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复仇者》(4)

第十四章《复仇者》(4)

第四部

那段留言只有五秒,里面只有一条有价值的信息。这就够了。线索不在阿尔内·亚布挂掉电话前所说的那段话里……也不在背景里葛瑞格疯狂的吠叫里。而是令人心寒的高声鸣叫。海鸥。

26迪亚爵达

弗雷德·鲍格斯坦宿醉了。他三十一岁,离了婚,在国家湾第二钻油平台当油井工人。工作很辛苦,上班时禁止喝酒,但薪资很高,房间里有电视、美食,最棒的是,只要上三周的班,就能休四周的假。有些人回家陪妻子、瞪墙壁,有些人开出租车、盖房子,免得闲到发疯,还有些人会跟弗雷德一样:飞到热带国家,把自己灌得不省人事。偶尔,他会写张明信片给女儿卡茉儿,或“小娃儿”——他还是这样叫她,虽然她都十岁了。还是十一岁?总之,她是他在欧洲大陆唯一的亲人,这样就够了。他上次跟父亲说话时,父亲抱怨弗雷德的母亲又因为在力蜜超市偷饼干而被捕。“我替她祈祷。”父亲当时这么说,还问弗雷德手边有没有挪威文的《圣经》。“爸,《圣经》就跟早餐一样缺不得。”弗雷德这么回答。这点倒是真的,因为弗雷德在迪亚爵达时,向来不在午餐前吃东西,除非“乡村姑娘”鸡尾酒也算食物。但这就是定义问题了,因为他在每杯酒里至少都加了四勺糖。弗雷德·鲍格斯坦喝“乡村姑娘”鸡尾酒,是因为这种酒其实很烈。在欧洲,这种酒冠着名不副实的好名声,因为里面用的是朗姆酒或伏特加,而不是用巴西甘蔗酒——一种从甘蔗中蒸馏出来、又纯又苦的巴西高浓度酒精饮料——也因此使得喝“乡村姑娘”成为弗雷德号称忏悔的行为。弗雷德的祖父和外祖父都是酒徒,有了这样的遗传基因,他认为要犯错最好选个安全的法子,去喝烈到绝对不会让人上瘾的酒。

今天十二点,他拖着步子来到穆罕默德的店,买了杯浓缩咖啡加白兰地,又在蒸人的热气中,从又低又矮的两排相对还算白的房子之间,沿着那条坑坑洼洼的石子窄路慢慢晃回家。他跟罗格合租的房子就是那些不怎么白的房子之一,灰浆开始剥落,屋内灰色的水泥墙被来自大西洋的潮湿海风完全渗透,只要伸出舌头就能尝到墙壁的刺激气味。不过,弗雷德自我解嘲地想,有谁会想这么做呢。这间房子算不错了,有三间卧室,两张床垫,一个冰箱和一个灶台,再加上房间里的一张沙发和架在两块多孔砖上的一张桌面。因为墙上有个勉强算是方形的洞被他们当成了窗户,这里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客厅。没错,他们是该经常打扫——厨房里有大批黄色的火蚁出没,这种火蚁咬人非常痛——但自从冰箱被搬到客厅,弗雷德反正也不常进厨房。现在他躺在沙发上,计划待会儿要做什么,这时罗格进来了。

“你刚才到哪里去了?”弗雷德问。

“去港口的化学药品店啦。”罗格边说边笑,笑容在他那又宽又有疤的脸上漾开,“你他妈的绝对不相信他们可以直接卖你什么。那种东西在挪威就算有医师处方都拿不到。”他倒出塑料袋里的东西,大声念出标签。

“三毫克的苯二氮,两毫克的氟硝安定。妈的,这根本就是迷奸药嘛!”

弗雷德没有回答。

“不舒服吗?”罗格还是兴高采烈的,“你一点东西都没吃?”

“没。只在穆罕默德那里喝了杯咖啡。对了,那里有个神秘男子,在问穆罕默德有关列夫的事。”

罗格的头从那堆药品中猛地抬起。“问列夫的事?他长什么样子?”

“高个子,金发,蓝眼睛。听起来像个挪威人。”

“妈的!弗雷德,不要这样吓我好吗!”罗格又继续看标签。

“什么意思?”

“我这么说吧。如果他个子高、肤色深、身材瘦,那就是我们离开迪亚爵达或整个西半球的时候了。他看起来像不像警察?”

“警察是什么样子?”

“就是……算了,你这个钻油工。”

“他看起来像个酒鬼。我知道酒鬼什么样。”

“好。那也许是列夫的朋友。我们要不要帮他一把?”

弗雷德摇头。“列夫说他住在这里是完全……孤什么的……反正是个表示秘密的字眼。穆罕默德假装从来没听过列夫这个人,假如列夫想被找到,那人就会找到他。”

“我开玩笑的啦。说到这个,列夫人在哪里?我好几周没他消息了。”

“上次我听说他去了挪威。”弗雷德说,慢慢抬起头来。

“也许他抢了银行,然后被捕了。”罗格说,想着想着就笑了。不是因为他想要列夫被捕,而是抢银行的念头总是让他想笑。他自己就干过三次,每次都会让他亢奋上好一阵子。的确,前两次他们被捕了,但第三次却干得滴水不漏。每每说到那次的壮举,他都会略过不提自己正好碰到监控摄像头在维修的幸运巧合。但无论如何,那些报酬让他能在迪亚爵达享受悠闲的生活,偶尔还可以抽抽鸦片。

这座美丽的小村庄坐落在塞古鲁港南边,一直到最近,都住着波哥大以南该洲最大的一批通缉犯。从七十年代以来,迪亚爵达就是那些在欧洲夏季期间靠赌博、出售自制首饰和人体彩绘的嬉皮士和旅客的集结地。这些人代表着迪亚爵达的额外收入,而且多半不会打扰任何人。于是,坐拥该地所有工商业的两个巴西家族跟当地警方达成共识,结果就是警方对有人在海滩、咖啡馆、日益增多的酒吧,甚至马路或其他任何地方抽大麻等事,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有一个问题:如果观光客抽大麻或违反其他鲜为人知的法律,就跟在其他地方一样,必须付罚金。对领国家微薄薪水的警察而言,这笔钱是他们重要的收入来源。为了让有利可图的观光业与警察和平共存,这两大家族必须提供警方另一项有保障的利润。事情开始于一位美国社会学家和他的阿根廷男友。这位负责生产、贩卖大麻的男友被迫给警长一笔佣金作为保护费,并请其确保他的市场独占权。换句话说,潜在的竞争者会立刻被捕,送进联邦警局公事公办。金钱源源不绝地流进当地几位警官的口袋,一切顺顺利利,直到墨西哥人提出更高的佣金。然后有个周日早上,那个美国人和阿根廷人被送进联邦警局,公事公办地来到邮局前方的市集广场。总之,这种买卖保护的有效市场调节制度持续繁荣,没多久迪亚爵达就挤进了大批来自世界各地的通缉犯,他们在这块还算安全的地方落脚,仅需支付远比芭堤雅或其他地方低得多的价格。不过,到了八十年代,这块美丽且迄今为止几乎未遭人为破坏的自然珍宝,有着长长的沙滩、红色的夕阳和质量优良的大麻的欢乐地,被一群观光秃鹰——背包客——发现了。他们成批涌入迪亚爵达,个个抱着消费的决心,使得这里的两大家族不得不重新评估迪亚爵达作为庇护不法分子大本营的经济可行性。温馨、阴暗的酒吧逐渐转型成跳水设备出租行,当地人以传统方式跳黏巴达舞的咖啡馆开始规划“狂野月宴”之夜,警察不得不对这些小白屋展开越来越频繁的突袭,把那些疯狂抗议的吸大麻者赶上广场。但相比之下,不法之徒在迪亚爵达仍比待在世界上很多其他地方要安全,尽管妄想症已渗入每个人心里,罗格却还没受到影响。

正因如此,像穆罕默德·阿里这样的人才能在迪亚爵达的食物链中找到生存空间。他的存在有个最充分的理由:来自塞古鲁港的巴士都以广场为终点站,而他就占据了广场的战略观察点。迪亚爵达只有这么一个被阳光烘热、铺满圆石的广场,而穆罕默德可以从他那家阿华店的开放式柜台后把广场上的一切尽收眼底。只要有巴士抵达,他就停止端咖啡,把巴西烟草——这种劣质烟草可以替代他家乡生产的麻索[12]——装进水烟,以便查看到站的人,看看有没有便衣警察或赏金猎人。如果他那双鹰眼发现任何属于第一类的人,他会立刻发出警报。所谓警报是种订阅制的服务,付月费的人会接到电话,不然就是派个头小、手脚快的保利尼奥到这些人门口钉一张纸条。穆罕默德注意进站巴士也有私人原因,自从当年跟罗瑟丽塔一起离开她丈夫和里约,他就时刻担心着对方发现自己的后果。如果你人在里约或圣保罗的贫民区,简单的谋杀只要几百美金就能了事。就连经验丰富的专业级杀手,一趟寻人外加灭口行动,算上旅费也用不着两三千美金,而且过去十年来,这里一直是买方市场。更何况,杀情侣档还有高折扣。

