第八章《瓦尔登湖》(8)

第八章《瓦尔登湖》(8)

村庄

每天上午,锄草松土之后,我会读读书或者写点什么,然后我通常会到湖里再洗一次澡,游过一个小湾,洗去身上劳作的灰尘,或者抚平因学习而造成的每一条皱纹;下午便非常悠闲自在了。每天或隔天,我都会溜达到村子里,听听那些永不消停的闲话,它们或是口口相传,或是报纸上相互转载,如果用顺势疗法的小剂量来接受它们,确有振奋之效,就像树叶的瑟瑟声和青蛙的鸣叫声。正如我走在林中,是为了拜访飞鸟和松鼠,而走在村庄中,则是为了看看男女老少;我听见的不再是松树呼啸,而是辚辚的车马声。从我的小屋沿某个方向行走,有片河畔草地,那是麝鼠的聚居地;而在另一边的地平线上,榆树和美国梧桐树下,是充满忙碌身影的村庄;

让我觉得新奇的是,他们就像土拨鼠,要么坐在各自的洞口,要么跑到邻居家闲聊。我经常到村庄里去观察他们的习性。整个村庄在我看来如同一个巨大的新闻编辑室;一方面,为支持它的运转,就像以前国家大街上的雷丁出版公司那样,人们也经营坚果、葡萄干、食盐、牛肉和其他杂货。有些人对前面这种商品,也就是新闻,有很大胃口,而且消化能力特强,他们能永远纹丝不动地坐在街道上,让新闻如地中海季风一般沸腾并吹拂过他们,或者吸入乙醚而麻痹,意识还清醒,却感觉不到疼痛,否则有些新闻听起来是会让人痛苦的。每当漫步经过村子,总会看见一排这样的宝贝,或坐在石阶上晒太阳,身体向前倾斜,时不时左顾右盼,露出猥亵的神情,或倚靠谷仓站着,双手插在口袋里,像尊支撑谷仓的女像柱。这些人通常待在户外,倾听着风中的任何消息。这便是最粗糙的磨坊,所有的八卦消息都首先在这里粗略地消化或碾碎,然后再倒进户内更精细的漏斗中。我注意到,村里最重要的地方是杂货店、酒吧、邮局和银行;此外,就像机器少不了某些必要零件一样,村里也有一口铜钟、一尊大炮和一辆消防车,位于交通方便的地方;房屋的排列则尽可能地利用人的特点,面对面排成巷子,这样所有游客都得从这人墙经过,无论男女老少都可揍他一顿。当然,那些住在巷子口的人,他们最先看到别人,也最先被别人看到,还可以最先动手去揍他人,自然要付最高的费用;少数散在郊外的住户,房屋之间有了很长的间隙,游客可以越墙而过,或者抄小路逃掉,因此只要支付很少的地税或窗户税。到处都挂满了诱惑游客的招牌;有吸引他的胃口的,比如说酒馆和饭馆;有吸引他的视觉的,比如干货店和珠宝店;还有吸引他的头发、脚或衣服的,如理发店、鞋店或裁缝铺。此外,还有比这更可怕的,那就是每个房屋门口都站着人,热情地邀请你进去看看。大多数情况下,我都能巧妙地避开这些危险,要么是朝着目标勇往直前、毫不犹豫地奔去,建议那些过人墙的受罚者也可采用此办法;要么则是一心一意想着高尚的事情,就像俄耳甫斯1那样,“弹奏七弦琴,高歌对诸神的赞美,把塞壬的歌声盖过,从而避免遭难。”有的时候我会突然离开,没人知道我的行踪,因为我不太在乎什么优雅,如果篱笆上有洞,我是不会犹豫的。我甚至习惯了闯入某些人家里,享受热情的款待,了解最新精选的新闻,哪些风波刚刚平息,战争与和平的前景,以及世界各国能不能维持长久的团结,然后就从后门溜掉,逃回我的树林中。

