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复仇者》(6)

第十六章《复仇者》(6)

第六部

他已经没有感觉了,感觉不到痛苦或寒冷,也感觉不到悲哀或胜利,只有一大片空虚。事情本不该有道理,只是在永恒的不言自明的轮回中重复——生、死,再度诞生、再生长、死。他把扳机扣到一半,瞄准。

41S2MN

天上一片云也没有,风却冷得刺骨,惨淡的阳光也没带来多少暖意。哈利和奥纳竖起夹克领口,肩并肩走在长了桦树的大道上。桦树的叶子都已脱落,准备过冬。

“我跟我太太说,你说起萝凯和欧雷克要回家的时候,语气高兴极了。”奥纳说,“她问这是不是代表你们三个很快会住在一起。”

哈利用微笑当回答。

“至少她那栋房子里的空间很够。”奥纳还不松口。

“房子里的空间很够。”哈利说,“帮我跟卡罗琳问好,转述奥拉·鲍尔的话。”

“‘我搬到了无忧路’?”

“‘但这样也没多大帮助。’”

两人都笑了。

“总之呢,目前我的心思都在办案上。”哈利说。

“案子哦,对。”奥纳说,“你叫我看的那些报告,我全都看过了。怪,真的很怪。你在自家公寓醒来,什么都不记得,然后忽然就被卷入阿尔夫·古纳隆的游戏里。当然,替死人做心理诊断有点困难,但他的情况的确很有意思。毫无疑问是个聪明、有创意的人,简直可说是有艺术家气息了。他盘算出的计划完美无缺,但我有几个疑问。我看了他发给你的电子邮件副本,他在其中提到你失去了意识。那不就表示他看到你在大醉的情况下离开公寓,然后推测你第二天什么都想不起来?”

“要是你连上出租车都要人帮忙,情况就会是这样。我会猜,他当时就站在马路外面偷看我,就跟他在邮件里写到阿尔内·亚布的事一样。很可能他从安娜那里得知,我那天晚上会过去。而我离开时会醉成那样一定是意外收获。”

“所以,他从拉斯曼登锁行的制造商拿到钥匙,用那把钥匙开了门,然后开枪杀了她。用他自己的枪?”

“大概吧。序号已经被磨掉了,我们在货柜转运站发现古纳隆手里拿的那把,号码也被刮掉了。韦伯说,从锉痕来看,那两把枪很可能来自同一个供货商。看来有人在做大规模的非法军火进口生意。我们在杀害爱伦的斯韦勒·奥尔森家里找到的那把格洛克手枪,也有同样的锉痕。”

“所以他把枪放进她右手,虽然她是左撇子。”

“诱饵。”哈利说,“他当然清楚我迟早会介入这起案子,就算不为其他原因,也会为了要洗清自己的嫌疑。他也知道我会发现其他警员没察觉到的左右手差异。”

“然后还有亚布太太和几个小孩的照片。”

“好让我追查到阿尔内·亚布,安娜最新的情人。”

“然后在他离开以前,拿走了安娜的笔记本电脑和你那天晚上掉在她家的手机。”

“又一个意外收获。”

“所以这人的头脑盘算出一个精密、滴水不漏的计划,惩罚不忠的爱人、趁他坐牢时横刀夺爱的男人,还有她那复燃的旧爱,也就是金发的警察。此外,他还开始临场发挥:再次利用在拉斯曼登锁行的工作,成功进入你家和你的地下室。他把安娜的电脑放在那里,连接上你的手机,又通过追查不到的服务器设定电子邮件账号。”

“不是完全追查不到。”

“啊,对了,你那个匿名的电脑专家朋友查出来了。但他并没查出你收到的那些邮件都是事先写好,然后让你储藏室里的电脑在预先设定好的时间寄出的。换句话说,发件人早在把电脑放过去以前,就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对吗?”

“嗯。你看过那些邮件了吗?”

“看了。”奥纳点头,“现在回想起来,可以看出虽然邮件里提及了某些事件的发展,但同时也显得模棱两可。但对事件的关系人来说,看起来却很像一回事,仿佛发件人从头到尾都知情,而且消息灵通。但他的确做得到,毕竟从许多方面来看,整场戏都是他弄出来的。”

“嗯,我们还不知道阿尔内·亚布的谋杀是不是古纳隆一手策划的。一个锁店的同事说,谋杀案发生时,他和古纳隆正在老市长酒吧喝啤酒。”

奥纳搓着手。哈利不确定是因为冷风,还是因为他很享受这许多可能或不可能的逻辑推论。“假设古纳隆并没有杀亚布,”这位心理学家说,“那他引你去找亚布有什么用意?为了让亚布被判刑?但之后还是会被释放啊。反过来也一样,同一桩谋杀案不可能有两个凶手。”

“对,”哈利说,“你必须找出亚布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太棒了。”奥纳说,“他是三个孩子的父亲,自愿或被迫削减事业上的野心。我想应该是家庭。”

“然后,借由揭露或让我查出亚布持续跟安娜见面一事,古纳隆从中得到了什么好处?”

“亚布的太太带着小孩离开了。”

“‘失去生命并非最糟糕的事,最糟糕的是失去活下去的理由。’”

“这句子引用得好。”奥纳点头表示赞许,“是谁说的?”

“忘了。”哈利说。

“但接下来你要问的问题是,他想从你身上夺走什么?哈利,什么让你的人生值得活下去?”

他们抵达安娜住过的那栋房子。哈利花了好一段时间才找出钥匙开门。

“你说呢?”奥纳问。

“有关我的事,古纳隆知道的都是安娜告诉他的。而安娜认识我的时候,是我还没有……除了工作以外就没啥目标的时候。”

“工作?”

“他要我去坐牢,但主要是想让我被警方革职。”

他们边说话边走上楼梯。

公寓里的韦伯和他手下已经做完鉴识检验了。韦伯很高兴,说他们在几个地方都发现了古纳隆的指纹,连床头板上都有。

“他并没有很小心。”韦伯说。

“他来过这里那么多次,就算他很小心,也会被你找到指纹的。”哈利说,“何况,他很确信绝不会有人怀疑到他头上。”

“说到这个,亚布被杀的方式就很耐人寻味了。”奥纳说。哈利打开通往有肖像画和格里默尔立灯的房间拉门。“头下脚上地活埋在海滩上。看起来像是宗教仪式,好像凶手有什么事情想告诉我们。你对这点有什么想法?”

“跟本案无关。”

“我没问你这个。”

“好吧。也许凶手想告诉我们这位受害者的什么事。”

“什么意思?”哈利扭亮格里默尔立灯,灯光照上那三幅画,“我想起以前念过的法律课程,十一世纪的挪威古代法条集。里面说,每个死去的人都应该被埋进圣土,除了丧失名誉者、叛徒和杀人凶手,这些人应该埋在海与陆的交界处。从亚布的埋葬地点来看,不像是有人出于嫉妒而杀害了他,也就是凶手应该不是古纳隆。有别人想说明亚布犯了罪。”

“有意思。”奥纳说,“为什么要再看一次这些画?画得很糟。”

“你真的确定从里面看不出什么吗?”

“当然可以。我看出这是个自命不凡的年轻艺术家,喜欢小题大做而且毫无艺术美感。”

“我有个同事叫贝雅特·隆恩。她去德国的警察会议演讲,所以今天不能来。她的演讲主题是如何利用电脑图像调整和梭状回来识别戴面罩的犯人。她有个与生俱来的特殊天分:能记得她这辈子看过的所有面孔。”

奥纳点头。“我知道这种罕见的天赋。”

“我把这些画给她看,结果她认出了里面的人。”

“哦?”奥纳扬起眉,“有谁?”

哈利指着画说:“左边这个是阿尔内·亚布,中间这个是我,最后一个是阿尔夫·古纳隆。”

奥纳眯起眼,扶正眼镜,尝试从不同距离端详那些画。“有意思,”他嘟囔着,“太有意思了。我只能看出三个头形。”

“我只想知道,你能否以专业证人的身份,担保这种认知能力的可信度。这样能帮我们在古纳隆和安娜之间建立更多关联。”

奥纳摇摇手。“如果你说的是真的,这位隆恩小姐只需要极少信息就可以认出面孔。”

到了户外,奥纳说他很希望能在工作时见见这位贝雅特·隆恩。“据我所知,她是警探?”

“劫案组的。我们在侦办屠夫一案时合作过。”

“噢,对了。那个案子怎样了?”

“线索不多。他们认为他还会再次作案,但目前还没发生。说起来也蛮怪的。”

到玻克塔路上,哈利看到风里有了翻飞的初雪。

“冬天来了!”阿里指着天空,朝对街的哈利大喊。他用乌尔都语对他哥说了几句话,他哥马上从他手里接过水果箱,扛进店里。然后阿里走过马路,到哈利身边。“结束了很棒吧?”他微笑。

“对,没错。”哈利说。

“秋天简直糟透了。总算下起雪了。”

“噢,对。我还以为你是说那件案子。”

“你储藏室的电脑呢?结束了吗?”

“没人跟你说?他们找到把东西放在那里的人了。”

“啊哈。一定是因为这样,我太太才会跟我说,今天不必去警局接受讯问了。到底怎么一回事?”

“简单讲,就是有人想让我卷进重大刑案里。哪天你请我吃顿饭,我就把所有细节都告诉你。”

“哈利,我早就邀请过你了!”

“你又没说什么时候。”

阿里翻了个白眼。“为什么你一定要有个日期和时间才敢来拜访?只要敲个门我就会开呀。我们家不缺吃的。”

“谢了,阿里。我一定会用力敲的。”哈利打开门。

“你查出那个女的是谁了吗?她是助手吗?”

“什么意思?”

