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复仇者》(1)
第一部
刹那中的两个人被镜头捕捉,一个对另一个判了死刑。戴头套的脸与无助的人质之间,有两只手宽的距离。死亡使者和他的受害人。枪对准她的喉咙,一条极细的项链悬垂着一个心形金坠子。
1计划
我就快死了。实在没道理。计划不是这样的,至少我的计划不是这样。或许我一直不自觉地朝这个方向前进,但这不是我的计划。我的计划更好,我的计划行得通。
我看着枪口,心里很清楚事情是怎么开始的。死亡使者。摆渡人。最后一笑的时刻到了。如果你能看到隧道尽头的光,那可能是喷出的火焰。最后落泪的时刻到了。我们本来可以度过美好人生的,只要按计划行事就好。最后的念头。大家都在问人生有何意义,却没人问死亡有何意义。
2宇航员
那老人让哈利想起宇航员。滑稽的小步伐、僵硬的动作、死气沉沉的黑眼珠和匆匆踩过木地板的鞋,唯恐一离开地面,他就会飘进太空。
哈利看了看悬挂在出口的白墙上方的时钟,下午三点十六分。窗外,玻克塔路上是行色匆匆的周五人潮;低悬着的十月太阳,映照在高峰时段往来车辆的两侧后视镜中。
哈利专心看着那个老人。亟须清洗的帽子和典雅的灰色大衣,大衣下是花呢夹克、领带和穿旧的灰色长裤,长裤上有一道又直又挺的折痕;脚下的鞋擦得光亮,鞋跟处有磨损。这样的退休人士在麦佑斯登区似乎多的是。这并非猜测。哈利知道奥古斯特·舒尔茨现年八十一岁,之前是服饰零售商,除了战时在奥斯威辛集中营待过一阵子,这辈子都住在麦佑斯登区。他每天都走过铃环街的人行天桥去探望女儿,僵硬的膝盖就是在桥上摔过一跤的结果。他的手臂在手肘处弯成直角,伸向前方,更给人一种机械人偶的感觉。他的棕色拐杖吊在右前臂上,左手抓了张银行支票,准备拿给二号柜台后方的短发年轻人。哈利看不见银行柜员的脸,但他知道那人凝视着老人,脸上的表情混合着同情与不耐。
三点十七分,终于轮到舒尔茨了。
丝蒂恩·格雷特坐在三号柜台后方,她刚从一个头戴蓝色毛线帽的男孩手里接过一张汇票,正给男孩数出七百三十挪威克朗。她每把一张钞票放上柜台,左手无名指上的钻石就闪一次光。
哈利看不到,但他知道三号柜台前方有个推婴儿车的女人,女人前后摇着婴儿车,大概是想让自己分心吧,因为婴儿已经睡着了。女人等着布莱恩女士为她服务。布莱恩女士正大声对电话那头的男人解释,他不能从别人的账户拿钱,除非该账户的持有人签了同意书。她还说,在银行上班的又不是他,因此讨论或许该结束了。
这时门开了,两个男人大步走进银行。一个个子很高,另一个比较矮,两人穿着同样的工作服。丝蒂恩抬起头。哈利看了看表,开始计时。男人冲向丝蒂恩所在的柜台,高个子走路的模样像是脚下有水坑;矮个子则步履轻快,仿佛身上容纳不了过度发达的肌肉。戴蓝帽子的男孩缓缓转身,开始朝出口走,一面专心地数钱,完全没看到那两个男人。
“嘿。”高个子男人对丝蒂恩说,同时把一个黑箱子重重撂在柜台上。矮个子推了推鼻梁上的反光墨镜,上前将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箱子放在旁边。“钱!”他尖着嗓子,“开门!”
就像按下了暂停键,银行里的一切动作都冻结了,只有窗外的车流透露出时间并未停止,时钟的秒针也显示已经过了十秒。丝蒂恩按下桌子下方的按钮,一阵电子嗡嗡声响起,矮个子男人用膝盖把柜台门顶在墙上。
“钥匙在谁那里?”他问,“动作快点,我们时间不多!”
“赫尔格!”丝蒂恩回头喊。
“什么事?”声音从银行里唯一一间办公室敞开的门内传来。
“赫尔格,我们有客人!”
一个戴眼镜、打领结的男人出现了。
“赫尔格,这两位男士要你打开提款机。”丝蒂恩说。
赫尔格·克莱门森眼神空洞地望着穿工作服的两个男人。男人现在跟他在柜台的同一边。高的那个紧张地瞥了一眼大门,矮的那个紧盯着这位分行经理。
“噢,对,当然。”赫尔格倒抽了一口气,好像刚想起错过了一个约见似的,发出一阵洪亮的狂笑。
哈利一动也不动,只是把这些人每个细微的动作和姿势尽收眼底。他继续看着门上的时钟,但眼角仍能瞥见那位分行经理从里面打开提款机,取出两个长金属盒,递给两个男人。整个过程都在静默中以极快的速度进行。五十秒。
“老兄,这些给你!”矮个子从他的箱子里拿出两个模样差不多的金属盒交给赫尔格。分行经理咽了一口口水,点点头,拿起盒子放进提款机内。
“周末愉快!”矮个子说着挺直背脊,抓起箱子。一分半钟。
“等一下。”赫尔格说。
矮个子身体一僵。
哈利吸着两颊,想让自己专心。
“收据……”赫尔格说。
两个男人瞪着这位矮小的灰发分行经理好一会儿,然后矮个子爆出大笑。声音大且刺耳,还有些歇斯底里的意味:“你真以为我们会没签名就走人?交出两百万却没收据?!”
“嗯,”赫尔格说,“你们上周就有人差点忘记啊。”
“最近送货部好多新人。”矮个子说。他跟赫尔格分别在黄色和粉红色的表格上签名,然后交换表格。
哈利等到大门再度关上,才又看了看时钟。两分钟又十秒。
透过门上的玻璃,他看见白色的北欧银行运钞车驶离。
银行里的人继续交谈。哈利不需要数,但他还是数了。七个人。三个在柜台后,四个在柜台前,包括那个婴儿和一个刚进门的男人,男人穿工作服,站在房间中央的桌子旁,正在支票收执联上写账号。哈利知道是写给阳光旅行社的。
“午安。”舒尔茨说,开始朝大门的方向移动。
时间是三点二十一分十秒整。从这时起,一切都变了。
门开的时候,哈利看到丝蒂恩从文件中抬起头,又低下去。然后她又抬头,这一次速度慢了些。哈利的注意力移到大门。进来的那个男人已经拉下连身衣的拉链,抽出一把黑色和橄榄绿相间的AG3自动步枪。一只海军蓝的忍者头套完全遮住了他的脸,只露出眼睛。哈利从零开始数。
忍者头套的嘴巴部位开始动,像个大脚怪玩偶:“不许动,抢劫!”
他并没有提高音量,但在小且密闭的银行大厅中,这句话就像发射了一门大炮。哈利仔细打量着丝蒂恩。在遥远的车流声中,他听到男人扣动扳机,上了油的金属发出一声流畅的咔嗒声。丝蒂恩的左肩垮了下来,不细看不会发现。
勇敢的女孩,哈利想。也或许她只是吓坏了。奥斯陆警察大学的心理学讲师奥纳曾经告诉他们,人如果害怕到一定程度就会停止思考,以之前设定好的模式行动。奥纳说,多数银行员工会在惊吓中按下无声的抢劫警铃。他也引述抢劫后的审讯报告,表示很多人事后都不记得自己到底有没有按过警铃。他们都进入了“自动导航”模式。奥纳说,银行劫匪也一样,预先设定要对任何阻止他行动的人开枪。所以劫匪越害怕,别人让他改变心意的机会就越渺茫。哈利全身紧绷,盯着劫匪的眼睛。蓝色的。
劫匪解开一个黑色旅行袋,扔过柜台。黑衣男子走了六步到柜台门口,手往门上一撑,双腿越过柜台门,站到丝蒂恩的正后方。丝蒂恩仍然坐着,表情空洞。很好,哈利心想。她熟知自己的直觉,她不想盯着劫匪看,以免激起对方的反应。
她尚未出现惊慌的反应,但哈利看出丝蒂恩的胸口在起伏,她的白上衣变紧了,衣服下面的纤弱胸腔似乎挣扎着要吸气。十五秒。
她清了清喉咙。一次,两次,总算让声带发出声音:“赫尔格。提款机钥匙。”即使三分钟前才说过类似的话,但此刻丝蒂恩的嗓音低沉沙哑得像是另一个人。
哈利看不到他,但他知道赫尔格已经听到劫匪的说话声,而且已经站在办公室门口了。
“快点,不然……”她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在一阵沉滞的停顿中,整个银行只有舒尔茨的鞋底在木地板上拖曳的声音,像两把刷子极慢地来回擦过鼓面。
“……他会开枪杀了我。”
哈利看着窗外。外面通常会有一辆没熄火的车,但他却没看见。只有经过的汽车和行人的模糊影子。
“赫尔格……”她的声音在乞求。
快啊,赫尔格,哈利暗暗催促。他对这位老银行经理略知一二,他知道他家里有两只纯种贵宾狗,还有妻子和最近被男友搞大肚子然后抛弃的女儿。他们已经收拾好行李,准备等赫尔格一回家,就开车去山上的小木屋。此时此刻的赫尔格觉得自己沉在水里,像身处在慢动作的梦境中,不管多么想要加快速度都没有用。然后他进入了哈利的视野。银行劫匪抓住丝蒂恩的头发一扯,站到她后方,自己则面对赫尔格。赫尔格像个必须喂马却又怕得要命的孩子,站得老远,整条手臂伸得直直的,手里抓着一串钥匙。头套男在丝蒂恩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把步枪对准赫尔格。赫尔格踉跄地退了两步。
丝蒂恩清了清喉咙:“他说,打开提款机,把钱放进这个黑色旅行袋。”
赫尔格茫然地瞪着对准他的步枪。
“你有二十五秒,之后他就会开枪。对象不是你,而是我。”
赫尔格的嘴张开又闭上,好像想说什么。
“快点,赫尔格。”丝蒂恩说。
抢劫从开始到现在过了三十秒,舒尔茨已经快走到大门了。分行经理在提款机前跪下,看着那串钥匙。钥匙共有四把。
“还有二十秒。”丝蒂恩的声音响起。
麦佑斯登区警局,哈利想着。巡逻车已经出发,相隔八条街,现在是周五的高峰时段。
赫尔格用发抖的手指拈出一把钥匙,插进锁孔,钥匙插进一半就卡住了。他更用力地往里戳。
“十七秒。”
“可是……”他开口。
“十五秒。”
赫尔格拔出钥匙,换了一把再试。插进去了,却转不动。
“老天……”
“十三秒。赫尔格,用贴绿胶带的那把。”
赫尔格盯着钥匙,仿佛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串东西。
“十一秒。”
第三把钥匙插入,转动了。他拉开门,转向丝蒂恩和那个男人。
“还有一个锁要开……”
“九秒!”丝蒂恩喊。
赫尔格发出一声呜咽,手指滑过凹凸不平的钥匙边缘,眼前昏花一片。他像盲人摸点字那样,摸索着钥匙边缘,想找出正确的那把。
“七秒。”
哈利仔细听着,还没听见警车的鸣笛声。舒尔茨握住了大门的把手。
一声金属咔嗒声,钥匙整串掉到地上。
“五秒。”丝蒂恩低声说。
大门开了,马路上的声响涌进银行。哈利好像听到远方有熟悉的濒死哀号。那声音又响了。警车声,然后大门关上了。
“赫尔格,两秒!”
哈利闭上眼,数到二。
“开了!”赫尔格大叫。他打开第二道锁,半站着拉扯卡住的钱箱。“等我把钱拿出来就好!我……”
一声刺耳的尖叫打断了他的话。哈利看着银行的另一头,有个女人呆若木鸡地站着,望着那个一动不动、拿枪抵住丝蒂恩脖子的劫匪。丝蒂恩的眼睛眨了两下,一声不吭地朝婴儿车的方向点了点头,小孩的尖叫声更响亮了。
第一个钱箱松脱时,赫尔格差点一屁股坐倒在地。他拉过那个黑色旅行袋,在六秒内把钱全丢了进去。赫尔格按照嘱咐拉上袋口的拉链,站在柜台边。一切指示都通过丝蒂恩的口传达,她的声音现在听起来惊人地冷静。
一分钟又三秒。抢劫完成,钱全进了旅行袋。几分钟后警车就会抵达,四分钟内其他警车会挡在银行四周的脱逃路线上。劫匪全身的细胞一定都在大叫“他妈的该走了”。这时,发生了一件哈利意想不到的事。完全不合理。劫匪不但没逃跑,还一把扯过丝蒂恩的头发,将她转了半圈,面向自己。哈利眯起眼睛。他这几天得去检查一下视力,但他还是看到了。丝蒂恩被迫望着面前那位看不见脸的施虐者,听到他对她低声说的话之后,她脸上呈现出缓慢、渐进的变化:那两道纤细、修剪整齐的眉毛,在眼睛上方弯成了两个“S”;眼睛像要跳出眼眶似的瞪得老大;上唇向上扭曲,嘴角下垂凝成一个惨笑。婴儿不哭了,这场啼哭来去都很突然。哈利用力吸了口气。因为他很清楚:这幅冻结的画面是精湛的影像。刹那中的两个人被镜头捕捉,一个对另一个判了死刑。戴头套的脸与无助的人质之间,有两只手宽的距离。死亡使者和他的受害人。枪对准她的喉咙,一条极细的项链悬垂着一个心形金坠子。哈利看不到,但他仍然能感到在她纤细皮肤下跳动着的脉搏。
一阵模糊的声音响起。哈利竖起耳朵。但那不是警车,而是隔壁房间的电话。
头套男转过头,看了看吊在柜台后方天花板上的监控摄像头。他举起一只手,伸出五根戴着黑手套的手指,握拳,然后伸出食指。六根手指。多用了六秒。他又转向丝蒂恩,双手把枪握在腰部,枪口向上指着她的头,双腿微微分开以抵抗后坐力。电话还在响。一分钟又十二秒。钻石戒指在丝蒂恩半举着的手上闪烁,仿佛在向谁道别。
就在三点二十二分二十二秒时,他扣下扳机。枪声尖锐又空洞,将丝蒂恩的椅子打得后退,她的头在脖子上晃着,像个肢体残破的布娃娃。随后椅子整个翻倒,丝蒂恩的头撞上了桌角,发出一声闷响,消失在哈利的视野中。原本贴在柜台上方的玻璃隔板上、印着北欧银行新退休方案的海报,也成了一片血红。哈利现在只听到愤怒、不肯妥协的电话铃响。戴头套的劫匪拿起旅行袋。哈利得做个决定。
劫匪跳过柜台,哈利下定决心。他一下从椅上蹿起来,跨出六步,抵达,接起电话:
“有话快说!”
在他话音刚落的空当,他听到客厅电视里的警车鸣笛声、附近人家传来的巴基斯坦流行音乐和走上楼梯的沉重脚步声,好像是麦德森太太的。然后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笑,笑声来自过往的一次邂逅,尽管时间还不算太久,却让人觉得遥远而陌生;就像哈利百分之七十的过去,总是不时地以模糊的谣传、完全虚构的故事,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不过现在这个是他能够确认的往事。
“哈利,讲话还是这么有男子气概啊?”
“安娜?”
“哇,哈利,了不起。”
哈利感到一阵甜甜的暖意冲上胃部,几乎像威士忌,但只是几乎。他从镜中看到钉在对面墙上的一张照片,那是年幼的他和妹妹多年前在维斯滕过暑假时照的。照片里的两个人都笑着,是那种相信不会有坏事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孩子笑容。
“哈利,你周日傍晚都做些什么?”
“嗯,”哈利听到自己自动模仿起她的声音:稍显低沉、拖着尾音。他不是故意的,至少现在不是。他咳了一声,改用更中性的音调:“做一般人会做的事。”
“什么事?”