当我在城里待到很晚,再独自走进夜色时,是非常愉快的,尤其是在那些狂风暴雨的漆黑夜晚,我从村里某个明亮的客厅或演讲厅起航,扛一袋黑麦或印第安玉米粉在肩头,朝着我在林中的温暖港湾驶去,把船舱外面的一切都拴牢,带着许多快乐的思绪退到甲板下,只留下我的躯壳在掌舵,甚至航行顺利时,索性把舵也拴牢了。航行的时候,我在船舱的火堆旁得到了很多愉快的想法。虽然遇到过不少凶恶的暴风雨,但我在任何天气下都从不退缩沮丧。哪怕在寻常的夜晚,森林也比大多数人想象中的更漆黑。我常常不得不抬头看看树木空隙间的天空,才能找到方向;在没有车道的地方,还得靠脚去感知我先前踏出的小道,或者用手摸到几棵熟悉的树木来辨识航向,比如身在密林深处,周围黑暗无比,我从两棵相距不超过十八英寸的松树间穿过。有时,我在这样漆黑潮湿的夜晚走回家,用双脚感受眼睛看不见的道路,一路都做梦般心不在焉,直到要抬手开门闩时才回过神来,竟想不起自己是如何走回来的,我想我的身体即使被灵魂抛弃,也能自己找回家来,就像手无须协助便能找到嘴那样。有好几次,客人碰巧待到夜里,天又很黑,我只好把他送到屋后的车道上,给他指清方向,告诉他要凭双脚而非眼睛去探路。有天夜里特别黑,我就这样给两位来湖边钓鱼的年轻人指路。他们的住地离树林大概一英里,对这条路线很熟悉。一两天后,其中一位告诉我,他们在家附近兜转了大半夜,直到快天亮才到家,由于当时还下了几场大雨,树叶都湿淋淋的,他们浑身都湿透了。我听说当夜里黑得如俗话所说,简直可以用刀把它一块块割下来时,有不少人甚至在村中的街道上都迷了路。有的是住在郊外,驾车去村里买东西,只好留在村里过夜;有些出门访客的绅士淑女,偏离路线不过半英里,便只能用脚来感知人行道,什么时候转弯都不知道了。无论何时在林中迷路,都是令人惊奇、值得纪念且很有价值的经历。通常在下雪的时候,即使是白天,走在熟悉的马路上也会发现,不知该如何去往村庄。尽管他知道这条路已走过上千遍,却压根认不出来,对他来说仿佛陌生得像西伯利亚的马路。当然若是晚上,情况还要复杂得多。在我们大部分的日常散步中,我们经常下意识地像领航员那样根据某些著名灯塔和海角来确定航向,如果偏离了惯常的航线,我们依然在脑海中记得一些附近的海角;只有在彻底迷路,或转过身时――因为人在世上,只要闭上眼睛转一次身就会迷路――才能领略到大自然的广袤和奇异。无论是之前在睡觉还是走神,每个人都应在清醒过来之后,经常看看罗盘上的方向。只有迷路之后,换句话说,是在我们失去整个世界之后,才会开始找寻自我,才认清自己的位置,明白万物与我们的无穷联系。

1希腊神话中的音乐家,他的音乐有超自然的力量。

第一年夏末的一个下午,我到村中的补鞋匠那儿去取鞋时,被抓住并关进了监狱,原因正如我在其他地方讲过的,我没有向国家纳税,也不承认它的权力,我做这一切是因为这个政府在议会门口把男人、女人和孩子当牛马一样买卖。我搬到林中居住,原是出于其他目的。但是,无论一个人走到什么地方,肮脏的社会制度总会跟着他、抓住他,如果可以的话,他们总要强迫他回到那个绝望的共济会式的社会中。真的,我本可以强烈反抗,发疯似的反对社会,多少会有点效果;但我宁可让社会疯狂地反对我,这样它才是那绝望的一方。然而,我第二天便获释了,拿着我补好的鞋,回到树林中,正好赶上在菲尔黑纹山上大嚼一顿越橘,当作晚餐。除了那些代表政府的人以外,还没有谁来骚扰过我。我没用锁,也不用门闩,只锁上了存放我书稿的桌子,甚至连窗户都不关。不管白天黑夜,我从不锁门,哪怕是好几天不在家也是如此;第二年秋天,我在缅因州的树林里住了两个礼拜,家里也没锁门。我的房屋比周围有士兵驻守的地方还要受人尊敬。疲惫的流浪者可以在我的火炉边休息取暖,有学问的人也可以翻阅我桌上的几本书,还有好奇心强的人,可以打开我的橱柜,看看我有什么剩菜,晚饭将吃什么。尽管有不少各个社会阶层的人都来过瓦尔登湖,我却没感到太大的不便,我从没丢过东西,除了一本书,那是荷马的作品,也许是因为它镀有金边吧,我想此时它在军队的某个士兵手上。我深信,只要所有人都能像我当时那样简单生活,就不会有偷窃和抢劫。发生这些行为,只是由于社会上有人得到的太多,而有人又得到的太少。蒲柏1翻译的荷马应该适时传播开来――

人们不会发动战争,当他们需要的只是山毛榉碗时。

“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2

1亚历山大?蒲柏(AlexanderPope,1688―1744),英国著名诗人,曾翻译过荷马的史诗。

2引自《论语?颜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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