“那天我在地下室门口看到的神秘女郎啊。我还跟那个叫汤姆什么的提过。”

哈利站住不动,手还放在门把上。“阿里,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

“他问我有没有在地下室里面或附近看到什么不寻常的事,我就想到那天我进来的时候,看到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在地下室门口。我会记得是因为我本想问她是谁,但后来又听到门锁的咔嗒声,心想如果她有钥匙,应该就没有问题。”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她长什么样子?”

阿里摊手表示抱歉。“我当时很忙,只瞥到她的背影。大概三周还是五周前吧?忘记是金发还是深色头发了?不知道。”

“但你确定那是女人?”

“反正,我当时肯定认为那是个女人。”

“阿尔夫·古纳隆是中等身材、削肩、深色头发,发长及肩。这样会让你以为是女人吗?”

阿里沉思着:“对,有可能。但也可能是梅克森太太的女儿来看她。”

“先走了,阿里。”

哈利决定迅速冲个澡,换好衣服,然后就去看萝凯和欧雷克,他们请他去吃煎饼、玩俄罗斯方块。他们从莫斯科回来时,萝凯带回一盒精致的西洋棋,有雕刻的棋子和用木头和珠母贝做成的棋盘。可惜的是,萝凯不喜欢哈利买给欧雷克的南梦宫G-Con45光枪,立刻就把枪没收了。当时她解释说,她告诉过欧雷克很多次,说至少在他十二岁以前不准玩武器类玩具。哈利和欧雷克双双羞愧地接受,不再争辩。但两人都知道萝凯会利用哈利照顾欧雷克的时候去慢跑,欧雷克也悄悄告诉哈利,说他知道萝凯把光枪藏在哪里。

滚烫的水柱驱走了他体内的寒意,他想把阿里说的话忘掉。不管多简单多确凿的案子,都会有启人疑窦的空间,而哈利是天生的怀疑者。不过,有时候你总得抱持一点信念,生活才会有目标、有意义。

他擦干身体,刮了胡子,套上干净的衬衫,在镜子里检查仪容,歪嘴笑了笑。欧雷克有一次说他牙齿黄黄的,那次萝凯笑得有点大声。他在镜中看到背后墙上钉着S2MN所写第一封邮件的打印副本。明天他就要拿下来,改放他和妹妹的照片。明天。他端详着镜中的邮件,真怪,那天傍晚他站在镜子前面的时候竟然没发觉少了自己和妹妹的照片。一定是因为如果你一天到晚看到某样东西,通常就会变得盲目,对之视而不见。他仔细看着镜中的那封邮件。然后他打电话叫了出租车,穿上鞋,等待着。他看了看表,车子现在应该到了,该出发了。但他发现自己又拿起话筒,拨出一个号码。

“我是奥纳。”

“我要你再把那些邮件看一遍,告诉我你觉得写信的人是男是女。”

42烤串

雪过了一夜就融了。阿斯特丽·蒙森刚从公寓大楼出来,正准备横穿又湿又黑的柏油路去玻克塔路,就看到对街人行道上的那位金发警察。她的脉搏跟走路速度一起加快。她目光直勾勾地瞪着前方,希望他不会看见自己。报上登过几张阿尔夫·古纳隆的照片,这几天都有警探在楼梯上下走动,扰乱她宁静的工作节奏。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她这么告诉自己。

她小跑步向斑马线前进。去汉森面包店。只要到了那里就安全了。一杯茶,一个甜甜圈,在狭长的咖啡店尽头、柜台后方的餐桌。每天准时在十点三十分报到。

“茶和甜甜圈吗?”“是的,谢谢。”“三十八克朗。”“给你。”“谢谢。”

多数时候,这就是她跟别人最长的交谈了。

但是前几周,她到的时候都有个老人坐在她的惯用桌旁,虽然旁边还有几张空桌,但她只想坐这张桌子,因为……不,她现在不要想那些事。总之,她后来不得不提早十五分钟到,才能占到那个桌位。今天非常完美,不然他打电话来的时候,她就会在家了,而她也一定得开门。自从她拒接电话、拒绝应门两个月,导致后来警察上门,而院长也威胁要让她再去住院起,她就答应过院长不能再这样了。

她没有欺骗院长。

但是对别人,她会撒谎。她经常骗人。在跟出版社的电话里、在商店和网络聊天室里,尤其是在网上。她可以扮成别人,扮成她翻译的书里的某个角色,或是以前她当过的一个女人——那个颓废、滥交、天不怕地不怕的拉梦娜。阿斯特丽小时候就发现了拉梦娜。拉梦娜是一名舞者,有着长长的黑发和棕色的杏眼。阿斯特丽以前会画拉梦娜,尤其是她的眼睛,但她只能偷偷画,因为院长会把那些画撕成碎片,说不想在院里看到像她那样的轻佻女子。拉梦娜离开了好几年,但她回来过,阿斯特丽注意到拉梦娜是怎样开始取得掌控权的,特别是在她写信给所译书籍的男性作家时。她喜欢在一阵有关语言和文化的寒暄后,再写些没那么正式的信。这样鱼雁往返了几次之后,法国作家就会要求在他们来奥斯陆宣传书的时候跟她见面;就算不来宣传书,光是见她这个理由就值得跑一趟了。她总是拒绝,但这样并没让那些追求者死心,结果恰恰相反。她曾经想出版自己写的书,但几年前一位出版顾问终于在电话里跟她撕破脸,咬牙切齿地说再也受不了她那“歇斯底里小题大做”的文字,还说没有读者会愿意出钱分享她的想法,但若是付点钱可能会有心理学家想听。自这个梦醒来以后,她的写作活动就靠写那些信了。

“阿斯特丽·蒙森!”

她感到喉咙一紧,一时之间大为惊慌。她可不想在大马路上呼吸困难。她正准备过马路,红绿灯却转红了。她原本可以冲过去的,但她绝对不会闯红灯。

“哈喽,我正准备去找你。”哈利·霍勒赶了上来,他仍有着那副猎人的表情与布满血丝的眼睛,“我先说,我看过瓦勒警监跟你谈话的报告了。我了解你骗我是因为你很害怕。”

她觉得自己开始呼吸急促了。

“我当下没把自己在这整件事里的角色告诉你,实在很不应该。”这位警察说。

她讶异地看着他,他的语气的确像是真心感到抱歉。

“我也看了报纸,有罪的人已经被捕了。”她听到自己这么说。

他们站着互看对方。

“我是说,他死了。”她柔声补充。

“嗯。”他试探性地笑了笑,“但或许你不介意帮个忙,回答几个问题?”

这是第一次有人跟她一起坐在汉森面包店的那张桌子旁。柜台后方的女孩对她做出女人之间心知肚明的微笑,好像跟她在一起的这位高大男子是护花使者。由于他一副刚从床上爬起来没多久的模样,搞不好那女孩还以为……不,她不想继续往这个方向想下去了。

他们坐了下来,他递给她几张打印的邮件,请她仔细看一遍,问她以作家的身份,能不能看出这些信出自男性还是女性?她仔细看着邮件内容。他刚才说,“以作家的身份”。她该把实话说出来吗?她举起茶杯,免得被他看到自己因这个念头而露出微笑。当然不了,她要说谎。

“很难说。”她说,“这是小说吗?”

“一半一半。”哈利说,“我们认为邮件是杀害安娜·贝斯森的人写的。”

“那一定是男的了。”

哈利打量着桌子,她迅速瞄了他一眼。他并不好看,却有股特别的气质。她当初——虽然听起来很不可能——一发现他躺在家门外的楼梯平台时,就注意到这点了。或许是因为那天她比平常多喝了一杯君度酒吧,但她也觉得躺在那里的他面容祥和,几乎称得上英俊,就像有人把一位沉睡的王子放到她家门口。他口袋里的东西散落在楼梯各处,她逐项捡了起来,甚至还偷看了他的钱包,找到他的姓名和住址。

哈利一抬眼,她就赶紧把目光移开。她有没有可能喜欢上他呢?当然有。问题是他会不会喜欢她。但她总是歇斯底里大惊小怪,毫无来由的恐惧,突如其来的啜泣。他不会喜欢那种样子的。他喜欢像安娜·贝斯森那样的女人,或是拉梦娜。

“你确定你不认得她?”他缓缓发问。

她惊恐地望着他。那时她才发现,他正举着一张照片。这张照片他以前也给她看过,照片里的女人和两个小孩在海滩上。

“比方说,在谋杀案发生当晚。”

“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个人。”阿斯特丽·蒙森坚定地说。

天又开始飘雪。又大又湿的雪花在还没飘落到警察总署和波特森监狱之间的棕色土地上之前,是又灰又脏的。一段韦伯传来的留言在办公室里静静等着,证实了哈利的怀疑,正是这个怀疑让他从崭新的角度去看那些邮件。不管怎样,韦伯简短的留言仍投下了一颗震撼弹。算是预料之中的震撼。

这天哈利一直在打电话,不时在传真机和电话之间来回。休息时,他皱眉沉思,把一块块线索堆砌起来,试着不去想他要找的东西。但一切再清楚不过。这辆云霄飞车可以随意爬升、下降、回旋和转弯,但它还是跟其他云霄飞车一样,最后会回到起点。

等哈利结束皱眉沉思,想通了大部分关节,他靠在办公椅中往后仰。他不觉得胜利,反而感到空虚。

他打电话叫萝凯不必等他,萝凯没问为什么。然后他上楼到员工餐厅,走上屋顶露台,几个站着吸烟的人都在簌簌发抖。午后的昏暗中,城市灯火在他们下方闪烁。哈利点燃香烟,一手沿着墙摸去,捏出一颗雪球。把球滚了滚,压得越来越紧,用掌心拍打,紧捏着直到融化的冰从指缝间流出来,然后把雪球往市区一丢。他的目光追随着那颗闪亮的雪球,看着雪球坠落,越来越快,最后消失在灰白色的背景中。

“以前我班上有个男孩,叫作卢德维格·亚历山大。”哈利大声说。

那群吸烟者用力跺脚,看着这位警监。

“他很有语言天分,大家都叫他‘烤串’,因为有一次在英文课堂上,他竟然笨得跟老师说他喜欢把‘烤肉串烧’说成‘串烤’,因为倒着念就是‘烤串’。后来下了雪,每个课间都有班级互相打雪仗,烤串不想加入,但我们都逼他参加,因为想要他当炮灰。他很不会丢球,顶多只能丢出几个劲道弱的高抛球。另一个班上有个肥胖的罗尔,是奥普索乡的手球队队员,他经常故意用头去撞烤串的雪球,之后再狂出下勾拳把烤串打得鼻青脸肿。有一天,烤串把一颗大石头包进雪球里,使劲丢高。罗尔微笑着跳起来用头去顶,那声音就像浅水里的石头相撞,软与硬的声音同时出现。那是我唯一一次在学校操场上看到救护车。”

哈利用力吸了一口烟。

“教职员室里,大家为烤串是否该受惩罚一事争辩了几天,毕竟他并没有对人丢雪球。所以问题在于:假若有个笨蛋做了蠢事,是否该惩罚那些不体贴笨蛋的人?”

