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第32章

且不说贤妃在宫里疑神疑鬼,看着聂姑妈浑身都不对劲,傅凌云回府后,美美地吃了顿大餐,她苦着脸对剪秋说道:“唉,还是在自个儿家里好啊,吃得饱饭。”

正在她吃饱喝足的时候,安国公恰好提前回来了,扶傅凌云到外面秋千上坐着,他慢慢地晃着秋千,问道:“听说你今儿进宫,我找了个借口提前换岗,宫门口的太监说你已经出宫了,这才急急跑回来。聂姑妈也在宫里,可是聂姑妈给你气受了?”

傅凌云扬起头,芙蓉脸迎着阳光有种别样的美艳,笑道:“姑妈可气不到我,就是挤兑我几句,我又不是木头挨了挤兑不还口的。放心,没人能欺负你媳妇。”

安国公好笑地摇了摇头。

到晚上时,傅凌云遮遮掩掩地让剪秋给她膝盖上药,她可不想就此留下个老寒腿,一辈子受罪,尤其是怀孕期间,听人说怀孕期间受寒,会落下一辈子的病根。

安国公一直觉得有事,他闯进温泉池时,把两个女人吓了一跳,安国公让剪秋出去:“我来伺候夫人,万一夫人滑进水里,你那小身板哪里能捞得起来。”

剪秋面红耳赤,左右为难。

傅凌云见瞒不住了,只好让剪秋出去。

安国公脱了衣服下水,走到傅凌云正面,看见她两条膝盖上的青紫,登时面色铁青,咬牙道:“都这样了,还瞒着我!”

傅凌云见他横眉冷对,模样凶狠,虽然这副样子还是很耐看,但她知道安国公是真的发怒了,她忙讨好地说道:“待一会儿擦些药就好了。”

安国公不理会,瞪着她问道:“是贤妃姑妈让你罚跪了?”

傅凌云连忙摇头否认:“不是,是皇上过来了,不知聂姑妈说了什么,皇上没叫起,贤妃姑妈倒是打圆场来着。好了,聂姑妈的性子你也知道的,她心里有气,撒出来就好了。下次我会小心,不会给她机会伤害我。”

聂姑妈的气撒出来了,傅凌云的气也撒出来了,她现在根本不会再当她是“教养”安国公兄妹五个三年的姑妈。

安国公眉头皱的更深,忽然搂住傅凌云,闷闷地说道:“凌云,都是我连累了你。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

傅凌云点点头,其实安国公知道了也没什么,会更心疼她,但是她不希望安国公现在对皇帝心存怨愤,毕竟安国公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那个“一人”是个能随时要人命的人,让男人在这种事上受挫,会严重伤害他们的自尊心。傅凌云很难过,但她不得不告诉安国公事实,一来,对安国公来说,贤妃这个亲人比皇帝是个更重要的存在,她不愿意看见安国公对所有的亲人绝望,一个聂姑妈已经够了,二来,安国公自个儿去查也能查到真相。

翌日,安国公去了趟聂府,聂老夫人给聂姑妈禁足,然后安国公去了宫里,说傅凌云身子骨本就弱,怀孕后更弱了,以后没事不要让傅凌云进宫。贤妃下决心好好教导聂姑妈,让聂姑妈别再干些蠢事。

晚上,安国公抱着傅凌云做了辆外观简陋的马车出行,傅凌云坐在安国公怀里,担忧的轻声问:“国公爷,我真的没关系,你别真是受了什么刺激,吓到我了!半夜里出行,多不安全啊。”

安国公在她唇上蜻蜓点水地一吻,揉揉她的头发笑道:“我带你去看场好戏,我虽然不能拿那位如何,但他儿子一样混账,早就想拿他儿子出口恶气了。正好碰到这个事,我才下定决心。”

傅凌云心中一凛,模模糊糊地有了个猜测。

安国公看她傻傻的样子,接着说道:“你怀着胎呢,肚子揣着孩子都快揣不下了,揣了一肚子气,抢我儿子的位置可不行。”

傅凌云扑嗤笑出声来,轻轻捶了他一把:“跟你说了我不会吃亏,以后总有机会报仇,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都不气,你干着急什么啊?”

安国公淡淡地说道:“我看不得你受委屈,你是我的妻子,是我孩子的母亲,容不得别人欺负你。你嫁过来前,我就说过,我会保护你一辈子,让你嫁过来享福,而不是受气。”

傅凌云眼里突然就酸酸的,她闷闷地应了声“嗯”。

马车行了一段距离,停在一条灯火通明的长街尽头,街上人来车往,好不热闹,他们这辆马车最不显眼,有人悄声在安国公耳边说了句话,安国公朝毛六打个手势,毛六架马车拐到一处暗巷。

安国公说道:“你等我一会儿。”

言罢,安国公撩了车帘子出去,傅凌云心中一紧,有些害怕地握紧手中帕子。

不到半刻时间,一名装扮过的侍卫跟在安国公身后扛了个麻袋,麻袋里的人愤怒地喊道:“你们知道我是谁?竟敢绑我?快把小爷放开,否则小爷让你们全家满门抄斩!”

安国公抬手示意,有四个穿黑衣的侍卫像是融入了夜色中一样,上前对麻袋里的人拳打脚踢,不大一会儿,麻袋里的威胁声只剩下闷哼声,但一直没有求饶。

等麻袋里的人不再有什么动静,安国公打个停下的手势,然后朝马车走来,一把抱起傅凌云,附在她耳边很轻很轻地说道:“让你也过瘾一下。”

接着,他做了这辈子傅凌云认为最幼稚的事。

安国公递了根马鞭给傅凌云,握着她的手,狠狠抽那麻袋,顿时麻袋里发出猪嚎似的惨叫……

三皇子司徒鹏这段日子倒霉极了,自从那次在冷宫里遇到晦气的李婉蓉,他的运气就没好过,先是不举三月,好容易命根子能用了,谁知又遇到莲生和安国公夫人两个煞星,又不举了!

本就瞧着安国公夫人眼熟,回去后的三皇子日思夜想,越想越觉得安国公夫人的身影跟那日在冷宫里遇到的年轻女子相似,直到有一天晚上,他梦到那个年轻女子转过头来朝他嫣然一笑,他惊醒,随后,他就在不举的身上摸到一片湿润,是梦遗。

当三皇子意识到那年轻女子可能就是安国公夫人的时候,命根子上的疼痛让他想去撞墙。连续三个夜晚惊醒后,他终于完全不记得傅凌云的身影了,可是心底却有个念头渐渐清晰,那就是得到傅凌云!

三皇子在青楼里花天酒地,可是正当他搂着花娘准备上炕的时候,被人套了麻袋扔到脏乱差的暗巷里,他甚至从头到尾没看见是谁打了他。

三皇子早上从麻袋里醒来,迷迷糊糊地喊了声“救命”,就直接冻晕了。等再醒过来时,已在宫里的软榻上。原来侍卫们找了他一夜没找着,最后他从麻袋里爬出来后,有人到官府报案,才把他找了出来。

京兆府接手查这个案子,但是查来查去没查到线索,只在现场的麻袋底下发现一枚羊脂玉戒指,是妇人戴的。

三皇子毫无悬念地把目标锁定在妇人身上,能有这么恶毒狠辣心肠加上这么周密布置的妇人除了太子妃无疑。大概那妇人没发现戒指掉了这才留下了一丝线索。

三皇子捏着那枚羊脂玉戒指,嘴角绷得紧紧的。

京兆府少尹林魁玉适时地咳了一声说道:“三皇子殿下,有没有可能是凶手故意将戒指丢在现场,以混乱我们的视线?”

林魁玉看着脸上划了几道鞭痕的三皇子,暗暗觉得好笑。

三皇子抬头瞥了眼林魁玉,高高昂着头说道:“我的判断不会有错,这件事你们要严查严办!主要把目标锁定在京城贵妇身上,找到任何蛛丝马迹立刻报给我。”

林魁玉严肃地应诺,保证会尽快查到凶手。

三皇子当然不会相信林魁玉会严查严办,因为林魁玉是太子党的,他又找了大理寺,让大理寺帮忙调查。

三皇子等了大半个月,两边案子都没有进展。

那只羊脂玉戒指被证实是从西域传来的,工艺也是西域的,皇帝曾经赏赐了一批一模一样的戒指给京城世家夫人,只要按照赏赐的名录查就可以了,但是两边人马轮番查了两遍,得到赏赐的贵夫人的戒指都好端端的在自家手里,而且大家包括傅凌云都有当天不在场的证人,太子妃人在东宫,宫中戒备森严,太子妃反而是最不可能的嫌疑人。

太子妃越是有证据不是嫌疑人,三皇子越觉得太子妃可疑,可没有证据,也只不过是白白挨了打而已。

三皇子颜面尽失,不断在皇帝面前上眼药,加上皇贵妃一哭二闹三上吊,皇帝只好为爱子惩戒太子妃,随便寻找个借口,让太子妃在太阳地里跪了两个时辰,太子妃咬牙强撑,皇后和三皇子、皇贵妃都觉得太子妃是活该。

岂料,太子妃突然昏倒,身下一片血红。

皇后和三皇子、皇贵妃都傻眼了,皇后情绪最为激动,悔得肠子都青了,赶忙叫人把太子妃抬进去,喊太医,一片混乱。皇贵妃惶惶不安,三皇子紧张的神色中带着一丝意外的惊喜,皇帝则面有愧色,把御用太医传了过来给太子妃看诊。

宫里的消息瞒不住,傅凌云听到的时候正挺着六个月大的肚子在花园里散步,天气越来越冷了,韩嬷嬷早早为她披上狐裘,嘴里哈出的热气瞬间变成白气,她默默地想,罚跪的人轮到太子妃,显然太子妃比她倒霉,天更冷,地上更凉。

说来那个羊脂玉是她故意丢下的。她摸了摸手指上的羊脂玉戒指,她手上戴的这个的确是宫里赏赐的那枚,只不过丢的那枚戒指是林家大舅舅送给她的,跟皇帝赏赐的戒指一模一样,甚至连做工都是同一家店做的,这种时候,林家大舅舅自然不会多嘴地说送过她一枚相同的戒指。

她是想给太子妃制造点儿麻烦,但从未想过让太子妃小产。

傅凌云惆怅的叹息一声,转眼看见韩嬷嬷匆匆而来,连忙问道:“韩嬷嬷,消息怎样了?”

离太子妃被罚跪晕倒已经过去两天了,最后结果怎样总会透露出一点两点来。

韩嬷嬷连忙扶住傅凌云的胳膊,快速地回答道:“夫人慢些,别摔着了。老奴打听到,太子妃娘娘的孩子保住了……”

傅凌云一喜,韩嬷嬷接着又说道:“但是胎相不稳,太医也是下了气力才保住的,要好好调养,让太子妃少操劳。”

总而言之,傅凌云松了口气,她默默念了声佛号。

韩嬷嬷使个眼色,扁豆赶忙离开,韩嬷嬷这才语重心长地说道:“虽说老奴不知道这件事是不是跟夫人有关,便是有关呢,夫人也不必如此紧张、惭愧,老奴说句公道话,那太子妃上次陷害夫人的时候,可从未顾忌夫人的孩子,甚至恐怕她私心里想着顺道除去夫人的孩子才要拍手称快呢。夫人,别管太子妃怎样了,她不仁,我们就不义,有句话说得好,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傅凌云脑海里电光石闪,绷紧的肩膀松了下来,叹息似的说道:“嬷嬷说的也有道理。我虽然比太子妃身份地位低了许多,但是不能真的只挨打不懂得还手。太子妃的心太狠毒了。嬷嬷放心,我只不过因为也怀了孩子,难免对孩子有了几分同情罢了,对敌人,我是绝不会心软的!”