有时候,被穆罕默德认定是赏金猎人的,还会直接走进他的阿华店。故意要露个脸的他们会点一杯咖啡,在恰当的时间点喝光,然后不可避免地问出那个问题:你知不知道我朋友某某某住哪里?或你认不认识这张照片上的男人?我欠他一笔钱。这种情形下,如果穆罕默德说出标准答案(“先生,我在两天前看到他带着一口大箱子,搭巴士去塞古鲁港了”),并成功让那位赏金猎人搭下一班巴士离开,还会收到额外的费用。

当这个高大的金发男子,穿着皱巴巴的麻料西装,脖子上缠着绷带,把一个袋子和一个PlayStation手提袋放上柜台,擦掉额上的汗水然后用英语点了杯咖啡时,穆罕默德可以嗅出在固定费用外还会多几块雷亚尔[13]的气味。不过,让他心生警觉的不是那个男人,而是跟他一起来的女人。她还不如直接把警察两个字写在额头上算了。

哈利打量着这家店。除了他自己、贝雅特和柜台后方的那个阿拉伯人,店里只有三个人。两个背包客和一个潦倒的观光客,一看就是正想从严重的宿醉中恢复精神的样子。哈利的脖子快把他整死了。他看了看表,从他们离开奥斯陆算起,已经过了十二小时。欧雷克打电话来说他破了俄罗斯方块的纪录,哈利则成功在飞往巴西的累西腓之前,在希思罗机场的电脑游戏店买到了南梦宫G-Con45光枪。他们搭螺旋桨飞机来到塞古鲁港。他在机场外跟一个出租车司机谈了一个大概很夸张的价码,让车子载他们去坐到迪亚爵达的渡轮,然后由巴士颠颠簸簸地载他们走完最后几公里。

二十四小时之前,他还坐在会客室里,对洛斯可解释他还需要给埃及人四万克朗。洛斯可对他说,穆罕默德·阿里的阿华店并不在塞古鲁港,而在附近的一个市镇。

“迪亚爵达。”洛斯可说,脸上有个灿烂的笑容。“我认识几个住在那边的人。”

那个阿拉伯人看着贝雅特,贝雅特摇摇头,然后把杯子放在哈利面前。咖啡又浓又苦。

“穆罕默德。”哈利说,看到柜台后的这个人身子一僵,“你是穆罕默德没错吧?”

阿拉伯人咽了口口水。“你是谁?”

“一个朋友。”哈利把右手伸进夹克,看到那张黝黑的脸上出现惊慌,“列夫的弟弟想找他。”哈利取出贝雅特在崔恩家找到的一张照片,放在柜台上。

穆罕默德闭上眼一秒钟,嘴唇似乎喃喃说着听不见的感恩祷告词。

照片上是两个男孩。高的那个穿了件红色棉夹克,大笑着,一只手慈爱地揽着另一个男孩,被揽住的男孩害羞地对着镜头笑。

“我不知道列夫有没有提过他弟。”哈利说,“他弟叫崔恩。”

穆罕默德拿起照片,细细打量。

“嗯,”他说着抓了抓胡子,“这两个人我都从来没见过。我也从没听说过有谁叫列夫。这附近的人我全认识。”

他把照片还给哈利,哈利把照片放回夹克内袋,喝光咖啡。“穆罕默德,我们得找个地方过夜,然后会再回来。在这段时间里,去喝几杯吧。”

穆罕默德摇摇头,抽出哈利放在咖啡杯下的二十美元纸钞还给他。“我不收大钞。”他说。

哈利耸耸肩。“反正我们还会回来的。”

由于现在是淡季,他们在这间名叫维多利亚的小旅馆,一人拿到一间大房。尽管旅馆只有两层楼、二十几个房间,哈利拿到的房间钥匙却是六十九号。一张红色心形的床旁有个床头柜,哈利拉开抽屉,看到旅馆附送的两个保险套之后,他猜自己住进了蜜月套房。整扇浴室门都是镜子,可以从床上看见自己。房间里除了床,唯一的家具是一个大得不搭调的深衣橱,衣橱里挂了两件有点旧、长度到大腿的浴袍,背后还带有东方符号。

接待员看到列夫·格雷特的照片后,微笑着摇头。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隔壁餐厅,以及在静得诡异的大街上,多走几步就会看到的一家网吧。大街遵循传统模式,从教堂延伸到墓园,却有个新颖的名字:百老汇大街。在一家出售水和圣诞树吊饰、门上还写着超级市场的迷你杂货店里,他们终于在收款机后方找到一个女人。不管他们问什么,她都用空洞的眼神望着他们,一律回答“是”,最后他们只得放弃走人。回去的路上,他们看到一个孤单的年轻警察,背靠着一辆吉普车,交叉双臂,腰间低低挂着隆起的手枪皮套,观察他们的动向时还打了个哈欠。

回到穆罕默德的阿华店,柜台后方那个瘦瘦的男孩说,老板突然决定休几天假,散步去了。贝雅特问老板什么时候会回来,男孩无言以对,只摇摇头,指着太阳,说:“特兰科苏。”

旅馆的女接待员说,沿着绵延十三公里的白沙滩可以走到特兰科苏,那是迪亚爵达最大的地标。撇开广场的天主教堂不算,那里也是唯一的地标。

“嗯。女士,为什么到处都没什么人?”哈利问。

她笑着指着大海。

于是他们往那儿去。在热气蒸腾中,极目所见,两边全是炙人的热沙,做日光浴的人横七竖八地躺着,海滩小贩在松散的沙地上勉力前进,被几袋冷却包和水果的重量压弯了腰。酒保在简陋搭成的酒吧里微笑,稻草屋顶下的扩音器放着震耳欲聋的桑巴音乐,冲浪的人穿着黄色的国家队服,嘴唇用氧化锌涂成白色。还有一男一女两个提着鞋子的人正往南走,女的穿着短裤和暴露的上衣,还戴了顶草帽,都是她到了旅馆之后换上的;男的仍然穿着那套皱巴巴的麻料西装,没戴帽子。

“她刚才说的是十三公里?”哈利说,把吊在鼻端的几滴汗珠吹掉。

“在我们回去以前,天就会黑了。”贝雅特说着指了指,“你看,大家都要回去了。”

沿着海滩黑压压的一片,看似无止尽的人潮都准备回家,他们背后是午后的阳光。

“就跟我们希望的一样。”哈利说着把墨镜顶上鼻梁,“全迪亚爵达的人排成一列,我们只要睁大眼睛看。假如没看到穆罕默德,搞不好会走运撞见列夫本人。”

贝雅特笑了。“跟你赌一百块我们遇不到。”

一张张脸在大热天里闪过。黑的、白的、年轻的、老的、漂亮的、丑的、嗑了药的、有节制的、笑着的、板着脸的。酒吧和冲浪板出租摊都不见了,他们只看到沙滩和大海在左边,浓密的热带丛林在右边。几群人东一处、西一处地坐着,大麻烟的特有气味阵阵飘来。

“我又想了想亲密空间和我们的内部人理论。”哈利说,“你觉得列夫和丝蒂恩之间的关系,会不会不只是大哥和弟媳而已?”

“你是说,她也参与了计划,然后他想避免留下线索所以杀了她吗?”贝雅特斜眼看着太阳。“嗯,也不无可能啊。”

即使已经过了四点,热度仍然没减退多少。他们脱了鞋,跨过几块岩石,哈利在岩石另一边发现一截被海水冲洗干净的干枯粗枝。他把树枝插进沙里,先从夹克里取出皮夹和护照,然后才把夹克挂上这个临时衣架。

现在可以看到远方的特兰科苏了,贝雅特说,刚才经过他们身边的一个男人她在录像带里看到过。一开始,哈利以为她是指哪个小有名气的演员,后来她说那人叫作罗格·佩尔松,除了犯下几次毒品罪之外,还因为抢劫旧城区和费特维车站的邮局坐过牢,也是抢劫伍立弗邮局的嫌疑人。

弗雷德在特兰科苏的海滩餐厅里喝掉了三杯“乡村姑娘”,但他仍觉得走十三公里的路只为了——用罗格的话来说——“让皮肤在跟着发霉以前透透气”,是一件蠢事。

“你就是因为吃了那些新药,才没办法好好坐着。”弗雷德对他朋友抱怨,对方举起膝盖踮着脚,蹦蹦跳跳地走在前方。

“那又怎样?总要燃烧一点卡路里才能回北海吃自助餐呀。告诉我穆罕默德在电话里说那两个警察怎么了。”

罗格叹口气,不情不愿地搜索着短期记忆。“他说有个矮个子的女人,苍白得像是透明的;还有一个高大的德国人,有个酒糟鼻。”

“德国人?”

“是穆罕默德猜的。也可能是俄国人,或印第安人,或……”

“很好笑。他确定人家是警察吗?”