哈利捻熄香烟,走进室内。

时间是四点半。在奥克西瓦河和格兰区地铁站之间空地上的冷风加重了势道。学童和退休老人让路给满脸严肃、赶着回家的下班男女。哈利跑下台阶去搭地铁时,撞上了其中一个,咒骂声在墙壁间回荡着追了过来。他停在两间厕所中间的窗前,那个老妇还是跟上次一样坐着。

“我现在就得跟赛门谈谈。”

她冷静的棕色眼眸凝望着他。

“他不在德扬公园。”哈利说,“大家都离开了。”

那女人耸耸肩,一脸困惑。

“就说是哈利找他。”

她摇摇头,挥手要他走开。

哈利靠着区隔两人的玻璃。“说日耳曼斯皮欧尼找他。”

赛门的车没走艾克柏隧道,反而开上了艾纳巴卡路。

“我不喜欢隧道。”他们在午后的高峰时段,车子以龟速缓缓上山时,赛门这样解释。

“所以那两兄弟逃到挪威、一起住拖车到长大,后来却失和,是因为两人爱上了同一个女孩?”哈利问。

“玛丽亚来自很有威望的罗伐若家族。他们住在瑞典,她父亲是吉卜赛头目。她十三岁时嫁给十八岁的史帝方,搬去了奥斯陆。史帝方爱她入骨,为她丧命都在所不惜。那时候,洛斯可还在俄国避风头,他不是躲警察,而是躲德国的科索沃阿尔巴尼亚族人,那些人认为做生意时被他骗了。”

“生意?”

“他们在汉堡附近的高速公路上发现一辆空拖车。”赛门微笑。

“可是洛斯可后来回去了?”

“在五月的一个艳阳天,他回到了德扬公园。那是他和玛丽亚生平第一次见面。”赛门大笑,“我的天,他们看对方的样子哦,那时空气紧绷到我不得不看向天空,看是不是快打雷了。”

“所以他们坠入爱河了?”

“一见钟情,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有些女人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但如果这么明显,亲戚一定都会反对吧?”

“他们没想到会这么危险。你别忘了,我们比你们早结婚。我们无法阻止年轻人。他们坠入爱河,才十三岁,可想而知……”

“也是。”哈利揉了揉后颈。

“但这件事可严重了。她已经嫁给了史帝方,却一看到洛斯可就爱上了他。虽然她和史帝方住在一辆拖车里,她还是去找一直在那里的洛斯可,事情自然一发不可收拾。安娜出生时,只有史帝方和洛斯可不知道其实洛斯可才是父亲。”

“可怜的女孩。”

“可怜的洛斯可。唯一开心的人是史帝方,他神气得不得了,说安娜就跟爸爸一样漂亮。”赛门微笑,眼神却是悲伤的,“如果史帝方和洛斯可没决定去抢银行,或许情况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吧。”

“搞砸了吗?”

拥塞的车队朝瑞恩区的路口前进。

“他们一伙有三人。史帝方年纪最大,所以他第一个进银行,最后一个出来。另外两人带钱冲出去开逃亡车时,史帝方举枪留在银行内,以防银行职员按下警铃。他们都是新手,甚至不知道银行有无声警铃。等另外两人开车来接史帝方时,才看到他整个人被警察压着趴在警车的引擎盖上。一位警察给他戴上了手铐。洛斯可负责开车,他当年才十七岁,而且没有驾照。他摇下车窗,后座载着三千块,慢慢把车开到那辆警车旁,看着他哥在引擎盖上挣扎。然后洛斯可和那位警察四目相接了。我的天,当时的气氛就跟他第一次见到玛丽亚一样紧绷。两人对视了好久好久,我本来怕洛斯可会大叫,但他什么都没说,只继续开车。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洛斯可和约恩·隆恩吗?”

赛门点头。他们出了环岛,驶进瑞恩区的弯道。赛门打了方向灯,然后在加油站旁踩下刹车。他们把车开到十二层楼高的建筑前,附近入口处上方的蓝色霓虹招牌闪动着挪威银行的商标。

“史帝方坐了四年牢,因为他只是对空鸣枪。”赛门说,“但是审判过后,发生了一件怪事。洛斯可去波特森监狱探望史帝方,隔天有位狱卒就说,觉得这位新进犯人的模样好像变了。他上司说,初次入狱的人有这种情况很正常,还说起犯人的太太第一次去探监时,也都不认得自己丈夫的事。狱卒放心了,但几天后有个女人打电话到监狱,说他们关错了人。史帝方·巴克斯哈的弟弟跟他掉了包,而他们却放真正的犯人走了。”

“事情真的是这样吗?”哈利边问边取出打火机点烟。“对,是真的。”赛门说,“南欧的吉卜赛人让年轻的手足或儿子替犯人服刑是很普遍的事,尤其如果那犯人有家累,就像史帝方。对我们来说,这是一种荣耀。”

“但监狱当局很快就会发现错误,不是吗?”

“啊哈!”赛门张开双臂,“在你们看来,吉卜赛人就是吉卜赛人。如果他入了狱却没犯罪,那他迟早会犯下其他事情而入狱。”

“打电话的是谁?”

“他们没查出来,但玛丽亚也在同一天晚上失踪了,后来再也没人见过她。警察半夜开车把洛斯可载到德扬公园,史帝方则在拳打脚踢、连声咒骂当中被拉出拖车。安娜当时两岁,躺在床上大叫妈妈,但不管男女,没有一个人能让她停止号哭。一直到洛斯可进去抱她起来才停止。”

他们凝视着银行大门。哈利看了看表,再过几分钟银行就要关了。“后来怎样了?”

“史帝方出狱后,立刻出了国。我们偶尔会通电话,他经常到处跑。”

“安娜呢?”

“她在拖车里长大。洛斯可送她上学,她交了外地朋友,染上了外地习惯。她不想像我们那样生活,想像她朋友一样,自己做主,自己赚钱,住在自己的家。自从她继承外婆的公寓、搬进了索根福里街以来,我们就跟她毫无瓜葛了。她……嗯,是她选择要搬的。唯一跟她保持联系的就是洛斯可。”

“你想她知道洛斯可是她父亲吗?”

赛门耸肩。“据我所知,没人提过这事,但我想她一定知道。”

他们沉默地坐着。

“事情就是发生在这里。”赛门说。

“就在银行关门前。”哈利说,“就像现在。”

“如果不是非这样不可,他不会开枪射隆恩。”赛门说,“但他会做非做不可的事。他是一名战士。”

“没有咯咯乱笑的宫女。”

“什么?”

“没事。赛门,史帝方在哪里?”

“我不知道。”

哈利等待着。他们看着一位银行员工从里面锁住大门。哈利继续等。

“上次我跟他通电话,他是从瑞典的某个城市打来的。”赛门说,“歌德堡。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你帮的不是我。”

“我知道。”赛门叹气,“我知道。”

哈利找到维特兰斯路的那栋黄色房子。两层楼的灯都亮着。他停好车,下来,站着凝望地铁站。在第一个阴暗的秋天傍晚,那是他们——席格、托尔、克里斯提安、托基尔、爱斯坦和哈利,这是固定班底——第一次约在那里,要去偷摘苹果。他们一路骑自行车来到诺斯特朗市,因为那里的苹果比较大,那边的人认识他们父亲的概率也比较小。席格第一个爬过围篱,爱斯坦负责把风。哈利是里面最高的,可以摘到最大的苹果。但有天傍晚,他们不想骑那么远的车,就在自家附近偷摘。

哈利看着马路对面的那座院子。

等口袋都已装满,他才发现二楼亮灯的窗户里有张脸盯着他们瞧。一句话也没说。是烤串。

哈利打开铁门,来到门口。两个门铃下方的陶瓷门牌上,印着约恩和克丽丝蒂恩·隆恩的字样。哈利按了上面那个门铃。

他又按了一下,贝雅特才回应。

她问他要不要喝茶,他摇摇头。于是她走进厨房,他则在走廊踢掉脚上的靴子。

“你爸爸的名字为什么还在门牌上?”哈利看她端着一个杯子走进客厅,“好让陌生人以为这栋屋子里有男人?”

她耸耸肩,坐进一张深椅面的扶手椅里。“我们一直没空改。他的名字在那上面,已经久到我们都麻木了。”

“嗯。”哈利双掌互握,“其实我就是想谈这个。”

“你说门牌?”

“不是。嗅觉障碍,闻不到尸体的气味。”

“什么意思?”