晚上,安国公也把太子妃保住胎的消息告诉了傅凌云。

关于傅凌云在麻袋底下扔了个羊脂玉戒指,傅凌云当时是当着安国公的面扔的。他知道傅凌云既然敢扔,必然有脱身的法子,心中隐有猜测。果然第二天发生的事就验证了他的猜测,他并不觉得傅凌云做错了,毕竟上次若是让太子妃得手,傅凌云可就是一尸两命。

他能干出暴揍三皇子泄气的事,就能认同傅凌云顺便摆太子妃一道的事。

傅凌云靠在安国公怀里睡眼朦胧,脑袋猛地歪了一下,她清醒过来,迷迷糊糊地说道:“国公爷,嘉妹到说亲的年纪了,这段日子咱们俩都留心瞧瞧哪家的孩子能配上我们嘉妹。”

安国公从沉思中回过神,与傅凌云脸贴脸地挨着,轻声说道:“好,嘉妹的亲事是该早些定下来,免得聂姑妈惦记她的庶长子。”顿了顿,他接着说道:“凌云,最近这段日子我可能会比较忙,三皇子跟我有私仇,一直记恨小时候我揍他的事,这回太子妃病倒了,太子只顾忌着太子妃的身子,恐怕三皇子会抓住时机打压我们这边的人。他管着户部。”

傅凌云心中一凛,有些心疼安国公,安国公这样说不过是安慰她,三皇子记仇恐怕记的是她弄伤三皇子的仇,她惭愧地说道:“国公爷,是妾身给你添麻烦了。”

安国公竖起食指抵在她唇上,摇了摇头说道:“跟你无关,你无须自责,那是三皇子自找的。再说,我们夫妻一体,三皇子欺负你就是欺负我,我可不是逆来顺受的人!”

他眼中闪过阴寒,眉宇间的英气转化为冷峻。

傅凌云靠在他怀里身子暖暖的,心中却有些寒意,这一世跟前一世的事情有太多不同了,随着时间的延长,她重生的优势越来越弱,她有些懊恼不能帮上安国公的忙,她知道三皇子管着户部,跟洪犇合伙干了不知道多少克扣军饷的事,这年关到了,边关的军饷也该发了,安国公所说的事大概跟这个有关。

傅凌云猜的没错,三皇子果然年关将至的时候开始找各种借口克扣军饷,安国公作为安远大元帅,自然不能眼看手下几十万大军辛辛苦苦戍边一年拿不到军饷。之后他果然很忙,忙着跟三皇子党周旋,费尽心思地为将士们争取福利。

傅凌云除了听听安国公的气愤和计划,尽力帮安国公安排好府里的事,对于朝堂上错综复杂的关系,她不敢乱出主意,倒是贤妃听说淳于嘉要说亲,偶尔会宣傅凌云进宫商议,她聪明地没有让聂姑妈同时进宫,免得两人之间的矛盾让安国公分心。

宫里的局势又有了些变化,一来,新进宫的良妃娘娘即北狄公主是个大胆泼辣的主儿,不忿被皇帝冷落,屡次破坏皇帝和皇贵妃的“好事”,让皇帝也注意到了她,皇后在后面推了一把,于是宫里就形成了皇后坐观皇贵妃和良妃互斗的局面,良妃跟皇帝的情分浅一些,皇后是偏帮良妃的,二来,太子妃的孩子差点掉了,皇后忙着为太子妃保胎,提防虎视眈眈的三皇子。因此,宫里最闲暇的人反而成了刚嫁走女儿的贤妃。

傅凌云察觉到这半个月来贤妃有些心不在焉的,她笑着说道:“贤妃姑妈近来可又研究了新的吃食?”

贤妃回神,微微笑道:“都是嘉圆以前喜欢鼓捣美食,折腾御膳房那班人,本宫怕传出去于她名声有碍,说她是个吃货,这才说是本宫自个儿想吃的。没想到她走了,御膳房倒真的以为本宫喜欢鼓捣这些个东西,每每有了新菜总要送到本宫这里先品尝。唉,提到嘉圆,以前嘉圆还说让你多进宫陪她玩耍,谁能想到世事无常,你们没有缘分,她年纪轻轻的就嫁去了北狄……”

提到北狄,傅凌云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她觉得贤妃现在格外可怜,好生安慰一番,又提到淳于嘉的亲事,贤妃的心情才好了些,列举了世家子弟中年龄合适的。

傅凌云凭着前世的印象进行了筛选,最后留了三个人重点打听。

傅凌云走后,贤妃的心情陡然低落和阴沉了下来,原来自从上次傅凌云故意掉落筷子让宫女发觉聂姑妈和皇帝私下的纠缠,后又提到秋水宫,贤妃怀疑的种子渐渐发芽。后来有一次在聂姑妈进宫的时候派人埋伏在秋水宫,宫女目睹聂姑妈和皇帝的全过程,吓得魂飞魄散地回来禀告。

贤妃自不愿相信她的妹妹会私下勾搭皇帝,还长期跟皇帝保持不正当关系,直到她提前藏在秋水宫,目睹了那不堪入目的场面,才不得不信她妹妹是真的抢走了她的男人。

贤妃觉得这是老天给她开的最大的一个玩笑,难怪每次她应聂姑妈的要求向皇帝求情等等,皇帝会一口答应,原来是因为聂姑妈私下用身体跟皇帝做了交易,只要聂姑妈动动嘴皮子,吹吹枕头风,皇帝什么都能答应。

她讽刺地轻笑,原来她骄傲地认为是她帮聂姑妈解决了很多难题,恐怕每次她无奈地笑着嗔怪聂姑妈给她找麻烦的时候,聂姑妈都在暗中嗤笑她不自量力吧!

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聂姑妈是她妹妹,却跑来跟她抢男人,这是一个妹妹应该干的事吗?

贤妃撑着额头,揉揉额角,端起茶盏饮了口茶,淡淡地说道:“明儿个宣聂夫人进宫。”

大宫女连忙应诺,接过茶盏,扶贤妃到桌子前坐下吃饭。

贤妃味同嚼蜡地吃着饭,心想,明儿个一定要好好跟聂姑妈谈谈,这宫里是皇后的天下,皇贵妃宠冠六宫,那良妃不过是皇帝贪新鲜,良妃由宠到衰是早晚的事,她在宫里生活这么多年,看得再清楚不过。聂姑妈的事万一被皇后和皇贵妃发现,那不仅仅是脑袋搬家的事了,她和淳于家都会受到牵连。

吃完饭后,贤妃忽然想到,若是聂姑妈不同意怎么办?她又揉了揉额角,以后还是少宣聂姑妈进宫吧。

第二日,聂姑妈面带春风地进宫,贤妃看着聂姑妈这副样子,心里来气,聂姑妈永远不知道她暗中做的那些事给别人招了多大的麻烦。

两姐妹寒暄一阵子,聂姑妈抚摸着贤妃新送的北狄特产的红玉镯子,说道:“姐姐,你也算是北狄的丈母娘了,今年咱们嘉圆公主嫁过去,两国和平,北方没有战事,北狄还给你送了礼物来,咱们嘉圆公主的功劳比那出塞的昭君也不差了。”

贤妃脸色一沉,提到嘉圆公主不由得对聂姑妈又气又恨,觉得聂姑妈的话里充满了幸灾乐祸的意思,想到可怜的女儿她气不打一处出,眼眶一红,渐渐的落下泪来。

聂姑妈心中得意,面上慌张地看了眼门外,赶忙劝说道:“姐姐,快别哭了,若是给皇上和皇后娘娘知道你为这个事哭,不定得怎么麻烦呢!”

贤妃更加来气,擦了擦眼泪,忍着悲痛说道:“妹妹,本宫今儿身子不舒服,先回房歇息了。”

聂姑妈嘴巴张了张,但贤妃起身就进了内间,默默地去哭了,聂姑妈只好闭紧嘴巴,心中暗恨,嘉圆公主都走了,贤妃还是把嘉圆公主放在第一位。

聂姑妈闲来无事,理了理头发就去了秋水宫,在她看来,那秋水宫是她的专属宫殿,她在宫里无聊没地方可去的时候都去秋水宫呆着。

贤妃哭完,虽然气愤聂姑妈不识抬举,没有眼色,到底是她亲妹妹,她不能眼看着妹妹毁在宫里这群女人的手中,更不能让聂姑妈连累她,她在宫里经营这么多年才有现在的局面,绝对不允许聂姑妈打破这个平衡,于是唤来宫女叫聂姑妈进来,打算直言不讳地警告聂姑妈,反正聂姑妈能不能进宫见皇帝全在她一念之间,若是她不传聂姑妈进宫,聂姑妈也没法子接近皇帝。

那大宫女知道贤妃的心思,脸色有些难看地说道:“贤妃娘娘,聂夫人去了秋水宫。”

贤妃眉头狠狠一蹙,气道:“一个错眼不见,她又去了!”

贤妃胸口起伏不定,她年轻的时候对皇帝也有过痴心,可最后皇帝整个人被皇贵妃拉走了,她斗不过那个有胸无脑的狐媚子,斗不过皇后的权势,现在连亲妹妹都踩在了她头上!

也好,就趁着这次机会,她抓个现形,好好跟聂姑妈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也好让聂姑妈知道,有些男人是她不能动的!

贤妃打扮得极为低调,和宫女装成太监躲躲藏藏地潜进秋水宫,刚藏好身子,秋水宫宫门大开,皇帝和他的随从进来,李贤德在前方开路,不过没有人通报,安安静静的,只有宁嬷嬷告诉聂姑妈皇帝进来了。

聂姑妈满脸媚笑地上前迎接,脑袋高昂着,像足了一只开屏的孔雀,两人直奔主题……

一墙之隔的贤妃差点咬碎一口银牙,上一次远远地看着没有这次这么真实,她心里的怨恨逐渐转化为嫉恨,觉得自个儿就是个失败者。

一曲终了,聂姑妈搂着皇帝让皇帝热烫的脸贴在她的白肚皮上,然后举起戴着红玉镯子的皓白腕子,妩媚而蛊惑地说道:“皇上看臣妾的镯子好看吗?”

皇帝抬起迷蒙的眸子,看清了眼前那红色的玉衬得白腕更加洁白如雪,他抓住聂姑妈的手腕,邪笑道:“爱妃秀色可餐,朕想吃了你!”

聂姑妈咯咯笑,拧了拧皇帝脸上松弛的肉,说道:“这是北狄送给贤妃姐姐的新年礼物,皇上,臣妾觉着好看是好看,可惜它不是皇上送给臣妾的啊!”

聂姑妈最后一句话有些许落寞和遗憾。

皇帝连忙说道:“爱妃喜欢,朕再送你些就是了,不过这种红玉镯子只有一对,一只给了你姐姐,一只给了皇贵妃,没有了,朕会用别的弥补你的。”

聂姑妈揪着皇帝说道:“那皇上要补偿臣妾什么?”

“爱妃想要什么?”

