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复仇者》(5)

第十五章《复仇者》(5)

第五部

“奇怪的是,世界开始崩塌时,你会变得全神贯注。在我放下电话前,我知道要做什么事。复仇。很原始吗?一点也不会……只有复仇心最强的人才得以存活。复仇,不然死路一条。”

32戴维·哈塞尔霍夫

晨光像一根白柱破天而下,在峡湾上投射出汤姆·瓦勒所说的“基督之光”。他家里的墙上也挂了几幅类似的照片。他大步跨过围绕犯罪现场的塑料封锁线。自认为了解他的人可能会说,依他的个性应该会从封锁线上面跳过去,而不是弯腰从下面走过。他们说对了后者,却没说对前者。汤姆·瓦勒怀疑是否真有人了解他,他也有意维持这种情况。

他把数码相机举到警配墨镜泛着金属蓝光的镜片前。这种墨镜他家里还有好几副,是感恩的客人给他的回礼。说起来,这部相机也是。镜头拍下了地上那个洞和洞里的那具尸体。尸体穿着黑色长裤,那件衬衫本来是白色的,现在却被沙土弄成了棕色。

“又拍照片存进私人照片集吗?”韦伯问。

“这是新手法。”汤姆头也没抬地说,“我喜欢有创意的凶手。你查出这人的身份了吗?”

“阿尔内·亚布。四十二岁,已婚,有三个小孩。似乎有不少钱,后面那间农舍就是他的。”

“当时有人看到或听到什么吗?”

“他们正在挨家挨户地调查,但你也看得出来这里有多荒凉。”

“也许是旅馆那边过来的人?”汤姆指着海滩尽头的一栋黄色木造大楼。

“我怀疑。”韦伯说,“不会有人在这个时节去住旅馆。”

“是谁发现尸体的?”

“有人从莫斯市的电话亭打匿名电话报案,电话是打给莫斯市警局的。”

“是凶手本人吗?”

“我想不是。那人说他遛狗的时候,看到两只脚露出来。”

“他们有没有留下电话录音?”

韦伯摇头。“他没打紧急求救电话。”

“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汤姆朝那具尸体指了指。

“法医还没送报告过来,但我看他像是被活埋的。没有体外受虐的迹象,但口鼻里的血和眼睛上的爆裂血管,都说明了脑部有大量积血。此外,我们发现他的喉咙深处有沙,表示他被埋进去的时候还在呼吸。”

“了解。还有呢?”

“那只狗当时被绑在死者农舍外的栏杆上。这只丑罗威纳是很棒的狗,健康状况良好。农舍的门没锁,里面也没有打斗痕迹。”

“换句话说,有人开门进去,拿枪威胁他,把狗绑了起来,替他掘了个洞然后恭请他自己跳进去。”

“如果凶手不止一个的话。”

“大罗威纳犬,一米半深的洞。韦伯,我想这点毋庸置疑。”

韦伯没有反应。他跟汤姆合作从来没出过问题。这人是万中选一的天生警探,办案经历辉煌。但那并不代表韦伯必须喜欢他,不过,说不喜欢好像也不对。那是另一种感觉,类似要你分辨两幅很相似的画那样,你说不上来哪里有异状,但就是觉得不对劲。不对劲,就是这个词。

汤姆在尸体旁蹲下。他知道韦伯不喜欢他,但没关系。韦伯是鉴识组的老警察了,不会再升职,也就是说不会对汤姆的仕途或生活造成任何影响。简单来说,汤姆不需要被韦伯喜欢。

“是谁指认他的?”

“几个当地人。”韦伯回答,“杂货店老板认出了他。我们联络上他在奥斯陆的太太,把她带来这里,她确认这人就是阿尔内·亚布。”

“她人现在在哪?”

“在农舍。”

“有人讯问过她了吗?”

韦伯耸肩。

“我喜欢第一个到现场。”汤姆说着身体前倾,拍了一张脸部特写照。

“莫斯市警局接下了这起案子,我们只是被请来协助的。”

“我们有经验。”汤姆说,“有没有人向那群乡巴佬委婉解释过?”

“事实上,我们有人以前也调查过谋杀案。”他们身后有个声音说。汤姆抬眼,看到一个面带微笑的男人,他穿着警察的黑皮夹克,配着有金边的一星徽章。

“我不介意啊。”那位警监大笑,“我是保罗·瑟伦森,你一定是瓦勒警监了。”

汤姆简单对他点了个头,却没理会瑟伦森伸出的手。他不喜欢跟不认识的人有身体接触,或者该说,就算对认识的人他也不想。但对女人就不同了,反正只要主控权在他手里就行。而他总是能掌控一切。

“瑟伦森,你们还没调查过这样的案子。”汤姆说着拨开死者的眼皮,露出充血的眼球,“这不是酒吧遇刺或酒醉意外。所以你们才请求我们协助,对吧?”

“这的确不像本地会有的案子,没错。”瑟伦森说。

“我建议你和手下在这里留守,让我去跟死者的太太谈。”

瑟伦森大笑,仿佛汤姆刚才说了个大笑话似的,但看到汤姆的警配墨镜后方挑起的眉,又立刻噤声。汤姆·瓦勒站了起来,开始往警察封锁线走。他慢慢数到三,然后头也不回地大喊:“把那辆警车开走。瑟伦森,我看到你把车停在回车道上。多亏了你,鉴识组待会儿会查凶手车辆的轮胎痕。”

他不必转身也知道瑟伦森开朗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这个犯罪现场也改由奥斯陆警察接手。

“亚布太太?”汤姆走进客厅,喊了一声。他已经决定要把案子速战速决了,他跟一个相貌姣好的年轻女孩还有午餐约会,他可不想取消。

正在翻一本相簿的薇格蒂丝·亚布抬起头:“是。”

汤姆喜欢眼前的景象。精心呵护过的身躯、自信的坐姿、刻意摆出的电视主持人的随兴态度和三颗没扣的上衣扣子。他也喜欢听到这种声音。那轻柔的嗓音轻易吐出那个特别的字,他就喜欢身边的女人这样说。他也喜欢那张嘴,他已经希望能听到那个字从这张嘴里说出来。

“我是汤姆·瓦勒警监。”他说着在她对面坐下,“我明白这件事一定让你非常震惊。当然我知道这么说很老套,也怀疑此时此刻这句话对你是否有意义,但我还是想表达同情。我也曾经失去过亲人。”

他等待着。等她感激地抬眼,好让他正视她的目光。那眼光是朦胧的,一开始汤姆以为她目中含泪,听到她回答之后才明白她已经醉了。“警官,你有没有烟?”

“叫我汤姆就好。我不抽烟,对不起。”

“汤姆,我要在这里待多久?”

“我可以安排让你尽快离开。我只要问几个问题,好吗?”

“好。”

“很好。你知不知道有谁可能会想要你先生的命?”

薇格蒂丝以手支着下巴,凝视着窗外。“汤姆,另一位警官在哪里?”“对不起,你说什么?”

“他不是也该来吗?”

“亚布太太,你是说哪位警官?”

“哈利。他负责这件案子,不是吗?”

汤姆任职警察期间,之所以升迁得比别人都快,主要是因为他设法不让包括辩护律师在内的任何人刺探他是如何取得被告有罪的证据的。第二个原因是他有敏感的天线。当然了,有时候天线在应该敏感的时候并没有反应,但却从没在不该敏感的时候有反应。现在天线有反应了。

“亚布太太,你是指哈利·霍勒吗?”

“可以停这里。”

汤姆还是喜欢那个声音。他在路边停车,身子向前靠,仰望着山丘顶上那栋粉红色的房子。早晨的阳光在庭院中一个动物模样的物体上闪烁。

“你人真好。”薇格蒂丝说,“不只说服瑟伦森让我先走,还载我回家。”

汤姆给她一个温暖的笑容。他知道那个笑是温暖的。很多人都说他长得像《海滩游侠》里的明星戴维·哈塞尔霍夫,有同样的下巴、身材和笑容。他看过《海滩游侠》,明白别人那样说是什么意思。

“我才应该感谢你。”他说。

这话没错。从拉科伦村开来的一路上,他得知了几件趣事。如哈利曾经想找出她丈夫杀害安娜·贝斯森的证据,而如果他没记错,安娜·贝斯森是前阵子在索根福里街自杀的女人。那个案子已经结了,还是他亲自判定为自杀并写了报告的。那么那个白痴霍勒想干什么?是输了不服气所以想扳回一城吗?霍勒是不是想证明安娜·贝斯森是犯罪行为的受害者,好让他——汤姆·瓦勒受制?挖旧账的确很像那个疯子酒鬼的作风,但汤姆觉得不太合理的是,霍勒怎么会花这么多力气去查一件最多只能让汤姆稍显武断的案子。他根本不相信哈利的动机只是想澄清这件案子。只有电影里的警察才会把下班时间拿来做这种事。

既然哈利认定的嫌疑人已死,这起案子自然只有几个其他解释。汤姆不确定是哪个,但直觉告诉他,只要牵涉到哈利,他就有兴趣去查。因此,当薇格蒂丝问汤姆想不想进去坐坐喝杯咖啡时,最让他心动的并不是对这位新寡女人的兴奋念头。这可能是个好机会,摆脱那一直以来——多久了?一年多了?——对他紧追不舍的人。

一年多。是的,没错。自从爱伦·盖登警官——多亏斯韦勒·奥尔森干的蠢事——发现汤姆·瓦勒是奥斯陆军火走私组织的幕后主使以来,已经过了一年多。在吩咐奥尔森把她干掉以防她把事情抖出来的时候,他太清楚霍勒绝不会放弃追查凶手。所以他故意让人在犯罪现场找到奥尔森的棒球帽,好在逮捕这位谋杀嫌疑人时,以“自卫”的理由对奥尔森开枪。没有什么可以牵扯到他身上,但汤姆有种诡异的不安感,总觉得霍勒就快查出来了。他可能会危及自己。

“大家都不在,房子变得好空哦。”薇格蒂丝说着打开门锁。

“你……呃……一个人住有多久了?”汤姆问,一面跟着她走上台阶,进入客厅。他还是很喜欢眼前的景象。

“孩子都在诺德比市,我爸妈那边。我们的打算是让他们待在那儿,直到情况恢复正常。”她叹了口气,坐进一张宽大的扶手椅里,“我得喝杯酒,然后最好打个电话给他们。”

汤姆站着观察她。她刚才那番话破坏了一切,他之前感觉到的小小刺激已经消失了。她忽然显得很老,或许是酒精的效用过了。酒精抚平了她嘴角的皱纹,现在那张嘴僵成扭曲的粉红色的裂缝。

“汤姆,请坐。我来泡两杯咖啡。”

他一屁股坐进沙发,薇格蒂丝消失在厨房。他张开双腿,注意到沙发布料上有个淡淡的污痕。他想起自己沙发上的污痕,那是经血。

想到这件事,他就笑了。

贝雅特·隆恩。

甜蜜、天真的贝雅特·隆恩,坐在茶几对面,把他的话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仿佛那些话是方糖,被她加进了拿铁咖啡里。小女孩的饮料。我认为,人有做自己的勇气非常重要。两人关系中最重要的就是诚实,你不觉得吗?面对年轻女孩,很难知道如何让那些看似深奥的老套话对上她们的胃口,但他的话显然正投贝雅特所好。在他替她调了杯适合年轻女孩喝的酒之后,她就温顺地跟他回家了。

他不得不笑。即使到了第二天,贝雅特·隆恩还以为她不记得昨晚的事是因为太累,还有那杯酒比她惯常喝的要烈的缘故。放对药量是重点。

最棒的是,他早上走进客厅,看到她拿着湿布猛搓沙发上的那块地方。前一天晚上,他们刚把前戏上演了一遍,她就昏了过去,之后好戏才登场。

“对不起。”她都快哭出来了,“我刚刚才看到,真的很不好意思。我以为我下周才会来的。”

“没关系。”他当时这么回答,还拍了拍她的面颊,“只要你想办法把那脏东西弄掉就好。”

然后他不得不冲进厨房,打开水龙头,把冰箱的门弄得乒乓响,才盖过自己的笑声。贝雅特刷洗着的那块血渍,是琳达留下的,还是卡伦?

薇格蒂丝在厨房喊:“汤姆,你的咖啡要加牛奶吗?”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生硬,里面有奥斯陆西部的腔调。总之,他已经知道他需要的事了。

“我刚刚才想起,我在市区还有个会要开。”他说。他转身,看到她端着两杯咖啡站在厨房门口,讶异地睁大了眼,好像他刚甩了她一巴掌。他琢磨着这个念头。

“你需要时间静一静。”他说着站起来,“我了解。我刚才说过,我最近也失去了一个亲密的好友。”

“我很遗憾。”薇格蒂丝说,依旧困惑,“我甚至没问是谁。”

“她叫爱伦,是我同事。我很喜欢她。”汤姆偏过头打量薇格蒂丝,她以不确定的微笑作答。

“你在想什么?”她问。

“也许我哪天会过来看看你。”他对她做出特别温暖的笑容,最棒的戴维·哈塞尔霍夫式微笑,心想要是人人都能看透别人的心思,这世界不知会有多乱。

33嗅觉障碍

午后的高峰时段开始了,格兰斯莱达街里开着车的工薪族缓缓驶过警察总署。一只篱雀坐在枝头,看着最后一片树叶飘落,被风吹起,又翻飞着经过五楼会议室的窗户。

“我不擅长演讲。”毕悠纳·莫勒开口。曾经听过莫勒之前几次演讲的人都点头表示同意。

一瓶要价七十九克朗的欧普拉气泡酒,十四个还未拆封的塑料酒杯,还有每个曾参办屠夫一案的人,都在等莫勒把话说完。

“首先,欢迎来自奥斯陆市议会的市长和警察局长光临,也感谢大家让案子圆满终结。各位都知道,我们承受了不少压力,尤其这犯人还连抢了几家银行……”

“我可不知道谁会只抢一家!”伊佛森大喊,带起一波笑声。他选择站在房间后方靠门口的位置,以便看清与会的警察。

“我想你可以这么说。”莫勒微笑,“我想说的是,呃……各位都知道……我们很高兴案子已经结束了。在开始喝香槟以前,我想特别向一个人致谢,他应该得到最大的赞赏……”

哈利感到大家都在看他。他最讨厌这种场合了,老板上台讲话,上台对老板讲话,感谢众位小丑,一场毫无意义的演出。

“领导本案的鲁内·伊佛森。鲁内,恭喜你。”

一阵掌声。

“鲁内,你要不要说几句话?”

“好的。”伊佛森说。集合的警察都伸长了脖子。他清了清喉咙:“可惜,我不像毕悠纳一样,有说自己不擅长上台讲话的权利。因为我很擅长。”更多笑声,“我担任过其他成功结案的案件发言人,从那些经验来看,我知道要感谢所有人是一件很累的事。大家都知道,警察工作需要团队合作。贝雅特和哈利有幸得分,但全组人都下了基本功。”

哈利不可置信地看着群众点头同意。

“所以,谢谢大家。”伊佛森的目光扫过全体警员,显然有意让每个人都觉得受到注意和感谢。然后他以更兴高采烈的语气大喊:“大伙儿这就来开香槟吧!”

有人递了个酒瓶过来,他用力摇晃一阵,开始转动松木塞。

“我实在懒得看下去。”哈利低声对贝雅特说,“我走了。”

她责备地望了他一眼。

“小心!”木塞嘣地弹出,飞向天花板,“大家拿杯子啊!”