“我昨天站在门廊,看着杀害安娜的凶手寄来的第一封邮件。情形就跟你家门牌一样,感官虽然察觉到了,大脑却没接收到。嗅觉障碍也是如此。打印纸在那里挂了那么久,久到我已经对它视而不见了,就像那张有我妹和我的照片一样。照片被偷之后,我只觉得哪里不太一样,却不知道是什么。你知道为什么吗?”

贝雅特摇头。

“因为我身上并没有发生什么事,会让我用不同眼光去看。我只看见自己认定会在那里的东西。但昨天发生了一件事:阿里说他在地下室门口旁看到一个女人的背影,这让我忽然想到,我一直不自觉地认定杀害安娜的凶手是男人。只要犯了这个错,只想着要找的东西,就不会找到其他的。我也因此改用新的眼光去看那封邮件。”

贝雅特的双眉形成两个括号。“你的意思是,阿尔夫·古纳隆并没有杀害安娜·贝斯森?”

“你知道变位词吧?”哈利问。

“一种文字游戏……”

“杀安娜的凶手给我一个线索,就像吉卜赛人会在走过的路上用树叶、石头或树枝做记号一样。一个路标。我在镜子里看到了。那封邮件的署名是女人的名字,只是倒过来写。所以我把邮件寄给奥纳,他联络了一位认知心理学和语言学专家,那人能从匿名恐吓信中的一个句子看出写信者的性别、年龄和出生地。针对这个案子,他说写这封邮件的可能是男人也可能是女人,年龄大概在二十到七十岁之间,而且可能来自国内任何地点。换句话说,没多大帮助,除了他认为邮件也可能是女人写的。原因是四个字,邮件中用了‘你们警察’而非‘你们警方’[18],或某些非特定的集合名词。他说,发件人可能是在潜意识中选用了这个字眼,因为这个字眼清楚区分出收件人和发件人是不同性别。”

哈利靠进椅背。

贝雅特放下杯子。“哈利,我不能说我完全信这一套。楼梯间的不明女子、前后颠倒的女人姓名代号和一位认为阿尔夫·古纳隆选用女性表达方式的心理学家。”

“嗯,”哈利点头,“我同意。首先,我要告诉你是什么让我开始往这个方向追查。但在我告诉你杀害安娜的凶手是谁以前,我想请问你能不能帮我找一个失踪的人。”

“当然。但干吗问我?失踪的人又不是……”

“不,就是。”哈利悲伤地笑笑,“找失踪的人是你的专长。”

43拉梦娜

哈利在海滩上找到薇格蒂丝·亚布。她坐着的那块平滑岩石就是上次他凝视峡湾、最后抱膝睡着的那一块。在早晨的雾气中,太阳就像个苍白的印子。葛瑞格摇着尾巴跑向哈利。现在是退潮,大海飘散着海藻和油的气味。哈利坐在她身后的一块小岩石上,弹出一根香烟。

“当时是你发现他的吗?”她头也不回地问。哈利不知道她在这里等他多久了。

“有很多人发现阿尔内·亚布。”他回答,“我是其中之一。”

她在风中拂去面前飞舞的一撮头发。“我也是。但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你可能不相信,但我的确爱过他。”

哈利点亮打火机。“我为什么不相信?”

“随你要相信什么。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去爱。我们——和他们——或许相信自己能爱,但事实就是如此。那些人学会了动作、说辞和步骤,如此而已。有些人娴熟到能蒙骗我们好一段时间。让我讶异的并不是这些人的成功,而是他们竟然肯花那个工夫。何必费那么大力气,只为了得到对方有同样感受的响应,而自己却不了解这个感受呢?你明白吗,警官?”

哈利没有回答。

“或许他们只是害怕。”她说着转向他,“怕看到镜中的自己,发现自己有残缺。”

“亚布太太,你在说谁?”

她又回身面对着海。“谁知道呢?安娜·贝斯森?阿尔内?我?还是后来变了的我?”

葛瑞格舔着哈利的手。

“我知道安娜·贝斯森是怎么死的了。”哈利说,他打量着她的背脊,但看不出任何反应,香烟在第二次点火时点着了,“鉴识组把安娜家中洗碗槽里的四个玻璃杯拿去化验。昨天下午,我拿到分析报告,上面有我的指纹,显然我当时在喝可乐。我绝对不会想把可乐跟酒混着喝。一个酒杯被用过了。但有意思的地方是,可乐残渣里含有盐酸吗啡,也就是吗啡。你知道大量服用吗啡会怎样,对吧,亚布太太?”

她细细端详他的脸,缓缓摇头。

“不知道?”哈利说,“一吞下那种药就会昏倒、失忆,醒来时会严重呕吐和头痛。很容易被误认是喝醉了酒,是很不错的迷奸药,很像罗眠乐。而我们的确被迷奸了,我们所有人都是。对不对,亚布太太?”

一只海鸥尖声大叫着飞过他们头顶。

“又是你。”阿斯特丽·蒙森紧张地轻笑一声,让他进门。他们坐在厨房。她踩着小碎步到处走,泡了茶,还端出她在汉森面包店买的蛋糕,“万一有人临时过来就可以吃”。哈利含糊不清地说着一些芝麻小事,如昨天下的雪和大家都以为会跟着电视上的双子大楼一起崩塌的世界,其实并没有多大的改变。等她替他倒了茶、坐下之后,他才问她对安娜有何看法。

她嘴巴都合不拢了。

“你恨她,对不对?”

在接下来的沉默中,另一个房间里传来微弱的电子叮咚声。

“不。我不恨她。”阿斯特丽用双手捧住超大杯的绿茶,“她就是很……不一样。”

“怎么说?”

“她的生活方式,她这个人。能够像她……这样真是幸运。”

“你不喜欢那样吗?”

“我……我不知道。不,或许不喜欢。”

“为什么?”

阿斯特丽看着他好一阵子,眼底的笑意忽隐忽现,像只静不下来的蝴蝶。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说,“我羡慕安娜。我崇拜她。有时候我还希望自己是她。她跟我完全相反,我坐在屋里,而她……”

她的眼神落到窗户。“她却几乎是赤裸裸地跨入生命,这就是安娜。男人来来去去,她知道自己留不住他们,却还是一样去爱。她画得不好,但仍展示出作品,好让世上其他的人自行评断。她跟人说话的方式,仿佛认定别人都喜欢她。对我也一样。有时候我觉得安娜偷走了真正的我,觉得这里的空间放不下我们两人,而我必须等着轮到自己才能上场。”她又发出紧张的傻笑,“但后来她死了,我发现其实不是那样,我当不了她。没人能够。那不是很悲哀吗?”她的目光落到哈利身上,“不,我不恨她。我爱她。”

哈利感到后颈一阵发麻。“能不能告诉我,那天晚上你在走廊看到我的情景?”

笑容像不太灵光的霓虹灯,一下子出现,一下子消失,好像有个开心的人偶尔在她眼中出现、探出头来。哈利觉得水坝就快爆炸了。

“你长得不好看,”她轻声说,“却有一种吸引力。”

哈利扬起一道眉。“嗯。你扶我起来的时候,有没有觉得我身上有酒味?”

她露出惊讶的表情,好像从来没想过这点。“不,好像没有,你身上……没有味道。”

“没有味道?”

她的脸涨成深红色。“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

“我有没有在楼梯上掉什么东西?”

“比方说什么?”

“手机,钥匙。”

“什么钥匙?”

“你必须回答我。”

她摇摇头。“没有手机,我把钥匙放回你口袋了。你为什么要问这些?”

“因为我知道是谁杀了安娜。我只想先求证细节。”

44线索

第二天,堆积了两天的雪已经消失无踪。一早在劫案组的会议上,伊佛森说如果想在屠夫一案上有所进展,唯一的希望就是再发生一次银行抢劫案。但他又补了一句,说可惜贝雅特预测屠夫迟早会再度犯案的话不准。让大家惊讶的是,贝雅特似乎没把这句间接的批评放在心上,只耸耸肩,自信地重复说,屠夫迟早会再作案。

同一天晚上,一辆警车驶进蒙克美术馆前方的停车场,停了车。四个男人跨出车外,其中两名是穿制服的警察,另外两个穿便衣的,远看好像是牵着手在走路。

“抱歉这些安保措施非有不可。”哈利说着朝手铐歪了歪头,“只有这样我才能得到许可。”

洛斯可耸耸肩。“哈利,我觉得跟我铐在一起,你应该比我还烦吧。”

这群人走过停车场,往足球场和拖车前进。哈利打手势叫警察在外面等,他跟洛斯可进了那辆小拖车。

赛门在里面等。他摆出一瓶卡瓦多斯苹果白兰地和三个酒杯。哈利摇摇头,解开手铐,爬上沙发。

“回来很不错?”哈利问。

洛斯可没回答,哈利等着洛斯可用那对黑眼睛检视这辆拖车。哈利看到那对眸子在床上方那张两兄弟的照片上停顿。他似乎看到那张线条柔和的嘴微微抽动。

“我答应要在十二点以前回波特森,所以我们得快点谈正事。”哈利说,“阿尔夫·古纳隆并没有杀害安娜·贝斯森。”

赛门望着洛斯可,洛斯可盯着哈利。

“凶手也不是阿尔内·亚布。”

沉默中,芬马克街上的隆隆车声似乎更大了。洛斯可晚上躺在牢房时,是否会想念这种车辆噪声?是否怀念另一张床、那股气味和哥哥规律呼吸的声音?哈利转向赛门说:“请你让我跟他单独待会儿好吗?”