“看录像带。”
3痛苦之屋
“看过录像带了吗?”
在老旧办公座椅的嘎吱响声中,哈福森警官靠进椅背,看着资历比他老九年的同事哈利·霍勒警探,年轻的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当然。”哈利说,拇指和食指滑下鼻梁,露出充血双眼下的两个眼袋。
“看了整个周末?”
“从周六早上看到周日傍晚。”
“噢,至少你周五晚上好好享受过了。”哈福森说。
“的确。”哈利从外套口袋里拿出蓝色档案夹,放在哈福森面前的桌子上,“我看过笔录了。”
哈利从另一个口袋拿出一小包灰色的法国殖民地牌咖啡。他和哈福森共享的这间办公室位于格兰区警察总署六楼的红区,几乎在走廊尽头。两个月前,他们买了一台兰奇里奥意式浓缩咖啡机,现在这台机器就傲立在档案柜上。柜子上方有个相框,照片里一个女孩坐在桌前,双腿翘在桌上,一张雀斑脸看似怪模怪样,实际上她只是笑得不可开交。背景就是这间挂着照片的办公室。
“你知不知道每四个警察里面,就有三个没办法正确写出‘没意思’三个字?”哈利边说边把外套挂上衣架,“他们不是漏掉三点水,就是……”
“有意思。”
“你周末做了什么?”
“周五,因为有个匿名的疯子打电话说有汽车炸弹,我把车停在美国大使的公馆外,在车里坐了一整晚。当然只是虚惊一场,但现在时局这么敏感,我们只能在那边待着。周六,我又去寻找我的真命天女。周日,我认定她不存在。你从笔录里找到什么跟劫匪有关的资料了?”哈福森量好咖啡,放进双杯份滤网中。
“什么都没有。”哈利说。他脱掉毛衣,毛衣下面是件深灰色的衬衫——衬衫以前是黑色的,现在只隐约看得出“暴力妖姬”几个字。他哼了一声坐进办公椅:“没人报警说抢劫案发生前在银行附近看到我们要找的人。有人从玻克塔路上的7-11便利店走出来,看到一个男的跑上工业街。吸引那人注意的是那个忍者头套。银行外的监控摄像头拍到这两个人,劫匪当时在目击者眼前,走过7-11外的垃圾回收箱。他所说的事情当中,唯一有意思而且录像带上没有的,是劫匪在离工业街稍远一些的地方过了两次马路。”
“一个不知道该走哪边人行道的人,听起来挺没意思的。”哈福森把双杯份滤网放进过滤器把手,“有三点水,两个心。”
“哈福森,你对银行抢劫案真的不熟,对吧?”
“我怎么会熟?我们是抓杀人犯的。抢劫案让海德马克郡的那些人去办就好了。”
“海德马克郡?”
“你从抢劫专案组走过来的时候没注意到吗?农村方言、针织羊毛衫。但你的重点是什么?”
“重点是维克托。”
“那个驯狗师?”
“这是老规矩。狗是第一个到现场的,有经验的银行劫匪都知道。一只好狗可以追踪逃跑的劫匪,但如果他过了马路,路上又有汽车开过,狗就闻不出气味了。”
“所以呢?”哈福森拿填压器把咖啡压紧,最后转一下把表面抹平。他认为这个动作足以区分专业和外行。
“这点证实我们碰到了有经验的银行劫匪。光凭这个事实,我们就可以把寻人范围大幅缩小。劫案组组长跟我说……”
“你说伊佛森?你们两个不是在冷战吗?”
“对,但他当时是对整个调查小组说话。他说奥斯陆的银行劫匪不到一百人,其中五十人不是蠢得要命、瘾君子,就是疯子,我们几乎每次都能逮捕归案。这半数人已经在坐牢了,所以可以不必理会。其他四十人的犯案技巧娴熟,只要有人帮他们做计划就能够逃脱。另外十个是专家,会攻击运钞车和现金处理中心。要抓到这些人,我们需要点运气,还得随时注意他们的行踪。这些人目前正在接受审讯,看他们是否有不在场证明。”哈利瞥了咖啡机一眼,它仿佛坐在档案柜上咯咯大笑,“我周六也跟鉴识组的韦伯谈过了。”
“韦伯不是这个月要退休吗?”
“有人出了点岔子,他夏天之前都不会走了。”
哈福森笑了:“那他现在一定更不爽了。”
“没错,但原因不是这个。”哈利说,“他那批人一个屁也没找到。”
“完全没有?”
“没指纹,没头发,连衣服纤维都没有。而且你可以从脚印看出他穿的是新鞋。”
“所以他们没办法跟其他鞋子比对磨损度了?”
“没——错。”哈利故意把“没”的音拖长。
“劫匪的武器呢?”哈福森问,端了一杯咖啡到哈利桌上。他抬起头,看到哈利的左眉都快挑到他的金色短发里了。“抱歉,我是说杀人犯的武器。”
“谢谢。没找到。”
哈福森坐到他那张书桌旁,啜着咖啡。“那么,简单来讲,就是有个男的在光天化日之下走进满是人的银行,抢走两百万克朗,杀了一个女人,又大摇大摆地出去,走上挪威首都市区里一条人少车多的街道,那条街离警察局只有几百米,而我们这些领薪水的专业警察却连一点线索都查不出来?”
哈利缓缓点头:“也不是什么都没有。我们有监控录像。”
“以我对你的了解,整卷带子你应该每秒都滚瓜烂熟了吧?”
“什么每秒?是每十分之一秒。”
“目击者报告你也可以一字不漏地背出来吗?”
“只有舒尔茨的。他跟我说了一大堆服装大战的趣事,连服饰界竞争者的名字他都能倒背如流,还有大战期间帮忙没收他家财产的‘挪威好人’等等,偏偏就是没发觉当时发生了抢劫案。”
他们沉默地喝着咖啡。雨点打在窗户上。
“你喜欢这种生活,对吧?”哈福森忽然开口,“整个周末都一个人在家追踪鬼影。”
哈利微笑,但没回话。
“我以为你现在有了家庭责任,就会放弃独身生活。”
哈利对这位年轻同事做出警告的表情。“我可不确定我这样想。”他慢吞吞地说,“我们又没同居。”
“没错,但萝凯有个小儿子,情况就不一样了,不是吗?”
“他叫欧雷克。”哈利边说边朝档案柜走去,“他们周五飞去莫斯科了。”
“哦?”
“去打官司。孩子的父亲想要监护权。”
“噢,是呢。他人怎么样?”
“嗯,”哈利把咖啡机上方那张歪掉的照片扶正,“他是萝凯在那里上班时认识的教授,后来他们结了婚。萝凯说,他家很有钱、很传统,很有政治影响力。”
“所以他们认识几个法官喽?”
“那还用说,但我们觉得应该没关系。大家都知道这男的是怪人,酗酒成瘾又没什么自制力。你也知道这种人。”
“这倒是。”
哈利立刻抬头,正好看到哈福森收起笑容。
警察总署里几乎每个人都知道哈利有酗酒问题。现在,酗酒已经不足以作为遣散人民公仆的理由,但还是不能在上班时间喝得烂醉。上一次哈利故态复萌时,上面已经有人提出要开除他,但毕悠纳·莫勒,也就是犯罪特警队队长,执意把哈利收进保护伞下,恳求看在特例的分上通融一次。这个特例就是咖啡机上那张照片中的女人——爱伦·盖登。爱伦是哈利的搭档和密友,她在奥克西瓦河河畔的小径被人用球棒活活打死。哈利勉强振作了起来,但这个伤口仍不时作痛。尤其是这个案子在哈利眼中,一直还有疑点尚未澄清。哈利和哈福森找到新纳粹分子斯韦勒·奥尔森涉案的证据时,汤姆·瓦勒警监立刻前往奥尔森的住处逮捕他。显然奥尔森朝汤姆开了一枪,汤姆为求自保开枪还击,一枪杀了他。至少汤姆的报告上是这么写的,而枪击现场和独立警察机构的调查都没有异议。另一方面,奥尔森杀害爱伦的动机始终不明,除了他涉嫌非法买卖枪支,导致奥斯陆近年来枪支泛滥,而爱伦正好逮着他之外。但奥尔森不过是个喽啰,警方对这起杀人案的幕后主使者依旧毫无线索。
哈利在顶楼的密勤局短暂客串了一阵,又申请调回犯罪特警队,调查爱伦·盖登的案子。密勤局听到他要申调,高兴都来不及,莫勒也乐意让他重返六楼。
“我上去一下,把这个给伊佛森。”哈利嘀咕着,扬了扬那卷录像带,“他想跟那个新来的模范生一起看。”
“哦?是谁?”
“一个今年暑假才从警察学校毕业,而且光看监控录像就侦结掉三件抢劫案的女人。”
“哇!漂亮吗?”
哈利叹了口气:“你们这些年轻人脑袋里就不能装点别的吗?我希望她真有能力,别的我都不管。”
“确定是个女的?”
“隆恩夫妇为了好玩给儿子取名贝雅特,也不是不可能啦。”
“我有预感她很好看。”
“最好不要。”哈利说着习惯性地矮了矮身,把他那一米九二的身躯移出了门框。
“为什么?”
哈利在走廊上大喊:“好警察都很丑。”
贝雅特·隆恩给人的第一印象很普通。她不丑,甚至有人说她像个洋娃娃;但那大半是因为她的小:脸、鼻子、耳朵和身体都小。她最突出的特征是苍白,肤色和发色都很淡,让哈利不由得想起他和爱伦从邦恩峡湾捞上来的一具尸体。不过贝雅特跟那具女尸不同,哈利觉得只要他别过头几秒钟,就会忘记贝雅特的长相。但她大概也不介意吧,因为她的自我介绍含糊不清,一只潮湿的小手被哈利握了一下就马上抽回了。
“霍勒警监是这栋楼的传奇人物。”鲁内·伊佛森组长背对他们站着,手里拿着一串钥匙。他们面前的灰色铁门上方有个牌子,以哥特式字体写着:痛苦之屋。下方还有一行字:508会议室。“没错吧,霍勒?”
哈利没有回答。他对伊佛森心里所想的“传奇”再清楚不过。伊佛森认为哈利是警力中的瑕疵,早在几年前就该被革职,他对这个看法也从不刻意掩饰。
伊佛森终于把门打开,他们走了进去。痛苦之屋是劫案组用来研究、编辑和拷贝监控录像的地方,房间中央有一张大桌子和三个工作区,没有窗户,四壁全是架子,架上放满录像带、十几张通缉劫匪的海报,一面墙上有个大屏幕、一张奥斯陆地图和几件缉捕劫匪归案后获得的战利品:比如门边的墙上就有两只剪下的羊毛袖子,上面还开了眼睛和嘴巴的洞。除此之外,这房间里还有灰色的电脑、黑色电视屏幕、录像带和DVD播放器,以及几台哈利不认得的机器。
“犯罪特警队从这卷带子里看出了什么?”伊佛森问着,一屁股坐进其中一张椅子。
“一点东西。”哈利说着走向一个录像带存放架。
“一点东西?”
“不多。”
“真可惜你们没人来听我去年九月在餐厅的那场演讲。如果我没弄错,局里每个部门都派代表来了,就缺你们。”
伊佛森很高,手长脚长,一对蓝眼睛上方是一撮波浪般的金色刘海。他的五官颇具雨果博斯那种德国服饰品牌男模的特色,加上他总在夏日午后打网球,也许还去健身房做点日光浴,好让自己维持古铜色的肌肤。简言之,鲁内·伊佛森是多数人眼中的型男,也巩固了哈利那个警察的工作能力和长相成反比的理论。不过,伊佛森用他的政治敏感和在警局中拉帮结派的行动来弥补自己欠缺的办案能力。此外,伊佛森那股天生的自信,让很多人误以为是领导能力,其实这股自信只不过是建立在他良好的自我感觉之上。这个特点使他一路高升,甚而成了哈利的上司。原本哈利不觉得让蠢材登上高位、远离办案过程有什么不妥,但碰上伊佛森这种人却有危险,因为他们动不动就会去干涉或指使那些真正了解该怎么办案的人。
“我们错过了什么吗?”哈利问,手指摸过录像带标签上的手写小字。
“大概没有吧。”伊佛森说,“除非你对破案的小细节感兴趣。”
哈利成功压下了那股冲动,没说他缺席是因为听过几次演讲的同事都说,伊佛森这样耀武扬威的唯一目的,就是让所有人知道,自从他当上劫案组组长,银行抢劫案的破案率已经从百分之三十五上升到百分之五十,却丝毫没提他获得任命时恰逢组里人手加倍、探员扩编,而且其中最差劲的探员——伊佛森自己——正好升职离开探案前线之故。
“我是挺感兴趣的。”哈利说,“那么,请告诉我你是怎么侦破这个案子的。”他取出一卷带子,大声念出标签上的字:“一九九四年十一月二十日,曼格鲁市北欧储蓄银行。”
伊佛森大笑:“乐意之至。我们靠传统手法逮到了犯人。他们在亚纳布区的垃圾场换车逃走,还放火烧掉了丢弃的那辆车。但车子没完全烧毁,我们找到其中一名劫匪的手套和DNA,再与探员看完录像带后认为可能是嫌疑人的几位劫匪进行比对,结果其中一人完全符合。那个白痴朝天花板开了一枪,被判了四年刑期。霍勒,还有哪里不清楚吗?”
“嗯。”哈利把玩着那卷带子,“是哪种DNA?”
“我说过了,是符合的DNA。”伊佛森的左眼眼角开始抽动。
“对,但是是哪里的DNA呢?死皮,指甲,还是血液?”
“这很重要吗?”伊佛森的声音变尖,不耐烦起来。
哈利告诫自己应该闭嘴,放弃这种堂吉诃德式的攻击。反正伊佛森这种人永远也学不会。
“大概不重要吧。”哈利听到自己说,“除非你对破案的小细节感兴趣。”
伊佛森对哈利怒目而视。在这个特别密闭的房间中,沉默像有形的压力充斥在所有人耳边。伊佛森试图开口。
“指节的汗毛。”
房间里的两个男人都转向贝雅特·隆恩。哈利几乎忘了她也在场。她的目光在他们两人身上转了一圈,用几乎是耳语的音量重复:“指节的汗毛。就是手指上的细毛……不是都这么说的吗?”
伊佛森干咳一声:“没错,是一根毛。虽然我们不必继续追究,但我记得是手背上的毛。贝雅特,你说对不对?”他也不等回答,就敲了敲自己那块大手表的玻璃表面,“我得走了,你们慢慢看。”
伊佛森出去时重重带上了门。贝雅特从哈利手中拿起录像带,不一会儿放映机就吱的一声吃进带子。
“有两根毛。”她说,“在左手手套里,都是指节上的。还有垃圾场是在卡利哈根区,不是在亚纳布,但的确是四年刑期没错。”
哈利惊讶地望了她一眼说:“这件案子不是你来之前发生的吗?”
她耸耸肩,按下遥控器上的播放键。“只要看卷宗就会知道。”
“嗯。”哈利说,打量着她的侧脸,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进椅中,“看看这件案子会不会留下几根指节毛吧。”
贝雅特关灯时,放映机发出怪声,接着亮起蓝色的导入画面。另一段影片在哈利脑海中展开:影片很短,只有几秒钟,一幕景象浸沐在蓝色的闪光中,地点是阿克尔码头一家现已废弃的夜店“水滨”。他不知道那个女子叫什么名字,她有双微笑的棕色眼眸,正在音乐声中对他大喊。音乐是乡村朋克。红上绿乐队(GreenonRed)和杰森与飙车客乐队(Jason&theScorchers)。他往金宾波本威士忌里倒进可乐,一点也不在乎她叫什么名字。但第二天晚上,他就知道了。他们躺在一张以无头马为船头雕饰的床上,松绳解缆,展开这趟处女航。哈利在电话里听到她的声音时,腹中瞬间传来一阵暖意。
然后另一段影片开始了。
老人步履艰难地往柜台走去,画面是另一个摄像头每隔五秒拍下来的。
“TV2的托克尔森。”贝雅特说。
“不,是舒尔茨。”哈利说。
“我是指影片编辑。”她说,“看起来是TV2托克尔森的手笔,因为有几个十分之一秒不见了……”
“不见了?你怎么看出来的……”
“从几件事就能看出来。注意看背景,可以看出影像变换时,外面马路上那辆红色马自达都在两个摄像头的中央。物体不可能在同一时间内出现在两个地方。”
“你是说,片子被人修过了?”