“抱歉,”哈利说,“明天见。”

他走进办公室,拿起自己的夹克,搭电梯下楼,身子靠在电梯间的墙上。昨晚在亚布的农舍,他只睡了几个小时。早上六点,他开车到莫斯市的火车站,找到电话亭和莫斯市警局的电话,报案说海边有一具尸体。他知道他们会请奥斯陆警方协助。八点,他抵达奥斯陆,在伍立弗路的咖啡小铺里喝了一杯可塔朵调味咖啡,等到确定这案子已经转到别人手里,可以安心进办公室。

电梯门滑开,哈利从双开弹簧门中走出来,进入冷冽的奥斯陆秋日空气。据说,这里的空气污染比曼谷还要严重。他告诫自己不必赶时间,强迫自己放慢脚步。今天他什么都不想去想,只要睡觉,也希望不会做梦。希望到了明天,所有的门都会在身后关起。

除了一扇门。这扇门永远不会关,他也不想让它关。不过,他要等到明天再去想这件事。然后他要跟哈福森在奥克西瓦河边散步,停在当初发现她的那棵树下,第一百次重建当时的情景。不是因为他们已经忘记,而是想让感觉回来,让鼻子再次嗅到气味。他已经开始渴望了。

他走上草坪中央的小路,这是快捷方式。他并没看左边的灰色监狱大楼,里面的洛斯可想必已经把西洋棋都收好了。他们绝对不会在拉科伦村发现任何事,或者任何让人联想到这个吉卜赛人或他手下喽啰的事,即使负责侦办的人是哈利。他们只得尽可能去调查。屠夫已经死了。阿尔内·亚布死了。正义就像水,爱伦有一次这么说,终会找到出路。他们知道这不是真的,但至少他们有时能在这个谎言里得到慰藉。

哈利听到警笛声。警笛已经响了一阵子了。有着旋转蓝灯的白色车辆从他身旁驶过,消失在格兰斯莱达街。他设法不去想这些警车为什么会出来。或许跟他没有关系。就算有,也只能等。等到明天。

汤姆·瓦勒发现自己到得太早。这个淡黄色住宅区的居民,白天并不会闲坐在家。他已经按下最下面一排的按钮,正准备转身离开,却听到一个滞闷、金属般的声音:“哪位?”

汤姆猛地转身。“嘿,请问是……”他看了看按钮旁边的名牌,“阿斯特丽·蒙森吗?”

二十秒后,他来到楼梯顶端,一张写满惊恐的雀斑脸从保险链条后方凝望着他。

“蒙森小姐,我可以进去吗?”他问,做出戴维·哈塞尔霍夫特有的露齿笑容。

“最好不要。”她的尖嗓音说。她大概没看过《海滩游侠》。

他把证件拿给她看。

“我是来请教,安娜·贝斯森的死有没有我们应该知道的事?警方已经不能肯定那是自杀了。我知道有个同事私下来调查过,我想知道你有没有跟他谈过。”

汤姆听说,动物能嗅出恐惧,尤其是猎食性动物。他不觉得惊讶,让他惊讶的是,竟然不是每个人都能嗅出恐惧。恐惧跟牛尿一样,有股转瞬即逝的苦味。

“蒙森小姐,你在怕什么?”

她的瞳孔扩张得更大了。汤姆的天线现在嗡嗡直响。

“有你的帮助,对我们非常重要。”汤姆说,“警察与民众之间,最重要的一层关系就是坦诚,这你应该同意吧?”

她的眼光开始闪烁,他决定冒险:“我相信我同事可能涉嫌本案。”

下巴掉下,她露出绝望的表情。中了!

他们坐在厨房里。咖啡色的墙面上布满小孩的涂鸦,汤姆猜她大概是一群小孩的姑姑。他边听她说话,边做笔记。

“我听到走廊有东西掉下来的声音。我走出去,看到一个男人四肢着地,趴在我门外。看样子他一定跌倒了,于是我问他需不需要帮忙,但我并没有听到清楚的回答。我上楼按安娜的门铃,但里面也没人应。那男人口袋里的东西掉了满地,我在他皮夹里找到他的名字和住址,然后我扶他到马路上,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把地址给了司机。我就只知道这样。”

“你确定那是后来又来找你的那个人?也就是哈利·霍勒?”

她咽了口口水,然后点头。

“阿斯特丽,没关系的。你怎么知道他去过安娜家里?”

“我听到他进门了。”

“你听到他进公寓楼,又听到他走进安娜的家?”

“我的书房就在走廊旁边,走廊上发生什么事都可以听得很清楚。这一区很静,平常都没人。”

“你在安娜公寓附近有没有听到其他动静?”

她迟疑着。“那个警察走了以后,我好像听到有人蹑着脚走上安娜家的声音,但那声音像是女人的。你也知道,高跟鞋的声音不一样。但我想应该是三楼的古德森太太。”

“哦?”

“她在老市长酒吧喝过几杯以后,通常都会偷溜回来。”

“你有没有听到枪声?”

阿斯特丽摇头。“两栋公寓之间的墙壁有隔音。”

“你还记得出租车的车牌号吗?”

“不记得。”

“你听见走廊上有东西掉落的声音时是几点?”

“十一点十五分。”

“阿斯特丽,你非常确定吗?”

她点头。做了个深呼吸。

她再度开口,语气里突如其来的坚定让汤姆很讶异:“他杀了她。”

他感觉心跳变快了,就快了那么一点。“阿斯特丽,你为什么这样说?”

“听说安娜那天晚上自杀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了。会有人醉得像团烂泥、躺在楼梯上吗?而且她也没来应门。我想过要报警,可是他却到这里来……”她看着汤姆,仿佛就快溺水而死,而他是救生艇,“他第一个问我的问题就是我认不认得他。我当然知道他这样问是什么意思。”

“他是什么意思?”

她的声音高了半度:“凶手问唯一的目击者认不认得他?你说呢?他是来警告我,要是我说出去的话会有什么后果。我照他要的做了,说我从来没见过他。”

“但你刚才说,他后来又回来找你,问阿尔内·亚布的事?”

“对,他要我把罪名加在别人头上。请你了解我当时有多害怕。我假装什么都不懂,顺着他的意思……”他听出她语带哭腔。

“但现在你却愿意把事情告诉我们?你也愿意上法庭做证?”

“是的,如果你……如果我能确定自己很安全。”

另一个房间传来收到电子邮件的叮咚声。汤姆看了看表,四点三十分。他的行动要快,可能的话最好在今晚。

四点三十五分,哈利打开自家的门,顿时想起他忘了约哈福森去健身房踩飞轮的事。他踢掉鞋子,走到客厅,在闪动着的电话录音电话上按下播放键。是萝凯。

“法庭周三会做裁决。我已经订了周四的机票。十一点会到加勒穆恩机场。欧雷克问你能不能来接我们。”

我们。她说得好像判决马上就生效了似的。如果输了官司,他就不会接到“我们”,只会是一个丧失了一切的人。

她没留下号码,好让他回电说一切已经结束,她再也不需要担惊受怕。他叹口气,倒进那张绿色扶手椅里,闭上眼睛,看到她出现。萝凯。冰冷的白床单烧得他皮肤发痛,敞开的窗前那几乎不动的窗帘,透进一束月光,照上她裸露的手臂。他的指尖轻轻滑过她的眼、手、窄窄的肩、又长又细的颈和跟他交缠着的双腿。他感到她那均匀、温暖的气息吹上自己的脖子,听着这副熟睡身躯发出的呼吸在他轻柔抚过她颈背时,几乎难以觉察地改变了节奏。她的臀部也几乎难以察觉地开始朝他移动,仿佛她刚才只是在休息,在等待。

五点,在奥斯特瑞斯镇家里的鲁内·伊佛森拿起电话,准备告诉来电者他一家刚要坐下吃饭;而在他家,吃饭是一件大事,可否请他晚点再拨?

“伊佛森,很抱歉打扰了你。我是汤姆·瓦勒。”

“嘿,汤姆,”伊佛森嘴里含着嚼了一半的马铃薯,“听我说……”

“我要你下令逮捕哈利·霍勒。还要一张搜他家里的搜查令,外加五个人负责搜查。我有理由相信,霍勒很不幸地涉嫌一起谋杀案。”

马铃薯呛进了气管。

“事情紧急,”瓦勒说,“证据可能有被毁的风险。”

“毕悠纳·莫勒。”咳个不停的伊佛森好不容易说出这几个字。

“好,我知道严格来说这是莫勒的职责,”汤姆说,“但我想你一定也同意,他会有成见。他和哈利已经共事十年了。”

“说得也是。但我们今天在忙别的事,所以我的手下都抽不开身。”

“鲁内……”伊佛森的太太说。他不太想刺激她。今天的香槟庆祝会过后,他晚了二十分钟到家,然后葛森街挪威银行分行的警报就响了。

“汤姆,我再回你电话。我会打给警方律师,看看有什么办法。”他清了清喉咙,又用大得能让太太听见的声音说,“等我们吃过饭以后。”

哈利醒来时,听见有人重重敲门。他的脑子自动下了结论,这人已经敲了好一阵子的门,而且肯定知道哈利在家。他看了看表,五点五十五分。刚才他一直梦到萝凯。他伸了个懒腰,从椅子上起来。

更多敲门声,更重了。

“来了啦,来了啦!”哈利一面喊一面走向门口。透过门上凹凸不平的玻璃,他看出一个人影。一定是哪个邻居,哈利想,才会没用对讲机。

他的手刚碰到门把,就停止了动作。一股寒意蹿上后颈,眼前看到黑点,脉搏加快。糟透了。他开了门。

是阿里,正眉头深锁。

“你答应过今天以前要把地下室的储藏间收拾好的。”他说。

哈利一手拍上前额。

“妈的!对不起,阿里。我真是个没用的糊涂鬼。”

“没错,哈利。如果你今晚有空,我可以帮忙。”

哈利讶异地打量他。“帮我?我的东西十秒内就能拿光。老实说,我还真想不起来下面到底放了些什么。但没关系。”

“哈利,那些是贵重物品。”阿里摇摇头,“把那种东西放在地下室,你真是疯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现在要去施罗德酒馆吃点东西,吃完我就回来。”

哈利关上门,倒回椅子里,按下遥控器。手语新闻。哈利以前调查过一个案子,需要找几位聋人问话,他也因此学了几句手语。他比对着记者的手语和出现的字幕。中东前线很安静。一位美国人因为替塔利班打仗而受到军法审判。哈利放弃了。施罗德酒馆的招牌菜,一杯咖啡,一根烟,他沉思着。还是去地下室,然后直接上床。他拿起遥控器,正准备关电视,却看到打手语的人伸直五指,竖起大拇指对着他。他记得这个手势。有人被枪杀了。哈利立刻想到阿尔内·亚布,但他是窒息死的。他的目光沿着字幕看去,椅子里的身体僵住了。他开始疯狂地按遥控器。很糟——可能还是非常糟的消息。电视即时新闻上说的并不比字幕多多少:

银行职员在抢劫时遭到枪击。今天下午在奥斯陆葛森街的挪威银行分行,劫匪对一名职员开枪。该名职员有生命危险。

哈利走进卧室,打开电脑。银行抢劫案是首页上的头条,他轻点两下鼠标:

该银行今日准备结束营业前,一个戴头套的劫匪持枪进入,命令女性分行经理取出提款机里的所有现钞。由于事情并未在限定时间内完成,劫匪对现年三十四岁的银行职员开枪。据称这位女性伤者有生命危险。鲁内·伊佛森组长表示,警方目前尚无线索,对本案似乎遵循所谓“屠夫”犯下的几起抢劫案模式一事不予置评。警方也表示,屠夫已于本周被人发现死在巴西的迪亚爵达。

可能是巧合,当然有可能,但并不是。哈利一手摸过脸,他从一开始就在担心这件事。列夫·格雷特只抢了一家银行,接下来的抢劫案都是别人干的。有人干得从容至极,到了一丝不苟地模仿屠夫的原始抢劫手法并引以为傲的地步。

哈利想要撇开这个思绪。他现在不想担心银行抢劫案或银行员工被杀的事,也不愿去想如果竟然有两位屠夫会怎么样。还有他可能又得在伊佛森手底下侦办,再度搁置爱伦的案子。

停。今天不要再想了。明天再说。

但他的双腿仍把他带到走廊,他的手指也自发地拨打了韦伯的电话:“我是哈利,有什么新消息吗?”

“当然。”令人讶异的是,韦伯听起来很高兴,“好孩子最后总会走运。”

“这倒是新鲜事。”哈利说,“说说看。”

“我们还在银行里的时候,贝雅特从痛苦之屋打电话给我。她开始看抢劫案录像带,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那个人说话时,站得离柜台的塑料玻璃很近。她建议我们去查口水。当时抢劫案才发生了半小时,所以还有机会找到东西。”

“结果呢?”哈利不耐烦地问。

“玻璃上没有口水。”

哈利呻吟。

“但有呼气浓缩的微滴。”

“真的?”

“对,真的。”

“最近一定有人做了祷告。恭喜啦,韦伯。”

“我想我们三天内就能拿到染色体调查结果,然后就可以开始进行比对。我猜不必过完这周,就会知道他的身份了。”

“希望你是对的。”

“当然啦。”

“好吧,谢谢你救回了我的胃口。”

哈利挂了电话,穿上夹克,准备离开,却想起电脑还没关,于是又走回卧室。他正想关机,就看到了。他的心一沉,血管里的血几乎要凝固。他有一封电子邮件。当然他还是可以不理会,还是可以关掉电脑。应该这样的,反正没有急事。可能是其他人寄来的,不可能的寄件人只有一个。哈利很想现在就去施罗德酒馆,在多弗列街上,想着那双挂在半空中的旧鞋究竟怎么回事,或享受萝凯在梦里的画面,诸如此类的。不过现在已经太迟了:他的手指再度取得控制权,体内的机器嘎嘎启动。然后邮件出现了,是一封长信。

嘿,哈利:

干吗拉长了脸?也许你以为再也不会有我的信了。唉,哈利,生命是充满惊喜的呀。你看到这封信时,阿尔内·亚布也已经发现了这件事。你我两个让他无法承受生命,不是吗?如果我没弄错,我猜他太太已经带着孩子离开了他。很残忍吧?夺走一个男人的家人,尤其当你知道这是他私生活中最重要的事的时候。但他也只能怪自己,不忠的人受到再严厉的惩罚都不为过。对不对,哈利?总之,我的小小复仇在此结束。

但既然你以无辜者的身份卷进了这件事里,或许我欠你一个解释。这个解释其实很简单。我爱过安娜,真的,我爱她这个人,和她给我的一切。

不幸的是,她并不爱我给她的东西。“海”开头的,深沉睡眠。你知道她有毒瘾吗?我说过,生命充满惊喜。在她某一次——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失败的画作展览之后,我介绍毒品给她。然后她和它一见钟情,一“针”即合。多年来,安娜是我的客户,也是我的秘密情人,这两个角色可以说无法分割。

困惑了吗,哈利?因为你剥光她衣服的时候并没看到针孔?是的,“一针即合”只是个形容,其实安娜根本没法打针。我们把海洛因放在古巴巧克力的锡箔纸上,用吸的。这样比注射还贵,但只要安娜跟我在一起,就只需要付批发价。我们俩——那个词是怎么说来着的——如胶似漆。想到往日时光,我还会眼眶泛泪呢。她把女人能为男人做的事都做了:她跟我做,替我煮饭,帮我“装草”,逗我开心,安慰我,甚至苦苦哀求我。基本上,她唯一没做的就是爱我。哈利,这怎么会有这么难呢?毕竟,她爱过你,而你却对她弃若敝屣呀。

她甚至还爱了阿尔内·亚布。我还以为她只把他当摇钱树——以便用市价买毒品——暂时离开我一阵。

但五月的一天傍晚,我打电话给她。我犯了芝麻大的罪,刚坐完三个月的牢,因此安娜跟我有一阵子没见面。我说我们应该庆祝一下,我刚收到来自清莱工厂的全世界最纯的一批货。我立刻就从她的声音里听出情况不对。她说结束了,我问她是指“海”还是指我,她说两个都是。她说,事情是这样的,她开始画一件会让她名留青史的艺术作品,需要保持头脑清醒。你也知道,安娜这个人一旦决定做什么事,就固执得像头牛似的。所以我猜你没在她血液里找到毒品,对吧?