“什么意思?”罗格停步,弗雷德差点撞上他。

“我只是说这件事我不喜欢。”罗格说,“据我所知,列夫不在挪威以外的地方抢银行。挪威警察也不会来巴西追捕讨厌的银行劫匪。可能是俄国人。妈的。我们知道是谁派来的,他们要找的不是列夫。”

弗雷德呻吟了一声。“拜托不要又是那套吉卜赛人的蠢话。”

“你以为我是没事找事吗?他可是撒旦化身,就算只骗走他一克朗,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除掉对方。我从没想过他会发现,我只从其中一袋里拿了几千块当零花,不是吗?但这是原则问题。如果你是帮派首领,就得遵守规定,除非……”

“罗格!如果我想听这些黑手党的废话,我可以去租录像带。”

罗格没有回答。

“哈喽?罗格?”

“闭嘴!”罗格低声说,“不要转头,继续走。”

“什么?”

“要是你没喝醉,就会看到我们刚才经过一个透明人和一个酒鬼。”

“是吗?”弗雷德偏过头,“罗格……”

“怎样?”

“我想你说得对。”他们一起转身。

罗格继续走,没有回头:“妈的!”

“现在怎么办?”

弗雷德没听到回答,回头看的时候发现罗格已经不见了。他讶异地望着沙滩,和沙子上罗格留下的一排深脚印,脚印一个急转向左,他在前方看到罗格匆忙的步伐。然后弗雷德自己也开始往那浓密、葱郁的丛林跑去。

哈利立刻放弃了。

“没用的。”他在贝雅特身后大喊,贝雅特晃了一下,也停了步。

他们距离海滩才几米,然而却像进了另一个世界。树叶顶盖下一片漆黑,树干之间悬着一股浓浊如水汽般的热气。就算有两个人逃跑的声音,也被鸟儿的尖叫和海浪的隆隆声给盖过了。

“后面那个看起来应该跑不快。”贝雅特说。

“他们比我们熟悉地形。”哈利说,“我们也没有武器,但他们可能有。”

“如果列夫之前没接到警告,现在就会了。那我们该怎么办?”

哈利揉着脖子上浸湿了的绷带。蚊子已经成功溜进去咬了几口。“我们改用备选计划。”

“哦?备选计划是什么?”

哈利看着贝雅特,纳闷为什么她的额头上看不见一滴汗珠,自己却像个腐臭的水沟,全身大汗淋漓。

“我们去钓鱼。”

夕阳虽短,却另有一番华丽景象,呈现出光谱上各种深浅浓淡不一的红。穆罕默德认为还加上了另外几种,他指着太阳,太阳像热煎锅上的一团奶油,融进了水平线。

但柜台前方的德国人却对夕阳没有兴趣。他只说他会出一千块,给任何能帮他找到列夫·格雷特或罗格·佩尔松的人。可否请穆罕默德把话传出去?感兴趣的线人请到维多利亚旅馆的六十九号房。那个德国人说完之后,就跟那个苍白的女人离开了阿华店。

傍晚时分,出来飞舞的昆虫把燕子搞得发狂。太阳已在海面上融成一团软软的红,十分钟后天就黑了。

一小时后,罗格连声咒骂着出现,晒黑的皮肤上有张苍白的脸。

“吉卜赛流氓。”他低声对穆罕默德说,还说他在弗雷多的酒吧已经听闻大笔酬金的事,马上就离开了。路上他去那家超级市场探了探,彼得拉说那个德国人和金发女人来过两次。上一次买了一根钓竿,他们并没有问任何问题。

“他们要钓竿干吗?”他问,穆罕默德替他倒咖啡时,他一面对四周投以诅咒的眼神,“难不成要钓鱼?”

“好啦。”穆罕默德指了指咖啡杯,“对焦虑症很有效的。”

“焦虑症?”罗格大叫,“这是常识啊,他妈的一千美金!只要十分之一,这里的人就会高高兴兴地把家里的老妈卖掉。”

“那你准备怎么办?”

“做我必须做的。先下手为强。”

“真的吗?怎么做?”

罗格尝了口咖啡,从腰间皮带里取出一把有红棕色短枪把的黑色手枪。“跟来自圣保罗的金牛座PT92C打招呼吧。”

“不了,谢谢。”穆罕默德嘘声说,“快把东西拿开。你疯了。以为凭你一个人就能解决那个德国佬?”

罗格耸耸肩,把手枪放回腰间皮带。

“弗雷德在家发抖,他说他再也不要清醒了。”

“罗格,这个人是专业的。”

罗格身子一僵。“那我呢?我可是抢过几家银行的。穆罕默德,你知道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什么吗?出其不意。这样就对了。”罗格喝完他那杯咖啡,“我怀疑这人他妈的能有多专业,竟然到处跟路人甲乙丙丁说自己住哪间房。”

穆罕默德翻了个白眼,比了个十字。

“阿拉可以看到你,穆罕默德。”罗格冷冷说完,站起身。

一进接待区,罗格就看到那个金发女人。她跟一群男人坐在一起,正在看柜台上方电视里的足球赛。对了,今晚是“弗拉弗鲁赛”,里约当地的传统体育比赛,弗拉门戈队对弗鲁米嫩塞队。难怪弗雷多的酒吧这么多人。

他迅速走过他们,希望没被看见。跑上铺了地毯的楼梯,沿着走廊继续走。他对那房间清楚得很,只要彼得拉的丈夫要出城,罗格就会订六十九号房。

罗格把耳朵贴在门上,但什么也没听到。他透过钥匙孔看,但里面一片漆黑。那个德国人不是出去了就是在睡觉。罗格咽了口口水,一颗心怦怦跳,但刚才吞下的半颗兴奋剂让他的头脑保持冷静。他检查了已装上子弹的手枪,保险栓打开了,然后他轻轻按下门把。门是开的!罗格溜进房间,静悄悄地关上身后的门。他站在黑暗中,屏住呼吸,什么也看不见,也听不见人声。没有动静,没有呼吸,只有天花板吊扇在低声旋转。幸好,罗格对这房间了如指掌。他把枪对准心形床该在的位置,等着眼睛适应黑暗。一束细细的月光把苍白的光泽投上床,被子翻到了一边。床上没人。他迅速思考着。德国人会不会是出去了,却忘记锁门?如果是这样,罗格只要安心等他回来当门口的靶子就好。一切似乎顺利得过了头,就像一家忘了启动时间锁的银行。不会有这种事的。天花板吊扇。

那一刻他忽然灵光乍现。

浴室突然传出冲水声,把罗格吓了一跳。原来那人一直坐在马桶上!罗格用两手抓住枪,伸长手臂对准浴室门所在的位置。五秒钟过去了,八秒钟过去了。罗格已经沉不住气了,这男人他妈的在等什么?他已经冲了水。十二秒钟过去了。或许他听到声音了,或许他想逃走。罗格记得浴室的一面墙上有扇小窗。可恶!这是他的机会,绝不能让这人逃脱。罗格轻手轻脚地走过那个衣橱,衣橱里那件浴袍穿在彼得拉身上真好看。他站在浴室门前,一手放上门把,做了个深呼吸,正准备往下按,却感觉到一股凉风。不是从吊扇或打开的窗吹来的风,而是另外一种。

“不准动。”他背后传来一个声音。他抬起头,看了看浴室门上的镜子,随后乖乖照做了。他吓得牙关都在发抖。衣橱的门打了开来,里头两件白色浴袍之间,隐约有个壮硕的身形。但让他心头生惧的并不是这个。你并不会因为自己对武器有所了解,就不那么害怕对方手上比自己的大得多的武器。正好相反。你清楚知道大口径子弹能够更有效地破坏人体。罗格的金牛座PT92C跟他现在就着月光看到的黑色大怪物相比,简直是小鬼头的玩具。一个尖锐的声音传来,罗格抬眼看,好像有条钓鱼线闪了一下,线从浴室门上方的缝连到衣橱。

“GutenAbend[14]。”罗格低声说。

六年后,罗格正好来到芭堤雅的一间酒吧,竟然发现留了一把络腮胡的弗雷德。一开始他惊得呆住了,愣在当地,直到弗雷德拉来一把椅子。

弗雷德点了酒,说起自己已经不在北海工作了。他领了伤残津贴。罗格迟疑地坐下,大略说起过去六年来他都在清莱做快递生意。几杯酒过后,弗雷德清了清喉咙,问起罗格忽然在迪亚爵达销声匿迹的那天傍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罗格望着酒杯,做了个深呼吸,说他当时别无选择。那个原来不是德国佬的人耍了他,正准备当场就把他送上黄泉路。不过,他在最后一刻跟对方达成了交易:罗格可以有三十分钟的时间离开迪亚爵达,只要他说出列夫·格雷特住在哪里。

“你刚才说那人拿的是哪种枪?”弗雷德问。

“当时太暗了,看不见。反正不是常见的型,不过我可以保证,那枪可以把我的头轰到弗雷多的酒吧。”罗格迅速往门口的方向瞥了一眼。

“我在这里有个公寓。”弗雷德说,“你有地方住吗?”