聂姑妈根据她知道的北狄送的礼单子列举了一大串。

皇帝有些为难:“北狄地方贫瘠,出的好东西本就不多,送来的也没多少,朕送过人后余下的也没多少了,哦,好好好,宝贝儿别闹,朕回去让内务府送单子来瞧瞧,看看有什么都送。”

聂姑妈撅起小嘴嘀咕:“哼,送多少都是送了贤妃姐姐,贤妃姐姐转送我的不知还剩下多少呢。倒是都便宜了贤妃姐姐呢。”

皇帝好笑地说道:“那有什么,北狄送来的东西其实都该给贤妃的,毕竟是贤妃养大的嘉圆公主,没有嘉圆公主,北狄连根毛都不会送来。你姐姐也是个贤惠的,居然舍得把自个儿的女儿送到北狄去和亲,却是给朕解决了麻烦。要不是你告诉朕她的心意,说不得朕到现在还在头疼选谁去和亲呢。”

聂姑妈听见皇帝赞美贤妃,她心中略有不快,嫣红的唇轻启:“皇上,北狄给我们大齐送了新年礼物,咱们送给他们什么了?”

皇帝脸色一沉,哼道:“北狄要的可不少,要粮食,要兵器。”

聂姑妈就长长地叹息道:“唉,他们嫁个公主,我们也嫁个公主,咱们这个公主可是嫁亏了,嘉圆公主怎么也不跟北狄王周旋下呢?”

皇帝脸色更黑了:“贤妃就是个贤惠大度的,嘉圆公主是她教出来的,嫁了人大概只看得到夫家人了。”

聂姑妈见火候到了,也不再提嘉圆公主:“好了,好了,咱们别说这些晦气话了,人生苦短,咱们还是及时行乐吧!”

说完,她翻起身,像个青楼里不知廉耻的花娘,让皇帝看直了眼……

一墙之隔的贤妃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捂住嘴巴,眼眶里的泪水纷纷掉落,砸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碎了一地,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恨!

难怪皇帝会下那样一道莫名其妙的圣旨,原来都是聂姑妈暗中搞鬼!

贤妃不敢哭出声,若非尚存一丝理智,她现在就冲出去把聂姑妈掐死了,嘉圆公主是她亲外甥女啊!聂姑妈竟然会狼心狗肺地推她进火坑,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这些年,她帮聂姑妈在夫家立足,聂姑妈受气,她就给她出气,一心一意,掏心掏肺地对她好,到头来,聂姑妈抢了她的男人,还把她女儿推到北狄去和亲!这还不算,竟然还在皇帝面前给嘉圆公主上眼药,这是一个姨妈该干的吗?

贤妃的恨之火快把她烧成灰了,扫视到大宫女担忧的眼神,她狠狠地擦掉眼泪,从现在开始,她要为自个儿的女儿斗一把,她绝对不会原谅聂姑妈!

她朝大宫女使个眼色,两人沉默地等了大半个时辰,大宫女以眼神示意,贤妃摇摇头,她不会再给聂姑妈提示了,聂姑妈整个一毒妇,她不仁,别怪她不义。

两人离开了一会儿,贤妃才和大宫女回到自个儿宫里换了衣裳,聂姑妈在外面转了一圈回来时,正好看见贤妃在梳头,她笑嘻嘻地说道:“姐姐刚才睡着了?心情可好些了?妹妹刚才实在不该提姐姐的伤心事。”

贤妃一如既往地和悦笑道:“不怪你,你说的也有道理,宫里耳目众多,说话行事的确是该小心些。”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聂姑妈,但聂姑妈只当贤妃听从她的话了,没有想到别的地方去。

“姐姐说的是。”

贤妃暗嗤一声,接着问道:“看妹妹神清气爽,去哪里玩了?”

聂姑妈面上没有丝毫心虚,坦荡荡地回答道:“我去花园里看梅花去了,今年的梅花开得真早。”没几天,皇帝又赏赐了一批北狄的珠宝给贤妃,贤妃像原来一样,有好东西都想着妹妹,把聂姑妈宣进宫,聂姑妈挑走了几件她看中的首饰,笑得眼睛眯成月牙,如果仔细看,还能从她目光里看到戏弄的嘲笑。

贤妃心如古井无波,当作没看见,中午聂姑妈说要去梅园赏花,贤妃眼皮子掀了掀,关心地说道:“才下了雪,虽然有人打扫,但是还是要小心些。”

随后点了两个宫女跟随聂姑妈同去。

聂姑妈不想带那俩宫女,带上了她还怎么跟皇帝约会?

贤妃坚定地说道:“妹妹别任性,你要不带宫女,出个万一,本宫上哪里找你去?还不如在宫里安分些,下午本宫陪你去看就是了。”

聂姑妈才不想白白浪费大好时光,勉强应下那俩宫女,想着等到了梅园,再把俩宫女打发回来就是了。

这个时候梅园没人,又在御花园深处,更是人迹罕至,聂姑妈故意放走了自个儿的披风,那披风随风飘了很远,宫女们追得气喘吁吁也没追上,聂姑妈便把宫女招回来,说道:“你们回去给我拿个披风来。”

贤妃宫里的宫女忙应诺出去了。

今儿宁嬷嬷在家照顾伤寒的聂曼君,因此没来,聂姑妈带的是她的贴身大丫鬟,她对这个大丫鬟不是很放心,又找个借口将大丫鬟打发走,聂姑妈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梅花,勾唇一笑,转身离开,岂料刚走到梅园门口闻到一股不同寻常的花香,她一下子晕了过去。

聂姑妈做了一个冗长的梦,她梦到她落进水里,无论她怎么扑腾都不管用,窒息的感觉一下子灭顶袭来,她困难地睁开眼睛,双手掐住脖子,很快她惊悚地发现她的脖子套在一个红腰带做成的环套里,两脚离地,她还发现那红腰带正是她的腰带,她来不及想更多,双手扒住腰带,拼命挣扎,想要喊救命却一句话都叫不出来,舌头被勒得伸出嘴巴,眼白朝上翻。

正在她以为自个儿快死的时候,看见两个宫女跑过来,正是贤妃宫里的宫女,那俩宫女惊恐地瞪大眼,尖叫出声,接着,她模糊地看见梅园外面守卫的太监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看见她的模样吓得一怔,又慌慌张张地跑向她。

聂姑妈的意识越来越远,似乎剥离了她的躯体飞向广阔无羁的天空……

贤妃到底没有狠下心杀死聂姑妈,她做了一个聂姑妈自杀的假象。

贤妃哭得几乎晕倒,向皇帝和皇后请罪,因为聂姑妈是她妹妹,因为聂姑妈在宫里自杀,单凭聂姑妈在宫里自杀这一点就足以让皇帝杀了聂姑妈全家。

“……臣妾本就奇怪,外面这么冷,她为什么偏偏选在这个时候去人迹罕至的梅园,原来是存了寻死的心,求皇上和皇后娘娘别怪罪妹妹的无状和冲撞,以后臣妾定会牢牢看管她……她也是活得太苦了,丈夫死了,唯一的女儿曼君又不能怀孕……是臣妾没有管教好自个儿的妹妹,皇上和皇后若是要罚,就罚臣妾好了……嘤嘤嘤……”

皇帝脸色阴沉沉的,他对聂姑妈自杀这一点极为不满,聂姑妈明明跟他约好时间了,却选在相约的时间自杀,是不是在不满两人的私下交易呢?

聂姑妈想离开他,他偏不让聂姑妈离开。

因此,皇后帮着求情了一句后,皇帝缓和了下脸色说道:“就让聂夫人留在宫里休养吧,好歹人救回来了,若是还追究,怕是她醒来也没活路了。”

贤妃垂下眼,感激地磕头应是。皇后也松了口气。

于是,聂姑妈留在宫里养病,聂姑妈这个病养得很长,直到元宵节才醒来,聂姑妈这一醒,大大地出乎了大家的预料,她变成了傻子,每日笑呵呵的,坐在那不动也是个端庄优雅的夫人,可一开口除了笑,什么都不会说,行动举止也变成了小孩子的模样。

聂曼君看见后,感觉天塌了,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宁嬷嬷哭得昏天暗地,还得照顾聂曼君。

傅凌云叹口气,让剪秋帮宫女的忙把聂曼君抬下去,回头感伤地和贤妃说道:“娘娘也别太伤心了,也许聂姑妈真有解不开的心结,这个样子也许是好事。”

这段时间傅凌云没关注聂姑妈的消息,直到聂姑妈上吊的消息传出宫,她才知道事情的大概,只是没想到贤妃的心会这么狠,竟舍得弄死亲妹妹。她以为贤妃教训教训聂姑妈,让聂姑妈不再勾搭皇帝使幺蛾子就罢了,谁知能闹到这个地步。

后来再一想,贤妃不是个小气的人,怕是这里面还有她不知道的事,她就想起了嘉圆公主莫名其妙地被和亲出塞,两件事联系到一起,也就想得通了,这也算是聂姑妈自作自受,好歹贤妃留了她一条命。

贤妃盯着盘腿坐在炕上傻乐的聂姑妈,半晌后,幽幽地说道:“妹妹,姐姐会照顾你一辈子。”

聂姑妈傻兮兮地歪着脑袋看着贤妃,咧嘴笑。

贤妃嘴角露出笑意,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聂姑妈。

聂姑妈的事让聂府跟淳于府的人有些缓不过神来,不过大家不会因为聂姑妈傻了就不过日子了。

聂府的人受到的诟病最多,毕竟聂姑妈在淳于家好好的,回了聂府才半年时间就想上吊自杀了,各路猜测议论纷纷,不少人都说聂府虐待了聂姑妈这个寡妇,接着又爆出聂姑妈的庶长子有龙阳之好。

聂府在舆论之下只能夹紧尾巴做人。

安国公府受到的波及比较少,傅凌云又常常探望聂姑妈,渐渐的,连那少许的不利于安国公府的流言也压了下去,流言没有了,安国公还是很生气,因为聂姑妈曾经竟想把淳于嘉嫁给有断袖之癖的人!

安国公年前忙着招架三皇子,年后便开始为淳于嘉挑夫婿,夫妻俩征求了淳于嘉的意见,小姑娘扭扭捏捏,挑了安国公麾下的老将军公冶凌寒的孙子公冶宸。

傅凌云轻轻凝眉,这个公冶宸是贤妃挑出来的三人之一,可她记得前世公冶宸英年早逝,死在北狄叩关之时,可见这个人不是个长命的。这一世有很多事改变了,可没改变的也有很多,傅凌云怕害了淳于嘉。

她私下悄悄问道:“嘉妹,你为什么选了公冶公子?”

淳于嘉不是一般的姑娘,虽然害羞却不扭捏,她红着脸,羞答答地说道:“大嫂,这三人里,我只认识公冶宸,另外两个人连名字都没听过。而且那两家虽然都是高门贵族,有爵位,家中关系却很复杂,你知道我向来没心没肺,处理不来那些事,倒是公冶家虽然女人也多,但都是将门虎女,相对没那么多勾心斗角。”

傅凌云点了点头,她暗暗叹口气。

淳于嘉观她面色,就说道:“我知道大嫂跟镇国公夫人的关系好,想把我嫁到镇国公家去,如果大嫂觉得公冶宸实在不堪,我就听大嫂的,反正对我来说谁都一样。”

傅凌云笑嗔道:“怎么可能一样?既然你跟他从小就认识,是你们的缘分,我断不会不近人情。反正咱们家的姑娘也不需要联姻,主要是挑个能过日子,自个儿满意的。”

淳于嘉嘴角咧开,欢喜地搂住傅凌云的肩膀,眉眼压不住兴奋:“大嫂,你对我真好!”