然后她跟我说有一个男人,阿尔内·亚布。他们开始约会,还打算同居。首先,他必须先跟他太太离婚。听过这故事吧,哈利?我也听过。

奇怪的是,世界开始崩塌时,你会变得全神贯注。在我放下电话前,我知道要做什么事。复仇。很原始吗?一点也不会。复仇是会思考的人类的反射行为,是行动与一致性的复杂结合,目前为止没有他种动物成功演化出来。就演化论来说,施加报复的行为显然极为有效,只有复仇心最强的人才得以存活。复仇,不然死路一条。听起来很像西部电影的片名吧?但别忘了,正是报复的逻辑创造出宪政国家的。以牙还牙、有罪者在地狱被焚烧,或至少一颗头吊在绞刑台边上,这些都是神圣的担保。哈利,复仇其实是文明的基础。

所以那天傍晚我定下心来,想出了一个计划。

计划很简单。

我向崔奥芬[15]订了一把安娜公寓的钥匙,细节我就不告诉你了。等你离开她家,我就开门进去。安娜已经上床了,她、伯莱塔M92F手枪和我进行了一场漫长又有开导性的对话。我请她找出阿尔内·亚布给她的一样东西——卡片、信件、名片什么都好。我的计划是把东西放在她身上,帮你把谋杀案跟他联系在一起,但她只有他家人在农舍拍的一张照片,是她从他相簿里拿出来的。我猜这样可能太难懂了,你可能会需要多一点帮助,于是我想了个办法。伯莱塔先生说服她告诉我怎么进入亚布的农舍,钥匙就在门外的灯里。

对她开枪以后——细节我就不多说了,因为结果实在令人扫兴(没有露出恐惧或后悔的样子)——我把照片放在她鞋子里,然后立刻动身前往拉科伦村。我把安娜的备用钥匙放进农舍,那把钥匙你现在肯定也已经发现了。我想过把钥匙贴在马桶水箱里,我最喜欢那里,《教父》里的迈克就把枪藏在那边。但你大概不会想到去那里找,这样就失去意义了,所以我放进床头柜抽屉里。很简单吧?

就这样,舞台布置完毕,可以让你和其他木偶登场了。只希望你不会因为我放在半路上的几个小线索而生气:你们警察的智力程度实在令人担忧啊。哈利,很高兴能跟你合作。

S2MN

34鳄鸟

一辆警车停在哈利家公寓大楼门口,另一辆挡在多弗列街往苏菲街的路口。

汤姆·瓦勒已下令不要开警笛和警灯。

他用对讲机确认所有人都已就位,也接到一连串夹带噪声的确认回复。伊佛森那边的消息是,四十分钟以前已接获警方律师发下的那张蓝纸——也就是逮捕搜查令。汤姆明确地表示他不要支持小组,而要亲自率队,且要其他人手待命。伊佛森并无异议。

汤姆搓着手,一半是因为从毕斯雷球场那条路上吹来的寒风,但大部分是因为兴奋。逮捕是这工作最棒的部分,这点他从小就发现了:秋天的傍晚,他和约阿基姆在爸妈的果园,等住户委员会的烂人来抢苹果。他们果真来了,一伙人通常有八到十个。不过人数多少不重要,因为他和约阿基姆打开手电筒用自制的扩音器大喊时,现场总是乱成一团。他们依照野狼猎捕麋鹿的法子,选定猎物里最小最弱的下手。但让汤姆着迷的是逮捕——围住猎物的部分,而约阿基姆喜欢的则是惩罚。他在这方面的创意已先进到有时候汤姆都必须加以阻止。倒不是因为汤姆对小偷起了同情心,而是因为尤亚肯不像他能保持头脑清醒,衡量后果。汤姆经常觉得,他和尤亚肯会在一起并非凑巧。尤亚肯现在是奥斯陆法庭里的法官副手,前途无量。

汤姆申请加入警队时,吸引他的就是逮捕这件事。汤姆的父亲想要他学医,或步他后尘念神学。汤姆在学校成绩优异,为什么要当警察?他父亲当时说,拥有良好教育对自尊心很重要,还说起他那在五金行卖螺丝的大哥憎恨天下所有人,因为他觉得自己没有人家好。

汤姆带着啼笑皆非的笑容聆听这些忠告,清楚知道父亲最讨厌这样。父亲担心的并不是汤姆的自尊,而是邻居和亲戚的看法,认为他唯一的儿子“只不过”当了个警察。他父亲从来不懂,即使你比人家好,也可以憎恨人家。就因为你比较好。

他看了看表。六点十三分。他按下一楼的门铃。

“哪位?”一个女人的声音说。

“我是警察。”汤姆说,“可以请你替我们开门吗?”

“我怎么知道你是警察?”

巴基斯坦人,汤姆心想,一面请她从窗户看一下警车。门锁吱的一声开了。

“请待在屋子里。”他朝对讲机说。

汤姆要一个人守住房子后方的消防逃生口。上网研究过这栋公寓的平面图之后,他已经记住了哈利公寓的位置,也知道无须担心后楼梯的问题。

他们戴上了头套。关键词是速度、效率和决心。最后一项其实代表下手要狠,而且有必要的话,不惜下杀手。但很少有那种必要。整体说来,就连最棘手的罪犯在没有预警状况下看到戴着头套、携带武器的男人闯入,都会吓得无法动弹。简单来说,银行劫匪用的就是这一招。

汤姆定了定心神,对其中一人点点头。那人用两个指节在门上轻轻敲了敲。这个动作只是为了事后写报告时,可以说他们事先敲过门。汤姆用机关枪枪柄敲碎玻璃框,伸手进去,利落地把门打开。他喊了一声,所有人冲进了公寓。他不确定自己喊出的是拟声词,还是哪句话的第一个字,他只知道他和尤亚肯扭亮手电筒时,口中喊的也是这个。这种时候最棒了。

“马铃薯饺,”玛雅说着端起哈利的盘子,用责备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你碰都没碰。”

“对不起,”哈利说,“我没胃口。请替我转告厨师,说不是他没煮好。这次不是。”

玛雅大笑着往厨房走去。

“玛雅……”

她缓缓转身。哈利的声音里有点什么,那语气是不祥的预兆。

“给我一杯啤酒,好吗?”

她继续往厨房走。不关我的事,她心想。我只是替客人服务,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玛雅,怎么回事?”她把盘子里的东西倒进垃圾桶时,厨师这么问。

“又不是我的生活。”她说,“是他的。那个傻瓜。”

贝雅特办公室的电话发出尖锐的声响,她拿起话筒,听到人声、笑声和碰杯的哐当声,然后是那个声音。

“打扰你了吗?”

一时之间,她不敢肯定。他的声音好陌生,但除了他不会是别人。“哈利?”

“你在忙吗?”

“我……我在查网络找线索。哈利……”

“所以你把葛森街银行抢劫案的录像放上了网?”

“对,可是你……”

“贝雅特,我有几件事要告诉你。阿尔内·亚布……”

“好,但你先听我说。”

“贝雅特,你好像有点紧张。”

“当然!”她的叫声从电话里传来,然后又变得镇静,“哈利,他们去抓你了。他们离开以后,我一直打电话要警示你,但你家没人。”

“你在说什么?”

“汤姆·瓦勒。他拿到你的拘捕令。”

“什么?我要被逮捕了?”

现在贝雅特知道哈利的声音哪里不对了。他喝了酒。她深吸了一口气:“告诉我你在哪里,哈利。我过来接你,然后我们可以说你是自首的。我还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我会帮你,哈利。我保证。哈利?别做傻事,好吗?喂?”

她坐着听那些人声、笑声和碰杯的哐当声,然后是脚步声,接着一个女人沙哑的声音说话了:“我是施罗德酒馆的玛雅。”

“他去哪儿……”

“他走了。”

35求救信号

薇格蒂丝·亚布被外头葛瑞格的叫声吵醒。雨打鼓似的在屋顶上敲,她看了看表。七点半,她一定是不小心睡着了。面前的酒杯是空的,家里是空的,一切都是空的。这并不是她计划里的模样。

她起床,走到露台门口,看着葛瑞格。狗儿面对铁门,耳朵和尾巴都竖得笔直。她该做什么呢?把它送走?让它安乐死?就连孩子们对这只过度好动又紧张兮兮的动物都没什么感情。计划,对了。她看了一眼玻璃茶几上半空的金酒酒瓶。现在该想个新计划了。

葛瑞格的吠叫声撕裂了空气。汪!汪!阿尔内曾经说,他觉得这个扰人的叫声让他很安心:给你一种有人警戒中的模糊感觉。他说狗可以闻出敌人,因为心存不善的人散发出的气味跟朋友不一样。她决定明天打电话给兽医。她厌倦了花钱养这只每次她走进房间都会叫的狗。

她一寸寸地打开露台门,聆听着。在狗吠声和雨声当中,她听出碎石子被蹍过的声音。她才拨了拨头发,擦去左眼的眼影抹痕,就听到门铃响起亨德尔《弥赛亚》乐曲的三个音,这是她公婆送的乔迁礼物。她大概知道来者可能是谁。她猜对了。几乎猜对了。

“警官,是你?”她说,由衷地感到惊讶,“什么好风把你吹来了?”

台阶上的男人全身湿透,水滴还挂在眉毛上。他的一臂靠着门框,看着她,没有回答。薇格蒂丝把门完全打开,半闭上眼。“怎么不进来?”

她带头先走,听到他的鞋子发出吧唧声跟在身后。她知道他喜欢眼前这幅景象。他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下,外套都没脱。她注意到椅子的布料吸了水,颜色变深了。

“警官,要来杯金酒吗?”

“有没有金宾威士忌?”

“没有。”

“那金酒好了。”

她取出水晶杯——那是她公婆送的结婚礼物——替他和自己都倒了一杯。“请节哀。”那位警察说,用闪亮、发红的眼睛望着她。她看出这不是他今天的第一杯酒。

“谢谢。”她说,“干杯。”

她放下酒杯,看到他那杯只喝了一半。他坐着把玩酒杯,突然说:“是我杀了他。”

薇格蒂丝直觉地把手放在颈边的项链上。这是他们新婚时阿尔内送她的礼物。

“我并不想让结果发展成这样。”他说,“但我愚蠢又粗心,让凶手找上他。”

薇格蒂丝把酒杯放在嘴前,这样他就看不到她差点大笑出声的样子。

“现在你知道了。”他说。

“哈利,现在我知道了。”她轻声说。她好像看到他眼里的一丝讶异。

“你跟汤姆·瓦勒谈过了。”这话听起来不像疑问,反而像陈述事实。

“你是指那个自认为是上帝赠礼的……嗯,对,我跟那个警探谈过了。当然,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他。哈利,我这样不应该吗?”

他耸肩。

“哈利,我害你陷入僵局了吗?”沙发上的她把双腿收拢在身下,从酒杯后方用担忧的神情看着他。

他没回答。

“要不要再来一杯?”

他点头。“至少,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他的目光谨慎地跟着她的手,看她把酒杯斟满,“我今天傍晚接到一封电子邮件,发件人坦承他杀害了安娜·贝斯森。当初就是这人耍了我,害我以为凶手是亚布。”

“太好了。”她说,不小心把金酒洒到了桌上,“哎呀,一定是酒太烈了。”

“你没有惊讶的样子。”

“已经没有什么事会让我惊讶了。老实说,我也不认为阿尔内有杀人的胆子。”

哈利揉着后颈。“无论如何,现在我有了安娜·贝斯森是遭到谋杀的证据。我晚上出门前,把这份供书寄给了一个同事,那表示对我来说,已经把所有的牌都摊在桌上了。安娜是我的前女友,我的问题是她被杀的那天晚上,我跟她在一起。我本该拒绝她的邀约,但我愚蠢又粗心,以为能够靠自己侦破案子,同时确保自己不会被扯进去。我实在……”

“愚蠢又粗心。你刚才说过了。”她深思地打量他,看他抚摸着身边的沙发靠垫,“当然,这说明了很多事。但我还是不懂,为什么陪伴一个你想……陪伴的女人会是犯罪。哈利,这部分是怎么回事?”

“嗯,”他大口吞下那些发亮的液体,“我第二天早上醒来,什么都不记得。”

“我懂了。”她从沙发上起身,走向他,站在他面前,“你知道那男的是谁吗?”

他仰起头靠着沙发背,抬眼看她。“谁说是‘男的’了?”他的咬字有些模糊。

她伸出纤细的手。他探询地望着她。

“脱外套。”她说,“然后去浴室洗个热水澡。我来煮咖啡,替你找几件干衣服。我想他不会介意的,他在很多方面都是个理智的男人。”

“我……”

“来吧,快点。”

热水的包围让他浑身舒泰得打战。温热从大腿爬上他腰际,让他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他呻吟了一声,然后全身都浸在滚烫的水里,身子往后靠。

他听见外面的雨声,也注意听着薇格蒂丝的动静,但她放起了唱片。警察乐队(ThePolice)。精选辑,方便一网打尽。他闭上眼。

斯汀发出求救信号[16]。说到这个,他想贝雅特现在一定看过那封信了。她会传出讯息,猎狐行动会被取消。酒精让他眼皮沉重,但每次他闭上眼,就看到两条腿和手工缝制的意大利皮鞋从热气蒸腾的浴缸水里冒出来。他伸手到头后面摸索刚才放在浴缸边上的酒杯。他从施罗德酒馆打电话给贝雅特时,只喝了两大杯啤酒,那绝对还不足以让他醉到不省人事。但妈的那个酒杯到底去哪儿了?不知道汤姆·瓦勒是否还是不顾一切要抓他,哈利知道他就是想逮捕自己。但在所有细节安稳地各就各位之前,哈利绝不会自首。从现在起,他不能信任任何人。他会想出办法,只要先休息一下,再喝一杯。今晚就借用这里的沙发过夜,等头脑清醒。明天再说。

他的手碰到沉重的水晶杯,杯子在沉闷的哐当声中掉在瓷砖地上。

哈利咒骂了一声,站起来。他差点跌倒,但及时扶住了墙。他把厚厚的长毛浴巾围在腰间,往客厅走去。金酒酒瓶还在茶几上,他从酒柜里取出酒杯,把酒斟满到杯缘。他听见咖啡机的声音,走廊里有薇格蒂丝的说话声。他回到浴室,小心地把酒杯放在薇格蒂丝替他放好的那堆衣服旁。淡蓝色和黑色的整套比约恩·博格运动服。他用浴巾擦过镜子,在没被雾气蒙住的那块地方看着自己的双眼。

“你这白痴。”他低声说。

他坐在地上。一道红色的水顺着瓷砖间的缝无声地往排水孔流去。他循着那道红水的痕迹往回看向自己的右脚,鲜血正从脚趾间淌出来。他从碎玻璃中央站起来。他根本没注意到,什么都没注意到。他又看了看镜子,笑了。

薇格蒂丝放下话筒。她不得不胡诌一气,虽然她最讨厌这样。事情脱离计划会让她觉得像是生了病。她从小就知道,事情不会自己发生,计划是一切。她还记得自己读三年级的时候,全家人从希恩市搬到史兰冬区,她站在新同学面前做自我介绍,全班都坐着盯着她瞧,她的衣服和那只奇怪的塑料袋让几个女孩哧哧笑着、指点着。上最后一堂课时,她写了一张名单,上面列出班上哪些女生可能当她最好的朋友、哪些女生可能冷眼看她、哪些男生会爱上她、哪些老师会选她当最喜欢的学生。她回家后就把名单钉在床头,一直到圣诞节都没取下来。那时名单上的每个名字旁边都多了一个钩。

但现在不同。现在她得靠别人才能让生活重回轨道。

她看了看表。九点四十分。汤姆·瓦勒说他们十二分钟内就会到这里,还保证会在进入史兰冬区以前关掉警笛,免得她担心吵到邻居。她根本没提到这点。

她坐在走廊等,希望霍勒已经在浴室里睡着了。她又看了看表,听着音乐。幸好这些恼人的警察乐队歌曲已经结束了,现在是斯汀的个人专辑,用他那美妙、舒缓的嗓音唱着歌。关于雨……像星星的泪。歌曲好美,她都想哭了。

然后她听到葛瑞格沙哑的吠叫声。总算来了。

她打开门,依照约定跑上台阶。她看到一个人影跑过庭院往露台去了,另一个人影绕到房子后面。两个身穿黑色制服、戴着头套的男子,拿着小巧的手枪,在她面前停步。

“还在浴室?”其中一个戴黑色头套的人低声说,“上楼后左转?”