赛门转向洛斯可,洛斯可简单地点了下头。他出去后,关上了门。哈利双手交叠,抬起眼。洛斯可双眼发亮,好像发了烧。

“你已经知道一阵子了,对不对?”哈利沉声说。

洛斯可合起双掌,表面上看来这是内心平静的姿势,但发白的指尖却透露出另一种讯息。

“也许安娜也看过孙子的书,”哈利说,“知道所有战事的第一条规定就是欺蒙。但她还是给了我答案。我只是猜不透这个缩写的意思:S2MN。她甚至还给了我线索,说视网膜会倒转一切,所以我得透过镜子才能看出那是什么。”

洛斯可这时已经闭上了眼。他好像在祈祷。“她母亲既美丽又疯狂,”他轻声说,“安娜遗传到这两种特质。”

“我知道,你早就解开了这个缩写的意思。”哈利说,“她的签名就是S2MN,那个2代表另一个S,中间少了三个元音。从左到右应该念成S-S-M-N,但从镜子里看来就是N-M-S-S,加上元音就变成NeMeSiS,也就是‘复仇女神’的英文。她告诉过我。那是她的杰作,是她想流传后世的作品。”

哈利说话时,语气里不带一丝胜利的意味,只是陈述事实。拥挤的拖车似乎在他们周围缩得更小了。

“把其他细节告诉我。”洛斯可轻声说。

“我想你应该想得出来。”

“告诉我!”他咬牙说。

哈利看着桌子上方那扇圆形的小窗,窗上已弥漫了雾气。一个舷窗,一艘宇宙飞船。他幻想着如果把雾气擦掉,是否会发现他们置身于外层空间的马头星云,两个孤单的宇航员正准备登上一辆飞行拖车。就算真是这样,也不会比他准备要说的话更虚幻。

45孙子兵法

洛斯可挺直身子,哈利开口了:

“今年夏天,我邻居阿里·尼亚齐收到一封信,寄件人自称几年前住在这栋大楼时曾经积欠过房租。阿里在住客名单上找不到这人的名字,就回信跟那人说算了。那人的名字是埃里克森。我昨天打电话给阿里,请他把那封信找出来,结果信上的地址是索根福里街十七号。阿斯特丽·蒙森说,今年夏天在安娜的信箱上,曾有几天出现过另一个名字的贴纸,名字就是埃里克森。这封信的目的何在?我打电话去锁店。他们真的接过要求打我家公寓钥匙的订单,我请他们把文件传真过来,上面第一件吸引我注意的,就是文件的日期是安娜死前一周。订单是阿里签的,阿里是我们住户委员会的主席兼负责人。订单上伪造的签名字迹难辨,用的是残旧的笔,可能模仿自她收到的一封信。但对锁店来说,这样就已经足够,锁店立刻向崔奥芬订购了一把哈利·霍勒家的钥匙。而哈利还亲自到店里,秀出证件,签收那把钥匙,满心以为自己签收的是安娜家的备用钥匙。真让人笑掉大牙,对吧?”

洛斯可看起来非常冷静自持。

“在我们见面和傍晚吃饭的时间中,她办妥了下面这些事:通过埃及的服务器安排好电邮账户,在电脑上写好那些邮件,预先设定发出的日期。之后她打开我家地下室的门,找到我的储藏室,再用同一把钥匙进到我房间,想找个容易识别的私人物品,拿去放到阿尔夫·古纳隆家。她选择了我妹和我的那张照片。接下来的工作就是拜访她的前任情人和药头。再度见到她,阿尔夫一定有点讶异。她想干什么?也许是买枪或是借枪?因为她知道他有一款在奥斯陆司空见惯的枪,枪上的序号已被磨掉。他替她找来了一把伯莱塔M92F手枪,然后她去上厕所。他觉得她在里面待了很久,等她终于出来时,却忽然急着要走。至少我们可以想象当时的情况可能是这样。”

洛斯可把牙关咬得死紧,哈利看到他连嘴唇都抿了起来。哈利向后靠说:“接下来就是闯进亚布的农舍,把自家的钥匙放在那里。这件事很容易,她知道农舍的钥匙放在屋外的灯里。她在那里的时候,把薇格蒂丝和小孩的照片从相簿里取出带走。就这样,一切布置就绪。她现在只要等。等哈利来吃饭。当晚的菜色是泰式酸辣汤加节朋椒、可乐和吗啡。后者的成分作为迷奸药非常受欢迎,因为那是无味的液体,用法简单,效果无法预测。受害者醒来时记忆里空了一块,会以为是自己喝醉了酒,因为所有症状都跟宿醉很像。从很多方面来看,都可以说我是被迷奸了,我昏得被她从我夹克口袋里拿走手机,然后把我推到门外都不知道。我离开以后,她也离开家,到我家地下室,把我的手机跟那台电脑连接起来。她回家时,蹑手蹑脚地上楼。阿斯特丽·蒙森听到了脚步声,却以为是住在三楼的古德森太太。然后她为这场最后演出做好准备,让剩下的一切顺势发展。当然,她早知道不论于公于私我都会调查此案,因此她给我留下两个“线索”。她明知我知道她是左撇子,却故意用右手拿枪,又把照片放进鞋子里。”

洛斯可的嘴唇动了动,但没发出声音。

哈利一手摸着脸。“这个杰作最后的一笔就是扣扳机了。”

“但为什么?”洛斯可说。

哈利耸肩。“安娜这人很极端。她想向曾经夺走她生活目标的人复仇,那个目标就是爱。有罪的一方是亚布、古纳隆和我,还有你的家族。简单来说,恨意取胜了。”

“狗屁。”洛斯可说。

哈利转身,从墙上取下洛斯可和史帝方的那张照片,放在他俩中间的桌面上。“洛斯可,在你家里,恨意不也一直获胜吗?”

洛斯可仰头把酒喝干。然后他笑了。

哈利事后回想那几秒钟的情景,就像快进的录像带。他们谈完后,他被洛斯可制住头颈压倒在地,他的眼底满是酒精,卡瓦多斯苹果白兰地的气味充塞鼻端,参差不齐的破酒瓶抵在他喉际。

“斯皮欧尼,只有一样东西比极度高血压还要危险,”洛斯可低声说,“那就是极度低血压。所以你别动。”

哈利咽了口口水,想要说话,但洛斯可压得更紧,他的声音变成了呻吟。

“孙子对爱与恨说得再清楚不过了,斯皮欧尼。爱与恨都能在战争中获胜,这两者就像连体双胞胎一样不可分割。愤怒和同情则是输家。”

“那我们两个都快输了。”哈利呻吟着说。

洛斯可捏得更紧。“我的安娜绝不会选择死亡。”他的声音发颤,“她热爱生命。”

哈利挣扎地挤出声音:“就像……你……热爱……自由?”

洛斯可松开手,哈利猛咳一阵,直往肺里吸气。他感觉心脏在脑袋里狂跳,但车外的车流声又回来了。

“你做了选择。”哈利嘶声说,“你去自首以求赎罪。别人不懂,但那是你的决定。安娜也是这样。”

哈利想动,洛斯可用破瓶子抵住他的喉咙。“我有我的理由。”

“我知道。”哈利说,“赎罪跟复仇几乎是一样强烈的直觉。”

洛斯可没有回答。

“你知不知道,贝雅特·隆恩也做了个决定。她发觉无论做什么,都无法让父亲复活。她已经没有愤怒了。她要我代她致意,转告说她已经原谅了你。”玻璃的尖角刮上他的皮肤,那声音就像钢笔笔尖写在粗糙的纸上,迟疑着写下最后一个字。只剩下最后的句点了。哈利咽了口口水。“现在该你决定了,洛斯可。”

“斯皮欧尼,决定什么?要你死还是要你活吗?”

哈利吸口气,试图屏除惊慌。“决定你想不想让贝雅特·隆恩自由。是否肯告诉她,你射杀她父亲那天发生的事。你是否愿意让自己自由。”

“我?”洛斯可又发出一声冷笑。

“我找到他了,”哈利说,“我的意思是,贝雅特·隆恩找到他了。”

“找到谁?”

“他住在歌德堡。”

洛斯可的笑声陡然止住。

“他在那里住了十九年,”哈利继续说,“自从他发现你是安娜真正的父亲起。”

“你说谎。”洛斯可大吼,把破瓶子举高到头顶。哈利感到口干舌燥,他闭上眼睛。再度睁开时,只看到洛斯可迷蒙的双眼。他们同时吸气,胸腔一同鼓起又陷下。

洛斯可低声问:“那……玛丽亚呢?”

哈利得试上两次,声带才发得出声音:“没人知道她的消息。有人告诉史帝方,说几年前在诺曼底看到她跟一个巡回团体在一起。”

“史帝方?你跟他说过话了?”

哈利点头。

“他怎么会跟你这种斯皮欧尼说话?”

哈利想耸肩,但身子动弹不得。“你自己问他……”

“问……”洛斯可难以置信地瞪着哈利。

“赛门昨天去接他的,他现在就坐在隔壁拖车里。警察跟他还有几件案子没结,但大家都接到警告,不准碰他一根汗毛。他想跟你说话。剩下的就看你了。”

哈利把手放在瓶子和自己脖子中间,站了起来。洛斯可并没有阻止他。他只问:“你为什么要这样,斯皮欧尼?”

哈利耸肩。“你确保莫斯科的法官让萝凯保住欧雷克。我给你机会联系上你唯一的亲人。”他从夹克口袋里取出手铐,放在桌上,“不管你决定怎样,我想我们都扯平了。”

“扯平?”

“你设法让我的亲人回来,我也这样对待你。”

“哈利,我听到你的话了,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会把我对阿尔内·亚布谋杀案所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我们会出动所有警力追捕你。”

洛斯可扬起眉。“斯皮欧尼,要是你放手不管,事情会比较容易。你明知找不到对我不利的证据,那又何必一试?”