傅凌云一怔,又暗自叹息一声,看来淳于嘉是看上这个叫作公冶宸的后辈了。

晚上,傅凌云和安国公商量一番,安国公对公冶宸赞不绝口:“这个小子早些年还跟我一起拜过师傅,不过,他起步晚,还未学完就被他们家老将军提溜去了边关,原因是,他脸长得太白,公冶老将军咋看咋不顺眼,说他们公冶家不能出个小白脸,让他去晒晒边关的太阳……”

傅凌云本还惆怅,闻言笑倒在安国公怀里。于是,这亲事就在傅凌云的一笑中定了下来,两家在二月定亲。

淳于嘉和公冶宸的亲事刚定下不久,太子妃在宫里滑胎,这个消息一出来,整个燕京城开始沸腾,各家夫人走门路打听消息,邱家的门槛都快被踢破了,邱夫人从东宫看望女儿回来后,一病不起,闭门谢客。

傅凌云探望聂姑妈时,贤妃用帕子印印眼角的泪水,怜悯地说道:“太子妃到皇贵妃宫里请安,良妃也在,皇贵妃和良妃起了争执,良妃抽鞭子恐吓皇贵妃,差点抽到太子妃,太子妃吓了一跳,躲鞭子的时候撞翻了椅子,从椅子上翻个身……这么大动作,那么弱小的胎儿怎么受得住,唉!”

傅凌云下意识地抚摸肚子,她要谨慎行动,保护自己的孩子,她先安慰两句贤妃,又问道:“听说太子妃为保胎,多日不曾进后宫请安,那天怎么想起来宫里请安,还去了皇贵妃那里?”

贤妃摇了摇头,迟疑了下,思及傅凌云是安国公府的人,以后少不得要靠傅凌云给安国公传话,便凑近傅凌云低声说道:“还是为三皇子的事,三皇子那次在宫外被打,狼狈回宫,一直催京兆府和大理寺调查。太子妃大概是想去皇贵妃宫里解释清楚,谁知碰到良妃也来了。皇上年后渐渐不去良妃那里了,良妃不满,这才去找皇贵妃理论。说来,皇后娘娘一直劝太子妃多休息,好好养胎,她却偏偏好强,这次又逞强去皇贵妃宫里,唉,都是命!”

傅凌云缄默,贤妃的意思是,皇后借太子妃怀孕让太子妃放权,太子妃不肯,里外操劳,胎儿一直不稳,碰上良妃这事,怕是要直接把滑胎的事栽到良妃身上了。

两人又说了些别的话,傅凌云匆匆出宫。

贤妃送走傅凌云,和聂姑妈吃了顿晚饭,两人在后殿的花园子里散步,贤妃拉着聂姑妈的手絮絮叨叨地说起她们小时候的事,一片宁静。

贤妃正说到聂姑妈小时候学骑马的趣事,忽然有一道温雅的男人声音从身后传来:“呵呵,爱妃说的真有趣,原来聂夫人小时候这般可爱。”

贤妃一惊,赶忙拉聂姑妈一起跟皇帝行礼:“皇上万岁。”

聂姑妈懵懵懂懂地望着皇帝,皇帝眼中闪过一丝遗憾,聂姑妈跟皇贵妃截然相反,叛逆,霸道,不受常规约束,时而又很温顺,她的凶悍之风良妃虽然也有,可惜良妃实在是粗鲁,没一点儿分寸。

贤妃笑盈盈地问道:“皇上今儿怎么有空来?”

聂姑妈这时候突然开口喊了一声:“皇上!”

贤妃和皇帝都是一惊,这是聂姑妈痴傻后第一次开口说话。

聂姑妈已经上前拽住皇帝的袖子,眼神睥睨而倨傲,就像在跟皇帝玩游戏时一样,她又清晰地喊了一声:“皇上!”

皇帝一时说不清什么感觉,好像秋水宫里的聂姑妈又回来了似的,他呆呆地说道:“朕是皇上。”

聂姑妈就拽住皇帝的袖子朝外走,贤妃来不及回味妹妹开口说话带给她的惊讶,她赶忙请罪道:“皇上息怒,妹妹神志不清,并非故意。”

皇帝不在意地摆摆手,打断贤妃的话说道:“朕知道,朕没生气。”他眼睛里闪烁着兴奋,接着说道:“贤妃,你妹妹爱玩,朕今晚陪她玩,别告诉人朕来过。”

言罢,他拉起聂姑妈就出去了,脚步匆匆,去的方向正是秋水宫的方向。

聂姑妈一路笑嘻嘻地望着皇帝,笑容又得意又憨傻又像是在睥睨个蝼蚁,而皇帝竟然喜欢她这样看他。

贤妃追到宫门口,失魂落魄地站在门槛内,眼神里的哀伤无法克制。

她身后的大宫女担心地说道:“娘娘,我们要不要追上去?”

贤妃摇了摇头,呆滞地说道:“罢了,或许是天意。本宫还能指望什么呢?”

她酸涩地笑了笑,皇帝荒唐成这样,竟然都不在她面前掩饰了。

第二天天未亮,李贤德亲自把聂姑妈送回来,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贤妃,贤妃若无其事,拉着聂姑妈吃早饭,李贤德顺了一把拂尘,晃悠悠地走了。

之后三天晚上,聂姑妈都被太监送去了秋水宫,第四天晚上皇帝歇在皇贵妃的宫里,过后便保持每半月召见聂姑妈一次。贤妃怕皇后和皇贵妃发现端倪,给了李贤德大笔银子封口,也不让聂姑妈出门见人,天天关在她的宫里,对外就说聂姑妈有攻击倾向,而皇帝为表扬贤妃的识趣,借着北狄的手赏赐了贤妃很多东西,贤妃把那些东西堆在聂姑妈的房间里,聂姑妈玩耍的时候打碎了瓷器、琉璃等伤到自个儿,贤妃就冷眼让宫女给她上药。

日子就这样过下去,聂姑妈一直傻,跟皇帝保持着不正当关系,贤妃后来又想,她得不到皇帝的宠爱,就让聂姑妈帮她拉住皇帝的心也是好事。她还记恨着皇后在嘉圆公主和亲的事上不肯出全力帮忙,至少这样以后她不必再像上次那样无助。

于是,聂姑妈转眼又变成贤妃在皇帝面前争宠的工具。

傅凌云这些日子过得也不清闲,去年安远大军的粮饷少了一半,运送粮饷的路上又被各路官员扣了一些下来,她按照安国公的意思把安国公府的收益转了大半给送到北疆去补贴将士们,送银子自然不需要她送,她只管算账,就是算账就算了整整半个月。

安国公把事情安心丢给傅凌云,就专心地应对三皇子了。

傅凌云好容易算完账,又把往年的账本翻出来看,这一看才知道安国公府外院有好几年都把收益填进北疆了,要不是安国公府家底厚,早就被掏空了。

她气愤得不行,狠狠地把黑心肝的贪官们骂了一顿,尤其是户部的三皇子和洪犇。

因此,三皇子成亲的时候,傅凌云以保胎为借口没有去。

而春风得意的三皇子在宾客里张望,想见傅凌云一面,听说傅凌云没来,他顿时就觉得这个婚礼索然无味,暗示手下不要命地灌安国公喝酒。

安国公被送回来的时候吐了两回,傅凌云心疼地看着他。

稍微醒了醒酒,安国公握住傅凌云的手,呼出的酒气热乎乎地吹在傅凌云头顶,说道:“你陪我说说话。对了,我好几天没听说二弟出门,他这两天怎么了?”

傅凌云就说了明面上的:“我是听我四婶娘说的,四婶娘听四叔抱怨过两句,二弟在翰林院受到排挤,大家都是科举考进去的,偏偏他只凭着举人的身份被皇帝钦点进去,很多人不服他,没给他安排事情做。二弟无所事事,就看大家编修的史书,引经据典地辩驳老编修们写的史书歪曲了历史,还得罪了翰林院掌院学士马大人。这个事我找马夫人道过谦,可你知道,翰林院的人多是清贵,我还没说三句话呢,马夫人就端茶送客了。”

安国公玩弄傅凌云芊芊玉指的大手微顿。

傅凌云看了他若有所思的脸一眼,有些委屈地说道:“二弟在家饮酒数日,估计是因为受了气,索性连翰林院也不去了。”

安国公轻轻点了点头,脸上的怒色一闪而过,随即化为无奈的一声叹息,说道:“明儿个我再跟他好好谈谈。马大人那里,不是你的错,你去道歉他当然不会开心,这说明二弟没有担当,根本没认识到自个儿的错儿。二弟……唉,他现在不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翌日,安国公果然找淳于沛谈心,望着眼带青黑、捂着宿醉的脑袋的淳于沛,安国公心里的失望无以复加,他语重心长地说道:“二弟,自从父母、祖父母去世,我们兄弟俩和嘉妹三人相依为命,你是我弟弟,血浓于水,我从未想过不管你,可是,我无力地发现,你有自个儿的主意,我已经管不了你了。”

淳于沛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半晌后,才有反应,眼底的怨恨和嘲讽一闪而逝。

安国公向来是个敏锐的人,这一点点的变化没有逃过他犀利的眼眸,他的眉心渐渐拢紧。

淳于沛低垂着头,语带痛苦地说道:“大哥,我只是不服气,马大人他们成心刁难我,我在翰林院里形同虚设,马大人从来不相信我的学识,认为我是沽名钓誉,甚至当着我的面骂我是靠家族荫蔽进去的草包,好好领月俸银子就行了,不要给他们添乱。”

安国公眉头蹙紧,沉声分析道:“二弟,官场上这种事屡见不鲜,我们作为公侯之家的子弟,享受了先祖的荫蔽,势必在别的方面就会被人看不起,所以我从来不跟官场上的清贵之家做比较。用实力证明自个儿是对的,但是不能以贬低和糟践别人的劳动成果作为手段!我告诉你,最初我进宫上朝的时候跟你差不多大,那时候我刚刚接手安国公的爵位,一片茫然,祖父刚刚去世,朝里的文官多有看不起我的,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一介莽夫,我那时候也愤怒过,但是细细想来又没什么,我得到了比别人多的机会走进朝堂议事,就得忍受比别人多的痛苦,从那时候至今,你再看看,谁还敢当面嘲讽我?”