“不是。室内的六个摄像头和室外的一个都用同一卷带子拍摄,在原本的片子里,若要从一段影片切换到另一段,就会看到闪动,因此影片必须经过编辑,才能得到较长的连贯镜头。偶尔我们搞不定的时候,会请电视台的人过来。像托克尔森这样的电视剪接员会调整时间码,提高录像质量,让画面更精致。我猜这是他的职业病吧。”
“职业病。”哈利重复了一遍。一个年轻女子会说出这么有中年味道的字眼,真是怪事。也许她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年轻?灯光一变暗,她就像换了一个人,不但肢体放松多了,声音也更坚定了。
劫匪进入银行,用英语大喊。声音遥远且模糊,好像是蒙在毯子里说话。
“你对这个有什么看法?”哈利问。
“挪威人。他说英语,是怕被认出方言、口音或任何能让我们联想起之前抢劫案的特别字眼。他穿平滑的衣服,是避免在逃亡的车上、藏身处或家里留下衣服纤维,被我们查到。”
“嗯,还有吗?”
“他衣服上的每个开口都用胶带贴住,以免留下可供追查的DNA,如头发或汗水。他把裤脚粘在靴子上,袖口粘在手套上,我猜他头上一定也贴了胶带,眉毛上涂了蜡。”
“所以是专业劫匪了?”
她耸肩道:“百分之八十的银行抢劫案都是提前一周计划的,而且犯案的都是喝醉酒或吸了毒的人。但这个案子经过缜密地计划,劫匪似乎也很清醒。”
“你怎么知道?”
“要是我们的灯光或摄像头再好一些,就能把影像放大,看看他的瞳孔。但我们没有,所以我只能靠他的肢体行为判断。他冷静,动作都三思而行,你看不出来吗?如果他吸毒了,也不会是兴奋剂或哪种安非他命。可能是罗眠乐,这种药很受欢迎。”
“为什么?”
“抢银行是很极端的经验。你需要的不是速度,而是刚好相反。去年有人手持自动武器冲进索利广场的挪威银行,朝天花板和墙壁一阵扫射之后又冲了出来,一毛钱也没抢到。那人告诉法官,他吸了大量安非他命,非得发泄一下不可。我比较喜欢用罗眠乐的犯人,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
哈利朝屏幕歪了歪头。“你看一号位置上丝蒂恩的肩膀,她按了警铃,带子里的声音就忽然变清晰了。为什么?”
“警铃跟录像设备是相连的。一旦被启动,录像带就会跑得更快,好让我们得到更清晰的影像和声音来分析劫匪的声音。这样一来,说英语也没用了。”
“真的这么可靠吗?”
“我们的声带就跟指纹一样。如果我们录下十个字,让特隆赫姆大学的声音分析师分析,就能比对出这两个声音,准确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五。”
“嗯,但若是警铃响起以前的音质就没办法了吧?”
“那就没那么准确了。”
“所以他才先用英语喊,发现警铃启动后,才拿丝蒂恩当传声筒。”
“就是这样。”
他们在沉默中,看着那名黑衣男子朝柜台移动,枪管指住丝蒂恩的脖子,在她耳边说话。
“你对她的反应有什么看法?”哈利问。
“什么意思?”
“看她的脸部表情。她好像蛮镇定的,你不觉得吗?”
“我没感觉。通常,从脸部表情得不到多少信息,我想她的脉搏应该接近每分钟一百八十下。”
他们看着赫尔格在钱箱前仓皇失措。
“希望他会得到适当的创伤后治疗。”贝雅特柔声说着,摇了摇头,“我见过经历这种抢劫案的人后来精神失常了。”
哈利什么也没说,心里却想她这句话可能是从年纪较大的同事那里听来的。
劫匪转身,伸出六个指头。
“有意思。”贝雅特含糊地说,头也没低地就在面前的本子上写起笔记。哈利从眼角看着这位年轻的女警官,看到她在枪声响起时整个人一震。屏幕上的劫匪拿起旅行袋,跳过柜台,跑出大门,贝雅特抬起她的小下巴,笔从手上落下。
“最后这一段还没放到网上,也没传给任何电视台。”哈利说,“你看,现在他在银行外的摄像头镜头里了。”
他们看着劫匪走过玻克塔路的斑马线——这时是绿灯——走上工业街,之后出了镜头。
“警察呢?”贝雅特问。
“最近的警局在索克达路的收费站后方,离银行只有八百米。不过,警察还是在警铃响了三分多钟之后才到。所以劫匪只有不到两分钟的时间可以逃走。”
贝雅特若有所思地看着屏幕,看着路过的人、车,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逃跑就跟抢劫一样,经过缜密计划。逃亡车可能停在转角,免得被银行外的摄像头拍到。他很幸运。”
“或许吧。”哈利说,“不过,在你眼中,他不像是个会仰赖运气的人吧?”
贝雅特耸肩。“很多成功的银行抢劫案看起来都经过仔细计划。”
“好,但这里的警察会迟到却是凑巧。周五的这时候,那一区的每辆巡逻车都出勤了,去了——”
“——美国大使的公馆!”贝雅特喊,一手拍上前额,“说有汽车炸弹的那通匿名电话!我周五休假,但我看了电视新闻。要是你认为现代人有够歇斯底里,大使公馆的人当然也不会例外。”
“结果没有炸弹。”
“那当然,这是标准的调虎离山计。”
他们俩都陷入思考,在沉默中看完了最后一段录像。舒尔茨站在斑马线前,绿灯转为红灯,又转成绿灯,他却一动也没动。他在等什么?哈利纳闷着。等不规律出现?等一段特别长的绿灯?等百年难见的一路绿灯到底?好,应该快来了。他听到远方传来警车鸣笛声。
“有件事不大对劲。”
贝雅特发出老男人的疲惫叹息声:“总有事不大对劲的。”
然后影片就结束了,一片雪花席卷了屏幕。
4回音
“雪?”
哈利快步走在人行道上,一面对手机大喊。
“对,真的。”萝凯的声音从信号奇差的莫斯科传来,接着是一阵刺啦刺啦的回音,“……的。”
“喂?”
“这里好冷……冷。里面跟外面……面。”
“法庭里呢?”
“也是零下好几摄氏度。我们以前住在这里的时候,连他妈都说我该把欧雷克带走,现在她却跟别人坐在一起,用怨恨的表情看我……我。”
“官司打得怎么样了?”
“我怎么知道?”
“首先,你是学法律的。第二,你会说俄语。”
“哈利,我跟其他一亿五千万俄国人一样,对这里的法律系统一窍不通,行吗……吗?”
“好吧。欧雷克还好吧?”
哈利又问了一遍,仍没听到回答,他把手机拿到面前,想看看是不是信号断了,但屏幕上的通话秒数仍在增加。他又把电话放回耳边。
“喂?”
“喂,哈利,我听得见……噢。我好想你……噢。那个啊啊怎么样了?……了?”
“电话有回音,我只听到一堆噢和啊。”
哈利到了大门,取出钥匙,打开大厅入口的锁。
“哈利,你觉得我逼人太甚吗?”
“当然不会。”
哈利对正想把雪橇弄出地下室的阿里点点头。“我爱你。你还在吗?我爱你!喂?”
哈利困惑地从断线的通话中抬起头,看到他那巴基斯坦籍的邻居满脸笑意。
“对啦对啦,阿里,也爱你。”哈利咕哝着,一面笨拙地按着萝凯的号码。
“用通话记录。”阿里说。
“什么?”
“没事。你的地下室要不要出租?你似乎不常用。”
“我的地下室有储藏空间?”
阿里翻了个白眼问:“哈利,你在这里住多久了?”
“我刚才说……我爱你。”
阿里探究似的看着哈利。哈利对他挥挥手作别,打了个手势表示他电话通了。他小跑上楼,把钥匙直直抓在身前。
“好了,现在我们可以说话了。”哈利说着进了门,来到他那没几件家具的两室公寓。那是他在九十年代房市最低迷时以低价买到手的。哈利老觉得这间公寓把他这辈子的好运都用光了。
“哈利,真希望你能跟我们在一起。欧雷克也很想你。”
“是他说的吗?”
“他不需要说。从这点来看,你们俩挺像的。”
“你啊,我刚才说我爱你,都说三遍了,旁边还有邻居在听。你知道这种事对男人的伤害有多大吗?”
萝凯笑了。哈利好喜欢她的笑声,从初次听到的那一刻起就喜欢。他直觉地知道,他愿意做任何事,只为了更常听到这样的笑声,最好是每天。
他踢掉鞋子,笑了。走廊的录音电话在闪,表示有留言。即使他没法未卜先知也知道那是萝凯早些时候打来的。没有别人会打电话到他家。
“你怎么知道你爱我?”萝凯柔声问。回音不见了。
“我可以感觉到那里热热的……脏,那地方叫什么?”
“心脏吗?”
“不是,再往后一点,在心脏下面。肾吗?肝吗?脾脏?对了,就是脾脏。我可以感觉到脾脏整个热起来了。”
哈利不知道电话那头传来的到底是啜泣声还是笑声。他按下录音电话上的播放键。
“我希望能在两周内回去。”萝凯在手机上说,没多久她的声音就被录音里的声音盖过:“嘿,又是我……”
哈利觉得心跳漏了一拍,还来不及思考就立刻做出了反应:按下停止键。但那有磁性又带点沙哑的女性嗓音所说的话,却持续在墙壁间来回激荡,像个回音。
“那是什么声音?”萝凯问。
哈利深深吸了口气。一个念头挣扎着想在他回答前冒出来,但太迟了:“只是广播。”他清了清喉咙,“等你确定航班了就告诉我,我去接你。”
“当然。”她用讶异的语气说。
一段尴尬的沉默。
“我得挂电话了。”萝凯说,“今晚八点我们再聊好吗?”
“好。啊,不行,那时我要忙。”
“哦?希望是忙着做点新鲜的事。”
“嗯。”哈利用力吸了口气,“反正我跟一个女人有约。”
“谁那么幸运?”
“贝雅特·隆恩,劫案组的新警员。”
“是什么事?”
“我们要跟丝蒂恩·格雷特的先生谈一谈。丝蒂恩在玻克塔路的抢劫案中被杀了,我跟你提过的。我们还要跟分行经理谈。”
“好好忙吧,我们明天再聊。欧雷克想先跟你说晚安。”
哈利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小脚丫的奔跑声和兴奋的喘气声。
他们说完话,哈利站在走廊,盯着电话桌上方的镜子。如果他的理论没错,那么他看到的就是一位优秀的警察:两只充血的眼睛分别在大鼻子两边,一张苍白、瘦削且毛孔粗大的脸,上面布满细细的青筋,脸上的皱纹像是木头横梁被一把刀随意划过。怎么会这样?他从镜中看到身后墙上的照片,照片里的男孩和他妹妹有着被太阳晒黑的笑脸。但哈利的心思并不在失去的俊俏外表和逝去的青春上,因为那个念头现在才浮现。他正在自己脸上寻找欺瞒、逃避与怯懦,正是这些让他违背了自己定下的承诺:不管怎么样,绝对绝对不要对萝凯撒谎。在他俩的关系之中,存在很多足以毁坏这段情缘的暗礁,但谎言绝不应该是其中之一。那他为什么又说谎了?他和贝雅特的确会去见丝蒂恩的丈夫,但他为什么没说事后他会去找安娜?她是旧情人,但那又怎么样?这段过往情缘短暂又狂暴,虽留下疤痕却没造成永久的伤害。他们只是想一起喝杯咖啡,叙叙旧罢了,之后就会各过各的。
哈利按下录音电话的播放键,听完那段留言。安娜的声音充溢走廊:“……期待今晚在M跟你见面。拜托你两件事,你过来的路上,能不能到威博街的锁匠那里去一趟,帮我拿回我打的一把钥匙?他们开到七点,我已经用你的名字登记了这把钥匙。还有,你介不介意穿那条我好喜欢的牛仔裤?”
又是一阵低沉沙哑的笑声,房间似乎都以同样的节奏振动了起来。毫无疑问,她一点也没变。
5复仇女神
在户外灯光的照耀下,雨将早已暗下来的十月天空打出一道道争先恐后的线条。哈利看到灯下的陶瓷门牌上写着格雷特一家:埃斯彭、丝蒂恩和崔恩住在这里。“这里”是雾村路上一栋带露台的黄色房屋。他按下门铃,打量着四周。在雾村路一大块空地上,有四长排带露台的房屋,被围绕在一片公寓楼中央,这让哈利想起草原上的拓荒者在遭遇印第安人攻击时会占据这种防守位置。或许这里正是如此。带露台的排屋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为迅速兴起的中产阶级而建,也许烟雾路和崔佛路上逐渐减少的工人早已知道这些人是新入侵者,会在这个新国家拥有领导权。
“好像不在家。”哈利说着又按了一下门铃,“你确定他知道我们今天下午会来?”
“不确定。”
“不确定?”哈利转身,低头看着在伞下瑟瑟发抖的贝雅特。她穿着裙子和高跟鞋,之前到施罗德酒馆接她的时候,他还觉得她这身打扮像是早上要去喝咖啡。
“我打电话来的时候,崔恩跟我确认过两次今晚的会面。”她说,“可是他好像完全……心不在焉。”
哈利从阶梯上方倾身,鼻子贴在厨房窗户上往里看。室内很暗,他只看到墙上有个北欧银行的白色月历。
“我们回去吧。”他说。
这时,邻居的厨房窗户砰的一声开了。“你们要找崔恩吗?”
这句话是清晰的标准挪威语,却带了卑尔根的口音,把“r”的卷舌音发得又重又长,像一列脱轨的中型火车。哈利转过身,看到一个棕色皮肤、脸上有皱纹的女人。她正准备挤出笑容,同时又一脸肃穆。
“对。”哈利说。
“是家人?”
“警察。”
“哦。”女人说,脸上哀凄的表情不见了,“我以为你们是来致哀的。他在网球场,那个可怜人。”
“网球场?”
她指了指方向。“就在田野另一边。他四点就过去了。”
“可是现在天都黑了。”贝雅特说,“还下雨。”
女人耸耸肩。“我想一定是在哀悼吧。”她清楚说出“r”的卷舌音,让哈利想起自己小时候住在奥普索乡附近时,会把几片卡纸塞进自行车车轮里,让纸片拍打辐条。
“听起来你也在奥斯陆东边住过。”哈利说着跟贝雅特朝女人所指的方向走去,“还是我弄错了?”
“没错。”贝雅特说完就不想多谈了。
网球场位于公寓楼区和露台房屋中间的路上。他们听到球拍网线打上湿漉漉的网球,发出单调沉闷的声响。在高高竖起的铁丝网围篱内,有个模糊的人影,正在迅速变暗的秋日天色里发球。
“嘿!”他们接近围篱时,哈利大喊,但那男人没有回答。他们现在才看出男人穿着夹克和衬衫,还打了领带。
“你是崔恩·格雷特吗?”