“对,汤姆。”她轻声说,“谢谢你这么快就……”

但他们已经进了屋。

她闭上眼,聆听着。脚步声跑上楼梯,露台上葛瑞格凶狠地吠叫,斯汀轻柔地唱着“我们多么脆弱”,浴室门咔啦一声被踢开。

她转身进屋,上楼,走向喊叫声的方向。她得喝杯酒。她看到汤姆站在楼梯顶端,已经摘下了头套,但他面容扭曲,几乎让她认不出来。他指着地毯上的什么,她低头看。一道血迹。她的目光顺着血迹通过客厅,来到敞开的露台门口。她听不见那个穿黑衣的白痴对自己大喊了什么。她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计划,这不在计划里。

36丛林流浪

哈利跑着。葛瑞格断断续续的刺耳吠叫就像背景里愤怒的节拍器,除此之外,他身边的一切都是安静的。他赤脚踩上湿漉漉的草,双臂在身前伸长,又冲过一个围篱,几乎没感觉到尖刺扯破了手掌和那套比约恩·博格的衣服。他找不到自己的衣服和鞋子,猜想她一定拿到楼下放在她坐着等待的地方了。他在找鞋穿的时候听到葛瑞格的哀嚎,只得硬着头皮穿着裤子和衬衫跑出去。雨水打进他的眼睛,眼前的房屋、苹果树和树丛都模糊了。黑暗中又出现一座庭院,他冒险跳过低矮的篱笆,却失了平衡。他正带着含有酒精的血液不住狂奔。修剪整齐的草坪打上他的脸。他趴在地上,聆听着。

他好像听到几只狗的叫声。维克托也在?这么快?汤姆一定早叫他们等着了。哈利站了起来,打量周遭。他一路跑到了山丘顶的目的地,故意远离有灯的马路,那里很快会有警车开始巡逻,他也很容易被发现。他在毕攸卡特路附近,可以看到亚布的房子,前门外停着四辆车,其中两辆闪着旋转的蓝灯。他往下看着山丘的另一边。那里是叫霍尔门还是格瑞斯巴纳运动场?总之是那类的名字。一辆平民的车停在十字路口旁的人行道上,车灯没关。哈利已经很快了,但汤姆却更快。只有警察会那样停车。

他用力揉着脸,想摆脱他最近一直想要的醉意。蓝色的光闪过车站路上的树,他逃不掉,汤姆太厉害了,但他不太明白。这不可能是一场个人行动,一定有人授权使用这么多的资源来逮捕一个人。发生了什么事?贝雅特没收到他的电子邮件吗?

他听着。可以肯定的是,狗吠声更嘈杂了。他打量着四周,看着漆黑山丘间疏落的点着灯的独栋房子。他想着那些窗户后方舒适温暖的房间。挪威人喜欢光。他们有电力。只有在去南方度假两周时才会关灯。他的目光扫过一栋栋房子。

汤姆·瓦勒凝视着把风景装饰得像圣诞夜的那些独栋房屋。又大又黑的花园。苹果窃贼。他坐在维克托特别改装过的小货车里,脚跷在仪表板上。他们有最精良的通信器材,所以他把行动控制中心移到了这里,刚才还用无线电跟慢慢缩小搜查范围的各组人员通了话。他看了看表。狗儿都出去了,跟主人走进黑暗,在庭院里移动,已经过了快十分钟。

无线电响了:“车站路呼叫维克托一号。这里有辆车要去瑞福哈芬十七号,车主是斯蒂格·安东森,他说他下班要回家。我们要不要……”

“检查身份、地址,然后放他通过。”汤姆说,“其他的人也照办,行吗?多用点头脑。”

汤姆从上衣口袋取出一张CD,放进音响里。几个假音,王子唱着《雷声》。身边驾驶座上的男子扬起一边眉毛,但汤姆假装没看到,把音量调大。主段,副歌,主段,副歌。下一首歌:《流行老爸》。汤姆又看了一次手表。妈的,这些狗怎么花这么久。他敲着仪表板,驾驶座上的男人又瞄了他一眼。

“有新鲜的血迹可以追踪。”汤姆说,“有这么难吗?”

“那些是狗,又不是机器人。”那个男人说,“放轻松吧,很快就会找到他的。”

永远以王子之名为人所知的歌手,一首《钻石与珍珠》唱到一半,又有报告进来了:“维克托三号呼叫维克托一号,我们应该找到他了。我们在一栋白屋外,地址是……呃,埃里克正在找那条路的路名,但墙上写着十六号就对了。”

汤姆关掉音乐。“好。查出地址,等我们过去。我听到的响声是什么?”

“是屋里的声音。”

无线电又响:“车站路呼叫维克托一号。抱歉打断通讯,但这里有辆保安用车。他们说要去赫洛拉本十六号,他们公司的控制室收到这里发出的盗窃警报。我该不该……”

“维克托一号呼叫所有组员!”汤姆大喊,“全员靠近赫洛拉本十六号。”

毕悠纳·莫勒的心情很差。他最喜欢的电视节目才看到一半!他找到那栋白屋,门牌十六号,把车停在外面,走过大门,来到打开的房门口,一位警员牵着一只德国牧羊犬站在一旁。

“汤姆在吗?”这位队长问。警员朝门口指了指。莫勒发现玄关窗户的玻璃被打碎了。汤姆正在玄关跟另一位警察愤怒地争论。

“妈的这里到底怎么啦?”莫勒直接切入正题。

汤姆转身。“嘿!莫勒,你怎么来了?”

“贝雅特·隆恩打电话给我的。这件蠢事是谁授权的?”

“我们的警方律师。”

“我不是指逮捕,我问是谁批准进行第三次世界大战,只因为我们的一个同事可能——可能!——有几件事情必须交代。”

汤姆把重心放回脚跟,瞪着莫勒。“是伊佛森组长。我们在哈利家里找到几样东西,他已经不只是我们想约谈的对象,而是涉嫌谋杀。莫勒,你还有什么事情不清楚?”

莫勒讶异地扬起眉,认定汤姆一定是兴奋过头了。这是他第一次听他用这种挑衅的语气对上级长官说话。“有。哈利在哪儿?”

汤姆指着拼花地板上的红色脚印。“他之前还在。你也看出他是闯进来的。要解释的事情越来越多了,可不是吗?”

“我是问他现在人在哪里。”

汤姆和另一位警员互看了对方一眼。“哈利显然没那么急着解释。我们抵达的时候,要捉的鸟儿已经飞了。”

“哦?我怎么以为你已经把整片地区都围住了。”

“是没错。”汤姆说。

“那他是怎么逃掉的?”

“用这个。”汤姆指着桌上的一部电话。话筒上的斑点看起来像是血。

“他用电话逃走了?”把他的坏心情和整件事的严重程度都算进去,莫勒简直有股想笑的不理智冲动。

莫勒看着“戴维·哈塞尔霍夫”下巴上强健的肌肉开始绷紧。“我们有理由相信,”汤姆说,“他叫了一辆出租车。”

爱斯坦缓缓开进小巷,把出租车开进奥斯陆监狱前铺满圆石子的半圆形区域,倒车开进两辆汽车中间,车子后方是空荡的公园和格兰斯莱达街。他熄了引擎,但风挡玻璃的雨刷却仍在左右摇摆。他等待着。附近没有人,广场和公园里都没有。他抬眼看了看警察总署,然后拉拉方向盘下方的杆子。咔嗒一声轻响,后车厢盖弹了开来。

“出来吧!”他看着后视镜喊。

车子晃动着,后车厢盖完全打开,又重重合上。然后后车门打开,一个男人跳上车。爱斯坦从后视镜里打量着这个浑身湿透、发着抖的乘客。

“你的气色真不错,哈利。”

“谢了。”

“这身行头蛮酷的。”

“不合我的尺寸,但这是比约恩·博格牌的。鞋子借我。”

“什么?”

“我只在玄关找到拖鞋。不能穿成这样进监狱找人。还要借你的夹克。”

爱斯坦翻了个白眼,好不容易才把那件短皮衣脱下。

“你通过路障时没遇到什么问题吗?”哈利问。

“只有进去的时候。他们要查我有没有包裹收件人的名字和地址。”

“我在门上找到名字的。”

“我出来的时候,他们只看了看车子,就挥手放我走了。三十秒钟后,收音机里才爆发骚动,呼叫各组人员什么的,哈哈。”

“我在后面好像听到一点声音。但你知道收听警用频道是不合法的吧?”

“收听没有不合法,利用才是。我几乎从来没用过。”

哈利绑好鞋带,把拖鞋丢到前座给爱斯坦。“老天爷会奖励你的。如果他们记下了出租车的车牌,然后又登门找人,你就把事情经过告诉他们。说有人用手机打电话叫车,乘客坚持要躺在后车厢。”

“那还用说。这也是真话。”

“而且是这么久以来听到的最真的话了。”

哈利深吸一口气,按下门铃。第一阶段的风险还不大,但很难查出他现在受到通缉的消息散布得有多快。毕竟这座监狱一天到晚有警察出入。

“哪位?”对讲机里传来一个声音。

“我是哈利·霍勒警监。”哈利咬字太过清晰了,他看着入口上方的摄像头,希望自己脸上是镇定的表情,“我要找洛斯可·巴克斯哈。”

“你不在访客名单上。”

“是吗?”哈利说,“我请贝雅特·隆恩打电话过来帮我预约的。昨天晚上九点的事。你问洛斯可就知道。”

“警监,如果不是一般会客时间,就只有名单上的人能进去。你必须明天上班时间再打来约了。”

哈利把重心移到另一只脚上。“你叫什么名字?”

“贝格赛特。恐怕我没办法……”

“贝格赛特,你听我说。这场会面关系到一个警方重要案件的消息,没办法等到明天。我想你听到今晚警察总署周边的警笛声了吧?”

“对,可是……”

“除非你明天想跟媒体说明你是怎么把行程弄错的,不然我建议我们跳出一成不变的思考模式,按下常识思考按钮。也就是你前面那个钮,贝格赛特。”

哈利瞪着没有生命的摄像镜头。过了好长一段时间,锁吱的一声开了。

哈利进来的时候,洛斯可坐在囚室里的椅子上。

“谢谢你确认了我们的会面。”哈利说着打量起这间八平方米大的牢房:一张床,一张书桌,两个衣柜,几本书。没有收音机、杂志,没有私人物品,墙上也光秃秃的。

“我喜欢这样。”洛斯可回答了哈利心中的疑问,“更容易专心。”

“那听听这个,看会不会让你专心吧。”哈利说着在床边坐下,“结果杀害安娜的并不是阿尔内·亚布。你杀错人了。洛斯可,你手上沾了无辜者的血。”

哈利好像看到这位吉卜赛人冰冷却柔和、有如殉道者的面具在微微抽动,但他不确定。洛斯可低下头,双手放在太阳穴旁。

“我收到凶手寄来的电子邮件,”哈利说,“原来他从一开始就在耍我。”他一手顺着棉被上的十字纹路上下移动,一面说出那封邮件的内容大要。之后又简略说了这一天的经过。

洛斯可动也不动地坐着,听哈利把话说完,然后他抬起头。“这表示你的手上也沾了无辜者的血,斯皮欧尼。”

哈利点头。

“现在你来告诉我,我是玷污你双手的人。所以我欠你一份情。”

哈利没有回答。

“我同意。”洛斯可说,“告诉我我要怎么还。”

哈利停止摸棉被。“三件事。第一,在我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以前,我需要有个地方藏身。”

洛斯可点头。

“第二,我需要安娜家的钥匙,让我查几件事。”

“我已经还你了。”

“不是写着‘亚亚’的那把,那把在我家抽屉,但我现在不能回去。第三……”

哈利顿了顿,洛斯可好奇地打量着他。

“如果我听到萝凯说,就算只是有人斜眼看他们,我都会去自首,把所有事情都抖出来,指认你是害死阿尔内·亚布的人。”

洛斯可给他一个纵容、友善的笑。好像他替哈利对他俩都再清楚不过的事感到遗憾——没人能够成功找出洛斯可和谋杀案之间的任何关联。“斯皮欧尼,你不需要担心萝凯和欧雷克。我的线人接到的命令是,只要我们解决亚布,他就会叫回手下。你应该担心的是审判的结果。我的线人说,状况看起来不太妙。据我所知,父亲的家族有不少靠山?”

哈利耸肩。

洛斯可拉开书桌抽屉,取出一把闪亮的崔奥芬系统钥匙递给哈利。“到格兰区的地铁站,走下第一段楼梯,你会看到一个女人坐在厕所旁的窗户后面。你要付五克朗才能进去,跟她说哈利到了,然后进男厕,把自己锁在其中一个厕所里。等你听到有人吹口哨,曲子是《丛林流浪》,就表示你的移动工具准备好了。祝你好运了,斯皮欧尼。”

大雨哗啦啦地下着,在柏油路上溅起一片水雾。要是谁肯花点时间,就会看到苏菲街狭窄单向路段尽头的街灯里,有一道道小彩虹。不过毕悠纳·莫勒没那个时间。他下了车,把外套披在头上,越过马路冲到门口。伊佛森、韦伯和一个看样子是巴基斯坦籍的男人站在那里等他。

莫勒跟他们一一握手,那个深肤色的男人自我介绍说他叫阿里·尼亚齐,是哈利的邻居。

“汤姆一把史兰冬区那边的事处理完就过来。”莫勒说,“你们找到了什么?”

“恐怕是挺有意思的东西。”伊佛森说,“现在最重要的事,是想出该怎么跟媒体说明,我们自己警员中有人……”

“喂喂,等一下,”莫勒低吼,“没那么快。先来段任务报告如何?”

伊佛森冷冷地笑。“跟我来。”

这位劫案组组长带着其余三人通过一道矮门,走下通往地下室的歪斜楼梯。莫勒尽量缩起他那又长又瘦的身躯,免得碰到天花板或墙壁。他讨厌地下室。

伊佛森的声音在两面砖墙间成了空洞的回音:“你也知道,贝雅特·隆恩接到霍勒转寄的几封邮件。他宣称这些邮件是自承杀害安娜·贝斯森的人发的。我一小时以前去了总署,看过那些邮件。我直说好了,邮件里大部分的内容都是毫无条理、教人摸不着头脑的废话,但其中的确有些信息,对安娜·贝斯森死亡当晚没有详细了解的人是写不出来的。这些信息虽然表明霍勒当天晚上也在安娜家,但显然也给了他不在场证明。”

“显然?”莫勒低头从另一个门框下走过,室内的天花板更低,他弯着身子走,尽量不去想头上的四层楼建筑是几个世纪以前用抹灰篱笆墙固定的,“伊佛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不是说那些邮件里有招供吗?”

“首先,我们搜查了霍勒家里,”伊佛森说,“我们打开他的电脑,打开收件箱,找到所有他收到的邮件,就跟他寄给贝雅特的一样。换句话说,这是种明显的不在场证据。”

“我听到了。”莫勒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说,“能不能快点切入正题?”

“当然啦,关键在于把这些邮件发到哈利邮箱的是谁。”

莫勒听到声音。

“就在转角。”自称是霍勒邻居的男人说。

他们在一间储藏室前停步,两个男人蹲在网格后方,一个用手电筒照着一台笔记本电脑的背面,一面读出数字,另一个则把数字抄下来。莫勒看到墙上插座上挂了两条电线,一条连到笔记本电脑,一条连到一部有刮痕的诺基亚手机,手机又连接到电脑。

莫勒尽可能挺直身子。“这些证明了什么?”

伊佛森一手放在哈利邻居的肩上。“阿里说他在安娜·贝斯森被杀之后几天来过地下室,那时是他第一次看到哈利的储藏间里有这台连接着手机的电脑。我们已经查过了手机。”

“结果呢?”

“手机是霍勒的。现在我们要查是谁买下这台电脑。不过我们已经查过发件箱了。”

莫勒闭上眼。他已经开始背痛了。

“果不其然。”伊佛森摇着头,一副有先见之明的模样,“里面的邮件全是哈利想让我们相信是神秘凶手寄给他的。”

“嗯。”莫勒说,“听起来不妙。”

“韦伯在公寓里找到真正的证据。”

莫勒看着韦伯要找解答,韦伯一脸阴郁的神情,举起一只透明小塑料袋。

“一把钥匙?”莫勒说,“上面还写着缩写‘亚亚’?”