淳于沛抿紧嘴巴,心底不屑,他若是承袭了安国公的爵位,他也能说得这么云淡风轻。

安国公见淳于沛听不进去,忽然就觉得很无力。

这一天,安国公就担当和责任两个词和淳于沛谈了很多,尽管他知道淳于沛听不进去,他还是觉得必须说。

淳于沛心里只有一句话,那就是,安国公站着说话不腰疼。

安国公该讲的讲完了,觉得很寒心,淳于沛不知什么时候长歪了,却在他面前一直伪装成乖乖弟弟,安国公实在不知该怎么面对淳于沛了,话题绕回马大人身上,安国公直接下令说道:“今儿吃完午饭你就跟我一起去马大人家赔礼道歉。”

淳于沛低眉顺目地回答道:“是,大哥。我会好好道歉的。大哥,那些人认为我是草包,只会靠老祖宗的庇护才能谋求到这个官位,我就偏要让他们看看,我是有真才实学的!我想像大哥一样被大家认可。”

最后一句话打动了安国公,安国公点了点头,赞许地说道:“好,我尊重你的想法,不过以后你可不能再冲动行事,文人多记仇,马大人他们可能会有一段日子不理会你。”

淳于沛应是,说他做好准备了。安国公这才放过他,让他回房吃午饭。

淳于沛从安国公的书房里走出来,微微舒口气,他是特意让宁嬷嬷在聂姑妈面前点数翰林院的好处,聂姑妈才会求翰林院的官职,因为翰林院掌握着编纂书籍的大权,皇子们看的史书以及皇上看的书都得经过翰林院的筛选,有些书甚至就是翰林院编出来的,还有,翰林院的人有可能会陪伴皇帝讲学,一旦他有机会面圣,以后就可能飞黄腾达,入阁拜相,一步登天……

安国公午饭时又和傅凌云说起淳于沛,感叹道:“……二弟以前很乖顺的,现在真是主意大的我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为什么笃定他在得罪了翰林院上下的时候能重新站起来。”

傅凌云暗笑,安国公终于发现淳于沛是披着羊皮的狼了,她为安国公夹了他喜欢吃的菜,柔声说道:“国公爷别心烦了,也许二弟碰壁两次,知道人情冷暖,他自然就会成长了。”

安国公点头,下午他果然亲自带淳于沛去了马大人家道歉,之后把马大人等人叫出去喝了一顿酒,叫上艺伶弹几个小曲,大家吃喝开心,淳于沛的事也就揭过不提了。

淳于沛看看众人对安国公的态度,再对比对他的态度,他脸上挂着歉意地笑容挨个赔罪,挨个敬酒,实则心理早已失衡,如果他是安国公,这些人敢对他摆脸色吗?淳于沛拳头捏紧,把安国公上午说的话完全抛到脑后。

酒过三巡,马大人拍拍淳于沛的肩膀说道:“淳于编修,你兄长为你的事煞费苦心,你以后切莫再骄傲自负,做翰林的最看重‘谦虚谨慎’四个字,需懂得学无止境,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只有自个儿知识充实才有资格质疑别人的学术……”

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最后总结道:“……你要是按照本官说的去做,也不枉费你兄长拉下脸面陪你走这一遭。”

淳于沛面上谦虚地答应,实则堵了一肚子气,说到底,马大人等人还是不信他的学识,认为他是草包,而且话里话外提到安国公,好像他的官职是安国公为他求来的一样。

他压根没想过,若是没有安国公的爵位,便是聂姑妈去求,皇帝也不一定会随手就给他个官职。

从第二日起,淳于沛重回翰林院,马大人给安国公面子,马大人果然重新分派任务,淳于沛分到诗词歌赋一组,他满心欢喜,他觉得这是能他一步登天的最好的差事了,因为皇上最喜欢在后宫跟妃嫔们饮酒作诗,每次作诗都会在翰林院挑一两个人去。

这日,皇帝和皇贵妃看雨景,让翰林院挑个人去宫里作诗,大家手头上都有事忙,都不积极。淳于沛听闻后,心情一阵激荡,赶忙丢下手头上的所有事,装作很清闲地抱着杯子喝茶。

不过,马大人看也没看他,直接点了一位叫作李善仁的过去。

淳于沛脸色一僵,淳于沛抿紧嘴角,把刚倒满热茶的茶盏放在桌边上,然后起身到另外一位官员的身边请教问题,李善仁欢天喜地地经过他的桌子时,他突然惊恐地指着墙角喊道:“耗子!”

一边喊,他一边蹦到一个高凳上,李善仁听到这声惊呼,本能朝跟淳于沛相反的方向躲去,身子一歪,袖子轻轻一扫就碰倒了淳于沛放在桌边上的热茶,茶盏掉落地上,茶水全洒在了李善仁的袖子里,烫的他嗷呜一声叫。

室内一片混乱,马大人狠狠一拍桌子,厉声说道:“都给我安静下来!一只耗子就把你们吓得魂都飞到天外去了,成何体统!”室内瞬间雅雀无声。

马大人皱眉问道:“李编修,你的伤势如何?”

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移到李善仁的身上,这才记起李善仁待会儿是要去宫里面圣的,可他的衣服不仅脏了,胳膊上还烫伤了。

李善仁瘪着嘴,急的眼泪都要落下了,慌乱地回答道:“回大人的话,下官的衣服脏了,胳膊受伤了。”

马大人眉心皱得更紧,吩咐两个小厮把李善仁带去医馆治伤。

随后,马大人询问两名官员是否有时间去宫里,但他们手头上都要赶工,外面小太监又催得紧,马大人的目光转移到淳于沛身上,眉间笼着不悦,只好问道:“淳于编修是否有空?”

淳于沛风度翩翩地拱手行礼,不紧不慢地说道:“大人,下官手头的事已收尾,明儿个可交工。”

马大人眼底的怒气一闪而过,淡淡地说道:“那就你去吧。希望淳于编修能不负陛下赐予的才子之名。”

淳于沛谦逊地说道:“虚名而已。”

淳于沛挺胸抬头跟着小太监进宫,这是他第一次不是以看望贤妃的名义进宫,而是凭他自个儿的真才实学,是他最骄傲地一次进宫。

到了皇贵妃的宫里,淳于沛跪在地上跟皇帝和皇贵妃行礼,皇帝“咦”了一声:“起身吧,朕瞧着你有些面熟啊。”

皇贵妃嗔道:“皇上又说笑,臣妾都记得这位是贤妃的侄儿、安国公的弟弟叫作淳于沛的。”她好奇地问道:“你怎么进了翰林院做编修?”

淳于沛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回皇贵妃娘娘的话,微臣的确是叫作淳于沛,微臣的官职是皇上下旨授予的。”

皇贵妃轻笑道:“既然是皇上亲自下旨授予的,想必你是有真才实学的,一会儿好好在娘娘们面前表现。”

皇帝拧眉一想,模糊记得有这件事,半晌后才记起是为给淳于沛和聂曼君指婚才会给他个官职,为的是两家人的面上好看。

淳于沛有些惊讶,原来今儿不仅仅是皇帝和皇贵妃两人要听他作诗,那更好,若是后妃们能喜欢上他的诗,以后便能多在皇帝面前提起他,他就能更快地走进皇帝的视线。

果然,不到片刻,又来了十几位妃子,皇后去东宫照看小产后坐月子受凉的太子妃了,没来。不过,贤妃倒是来了,姑侄俩免不得一阵寒暄,淳于沛因此有了个座位。

娘娘们好奇淳于沛的来历,但因男女大防,并没有盯着他打量,也没有人问起他,直到大家谈论到高兴处,皇帝才顺势把淳于沛喊出列,命他以雨为题做诗。

淳于沛先抱拳团团朝众人弯腰行礼,然后直起腰看着窗外的朦胧细雨,慢悠悠地说出打好的腹稿:“雨从天上来。”

“好!”

皇帝兴高采烈地叫了一声,第一句通俗易懂,后面几句必会充满哲理。

淳于沛信心十足,开口朗朗接着念道:“落到人间去。问雨欲何往?归向东海里。”

妃子们懵懂地面面相觑,贤妃面色僵硬。

皇贵妃愣了愣,随后干巴巴地说道:“淳于大人的诗,真是,呵呵,通俗易懂。”

皇帝脸色铁青,本来兴致高昂地和众妃赏雨,结果兴致坏在了淳于沛的一首诗上,淳于沛不是当着嫔妃的面打他的脸吗?

他阴沉着脸问得意地等着他夸奖的淳于沛道:“淳于沛,今儿谁叫你来的?”

淳于沛有些迷惑,见皇帝面沉如水,心里咯噔一声,说道:“是我们掌院学士马大人推荐微臣来的。”

皇帝冷哼道:“这个马友平的官儿是做到头了吧?就你这种水平的烂诗也敢拿到朕的面前卖弄,糊弄朕?来人啊,给朕传马友平来!”

淳于沛全身僵硬地站在原地,贤妃急切地朝他使眼色,他半晌后才抹了把额头冷汗,扑通跪倒在地,低沉地说道:“请皇上恕罪,微臣并非有意冒犯圣威。”

皇帝冷嘲地勾起唇角,讽刺地说道:“你平日的水平就这样?”

淳于沛并不认为皇帝在指责他作诗的水平,还以为他那首诗哪里冒犯了皇帝的忌讳,急的冷汗涔涔,闻言忙道:“请容微臣再做两首诗,弥补过失。”

皇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那你做吧,是东郭先生滥竽充数,还是有真本事,朕听过就知道,若是让朕知道你欺骗朕,那可是欺君大罪!”

淳于沛膝盖一软,连站都站不起来,急乱之下赶紧诌了两首诗出来。

皇帝越听脸色越沉。

这时候,刚巧马大人到了,马大人镇定地扫视一眼淳于沛,恭敬地磕头叩拜。

皇帝嘲讽地说道:“马大人,是你举荐淳于沛来宫里为朕和爱妃们作诗的?”

马大人不慌不忙地应是。

皇帝给李贤德使个眼色,李贤德便将淳于沛做的三首诗念了出来。

马大人不敢置信地抬眸看向淳于沛,冷汗也冒了出来,说道:“皇上,微臣听闻淳于编修素来有京城才子的名声,这才推荐他来宫里作诗,为皇上和娘娘们助兴,微臣……微臣有罪!”

依这种情况看,显然皇帝并不记得他因为淳于沛的才子之名才封赏了淳于沛一个编修的官职。

皇帝冷冷道:“哼,还算你识相,知道早早认错儿。什么才子之名,是浪得虚名才对吧。淳于沛,你那才子之名怎么来的朕不知道,可你这作诗的水平,怕是六岁的小儿都比你做得好,朕看你自视甚高,其实并没有真才实学,继续在翰林院呆着也是给朝廷丢脸,还不如回去好好读几年再来为官。贤妃,你说是不是?”

皇帝觉得他在嫔妃们面前丢了面子,不杀淳于沛已经是恩赐了,是看在聂姑妈和贤妃的面上,但留着淳于沛在翰林院就是继续恶心他,提醒他在嫔妃面前被羞辱的事。

贤妃浑身颤抖,仿若风中摇摇欲坠的树叶,战战兢兢地回答道:“皇上说的是,沛儿的确该多磨砺几年。”她知道皇帝有多爱面子,真是为淳于沛捏了把汗,又气淳于沛不争气。

淳于沛整个人浑浑噩噩地磕头谢恩,然后跟着马大人出宫,马大人上马车的时候冷哼一声,甩袖子离开,临走前留下一句话:“淳于编修真是太让我失望了!现在的年轻人被捧几句就真以为自个儿是才子了,真是不知所谓!”

言罢,马大人径直乘马车离开了。

淳于沛失魂落魄地在大街上游荡,将近傍晚时被出来寻找的安国公带回去,自此发了一场高热。

安国公衣不解带地照顾一夜,直到后半夜淳于沛的体温降下来,他才去休息。

隔日早晨起身,她赶忙问出昨晚想问的问题:“国公爷,二弟遭到皇上训斥,把马大人得罪死了,怕是翰林院会更排斥他,不日京城里便会传遍这个消息,他以后该怎么办啊?”

安国公苦笑着说道:“还能如何?皇上让他辞官多加学习,他只有遵从圣旨的份儿。”

早朝后,安国公回府第一件事便是去探望淳于沛,淳于沛沽名钓誉、丢脸丢到皇帝面前虽然可恶,但他知道淳于沛是被那些阿谀奉承的人捧的,他想罚淳于沛,可见到淳于沛那副心如死灰的模样又不忍心,最终长叹一声:“二弟,你尚且年轻,好在这次皇上并没有如何责怪,这也是你的机会,皇上没把话说死,等过两年你学好了,再回去任官。”

淳于沛掀起眼皮看了安国公一眼,他差点在皇帝面前掉了脑袋,又遭皇帝当众讥讽,他若是安国公,又何必头悬梁、锥刺股地追求学问!