一颗球打进一摊黑水,弹起,又撞上围篱,差点溅得他们身上都是雨水,但贝雅特很快地用雨伞挡了下来。
贝雅特拉着大门。“他把自己锁在里面了。”她低声说。
“我们是霍勒和隆恩警官!”哈利大叫,“我们约好要见面的,能不能……妈的!”他没看到球正往这边飞来,就在他面前几厘米处啪的一声撞上铁丝网。他擦掉眼中的水,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全是脏兮兮的、棕红色的水污。哈利看到那男人又丢出一颗球,立刻转过身去。
“崔恩·格雷特!”哈利的喊声在公寓楼间回荡。他们看着一颗网球画出一个大弧线,往公寓楼的灯光处飞去,被黑暗吞没,掉落在田野上。哈利再度看向网球场,却只听到一声嘶喊,看到一个人影从黑暗中朝他冲过来。那人撞上铁丝网,网子发出咯吱声,他四肢着地倒在地上,爬起来,助跑,然后又朝铁丝网冲过来。倒下,站起,再冲。
“天哪,他疯了。”哈利咕哝道。他看到一张苍白的脸和炯炯的目光朝他逼近,直觉地退后一步。贝雅特扭亮手电筒,往崔恩身上照。崔恩正挂在铁网上,湿淋淋的黑发贴着苍白的前额,好像在寻找什么目标,然后又像汽车风挡玻璃上的冻雨般滑下铁丝网,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贝雅特低声问。
哈利咬了咬牙,朝手掌啐了一口。他从手电筒的光里,看到红色的碎石子。
“你打电话叫救护车,我去车里拿剪网钳。”他说。
“然后就给他打镇静剂了,对吧?”安娜问。
哈利点头,喝了一口可乐。
坐在他们附近高脚椅上的,都是年轻的西城顾客,喝着红酒、缤纷的调酒和健怡可乐。M就像奥斯陆的大多数咖啡馆,在城市风格中带有乡村、纯朴且讨喜的味道,让哈利想起以前学校里的同学“烤串”,那个聪明又守规矩的男孩,后来大家发现他竟然做了一本册子,里面全是那些“出风头”小孩用的俚语。
“他们把那个可怜的人带去了医院。后来我们又去跟那个邻居谈,她说自从他太太被杀后,他每天傍晚都去那里打网球。”
“老天!为什么?”
哈利耸了耸肩。“在那种情况下失去亲人,人会发疯也不足为奇。有些人压抑痛苦,表现得好像死者还在世。那个邻居说,丝蒂恩和崔恩是很棒的混合双打搭档,夏天时他们几乎每天下午都去球场练球。”
“所以他是在期待太太回来发球吗?”
“或许吧。”
“唉,天哪!请你帮我拿瓶啤酒好吗?我去一下洗手间。”
安娜双腿一抬,下了高脚椅,摇曳生姿地走向房间另一头。哈利不想跟过去。他也不需要,他已经看到想看的了。她的眼角多了几条皱纹,漆黑的头发中多了几丝灰发;除此之外,她跟以前一模一样。同样的黑色眼眸,均匀整齐的眉毛下那丝警惕的神色;同样又高又窄的鼻子,下面却是丰满的唇;瘦削的双颊让她显露出一副饥饿的表情。她或许称不上“大美女”,因为她的五官太有棱有角、太极端,但她苗条的身躯却十分曲线玲珑,足够让哈利发现在她走过用餐区时,至少有两个男人忘了自己刚才在说什么。
哈利点燃另一根香烟。离开崔恩那里之后,他们去找了分行经理赫尔格·克莱门森,但也同样没什么线索。他还是一副饱受惊吓的样子,坐在凯尔萨斯路自家双层公寓的椅子上,一会儿看着在他脚边跑来跑去的贵宾犬,一会儿看着在厨房和起居室走来走去、忙着弄咖啡和奶油起酥牛角包的妻子。那是哈利这辈子吃过最干的奶油起酥牛角包。贝雅特的穿着比哈利身上的褪色牛仔裤和马丁靴更适合克莱门森家中产阶级的风格,尽管如此,大部分时间仍是哈利在跟紧张且说话像连珠炮的克莱门森太太讨论今年秋天反常的多雨天气和做奶油起酥牛角包的艺术,直到咚咚咚的脚步声和响亮的啜泣声打断他们的对话。克莱门森太太解释说,她可怜的女儿伊娜在怀孕七个月时被男友抛弃了。这个男人倒真的很会遗弃东西,果然是当水手的[1],现在他去地中海出海了。哈利差点把牛角包喷得满桌都是。这时贝雅特转过话题,问赫尔格:“你认为那劫匪有多高?”赫尔格的目光已经不在那条狗身上了,因为狗从客厅房门走了出去。
赫尔格凝视着她,拿起咖啡杯举到唇边。由于他不能同时说话和喝咖啡,举到唇边的杯子就悬在那儿。“多高?大概两米吧。丝蒂恩总是那么一丝不苟。”
“克莱门森,他并没有那么高。”
“好吧,那一米九。而且她也总是打扮得很得体。”
“他当时穿什么?”
“黑色的衣服,类似橡胶那样。今年夏天她头一次好好休了假,去了希腊。”
克莱门森太太吸了吸鼻子。
“类似橡胶?”贝雅特问。
“对。还有头套。”
“克莱门森先生,头套是什么颜色?”
“红色。”
这时贝雅特不再做笔记了。没多久他们就坐进车内,开回城里。
“要是法官和陪审团知道,目击者对银行劫匪的描述有多不可靠,他们就会拒绝让我们以此为证据。”贝雅特说,“我们脑子里重新创造出来的东西,真是错得离谱。好像恐惧让他们戴上了眼镜,把劫匪变高、变模糊,把枪变多,把每一秒都拉长了似的。这个劫匪只花了一分多钟,但入口旁收银柜台的布莱恩女士却说他在里面待了将近五分钟。他的身高也不是两米,而是一米七九。除非他穿了增高鞋,专业劫匪会这么做也不奇怪。”
“你怎么能如此确定他的身高?”
“录像带啊。以劫匪进门时的门框作为高度参照。我早上去银行记下来了,拍了新的照片然后测量过。”
“嗯。我们犯罪特警队都把这种测量工作交给现场勘察组。”
“测量监控录像中人的身高听起来容易,实际则不然。比如在一九八九年卡德巴肯区的挪威银行抢劫案中,现场勘查组的测量就误差了三厘米。所以我倾向亲自去量。”
哈利眯着眼看她,心想不知道该不该问她当初为什么来当警察。但他只问她能否载他去威博街的锁匠那里。下车前,他又问她有没有注意到在他们问话的时候,赫尔格拿着满到杯口的咖啡,却一滴都没溅出来。她没注意到。
“你喜欢这里吗?”安娜问,坐回她的高脚椅里。
“嗯……”哈利打量了一下四周,“不是我喜欢的风格。”
“也不是我喜欢的。”安娜说着拎起包,站了起来,“去我家吧。”
“我才刚给你拿了啤酒来。”哈利对着起雾的玻璃杯点点头。
“一个人喝酒多无聊。”她说着拉长了脸,“放轻松,哈利。走吧。”
外面雨已经停了,雨水清洗过的冷冽新鲜的空气令人心胸舒畅。
“你还记不记得那年秋天我们开车去马里达伦谷的事?”安娜问着,把手插进他臂弯,开始漫步。
“不记得。”哈利说。
“你一定记得!我们开你那辆超烂的福特,座位还没办法放平。”
哈利不自然地笑了。
“你脸红了。”她开心地说,“哦,那你一定也记得我们停车到森林里散步,林子里满地是黄叶,就像……”她捏了捏他的臂膀,“就像一张床,一张金子做的大床。”她大笑着推了推他,“后来我还得帮你推车,好让那辆老爷车发动。现在车子应该已经卖掉了吧?”
“这个嘛,”哈利说,“还在车库里。以后再说吧。”
“哎哟,你怎么说得像是得了肿瘤还是什么病,然后被送进医院的老朋友似的。”她又柔声加了句,“哈利,你不该这么快就放手的。”
他没回答。
“到了。”她说,“总之,你没忘记这里吧?”他们停在索根福里街上一扇蓝色的门前。
哈利轻轻地抽出手臂。“安娜。”他开口,想假装没看到她警告的目光,“我明天一大早得跟犯罪特警队的探员开会。”
“我什么都没说啊。”她说着打开了门。
哈利忽然想起一件事。他把手伸进外套,把一个黄色信封放到她手上:“锁匠那边的。”
“啊,是钥匙。没什么问题吧?”
“店里的人很认真地研究了我的身份证,还要我签名,真是奇怪。”哈利瞄了一眼手表,打了个哈欠。
“他们给人通用钥匙的时候都很严格。”安娜很快回道,“整栋楼的门都可以用这把钥匙,包括大门、地下室、住户公寓等等。”她紧张又敷衍地一笑,“需要我们的业主委员会写书面申请,他们才能多打一把备用钥匙。”
“我懂。”哈利说,前后摇晃着身子。他吸了口气,准备说晚安。
她没让他得逞。她的声音几乎是在哀求:“哈利,只是喝杯咖啡嘛。”
大起居室中,同一盏吊灯高挂在天花板上,下方是同一张桌子、几张椅子。哈利记得当年墙壁是淡色的——白色或黄色之类——但他不确定。现在墙壁却是蓝色的,房间似乎变小了。或许安娜想换个格局吧,毕竟一个人要住在有三间厅房、两间大卧室和挑高三米半的公寓而不嫌空,实在不容易。哈利记得安娜曾经说过,她奶奶也独自住一间公寓,却不常在家,因为她是有名的女高音,还能唱歌的时候都在世界各地巡回。
安娜进了厨房,哈利打量着起居室。这里空空的,没几件家具,只有一个跟冰岛小马一样大的鞍马,架在往外伸展的四只木脚中央,背上还有两个圆环。哈利走近,摸了摸上面光滑的棕色皮革。
“你开始运动了吗?”哈利高声问。
“你是说那只马?”安娜在厨房里喊着回应。
“这不是给男人运动的吗?”
“对。哈利,你真的不要来杯啤酒?”
“不要。”他喊,“但是说真的,你为什么把这东西放在家里?”
听到她的声音出现在自己背后,哈利吓了一跳。“因为我喜欢做男人会做的事。”
哈利转身。她已脱了毛衣,站在门口,一只手放在屁股上,另一只手高举,扶着门框。哈利在最后一刻把自己想将她从头打量到脚的目光压抑住了。
“我在奥斯陆健身俱乐部买的。这会是件艺术品,一个设备,就像‘握手箱’,这个我想你也没忘吧。”
“你是指桌上那个可以把手从帘子里伸进去的箱子?箱子里有很多可以让人握住的假手?”
“也可以摸、挑逗或拍掉。那些手里面装了加热器,好保持人体的温度,结果畅销得很,不是吗?大家以为桌子下面有人躲着。跟我来,我有些东西想让你看看。”
他跟着她走进最里面的一间房,她拉开拉门,牵起他的手一起走进黑暗。灯光亮起时,哈利一开始只瞪着那盏灯。这盏镀金的落地灯做成了一个女人的样子,“她”一手拿着天平,一手拿着一把剑,三个灯泡分别装在天平、宝剑和女人的头旁边。哈利转过身时,发现每个灯泡都照着一幅油画。其中两幅画挂在墙上,第三幅、也是显然还没完成的一幅则搁在一个画架上,左边墙角钉了个调色盘,上面有几块黄色和棕色的颜料。
“这些是什么画?”哈利问。
“肖像画。你看不出来吗?”
“哦。这里是眼睛喽?”哈利指了指,“然后那边是嘴巴?”
安娜歪着头:“随你怎么看。里面有三个男人。”
“是我认识的人吗?”
安娜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哈利,好一会儿才开口回答:“不,我认为不是,但如果你愿意,或许可以跟他们认识一下。”
哈利更仔细地端详着那三幅画。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我的邻居拿着雪橇,看到在我快走的时候有个男的从锁匠那边的小房间出来,我也看到M那里的服务生,还有电视名人佩尔·斯戴尔·伦宁。”
她大笑:“你知不知道,视网膜会把一切都反过来,所以你的头脑先接收到的是镜像画面?如果你想看清事物的真实样貌,就必须看镜中的影像。那么你在里面就会看到很不一样的人了。”她的双眼发光,哈利实在不忍心反驳,告诉她视网膜并不会把影像左右反转,而是上下颠倒。“哈利,这将是我最后的大作,后人会因为这幅画而记住我。”
“你说这些肖像画?”
“不,这些只是整件作品的其中一部分。还没完成呢,你等着看吧。”
“嗯,作品有名字吗?”
“《涅墨西斯[2]》。”她低声说。
他以询问的眼神看着她,两人四目相接。
“名字灵感来自那位女神,你知道的。”
影子落上她的侧脸。哈利转过头,他看够了:她的背部曲线在乞求舞伴,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前方,仿佛不确定该往前还是往后;她的胸膛起伏着,细细的脖子上布着血管,哈利好像看到血管在跳。他觉得好热,还有点头晕。她刚才说什么?“你不该这么快就放手。”他有吗?
“哈利……”
“我得回去了。”他说。
他从她头上拉掉洋装,她笑着倒在白床单上。笔记本电脑上的屏保是摇曳的棕榈树,土耳其蓝的屏幕光在床头板那些小魔鬼和张着嘴的恶魔雕刻上摇晃,她在光里解开他的皮带。安娜说这是她外婆的床,已经放了快八年了。她咬着他的耳朵,用陌生的语言轻声说起甜言蜜语,然后她停止低语,骑到他身上,喊着、笑着、哀求着,召唤着外在的力量,而他只希望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在他快到达高潮时,她忽然停止动作,双手捧起他的脸,轻声问:“永远只属于我?”
“想得美。”他大笑,把她翻了个身,换成自己在上头。木头的恶魔对他邪笑。
“永远只属于我?”
“是。”他呻吟,然后射了。
笑声止歇时,他们浑身是汗地躺着,床单上他们的身体仍然紧紧缠在一起。安娜说这张床是一位西班牙贵族送给她外婆的。
“一九一一年,她在塞维利亚开完演唱会后人家送她的。”她说着微微抬起头,好让哈利把点燃的香烟放在她唇间。
这张床上了埃伦诺拉号,在三个月后抵达奥斯陆。而埃伦诺拉号的丹麦船长,名叫什么杰斯珀的,应该是跟她外婆在这张床上睡过的第一位情人——虽然不是她这辈子的第一个情人。杰斯珀显然是个热情的男子,根据她外婆的说法,这就是床上那只装饰马没有头的原因。杰斯珀船长在狂喜中,一口咬掉了马头。
安娜大笑,哈利微笑。然后烟抽完了,他们又开始做爱,西班牙马尼拉木发出咯吱和呻吟声,让哈利觉得自己在一艘无人掌舵的船上,但那无关紧要。
那是好久以前了,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安娜外婆的床上,清醒地过夜。
哈利在狭窄的铁床上扭了扭身子,床头柜上的收音机闹钟刺眼地亮着三点二十一分,他咒骂了一句。他闭上眼,思绪又缓缓滑到安娜身上,还有那年夏天她外婆那张铺着白床单的床。当时的他经常喝得醉醺醺的,但他还记得那几个粉红而曼妙的夜晚,像一张张色情明信片。就连夏天结束时他所用的分手理由,都是庸俗而热情的那套:“我配不上你。”
那时的他酗酒问题严重,人生只朝一个方向发展。在某一次稍微清醒点的时候,他下定决心不再拖累她。她用陌生的语言咒骂,发誓有一天会向他复仇:从他身边拿走他最爱的东西。
那是七年前的事了,而且那段关系只维持了六周。那之后,他只见过她两次。一次是在一间酒吧里,她泪眼汪汪地走来请他离开,他照办了;另一次是在哈利带他小妹去看展览的时候。他答应会打电话给她,但他根本没打。
哈利翻过身,又看了看时钟。三点二十二分。那天晚上,他吻了她。等他安全走出她家那扇装着凹凸玻璃的大门,他倾身过去想拥抱她说晚安,那个拥抱变成了一个吻。简单又美好。总之,说简单总是没错。三点三十三分。妈的,他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敏感了?连跟旧情人吻别、道晚安都觉得愧疚?哈利做了几次规律的深呼吸,把心思放在从玻克塔路经工业街的脱逃路线上。吸,呼,再吸。他仍然闻得到她的香水味,感觉得到她身体的甜蜜压迫,以及从她舌头上传来的狂野坚持。
6辣椒
这天的第一道阳光刚从艾克柏山边缘出现,照进犯罪特警队会议室半拉起的百叶窗,钻进哈利红肿的眼周皱纹里。鲁内·伊佛森站在长桌的一端,双手背在身后,双腿分开,一会儿踮起脚尖,一会儿又放平。他身后有个活动挂图,上面用大大的红字写着欢迎。哈利猜这东西是伊佛森从演说研讨会上拿来的。这位劫案组组长开始说话时,他半认真地压抑住打呵欠的冲动。
“大家早。我们坐在这张桌旁的八个人是一个小组,负责侦办周五发生在玻克塔路银行的抢劫案。”
“谋杀案。”哈利咕哝着说。
“对不起,你说什么?”