“在电话桌的抽屉里找到的。”韦伯说,“跟安娜·贝斯森家的锁相符。”

莫勒面无表情地瞪着韦伯。电灯泡刺目的光把他们的脸照得惨白,就像旁边粉刷成白色的墙壁。莫勒有种置身在墓穴里的感觉。“我要出去了。”他低声说。

37日耳曼斯皮欧尼

哈利睁开眼,仰头看着微笑女孩的脸,感到大锤重重敲了第一下。他又闭上眼睛,但那女孩的笑声和头痛都没有消失。

他尝试回忆昨天晚上的情景。

洛斯可、地铁站的厕所、穿着阿玛尼西装的矮胖男人吹口哨、戴着一堆金戒指的手朝自己伸来、黑色的毛发和小指上又长又尖的指甲。“嘿,哈利,我是你朋友赛门。”跟破旧的西装形成强烈对比的,是一辆闪亮的全新奔驰车,车上的司机就像赛门的哥哥,有一样愉悦的棕色眼睛,手上一样戴满了金戒指,也一样长满了手毛。

车子前座的两个男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不休,用混合着挪威语和瑞典语,外加一种马戏团团员、卖刀子的、传教士和舞团歌手的特殊腔调。但他们并没真正说了什么。“老哥,你好吗?”“天气真够烂的。”“老哥,这套衣服不错喔。要不要跟我换?”开怀的大笑和打火机的闪动。哈利抽烟吗?俄国烟哦。抽一根吧,味道可能有点呛,但“有它的好味道”。更多笑声。没人提到洛斯可的名字,或他们要去哪里。

原来目的地并不远。

过了蒙克美术馆以后,他们驶离马路,车子颠簸地开过坑坑洼洼的路,驶上荒凉、满是泥泞的足球场,停在足球场前方的停车场上。停车场的尽头有三辆露营拖车,两辆大而新,第三辆又小又旧,而且没有轮胎,车身架在多孔砖上。

一辆大拖车的门打开,哈利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几个小孩从她身后探头出来。哈利数了数,一共五个。

他说他不饿,只坐在角落看他们吃。食物由拖车里的两个女人中年轻的那个端出来,很快就被一扫而空,也没有饭前祈祷。那群小孩看着哈利,一边咯咯笑一边互相推挤。哈利对他们眨眨眼,笑了笑,觉得自己僵硬、麻痹的身躯慢慢有了感觉。这是好事,因为他将近两米的身躯,每一寸都在痛。之后,赛门给了他两条毛毯,在他肩上友好地拍了拍,朝那辆小拖车点了点头。“虽然不是希尔顿饭店,但你在这里很安全,老哥。”

哈利体内的每一丝暖意,在进入那有如蛋形冰箱的拖车之后都消失无踪了。他踢掉爱斯坦那双比他的尺寸至少小了两号的鞋,揉着双脚,想办法在短短的床上找地方放他的一双长腿。他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想脱掉身上湿了的裤子。

“嘻——嘻——嘻。”

哈利又睁开眼。那张棕色的小脸不见了,笑声来自外头,透过开着的门,一束阳光大剌剌地射入车内,照上他身后的墙和钉在墙上的几张照片。哈利用手肘撑起身子看。其中一张是两个小男孩搭着背在他现在躺着的这辆拖车前方。两个男孩看起来很满足。不,不只是满足,他们很开心。大概因为这样,哈利差点认不出年轻的洛斯可。

哈利的双腿跨出床外,决定不理会头痛了。为了确保肚子没问题,他多坐了几秒钟。他经历过比昨天更糟、糟上数倍的事。前一天晚上吃饭时,他差点就要开口问他们有没有更烈的东西可以喝,但最后还是忍住了。在克制了这么久之后,或许他的身体现在比较可以接纳烈酒了?

这个疑问在他跨出车外时得到了解答。

那群小孩讶异地看着哈利靠着拖杆,对着棕色的草地呕吐。他咳了一声,又呸了几下,用手背擦过嘴角。他转身看到赛门站着,一脸灿烂的笑容,好像倒出胃里的东西是展开一天最自然的事。“吃坏东西啦,朋友?”

哈利咽了口口水,点头。

赛门借给哈利一套皱巴巴的西装、干净的宽领衬衫和一副大墨镜。他们爬进奔驰车,开上芬马克街,在卡尔柏纳广场的红绿灯路口,赛门摇下车窗,对站在杂货店外抽雪茄的一个男人大喊。哈利隐约觉得见过这个人。根据经验判断,他知道这感觉通常代表这个人有前科。那人大笑,回喊了一句话,但哈利没听清楚。

“是熟人吗?”他问。

“线人。”赛门说。

“线人。”哈利跟着说了一遍,看着一辆警车在十字路口对面等红灯。

赛门转向西,往伍立弗医院。

“告诉我,”哈利说,“洛斯可在莫斯科的线人是哪种,竟然能在一座有两千万人口的城市里,一下子就找到人?”哈利弹了一下手指,“是俄国黑手党吗?”

赛门大笑。“也许哦。如果你想不出还有谁更会找人。”

“克格勃特工?”

“朋友,要是我没记错,他们已经不存在了。”赛门笑得更大声了。

“密勤局的俄国专家告诉我,前克格勃特工还在暗中操纵。”

赛门耸肩。“朋友,这是帮忙和回礼。都是这样的。”

哈利的目光扫视马路。一辆小巴迅速驶过。他请泰丝——叫醒他的那个棕色眼睛女孩——到德扬区替他买一份《每日新闻报》和《世界之路报》,但两份报纸都没有警员遭到通缉的消息。那并不表示他就可以到处露脸,除非他错得离谱,否则每辆警车里都会有他的照片。

哈利迅速走到门口,把洛斯可的钥匙插进锁孔,转了转。他尽量不在走廊弄出声音。阿斯特丽·蒙森家门外有份报纸。一进入安娜的公寓,他立刻轻轻关上门,吸了口气。

别去想你要找的东西。

公寓里的空气很闷。他走进最里面的房间。自从他上次来过之后,这里的一切都没动过。灰尘在透窗洒入的阳光里飞舞,阳光照亮了那三幅画。他站着看画。那几个扭曲的头颅有种怪异的熟悉感。他走到画前,指尖摸过凸起的油彩。如果画在对他说话,那么他也不了解它们在说什么。

他走进厨房。

这里有垃圾和油脂变质的气味。他打开窗户,查看厨房水槽里的盘子和餐具。这些东西冲了水,但没洗过。他用叉子戳了戳变硬的食物残块,弄下酱汁里的一小粒红色东西,放进嘴里。节朋椒。

大平底锅后面有两个大酒杯,一个有细细的红色沉淀物,另一个似乎还没用过。哈利把鼻子凑近杯口,但只闻到杯子的气味。两个酒杯旁还有两个普通的水杯。他找来一块擦碗巾,方便举杯对光看而不留下指纹。一个杯子很干净,另一个有黏黏的一层。他用指甲刮了一下,吸吮着手指。糖。有咖啡的味道。可口可乐?哈利闭上眼。酒跟可乐?不对。一个人喝水和酒,另一个人喝可乐,没用酒杯。他拿擦碗巾把酒杯包起来,放进夹克口袋。接着他一阵冲动,走进浴室,把马桶水槽的盖子转开,摸了摸里面。没有东西。

回到马路上,他看到云层从西边掩来,空气里有一丝寒意。哈利咬住下唇,下定决心,开始往威博街走去。

哈利立刻认出这家锁店柜台后方的年轻男子。

“早安,我是警察。”哈利说,希望对方不会要求看他的证件,因为证件留在史兰冬区薇格蒂丝·亚布家的夹克里了。

男孩放下报纸。“我知道。”

一时之间,哈利感到一阵惊慌。

“我记得你来过这里拿钥匙。”男孩开朗地笑了,“我记得住我每一位顾客。”

哈利清了清喉咙:“呃,我并不是真正的客户。”

“哦?”

“对,那把钥匙不是我的。但我并不是因为……”

“一定是啊。”男孩插嘴,“那是系统钥匙,不是吗?”

哈利点头。他从眼角看到一辆警察巡逻车缓缓驶过。“我就是想问系统钥匙的事。像这种系统钥匙,如崔奥芬钥匙,不知道外人能不能拿到备份?”

“不能。”男孩以科幻漫画杂志读者那种信誓旦旦的语气说,“只有崔奥芬能做出有用的备份钥匙。所以唯一的办法是假造住户委员会的书面授权书。但就算那样也会被查出来,因为你来领钥匙的时候,我们会请你拿出证件,跟该公寓户主的名单比对。”

“可是我就拿到了一把这种系统钥匙。而且还是别人的。”

男孩皱眉。“不,我记得很清楚,你拿出证件,我还检查了名字。你说你拿的是谁的钥匙?”

哈利从柜台后方玻璃的倒影中,看到刚才那辆警车从相反方向过来。

“算了。要拿到备份钥匙,还有没有其他办法?”

“没有。打这些钥匙的崔奥芬公司,只接受像我们这种授权经销商下的订单。而且我刚才说过,我们会检查证件,密切留意共享物业和住户委员会订购的钥匙。这个流程应该蛮有保障的。”

“听起来的确如此。”哈利不耐烦地用手揉了揉脸,“我前阵子打过电话来,你们说有个住在索根福里街的女人收到她家的三把钥匙。一把我们在她家里找到,第二把她给了一位电工,要对方修理东西,第三把我们在另一个地方找到了。但现在的情况是,我不相信她订了第三把钥匙。能请你帮我查查吗?”

男孩耸肩。“当然可以,但你为什么不自己问她?”

“有人朝她头上开了一枪。”

“哎呀!”男孩说,眼皮连眨都没眨。

哈利动也不动地站着,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事。一股轻微的战栗,会不会是门口吹来的风?足以让你后颈的汗毛竖起。一阵迟疑的清喉咙声,但他没听到有人进来。他没转身,他想看那人是谁,但所站的角度却看不到。

“警察。”一个洪亮的尖嗓子在他身后说。哈利咽了一大口口水。

“什么事?”男孩说,视线越过哈利肩头。

“他们在外面。”那声音说,“说住十四号的那个老女人被闯空门了,她需要立刻换新锁,所以警察在问我们能不能马上派人过去。”

“嗯,那你跟他们去吧,阿尔夫。你也看得出来,我正在忙。”

哈利留神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远。“安娜·贝斯森。”他听到自己低声说,“你能不能查一下,她是不是亲自领取所有钥匙的?”

“不必查,她一定是亲自领的。”

哈利倾身靠向柜台。“但还是请你查一下好吗?”

男孩用力叹口气,消失在后面的房间,不久拿着一本档案夹回来,一面翻阅着。“你自己看,”他说,“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哈利认得这些送货单,就跟他之前帮安娜来领钥匙时签收过的那几张一样。但这三张都是安娜签的名,他正想问他签的那张在哪里,目光却先扫到了日期。

“这上面说,最后一把钥匙是在八月领走的,”他说,“但那是在我过来以前好久的事,而且……”

“怎样?”

哈利凝视着空气。“谢谢你。”他说,“我找到我要找的东西了。”

到了外头,风增强了。哈利在瓦尔基莉广场找了个电话亭打电话。

“贝雅特?”

两只海鸥朝水手学校塔上的风里飞去,在塔上盘旋着。海鸥下方是已转成一片可怕墨绿色的奥斯陆峡湾和艾克柏区,长椅上的两个人成了两个小点。

哈利已经说完安娜·贝斯森的事。说他们见面的时间、他对最后那个晚上的记忆,还说到洛斯可。贝雅特也对哈利说完他们成功追查到那台笔记本电脑的事。电脑是三个月前从罗马竞技场电影院旁的专卖店买的,保证书上的名字是安娜·贝斯森。连到电脑的手机则是哈利声称掉了的那部。

“真讨厌海鸥叫。”哈利说。

“你就只有这句话可说吗?”

“在这种时候——对。”

贝雅特从长椅上站起来。“我不该来的,哈利。你不应该打电话给我。”

“可是你来了。”哈利放弃在风中点烟,“这表示你相信我。对不对?”

贝雅特的反应是生气地甩开手臂。

“我知道的不比你多。”哈利说,“我甚至不敢说我没开枪射安娜。”

海鸥振翅飞起,在一阵强风中表演出优雅的回旋。

“再把你知道的事情跟我说一遍。”贝雅特说。

“我知道这个人不知怎么拿到安娜家的钥匙,然后在谋杀案发生当晚开门进去。他离开时,拿走了安娜的笔记本电脑和我的手机。”

“你的手机为什么会在安娜家?”

“一定是那天晚上从我夹克口袋里掉出来的。我说过,那时我醉醺醺的。”

“后来呢?”

“他原本的计划很简单:杀了人以后,开车到拉科伦村,把刚才用过的那把钥匙放在阿尔内·亚布的农舍,加上写有‘亚亚’缩写的钥匙圈,免得有人起疑。但是他后来发现了我的手机,就突然想到可以把计划稍微改变一下,让事情看起来像是我先杀了安娜,再嫁祸给亚布。然后他用我的手机连上埃及的服务器,开始用让人追查不出发件人的方式,发电子邮件给我。”

“那要是追查得到,结果就会是……”

“我。不过,我会一直被蒙在鼓里,等收到挪威电信的账单之后才会发现不对劲。搞不好就算到那时候我也不会察觉,因为我不会仔细看账单。”

“手机掉了以后也不会去停机。”

“嗯。”哈利从长椅上跳起来,开始前后踱步,“更难理解的是,他是怎么进入我家地下室的储藏间的。你们没找到破门而入的迹象,我家那栋楼的人都不会让陌生人进来。换句话说,他一定有一把钥匙。事实上,他需要的只是一把钥匙,因为我们用一把系统钥匙就能开大门、阁楼、地下室和公寓,可是要拿到钥匙并不简单。安娜家的那把钥匙也是系统钥匙……”

哈利停步,看着南方。一艘载有两架大起重机的绿色货船正驶进峡湾。

“你在想什么?”贝雅特问。

“我在想要不要请你替我查几个名字。”

“最好不要,哈利。我刚才说了,我根本不该过来的。”

“我也在想你的淤青是怎么来的。”

她立刻把手放在脖子上。“健身。柔道。除此之外你还在想什么事?”

“对了,我在想你能不能把这个拿给韦伯。”哈利从夹克口袋取出用布裹住的酒杯,“请他检查上面的指纹,跟我的指纹比对。”

“他有你的指纹吗?”

“鉴识组有每一位在犯罪现场警员的指纹。你请他分析杯子里的东西。”

“哈利……”她用告诫的语气开口。

“拜托啦。”

贝雅特叹口气,接下那包东西。

“拉斯曼登锁行。”哈利说。

“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你改变心意,想查名字了,可以去查拉斯曼登的员工名单。这是一家小锁店。”

她做出放弃争辩的表情。

哈利耸肩。“你如果能把酒杯给韦伯,我就很高兴了。”

“等韦伯有了结果,我要怎么跟你联络?”

“你真的想知道?”哈利微笑。

“我想知道得越少越好。你跟我联络好了。”

哈利拉紧身上的夹克。“走吧?”

贝雅特点头,但没动。哈利扬起眉。

“他所写的,”她说,“有关‘只有复仇心最强的人才得以存活’那段。哈利,你觉得是真的吗?”

哈利在拖车的短床上伸展双腿。芬马克街上的车声让哈利想起在奥普索乡的童年,他都躺在床上听车声。从前暑假时,他们在爷爷家,翁达斯涅镇上一片寂静,当时他唯一渴望的就是回到有车声的地方,那种规律、催眠的嗡嗡声,只会被摩托车、嘈杂的排气声和遥远的警笛声打断。

有人敲门。是赛门。“泰丝明天也想请你讲睡前故事给她听。”他说着走了进来。哈利已经给她讲过袋鼠学跳的经过,还得到每个小孩的晚安拥抱作为回礼。

两个男人静静地抽烟。哈利指着墙上的照片问:“那是洛斯可和他哥哥,对吧?叫史帝方,是安娜的父亲?”

赛门点头。

“史帝方现在在哪里?”

赛门耸肩,对这话题不是很感兴趣。哈利知道这是禁忌。

“他们在照片上看起来像是好朋友。”哈利说。

“他们就像连体双胞胎,是好伙伴。洛斯可还替史帝方坐过两次牢。”赛门笑了,“朋友,你好像吓到了。这是传统啦,你懂吗?能替兄弟或父亲受惩罚是一种荣誉。”

“警察可不会这样想。”

“他们分不出哪个是洛斯可、哪个是史帝方。吉卜赛人兄弟,要挪威警察分辨并不容易。”他冷笑一声,递给哈利一根烟,“尤其他们当时还戴了头套。”

哈利长长吸了口烟,朝黑暗喷出。“他们之间出了什么事?”