“因为我们是警察,”哈利说,“不是咯咯乱笑的宫女。”

洛斯可没移动目光,然后微微鞠了个躬。

哈利在门口转身。这个瘦男人坐着,上身倾在塑料桌面上,阴影遮住了他的脸。

“洛斯可,你的时间只到午夜。之后警察就会带你回去。”

救护车的鸣笛声刺穿芬马克街上的车水马龙,升起又落下,仿佛在寻觅一个纯粹的音色。

46美狄亚[19]

哈利小心翼翼地推开卧室的门。他以为还会闻到她的香水味,但那气味已经淡得无法确定究竟真是房间里的,还是他记忆里的了。占据房间中央的那张大床像一艘罗马战舰。他坐在床垫上,手指触碰着冰冷的白色床单,闭上眼,感觉着床单的褶皱起伏。一种缓慢、沉重的表面突起。那天晚上,安娜就是在这里像这样等他吗?一阵愤怒的吱吱声传来,哈利看了看表,七点整,是贝雅特。几分钟后奥纳也按了门铃,刚爬完楼梯的他,双下巴都涨红了。他气喘吁吁地对贝雅特打招呼,然后三人一起走进了客厅。

“所以你认得出这三张肖像画里的人?”奥纳问。

“阿尔内·亚布,”贝雅特指着左边那张画说,“中间的是哈利,右边是阿尔夫·古纳隆。”

“了不起。”奥纳说。

“嗯,”贝雅特说,“蚂蚁能够辨别蚁窝里数百万张其他蚂蚁的面孔。如果以体重比例来看,蚂蚁的梭状回比我的大得多。”

“这么说来,我的梭状回恐怕完全没有发育。”奥纳说,“哈利,你看得出什么吗?”

“比起安娜第一次给我看的时候,我肯定看出了更多线索。现在我知道她控告了这三个人。”哈利指了指举着三盏灯的女性塑像,“涅墨西斯,正义与复仇女神。”

“是罗马人从希腊人那边偷来的。”奥纳说,“他们保留了天平,把鞭子改成剑,蒙上她的眼睛,叫她正义女神朱斯提提亚。”他走到灯旁,“公元前六百年,他们开始觉得血债血还的法子不管用了,于是决定把对个体施加报复扩大成公众事件,结果这个女人后来成为现代宪法国家的符号。”他抚摸着那冰冷的青铜女像,“盲目的正义。冷血的复仇。我们的文明却掌握在她手里。她不是很美吗?”

“就跟电椅一样美。”哈利说,“安娜的复仇并不完全是冷血。”

“应该说是既冷血又热情。”奥纳说,“有预谋同时又充满激情。她一定非常敏感。当然精神上肯定受过创伤,但我们谁不是呢?说起来,只是大家受创程度不同而已。”

“安娜怎么受创了?”

“我从没见过她,所以我只能用猜的。”

“说吧。”哈利说。

“就古代神祇的主题来说,我想你们都听过那喀索斯(Narcissos)吧?这位希腊神祇不可自拔地爱上了自己水中的倒影。弗洛伊德将自恋的概念引入心理学,一个将独特性过分夸大的人,沉湎在无止境的成功美梦当中。对自恋的人来说,对冒犯他们的人采取报复的需求,往往胜过其他需求,这就是所谓的‘自恋式愤怒’。美国心理学家科胡特(HeinzKohut)就曾描述,这样的人会如何利用手边所有资源,只求对冒犯者施加报复——而那些冒犯在我们看来可能只是小事一桩。比方说,表面上看来是再平常不过的拒绝,就可能使得自恋者不眠不休地工作,抱持非做不可的决心,只求恢复平衡,即使造成死亡也在所不惜。”

“谁的死亡?”哈利问。

“所有人。”

“太疯狂了吧。”贝雅特喊了出来。

“事实上,这就是我的意思。”奥纳冷冷地说。

他们走进饭厅。奥纳在那张又长又窄的橡木桌旁,坐到一张直椅背的旧椅子里试了试。“这种椅子已经没人做喽。”

贝雅特呻吟了一声:“可是她为什么要用自杀……就为了扳回一城?总有其他办法吧。”

“当然有。”奥纳说,“但自杀本身通常就是报复行为,因为你把愧疚感加诸让你失望的人身上。安娜只是做得更激烈一些。何况,我们大有理由怀疑,她本来就不想活了。她孤单寂寞,被爱人抛弃,被家人拒绝;当不成艺术家,即使转而吸毒也没有帮助。总的来说,她深感灰心,很不快乐,最后选择了预谋自杀。还有报复。”

“完全没有道德上的顾虑吗?”哈利问。

“当然了,道德角度是很有意思的。”奥纳交叉双臂,“我们的社会把活下去的道德责任加诸我们身上,也因此谴责自杀。不过,安娜显然崇尚古风,可能在希腊哲人身上找到了心灵支柱。希腊哲人认为每个人都应该选择自己死亡的时机;尼采也认为,个体完全有自杀的道德权利。他用的字眼是‘freitod’[20]或‘自愿死亡’。”奥纳竖起食指,“但她必须面对另一个道德难题:复仇。由于她自称基督徒,基督教的道德标准要求你不能复仇。当然啦,矛盾点在于基督徒崇拜上帝,而上帝却是最大的复仇者,不信他的人会沦入永恒炼狱,这种程度的复仇跟罪行完全不成比例,要是你问我,我会说这几乎可以上诉国际特赦组织了。要是……”

“也许她只是充满恨意?”

奥纳和哈利同时转头看向贝雅特。她担心地抬眼望着他们,仿佛刚才是不小心说溜了嘴。

“道德,”她轻声说,“对生命的爱。爱情。然而恨意却是最强烈的。”

47磷光

哈利站在敞开的窗前,听着远处救护车的警笛声逐渐消失在都市锅炉的隆隆噪声里。萝凯继承自她父亲的房子巍然矗立在一片灯海之上。在院子里挺拔松树的掩映间,哈利看着灯海里的一切。他喜欢站着看树,总爱想那些树生长在那里有多久了,然后感觉这个念头让自己冷静下来。他也喜欢看城市灯火,会让他回想起海上的磷光。他以前看过一次,有天晚上爷爷带他划小船到史瓦霍曼附近,用灯照螃蟹。只有那么一个晚上,但他永远也忘不了。类似这样的事,会随着一年年过去,变得更鲜明、更真实。但却不是每件事都会这样。他跟安娜共度过几个夜晚?他们有多少次搭那位丹麦船长的船出海,随兴航行?他记不得了。很快其他事情也会被遗忘。令人悲伤吗?是的。悲伤却无法避免。

即便如此,他知道有两次跟安娜共处的片段却没那么容易被消除。两个几乎完全相同的画面,两次她那一头丰厚的黑发都像一把黑扇子披散在枕头上,圆睁着双眼,一手紧抓着雪白的床单。不同点在另外那只手。在一个画面中,她的手跟他的手十指紧扣;另一个画面中,她的手里却握着一把枪。

“帮忙关个窗好吗?”萝凯在他身后说。她坐在沙发上,双腿压在身下,一手拿着一杯红酒。欧雷克在首次打破哈利的俄罗斯方块纪录后,高兴地上床睡了。哈利担忧一个时代正在逝去,无法挽回。

新闻已没有新鲜事可说。旧事重复着:对抗东方的军事运动,对付西方的报复行动。他们关掉电视,放上石玫瑰乐队(TheStoneRoses)的音乐。哈利又惊又喜地发觉,原来萝凯的音乐收藏里有这张唱片。青春。那个时代的他,只想看到弹吉他、有主张的骄傲英国小孩,对其他事都不感兴趣。现在他喜欢便利之王乐队(KingsofConvenience),因为他们唱歌细致准确,乐曲又比多诺万少了那么一点愚蠢。石玫瑰乐队的乐音变低。悲伤却真实。也许不可避免。凡事有循环,风水轮流转。他关上窗,暗自发誓只要有机会,他就要带欧雷克去那座小岛,开手电筒照螃蟹。

“下吧,下吧,下吧。”石玫瑰乐队的歌声从扩音器传来。萝凯倾身往前,啜了一口酒,“故事跟山丘一样古老。”她轻声说,“两兄弟爱上同一个女人,根本是悲剧的开端。”

他们沉默了,十指交扣,听着对方的呼吸。

“你爱过她吗?”她问。

哈利仔细思量了一番才回答:“我不记得了。那时我的生活很……混乱。”

她抚摸着他的下巴。“你知道我觉得什么念头很怪吗?这女人我从来没见过、没遇到过,但她却进了你家,在家里到处走动,看到你镜子上我们三个在福隆纳斯顿拍的那张照片。她明知会破坏一切。或许你们两个过去真的是爱过对方的。”

“嗯。她早在知道你和欧雷克以前,就把所有细节计划好了。她今年夏天就拿到了阿里的签名。”

“想象一下,她一个左撇子,要伪造他的签名有多不容易。”

“我倒是没想到这一点。”他在她大腿上别过头,看着她,“我们要不要谈点别的?要是我打电话给我爸,问我们明年夏天能不能去翁达斯涅镇的房子住几天,你觉得怎么样?天气通常不太好,但那里有个船屋,还有我爷爷的划桨船。”

萝凯笑了。哈利闭上眼。他好爱她的笑声。他想,只要小心些,不要犯错,或许这笑声就能让他听上好久、好久。

哈利忽然惊醒。他手忙脚乱地坐起身,大口喘气。他刚才做了梦,却想不起来梦见什么。他的心脏狂跳,像疯狂的大鼓。他头好痛。

“怎么回事?”黑暗中,萝凯含糊的声音问。

“没事。”哈利轻声说,“你继续睡。”

他起身,走到浴室,喝了一杯水。镜中那张憔悴、毫无血色的脸也回瞪着他。屋外吹着呼呼大风,院子里那棵大橡树的树枝刮着屋墙,戳着他肩头,搔着他脖子,让他毛发直竖。哈利又把杯子装满,慢慢喝着。现在他想起来了。他刚才做的梦。一个男孩坐在学校屋顶,两条腿荡呀荡。这男孩不肯去上课,让弟弟替他写作文,还带他弟弟的爱人去看他们小时候玩过的地方。哈利梦到的是悲剧的开端。

他再度爬进毯子里,萝凯已经睡着了。他凝视着天花板,开始等候第一道晨光。

床头柜的时钟显示五点零三分,但他再也忍不住了。他站起来,拨给查号台,写下了琼·休的私人电话号码。

48海因里希·席尔默

贝雅特在门铃响第三声时醒来。

她翻个身,看了看时钟。五点十五分。她躺着思考该怎么做最明智——是叫他滚蛋,还是假装自己不在家?门铃又响了,听起来他显然不打算放弃。

她叹气,起身,披上睡袍,拿起对讲机。

“什么事?”