哈利在椅子上坐直身子。不管他怎么转头,该死的阳光还是照得他什么也看不见。“我想这件案子应该以谋杀为基础来调查才对吧。”
伊佛森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对象不是哈利,而是其他坐在桌旁的人,他扫视了这些人一眼说:“我想我该先让大家互相认识,但我们这位来自犯罪特警队的朋友却已经抢先了。哈利·霍勒警监是由他的长官毕悠纳·莫勒派来协助的,因为他的专长是调查谋杀案。”
“重大刑案。”哈利说。
“重大刑案。霍勒左边的是鉴识组的托雷夫·韦伯,负责犯罪现场的调查工作。各位都知道,韦伯是我们经验最老到的鉴识调查员,以分析能力和毫厘不差的直觉出名。总警司有一次还说,想让韦伯加入他的狩猎团队当追踪犬呢。”
桌旁响起笑声,哈利不必看也知道韦伯没笑。韦伯简直从来不笑,至少对不喜欢的人是如此,而他几乎没有喜欢的人。韦伯认为长官们全是一些无能的野心家,觉得他们对这份工作或团队毫无感情,却对只要在警察总署露个几次脸就能取得的行政权和影响力敏感得很,年轻一辈的长官尤其如此。
伊佛森微笑着,像一个正在出海的舰长上下动着身体,等待笑声止歇。
“贝雅特·隆恩是新成员,也是我们的录像监看专家。”
贝雅特的脸红得像甜菜根。
“贝雅特是约恩·隆恩的女儿,约恩曾在劫案与重大刑案组工作了二十多年。贝雅特目前正追随着她那位传奇父亲的脚步,她所找到的重大线索已经协助侦破了多起案件。我想我可能还没提过,但过去一年来,我们劫案组的破案率接近百分之五十,就国际标准来看,这个数字代表……”
“伊佛森,这个你提过了。”
“谢谢。”
这一次伊佛森微笑时,直勾勾地看着哈利。那是个僵硬、蜥蜴般的露齿微笑,嘴角两边拉得老开,他就以这样的笑容说完剩下的介绍词。这些人当中,哈利还认识两位:麦格斯·里安是来自汤姆洛峡湾村的年轻探员,加入犯罪特警队才六个月,表现出色。迪德里克·古德蒙松是现场最有经验的调查员,稳坐劫案组的第二把交椅。哈利跟这位不多话、办事有条不紊的警察相处毫无问题。最后两个也是劫案组的,两个都姓李,但哈利马上就知道他们不是双胞胎。托莉·李是金发女郎,薄唇、高,有张不苟言笑的脸。奥拉·李是个矮胖的男人,有一头红发、圆圆的脸和笑意盈盈的眼睛。哈利在走廊上见过他们的次数多到一般人都会互相打招呼了,但他却从来没这么做过。
“至于我自己,各位应该多少都听说过我的事。”伊佛森这么为介绍作结,“但为了让所有人熟悉,我是劫案组的组长,由我领导这次的调查。霍勒,现在回到你一开始说过的,这不是我们第一次必须调查一起引发无辜民众死亡的抢劫案。”
哈利设法不上钩。他真的努力了,但那个鳄鱼般的诡笑却让他前功尽弃。
“这种案子也有百分之五十的破案率吗?”
桌旁只有一个人笑,而且笑得很大声。是韦伯。
“真抱歉,我好像漏了有关霍勒的几件事。”伊佛森正色说,“据说他很幽默。我听说,他真的很机智。”一秒钟尴尬的沉默。伊佛森发出一阵喇叭似的笑声,接着桌边也跟着响起低低的笑声。
“好了,我们先来看看简报。”伊佛森翻过第一张纸。第二张纸上的标题写着“鉴识证据”,他拔下马克笔的笔盖,做好准备:“韦伯,来吧。”
卡尔·托雷夫·韦伯站了起来。他个子不高,有一头狮鬃般的灰发和胡子。他那低沉的隆隆嗓音给人不祥的感觉,尽管如此,话语仍很清晰:“我不会说太久。”
“你只管说吧。”伊佛森说着拿笔靠近纸张,“卡尔,要花多少时间都没关系。”
“我不会说太久,因为我不需要花太长时间。”韦伯低声说,“我们什么证据都没找到。”
“噢。”伊佛森说着放下笔,“你们什么证据都没有,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找到一个全新耐克鞋的鞋印,尺码是四十五号。这宗抢劫案绝大多数的东西都很专业,因此我唯一的推论就是这不太可能是劫匪平常会穿的尺码。弹道专家也分析过子弹了,那是AG3步枪所用的标准七点六二毫米子弹,这是挪威最常见的弹药,因为全国的军营、军火店、储备军官和民兵家里用的都是这种。换句话说,完全无法追查。除此之外,你会认为他从来没走进银行,或离开银行,因为我们在银行外也搜过了,一无所获。”
韦伯坐下。
“谢谢,韦伯,你的说明很……呃,让人获益匪浅。”伊佛森翻开下一张纸——目击者。
“霍勒?”
哈利往椅子里又挪了挪。“当时在银行里的人,事后都立刻接受了讯问,没人说出什么我们从录像中看不出的事。也就是说,他们记得的事都被我们证实是错误的。一位目击者看到劫匪走上工业街,此外就没有其他人打电话提供线索了。”
“这点让我们进入下一个项目:脱逃车辆。”伊佛森说,“托莉?”
托莉·李往前踏一步,打开头顶上方的投影仪,机器内已经放了一张投影片,上面是过去三个月遭窃的私家车的情况简介。她操着浓重的桑默斯克地区口音,说明她认为哪四辆车最可能是脱逃车,她的判断基于这些车都是常见品牌与车型,毫不特别,浅色车身,车子还算新,劫匪开起来才觉得可靠,不怕中途抛锚。其中最有嫌疑的是一辆停在马里达路上的大众GTI,该车在劫案发生的前一天夜里被偷。
“银行劫匪常会尽量在接近抢劫的时间偷车,这样车子才不会出现在巡逻车名单上。”托莉·李说。她关掉投影仪,拿起投影片,准备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伊佛森点点头道:“谢谢。”
“谢什么?”哈利低声对韦伯说。
下面那张纸的标题是“录像分析”。伊佛森已经把马克笔盖了起来。贝雅特咽了口口水,清了清喉咙,从身前的杯子里喝了口水,又咳了一声,双眼盯着桌面:“我量过高度了……”
“贝雅特,请大声一点好吗?”蜥蜴微笑着。贝雅特又咳了几声。
“我量了录像带中劫匪的身高,他有一米七九。这个数字我跟韦伯确认过了,他也同意。”
韦伯点头。
“太好了!”伊佛森高喊,声音里是装出的热情。他拔开马克笔的笔盖,写下:身高一米七九。
贝雅特继续对着桌面说话:“我也跟大学的阿斯拉克森谈过,也就是我们的声音分析师。他听了劫匪用英语说的那五个字,他说……”贝雅特紧张地抬眼看了看伊佛森,伊佛森背对她站着,正准备写笔记,“……录音质量太差,没办法分析。完全没有用。”
伊佛森垂下手臂,正好跟低低的太阳在云层后消失是同一时间,他们身后那片方形的大光块也消失了。房间内一片死寂。伊佛森吸了口气,双脚在地上往前拖动。
“幸好,我们把王牌留在最后。”
劫案组组长翻开最后一张纸:监看。
“我们或许该向不在劫案组的同人说明,在一宗银行抢劫案有录像时,我们总会先监看录像带。如果劫匪是我们熟悉的罪犯,那么我们有七成的机会通过一卷质量较好的录像带确认劫匪的身份。”
“即使他戴了头套?”韦伯问。
伊佛森点点头道:“好的便衣调查员能从劫匪的体形、抢劫时的肢体语言和说话方式等种种无法隐藏在头套后方的小细节认出劫匪。”
“但这还不足以查出劫匪是谁。”伊佛森的副手迪德里克·古德蒙松插嘴,“我们必须……”
“没错,”伊佛森没等他把话说完,“我们必须有证据。劫匪可以对着摄像头说出名字,但只要他戴着头套、不留下具体证据,我们在法律上还是站不住脚。”
“那么,你们认出的那七成里面,有几个真的被定罪?”韦伯问。
“只有少数几人。”古德蒙松说,“就算得放他们走,知道有谁犯过抢劫案还是有好处。因为如此一来,我们就能学到他们的模式和方法,下次就可以逮到人。”
“要是没有下一次怎么办?”哈利问。他注意到伊佛森大笑时,耳朵上的粗大血管扩张了。
“亲爱的谋杀案专家呀,”伊佛森还是一副开玩笑的口吻,“看看大家吧,你会发现大多数人都被你刚才的问题逗笑了。那是因为成功抢劫过一次的银行劫匪总是——总是哦——会再度犯案。这是银行劫匪的不变定律。”伊佛森瞥向窗外,又咯咯笑了一声,才转过身来,“如果今天的成人教育到此为止,或许我们可以看看是否有嫌疑人了。”
奥拉·李看了看伊佛森,不太确定该不该站起来,最后还是决定坐着。“嗯,我上个周末值勤。周五傍晚就有剪接好的监控录像带了,我请监看组的人在痛苦之屋里看过。那天没执勤的人周六也都被叫来了。总而言之,十三位监看人员都在场,第一位是周五晚上八点看的,最后一位是……”
“很好,奥拉,”伊佛森说,“请说说你看完有什么发现。”
奥拉紧张地笑着,听起来像海鸥在犹豫地鸣叫。
“说啊?”
“艾斯本·瓦兰今天请病假。”奥拉说,“他对银行劫匪的地盘比较清楚,我会请他明天过来一趟。”
“所以你的意思是?”
奥拉的目光在桌上移动。“没什么发现。”他轻声说。
“奥拉算是我们的新人。”伊佛森说,但哈利注意到他下巴的肌肉已经开始绷紧,“他识别身份时,要求百分之百的肯定,这点值得赞赏,但如果劫匪——”
“杀人犯。”
“——从头到脚都裹起来、身高中等、不开口、行动反常且穿了不合脚的大鞋,那就有点强人所难了。”伊佛森提高了音量,“所以呢,奥拉,请把整份名单告诉大家。嫌疑人有哪些?”
“没有人。”
“总有名字吧?”
“没有。”奥拉咽了口口水。
“你是说,没人提得出建议?那些志愿网民、认真的便衣呢?那些人每天尽责地跟奥斯陆最浑蛋的混混打交道,而十个混混里就有九个会有脱逃车、卷款潜逃者、把风者的线索,可是他们连随便猜一下都不肯吗?”
“他们是猜了,”奥拉回道,“提到六个名字。”
“那就快说。”
“我都查过了,其中有三个在坐牢,一个抢劫案发生时人在布拉达广场,另一个在泰国芭堤雅。这个我去查过。另外还有一个人,每个便衣警察都提到他,因为他跟劫匪的身材差不多,犯下的抢劫案也很专业,那人就是提维塔帮的比约恩·约翰森。”
“哦,是吗?”
奥拉一副想溜下椅子、消失在桌底的模样。“他人在伍立弗医院,上周五正在接受招风耳矫正手术。”
“招风耳?”
“就是耳朵突出。”哈利咕哝着,弹掉眉毛上的一滴汗,“伊佛森简直快爆炸了。你现在多少了?”
“已经超过二十一了。”哈福森的声音被墙壁反弹回来。刚过中午,警署地下室的健身中心除了他们两个几乎没有别人。
“你是作弊了还是怎样?”哈利咬紧牙关,想加快速度。他的测力健身车周围已经一摊汗水了,哈福森的前额却好像根本没湿。
“所以你一点头绪也没有?”哈福森问,呼吸规律又平缓。
“除非我能从贝雅特最后说的话里找出什么端倪,不然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说了什么?”
“她在研究一个程序,能把录像中劫匪的头、脸做成立体图像。”
“戴头套的?”
“那个程序能把图片里的光、阴影、凹凸部位等数据都计算进去,头套越紧,合成头套下方人头的影像就越容易。然而那都只是草图,但贝雅特说她可以用来跟嫌疑人的照片比对。”
“是联邦调查局的识别程序吗?”哈福森转向哈利,有些惊异地看着原本在哈利胸口联谊社商标处的那块汗渍,现在已经扩散到整件T恤了。
“不是,她的程序更好。”哈利说,“多远了?”
“二十二。什么程序?”
“梭状回。”
“微软的,还是苹果的?”
哈利用食指轻敲自己通红的前额:“这东西每个人都有。就在大脑颞叶上,那东西唯一的功能就是认人。就这么个作用。那块小东西能让我们分辨数万张人类面孔,却分不出十几只犀牛的不同。”
“犀牛?”
哈利用力挤了挤眼睛,想把刺痛眼睛的汗眨掉:“我是打个比方,哈福森。不过贝雅特真的是特例,她的梭状回比别人强,可以记住这辈子见过的所有人的脸。我指的可不只是她认识或说话过的人而已,还包括她十五年前在拥挤的街头见过的、戴着墨镜的脸。”
“不会吧。”
“真的。”哈利低下头,等调匀呼吸了才继续说,“世界上只有大约一百个像她这样的例子。古德蒙松说她在警察学校做过测验,打败了几个知名的人脸识别程序。这女人根本就是会走路的人脸数据库。要是她问你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相信我,那绝对不是搭讪。”
“哇。她来警察局做什么?拜托,她有特异功能啊。”
哈利耸耸肩:“你记得八十年代在里恩区的银行抢劫案中被枪杀的那个警员吗?”
“那时我还没进来。”
“银行被抢时,他刚好在附近,由于他是第一个抵达现场的人,他就走进银行去谈判,什么武器都没带。他在一阵乱枪扫射中被杀死,劫匪到现在都没抓到。后来警察学校拿这件事当反面教材,说明要让银行劫匪出其不意时不该做什么。”
“应该等待支援,不能跟劫匪对峙,或让自己、银行员工甚至劫匪暴露在不必要的危险中。”
“对,课本上是这么说的。奇怪的是,他是当时警方最优秀、最有经验的调查员约恩·隆恩,也就是贝雅特的父亲。”
“噢。所以你认为她加入警局是这个原因?因为她父亲?”
“有可能。”
“她漂亮吗?”
“还不错。多远了?”
“刚过二十四,还剩六。你呢?”