“你说呢?”赛门睁开眼,比出夸张的手势,“当然是女人。”

“安娜?”

赛门没有回答,但哈利知道答案已经不远了。“史帝方跟安娜断绝关系,是因为安娜跟那个外地人走了吗?”

赛门捻熄了烟,站起身。“不是安娜,但安娜有个母亲。晚安了,斯皮欧尼。”

“嗯,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赛门停步。

“斯皮欧尼是什么意思?”

赛门呵呵笑了:“那是日耳曼斯皮欧尼的简称,意思是德国间谍。但朋友你放心,这个词没有冒犯的意思。有些地方还拿来当男孩的名字。”

然后他关上门,走了。

风势减弱了,现在只剩下芬马克街上的嗡嗡车声。然而哈利还是睡不着。

贝雅特躺在床上,听着户外的车声。小时候,她经常听他讲话听到睡着。他说的故事不在书本里,都是他临时编的。那些故事从来不重复,尽管有些有类似的开场,或有同样的人物:两个坏小偷,一个聪明的爸爸和他勇敢的女儿。故事也总是以小偷被关进牢里作结。

贝雅特怎样也想不起见到过她父亲读书。长大之后她才发觉,父亲得了一种叫阅读障碍的病。要是没这样,他早就当律师了,母亲当时这么说。

“我们也希望你当律师。”

但那些故事讲的并不是律师。当贝雅特告诉母亲,自己被警察学校录取的时候,母亲哭了。

贝雅特惊醒。有人按了门铃。她咕哝一声,双腿跨下了床。

“是我。”对讲机里的声音说。

“我说过不想再见到你了。”贝雅特说,穿着薄薄睡衣的她打着寒战,“走开。”

“我道完歉就走。是我失心疯了,我平常不会那样的。我……失控了。拜托,贝雅特,只要五分钟。”

她迟疑了。脖子还有僵硬感,还被哈利注意到淤青了。

“我带了礼物来。”那个声音说。

她叹气。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她迟早会跟他见面,在这里把话说清楚总比上班时要好。她按下钮,拉紧身上的睡衣,站在门口等,一面听着他上楼的脚步声。

“嘿。”看到她时,他微笑着说。一个灿烂的露齿的戴维·哈塞尔霍夫笑容。

38梭状回

汤姆·瓦勒把礼物递过去,极为小心地不要碰到她,因为她举手投足间仍像只受惊的羚羊,散发出猎食者闻得出的恐惧气味。他绕过她走进客厅,自行在沙发上坐下。她跟了过来,却仍站着。他看了看四周,发觉自己每隔一阵子就会到年轻女人的公寓,而这些公寓里的陈设几乎都差不多。有个人风格却毫无创意,温馨却乏味。

“你不打开吗?”他问。她照做了。

“一张CD。”她困惑地说。

“可不是普通的CD。”他说,“是《紫雨》。放出来听听,你就会明白了。”

他打量着她,看她打开一台多功能收音机,这东西对像她这样的人来说,就是所谓的音响了。这位隆恩小姐的容貌称不上漂亮,不过人却挺可爱的。她的身材没什么看头,曲线不够玲珑有致,却纤瘦结实。她喜欢他对她所做的事,展现出热烈积极的态度——至少在他头几次轻柔以对的时候。是的,事实上,他们这样不止一次了,说起来挺不可思议的,因为她根本不是他会喜欢的那一型。

然后有天晚上,他给了她全套。而她——也跟他遇到的多数女人一样,跟他的波长不完全相同。这一点只会让整件事更有吸引力,只不过通常也表示这是他最后一次见这个女人。他并不觉得怎么样。贝雅特应该高兴,因为情况可能会更糟。几个晚上之前,她忽然毫无来由地说起她第一次是在哪里见到他的。

“在基努拉卡区。”她当时说,“那时是傍晚,你坐在一辆红色的车子里。马路上都是人,你的车窗摇了下来。那是去年冬天。”

他大感惊讶。尤其因为他唯一想得起来的傍晚,就是去年冬天在基努拉卡区把爱伦·盖登送往阴间的那个周六。

“我记得人的面孔。”看到他的反应,她露出胜利的笑容,“梭状回。就是人脑中识别面孔形状的那部分。我的梭状回不正常。我应该去庆典上表演的。”

“原来如此。”他说,“你还记得什么?”

“你在跟一个人讲话。”

他当时用手肘撑起身子,靠向她,拇指抚摸着她的喉咙,感觉着她脉搏的跳动,快得像只惊慌的小野兔。还是他感觉到的其实是自己的脉搏?

“我猜你也记得另外那个人的脸喽?”他当时问,脑中飞快地转着念头。还有别人知道她今晚在这里吗?她是否遵照他的要求,没让他俩的关系曝光?他的洗碗槽下面有没有大垃圾袋?

她带着困惑的笑容转头看他。“什么意思?”

“如果你看到照片,会记得另外那个人的长相吗?”

她意味深长地凝视着他,谨慎地亲吻他。

“说呀。”他当时说,一面把另一只手从被子里抽出来。

“嗯,不记得。他当时背对着我。”

“但你记得那人身上穿的衣服喽?我是说,如果有人要你指认他的话呢?”

她摇摇头。“梭状回只记得人脸。我头脑的其他部分都正常。”

“可是你记得我开的车的颜色?”

她大笑,身子朝他贴紧。“那一定代表我喜欢看到的东西,不是吗?”

他悄悄把手从她颈边移开。

又过了两个晚上,他就让她享受全套了。她并不喜欢被迫看到、听到或感受到的一切。

扩音器里传来《当鸽子啼哭》的开场歌词。

她调低音量。

“你想做什么?”她问,坐在扶手椅里。

“我说过了,来道歉的。”

“现在你已经道过歉了。这件事就算结束了吧?”她作势打了个哈欠,“汤姆,我正准备上床。”

他感觉怒气在上升。不是会扭曲的朦胧的红雾,而是带来清晰与能量的白热。“好,我们来谈正事吧。哈利·霍勒在哪里?”

贝雅特大笑。王子唱出尖厉的假音。

汤姆闭上眼,感到怒气像冰河渐融成水般在血管里奔流,让自己越来越强壮。“哈利失踪的那天晚上打过电话给你。他也转发过电子邮件给你。你是他的联络人,也是目前他唯一信任的人。他在哪里?”

“汤姆,我很累了。”她站起身,“如果你还有更多我回答不出的问题,我建议我们明天再处理。”

汤姆没动。“我今天跟波特森监狱的警卫谈过了,挺有意思的。哈利昨天晚上在那里,趁我们和半数便衣刑警到处找他的时候,明目张胆地现身。你知道哈利跟洛斯可结盟吗?”

“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这件事跟案子有什么关系。”

“我也不知道,但贝雅特,我建议你坐下来,听我说个哈利和他朋友的小故事,你就会改变心意了。”

“汤姆,我的回答是不要。出去。”

“就算你父亲在故事里也不要?”

他看出她嘴角抽了一下,心知自己说到了重点。

“我的几个情报来源是——该怎么说呢——是普通警察接触不到的,也就是说,我知道你父亲在瑞恩区被射杀时的情景,也知道是谁开的枪。”

她目瞪口呆。

汤姆大笑。“你没想到会听到这些,对吧?”

“你说谎。”

“击中你父亲的是一把乌兹枪,他胸口中了六颗子弹。根据报告,他孤身一人,没带武器就走进银行谈判了,这表示他没有谈判筹码,因此他只能希望这么做能让劫匪紧张、激动。他大错特错,让人难以理解。尤其你父亲还是传奇的专业人士。事实上,他还有个同事。这位前途大好的年轻警官很有抱负,是明日之星,但他以前从未经历过真实的银行抢劫,更没见过真正会开枪的银行劫匪。

“他热切地想追随这位资深警官,那天下班后,他原本要载你父亲回家。因此你父亲是搭车抵达瑞恩区没错,但报告上却没提那辆车并不是他的。因为你接到消息时,他的车还在家里的车库,跟你和妈咪在一起。对不对?”

他看出她颈边的血管充血,变得越来越粗,颜色也越来越深。

“去你的,汤姆。”

“快过来听爸爸的小故事。”他说,还拍了拍身边的软垫,“因为我要用很轻很柔的声音说,也诚心诚意地认为,你应该听听这个故事。”

她迟疑地跨出一步,但不再往前。

“好。”汤姆说,“在这一天——贝雅特,那是几月的事呀?”

“六月。”她轻声说。

“六月,对了。他们通过无线电听到消息,银行就在附近,于是那位年轻警官和资深警监开车过去,带武器守住了外面。他们照着规矩来,等待支援,或等劫匪走出银行,没想过要进银行。直到其中一个劫匪出现在门口,枪口对准一位女银行职员。他叫着你父亲的名字,因为看到他们在外面,他认出了隆恩警监。他喊着说他不会伤害那个女人,但他需要有个人质。如果隆恩来代替那女人,他们也可以接受。但他必须先丢下枪,单独走进银行,一人换一人才行。你父亲怎么办呢?他想着。他必须想得很快。那女人受到相当大的惊吓,可能会因为惊吓过度而死。他想起他的妻子、你的母亲。六月,周五,马上就要周末了。还有太阳……贝雅特,当天有阳光吧?”

她点头。

“他想着银行里会有多热。那种压迫和惊慌。然后他下了决心。他决定怎么样呢?贝雅特,他的决定是什么?”

“他进去了。”这句低语充满了感情。

“他进去了。”汤姆放低声音,“隆恩警监走了进去,年轻警员在外面等,等待支援,等那女人出来,等别人告诉他该怎么做,或告诉他这只是做梦或演习,他可以回家去,因为今天是周五,又出了太阳。可是他却听到……”汤姆用舌头抵着上颚,做出嗒嗒嗒的枪声,“你父亲倒向前门,把门撞开,他半个身子在内、半个身子在外地躺成大字形,胸口中了六枪。”

贝雅特瘫进了椅子里。

“那位年轻警员看到警监躺在那里,知道这不是演习,也不是梦境。对方真的有自动武器,也真的会冷血地对警察开枪。他过去和此后都没有这么害怕过。他读过这类案件,他的心理学成绩很好,但脑中似乎有什么碎裂了。他被惊慌淹没,而这还是他考试时回答得极为流畅的东西。他上了车,开走了。他一直开,一直开,直到开回家,他的新婚妻子见到他很生气,因为他错过了晚餐时间。他像个学生站着接受训斥,还答应以后不会再迟到,他们开始吃饭。饭后,他们一起看电视。记者说有位警察在银行抢劫案中被枪杀,你父亲死了。”

贝雅特把脸埋进手里。往事全都回来了,那一整天的情景。她好奇、讶异地看着毫无意义的蓝天,看着蓝天上那颗圆圆的太阳。她当时也以为只是做梦。

“劫匪是谁呢?谁知道你父亲的名字、知道整个银行的状况、知道站在外面的两名警察中,隆恩警监才是会带来威胁的那个?谁那么冷血、那么工于心计,知道能让你父亲处于两难的困境,还知道你父亲会做出怎样的决定?好让他对你父亲开枪,把那个受惊的年轻警员玩弄于股掌之间?贝雅特,那人是谁?”

泪水从她指缝间流下。“洛斯……”她吸着鼻子。

“我没听到,贝雅特。”

“洛斯可。”

“洛斯可,没错。只有他。他的同伙气死了。他们是劫匪,不是杀手,那人说。他笨得威胁说要去自首,指认洛斯可。幸好,他在洛斯可逮到他以前,离开了挪威。”

贝雅特还在啜泣。汤姆等待着。

“你知道这件事里最好笑的是哪一点吗?你竟然让自己被父亲的谋杀案拖下水。跟你父亲一模一样。”

贝雅特抬起头。“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汤姆耸肩。“你要洛斯可指认凶手。他要追一个威胁会在谋杀案审判中指认他的人。所以他怎么做呢?他当然会说是那个人。”

“列夫·格雷特?”她擦干眼泪。

“有何不可?这样你才能帮他找到人。我看到报告,你们发现格雷特上吊,说他是自杀的。我可不会这么笃定。要是有人在你们之前找到他,我也不会讶异。”

贝雅特清了清喉咙:“你忘了几个细节。第一,我们找到一份遗书。列夫写过的东西不多,但我请他弟弟把列夫上学时的作文簿从雾村路房子的阁楼里找了出来。我拿去给克里波刑事调查部的笔迹专家琼·休看过,确认那是列夫的笔迹。第二,洛斯可已经在坐牢了,还是自己去自首的。这点跟意图谋害他人以避免受惩并不符合吧。”

汤姆摇摇头。“你是个聪明的女孩,但跟你父亲一样,缺乏心理学方面的洞见。你不明白犯罪者的心理。洛斯可并没有在监狱里,那只是他在波特森的暂时根据地,一个谋杀罪名就会改变这一切。在那之前,他等于受到你和他朋友哈利·霍勒的保护。”

他倾身向前,一手放上她手臂。“如果这个事实让你痛苦,我很抱歉。但贝雅特,现在你知道了。你父亲并没有失败,而哈利却跟害死他的人合作。现在你怎么说?要不要我们一起找哈利?”

贝雅特揉了揉眼睛,挤出最后一滴泪水。然后她又睁开眼。汤姆取出手帕,她接了过去。

“汤姆,”她说,“我必须跟你解释一下。”

“不需要。”汤姆揉着她的手,“我明白。你觉得像是出卖了朋友。想想如果是你父亲会怎么做吧。这就叫敬业,不是吗?”

贝雅特打量着他。然后她缓缓点头,吸了口气。这时电话铃响了。

“你不接吗?”铃响了三声后,汤姆说。

“是我妈,”贝雅特说,“我三十秒后会回她电话。”

“三十秒?”

“我要用这三十秒告诉你,就算我知道哈利的下落,也绝对不会告诉你。”她把手帕还给他,“请你用这三十秒穿上鞋子出去。”

汤姆感觉到怒火像热锅炉般蹿上颈背。他特地享受了一阵这种感觉,然后扯过她手臂,把她拉到自己身下。她倒抽一口气,抗拒着,但他知道她可以感觉到他的勃起,而且她很快就会张开那紧咬着的唇。

铃响六声过后,哈利挂了电话,离开电话亭,好让后面排队的女孩进去。他转身背对着科博街和风势,点燃香烟,朝停车场和那几辆拖车喷出烟雾。说来好笑,他所在的位置,距离鉴识中心、附近的警察总署和另一个方向的拖车都只有十几步,而他却穿着吉卜赛人的西装,还遭到通缉。这不是会让人笑掉大牙吗?

哈利的牙齿咯咯打战。一辆警车迅速驶过车潮汹涌但没有行人的大街,他半转过身。哈利这几天都没睡,没办法眼看着时间嘀嗒溜走自己却无所事事。他用鞋跟踩扁香烟,正准备离开,却发现电话亭又没人了。他看了看表。快午夜了,她还不在家真奇怪。或许她睡着了,所以来不及接起电话?他又拨了她的号码。她立刻接起电话:“我是贝雅特。”

“我是哈利。我吵醒你了吗?”

“我……对。”

“抱歉。要不我明天再打?”

“不用,现在方便说话。”

“你一个人吗?”

沉默。“为什么问这个?”

“你听起来好……算了,不说这个。你有什么发现?”

他听到她大口吸气,好像想缓过气来。

“韦伯查了酒杯上的指纹,大多数都是你的。杯中残余物的分析几天后就会出来。”

“太好了。”

“至于你储藏室的那台笔记本电脑,我们发现里面有个特殊程序在运行,能让人设定收发邮件的日期和时间。那个程序最后一次更改邮件的设置,是在安娜·贝斯森死亡那天。”

哈利已经感觉不到刺骨的寒风了。

“所以你收到的那些邮件,都是早就写好、等着按照预定时间发出的。”贝雅特说,“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你的巴基斯坦邻居很久以前就看到你储藏室里的电脑。”

“你是说,电脑这段时间一直都是自动运行的?”

“只要连上电源,电脑和手机就可以自主运行。”

“妈的!”哈利一掌拍上前额,“但那就表示,排下电脑发件日期的人,预料到之后会发生的一切。这他妈的整件事都是傀儡戏,我们是傀儡。”

“看来如此。哈利?”