罗格看着弗雷德,一副根本没想过这件事的模样。他揉了揉太阳穴,好一阵子之后才回答。

“老实说,没有哩。”

27爱德华·格里格

列夫的房子在一条巷子的尽头。就跟附近大多数房子一样,结构很简单,唯一的不同是这里的窗户上有玻璃。一盏孤零零的街灯投下黄色锥形的光,照在争相征讨生活空间的动物身上,动物的种类多得惊人,而贪婪的蝙蝠则在黑暗里进进出出。

“看起来不像有人在家。”贝雅特轻声说。

“说不定他是在省电。”哈利说。

他们站在一扇低矮、生锈的铁门前。

“那我们要怎么做?”贝雅特问,“上前去敲门吗?”

“不。你打开手机,在这里等。等你看到我在那扇窗户下的时候,就拨这个号码。”他递给她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的纸。

“为什么?”

“如果我听到屋里有手机响,我们就可以假设列夫在家。”

“好。那你准备怎么逮捕他?用这个吗?”她指着哈利右手拿着的一个大型黑色物体。

“有何不可?”哈利说,“对罗格·佩尔松就很有效。”

“他当时在黑暗的房间,还是透过哈哈镜看到的,哈利。”

“嗯,既然我们不准携带武器来巴西,那只好就地取材。”

“比如把钓鱼线绑在马桶和玩具上吗?”

“贝雅特,这不是普通的玩具。这可是南梦宫G-Con45光枪。”他拍了拍那把尺寸超级真实的塑料枪。

“至少可以把那个PlayStation的贴纸撕掉吧。”贝雅特摇着头。

哈利脱了鞋,弯腰跑过本该作为草坪、现在却干燥龟裂的地面。到了以后,他背靠着墙坐在窗下,对贝雅特打了个手势。他看不见她,但知道她可以看到靠着白墙的自己。他仰望天空,宇宙摊在眼前。几秒钟后,微弱但清晰的手机铃声在屋里响起。《山王的宫殿》,格里格的“培尔金特组曲”。这人挺有幽默感的。

哈利盯着一颗星星,想屏除脑海中的所有思绪,只想接下来该怎么做。却办不到。有一次奥纳问过,在知道光是银河系里的恒星就比普通海滩上的沙还要多之后,我们为什么还要好奇太空里有没有生命?我们应该自问,对方有没有可能爱好和平,然后衡量是否应该冒险跟对方取得联系。哈利抓着枪托。他现在也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

格里格的手机音乐停了。哈利等了一会儿,然后吸口气,踮着脚走到门口。他竖起耳朵,但只听到蟋蟀叫。他握住门把,心想门应该上了锁。

果然是锁着的。

他咒骂了一声。他之前就想好,如果门上锁,失了出其不意的先机,他们就要等到第二天买些铁工具再回来。在这种地方买两把不错的手枪应该不成问题。但他也有预感,列夫很快就会听说今天的事,所以他们的时间并不多。

一股热辣辣的痛突然袭上哈利的右脚,让他痛得跳了起来。他立刻把脚移开,往下看。在微弱的星光下,他隐约看见白色石灰墙上有条黑线。那条线从门口开始,沿着刚才他右脚所在的楼梯继续往下,然后就看不见了。他从口袋里翻出一个迷你棍棒型手电筒,打亮了灯。蚂蚁。黄色、半透明的大蚂蚁排成两行,一条沿着台阶往下,一条进了门底。这些显然是另一种蚂蚁,跟家乡的黑蚁不同。他看不出蚂蚁在搬什么东西,但哈利够清楚蚂蚁的习性——不管是不是黄蚂蚁——门里面一定有东西。

哈利关掉手电筒,想了一下,然后离开原地,下了阶梯朝门口走去。走到半路时,他转过身,开始往前冲。那扇简朴、腐朽的木门被九十五公斤的哈利以不到三十公里的时速一撞,整个脱离了门框。跟破裂的门一起撞上石头地板时,他的一只手肘被压在身下,疼痛从手臂传上脖子。黑暗里的他躺在地上,等着清脆的扳机声咔嗒响起。发觉没有扳机声之后,他站起身,扭亮手电筒。细细的光束照着墙上的一行蚂蚁。哈利感觉到绷带下的热度,知道自己又流血了。他跟着肮脏地毯上蚂蚁发亮的身躯走进隔壁房间,蚂蚁队伍一个急转弯向左,沿着墙往上。手电筒的光照到墙上的一张印度爱经海报。蚂蚁大队在海报边缘分成两行,继续往天花板前进。哈利的身子往后仰,脖子痛得不像话。现在蚂蚁到了他正上方,他不得不转个身。手电筒的光一阵闪动,才又找到蚂蚁。蚂蚁真觉得这是最短的路吗?这个念头刚闪过,列夫·格雷特的脸就映入哈利眼帘。列夫的身体在哈利上方,哈利的手电筒掉了,慌忙后退。他的头脑可能已经告诉他太迟了,但他的手却在惊吓和愚蠢中,摸索着握紧那把南梦宫G-Con45光枪。

28火蚁

贝雅特几分钟后就受不了那股臭味,只得冲出去。哈利慢慢走出来,坐在台阶上抽烟时,她还直不起身子。

“你难道闻不到吗?”贝雅特呻吟着,唾液从她的口鼻淌下。

“嗅觉障碍。”哈利若有所思地看着香烟的光,“嗅觉部分失灵。有些东西我再也闻不到了,奥纳说是因为我闻过太多尸体的关系。情感创伤什么的。”

贝雅特又干呕起来。

“对不起。”她呻吟着,“都是那些蚂蚁啦。真是的,那些恶心的东西干吗非得用人的鼻孔当双车道高速公路啊?”

“嗯,如果你坚持要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人体哪里能找到最丰富的蛋白质来源。”

“不要,谢谢!”

“抱歉。”哈利把香烟弹到干地上,“贝雅特,你在里面表现得很好。那跟看录像带不一样。”他站起来,又走了进去。

列夫·格雷特吊在一条短绳上,绳子绑住天花板上的灯钩。他在离地足足有半米的半空吊着,下面是一把翻倒的椅子,正因如此,苍蝇才享受了尸体的独占权,然后才是黄蚁,持续沿着绳子上下搬运。

贝雅特在沙发旁边的地上找到了手机,说她可以查出他最后跟谁通过电话。哈利走进厨房,扭亮电灯。一只泛着蓝色金属光泽的蟑螂站在一张A4纸上,朝哈利晃着触须,然后迅速退到灶台边。哈利拿起那张纸。是手写笔迹。他看过各种各样的自杀遗书,很少能写得文采斐然。最负盛名的遗言通常都是困惑的呢喃、惊慌的求救呼喊或乏味地说明谁会继承烤面包机和割草机。在哈利看过的遗书中,比较有意义的一份,是马里达伦谷的一名农夫用粉笔写在谷仓墙上的:有人在这里上吊了。麻烦报警。抱歉啦。从这点来看,列夫·格雷特的遗书就算不是独一无二,至少也很不寻常了。

亲爱的崔恩:

我总觉得好奇,天桥突然在他脚下消失是什么感觉。当悬崖打开,他知道一件完全没有意义的事即将发生的时候。他就要不明不白地死了。或许他还有想做的事,或许那天早上还有人坐着等他,或许他以为那天会是一个新的开始。这样说来,他想得也没错……

我从来没告诉你,我去医院探望过他。我带了一大把花,跟他说我从自家窗户目睹了这一切。我打电话叫救护车,向警察描述了一个骑自行车的男孩。他躺在床上,看起来又瘦又小、皮肤泛灰,对我说谢谢。然后我问了每个体育播报员都会问的蠢问题:“你当时有什么感觉?”

他没有回答,只是躺着,身上插满管子,打着点滴。他望着我,然后再次对我说谢谢,接着护士说我得走了。

所以我一直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直到有一天,悬崖也在我脚下打开了。事情并没有在我抢完银行、跑上工业街的时候发生,也没有在我事后数钞票的时候发生,更不是在我看新闻的时候发生。就跟发生在那个老人身上那样,有天早上我开心地走着,浑然不觉任何危险,太阳照耀着,我安稳地回到迪亚爵达,可以放松,开始思考。我已经从我最爱的人身上夺走他最爱的东西,我有两百万克朗可以挥霍,但没有生活目标。就是这天早上。

崔恩,我不期待你会了解。我抢了一间银行,发现她认出了我,我陷入不可更改规则的游戏当中,而这一切都跟你的世界沾不上边。我不期待你了解我准备要做的事,但或许你可以明白,这件事也是会让人厌倦的。我是说生活。

列夫

又及,我一直没发现,那老人感谢我的时候并没有笑。但是崔恩,我今天想过了。或许到头来并没有什么事情或什么人在等他,或许悬崖打开时,他只觉得欣慰,心想这样他就不必自己动手了。

哈利走进来时,贝雅特站在列夫尸体旁的椅子上,她想办法弄弯列夫的手指,往一个发亮的金属小盒里按。

“真倒霉。”她说,“墨盒在旅馆里一直放在太阳下,都干掉了。”

“如果没办法拿到清楚的指纹,我们就得用消防队员的办法。”

“什么办法?”