“贝雅特,对不起,这么晚、还是这么早就来吵你。”

“你去死吧,汤姆。”

一阵长长的沉默。

“我不是汤姆。”那个声音说,“是我,哈利。”

贝雅特轻声咒骂,按下开门钮。

“我实在没办法继续睁眼躺在床上。”哈利进门时说,“是屠夫的事。”

他一屁股坐进沙发,贝雅特悄步走进卧房。

“我之前说过,你跟汤姆之间怎样都不关我的事……”他朝着打开的卧房门大喊。

“你说的没错,这不关你的事。”她回喊,“而且他已经被打入冷宫了。”

“我知道。独立警察机构的特别法庭打电话要我过去谈谈跟阿尔夫·古纳隆见面的经过。”

她再度出现时,身上已换成白色T恤衫和牛仔裤,站在他对面。哈利抬头看她。

“我是说,他被我打入冷宫了。”她说。

“哦?”

“他是个混蛋。但这不表示你可以高兴对谁说就对谁说。”

哈利歪着头,眯起一只眼。

“要我再说一遍吗?”她问。

“不。”他说,“我想我懂了。但如果不是对别人,而是对一个朋友说呢?”

“要不要喝咖啡?”贝雅特还没走到厨房,脸上就涨红了。哈利站起来,跟了过去。小桌旁只有一张椅子。墙上有块漆成玫瑰色的匾额,上面是一首《上人之言》的古诗:

在踏入

每一扇门以前

要查探,要打听

因为不确定

是否会有仇敌坐在门里

准备让你倒下

“萝凯昨晚说了两件事,让我开始思考。”哈利靠着洗碗槽说,“第一是两兄弟爱上同一个女人,是悲剧的开端。第二是安娜要模仿阿里的签名一定很不容易,因为她是左撇子。”

“哦,是吗?”她把一勺咖啡放进机器滤杯里。

“列夫的作文簿。你从崔恩·格雷特那里要来,跟那张自杀遗书比对字迹。你记得作文的题目是什么吗?”

“我没仔细看,我只记得检查那是不是他的。”她把水倒进咖啡机。

“那是挪威文。”哈利说。

“有可能。”她说着转向他。

“是的。”哈利说,“我刚从克里波刑事调查部的琼·休那边过来。”

“那位笔迹专家?刚才?大半夜的时候?”

“他家里有办公室,很能体谅我的情形。他拿作文簿和自杀遗书跟这个比对了。”哈利打开一张折起的纸,放在沥水板上,“咖啡要等很久吗?”

“你急什么?”贝雅特问,一面靠近那张纸。

“我什么都急。”哈利说,“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检查所有的银行户头。”

艾尔莎·隆德是布拉斯多旅行社的办公室经理,也是该旅行社的两名员工之一。偶尔她会在半夜接到客户从巴西打来的电话,说遭到抢劫,或是掉了机票和护照,情急之下就打了她的手机号码,完全没想到时差的问题。后来她上床睡觉时,都会把手机关掉。正因如此,当家里的电话在凌晨五点半响起,对方问她能否尽快赶去办公室时,她才会那么生气。即使那个声音补充说是警察的时候,她的怒气也只平息了一点点。

“希望是攸关生死的大事。”艾尔莎·隆德说。

“的确是,”那个声音说,“而且主要是死。”

跟平常一样,伊佛森是第一个到警局的。他凝望着窗外。他喜欢整层楼只有他的那种静谧,但那并非让他喜欢的主因。等其他人抵达,伊佛森早已读过前一天晚上的所有传真、报告和每一份报纸,抢到了他需要的先机。如果你是老板,领先别人一步就是关键——建立据点,做出判断。如果他组里的属下偶尔表达不满,认为管理阶层隐瞒情报,那也是因为他们不了解信息就是权力,以及任何管理团队都必须有权力,才能布置出终将取得成果的局面。的确,管理阶层掌握更多情报,完全是为了他们好。他要所有侦办屠夫一案的人直接向他报告,正是基于这个理由:让消息保留在该在的地方,不浪费时间做没完没了的全员讨论,这种讨论只是为了让属下有参与感而已。现在对身为组长的他而言,更重要的是掌控局势,展现魄力和行动。尽管他已经尽了力,让列夫·格雷特的事看起来像是他的功劳,但他知道当时事情发展的情形已削弱了他的威信。一位组长的威信并不只是个人声望的问题而已,而是关系到整个警察团队,他这么告诉自己。

门上有人敲了敲。

“霍勒,原来你都这么早起呀。”伊佛森对门口那张苍白的脸孔说,仍继续读着自己面前的传真。一家日报针对猎捕屠夫一案采访过他,他请对方把引用他说辞的地方传过来。他不喜欢那次采访。只不过,人家虽然没有断章取义,却仍有办法让他显得像在回避问题又无能为力。幸好那张照片还不错。“霍勒,你想干吗?”

“我只是来说一声,我在六楼召开了一个会,觉得你可能会想来。会议是关于玻克塔路上所谓的银行抢劫案。我们就快开始了。”

伊佛森停止看传真,抬起了眼。“你召开了一个会?有意思。可否请问是谁给你召开会议的权力的?”

“没有人。”

“没有人。”伊佛森像海鸥嘎嘎叫那样笑了一下,“那你最好快点过去,说会议推迟到午餐以后举行。你看,我手边还有一堆报告要看。懂吧?”

哈利缓缓点头,好像正仔细地、审慎地思考这件事。“懂了。不过这是劫案组的事,而且我们就快开始了。祝你看报告顺利。”

他转身。这时,伊佛森一拳重重敲上桌面。

“霍勒!你他妈的别在我面前这样转身!这个部门里能召开会议的是我,尤其这是一件抢劫案。你懂不懂?”一片潮湿的红色下唇在这位长官的脸部中央颤抖。

“你刚才也听到了,我说这是玻克塔路上‘所谓的’抢劫案,伊佛森。”

“你那样说是什么意思?”那声音已成了哀鸣。

“玻克塔路上的抢劫案根本不是抢劫案,”哈利说,“而是精心计划好的谋杀。”

哈利站在窗边,望着对面的波特森监狱。这一天像一辆嘎吱叫的小车,不情不愿地上了路。雨云笼罩在艾克柏区上方,格兰斯莱达街上有一朵朵黑色的雨伞。大家都聚在他背后:毕悠纳·莫勒打着哈欠,陷进椅子里;总警司微笑着跟伊佛森谈天;韦伯交叉双臂,一言不发,快要失去耐性;哈福森拿着电脑待命,而贝雅特的目光紧张地到处瞟。

49石玫瑰乐队

那天稍晚,阵雨的雨势慢慢减弱。太阳从如铅一般的灰云中露出头来,云像最后一幕戏的开场帘幕般往两旁分开。蓝天只持续了那最后几小时,之后奥斯陆就用灰色的冬毯罩住了头脸。雾村路沐浴在阳光下,哈利第三次按下门铃。

他听到门铃声在有露台的房屋内部丁零作响。邻居的窗户砰的一声打开。

“崔恩不在家。”一个尖声说。她的脸又换成一层淡淡的棕,类似金棕色,让哈利想到被尼古丁染色的皮肤。“可怜的孩子。”她说。

“他在哪里?”哈利问。

她翻个白眼当作回答,拇指一翘指向肩后。

“网球场?”

贝雅特想走,哈利却没动。

“我一直在想我们上次讨论的事,”哈利说,“就是那座天桥。你上次说,大家都很惊讶,因为他是这么安静、有礼的孩子。”

“有吗?”

“但这条路上的每个人都知道是他干的?”

“我们都看到他那天早上骑自行车出去了。”

“穿着那件红夹克?”

“对。”

“列夫吗?”

“列夫?”她大笑着摇头,“我才不是说列夫。列夫的确做了不少怪事,但他可没那么坏。”

“那你是说谁?”

“崔恩。我从头到尾都是说崔恩。我也说他回来的时候满脸发白对吧。崔恩没办法看到血。”

风势增强了。西方,如黑色爆米花似的云开始吞食蓝天。强风把红土球场上的水塘吹起涟漪,抹去了崔恩·格雷特的倒影,他正把球抛起,准备发球。

“哈喽。”崔恩说着挥出球拍,球轻轻跳进空中。发球框后方飘起一阵白雾,白雾在球高高弹起时又立刻被吹散,球一去不回,越过球网对面的假想对手。

崔恩面对着站在铁丝网外的哈利和贝雅特。他穿着白色网球衫,白色网球短裤,白袜子和白鞋。

“很完美,对吧。”他微笑。

“就差一点。”哈利说。

崔恩笑得更灿烂了,一手挡住眼睛上方的阳光,看了看天空。“看来要变天了。我能帮什么忙?”