“我在,只是想消化一下。嗯,还是先忘掉好了,一下子要吸收这么多太难了。我给你的那家公司名字的事呢?”

“公司,对了。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去查?”

“没什么,是你刚才说你查到那些事,我才想问的。”

“我什么都没说。”

“没错,但你的语气好像信心满满的样子。”

“是吗?”

“你查到一些端倪了,对不对?”

“我查到了一些端倪。”

“快说啊!”

“我打给那家锁店的会计师,请对方把锁店员工的身份证号码给我。总共是四名全职员工和两名兼职员工。我把号码输入罪犯和社会安全数据库。其中五人的记录都是清白的,但另一个……”

“怎样?”

“我得拉动滚动条才能看完。多数是毒品前科,曾经因为兜售海洛因和吗啡遭到起诉,但只认了持有少量大麻的罪名。还因为闯空门和两起重大抢劫案坐过牢。”

“有使用暴力?”

“他在一起抢劫案中持有枪械。他并没有开枪,但枪里装了子弹。”

“太好了!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你真是天使。他叫什么名字?”

“阿尔夫·古纳隆。三十岁,单身。住在索尔奥森街九号,似乎是一个人住。”

“再说一遍姓名和地址。”

贝雅特重复了一次。

“嗯。有这种前科,古纳隆还能在锁店找到工作,真了不起。”

“资料上的店主姓名是比厄·古纳隆。”

“哦,了解。你那边真的没事吗?”

沉默。

“贝雅特?”

“哈利,没事。你准备怎么做?”

“我想去他家看看,也许能找到一些有意思的东西。如果找到了,我就从他家打电话给你,好让你派辆车来,按照规矩扣押证物。”

“你什么时候去?”

“干吗?”

又是沉默。

“确保你打电话来的时候,我会在家等。”

哈利挂上电话,站着凝视像个黄色圆顶般笼罩整个城市的多云夜空。他听到电话那头的音乐了,不很清楚,但已经够了。是王子的《紫雨》。

他在投币孔里丢进一个铜板,拨打查号台。

“我要查阿尔夫·古纳隆的电话。”

出租车像一尾静静的黑鱼滑过黑夜,穿过红绿灯,从街灯和指向市中心的标志下驶过。

“我们不能一直这样见面。”爱斯坦说。透过后视镜,他看着哈利穿上他刚从家里带来的黑色套头衫。

“有没有带撬棍?”哈利问。

“在后车厢。要是那家伙在家怎么办?”

“在家的人通常会接电话。”

“但要是你在他家时,他突然回家了呢?”

“那就照我说的做:短短地鸣两下喇叭。”

“好吧,好吧,但我又不知道那人长什么样。”

“我不是说了,三十岁左右。看到那样的人走进九号,你就按喇叭。”

爱斯坦在“禁止停车”的标识旁停下车,地点是一条肮脏且拥堵的马路的转弯处。附近的社区公共图书馆里那本尘封已久的《城市元老第四册》,在第二百六十五页中写道,这条路“极度乏味,毫无景点,徒负索尔奥森街之名”。但今晚却非常适合哈利。那些噪声、路过的车辆和黑夜,都会掩饰他和那辆等待的出租车。

哈利把撬棍藏在皮夹克的袖子里,迅速走到马路对面。他欣慰地看到九号门牌外至少有二十个门铃。要是他编的借口唬不了人,这些门铃能多给他好几次机会。阿尔夫·古纳隆的名字是右边第二个,他抬头看着大楼的右半边,四楼的窗户没有光亮。哈利按下一楼的门铃,一个女人满是睡意的声音应答了。

“嘿,我想找阿尔夫,”哈利说,“可是他们的音乐放得太大声,根本听不见我按铃。你能帮我开门吗?”

“现在都过了午夜了。”

“真对不起。我会叫阿尔夫把音乐关小一点的。”

哈利等着。嗞嗞声响了。

他一次跨三个台阶,来到四楼站着聆听,但只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声。这里有两扇门可以选,一扇门上贴了张灰色卡纸,纸上用毡笔写着安德森,另一扇门上则什么都没有。

这是计划里最关键的一步。一道锁大概可以在不惊动整栋楼的情况下打开,但如果阿尔夫用的是拉斯曼登锁行的多道锁,哈利就有麻烦了。他从上到下打量着那扇门,没有防钻安全锁、没有双锁芯的防盗双圆筒锁,只有旧式的耶鲁圆筒锁。太简单了。

哈利一拉袖子,接住掉下来的撬棍。他迟疑了一会儿,把撬棍尖插进锁下的门里。简直太容易了。但现在没空多想,也没别的选择。他并没破门而入,只用力把门拉向铰链方向,把爱斯坦的银行卡插进门闩内,让锁头滑出门框上的锁盒。他用力把门稍微推开一些,一脚伸进下方的门缝。门的铰链嘎吱作响,他推了推撬棍,让卡片滑过。他悄声进门,把门在身后关上。整个过程花了八秒钟。

屋里有着冰箱的嗡嗡声和邻居电视里的情景喜剧的笑声。哈利一边听着这片漆黑中的动静,一边试着平缓地深呼吸。他听到户外的车声,感觉到一阵冷风,表示这间公寓的窗子很旧了。但更重要的是,没有人在家的声音。

他找到电灯开关。走廊绝对需要重新装潢,客厅也需要重新上漆,厨房根本已经旧不堪用了。公寓的内部陈设说明了安全措施为何如此不堪一击,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根本没有什么内部陈设。阿尔夫·古纳隆家徒四壁,连哈利要请他关小一点的音响都没有。这里有人住的唯一证据,就是两把露营椅、一张绿色茶几、到处散落的衣服和一张有被子但没有被套的床。

哈利戴上爱斯坦带给他的洗碗手套,把其中一张椅子搬到走廊。他把椅子放在几近三米高的直通天花板的壁柜前方,清空脑子里先入为主的思绪,一脚小心翼翼地踩上扶手。就在那时,电话铃响了。哈利往旁边跨了一步,露营椅啪地合起,他砰的一声跌在地板上。

汤姆·瓦勒有种不好的预感。现状缺少他向来追求的清楚架构。由于他的职业生涯和未来展望并不是操纵在自己手里,而是在他的同盟者手里,人为因素向来是他必须考虑的风险。不好的预感来自他不知道能否信任贝雅特·隆恩、鲁内·伊佛森或——这个人最重要——作为他最重要收入来源的人:那个克纳弗。

当市议会开始对总警司施加压力,要求在格兰斯莱达街的银行抢劫案发生后尽快抓到屠夫的消息一传入汤姆耳中,他就叫克纳弗躲了起来。他们约好一个克纳弗以前就知道的地点。芭堤雅是东半球藏匿最多西方通缉犯之地,只要从曼谷往南开两个小时的车就到了。身为白人观光客的克纳弗可以融进人潮中。克纳弗称芭堤雅是“亚洲的罪恶之城”,因此汤姆不解为什么他又忽然在奥斯陆出现,说他再也受不了了。

汤姆在乌蓝德街的红绿灯前停车,打了往左的方向灯。不好的预感。克纳弗并未得到他的许可,就干出了最近这桩银行抢劫案,严重违反了规矩。一定得做点什么阻止这种事才行。

他刚才打电话给克纳弗,但没人接。那可能代表任何事。比方说,可能表示他在翠凡湖的自家小木屋盘算他们之前讨论过的偷运钞车的细节。但这也可能表示他又故态复萌,正坐在角落里打盹,手臂上还挂着一根针管。

汤姆慢慢驶进克纳弗住处那条漆黑、肮脏的小路。一辆等人的出租车停在马路对面。汤姆抬头看了看公寓的窗。奇怪,灯是亮着的。如果克纳弗又开始吸毒,那就大事不妙了。进公寓应该不难,他家门上只有个烂锁。他看了看表。拜访贝雅特让他精神亢奋,他知道自己现在还睡不着。他得开车多兜一阵子,打几通电话,再看看情况。

汤姆把王子的音乐调得更大声,加速开上了伍立弗路。

哈利坐在露营椅中,头埋在手里,屁股发痛,一丝阿尔夫·古纳隆是犯人的证据都没找到。他只花十分钟就把公寓里的几样私人物品检查了一遍,那些东西少得让人怀疑他是否住在别的地方。哈利在浴室发现一支牙刷、一管快用光的牙膏,还在肥皂盒里发现一块让人几乎认不出来的肥皂,外加一条以前应该是白色的毛巾。就这样了。他洗清罪名的机会就只有这样。

哈利好想笑,想用头去撞墙,想把一瓶金宾威士忌的瓶口敲碎,和着碎玻璃喝威士忌。因为犯人一定是——一定是——古纳隆。在所有让他担上罪名的证据中,从统计学来讲,有样东西凌驾于其他事之上——他曾遭起诉,有前科。整件案子根本是嘶吼着古纳隆的名字。他的记录里有缉毒警员和枪支,还在锁店工作,可以按自己的需要订购任何一把系统钥匙,比方说,安娜家的或哈利家的。

他走到窗边,纳闷自己怎么会一丝不苟地照着一个疯子的剧本兜圈子。但现在没有指示,对白里也没有台词了。月亮从云层缝隙中探出头,形状像一颗被咬掉一半的氟片,但就连这个都唤不起他的记忆。

他闭上眼。专心想。他在公寓里看到过什么足以让他联想的东西?他漏掉了什么?他在脑中细查整个公寓,一个地方也不放过。

三分钟后,他放弃了。结束了,这里什么都没有。

他检查所有物品,确认都放在他进来时的位置,关掉客厅的灯。他走进厕所,站在马桶前,解开裤子纽扣,等待着。妈的,现在他连这都做不到。然后他尿出来了,他疲惫地叹了口气,按下把手,水唰地冲下,就在那时他僵住了。他是不是在冲水的哗哗声中听到一声汽车喇叭响?他走进走廊,关上厕所的门想再听清楚些。没错。马路上传来短促而坚定的喇叭声。古纳隆回来了!哈利到了门口才想起一件事,而且是现在、来不及了的时候才想到。冲水。教父。那把枪。那是我最喜欢的地方。

“妈的!”

哈利跑回厕所,抓起水槽上方的旋钮,迅速把钮转松。那生锈的红色螺丝出现了。“快一点。”他低声说。他继续转,心跳越来越快,但那讨厌的金属棒嘎吱嘎吱地转了一圈又一圈,就是取不下来。他听到楼梯口传来砰的关门声。金属棒松了,他打开水箱盖。里面的水持续上涨,半明半暗中只有瓷器互相碰撞的刺耳回响。哈利伸手进去,手指沿着水槽滑溜的内壁涂层摸着。怎么搞的?没东西?他把水箱盖翻过来,在这里了。用胶带贴在里面。他深深吸了口气。闪亮胶带下,那把钥匙的每道刻痕、每个凹口、每条凹凸不平的边缘都是老朋友。钥匙能打开哈利家的大楼门、地下室门和家门。一旁的照片也一样熟悉,就是镜子上少了的那一张:妹妹在笑,哈利摆出酷酷的样子,被夏日阳光晒黑的皮肤,幸福的无知。不过,有个塑料袋用三大段黑色电工胶带贴住,袋里装了白粉,这个哈利就不熟了,但他愿意下一小笔钱赌这是二乙酰吗啡,俗称海洛因。大量的海洛因。至少得蹲六年。哈利什么都没碰,只把水箱盖放回去,开始把螺丝旋紧,一面听着脚步声。正如贝雅特所说,要是被人发现哈利没有搜查令就进来这里,证据就一文不值了。旋钮放回去后,他冲向门口。别无选择的哈利只好打开门,跨进楼道。拖曳的步伐正在往上走,他轻轻关上门,从栏杆上方张望,看到一团又粗又乱的深色头发。五秒后他就会看到哈利了。哈利只要走三大步上五楼就不会被发现。

看到哈利在面前,那男人陡然停步。

“嘿,阿尔夫。”哈利说着看了看表,“我等你好一阵子了。”

男人瞪大眼睛看着他。一张苍白、有雀斑的脸,周围是及肩的油腻头发,耳旁的头发剪成连恩·盖勒格[17]的覆耳样式。他并不会让哈利联想到杀人不眨眼的凶手,而是个害怕被修理的年轻小伙子。

“你想干什么?”男人用响而尖厉的声音问。

“想让你跟我去一趟警察总署。”

男人情急之下立刻做出反应,他转过身,抓住栏杆,跳到下方的楼梯平台。“嘿!”哈利喊,但那人已经跑得不见踪影了,他跳过五六级楼梯的重重落脚声在楼梯间回荡。

“古纳隆!”

哈利听到的回答是楼下大门砰地关上的声音。

他把手伸进夹克口袋,才发现自己没带烟。现在轮到骑兵出马了。

汤姆把音乐声调小,从口袋里拿出哔哔响的手机,按下绿色按钮,再把手机拿到耳边。他听到另一头传来迅速、紧张的喘气声和车流声。

“喂?”那个声音说,“你在吗?”是克纳弗,他好像吓坏了。

“克纳弗,有什么事?”

“谢天谢地,你在。大事不妙了。你一定要帮我,快点。”

“我不一定非要帮你不可。到底什么事?”

“他们找到了。有个警察在楼梯上等我回家。”

汤姆停在铃环街的斑马线前。一个老人正踩着怪异的碎步过马路。好像要花上一辈子时间。

“那警察想干吗?”汤姆问。

“你说呢?我猜是来逮捕我的。”

“那你为什么没被捕?”

“我他妈的逃了啊,马上就开溜了。但他们在追我,已经有三辆警车开过去了。听到没?他们会逮到我的,除非……”

“别在电话里叫。其他警察在哪儿?”

“我没看到别人。我直接跑掉的。”

“这么容易就让你跑掉?你确定那个人是警察吗?”

“对,一定就是他,不会错!”

“谁?”

“应该是哈利·霍勒吧,他最近又去过店里。”

“你没跟我说。”

“那是锁店,一天到晚都有警察去啊!”

交通灯转绿,汤姆对前面那辆车按了按喇叭。“好,这个待会儿再谈。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电话亭,就在……呃,法庭前面。”他紧张地笑着,“我不喜欢待在这里。”

“你家里有没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没有,所有东西都在小木屋里。”

“那你呢?你身上有没有东西?”

“你明明知道我早就戒了。你到底来不来?妈的,我全身都在抖。”

“克纳弗,放轻松。”汤姆盘算着需要多少时间,翠凡湖、警察总署、市中心,“就把这当成抢银行。我到了以后会给你一颗。”

“我说过,我已经戒了。”他迟疑着,“我不知道你还随身带着,王子。”

“那还用说。”

沉默。

“你有哪些?”

“母亲之臂、罗眠乐。我给你的杰里科手枪还带着吗?”

“那还用说。”

“好。那你仔细听好:我们在货柜转运站东边的码头见面。我离你有段距离,所以你必须等上四十分钟。”

“你在说什么呀?你他妈的一定要快!现在就来!”

汤姆听着喘气声振动着耳膜,没有回答。

“如果被逮到,我会把你也拖下水,你得明白这一点,王子。要是可以脱身,我会依计行事,但我他妈的可不会继续配合,要是你……”

“克纳弗,你太慌了,现在不需要慌。我又怎么知道你不是已经被抓了,只是在钓我上钩?你了解了吗?你一个人过来,站在路灯下,这样我到的时候才能看清楚。”

克纳弗哀叫着:“该死!”

“怎么样?”

“好好好,带丸子来。他妈的!”

“四十分钟后在货柜转运站。路灯下。”

“不要迟到。”

“等等,还有一件事。我会把车停在那条路上再过去一点的地方。我开口的时候,你就把枪举向空中,好让我看清楚。”

“为什么?你怀疑我?”

“这么说吧,目前情况不太明了,我不想冒险。照我的话做。”

汤姆按下红色按钮,看了看表。把音量控制钮转上一圈。吉他。美丽纯粹的噪音,美丽纯粹的愤怒。

毕悠纳·莫勒走进公寓,带着不悦的表情打量着房间。

“舒服的小窝,对吧?”韦伯说。

“听说是个老朋友?”

“阿尔夫·古纳隆。至少这间公寓是在他名下。这里有一大堆指纹,得查查是不是他的。玻璃。”他指着一个正用一把细刷子刷玻璃的年轻人,“玻璃上的指纹最清楚。”

“既然你在采集指纹,我猜你们也找到其他东西了?”