“被困在火里的人,会无意识地用上双手。即使是烧焦的尸体,指尖的皮肤也可能还是完整的,可以用指纹来识别死者身份。有时候为求务实,消防队员会切下一根手指,拿给鉴识组。”

“这叫亵渎尸体。”

哈利耸肩。“如果你看他的另一只手,会发现他已经少了一根指头。”

“我看到了。”她说,“看来是被切掉的。那是什么意思?”

哈利走近,扭亮手电筒。“那表示手指是在他上吊之后才被切掉的。可能是有人来过这里,看到他已经替他们了结了一桩事。”

“谁?”

“这个嘛,在有些国家,吉卜赛人会把小偷的手指切掉当作惩罚。”哈利说,“如果小偷从吉卜赛人身上偷了东西的话。”

“我应该采集到清楚的指纹了。”贝雅特说着擦掉额上的汗,“要不要把他放下来?”

“不,”哈利说,“我们查过四周以后,就收拾干净走人。我在大街上看到电话亭,我会从那里打匿名电话给警察,报告有人死亡。我们回奥斯陆以后,你可以打电话给巴西警局,请他们寄检验报告过来。我一点也不怀疑他是死于窒息,但我要知道死亡时间。”

“那扇门怎么办?”

“也不能怎么办。”

“你的脖子呢?绷带都染红了。”

“不管了。我的手臂更痛。我冲破门的时候压在上面了。”

“伤得有多重?”

哈利轻轻举起手臂,痛得皱起脸。“只要不动就还好。”

“你没有塞特斯达尔抽搐症,已经很走运了。”

屋里的三人中,两个人笑了,但他们的笑声很快就消失。

回旅馆途中,贝雅特问哈利他觉得这一切是否合理。

“从技术层面来看,很合理。除此之外,我从不觉得自杀是合理的。”

他弹掉香烟,烟蒂在仿佛可触及的夜里画了明亮的弧。“但那只是我的看法。”

29三一六号房

窗户砰的一声打开。

“崔恩去旅行了。”她高声说。从他们上次来访之后,那头染白的头发显然又上了一层化学药剂,因为从失去生命力的头发间可以看见她的头皮。“你们去了南方吗?”

哈利扬起被晒黑的脸,望着她。

“算吧。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他在把行李装上车。”她说,指着对街的房子,“我想他要去旅行吧,那个可怜人。”

“嗯。”

贝雅特想走,但哈利却没动。“你在这里住很久了吧?”他问。

“噢,对。三十二年了。”

“你大概还记得列夫和崔恩小时候的情形吧?”

“当然。雾村路上,谁不认识他们。”她笑着靠上窗框,“尤其是列夫,真是个迷人的孩子。大家都知道他会是少女杀手。”

“的确是杀手。也许你听过有个男的从天桥掉下去的事?”

她沉下脸,用悲剧的低音说:“哦,当然。真可怕。我听说那个人再也没办法正常走路了,可怜的家伙。膝盖僵硬了。你能想象这种可怕的恶作剧是一个小孩想出来的吗?”

“嗯。这孩子性子一定非常野。”

“性子野?”她遮住眼睛,“我可不会这么说。他是有礼貌、有教养的小孩,所以才会这么吓人。”

“这附近的人都知道是他干的吗?”

“每个人都知道。我从这扇窗看到他的。穿红夹克骑自行车走的。他回来的时候,我就该知道事情不对劲了,那孩子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一阵冷风吹来,她颤抖了一下。然后她指着马路对面。

崔恩正朝他们走来,手臂垂在身侧,他的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几乎停了下来。

“是列夫的事,对吧。”终于来到他们身边时,他这么说。

“是的。”哈利说。

“他死了吗?”

哈利从眼角看到窗里那张脸倒抽了一口气。“对,死了。”

“很好。”崔恩说。然后他弯下腰,用手捂住了脸。

哈利从半开的门缝往里张望,只见毕悠纳·莫勒站着凝视窗外,一脸担忧。他轻轻敲门。

莫勒转身,开朗起来。“噢,哈喽。”

“老大,这是报告。”哈利把一个绿色的卷宗夹丢在他桌上。

莫勒坐进椅子里,好不容易把他那双特长的腿塞进书桌下方,然后戴上眼镜。

“啊哈。”他含糊地说,一面打开标着文件清单字样的卷宗。里面只有一张A4纸。

“如果你这么说,那我想一定没错。”莫勒边说边浏览稀疏的几行字。

哈利的视线越过莫勒的肩膀看向窗外,外面什么都没有,只有厚重潮湿的雾气,像块用过的尿布,挂在市区上空。莫勒放下那张纸。

“所以你们飞过去,有人说出那人住哪儿,然后就找到屠夫吊在一根绳索上?”

“简单来说,是这样没错。”

莫勒耸耸肩。“只要我们有滴水不漏的证据,证明这人就是我们要找的凶手,我没有异议。”

“韦伯今天早上查过指纹了。”

“结果呢?”

哈利坐进椅子里。“指纹跟我们在劫匪准备行动前手里拿的那瓶可乐上找到的一样。”

“确定瓶子是同一个?”

“老大,放心吧。我们有瓶子,还有录像带为证。你刚才不是看到报告里说,我们有手写的自杀遗书,列夫·格雷特承认犯案了吗?我们今天早上去雾村路通知崔恩·格雷特,问能不能跟他借阁楼上列夫的几本学校作文簿,贝雅特把作文簿拿给克里波刑事调查部的笔迹鉴定员,那人说自杀遗书毫无疑问是同一个人写的。”

“对啦对啦,我只是想在公开破案结果前,百分之百确定这件事。哈利,你要知道,这会上头版新闻。”

“老大,你应该想办法开心一点。”哈利站了起来,“我们刚侦破了一件久违的大案子。这里应该张灯结彩才对。”

“你说的没错。”莫勒叹气。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问:“那你怎么没有高兴的样子?”

“除非解决另一件案子,我才会高兴……”哈利走向门口,“哈福森和我今天要整理桌子,明天就开始侦办爱伦·盖登的案子。”

莫勒清了清喉咙,哈利在门口停步。“老大,什么事?”

“我在想,你是怎么发现列夫·格雷特就是屠夫的。”

“嗯,正式的版本是贝雅特从录像带上认出了他。你想听非正式的版本吗?”

莫勒揉着僵硬的膝盖,担忧的表情又回来了。“还是不要好了。”

“嘿。”哈利站在痛苦之屋门口。

“嘿。”贝雅特说,椅子上的她动来动去,看着屏幕上闪过的照片。

“看来我应该感谢你,我们合作得很棒。”

“我也要谢谢你。”

哈利站着把玩他的一串钥匙。“总之,”他说,“我想伊佛森不会生气太久。毕竟,他也沾到了一点光,因为把我们两个编成一组是他的主意。”

贝雅特微微一笑。“虽然时间很短。”

“别忘了我说过的那个人的事。”

“不会。”她的眼光闪了一下。

哈利凑上前。“他是个混蛋。要是不告诉你,我就太没良心了。”

“哈利,很高兴认识你。”

哈利关上了身后的门。

哈利打开自己公寓的门锁,把包包和那只PlayStation手提袋放在走廊地板中央,然后爬上床。过了无梦的三个钟头,他被电话铃声吵醒。他转身看到闹钟显示晚上七点零三分。他一甩双腿下了床,拖着步子进了走廊,拿起电话就说:“嘿,爱斯坦。”线路那头的人根本来不及说自己是谁。

“哈喽,奥斯陆的哈利,我在开罗机场。”爱斯坦说,“我们说好要打电话的,不是吗?”

“你根本就是准时的化身。”哈利打了个哈欠,“而且你喝醉了。”

“才没有醉。”爱斯坦含糊不清地说,语气愤慨,“只喝了两瓶时代啤酒,还是三瓶?人在沙漠就要多喝水呀。哈利,我头脑可是清醒得很。”

“很好。希望你有更多好消息了。”

“就跟医生会说的一样,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我先说好消息吧……”

“好。”

接下来是一段长长的沉默,这中间哈利只听到像是沉重呼吸的杂音。

“爱斯坦?”

“嗯?”

“我还在,跟圣诞节里的小孩一样兴奋难耐啊。”

“什么啊?”

“不是要说好消息?”

“噢,对。是这样的,我有那个客户的号码了。没问题。那是一个挪威手机号码。”

“手机?可能吗?”

“你可以发电子邮件到世界各地,只要把电脑连上手机,让手机连上服务器就好。哈利,这已经不是新闻了。”

“噢,那这个客户有名字吗?”

“呃……当然。但埃尔托的人没有,他们只是向挪威电信运营商收费,这个号码的运营商是挪威通信公司,然后由他们寄账单给客户。所以我打电话到挪威找人,就问到了名字。”

“是谁?”哈利现在完全醒了。

“现在我们要说到没那么好的消息了。”

“哦?”