“二十二,你知道我会赶上的。”
“这次可不行。”哈福森说着加快速度。
“我会的,因为现在是上坡,我开始发力,你会因为太紧张而抽筋,你每次都这样。”
“这次不会。”哈福森说着更用力地踩着踏板,发际线周围开始渗出汗珠。哈利笑着,倾身靠近车把手。
毕悠纳·莫勒一会儿看着太太玛格丽特给他的购物单,一会儿又看着架上那些他以为是香菜的东西。去年冬天他们从普吉岛度假回来以后,玛格丽特就爱上了泰国菜;但面对这些每天从曼谷搭飞机来到格兰斯莱达街上这家巴基斯坦杂货店的各式蔬菜,这位犯罪特警队队长仍然惴惴不安。
“老大,那是青辣椒。”耳边有个声音响起,毕悠纳·莫勒一个转身,看到哈利那张通红、满是汗水的脸,“几根这个再加几片姜,就可以煮泰式酸辣汤了。你的耳朵会冒烟,但你会排出大量的汗。”
“看来你已经尝过了嘛,哈利。”
“只是跟哈福森玩了一趟自行车比赛。”
“是吗?那你手里的是什么?”
“节朋椒,一种小红辣椒。”
“我不知道你也会做菜。”
哈利困惑地望着那袋辣椒,好像他也是第一次见到。“对了,老大,正好遇见你,我们有点状况。”
莫勒感觉头皮一阵发麻。
“不知道是谁决定让伊佛森主导玻克塔路的杀人案的,但这样真的不行。”
莫勒把购物单放进菜篮问:“你们两个共事多久了?两天?”
“老大,那不是重点。”
“哈利,你这辈子就不能有一次只做好分内事,让其他人决定该怎么安排吗?试着不要跟大家做对,这不会造成什么永久伤害的。”
“老板,我只想尽快解决这件案子,这样我才能开始调查下一件。”
“这我知道,但那件案子我给了你两个月,你调查的时间都超过好久了;哈利,我没办法把时间和资源用在私人原因和情感因素上。”
“老大,她是我们的同事。”
“这我知道!”莫勒低吼。他忽然止住,看了看四周,然后稍微压低了声音,“哈利,你到底有什么状况?”
“那些人习惯对付劫匪,伊佛森对有建设性的意见完全不感兴趣。”
想到哈利所谓的“有建设性的意见”,莫勒忍不住笑了。
哈利靠上前,连珠炮似的说起来:“老大,发生谋杀案的时候,我们第一个会问的问题是什么?我们会问为什么?动机是什么?可是在劫案组,他们直接预设动机就是钱,而不会那样问。”
“那么你认为动机是什么?”
“我还没想法。重点是他们用的方法完全错误。”
“是他们的方法不同,哈利,不同而已。我得快点买好菜赶回家,所以快说你有什么事。”
“我要你跟相关人士谈一谈,好让我能跟另一个人单独办案。”
“退出调查小组吗?”
“并行调查。”
“哈利!”
“我想跟贝雅特·隆恩合作,这样她跟我才能重新开始。伊佛森已经快陷进……”
“哈利!”
“干吗?”
“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哈利调整了身体的重心道:“我没办法跟那只微笑的鳄鱼合作。”
“你说伊佛森吗?”
“我会做出超级蠢的事。”
莫勒的眉毛蹙起,在鼻梁顶端形成一个黑色的V。“你在威胁我?”
哈利把一只手放在莫勒肩头说:“老大,就帮这么一次。我再也不会请你帮忙了,再也不会了。”
莫勒低吼一声。这些年来,他不理会资深同事给他的善意规劝,替哈利出头,已经有多少次了?大家都要他跟哈利保持距离,说他是一尊管不住的大炮。唯一能肯定的是,他总有一天会做出错得离谱的事。然而,不知怎么搞的,到目前为止他和哈利总能化险为夷,让别人没法拿他们开刀。但这只是目前的状况。最耐人寻味的问题却是:他为什么能忍受这一切呢?他看着面前的哈利。这个酒鬼、麻烦、教人受不了又自大的顽固分子。同时也是他手下除了汤姆以外最优秀的探员。
“哈利,你最好少管闲事,否则我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懂了吗?”
“懂得很,老大。”
莫勒叹了口气道:“我明天会跟总警司和伊佛森开会。我们只能等等看了,我什么都不保证,听到了吗?”
“是,老大。请代我问候你太太。”哈利扭头就往出口走去,“香菜在最左边底层的架子上。”
莫勒站着,望着那只菜篮。他现在想起为什么了。他喜欢这个酒鬼、不听话又顽固的浑蛋。
7白棋国王
哈利朝一位常客点点头,在波浪状的窄窗台下找了张桌子坐下。窗外是沃玛川奈街,他身后的墙上挂了一大幅画,画中是艳阳下的青年广场,一个撑着阳伞的女人正开心地接受头戴高帽、正在散步的男人向她致意。那似乎永无止尽的秋季昏暗日光,和施罗德酒馆里几乎是虔诚、静默的午后,形成了极大的对比。
“你能来真好。”哈利对已经坐在桌旁的一个肥胖男子说。不难看出这个人不是常客,但不是因为那件高雅的花呢夹克,也不是那条带红点的领结,而是因为他在散发着啤酒味、上面还有着点点黑色香烟焦痕的桌布上,搅拌着白色马克杯里的茶。这位稀客是心理学家史戴·奥纳,他是全国最优秀的心理学家之一,也是警方经常求助的专家。警方求助的结果时而令人满意,时而令人后悔,因为奥纳这个人性格耿直,刚正不阿,若没有百分之百确凿的科学证据,他在法庭上绝不发表意见。不过,由于心理学本来就没什么证据可言,常见的情况是检方证人成为被告最好的朋友,检方证人心中的疑惑一般来说都对被告有利。身为警官的哈利长久以来仰赖奥纳的专长破解谋杀案,根本已经把他当成了同事。身为酗酒患者的哈利也完全放心地把自己交在这位热心、聪明而且越来越骄傲的男人手里——如果非要他说,他甚至会把奥纳称为朋友。
“所以这就是你的巢穴了?”奥纳说。
“对。”哈利说着朝柜台的玛雅扬了扬眉,玛雅立刻快步穿过翻板门,进了厨房。
“你是吃了什么啦?”
“节朋椒。”
一滴汗珠滚下哈利的鼻梁,在鼻端挂了一会儿,然后滴在桌布上。奥纳讶异地看着那滴汗。
“恒温器够烂的。”哈利说,“我刚才在健身房。”
奥纳皱起鼻子道:“从科学人的角度来说,我想我应该赞赏你;但以哲学家的角度,我会质疑你让身体经历这种不堪有何意义。”
一个不锈钢咖啡壶和一个马克杯放到了哈利面前。“谢了,玛雅。”
“愧疚感作祟。”奥纳说,“有些人只能用惩罚自己的方式来面对愧疚。就像你崩溃的时候,哈利。就你而言,你不是拿酒精当避风港,而是当成惩罚自己的终极方法。”
“谢了。你这个诊断我以前就听过了。”
“所以你才这么努力地健身吗?因为良心不安?”
哈利耸耸肩。
奥纳压低声音:“还是忘不了爱伦?”
哈利迅速抬眼看着奥纳。他缓缓举起那杯咖啡,大大地喝了一口,才苦笑着把杯子放下:“不,不是爱伦·盖登的案子。那件案子我们毫无进展,但并不是因为我们没好好办。这我很清楚。会有线索出来的,我们只要耐心去等。”
“那好。”奥纳说,“爱伦的死并不是你的错,请牢牢记住这一点。也别忘了,你的其他同事全都认为凶手已经伏法。”
“也许是,也许不是。凶手已经死了,无法回答问题。”
“别让这件事成为执念,哈利。”奥纳把两根手指伸进花呢夹克的口袋,取出一只银色的怀表瞥了一眼,“但我想你今天约我来不是谈愧疚感的吧?”
“不是。”哈利从内袋中取出一沓照片,“我想知道你对这些有什么看法。”
奥纳伸手接过,翻起那叠照片。“看起来像是抢银行。这不是犯罪特警队的事啊。”
“看到下一张照片你就会明白了。”
“哦?他对摄像头竖起一根手指。”
“对不起,那就是下一张。”
“噢。她是……”
“没错,几乎看不到火光,因为那是AG3,但他刚开火。看这边,子弹刚穿过那个女人的前额。下一张照片就是子弹从她后脑勺穿出,射进玻璃隔板旁边的木头里。”
奥纳放下照片,问:“哈利,你为什么老是拿这种照片给我看?”
“这样你才知道我们在谈什么。看下一张。”
奥纳叹了口气。
“劫匪从那里拿到了钱。”哈利指着照片说,“他现在只要逃走就好了。他是职业劫匪,冷静、精确,没理由去恐吓别人或强迫人做事,但他却选择延迟几秒钟脱逃,开枪射杀这个柜员,只因为分行经理从提款机拿钱时晚了六秒。”
奥纳拿汤匙在茶杯中慢慢以8字形搅拌。“现在你是想知道他有什么动机?”
“嗯,动机总是有的,难的是知道从理性的哪一面去看。你的第一个想法是什么?”
“严重人格障碍。”
“可是他做的其他事情都很合理。”
“有人格障碍不代表愚笨。病人都能够达成想要的目标,多数时候甚至比平常人还要在行。区分他们跟我们的关键,在于他们要的东西不同。”
“毒品呢?有没有什么毒品能让一个普通人变得很有攻击性,甚至想杀人?”
奥纳摇摇头说:“毒品只会强化或软化潜伏的倾向。一个杀害妻子的醉汉在清醒时就有殴打妻子的习性。像照片上这样的蓄意杀人案,犯案的也几乎都是有特定倾向的人。”
“所以你是说,这男的发作了?”
“或是预设行为。”
“预设行为?”
奥纳点头表示同意,说:“记得那个一直抓不到的劫匪,洛斯可·巴克斯哈吗?”
哈利摇头。
“吉卜赛人。”奥纳说,“关于这位神秘人物的谣传已经有好几年了。据说他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奥斯陆所有运钞车和金融机构等重大抢劫案的幕后主脑,警察花了几年才相信这个人真的存在,但即便如此,警察也一直找不到他涉嫌的证据。”
“我有点印象了。”哈利说,“但我以为他被捕了。”
“错。警察最接近他的一次,是抓到两名愿意提出对洛斯可不利证据的劫匪,但这两个人却在奇怪的情况下消失了。”
“没什么好奇怪的。”哈利说着取出一包骆驼牌香烟。
“在监狱里消失就奇怪了。”
哈利低低吹了声口哨。“我记得他最后还是去坐牢了。”
“没错。”奥纳说,“但他并不是被捕,洛斯可是自首的。有一天他忽然出现在警察总署的前台,说他想自首,承认参与了好几宗陈年的银行抢劫案。可想而知,这件事造成极大的骚动。没人知道到底怎么回事,洛斯可也拒绝解释他为什么要自首。在案子送上法庭以前,警察打电话要我去看他是否精神正常,以评断他的自首是否有效。洛斯可同意跟我谈话,却有两个条件,第一是我们要下一局棋——别问我他怎么知道我爱下棋,第二是要我带一本法文版的《孙子兵法》过去,那是讲军事战略的中文古书。”
奥纳打开一盒小贵族牌小雪茄。
“我请巴黎那边把书寄来,又带了一组西洋棋过去。监狱的人让我进了他的牢房,一个怎么看都像僧侣的男人向我打招呼。他向我借了一支笔,翻开那本书,歪歪头要我把棋盘打开、排好。我把棋子放定,以瑞提式开局起头,也就是在掌控中心以前不攻击对手,这种策略对中等程度的棋手通常很有效。当然,从一步棋是看不出来我是这么打算的,但这个吉卜赛人却从书上抬起头瞄了棋盘一眼,摸了摸山羊胡子,用一种了然于心的神情看我,还在书上做着笔记……”
小雪茄末端的银色打火机呼的一声燃起火焰。
“……然后他又看起书来。我就说‘你不下棋吗?’,我看他拿我的笔草草写着字,一面回答,‘不需要。我正在写这局棋会怎么结束,每一步都写下来。你会把你的国王弄倒’。我说,他不可能光凭第一步棋就知道整局棋会怎么发展。‘要不要打赌?’他问。我笑说不必,但他却很坚持,于是我同意赌一百克朗,如果输了,之后谈话的时候就要对他厚道一点。他要求先看钞票,我只好把钱放在棋盘边上他看得到的地方。他举起手,好像准备要下棋,之后发生的事快得不得了。”
“下闪电棋吗?”
奥纳微微一笑,在沉思中对着天花板吐出一个烟圈。“接下来我就被他反扣住,我的头被拉得往后仰,只看得到天花板,然后我耳边听到一个声音:‘外地佬,有没有感觉到刀子?’我当然感觉得到,薄而锋利的不锈钢压着我的喉头,随时可以刺穿我的皮肤。哈利,你有没有经历过这种感觉?”
哈利的脑子飞快地回忆着相关经验,却没找到类似的。他摇摇头。
“用我几位病人的话来形容,那感觉就是矮了一截。我吓得差点尿裤子。然后他又在我耳边说:‘奥纳,把你的国王弄倒。’他抓住我的手放松了些,好让我抬起手臂,把自己的棋推倒。然后他又突然松开我,回到他原本的位子上,等我站起来、调匀呼吸。我呻吟地问他:‘干吗这样?’他回答:‘这就是抢劫银行。先做计划,然后执行。’然后他让我看他在书里写的东西,我只看到我的那一步棋,还有白棋国王的投降。然后他问:‘奥纳,我回答你的问题了吗?’”
“那你怎么说?”
“我什么也没说。我叫警卫过来。但在警卫来以前,我问了洛斯可最后一个问题,因为我知道要是我现在得不到答案,就会一直不停地想,最后把自己搞疯。我问:‘你会下手吗?要是我不肯投降,你会割了我喉咙吗?就为了赢得赌局?’”
“他怎么回答?”
“他笑了笑,问我知不知道预设行为是什么。”
“然后呢?”
“就这样。门开了,我就走了。”
“可是他说预设行为是什么意思?”
奥纳推开茶杯说:“人的预设行为能让脑袋遵循特定的行为模式。人脑会忽略其他冲动,遵循既定的规则,不管那是什么。这在人脑面临惊慌的自然冲动时非常有用。比方说如果降落伞打不开,那么我就希望伞兵有预设的应急行为。”
“或是士兵在打仗的时候。”
“没错。不过,有几个办法能在某个程度内设定人类的行为,让人进入类似催眠的状态,甚至连极端的外在影响都无法打断,人变得像活着的机器人。这是每个将军都梦寐以求的事,而且只要知道必要的技巧,做到这点其实简单得吓人。”
“你是说催眠吗?”
“我喜欢说是预设行为,这种说法的神秘性比较少。基本上就是打开和关闭冲动途径。只要够聪明,就能轻松让自己按预设行为行事,也就是所谓的自我催眠。如果洛斯可的预设行为就是在我不投降的时候杀我,他就不会让自己改变心意。”
“但他并没有杀你。”
“所有的行为都有脱逃按钮,也就是让人离开催眠状态的密语。以这个例子来说,脱逃按钮可能就是把白棋国王推倒。”
“噢。厉害。”
“现在我要讲重点了……”
“我想我知道了。”哈利说,“照片上那个劫匪的预设行为,就是在分行经理超出时限的时候开枪。”
“预设行为的规则必须很简单。”奥纳说着把小雪茄丢进马克杯,又把浅碟放在杯子上,“为了让你进入催眠状态,头脑必须形成一个小而合逻辑的封闭系统,屏除其他思绪。”
哈利把一张五十克朗的钞票放在咖啡杯旁边,站起身。奥纳沉默地看着哈利把照片收好,才说:“我的话你一句都不信,对吧?”
“对。”
奥纳站起来,把腹部的夹克扣子扣好。“那你相信什么呢?”
“我相信经验告诉我的事。”哈利回答,“我相信大多数的坏人都跟我一样蠢,会选择简单的法子,没有复杂的动机。简单来说,事情就是表面上那样。我可以打赌,那个劫匪不是疯了,就是慌得乱了手脚。他的行为很无知,我可以据此说他很笨。拿那个你认定很聪明的吉卜赛人来说好了,他拿刀子攻击你,结果要坐多久的牢?”