淳于沛的脑海里飘荡着这几个字“若我是安国公……”。淳于沛几乎被这个念头折磨疯了。

安国公见他不说话,眼珠子在闭着的眼皮底下翻滚,像是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便劝道:“二弟,人生在世有很多事可以做,不是非要做官的,你有上进心和功利心我知道,但是你得有相才能。我向来劝你交友谨慎,劝你忠言逆耳,这次的事也算是个教训,是个转机。我打算把你送到黔中道的石鼓书院读书,族中有几位少年也在那里读书,二老太爷一直推崇。等过两年风头过去,你再回来。”

淳于沛猛地睁开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安国公:“大哥,为什么要把我送到黔中道那么远的地方?”

安国公为他掖了掖被子,淡淡地说道:“你在宫里的事迟早会被大家知道,成为笑柄,与其看你在京中受辱,不如到外地避风头。而石鼓书院向来名声响亮,又有族亲在那里读书,对你也是个照应。”

淳于沛讽刺地说道:“其实大哥是不想我在京中给你丢脸,才会想着把我打发走吧?”

安国公大怒,冷峻地说道:“不管怎样,你去石鼓书院是一定的,我今儿就会跟二老太爷提,让他给石鼓书院的院长去一封信。”言罢,安国公拂袖离开。

淳于沛瞪着安国公的背影,眼底的嫉恨化作一团红色的火。

傅凌云一见安国公的脸色,心知兄弟俩又生了分歧,忙问怎么回事,安国公本不想让傅凌云跟着生气操心,但拗不过傅凌云,只好告知。

傅凌云的神色没有多大变化,说道:“这样也好,二弟总有一天会明白你的苦心。”

安国公冷哼一声,说道:“他那样的别扭性子,能真的明白才好。”

傅凌云沉默不语,淳于沛是一辈子都不会明白的。

安国公长叹,怕傅凌云的心情受到影响,转而问道:“刚才看你指挥丫鬟们,在干什么呢?”

傅凌云眉心颦起,担忧地说道:“太子妃滑胎,我派人整理些礼品,明天就送过去,再不送,怕是我这身子重了,不能出门。”

傅凌云之所以担忧倒不是为太子妃担忧,一是因这一胎若是男婴生下来能为太子加重筹码,毕竟三皇子也成亲了,若是太子能生个长孙出来,肯定能得皇帝高看一眼,二是,怕她真到了要生产的时候再去探望太子妃,出个意外可就说不清了。

安国公皱眉说道:“你也不必亲自去,冲撞了晦气可不好。我让二老太爷家的兄弟媳妇帮忙送一下礼便可。”

傅凌云一笑,说道:“我知道你担心我,没什么的,女人这辈子最开心的事有两件,一件是做新娘子,一件是做母亲,太子妃失去一次做母亲的机会,怕是心中难过得紧,哪里有心思放在我这个无关紧要的人物身上。况且,这样的大事,我若不去,外面的人以为你不重视太子,现在就罢了,太子殿下与你亲如自家兄弟,但将来他登上龙位,今儿觉得是最正常不过的事到了明儿个就成了心结。”

安国公若有所思地点头,隔着大肚子抱住傅凌云的肩膀:“你看得倒是清楚,就辛苦你这一趟,我陪你去。”

傅凌云莞尔笑道:“有国公爷在,我更不怕了。”

安国公说到做到,让定南侯府和林府派来的四个嬷嬷都贴身跟着傅凌云,同行的还有剪秋,那四个嬷嬷对接生很是熟练,带着她们安国公也放心。

安国公亲自跟太子说情,太子病体未愈,又添新伤,满口答应,于是这一次进东宫是傅凌云带的人数最多的一次。

傅凌云进二门的时候隔着帘子正好看到有个守门的婆子端着一碟子糕点喂一条温顺的大狗。罢了,看在没了的孩子的份上,她以后就不送栗子糕和菱角粉糕来了。

一路到达太子妃的寝殿,傅凌云下软轿,扶着剪秋和一个嬷嬷的手入内,不知太子妃是有意还是无意,正堂门口的门槛十分高,按照常理迎接贵客的时候会卸掉门槛,但东宫的人却并没有这么做。

傅凌云站在门槛前,低声在剪秋耳边说了两句话,剪秋点点头,走到院子里的树下捡了两块砖头来,在门槛内外各放一块,傅凌云轻轻松松过了门槛。

一进门先看见的是芳华,芳华正在炕头上低声禀告道:“……安国公夫人到了。”

傅凌云站在屏风外,闻到屋子里浓重的药味,她想了想,太子妃在这时候不敢下药,毕竟她身子亏损着呢,想从药物上害别人,就得自己先做好大出血的准备,便直接绕过屏风到了炕前,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眼里蓄满泪水,激动地哽咽道:“娘娘真真命苦!娘娘也别太担心,既然他能投胎到娘娘肚子里,想必与娘娘有一段母子缘分,不久的将来必会再次投胎。”

她抬起朦胧泪眼看向太子妃,只见太子妃形容枯槁,面容瘦削,脸色蜡黄,原来的十分美被这场小产打击得只剩下五分,丹凤眼无神地垮下来。

太子妃伸手,傅凌云赶忙握住。

太子妃丹凤眼睁得大了些,目光扫过傅凌云的肚子,说道:“国公夫人是有福气的人,托国公夫人的吉言。今儿本宫身子不便,招待不周,请千万别放心上。”

傅凌云暗想刚才的那个门槛,可真真是没将她当贵客啊,忙说道:“我怎么会计较这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太子妃娘娘的身子才是最要紧的。”

太子妃咳嗽两声,松开傅凌云的手,抚摸着从未隆起的腹部,伤感地说道:“是我没这个命留住他……唉,不说了,国公夫人的预产期是何时?”

傅凌云答道:“就这几天了。”她抚摸着肚子,心里柔软成一片。

太子妃又瞥了眼傅凌云的肚子,虚弱地说道:“咳,咳……上次在宫里,听说聂大太太(聂姑妈)出事前一直惦记着你孕中给安国公收通房、纳妾的事,后来本宫又听别家夫人们背后时常提起,又说这大概是聂大太太出事前最后的一个心愿,大家对国公夫人诸多口舌……原本不该本宫提这个话,但太子爷与安国公向来亲如兄弟,本宫只当你是自家人,见不得你被人诟病,这才不见外,直接提醒你。”

傅凌云面上维持笑容,但心里着实气恼,淡淡地说道:“多谢太子妃娘娘的美意。烦劳太子妃娘娘在养病期间还要惦记,让我实在过意不去。”

言外之意便是,太子妃别咸吃萝卜淡操心,皇上不急太监急地多管闲事。

太子妃却偏偏装作没听出话外之音,径直说道:“唉,你看得淡,本宫却着实被她们气死了,咱们女子向来注重名声,为你的名声着想,我思来想去,还是得帮你一把。本宫身边的芳华长相品行还过得去,你看给安国公做通房丫鬟可会辱没了安国公?”

宫女芳华温顺地上前行礼,脸上的神色与她温顺的姿势恰恰相反,透着一股子凉薄之气,而太子妃直言不讳,芳华面上竟没有害羞的神色。

在傅凌云看来,芳华是她见过的最高贵冷清的丫鬟,谱倒是摆的很大。

傅凌云站着没动,生受了芳华的礼,斜睨她一眼,淡淡笑道:“太子妃娘娘抬爱,芳华给我们国公爷做通房丫鬟着实有些屈才了,像芳华姑娘这样的女子倒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玉女,我们国公爷哪里敢玷辱。”

芳华蹲着的姿势有一瞬间的僵硬,不过傅凌云没叫起,她便一直蹲着。

太子妃早猜到傅凌云会拒绝,但真的遭到傅凌云拒绝的时候,她心里还是有一团火气,抬眼盯着傅凌云,笑容和声音却依旧和蔼:“哪里的话,芳华也就是瞧着有些冷清罢了,当不起玉女两个字。况且安国公是燕京一等一的美男子和大丈夫,便是真的娶个仙女,也没有玷辱一说。用玉女来形容芳华,看来国公夫人是很中意芳华了,那今儿就让芳华跟你一起回府吧,不拘做个通房,还是做个姨娘,都凭你的喜欢就是。”

傅凌云心中大怒,正要反驳,太子妃又勾着唇角笑说道:“芳华是个外冷内热的,跟在本宫身边多年没有不妥当的,她其实很会伺候人,为人很贴心。”

傅凌云扶在肚子上的手背部浮起青筋,旁边跟着的剪秋不敢瞪太子妃,却是气愤地瞪着芳华。

傅凌云忽然嫣然而笑,走至芳华身边俯视着她道:“原来是这样,难怪芳华姑娘瞧着冷冰冰的却能得太子妃娘娘的厚爱,原来是因为芳华姑娘很会伺候人啊!想必太子妃娘娘让芳华姑娘给我们国公爷做通房丫鬟,芳华姑娘对房事很了解喽,不然怎么伺候国公爷?芳华姑娘,你学房事是跟谁学的,可有专人教导?姑娘别怪我问得粗鲁,俗话说女以夫为天,我少不得为我们国公爷多想想。”

太子妃惊愕,万万没料到傅凌云竟会如此粗俗,细思之下,又想,莫非傅凌云认为芳华已是太子的人,而她是在打发芳华,所以才把芳华塞到安国公府?

丹凤眼一转,太子妃看向芳华,她有些紧张。

芳华冷冰冰的脸终于染上一丝红晕,而眼中则是恼羞成怒的光芒,她忽然跪在地上说道:“殿下,奴婢不想与人为妾,求殿下网开一面。”

言罢,她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以额触地,没有把脸露出来。

太子妃气急,瘦可见骨的手紧紧抓住身下的床单,可她知道芳华一旦决定的事是不会更改的,她急喘两口气,这才心平气和地说道:“既然你心意已决,本宫便不会勉强你……”

她气得狠了,语气顿了顿,正要再另外选俩宫女送到国公府去,但傅凌云忽然欢快地打断她的话:“太子妃娘娘真真是菩萨心肠!”接着,又问起太子妃的病况,吃的什么药。

太子妃每要重提旧话,傅凌云总有办法岔过去。

掐着时辰差不多了,傅凌云朝剪秋使个眼色。

剪秋忙道:“瞧着快到夫人吃药的时辰了。”

傅凌云便起身说道:“今儿打扰太子妃娘娘了,娘娘好好休息,我身子不济,等过些日子再来探望。”

太子妃眼睁睁看着傅凌云告辞离开,有心无力地揪紧被子。

芳华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口吻依旧有些冷地说道:“太子妃殿下,奴婢有罪,破坏了殿下的计划,求殿下责罚。”

太子妃咬了咬唇角,叹息着说道:“罢了,跟你没关系,是那傅凌云太奸诈。哼,她倒是机灵一回。”

剪秋笑着低声问道:“夫人,那个叫作芳华的宫女胆子也忒大了,竟敢忤逆太子妃的命令,看着是个不好对付的,没想到是纸老虎。她只要把守宫砂亮出来即可证明清白,岂料竟是辩也不辩,直接就退缩了。”

傅凌云淡淡一笑,说道:“她可不是纸老虎,太子妃的智囊团里可少不了这位芳华姑娘。”

想了想,傅凌云接着说道:“今儿能拒绝芳华姑娘,只是因为我的话触及了芳华姑娘的痛处。芳华姑娘是婢女所生,她生母便是从普通丫鬟成为通房丫鬟,生下她后,因为被主母发现与别的男主子有染,故而投井而死,因而芳华姑娘从小受姐妹兄弟欺负,被质疑她来历不明。太子妃便是在一次看见芳华姑娘被人欺负时把她要到身边当丫鬟,后来进宫成为宫女。”

剪秋若有所思,一会儿觉得芳华可怜,一会儿又觉得芳华可恶不知羞耻。

回到安国公府后,傅凌云把自个儿身上的衣服全部换掉,又洗个澡,洗去在太子妃的卧室沾染上的药味,没出现任何异状她才松口气。

一同回来的安国公询问傅凌云当日见了太子妃说了些什么,傅凌云如实相告,还提醒他:“你在东宫里要多加小心,我看太子妃并不死心。唉,太子妃也不知道钻了什么牛角尖了,偏偏跟我们过不去。”

傅凌云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没来得及说话,就下意识抓住安国公的手臂。

安国公一惊,傅凌云浑身剧烈地颤抖,他忙搂着她问:“凌云,凌云!你怎么了?”