“哈利,你最近查过你的电话账单吗?”

几秒钟之后,他才恍然大悟。“我的手机号码。那混蛋用的是我的手机号码?”

“我猜,你已经没有手机了吧?”

“对,那天晚上就掉在……安娜家了。妈的!”

“你就从没来想过应该去办理停机吗?”

“想过?”哈利呻吟,“爱斯坦,自从发生了这件鸟事,我就没想过什么合理的事。对不起,我实在吓到了。事情那么简单又明显,难怪我在安娜家里没找到手机,也难怪他会大笑。”

“抱歉毁了你的一天。”

“等一等。”哈利说,忽然精神一振,“如果我们能证明他有我的手机,就可以证明他在我离开以后,去过安娜的家!”

“呀吼!”话筒另一端传来高喊,然后是比较谨慎的声音,“反正你高兴就好喽。喂?哈利?”

“我还在。我在想。”

“想是好事,你继续想,我跟时代啤酒有约,嗯,应该说跟好几瓶啤酒有约。如果我今晚要搭上回奥斯陆的飞机……”

“爱斯坦,一路顺风。”

哈利拿着话筒站着,衡量该不该把话筒往镜子上扔过去。第二天早上起床时,他希望跟爱斯坦的那段对话只是做梦。事实上他真的做了梦,梦的版本有六七种。

洛斯可低头坐着,以手支头,听哈利说话,不动也不插嘴。哈利说他们找到列夫·格雷特,说他自己的手机就是安娜的谋杀案一直找不到证据的原因。哈利说完后,洛斯可两手交握,缓缓抬头。“那么你的案子已经解决了,但我的还没有。”

“洛斯可,我没分成你的案子或我的案子,我的职责是……”

“可是我分了,斯皮欧尼。”洛斯可插嘴,“我管的是军事组织。”

“嗯,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洛斯可闭上眼睛。“斯皮欧尼,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吴王请孙子教宫女兵法的故事?”

“没有。”

洛斯可微笑。“孙子很有智慧。一开始,他像教学生似的,向那群宫女细细解释行军的指令。鼓声响起,宫女都没动,只咯咯乱笑。‘军令不明,是主将之过。’孙子说完,又解释了一遍。但他再次下达行军命令时,又发生同样的情况。‘军令申明之后,依然哗乱,是队长之过。’他说完,叫来两名手下,把两名领头的宫女抓出来,在其他吓坏了的宫女面前排成一列斩首。吴王听说他最喜爱的两名宫女被斩首了,吓出病来,在床上躺了几天。等他病好,立刻命孙子带兵管军队。”洛斯可又睁开眼,“斯皮欧尼,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

哈利没有回答。

“它告诉我们,在军事组织里,逻辑必须贯彻且绝对一致。如果你的要求松懈了,宫廷里就只有一群咯咯乱笑的宫女。你向我要到了四万克朗,是因为我相信安娜鞋子里那张照片的事。因为安娜是吉卜赛人。我们吉卜赛人旅行的时候,会在岔路上留一片树叶。绑在树枝上的一条红丝巾、一块碎骨头,都有不同的含义。照片代表有人死了,或是有人会死。你不可能会知道这种事,所以我信了你的话。”洛斯可把双手放在桌上,掌心向上,“但夺走我侄女性命的人还逍遥在外,我现在看着你,只看到咯咯乱笑的宫女,斯皮欧尼。绝对一致。把他的名字告诉我,斯皮欧尼。”

哈利吸了口气。姓加名,总共五个字。如果他说出亚布的名字,亚布会遭受怎样的刑罚?出于嫉妒而预谋杀人。九年徒刑,六年后可假释?哈利又会有什么后果?调查不可避免地会揭露身为警察的他隐瞒了真相,只求避免身陷嫌疑。自打嘴巴。姓加名,总共五个字。哈利的问题就解决了。需要面对最终下场的人会是亚布。

哈利的答案只有一个字。

洛斯可点头,用悲伤的眼神望着哈利。“我就怕你会这么说。那么,斯皮欧尼,你让我别无选择了。记得你问我为什么信任你的时候,我是怎么回答的吗?”

哈利点头。

“每个人都有生活下去的目标。斯皮欧尼,这句话没错吧?这个目标也可以被夺走。你说,三一六号房有没有让你想起什么事?”

哈利没有回答。

“那就让我告诉你。三一六是莫斯科国际旅馆一个房间的号码。奥尔加负责看守那层楼。她很快就会退休,希望能在黑海边上有个舒服的长假。到那层楼有三个楼梯和一个电梯,清洁人员也可以搭电梯。房间里有两张床。”

哈利倒抽一口气。

洛斯可的前额抵在交握的双手上。“小的那个睡在靠窗的床上。”

哈利站起来,走到门口,重重敲了起来。他听到回声在外面的走廊回荡。他继续用力捶门,直到听见钥匙插进锁孔。

30振动模式

“抱歉,但我已经尽快赶来了。”爱斯坦说着,把他停在埃尔默水果烟草店外的出租车驶离路边。

“欢迎回来。”哈利说,心想右边开来的公交车是否看出爱斯坦完全没有要停的迹象。

“我们要去史兰冬区没错吧?”爱斯坦毫不理会公交车愤怒的喇叭声。

“毕攸卡特路。你知道这里应该让公交车先行吧?”

“我决定不让。”

哈利转头看着他朋友。他只看出两道窄缝中充血的双眼。

“很累吗?”

“时差。”

“埃及跟这里的时差只有一小时,爱斯坦。”

“至少一小时。”

由于座椅上的避震器和弹簧都坏了,他们驶过弯道往亚布家里开去时,哈利能感觉到路上的每颗石头和凹凸的路面形状,但现在他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他借了爱斯坦的手机,打电话到国际饭店的三一六号房。欧雷克接了电话。欧雷克问他在哪里时,哈利听出他声音里的喜悦。

“我在车上。你妈呢?”

“出去了。”

“我以为她要到明天才会开庭。”

“每个律师都要在库兹涅斯基桥路开会。”他用大人般的语气说,“她一个小时内就会回来。”

“欧雷克,你听好,能不能转告你妈妈这件事:叫她换一家旅馆,而且马上就换。”

“为什么?”

“因为……是我说的。就这样告诉她,好不好?我晚点再打电话过去。”

“好吧。”

“好孩子。我要挂了。”

“你……”

“怎么?”

“没事。”

“好。别忘了把我刚才说的话跟你妈妈说。”

爱斯坦一个刹车,停在路边。

“在这里等。”哈利说着跳出车外,“如果我二十分钟之内没有回来,就打电话到调度室,用我给你的那个号码,跟他们说……”

“犯罪特警队的霍勒警监要一辆有武装警察的巡逻车马上过来。我记住了啦,哈利。”

“很好。如果你听到枪声,就立刻打电话。”

“好。再说一次,这是什么电影?”

哈利抬头看着那栋房子。听不见狗吠声。一辆深蓝色的宝马从他们旁边缓缓驶过,停在更远一点的马路上。除此之外,一切都很静。

“大部分电影都这样。”哈利轻声说。

爱斯坦笑了。“酷啊!”他的眼底出现一丝担忧,“是酷没错吧?不光是个疯狂的冒险?”

薇格蒂丝·亚布打开门。她穿了一件刚烫好的白色上衣和一件短裙,但迷离的双眼透露出她似乎才刚起床。

“我打电话去你先生的公司了。”哈利说,“他们说他今天在家。”

“有可能。”她说,“警监,他已经不住在这里了。是你扯出这桩……这桩……”她挥着手,仿佛想找正确的用词,但一抹厌恶的笑容过后,她不得不承认没有别的词可以说,“……妓女事件的。”

“亚布太太,我可以进屋里吗?”

她耸耸肩,又打了个颤表示厌恶。“叫我薇格蒂丝,或随便怎么称呼都行,就是别那样叫我。”

“薇格蒂丝,”哈利躬身问道,“我可以进去吗?”

拔过的细眉一挑。她迟疑着,然后摊摊手。“有何不可?”

哈利觉得好像闻到一丝金酒的气味,但那可能是她的香水。屋里没有任何不寻常——干净、清香又整齐。餐具柜上的花瓶里插着鲜花。哈利注意到,沙发套比他上次坐的时候,又更白了一点。小声的古典音乐发自他看不到的扬声器。

“马勒?”哈利问。

“精选辑。”薇格蒂丝说,“阿尔内只买合辑。他总说,不是最好的东西就不值钱。”

“那他没把那些精选辑带走就是好事了。说到这个,他人在哪里?”

“首先,你在这里看到的一切,都不是他的。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人在哪儿。警监,你有烟吗?”