“不必坐牢。”奥纳冷笑着说。
“咦?”
“他们根本没找到刀。”
“你不是说他在牢房里拿刀抵住你吗?”
“你没有经历过吗?你趴在海滩上,朋友叫你别动,因为他们要把烧红了的煤炭放在你背上,然后你听到有人哎呀一叫,下一秒钟你就觉得被煤炭烫到了?”
哈利在脑中翻遍所有度假的回忆,没花多久时间。“没有。”
“结果只是闹剧,那根本只是冰块!”
“那又怎样?”
奥纳叹气道:“有时候,我真怀疑你是怎么活过这三十五年的,哈利。”
哈利一手摸过脸庞,他累了。“奥纳,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要说,一位出色的心灵操控师,可以让你把百元钞票误认为是刀锋。”
金发女郎直视哈利的眼,承诺这天虽然偶有云层,但会出太阳。哈利按下“电源”钮,十四英寸电视屏幕的画面缩成中央的一个小光点。他闭上眼睛,视网膜上却出现丝蒂恩的影像,耳边还听到记者的声音在回荡:“……到目前为止,警方仍未找到本案嫌疑人。”
他又睁开眼,打量着漆黑屏幕上映出的影像。上面是他自己、那张购自艾勒维多家具店的老旧高背沙发椅和一张带玻璃和瓶盖装饰的茶几,上面空无一物。一切都跟往常一样。打从他住进这里以来,那架便携式电视机就放在书架上,在一本《孤独星球·泰国旅游指南》和一本挪威地图之间,几年来一厘米都没移动过。他看过七年之痒的报道,也知道人们通常会开始渴望到新的地方住,拥有新的工作或新的伴侣等。他却什么都没感觉到,近十年来一直都干同一行。哈利看了看表。安娜说的是八点。
至于伴侣这件事,他的恋情从未持续过那么久,因此他也无从得知那理论到底对不对。除了两段原本可能维持到七年的感情,哈利的恋情总会因为他所谓的“六周之痒”而告终。他难以全心投入,究竟是不是因为他两次爱上女人都以悲剧收场,那就不得而知了。或者该怪他的那两个不渝之爱——谋杀案调查和酒精?无论怎样,在两年前他还没遇见萝凯的时候,他已经开始认为自己不适合长久关系了。他想起萝凯在霍尔门科伦区那又大又酷的卧房,他们在早餐桌上的轻声密语,欧雷克在冰箱门上的涂鸦,画着三个手牵手的人,其中一个的个子就跟无云蓝天上的黄色太阳一样高,那人的下方写了“哈力”二字。
哈利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录音电话旁找到一张写有她电话的纸片,在手机上按下号码。铃响四声之后,另一头有人接起了电话。
“嘿,哈利。”
“嘿。你怎么知道是我?”
一声低沉的笑:“哈利,这些年来你到哪里去了?”
“我到处跑。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又说了什么蠢话了吗?”
她笑得更大声了。
“啊哈,你会看到来电显示。我真笨。”
哈利听出自己说的话有多老套,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把该说的话说出来然后挂断,结束:“安娜,是这样的,今天晚上我们的约……”
“哈利,别犯傻哦!”
“犯傻?”
“我正在煮百年难得一尝的咖喱。如果你怕我会引诱你,那我得让你失望了,因为我只是觉得我们都欠对方一顿可以好好聊天的晚餐,回忆往日,澄清误会,或者也不必。不然闲聊也好。你还记得节朋椒吧?”
“嗯,记得。”
“太好了,那八点整见啰?”
“嗯……”
“那就这样啦!”
哈利站着,瞪着电话。
8贾拉拉巴德
“我马上就会杀了你。”哈利说着,握紧枪支冰冷的金属,“我只是先让你知道,让你想一想。把嘴张开!”
哈利对着不会动、没有灵魂也没有人性的蜡娃娃叫嚣。头套下的他已经开始出汗,太阳穴的青筋跳动着,每跳动一次就隐隐作痛一次。他不想看周围的人,不想看到他人责备的眼光。
“把钱放进袋子里。”他对面前那个没有脸的人说,“把袋子放到头上。”
那个无脸人开始大笑,哈利把枪一转,用枪托敲他的头,但没打中。现在银行里的其他人也开始大笑,哈利从头套上随便剪出的眼洞里观察这些人:他们忽然变得很眼熟。二号柜台旁的女孩很像碧姬塔,他敢发誓发票机旁那个黑人男子是安德鲁,还有推着婴儿车的白发妇女……
“妈妈。”他低声说。
“你到底要不要钱?”那个无脸人说,“还有二十五秒。”
“要花多久由我决定!”哈利大吼,把枪管戳进无脸人张着的黑嘴,“原来是你,我就知道。再过六秒你就要死了,受死吧你!”
一颗牙齿吊在牙龈上,鲜血从无脸人的嘴角流下,但他却毫无所觉地说着话:“我没办法把时间和资源用在私人原因和情感因素上。”不知哪里传来疯狂的电话铃响。
“受死吧!像她一样受死吧!”
“别让这件事成为执念,哈利。”哈利感觉到那张嘴在咀嚼枪管。
“她是我同事,你这混蛋!她是我最要好的……”头套黏在哈利嘴巴上,让他呼吸困难。但无脸男的声音仍然肆无忌惮地传来:“放下她吧!”
“……朋友。”哈利扣下扳机,但什么事也没发生。他睁开眼。
哈利的第一个念头是自己打了个盹。他还坐在刚才那张绿色沙发椅上,面对着漆黑的电视屏幕,但那件外套却是新的,披在自己身上,遮住他的下半张脸;他可以感觉到外套潮湿的布料,而且阳光射进了房间。接着他感到有个大榔头正敲击着他眼睛后方的神经,一次又一次,又狠又准,留下剧烈又熟悉的疼痛。他试着回忆:他最后去了施罗德酒馆吗?他是否在安娜家喝了酒?但一切就跟他担心的一样:一片空白。他记得坐在起居室跟安娜通电话,但之后就是一片空白。这时他胃里一阵翻涌,哈利弯身到沙发椅外,听到呕吐物泼溅在木地板上。他呻吟一声,闭上眼,想把电话铃响从耳边隔绝。铃声停止时,他已经睡着了。
就像有人偷走了他的时间,又把剩余的零头给丢了那样。哈利再度醒来,却迟迟不睁开眼,想知道情况会不会好一些。但他没发现什么改变,唯一的不同是那把大榔头敲击的范围扩大了,他身上有呕吐物的臭味,还有,他知道自己这下子睡不着了。他数到三,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跨出八步来到浴室,头低到两膝间,把胃里的东西都吐光。他撑着马桶站起,努力想调匀呼吸。他惊讶地看见流进白瓷马桶的黄色物质中,含有红色和绿色的小块。他用食指和拇指夹起一小块红色的,拿到水龙头下冲了冲,举起来对着光看,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放进齿间咀嚼。他尝到节朋椒那辛辣的汁液,不由得皱起脸。他洗了把脸,又站直身子,这才看到镜中的自己有只眼整个黑了一圈。他播放电话录音时,起居室的阳光刺得他双眼好痛。
“我是贝雅特,希望没打扰到你。可是伊佛森说我应该立刻打电话给所有人。又发生了一起银行抢劫案,地点在基克凡路上的挪威银行,就在福隆纳公园和麦佑斯登区交会处。”
9雾
钢铁灰的云悄悄低掩在奥斯陆峡湾上方,太阳消失在云层后,南风以接近强风的力道呼呼吹着,像是替天气预报预测的大雨谱出前奏。屋顶的排水沟发出咻咻声,整条基克凡路上的雨篷都在风里上下翻飞。树木光秃一片,仿佛奥斯陆市区最后的色彩都被抽离,只剩下黑与白。哈利在风中缩着身子前进,双手插进口袋把外套裹紧。他注意到底部的纽扣松脱了,大概是傍晚或夜里掉的,但这不是唯一不见的东西。
当他要打电话找安娜,请她帮忙重建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时,才发现自己的手机也不见了。他用座机打给她,只听到一个语音消息,让他模糊地忆起过去。语音消息说他想找的人目前无法接听,请他留下电话或信息。他懒得留。
哈利很快就打起精神,也惊讶地发现自己轻易就能抗拒想继续喝酒和走一小段路到酒品专卖店或施罗德酒馆的冲动。他冲了个澡,换好衣服,沿着苏菲街走过毕斯雷球场,转进彼斯德拉街,经过史登斯公园,再穿越麦佑斯登区。他好奇之前到底喝了什么。由金宾威士忌引发的腹痛是消失了,但一片雾却罩住了他,遮盖他所有的知觉,就连呼呼吹来的风都无法把雾吹散。
两辆警察巡逻车闪着蓝光,停在挪威银行外。哈利向一位便衣警察亮出证件,低头穿过封锁线,来到银行门口。韦伯正在那里跟鉴识组的手下说话。
“下午好啊,警监。”韦伯说,故意强调“下午”两字。看到哈利肿起的黑眼眶,他扬起眉,“老婆开始打人啦?”
哈利一时想不出怎么回嘴,只好从烟盒里弹出一根烟。“调查得怎么样了?”
“戴头套的男子,拿了把AG3。”
“那家伙跑了?”
“跑得远呢。”
“跟目击者谈过了?”
“嗯,双李正在总部忙这件事。”
“事情的详细经过是怎样?”
“劫匪给女性分行经理二十五秒打开提款机,自己用枪顶住柜台后方一个女人的头。”
“他也让她代为传话吗?”
“对。他走进银行的时候,也用英文说了同样的话。”
“不准动,抢劫!”他们身后有个声音,接着是几声短促的笑,“霍勒,真高兴你来了。哎哟,你在浴缸里滑倒啦?”
哈利用一只手点燃香烟,另一手把烟盒递给伊佛森,伊佛森摇摇头。“坏习惯啊,霍勒。”
“说得对。”哈利把那盒骆驼牌香烟放回内袋,“永远不要请人抽烟,而应该假设绅士都会自己买烟。本杰明·富兰克林如是说。”
“是吗?”伊佛森说,不理会韦伯的笑容,“霍勒,你真是博学。或许你知道我们的劫匪又犯案了——就跟之前我们预测的一样?”
“你怎么知道是他?”
“你大概也听说了,整件案子就跟玻克塔路的北欧银行抢劫案一模一样。”
“是吗?”哈利说着深深吸了口气,“那尸体在哪儿?”
伊佛森和哈利互相瞪视。蜥蜴的牙齿闪着光。韦伯插嘴了:“这个分行经理动作比较快,她在二十三秒内就把提款机里的钱拿出来了。”
“没有谋杀受害人。”伊佛森说,“失望了吗?”
“不。”哈利说,让烟从鼻孔呼出来。一阵风把烟吹散,但他脑中的雾却拒绝消失。
门开了,正盯着咖啡机看的哈福森抬起头。
“能不能马上帮我泡杯特级浓缩咖啡?”哈利说着一屁股坐进办公椅内。
“早啊。”哈福森说,“你看起来好惨。”
哈利把脸埋进双手。“昨天晚上的事我一点也想不起来。我不知道自己喝了什么,但我再也不碰酒了。”
他从指缝间看到同事眉头紧蹙的担忧表情。
“放轻松,哈福森,只是小事一桩。我现在就跟这张办公桌一样清醒。”
“发生了什么事?”
哈利苦笑一声:“我从吐出来的东西看出我跟一个老朋友吃了晚饭,我打了几次电话想求证,但她都没接。”
“女的?”
“对,是女的。”
“啊,那可不是聪明警察的行径喔。”哈佛森谨慎地说。
“你好好泡咖啡吧你。”哈利低吼,“只是旧情人而已,我们还算清白。”
“你什么都不记得,怎么知道清不清白?”
哈利的掌心搓着没刮胡子的下巴,想着奥纳说过毒品只会强化潜伏的倾向。他不知道这句话算不算安慰。片段的细节开始浮现:一件黑色洋装。安娜穿了一件黑色洋装。他躺在楼梯上。有个女人扶他站起来。只有半张脸,就像安娜画的一幅肖像画。
“我每次都会醉成一摊烂泥。”哈利回道,“这一次并没有比其他时候更糟。”
“那你的眼睛呢?”
“大概是我回家或什么时候撞到厨房料理台了吧。”
“哈利,我是不想让你担心,但你的样子可比撞到厨房料理台严重多了。”
“喂!”哈利说着用双手握住咖啡杯,“我像在担心吗?反正我每次醉得不省人事的时候,身边也都是些就算我清醒时也不会喜欢的人。”
“对了,莫勒叫我传话给你,他说没问题,但没说是什么事。”
哈利用浓缩咖啡在口中漱了漱,然后才吞下。“哈福森,你会知道的,很快就会知道了。”
那天下午在警察总署,调查小组开简报会时详细地讨论了那起银行抢劫案。古德蒙松告诉大家,警铃响起后三分钟,警车就到了,但那时劫匪已经逃离了犯罪现场。警方不仅立刻以巡逻车包围并封锁了最近的街道,在接下来的十分钟内还布下外围封锁线,范围涵盖几条交通干道:扶那布区的E18线、伍立弗体育场的三环线、阿克尔医院的特隆赫姆路、贝兰姆市外的格里尼路,以及卡尔柏纳广场的十字路口。
“真希望能说这是钢铁封锁线,但你也知道现在人手不足。”
托莉·李询问了一位目击者,那人说看见一个戴头套的男子跳进一辆停在麦佑斯登路步行区里等待的白色欧宝车,那辆车立刻左转开上雅各奥斯街。麦格斯·里安也说,另一位目击者看到一辆可能是欧宝的白色汽车,开进文登的车库,紧接着就有一辆蓝色大众开了出来。伊佛森研究着挂在白板上的地图。
“听起来挺合理的。奥拉,也请你传出注意蓝色大众车的消息。韦伯那边有什么发现?”
“布料纤维。”韦伯说,“在他跳过的柜台后方找到两条,门口还有一条。”
“好!”伊佛森向空中挥出一拳。他开始绕着桌子在大家身后踱步,哈利觉得他烦死了,“所以现在我们只要找到几位候选人就行了。一等贝雅特做完录像剪接,我们就把抢劫视频公开到网络上。”
“这样好吗?”哈利问,把椅背往后抵在墙上,截断伊佛森的路。
这位长官讶异地看着他。“当然,我们总不能拒绝别人打电话进来,把视频里的人名告诉我们吧?”
奥拉插嘴道:“你记得上次有个妈妈打电话进来,说她看到网络上的抢劫视频里有她儿子的事吗?结果那个儿子早就因为另一件抢劫案坐牢了。”
笑声更大了。伊佛森微笑道:“霍勒,我们绝对不会拒绝接受新目击者的消息。”
“或者说新的仿效者?”哈利把双手放在头后方。
“你说模仿犯?霍勒,拜托!”
“嗯,如果我今天准备抢银行,我当然会模仿挪威目前最难抓的银行劫匪,乱人耳目,让警察以为是那个劫匪干的。玻克塔路抢劫案的所有细节,网络上都找得到。”
伊佛森摇摇头道:“霍勒呀,恐怕现在的银行劫匪没那么厉害。有谁愿意向犯罪特警队说明,惯性劫匪的标准行为是什么吗?没有人?嗯,这种人总是一成不变地重复之前成功的经验。只有在他失败——比方没抢到钱或被捕的时候,才会改变行为模式。”
“这证实了你的理论,但并没排除掉我的啊。”哈利说。
伊佛森不知所措地看了桌旁的人一眼,好像在求助。“好吧,霍勒。你有一次机会实践你的理论。其实呢,我正好决定试行一个新办法。简单说来就是让一小组人独立作业,跟调查组分头进行。这个办法是联邦调查局创立的,目的是避免掉进死胡同,只用一个观点去看案子。通常在有一大群警官的时候,大家会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形成对调查案中主要特点的共识。这一小组人能让大家以不一样的崭新角度来看案子,因为他们不一起工作,也不会受到另一组人的影响。实验证明,这个办法对棘手的案件很有效。我相信在座多数人都会同意,哈利·霍勒无疑符合这个小组的成员资格。”
笑声此起彼落。伊佛森走到贝雅特身后停步。“贝雅特,请你跟哈利同一组。”
贝雅特脸红了。伊佛森像个父亲般把一只手放在她肩头。“你有什么问题,只管开口。”
“我会的。”哈利说。
哈利正准备打开自家公寓大楼的门锁,又改变主意,往回走了十米来到那家小杂货店。阿里正在人行道上搬一箱蔬果。
“哈喽,哈利!觉得好点了吗?”阿里脸上是个不怀好意的大笑容,哈利闭上眼睛静了一秒。正和他担心的一样。
“阿里,你有没有帮我?”