傅凌云急的眼角流出眼泪,这种感觉太熟悉了,她前世经历过两次,她剧烈地收缩身子,在一阵用力过后,她终于能抽空喊出一句:“快!叫产婆,我要生了!啊!”

产婆进来时看见的便是安国公依依不舍的画面,她利落地剪了脐带,倒提婴儿双脚,啪啪两巴掌拍在婴儿屁股上,婴儿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响彻了整个安国公府。

产婆的老脸笑成一朵菊花:“奴婢就没见过生产这么顺利的贵夫人,国公夫人果然是有福气的人哪!恭喜国公夫人,是个小公子。”

产婆给婴儿洗了澡,卷在襁褓里便乐滋滋地抱出去给安国公看,顺便讨赏。

安国公抱着没骨头似的婴儿浑身僵硬,心里却软得一塌糊涂,看着产婆问道:“夫人可好?”

产婆笑盈盈地说道:“夫人精神好着呢,待会儿叫人送些吃的进去补补元气便可。”

安国公大喜,扬声说道:“好!剪秋,取一百两白银给嬷嬷封红。”

产婆双目圆瞪,赶忙跪下给安国公磕头,嘴里好话不断,说小公子将来必定冰雪聪明、英明神武云云。

安国公更开心了,让剪秋传话给上官总管,要给全府上下打赏,抱着儿子不撒手,不顾韩嬷嬷阻拦硬是闯进产房,把孩子放在无奈的傅凌云面前,激动地说道:“凌云,谢谢你,你辛苦了。咱们儿子多壮实啊,你瞧瞧他天庭饱满,骨骼奇秀,将来必是练武的好料子。”

傅凌云淡淡而笑,轻柔地说道:“咱们的孩子真乖巧,没让我吃苦。”

安国公立马接口说道:“本想着他让你孕吐那么辛苦,又常常折腾得你半夜睡不好,生下来我定是要揍他给你出气的,既然这样说,我以后少揍他就是了。”

傅凌云嘴角一抽,安国公知道他现在在说傻话吗?

收拾床榻的韩嬷嬷轻轻摇了摇头,嘴角却情不自禁地弯了起来。

沉寂许久的安国公府一片欢腾,到处一派喜气洋洋。

淳于沛躺在炕上询问丫鬟:“外面怎会这般吵闹?”

刚巧一个丫鬟进来报喜,迎面便笑嘻嘻地说道:“恭喜二少爷,咱们府上添丁了,国公夫人生了个小公子!景晗苑的韩嬷嬷让奴婢来报喜呢!”

“噗——”淳于沛嘴里苦涩的药汁猛地喷出来。

贴身丫鬟赶忙收拾被子,报喜的丫鬟笑容一顿,淳于沛淡淡笑道:“我知道了,只是我身子不便,暂时不能探望大嫂和小侄儿,你代我跟大哥赔个罪。”

“哦。”

报喜的丫鬟懵懵懂懂地走了,赶着去景晗苑拿红包。

贴身丫鬟轻声问道:“二少爷,奴婢再去煎药?”

淳于沛躺下,一手的手腕搭在额头上,面无表情地说道:“不必了,少吃一副药又不会死人。恐怕从今儿起你要改口叫我二爷了,出去吧,我歇歇。”

他直直盯着帐顶,心想,如果聂曼君那个孩子还在,过不了几个月他也是能当爹的,可是安国公和傅凌云太狠心了,居然要成亲后就赶他出国公府,让他不得不舍掉他的孩子。他唯一的嫡子就是安国公和傅凌云害死的!

当天晚上,安国公府便给各府报喜,邀请亲近的人家来参加孩子的洗三。

太子妃收到傅凌云顺利产子的消息,一口血喷了出来。

洗三这天很快就到了,傅老夫人和林老夫人最早到达,以前心存芥蒂的两个老太太冰释前嫌后,每次出门参加宴席总是聚在一起。

洗三添盆,傅老夫人送了一把葱,产婆说冰雪聪明,林老夫人送了一把枣子和栗子,产婆又道早日立子。

两位老人家相视一笑,等看完洗三礼,相携到卧房里,林老夫人笑得嘴巴合不拢,掖了掖傅凌云的被子,笑问道:“凌丫头,国公爷可曾给孩子取了名字?”

傅凌云想起前世的“淳于蘅”,笑道:“二老太爷说他是长辈,咱们国公府得的第一个孩子得由他起名字,国公爷费了两个月的思量,竟是徒劳了。这会儿在前院呢,等吃过午饭,这名字大概就出来了。国公爷下一辈人按排行应取有草字的名字。”

傅老夫人和林老夫人都笑了,傅老夫人说道:“你们那位二老太爷我早前听说过,倒是个性子古怪的,不知会不会起个怪名。”

傅凌云莞尔一笑,想来二老太爷这种独特的个性在燕京城是独一份。

午饭后,二老太爷灌了两杯酒,由此想到“杜康”二字,再由“杜康”联想到“杜衡”,一时兴起,弃了先前选好的名字不用,便用了“蘅”字,命人取了红纸,龙飞凤舞地写上“淳于蘅”三个字,吩咐小厮送给安国公。

安国公见是这个字,问起原因,那小厮口齿伶俐地将原委说了,安国公哭笑不得,二老太爷的联想能力也太丰富了,却仍是欢欢喜喜地捧着纸来了后院,告知傅凌云,好歹他读过几篇诗,引经据典地引用了很多典故,将场面圆了过来。

傅老夫人和林老夫人满意地回府。

傅凌云满心欢悦,心里的激动不可言表,她不记得前世淳于蘅刚出生时的模样了,但记得淳于蘅的胎记,这一世孩子不仅同样在屁股上有一块七颗星组成的红色胎记,而且同样有淳于蘅这个名字,她一声一声唤着“蘅儿”,抱着淳于蘅摇晃,眼里的泪水忽然就落了下来。

上天还是眷顾她的,让她的孩子提前三年再次投生在她肚子里。

安国公惊诧地问道:“凌云,你怎么哭了?我来抱蘅儿。”

她擦擦眼角泪水,有些不好意思。

安国公放下心来,一手揽着他们母子俩,一手为傅凌云擦去泪水,笑道:“听你说的倒也有理,我经历了几次战争,对这个比你看得多,生命有韧性,看似顽强,实则有时候很脆弱。至于血脉,老祖宗们延续姓氏,正是为着血脉能一代代传下去,唯有血脉传下去,老祖宗们包括将来的我们就好像依旧活在世上一样……”

傅凌云连忙岔开话问道:“昨儿个听闻太子妃的病情加重了,东宫可有话放出来?”

安国公眸色一暗,微微眯眸,清淡地说道:“我昨儿个去了一趟东宫,太子强撑病体主事,亲自批复奏折。太子伏案睡着时竟流了眼泪,看来太子妃这次的病来势汹汹,我问过太子身边的太监,他们暗示说太子妃大概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了。”

傅凌云拍着淳于蘅的手一顿,蛾眉轻颦,她心中有了个主意,太子妃一心想塞人给安国公,既然太子妃不仁,她何必以德报怨,因此,她顿了顿,又犹豫着说道:“国公爷该多劝劝太子,三皇子也成亲了,若是让三皇子赶在前面生下皇长孙,太子地位堪忧。”

前世邱紫苏直到成为皇后依旧没能怀个孩子。可这一世不一样,太子妃早早被打入不能生孩子的冷宫,羽翼未丰,太子纳妾是早晚的事,至少皇后的压力太子妃就顶不住。

安国公点了点头,在傅凌云脸颊上响亮地亲了口,勾唇笑道:“夫人不愧是我的贤内助,跟我心意相通。我正想着选秀的日子快到了,正好让太子从中挑两个可心意的,为太子妃分忧。”

傅凌云又羞又窘,只是怕安国公嫌弃她小肚鸡肠罢了,当然,实际上,她就是小肚鸡肠,想给太子妃添堵。

正说着话,淳于蘅醒了,嘴巴一张就有大哭的迹象,傅凌云连忙吩咐丫鬟取干净尿布进来。

安国公站在一旁见傅凌云换尿布,嘴里学着孩子学舌时的音节“啊啊哦哦”地哄着,即使是做这种粗糙的活计,她的动作仍然娴熟优雅,眸中的慈爱熠熠生辉,有些丰满的脸上散发着母性的光辉。

他一时看呆了眼,以前就觉得傅凌云美得不可方物,娴静时若楚楚动人的仙子,行动处温婉含蓄,一颦一笑都深深吸引着他。

傅凌云抿唇,商量着说道:“国公爷,蘅儿的奶娘家中出事,不能来府里哺乳,呃,我不放心别人来,韩嬷嬷照顾他起居……我想亲自为蘅儿哺乳……”

安国公先是不可置信,接着凝眉深思,突然笑说道:“你要亲自喂养就亲自喂养,我看民间的孩子也是母亲亲自喂养的,倒是比我们这些所谓的高门贵族人家的孩子还要壮实些。”

傅凌云真没料到安国公会轻易答应。淳于蘅似乎知道父亲妥协了,带着十个可爱窝窝的小手天生本能地摸索着母亲的胸脯,小嘴巴张着,仿佛在叫“饿”。

女性生了孩子之后有母爱的天性,傅凌云自然就把注意力大部分投注在淳于蘅身上。

可安国公却没闲着,他先是面不改色地跟太子暗示傅凌云在东宫受到惊吓,才会一回府就生产——在他看来,太子妃要塞人给傅凌云就是要吓傅凌云的,不仅吓,说不得还有别的后手等着——太子唯唯诺诺地应着,脸上是尴尬的笑容,解释太子妃身子骨不好,思虑不周等话。

安国公气愤,太子对太子妃的维护太没有底线了,要知道若是太子妃的计谋成功,死的可是他安国公的孩子!

安国公下朝之后去了一趟后宫,郑重地和贤妃说道:“贤妃姑妈,太子、二皇子和三皇子殿下的年纪都差不多,他们在这一两年里先后成亲,二皇子成亲后就去了封地,而三皇子成亲后却直接在京城建造府邸,看皇上的意思是要让三皇子一直住在京城的,所以侄儿担心这储位在皇上心里怕是没有定数。如今的焦点是在谁能早日生下皇长孙上,而不巧,太子妃又刚刚小产,这中间要调养一年两年,所以姑妈,侄儿请求姑妈看在百姓社稷的份上向皇后娘娘进言,从这批采选的秀女中为太子挑选贤良者纳为良娣。”

贤妃忧愁地说道:“皇后娘娘私下也和本宫说过这事,可奈何太子殿下就认准了太子妃,之前皇后娘娘也送过宫女给太子,却都被太子以各种理由打发了。”

安国公目光炯炯地说道:“姑妈,太子刚成亲不久,即便太子殿下不同意,为了江山社稷,皇后娘娘只要能把太子留在宫中,不怕没有皇长孙。”

贤妃如醍醐灌顶,连连称是,软的不行来硬的,只要生米煮成熟饭,任凭太子如何不愿,难道还能舍下亲生孩儿不顾?