哈利把一盒烟递给她,看着她想办法用那个柚木与银质的台式打火机点火。他横过桌面,伸出他的可抛弃式打火机。

“谢谢。我会猜他出国了,去某个热带地方吧。但在我看来,恐怕还不够热。”

“嗯。你刚才说,这里的东西都不是他的,是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意思。这栋房子、家具还有车子,全是我的。”她用力喷出一口烟,“去问我的律师。”

“我以为你先生有钱买得……”

“别这样叫他!”薇格蒂丝似乎想把香烟里的烟草全部吸光,“对,阿尔内有钱。他有足够的钱买这栋房子、家具、车子、西装、那间农舍和珠宝,他买这些东西给我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在他那票所谓的朋友面前炫耀。阿尔内唯一在乎的就是别人对他的看法,懂吧?他的家人、我的家人、同事、邻居和同学、朋友。”愤怒使她的声音有种粗哑的金属音质,仿佛她刚才是透过麦克风说话,“每个人都是阿尔内·亚布精彩生活的观众,情况顺利时,他们应该鼓掌。如果阿尔内用争取掌声的力气去经营公司,或许亚布公司现在就不会走下坡了。”

“《今日商业报》上说,亚布公司是成功的企业。”

“亚布公司是家族企业,不是登记在股票交易所上的公司,因此不必公开账目细节。阿尔内出售资产,做出有利润的样子。”她把抽了一半的烟在烟灰缸里捻熄,“几年前,公司出现严重的周转危机,由于阿尔内本人要负责债务,他就把房子和所有物产都放到我跟孩子名下了。”

“对,但买家付了一笔可观的金额。报上说有三千万。”

薇格蒂丝苦涩地叹了口气。“所以这个成功企业家金盆洗手、要多花点时间陪家人的故事,你就照单全收了?我承认,阿尔内的公关的确做得很好。这么说吧,阿尔内不是失去公司,就是破产。他当然选了前者。”

“那三千万呢?”

“只要阿尔内想,就能施展魅力,别人也会相信。这就是他为什么擅长谈判,尤其是处在压力之下时。也因为这样,银行和供货商都尽可能让公司维持运营。阿尔内跟供货商谈判的结果,是把合约中本该是无条件屈从的两个条款改了。他得以保留仍在他名下的农舍,还让买家提出三千万的购买金额。对他们来说,这笔钱不算什么,因为他们可以从亚布公司的债务抵销。阿尔内把破产弄得像买卖竞争,那不是什么坏事吧。”

她仰头大笑。哈利看到她下巴下方整容手术留下的一道小疤痕。

“安娜·贝斯森呢?”他问。

“那个骚货吗?”她跷起纤细的双腿,用一根手指拨开脸上的头发,神情冷漠地凝视空中,“她只是个玩具。他犯下的大错是急着想把这个纯正的吉卜赛恋人炫耀给那些朋友看。我们可以说,不是每个被阿尔内当成朋友的人,都觉得该对他忠心。简单说来就是,话传到我耳朵里了。”

“然后呢?”

“我给了他另一个选择。为了孩子。我是理智的女人。”她从沉重的眼皮下看着哈利,“但他没有接受。”

“或许他发现对方不只是玩具?”

她没回答,但薄薄的唇变得更薄了。

“他有没有类似书房的地方?”哈利问。

薇格蒂丝点头。

她带头走上楼梯。“他以前会把自己关进去,大半夜都坐在里面。”她打开一扇门,门内是个阁楼房间,可以看到邻居的屋顶。

“是在工作吗?”

“上网。他简直入了迷。说他是在看车子,但天知道他在做什么。”

哈利走到桌前,拉开一个抽屉。“清空了?”

“他把这里所有的东西都带走了。装满了一个塑料袋。”

“电脑也是吗?”

“是笔记本电脑。”

“拿来连接到手机的笔记本电脑吗?”

她扬了扬眉。“我不清楚。”

“我只是好奇。”

“还想看什么吗?”

哈利转身。薇格蒂丝靠着门框,一条手臂高举过头,另一手叉在腰际。似曾相识的感觉简直让人头昏。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薇格蒂丝。”

“噢,警监,你赶时间吗?”

“外面的出租车还在跳表等我。我的问题很简单:你认为他有可能杀了她吗?”

她慢条斯理地打量着哈利,鞋跟轻敲门槛。哈利等待着。

“我告诉他我知道那个骚货的事以后,你知道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薇格蒂丝,答应我你绝不会说出去。我不应该说出去!对阿尔内来说,我们在别人眼中是幸福的,远比我们是否真正幸福还要重要。警监,我的答案是,我根本不知道他能做出什么事。我不了解这个人。”

哈利从内袋拿出一张名片。“如果他跟你联络,或是你知道他的行踪,希望你能立刻打电话给我。”

薇格蒂丝看着他的名片,淡粉红色的唇边有一朵小小的笑容在跳。“只有那时才能打吗,警监?”

哈利没有回答。

在屋外的台阶上,他转身看她。“那你后来说出去了吗?”

“说我先生不忠?你说呢?”

“我会说你是个务实的女人。”

她露出笑容。

“十八分钟。”爱斯坦说,“妈的,我的心跳都开始加快了。”

“我在里面的时候,你有没有拨我那个旧手机的号码?”

“当然有,铃声响了好久。”

“我什么都没听到。电话已经不在那里了。”

“可惜,但你有听到振动声吗?”

“什么?”

爱斯坦做出癫痫症发作的模样。“就像这样。振动模式,静音手机。”

“我的手机是花一克朗买的,只有响铃模式。爱斯坦,他把手机带走了。马路上那辆蓝色宝马到哪儿去了?”

“什么?”

哈利叹气。“我们走吧。”

31手电筒

“你是说,有个疯子要追杀我们,因为你找不到杀了他家人的凶手?”萝凯的尖叫声从电话那头传来。

哈利闭上眼睛。哈福森到埃尔默店里去了,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个人。“简单来说就是这样。我跟他达成了协议,他遵守了他那部分。”

“所以我们才会被人追杀?所以我才得带儿子离开这家旅馆,在儿子过几天就会知道能不能留在妈妈身边的时候?这实在……实在……”她的声音提高成气愤、断断续续的高音。他让她继续说,不打断话头。“为什么,哈利?”

“世界上最古老的原因。”他说,“血债血还。复仇。”

“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我说过了,没有关系。你和欧雷克不是结果,只是手段。这个人把向杀人者报仇视为自己的责任。”

“责任?”她的尖叫穿透哈利的耳膜,“你们男人就喜欢报复这种抢地盘的事。这不是什么责任,而是原始的冲动!”

他等到觉得她应该说完了的时候才开口:“这件事我真的很抱歉,但我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

她没回答。

“萝凯?”

“嗯。”

“你在哪里?”

“如果你说得没错,他们很容易就能找到我们,那我不确定我该在电话里冒险告诉你。”

“好。你在安全的地方吗?”

“我想是。”

“很好。”

一个俄国人声出现又淡出,像是来自短波无线电台。

“哈利,为什么你不能安慰我,说我们没有危险?告诉我这都是你在想象,他们只是在唬人……”她的声音愈说愈低,“……什么都好……”

哈利花时间整理思绪,然后用低沉、清楚的声音说:“萝凯,你需要害怕。人要够害怕,才能做出正确的事。”

“那是什么事?”

哈利做了个深呼吸。“我会把事情摆平的,我答应你。我会摆平的。”

萝凯的电话一挂掉,哈利就打给薇格蒂丝。她在铃响一声之后接了电话。

“我是霍勒。亚布太太,你是坐在电话旁边等吗?”

“你以为呢?”从含糊不清的说话声中,哈利听出她在他离开后,至少又喝了两杯酒。

“我不知道,但我想请你报案,说你先生失踪。”

“为什么?我又不想他。”她悲哀地笑了一声。

“这个嘛,我需要找理由发起搜索行动。你可以选择:不是报案说他失踪,就是我宣布他受到警方调查。因为他有谋杀嫌疑。”

接着是一段长长的沉默。“警官,我不懂。”

“亚布太太,没什么好不懂的。我可以说你报案说他失踪了吗?”

“等等!”她喊,哈利听到电话那头有酒杯碎裂的声音,“你到底在说什么?阿尔内已经受到警方调查了。”

“是我在调查,没错,但我还没知会任何人。”

“哦?那在你离开之后,又过来的那三个警察是怎么回事?”

哈利感到背脊一阵发凉。“三个警察?”

“你们警察局里的人都不互相沟通的吗?他们不肯走,我简直快吓坏了。”

哈利已经从办公椅上站了起来。“亚布太太,他们是开一辆蓝色宝马过去的吗?”

“哈利,还记得我说过别叫我亚布太太吗?”

“你怎么跟他们说的?”

“没说什么。我想我说的都是已经告诉过你的话。他们取走了几张照片和……对了,他们不是很有礼貌,不过……”

“你怎么打发他们离开的?”

“离开?”

“他们没找到要找的东西是不会走的。相信我,亚布太太。”

“哈利,我真的不想再提醒你……”

“快想!事情很重要。”

“天哪!我什么也没说啊。我……对了,我放了一段阿尔内两天前在录音电话上的留言。然后他们就走了。”

“你说你没跟他谈过话。”

“是没有。他只说他把葛瑞格带走了。那是真的,我听到录音里有葛瑞格的吠叫声。”

“他从哪里打来的?”

“我怎么知道?”