“只有帮你上楼。我们打开你房门的时候,你说你可以自己来。”
“我是怎么到家的?走路还是……”
“出租车。你还欠我一百二十克朗。”
哈利咕哝了一声,跟在阿里后头进了杂货店。“阿里,真是对不起。你能不能简短跟我说一下经过?难堪的细节就不必多提了。”
“你和司机在马路上吵架,我们的卧房就对着那个方向。”他带着胜利的笑容,又补充说,“窗户在这边简直糟透了。”
“那时候几点?”
“半夜。”
“阿里,你早上五点就起床,我怎么知道你这种人的半夜是几点?”
“至少是十一点半以后。”
哈利承诺下次不会再发生这种事,阿里连连点头,脸上却是“这种话我听多了”的表情。哈利问他该怎么表示谢意,阿里则建议哈利可以把不用的地下室租给他。哈利说自己会好好考虑,然后把出租车钱还给阿里,又在他店里买了一瓶可乐、一包通心面和一袋肉丸子。
“这下就两不相欠了。”哈利说。
阿里摇摇头道:“还有季费没交。”这位住户合作委员会主席兼财务兼打杂说。
“妈的,我都忘了。”
“埃里克森。”阿里微笑。
“那是谁?”
“今年夏天我收到他写来的信,要我把账户号码给他,他才能付一九七二年五月和六月的费用。他认为这是过去三十年来他一直睡不好的原因。我回信说整栋大楼都没人记得他,所以他不必付了。”阿里用食指指着哈利,“但我才不会让你欠账呢。”
哈利举起双手作势投降。“我明天就把钱转账给你。”
哈利一进到自己公寓,马上就又拨了一次安娜的号码。跟之前一样,又是同样的语音消息。他还没把那包通心面和肉丸子倒进嗞嗞作响的煎锅,就听到盖过煎锅声音的电话铃声。他冲进走廊,抓起电话。
“喂!”他叫着。
“喂?”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女性声音,他感觉有点被吓到。
“噢,是你啊。”
“对,不然你以为是谁?”
哈利紧闭起眼睛。“同事。又发生一件抢劫案了。”这句话像胆汁和辣椒一样又苦又辣。眼睛后方麻木的疼痛又回来了。
“我刚才还打了你的手机。”萝凯说。
“我手机丢了。”
“丢了?”
“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不然就是被偷了。天晓得。”
“哈利,有什么不对劲吗?”
“不对劲?”
“你好像……压力很大。”
“我……”
“嗯?”
哈利吸了口气。“官司打得怎么样了?”
哈利听着,却没办法把那几个词组成有意义的句子。他只听见“财务状况”“对孩子最好”和“仲裁”,于是猜想事情没什么进展。下次跟律师的会面推到了周五;欧雷克很好,但已经受不了住旅馆了。
“告诉他我很希望你们快点回来。”他说。
电话挂断后,哈利还站着,不知道该不该回拨。但回拨做什么呢?告诉她有个旧情人邀他共进晚餐,然后他完全不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哈利把手放在电话上,但厨房的浓烟警报器却响了。他把煎锅拿离炉火,打开窗户,电话又响了。事后哈利回想,要是莫勒没选在那天傍晚打电话给他,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
“我知道你刚下班。”莫勒说,“但我们人手不太够,有个女人死在了自己的公寓里,看来她是举枪自杀的,你可不可以去一趟?”
“当然好,老大。今天的事我还欠你一个人情。对了,伊佛森把并行调查的事说得好像是他自己想出来的点子。”
“如果你是长官,却接到上级的这种命令,你会怎么做?”
“光想想我去当长官就够吓人的了。我要怎么去那个公寓?”
“你待在原地,会有人来接你。”
二十分钟后,一阵刺耳的嗞嗞声响起,这声音哈利实在太少听到了,吓了一大跳。那个被对讲机扭曲了的铿锵声音说,出租车已经到了,但哈利只觉得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下楼,看到那辆低底盘的丰田MR2红色跑车,更证实了心中的怀疑。
“霍勒,晚安。”声音从敞开的车窗内传来,但那声音距离柏油路面实在太近,哈利一时没看出说话的是谁。哈利打开车门,迎面而来的就是放克贝斯的声响、跟蓝色硬糖一样虚假的风琴声和耳熟的男性假音:“你这性感的混蛋!”
哈利好不容易挤进狭窄的桶型赛车椅中。
“看来今晚只有我们俩了。”汤姆·瓦勒警监说,他张开嘴,被太阳晒黑的脸中央,露出一排无懈可击的牙齿,但那淡蓝色的眼睛仍是冷冰冰的。警察总署里的很多警察都不喜欢哈利,但据他所知,把讨厌化为恨意的只有一个人。哈利很清楚,自己在汤姆眼中是警力的冗员,因此也冒犯了汤姆这个人。哈利曾在不少场合明确表态,他不同意汤姆和其他几位同事对同性恋、诈领救济金的人、巴基斯坦人、黑人、吉卜赛人和外国佬的秘密法西斯主义式看法,而汤姆则称哈利为“烂醉摇滚记者”。然而,哈利怀疑汤姆憎恨自己的真正原因是他喝酒。汤姆无法容忍弱点。哈利猜想,这也是他为什么花这么多时间上健身房、对着沙包和几位新来的拳击对手练习高踢和出拳的原因。在员工餐厅里,哈利曾在不经意中,听到一位年轻警员语带崇敬地描述汤姆如何在奥斯陆中央车站,打断了越南帮派分子中一个功夫小子的双臂。以汤姆对有色人种的观点来看,哈利实在搞不懂他那些同事为什么花那么多时间做日光浴,不过或许有个爱打趣的人说对了:汤姆并没有种族歧视,他殴打新纳粹主义者的时候,也像殴打黑人一样开心。
除了那些事实以外,还有一些事虽然没人清楚,但仍有少数人能琢磨出梗概。一年多以前,斯韦勒·奥尔森——唯一可以告诉警方爱伦为什么被杀害的人——被发现躺在自家床上,手里有把还温热的枪,两眼中间有一颗从汤姆的史密斯威森手枪射出的子弹。
“汤姆,小心一点。”
“你说什么?”
哈利伸手把那做爱的呻吟声关小。“今晚路上结冰。”
引擎发出缝纫机的咻咻声,但那声音是骗人的;随着车子加速,哈利体验到这座椅的椅背有多硬。他们沿着索姆街冲上史登斯公园旁边的上坡。
“我们要去哪里?”哈利问。
“到了。”汤姆说着一个急转向左,避开一辆迎面而来的车。车窗还是开着的,哈利听到湿叶子黏到轮胎上的声音。
“欢迎回到犯罪特警队,”哈利说,“密勤局那边不是要你过去吗?”
“人事重整。”汤姆说,“而且总警司和莫勒都要我回来。也许你还记得,我在犯罪特警队干出不少漂亮的成绩。”
“我怎么忘得掉。”
“嗯,谁都知道长时间喝酒会有什么后果。”
突来的刹车把哈利往前甩向风挡玻璃,他只来得及用手臂撑住仪表板。置物箱弹了开来,有个重物撞上哈利的膝盖,然后掉在地上。
“妈的什么东西?”哈利哼了一声。
“杰里科941式手枪,以色列警察的配备。”汤姆说着把引擎熄了火,“没装子弹。别捡了,我们到了。”
“这里?”哈利惊讶地问,弯身仰望着面前的一排黄色公寓大楼。
“不行吗?”汤姆说,人已经快出车门了。
哈利觉得心跳加快。他摸索着门把,各种思绪在脑中窜过,只有一个留了下来:他应该打电话给萝凯的。
雾又回来了。雾渗进马路,从街上树后紧闭的窗缝中,从那扇蓝色的门里——门在对讲机里传出韦伯突如其来的吼声后打开;雾也从他们上楼时经过的每扇门的锁孔里飘出,像条厚棉毯裹住了哈利。他们走进那间公寓,哈利觉得仿佛走在云端:周围的一切——人、声音、对讲机的杂音、相机的闪光灯——都蒙上了如梦似幻的光泽,披了一层隔离衣,因为这一切不是也不可能是真的。但站在那张床前,床上躺着的女性死者右手握着枪,太阳穴上有个黑洞,他实在不敢看枕头上的血,不敢注视她那空洞、责备的目光。他只好去注意那块床头板,看着那只头被咬掉的马,希望这阵雾很快会散,自己也会清醒。
10索根福里街
声音在他周围来来去去。
“我是瓦勒警监,谁可以跟我简单汇报一下?”
“我们在四十五分钟前抵达这里,发现她的是电工。”
“什么时候发现的?”
“五点。他立刻报了警。他的名字是……我查一下……勒内·延森。我记下了他的身份证号码和地址。”
“很好。打电话去局里确认他的数据。”
“是。”
“勒内·延森吗?”
“我是。”
“你能不能到这里来?我是汤姆·瓦勒。你怎么进到屋子里的?”
“我跟另一个警察说过了,用的备用钥匙。她周二把钥匙留在我店里,因为我要来的时候她不在。”
“因为她在上班吗?”
“不知道。她应该没有工作。嗯,不是一般的工作啦,她说她要准备一个什么展。”
“所以她是艺术家了。这里有人听说过她的名字吗?”
沉默。
“延森,你在卧室做什么?”
“找浴室。”
另一个声音:“浴室在那扇门后面。”
“好。延森,你进入这间公寓时,有没有察觉什么异状?”
“呃……怎么样才叫异状?”
“门是锁住的吗?有没有窗户开着?怪味或者怪声音?这些都算异状。”
“门是锁住的,没看到开着的窗户,但我也没特地去看。只有一个溶剂的味道……”
“松节油吗?”
另一个声音:“其中一个大房间里有些美术材料。”
“谢谢。延森,你还有没有注意到什么事?”
“刚才你说的最后一项是什么?”
“声音。”
“哦对,声音!没有,没什么声音,就跟坟墓一样静悄悄的。啊,哈哈,我不是故意要说……”
“没关系。你以前见过死者吗?”
“在她到我店里以前都没见过。她那时看起来挺有精神的。”
“她要你做什么事?”
“修理浴室地暖的定温器。”
“你能不能帮我们一个忙,检查一下线路是不是真的有问题?说不定她根本没有暖气线。”
“为什么?噢,我懂了,整件事可能是她故意安排,好让我们找到她?”
“有可能。”
“哦,那定温器烧了。”
“烧了?”
“故障了。”
“你怎么知道?”
停顿。
“延森,一定有人告诉过你,不要碰任何东西吧?”
“对……可是你们一直没来,我有点不安,只好找点事情做。”
“所以,现在死者的定温器运作正常了?”
“呃……呵呵……对。”
哈利想从床边移开,但双脚却不听话。医生已经合上安娜的眼睛,现在她就像在睡觉。汤姆叫那位电工回家,但请他接下来几天随传随到。他也把接到报警电话的制服巡警遣走了。要不是这件事,哈利绝对不会相信自己竟然很高兴汤姆在场。没有这位经验老到的同事,他一个聪明的问题都问不出来,更别提做出聪明的决定了。
汤姆问医生能不能下几个暂时的结论。
“子弹显然贯穿了颅骨,让脑部受损,因此遏止了所有重要身体机能。假设室内温度没变,尸体温度显示她已经死了至少十六小时。没有遭受暴力的迹象,也没有注射或体外用药的痕迹。不过……”医生故意卖关子,“手腕上的疤痕表示她以前尝试过自杀。我可以凭这些揣测,她有躁郁或忧郁症,还有自杀倾向。我们不妨打赌医生那里也有她的病历档案。”
哈利想说点什么,但舌头也不听使唤了。
“更多数据要等我仔细检查过才知道。”
“谢谢你,医生。韦伯,你有什么消息?”
“枪是伯莱塔M92F,极不寻常的枪。我们只在枪柄上找到几组指纹,而且指纹都是她的。子弹嵌进其中一块床头板,也跟那把枪吻合,所以弹道报告上会显示子弹由这把枪射出。明天你会收到完整报告。”
“很好,韦伯。还有一件事:电工过来的时候,门是锁着的。我注意到门上装的是标准锁,而不是弹簧锁,表示不可能有人进来这里然后又离开,当然了,除非那人有死者的钥匙,离开时从外面锁上门。换句话说,如果我们找到她的钥匙,就可以结案了。”
韦伯点头,举起一支黄色铅笔,笔端挂着一个钥匙圈和一把钥匙。“就在走廊的五斗柜上。这是那种系统钥匙,可以打开大楼大门和所有公用的房间。我已经试过,钥匙可以打开这间公寓的门。”
“太好了。现在我们只缺一张有署名的遗书了。这是案情明朗的案子,有人看法不同吗?”
汤姆轮流看着韦伯、医生和哈利。“好。可以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她的家人,请他们来认尸了。”
他走进走廊,哈利仍站在床边。不久,汤姆又探头进来。
“霍勒,事情拼凑得严丝合缝,不是很棒吗?”
哈利的脑子发出要他点头的信号,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点头了没有。
11幻象
我在看第一段影片。如果我一个个画面往下看,就会看到一阵火光。火药的粒子这时还没转变成纯粹的能量,就像一群闪亮的小行星随着大彗星进入大气层燃烧殆尽,但彗星仍持续安详地行进,没有人能阻止,因为这是百万年前,在人类、情感、憎恨和慈悲诞生前就已注定的航程。子弹进入头颅,截断脑部活动,唤起梦境。头颅中央,最后一个念头、来自疼痛中心的神经冲动被粉碎了。那是最后的、矛盾的自我求救信号,之后的一切就归于沉寂。我按下第二段影片的标题,看着窗外,等电脑慢慢地在网络之夜中搜索。天上有星星,我想每个星星都是宿命无可避免的证明。星星的存在并无意义,它们高悬于人类对逻辑和情境的需求之上。我想,正因如此,星星才那么美丽。
第二段影片找到了。我按下播放键。播放影片。就像一个巡回剧团,每次演出相同的戏码,但演出的地点都不同。相同的对话和动作、相同的服装和布景,不同的只有临时演员,还有最后一幕。今晚没有悲剧。
我很满意自己的发现。我找到了我扮演的角色的核心——我是清楚知道自己要什么的职业选手,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没人想拖延时间,玻克塔路的案子过后也没人敢。正因如此,在这两分钟、在我给自己的一百二十秒内,我才是神。幻象真有用。连身工作服下的厚布料、双层鞋内垫、有色隐形眼镜和排练过的动作。
我关闭电脑,房间变得漆黑。外界唯一让我有感觉的是遥远的市区噪声。我今天见到王子了。那个怪人。他总让我心生矛盾,好像他是鳄鱼,而我成了替鳄鱼清洁牙齿的鳄鸟,随时可能被吞下肚。他对我说,一切都在掌控中,劫案组并没找到任何线索。他拿到了他的那一份,我也拿到了他答应要给我的犹太枪。
或许我应该高兴,但再也没什么能让我感觉完整了。
后来我从公共电话亭打电话给警察总署,但他们不想对我泄露消息,除非我说自己是家属。他们说那是自杀,说安娜举枪自尽,结案了。我只来得及在纵声大笑前把话筒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