安国公唇角微翘,太子前瞻后顾、懦弱优柔,还不如他替太子做决定,反正太子对太子妃塞人的态度不是“纳个妾而已”嘛,那这个妾就让太子去纳好了。

太子病愈上朝,果然,选秀那天,皇后把太子绊在宫里,让太子挑两个能重用的姑娘当她的左右臂,太子只当皇后是想挑几个人作为联系朝臣的纽带,便将太子妃交代的人报出了五个来。

晚上,皇后以“多日没与太子共同进餐”为由留下太子,太子本性至孝,皇后的劝酒都全部饮下,一下子就喝醉了。

皇后在酒中添加了虎鞭、鹿茸等物,太子醉酒后只觉得全身燥热,血液沸腾的似乎要爆裂血管,朦朦胧胧看见榻上躺了个身披红纱的曼妙身影,起伏的曲线跟太子妃极为相似,他感觉一股火气只冲脑门,只当这是他少年时梦中情景,扑到女子身上……

太子交出自个儿后,稍事歇息,小太监极为有眼色地扶走身娇体软的女子,另外一名带着刚沐浴过的女子光着脚爬上软榻……

一夜旖旎,早晨太子扶着沉重的额头苏醒,身边睡了一名身材火爆的丰腴女人,太子惊呆了。太子正要唤人进来伺候,突然看见房间其他软榻上还有四名熟睡的女子,他又呆滞了,情不自禁地扇了自个儿一巴掌。

听到动静进门伺候的嬷嬷和宫女们一愣,老嬷嬷赶忙打圆场笑嘻嘻地说道:“恭喜太子殿下,恭喜各位姑娘!”

五名熟睡的女子被吵醒了,都睁开眼,匆匆忙忙羞答答地齐声说道:“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谢太子殿下垂怜!”

太子不可抑制地风中凌乱了。

老嬷嬷笑嘻嘻地把五张元帕呈给太子过目。

太子心急火燎地跑进皇后的正殿质问。

皇后反倒奇怪地说道:“昨儿个本宫问你哪些女子可入选,你便挑了这五位女子,本宫只当这是你们夫妻俩商议的,如何来的本宫强迫你纳妾的话?难不成,你挑的那些女子是为你父皇挑的?”

太子一噎,他昨儿是想给皇后挑些可用的人,的确是给皇帝挑嫔妃的意思,可这事岂能红口白牙地说出来?这种话若是传到皇帝耳朵里,他竟管起皇帝的后宫,皇帝还不得扒了他的皮!

太子隐约觉得入了皇后的圈套,可皇后的逻辑也没有错,最后只怪自个儿没定力,于是怏怏不乐地走了,却没想过如何处理那五个被他临幸过的女子。

皇后攥着戒指的手悄然捏紧,冷冷一笑,这个儿子一心扑在太子妃身上,竟是连最基本的孝道都不顾了!

第二天,安国公就把事情告知了傅凌云:“……皇后娘娘把那五名女子留在宫中,看样子也是怕太子妃知道后会有小动作,弄死了她们。”

傅凌云抬眼问道:“那太子呢?就没对这五个女子有任何看法?”

安国公轻咳一声,眼底闪过一丝不屑,说道:“太子见皇后不声张,也就当作没这回事。”

傅凌云眉峰一颦,太子也太没有担当了些,那些女子被他临幸,以后的出路除了东宫哪里也去不成,太子不闻不问,真真是可笑!将国家交在他手上,真是前途堪忧啊。

安国公觉得十分不好意思,他居然跟太子这样的人亲如兄弟,视为知己好友,并且还效忠于太子,他觉得太子的举动某种意义上是让他掉份了,但这个念头只是一晃而过。

安国公见傅凌云为此蹙眉,揽了她稍微变细的腰肢说道:“这事皇后娘娘那里自有主张,我们别管了,等太子妃的身子骨痊愈,自有皇后娘娘的说法。对了,二弟的行李收拾得怎么样了?”

傅凌云丢开之前的事,嘴角勾起小小的弧度,说道:“收拾得差不多了,日常穿用,文房四宝,都收拾妥当了,唯有二弟的书籍在他书房里,他怕给翻乱了,只让贴身丫鬟细细拾掇,就这样已装满了两辆马车。”

安国公说早一日上学堂,早一日明白道理,让淳于沛早早去石鼓学院求学。

但淳于沛硬是把出府游学的日子拖到淳于蘅满月之后,说是要亲眼看见侄儿满月才能走,否则错过了一辈子不安。

安国公若是仍看不明白他在拖延时间就是傻子。

淳于蘅的满月宴过后,他直接命人把睡梦中的淳于沛抬到马车上,命侍卫护送,淳于沛醒来后已出了城门。

他惊慌失措地大叫,色厉内荏喊叫侍卫们回去,但侍卫们充耳不闻,笃定淳于沛不敢跳车,晚上把守在淳于沛门外,防止淳于沛逃跑,直到三日后出了京城的地界范围才渐渐放松管制。

淳于沛从未单独出过门,侍卫放松管制后,他也不敢乱跑,作为主子,一路上拼命折腾侍卫们,手段极为下作,今儿侍卫们吃了巴豆拉肚子,明儿个淳于沛跟人争夺名妓,跟人打架的自然就是侍卫们了,偏偏淳于沛有各种理由拖后腿,侍卫们被打得鼻青脸肿,也由此耽误了不少行程。

因此,一到黔中道的石鼓学院,侍卫们将行李放下,还不及进学院拜见山长,就一溜烟地骑马奔回京城。

淳于沛气得心中大骂,没了安国公的侍卫作为倚仗,他怕将来受同窗欺负,被酒色浸泡的眸子划过阴狠,从私心里认为这是安国公特意吩咐摆他一道的。

淳于沛终于离开了安国公府,傅凌云有种天更蓝、水更绿、空气更清新的感觉,在暗自庆幸的同时,她也时刻关注东宫和皇宫的动向,从出了月子往宫里走动的就勤快了些,这正好中了贤妃的下怀。

贤妃在宫里寂寞,看见淳于蘅就特别开心,自然也就不吝啬告知中宫的动静。

傅凌云出月子不久,太子妃跟着出了月子,别人正常怀孕坐三十天的月子,而太子硬是要太子妃坐四十天的月子,太子妃初时觉得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可第三十五天时,她挣扎着爬起来,若是再躺下去,她手上的势力就要被太子这个蠢货弄没了!

而进宫的太子妃初次拜见皇后,立刻被皇后身边那五个如花似玉梳着妇人头的女子丢了个下马威。

皇后慈爱地说道:“她们五人已被太子临幸半月有余,因你卧病在榻,本宫不忍心你病中操持,这才没去打搅你。看见你大好了,本宫也松口气,终于可以把她们光明正大地迎进东宫。”

太子妃的脸色立刻黑了下来,眼底纠结着一丝若隐若现的疯狂和不易觉察的痛苦。

皇后接着笑盈盈地说道:“呵呵,她们承宠已久,说不得已有皇长孙暗结珠胎,紫苏,你向来识大体,懂礼仪,是个贤惠的,连皇上都赞不绝口,你定个日子把她们迎回东宫吧,以免本宫的长孙生下来名不正言不顺。”

这不是商量,而是在命令,反正五名女子已被太子收用,一句“皇长孙”让太子妃退无可退。

太子妃咬碎了一口银牙,舌尖轻抵唇角,狠狠地咬破,尝到嘴里的一丝腥甜,眼前的朦胧才逐渐变得清明,她微微笑道:“是,母后。只是不知这五位姑娘都是哪家的?”

她轻轻扫过她们,挑高的丹凤眼无比威严,眸中带着蔑视和鄙夷,只当她们是宫中采买的宫女,宫女同奴婢,在她眼中位比蝼蚁。

五位梳着妇人头的女子听见这声“姑娘”,脸色各有变化,看来太子妃善妒不仅仅只是民间传闻,又见太子妃扫过的眼神,个个竟噤若寒蝉,不敢为自个儿辩驳一句。

皇后报出五人的家世:“……本宫让太子甄选,太子亲口选的她们,看来她们是早早入了太子的眼了。哦,你别想多了,太子也是为你着想,你身子骨要调养个两三年,可太子的子嗣是头等大事,若他再不纳妾,别说皇上,便是老百姓都要说闲话的,未免别人乱嚼舌根说你善妒,他才选了这五位身家清白的姑娘们为你分忧。”

这段说辞跟太子妃劝傅凌云的话何其相似,太子妃听着极为刺耳,又听了那五位姑娘的家世,差点吐出一口老血来,当下咬牙切齿地温婉说道:“这事跟太子有关,儿臣还是问问太子为好,再者选良辰吉日不可匆忙,得有钦天监……”

皇后打断她的话,笑呵呵地说道:“本宫已找钦天监算过日子,正好本月十四到十八的五天都是好日子,让她们一个个进府就是了,也合了她们的生辰八字,从此后,你们姐姐妹妹们亲亲热热,在宫里也有个说话的伴儿。”

太子妃只觉得小产时小腹的坠痛又袭上身来,疼得她浑身痉挛,她咬牙忍住了,脸色苍白地起身告退。

皇后则担忧地说道:“看你神色极差,别是旧疾又犯……唉,你身子骨如此弱如何照顾得好太子?早些把她们接进东宫,帮你伺候太子的同时,也能伺候伺候你。”

太子妃走出中宫时,忍不住嘴角溢出一丝血迹,眼前白茫茫的,硬是扶着芳华的手撑到东宫才晕倒。

芳华大惊失色,急忙唤来太医。

太子妃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太子,她别过眼去,眼中的厌恶如何也掩饰不住。

太子着急忙慌地嗫喏说道:“紫苏,那五位女子你不喜欢,孤不会娶她们的,你放心,把身子骨养好才是正经啊!”

太子妃冷哼道:“太子,你可曾和那五位女子同房?”

太子额头汗珠滚滚,喏喏地低声说道:“一时不查,喝醉了酒……”

太子妃最厌恶太子没出息的样子,见状猛地打断他的话:“呵!一时不察?明明是皇后故意设计你,你为何不敢直言?你便是直言,我还能吃了皇后娘娘不成?太子,你是未来的国君,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你可甘心?即便那个人是皇后,是你的母亲,你也不敢如此听凭人摆布啊!”

太子大惊,忙忙地安抚道:“紫苏你别激动,太医说你的病要静养。母后的确是自作主张,但也是为了孤好,孤不怪她,只怪自个儿定力太差,孤发誓,以后再也不辜负你,否则就让孤天打五雷轰!”

太子妃冷眼听他发誓,冷漠地说道:“若是那五位女子中有人怀了你的子嗣,又该如何?”

太子心慌意乱地说道:“便是有人怀孕,孤也不会相认!紫苏尽管放心,孤只认你的孩子为孩儿。”

太子妃稍微安心,说道:“既然如此,那就把她们接到东宫来吧,希望太子不要食言。”

太子震惊:“为何接她们来东宫?”

太子妃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她们身后的世家是支持太子的,既然她们被太子收用,若是不接来东宫,与太子反目成仇,那又该如何?”

这五人是太子妃精挑细选出来的,她可不能放弃她们身后的世家,不仅如此,以后还要好吃好喝地供养她们,让她们身后的世家说不出二话来,但想给太子生儿子,哼,只怕她们没这个富贵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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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怒·凌云志(全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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