“不管怎样,那三个人知道。这件事攸关……”哈利努力想有没有别的方式可以说,最后放弃了,“……生死。”

在马路和交通方面,哈利有很多事不知道。他不知道计算结果显示,维特布鲁村建造的两条隧道和高速公路延长路段,会减少奥斯陆南向E6公路在高峰时段的拥堵。他不知道最后倾向投入十亿克朗建设费的关键论据,并非来自在莫斯区和德勒巴克区之间通勤的选民,而是交通安全。公路局用一条公式计算社会利益,评估基础是每条人命值两千零四十万克朗,该数字包含救护车费用、车流改道费和未来会减少的税收。行驶在南向的E6公路上,前后都是动弹不得的车辆,在爱斯坦那辆奔驰车里的哈利,甚至不知道他把阿尔内·亚布的性命放在哪个价值段上。他更不知道救下这条命自己会得到什么好处。他只知道他已经放手一搏了,不能连赌注也失去。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一样。所以多想无益。

薇格蒂丝在电话里放给他听的那段留言只有五秒,里面只有一条有价值的信息。这就够了。线索不在阿尔内·亚布挂掉电话前所说的那段话里:我把葛瑞格带走了,只是跟你说一声。也不在背景里葛瑞格疯狂的吠叫里。而是令人心寒的高声鸣叫。海鸥。

通往拉科伦村的岔道标志出现时,天已经黑了。

农舍外有辆吉普车,但哈利继续开向回车道。没有蓝色宝马。他把车停在紧邻农舍的下方。不必想办法偷溜进去了,他过来的路上,摇下车窗时已经听到了狗叫声。

哈利知道应该把枪带来的。倒不是因为他觉得亚布会带枪,因为他不可能知道有人想要他的命——说得更确切一些,是要他死。但他们已经不是这出戏仅有的两个演员了。

哈利下了车。他看不见海鸥也听不到海鸥叫,也许它们只有白天会叫吧,他心想。

葛瑞格被拴在屋前台阶的栏杆上。一口森森白牙在月光下闪闪发亮,一股凉意传到哈利仍然作痛的脖子上,但他强迫自己跨出缓慢的大步,接近这只吠叫中的狗。

“还记得我吗?”哈利靠得很近,近得几乎摸得着那狗的气息时,他轻声问道。紧绷的链子在葛瑞格身后微微颤动。哈利弯下身,惊讶地发现狗吠声慢慢减弱。嘶哑的声音表示狗儿已经这样叫了好一阵子。葛瑞格伸出两只前脚,低下头,完全停止吠叫。哈利握住门把,门上了锁。它能听到里面的声音吗?客厅里有灯光。

“阿尔内·亚布!”

没有回答。哈利等了一会儿,又喊了一次。

灯里没有钥匙,于是他找了一颗称手的大石头,爬过走廊栏杆,砸破走廊门上的一小块玻璃,伸手进去把门打开。

房子里不像有过打斗,倒像是有人急着离开。一本摊开的书放在桌上,哈利拿了起来。莎士比亚的《麦克白》,里面有一行字用蓝笔圈了起来:我无话可说;我的声音在剑里。他打量着房间,却没看到那只笔。

只有最小的那间卧房里面的床有被用过的痕迹。床头柜上有本男性杂志。

一台小收音机调到接近P4新闻台的频段,低低的播报声从厨房传来。哈利把收音机关掉。料理台上有块化冻的牛排,西兰花还包在塑料袋里。葛瑞格扒着门,哈利把门打开。一对棕色的可爱狗眼仰望着他,说得更确切一点,是望着那块牛排。牛排还没啪的一声跌落在地,就被扯成了碎片。

哈利一面看狗儿狼吞虎咽,一面思考该怎么做。如果还有事可做的话。亚布不看莎士比亚的书,这点可以肯定。

最后一点肉消失之后,恢复精力的葛瑞格又对着马路吠叫起来。哈利走到栏杆旁,解开链子,葛瑞格立刻开跑了,他只能勉强在湿地上不摔倒。狗儿拉着他走过小径,穿过马路,走下一段陡坡。哈利只看到黑色的浪撞击着被半月的月光照得白白亮亮的平滑岩石。他们从高而湿的草间穿过,草叶勾着哈利的腿,好像不想放他走,但葛瑞格却不停步,直到哈利脚下那双马丁靴踩到了圆石和沙。葛瑞格圆滚滚的尾巴直竖着,他们站在海滩上。现在是涨潮,海浪几乎拍打到直挺的长草,冲出许多泡泡,仿佛海水退去时,沙里的泡沫还留有二氧化碳。葛瑞格又开始吠叫。

“他划船出海了吗?”哈利问,一半是问葛瑞格,一半也问自己,“他一个人,还是有人陪他?”

他没有得到回答。不过,这里很空旷,小径也到了尽头。哈利竖起衣领,这只大罗威纳犬却不肯屈服。哈利只好亮起手电筒,照着大海。他只看到一排排白浪,像放在一面黑镜子上的几行可卡因。水面下可以清楚看见一个缓坡,哈利又拉了拉狗链,但狗儿发出凄厉的嚎叫,开始用爪子扒沙。

哈利叹了口气,关掉手电筒,走回农舍。他在厨房煮了杯咖啡,听着遥远的狗吠。他洗好杯子,又走回海边,在岩石间找了个避风的凹处坐下。他点燃一根烟,想要思考。然后他把外套拉紧,闭上眼睛。

有天晚上他们躺在她床上,安娜那时说了一句话。那一定是他们六周的恋情接近尾声的时候,而他一定比平常清醒得多,因为他还记得。她当时说,她的床是一艘船,她和哈利是两个遭逢船难的孤单幸存者,在海上漂流,一心只想看到陆地。接下来发生的就是这样吗?他们看到了陆地?他不记得有这样的事。他觉得仿佛自己跳船下海了。也许是他的记忆在搞怪。

他闭上眼,想唤起有她的画面。不是他们当船难生还者的时候,而是他上次见到她的时候。显然,他们还一起吃了饭。她替他斟满酒杯——是酒吗?他喝了吗?显然有。她又替他斟满。他有点把持不住,一口把杯子喝干,她笑他,亲他,跳舞给他看。在他耳边轻声说些甜言蜜语。他们倒上床,出了海。对她来说,一切真的这么容易?对他也是?

不,不可能。

但哈利没办法肯定。他不能自信满满地说,他没有躺在索根福里街的床上,唇边还带着狂喜的笑。他跟旧情人重圆了,而萝凯却在莫斯科瞪着旅馆的天花板,因为害怕失去孩子而无法入睡。

哈利缩起身子。寒冷刺骨的风透体而入,仿佛他是个鬼魂。有些他一直不愿面对的思绪现在都回来了:如果他都无法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欺骗这辈子最珍惜的女人,又怎么知道自己还做过些什么事?奥纳说过,喝酒和吸毒只会强化或削弱人潜藏的本质,但谁又清楚地知道那些人体内有些什么呢?人类不是机器,脑部的化学作用随时在变。不管在正当情况还是错误用药的影响之下,谁能清楚记得所有我们做过的事?

哈利打了个冷战,咒骂了一声。他现在知道了。知道为什么他得找到阿尔内·亚布,在别人将他灭口之前向他告解。不是因为他的血里流着职业精神,也不是因为法律已成为个人素养,而是因为他非知道不可。阿尔内·亚布是唯一能够告诉他的人。

哈利又闭上眼睛。在坚持、有催眠韵律的海浪声中,仍能听见风吹上花岗岩的低啸。

他睁开眼时,周围已经不黑了。风把云吹散,黯淡的星光在上方闪烁。月亮换了位置。哈利看了看表。他在这里坐了快一小时。葛瑞格仍在对海狂吠。他撑起僵硬的身躯站起来,蹒跚地走向狗儿。月亮的引力变了,海平面降低,哈利走下宽广的沙滩。

“葛瑞格,来吧。我们在这里找不到东西的。”

他想抓住项圈,狗却想咬他一口,哈利本能地往后跳了一步。他凝视着海面,月光在一个黑色的平面上闪烁,现在他看出之前海水涨潮时没看出来的东西了:那东西像两根系泊杆突出海面。哈利走到水边,打开手电筒。

“老天爷。”他轻呼。

葛瑞格跳进水里,他也跟了过去,涉水走了十米,水都还不到膝盖。他盯着一双鞋:手工缝制,意大利牌子。哈利拿手电筒照着水下,一双裸露在外的腿白得发青,反射着光,像两块倒竖着的惨白墓碑。

哈利的叫声被风刮走,又立刻被拍打的海浪声淹没。但他的手电筒掉进水里被海水吞没之后,仍在水底的沙地亮了将近二十四小时。次年夏天,有个小男孩拿着手电筒跑向他父亲,手电筒黑色的外壳已被盐水侵蚀,父子俩都没把手电筒跟发现尸体的可怕经过联系在一起。这件事在一年前上了各大报纸,但在夏日的阳光下,那却像是好几辈子以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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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奈斯博:奥斯陆三部曲(共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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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复仇者》(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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