韦伯指着地毯上的一个塑料袋和其他几样东西。

莫勒蹲下去,一指戳进袋上的裂缝。“嗯,味道像是海洛因。一定有快半公斤了。这又是什么?”

“一张两个小孩的照片,我们还不知道是谁。还有一把崔奥芬钥匙,但显然开不了这间公寓的门。”

“如果是系统钥匙,崔奥芬马上就能查出钥匙的主人是谁。照片里的男孩蛮眼熟的。”

“我也觉得。”

“梭状回。”一个女人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隆恩。”莫勒惊讶地说,“劫案组的人来这里做什么?”

“是我接到线报说这里有海洛因的。还要我打电话叫你们过来。”

“所以你在缉毒这块也有线人喽?”

“银行劫匪,毒犯,都是一家子。”

“线人是谁?”

“不知道。我是在上床睡觉以后,才接到他打来家里的电话的。不肯说出姓名,也不说他怎么知道我是警察。但这条线索非常精确仔细,我才有所行动,把警方律师叫醒。”

“哦。”莫勒说,“毒品。前科。有价值的证据可能会不见。我猜你立刻就得到了许可。”

“对。”

“我没看到尸体,所以为什么叫我来?”

“线人还跟我说了一件事。”

“哦,是吗?”

“阿尔夫·古纳隆应该跟安娜·贝斯森有过亲密关系。他是安娜的情人和药头,后来安娜在他坐牢的时候,甩了他跟别人跑了。莫勒队长,你对这点有何看法?”

莫勒看着她。“我很高兴。”他说,没做出任何反应,“比你想象的还要高兴。”

他继续盯着她,最后还是不得不垂下目光。

“韦伯,”他说,“我要你封锁这间公寓,把手下能找到的人都叫来。我们得干活了。”

39格洛克手枪

斯泰因·托默森当刑警已经两年了,他最大的希望就是当警探,梦想成为警察专家,有固定的上下班时间、自己的办公室和比警监更优渥的薪水。能够回到家时,告诉翠娜工作上遇到一个有趣的状况,让他和重案组的专家讨论了一阵;她会觉得超乎想象的复杂。但此时,他却得轮班,领微薄的薪水,即使睡了十个小时还是累得像条狗,而且在翠娜说她不想后半辈子都这样过活的时候,他要想尽办法解释这些事会让人多么疲惫:把上班时间花在开车载吸毒过量的青少年去急诊,告诉小孩他必须逮捕他们的父亲,因为他一直殴打母亲,还得被讨厌这身刑警制服的人骂。但翠娜只会白他一眼。这些都不是新鲜事了。

所以当犯罪特警队的警监汤姆·瓦勒走进值勤室,问斯泰因能不能跟他一起去抓通缉犯时,斯泰因的第一个念头是,或许汤姆会给他一些建议,告诉他怎样才能当上警探。

在从尼蓝路往“交通机器”开的车上,他对汤姆提到这件事,汤姆笑了。只需要在纸上写几个字,一切就办好了,他这么说。他,汤姆,或许可以替他说几句好话。

“那就……太好了。”斯泰因不知是否该说“谢谢”,又怕这样说太谄媚。毕竟,目前还没有要感谢他的地方。但他肯定会告诉翠娜,说他已经“探了口风”。对,他要用这个词:“口风。”然后别的都不说,保持神秘,直到接获佳音。

“我们要逮捕的是怎样的人?”他问。

“我在外面巡逻,收到广播说他们在索尔奥森街发现大量海洛因。阿尔夫·古纳隆。”

“哦,我也听到了。几乎有半公斤。”

“然后有人向我密报,说看到古纳隆在货柜转运站那里。”

“今晚线人一定都提高警觉了吧。查获海洛因也是因为有人密报,可能是巧合,但怪的是两个都是匿名……”

“可能是同一个线人。”汤姆打断他的话,“也许有人跟古纳隆是一伙的,但把事情搞砸了之类的。”

“或许哦……”

“所以你想当警探。”汤姆说,斯泰因觉得那语气里似乎有一丝恼怒。他们驶离交通机器,往码头区开去。“嗯,我可以理解。换换跑道,对吧?想过要去哪一组了吗?”

“犯罪特警队,”斯泰因回答,“或是劫案组。但不要性犯罪组,我觉得不好。”

“对,当然。到了。”

他们驶过一块黑暗、开放的广场,广场上堆着一个个货柜,尽头有栋粉红色的大楼。

“站在路灯下的那个人符合描述。”汤姆说。

“哪里?”斯泰因说着凝望暗处。

“就在大楼那边。”

“妈的!你眼力超好。”

“你有没有带枪?”汤姆问,放慢车速。

斯泰因讶异地望着汤姆。“你刚才没提到……”

“没关系,我有枪。你留在车上,如果他惹麻烦,你就叫支持,可以吗?”

“好。你确定我们不需要先叫?”

“没时间了。”汤姆打开远光灯,把车停下。斯泰因估计路灯下那个人影距离他们五十米,但事后的测量结果显示,精确距离为三十四米。

汤姆在格洛克20式手枪里装上子弹——他已经拿到了持有这把枪的特殊执照——抓起放在两个前座中间的黑色大手电筒,跨出车门。他一边走向那个人,一边大喊。事后在这两位警员的事件报告上,对这点存在很大的分歧。汤姆的报告上说,他当时大喊:“警察!亮出来!”意思是:“双手举到头上。”检察官同意,假设一名遭逮捕多次的前科犯听得懂这种术语是合理的;此外瓦勒警监清楚陈述出他是警察。在斯泰因的原版报告中,汤姆当时喊的是:“嘿,我是你的警察朋友。亮出来吧。”但汤姆和斯泰因经过几次交谈之后,斯泰因说汤姆的版本可能比较接近真相。

接下来发生的事没有歧异。灯下男人的反应是把手伸进夹克,取出一把枪。据了解,该枪是杰里科941式手枪,序号已被磨掉,因此无法追查来源。根据独立警察机构的说法,身为警力中最杰出神射手之一的汤姆,大喊之后一连开了三枪。两枪击中古纳隆,一枪射在左肩,另一枪在屁股。这两枪都不致命,但古纳隆却被射得退后几步,然后站在原地。汤姆举枪跑向古纳隆,大喊:“警察!别碰那把枪,否则我就开枪!我叫你别碰枪!”

从这一点起,斯泰因·托默森的报告就没多少具体内容了,因为他远在三十四米外,当时很黑,而且汤姆正好挡住了他的视线。但另一方面,斯泰因的报告中——或者说现场证据中——并没有跟汤姆在报告中所述的之后事件相抵触之处:古纳隆不理会汤姆的警告,还是抓起枪对准他,于是汤姆先发制人。两人当时的距离为三到五米。

我就快要死了,实在没有道理。我盯着冒烟的枪管看。计划不是这样的,至少我的计划不是。不过,或许我一直在朝这个方向走。但这不是我的计划,我的计划更好,而且行得通。机舱正在降压,一股看不见的力量从内部压迫着我的鼓膜。有人靠过来,问我准备好了没。我们要降落了。

我低声说我是小偷、骗子、毒贩,我还通奸。但我并没有杀人。我在葛森街伤害的女人,那只是不得不然。下方的星星透过机身闪闪发亮。

“这是原罪……”我低声说,“对象是我爱过的女人。这样也能被原谅吗?”但空乘已经走开,降落信号灯在四周大亮。

那天晚上,安娜第一次说“不”,而我说“要”,然后把门推开。那是我接触过的最纯的货,我们可不会拿来抽,破坏一场好戏。她反对,但我说这是免费招待,一面准备针筒。帮别人打针还挺不容易的。试了两次都失败后,她看着我,喃喃低语着:“我已经三个月没吸了。我原本都戒掉了。”“欢迎回来。”我说。她大笑,说:“我要杀了你。”第三次,我找到了血管。她的瞳孔绽开了,缓缓地,像朵黑玫瑰。几滴血从她的手臂滴落在地毯上,发出疲惫的叹息。然后她的头往后仰。第二天她打电话给我,说她还要。轮胎在柏油路上尖叫。

你和我,我们大可过着多彩多姿的生活。这才是计划,才有道理。虽然我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道理。

根据验尸报告,十毫米口径的子弹打碎了阿尔夫·古纳隆的鼻骨。碎骨随着枪弹穿透脑前的薄细胞组织,铅弹和骨头破坏了视丘、大脑边缘系统和小脑,然后子弹穿透后脑,最后在坑坑洼洼的柏油路上打出一个洞——道路维护工人两天前才修补过停车场。

40邦妮·泰勒

这是个阴沉、短暂,整体说来很多余的一天。饱含雨水的厚重云层飘过市区,却连半滴都没下,偶尔刮起的强风拉扯着埃尔默水果烟草店外报摊上的报纸。摊子上的头条新闻暗指大家已经开始厌倦所谓的打击恐怖主义的战争,尤其当这种号召已经开始带有竞选口号般的讨厌气质,同时因为找不到主犯,整个事件的影响力也不复当初。有些人甚至认为他已经死了。于是报纸开始把专栏版面拿去报道真人秀节目的电视明星、少数曾说过挪威好话的外国名人和皇室的度假计划。打破这些无趣报道的唯一大事,是有个通缉谋杀犯兼毒贩对一位警员举枪,然后在开枪之前被警员射杀。缉毒组组长报告说,该名男性死者家中查获大量海洛因。犯罪特警队队长则表示,该名三十岁男子涉嫌犯下的谋杀案仍在调查中。不过,送印时间最晚的那家报纸却补充写道,对该名本国籍男子的不利证据极为确凿。此外,奇怪的是,涉案的那位警员正是一年多前在类似案件中射杀新纳粹主义分子斯韦勒·奥尔森的那位。该名警员已遭暂时停职,直到独立警察机构结束审讯为止。报纸刊登了总警司的话,说这是此类情况的常规程序,跟斯韦勒·奥尔森一案完全无关。

翠凡湖一间木屋起火的消息也在报上占了一小片的空间,一个空汽油罐在完全烧毁的房子现场附近被发现,因此警方不排除纵火的可能。报纸上没写的是,记者试图联络比厄·古纳隆,问他对在一个晚上同时失去儿子和木屋有何感想。

天色暗得早,才下午三点,路灯就已经亮了。

哈利进来时,葛森街抢劫案的静止画面正在痛苦之屋的屏幕上闪动。

“看出什么了吗?”他问,朝屠夫抢劫的画面点点头。

贝雅特摇头。“我们还在等。”

“等他再抢一次吗?”

“他正在某个地方盘算下次抢劫,我觉得会是下周的某一天。”

“你好像很肯定。”

她耸肩。“经验。”

“你的吗?”

她微笑,但没回答。

哈利坐了下来。“我没照电话里说的那样做,希望没让你不高兴。”

她皱眉:“什么意思?”

“我当时说,今天才会去他家搜查。”

哈利打量她。她露出发自内心、毫不矫饰的困惑神情。嗯,哈利又不是密勤局的。他正准备开口,又改变了主意。反而是贝雅特说话了:“哈利,有件事我要问你。”

“问吧。”

“你知道洛斯可和我父亲的事吗?”

“他们的什么事?”

“洛斯可当时……也在银行。他杀了我父亲。”

哈利垂下目光,看着自己的手。“不,”他说,“我当时不知道。”

“但你猜到了?”

他抬头,迎向贝雅特的双眼。“我是这样想过。如此而已。”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赎罪。”

“赎罪?”

哈利深深吸了口气。“有时候,一桩罪行会大得遮蔽了你的视线。不论是外在或内在。”

“什么意思?”

“每个人都需要赎罪,贝雅特,你也是,天知道,我更需要。洛斯可也是。这是基本需求,就像洗澡。赎罪的重点是和谐,达到不可或缺的内心平衡。这种平衡是我们所谓的道德。”

哈利看着贝雅特脸色发白,然后涨红。她张开嘴。

“没人知道洛斯可为什么自首。”哈利说,“但我相信,他这么做是为了赎罪。对一个把漂泊流浪当成唯一自由的人来说,监狱是终极的自我惩罚。夺走一条人命跟抢钱不同,我们来假设他犯下的罪使他失去了平衡,于是他选择秘密赎罪,为了自己和神——如果他信神的话。”

贝雅特终于结结巴巴地开口:“一个……有道德的……杀人犯?”

哈利等她继续说,但没等到。

“有道德的人会按照自己的道德观行事,”他柔声说,“而不是按照别人的。”

“那要是我戴上这个呢?”贝雅特苦涩地说,拉开身前的抽屉,取出一个挂肩枪套,“要是我把自己跟洛斯可关进访客室,之后说他攻击我,而我出于自卫开了枪呢?用对付坏人的方式替我父亲报仇。这样对你来说够道德了吗?”她把枪套重重往桌上一摔。

哈利靠进椅背,闭上眼,直到听见她急促的呼吸平缓下来。“问题在于,这样对你自己来说够不够道德。贝雅特,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带枪,也无意阻止你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站起来。“贝雅特,让你父亲以你为荣。”

他抓住门把时,听到贝雅特在啜泣。他转身。

“你不懂!”她哭着,“我以为我可以……我以为这是一种……复仇。”

哈利仍然没动。然后他把一张椅子拉到她身边,坐下,一手捧着她的面颊。她的眼泪热热的,她说话时,泪水滚过他粗糙的手。“你当警察,因为你觉得世上需要有秩序、有平衡,不是吗?有审判、正义什么的。然后有一天,你有了梦寐以求的机会可以复仇,却发现这根本不是你想要的。”她吸了吸鼻子,“我妈有一次说,只有一件事比欲求不满更糟,那就是感觉不到欲望。恨意——当你失去其他的一切,你就只剩下这个。然后连这个也没了。”

她用手臂推开桌上的枪套。枪套在一声闷响中撞上墙壁。

一片漆黑中,哈利站在苏菲街上,摸着夹克各处的口袋找家门钥匙。早上在警察总署,他所做的众多事情之一就是去鉴识组取回自己的衣服,那些是鉴识组从薇格蒂丝·亚布家找到的。但这众多事情当中他做的头一件事却是到毕悠纳·莫勒的办公室走一遭。这位犯罪特警队队长曾说,只要事情扯上哈利,就什么都好通融,但现在得先看看赫洛拉本十六号遭人闯入一事是否有人报警。这一天的关注点将会是,针对哈利隐瞒他在安娜·贝斯森遭谋杀当晚出现在她家中一事有没有好的回应。哈利则回答,万一此案受到调查,他就不得不提及总警司和莫勒本人曾授予他权限可以放手调查,以便找出屠夫,以及他们在未知会巴西警方的情况下即批准一趟巴西之旅的事。

莫勒啼笑皆非地歪歪嘴,说他认为结论会是不需要调查,更不需要做出回应。

入口大厅很静。哈利撕掉家门口的警察封锁带,破掉的窗户上装了一块硬纸板。

他站着,打量着客厅。韦伯说他们在搜查之前照了相,以便事后把东西放回原位。即使如此,他仍不免想起家中已经被陌生人看过、摸过了。倒不是这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几封热情洋溢但标有日期的情书、一盒开了封但早就过期的保险套和一个装有爱伦·盖登尸体照片的信封。别人可能会觉得把这些照片放在家里很变态,但除此之外就只有一本色情杂志、一张邦妮·泰勒的唱片和一本琳·乌尔曼写的书。

哈利望着录音电话上闪烁的红灯好一阵子,才按下按钮。熟悉的男孩声音充溢着阔别几日的房间。“嘿,是我们啦。今天已经做出决定了。妈妈在哭,所以她叫我跟你说……”

哈利挺直身子,吸了口气。

“我们明天起飞。”

哈利屏住气息。他没听错?“我们”明天起飞?

“我们赢了。你真该看看那些人的脸。妈妈说大家都以为我们会输。妈妈,你要不要……不行,她还在哭。现在我们要去麦当劳庆祝。妈妈问你会不会来接我们?拜拜。”

他听到欧雷克在电话里的呼吸声,背景里还有吸鼻子的声音和笑声。然后欧雷克的声音又出现了,更小声地说:“哈利,真的希望你能来。”

哈利瘫坐在椅中。有个什么东西哽住了他喉咙,泪水也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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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奈斯博:奥斯陆三部曲(共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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