“你可以跟我们去警察总署。”哈利说。

“警察总署?”他讶异地望着他们。应该说,他似乎设法做出讶异的模样,但睁大的双眼有些太过戏剧化,说话声里也多了一丝什么,是他们以前审讯时没听过的。音调太低,语尾有些中断:警察总——署?哈利觉得他的怒气逐渐高涨。

“现在就去。”贝雅特说。

“好吧。”崔恩点头,仿佛想通了什么,然后又笑了。“没问题。”他走向长椅,长椅上一件灰外套下露出两把网球拍。他的鞋在泥板地上发出嚓嚓声。

“他不行了。”贝雅特低声说,“我去铐住他。”

“别……”哈利开口想抓住她的臂膀,但她已经推开门,走了进去。时间像一只气囊般扩展、膨胀,困住了哈利,让他动弹不得。透过铁丝网,他看到贝雅特伸手去拿挂在腰间的手铐。他听到崔恩的鞋在泥板地上的声响。小步伐。像航天员。哈利的手不由得移向夹克底下挂肩枪套里的枪。

“崔恩,很抱歉……”贝雅特的话还没说完,崔恩的手已伸向长椅,放在外套下。时间开始呼吸了,在一个动作里缩小又扩张。哈利感觉自己的手就快摸到枪托,心知在这一秒和取出武器,装子弹,打开保险栓,瞄准之间,是永恒。在贝雅特举起的手臂下,他瞥见一丝反射的阳光。

“我也是。”崔恩说着把钢铁灰和橄榄绿相间的AG3举到肩头。她退后一步。

“亲爱的,”崔恩柔声说,“如果想多活几秒,就别动。”

“我们弄错了。”哈利说着从窗前别过头,向那群聚集着的警探说,“丝蒂恩·格雷特并不是被列夫所杀,而是被她的丈夫崔恩·格雷特杀害的。”

总警司和伊佛森的交谈中止了,莫勒在椅子上直起身,哈福森忘了做笔记,韦伯脸上提不起劲的表情消失了。

最后打破沉默的,是莫勒:“那个会计师?”

哈利朝那些不敢置信的面孔点头。

“不可能。”韦伯说,“我们有7-11便利店的监控录像,还有可乐瓶子上的指纹。列夫·格雷特是凶手绝对不会错。”

“我们还有自杀遗书上的笔迹。”伊佛森说。

“除非是我弄错,这个劫匪还是洛斯可亲自指认说是列夫·格雷特的。”总警司也说。

“这个案子看起来蛮简单明了的啊。”莫勒说。

“我会解释。”哈利说。

“对,麻烦你解释一下吧。”总警司说。

云层堆积的速度加快,像黑色舰队飘到了阿克尔医院上方。

“哈利,别做蠢事。”崔恩说,枪口抵住贝雅特前额,“把枪丢掉,我知道你手里有。”

“不然你会怎样?”哈利问,取出了枪。

崔恩低笑了一声。“很简单。不然我就杀掉你同事。”

“像你杀掉你太太那样?”

“是她应得的。”

“哦?就因为她喜欢列夫,多过喜欢你?”

“因为她是我太太!”

哈利吸了口气。贝雅特站在崔恩和他之间,但她背对着哈利,因此他看不到她的面部表情。现在有几条可能的路走。一是告诉崔恩他这样太愚蠢太草率,并希望他会接受。缺点是,一个随身携带装了子弹的AG3到网球场的人,早已决定在什么情况下会用到枪。二是照崔恩所说的话去做,把手里的枪放下,等着被干掉。三是对崔恩施压,弄出一件什么事,让他改变计划,不然就是让他暴怒而扣下扳机。选项一完全不必抱希望,选项二的后果糟到不能再糟,选项三呢,嗯,如果爱伦的情况也发生在贝雅特身上,哈利知道他日后将再也无法面对自己——如果他还有日后。

“或许她不想再当你太太了。”哈利说,“是这样吗?”

崔恩扣在扳机上的手指缩紧,目光越过贝雅特肩头看着哈利。哈利本能地开始在心里数……

“她以为她只要离开我就好,”崔恩低声说,“我——给了她一切的是我啊!”他大笑,“去跟一个从没替任何人做过任何事、以为生命就是一场生日派对、所有礼物都属于他的人在一起。列夫没有偷东西,他只是没弄懂施者和受者这两个名词的意思。”崔恩的笑声随风飘远,像字母饼干的碎屑。

“比如施者是丝蒂恩,受者是崔恩。”哈利说。

崔恩用力眨了眨眼。“她还说她爱他。爱。这字眼就连我们结婚当天她都没用过。那时她只说喜欢。她喜欢我。因为我对她那么好。但她爱的是那个在屋顶上荡着两条腿、等着别人鼓掌的男生。他就只关心这个,掌声。”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到六米,哈利看得到崔恩左手握着枪管时发白的指节。

“但你却不同,崔恩。你不需要任何掌声,对不对?你在安静中享受胜利,独自一人。就像在天桥上那次。”

崔恩噘起下唇。“承认吧,你当时信了我的话,对不对。”

“对,我们相信了你,崔恩。我们一个字都没起疑。”

“所以我是怎么露馅的?”

“贝雅特查了崔恩和丝蒂恩·格雷特过去两季的银行户头。”哈利说。

贝雅特举起一沓纸,好让室内其他人看见。“他们两人都转了钱到布拉斯多旅行社。”她说,“该旅行社证实,今年三月,丝蒂恩·格雷特订了六月去圣保罗的旅游,崔恩一周后也跟了过去。”

“目前为止,这些都符合崔恩告诉我们的话。”哈利说,“怪就怪在丝蒂恩告诉那个分行经理克莱门森,她是要去希腊度假。还有崔恩是在出发当天才订行程、买机票的。如果他们要一起庆祝结婚十周年,这样安排计划不是很糟吗?”

室内静得能听到走廊对面的冰箱电机启动声。

“一个念旧得可疑的妻子,没对任何人坦承自己要去哪里旅行;一个早就起疑的丈夫,检查了太太的银行账单,却无法让布拉斯多旅行社安排他同时前往希腊。他之后打电话去旅行社,查出太太会住的旅馆,跟过去想把她带回来。”

“结果呢?”伊佛森说,“他抓到太太跟黑人在一起了吗?”

哈利摇头。“我认为他根本没找到她。”

“我们查过了,她根本没住在订好的旅馆。”贝雅特说,“崔恩提早搭飞机回来了。”

“此外,崔恩用银行卡在圣保罗取了三万克朗。一开始,他说他买了一只钻戒,后来又改口说他遇到列夫,把那笔钱给了他,因为列夫破产了。但我十分肯定,这两种说辞都不是真的。我相信这笔钱是支付一项在圣保罗比珠宝更知名的服务。”

“什么服务?”伊佛森问。很明显,他已经受不了那片沉默了。

“雇佣杀手。”

哈利本想继续卖关子下去,但贝雅特的眼神告诉他,他已经说得够慢了。“今年秋天,列夫回到奥斯陆,是去拿他自己的钱。他根本没有破产,也没想抢银行。他是回来带丝蒂恩一起去巴西的。”

“丝蒂恩?”莫勒喊,“他弟弟的太太?”

哈利点头。在场的警探们面面相觑。

“丝蒂恩想搬去巴西,不告诉任何人?”莫勒继续说,“连她爸妈和朋友都没说?甚至没告诉她的老板?”

“嗯,”哈利说,“如果你决定要跟一位被警方和公司同事通缉的银行劫匪共度余生,就不会公开这个计划,留下能被人找到的住址吧。她只告诉了一个人,那人就是崔恩。”

“最不该说的人就是他。”贝雅特加了一句。

“她大概以为自己了解他,毕竟跟他共度了十三年。”哈利走向窗户,“这位敏感、善良、可靠又那么爱她的会计师。接下来发生的事就让我用推测的。”

伊佛森哼了一声:“那你刚才说的那一堆是什么?”

“列夫到奥斯陆时,崔恩跟他取得联络,说大家都是成年人,又是亲兄弟,这件事应该可以好好谈。列夫感到欣慰又开心,但他不能在市区露面,这样太过冒险,于是他们同意趁丝蒂恩上班时,在雾村路碰面。列夫去了,受到崔恩的热诚欢迎,崔恩还说他本来觉得难过,但现在已经释怀,只替他们感到高兴。他替两人各开了一瓶可乐,边喝边谈细节。崔恩有列夫在迪亚爵达的秘密住址,说这样他就能把信件、账单等东西转寄给丝蒂恩。列夫并没发觉自己刚给了崔恩他要用来实践计划的最后信息,这计划是他在圣保罗的时候想到的。”

哈利看到韦伯缓缓点头。

“周五早上,计划开始日。下午丝蒂恩要跟列夫一起飞去伦敦,第二天再从那里转机到巴西。行程是通过布拉斯多旅行社订的。行李都已打包好,放在家里,但她和崔恩还是像平常一样去上班。两点时,崔恩下班,去了史布伐街的焦点健身中心。他到了以后,付清预订壁球场的钱,却说他找不到球友。这是他布下的第一个不在场证明:两点三十四分的付款记录。然后他说那他去健身室做运动好了,接着走进更衣室。当时那里有很多人进进出出,他拿着那只袋子进了一间厕所,锁上门,换上工作服,上面再罩一件衣服,可能是件长外套什么的,等到确定刚刚看见他进入这间厕所的人已经离开,才戴上墨镜、拎起袋子,在没人注意的情况下迅速走出更衣室,来到接待区。我会猜他是朝史登斯公园走,然后走上建筑工地旁的彼斯德拉街。工地的人三点下班,他溜进工地,扯掉外套,把折起藏在棒球帽下的头套打开戴上。接着他往上坡走,在工业街左转。到了玻克塔路路口时,他走进7-11。几周以前他来这里探查过摄像头角度。他订的资源回收箱已经摆放到位了。场景已布置妥当,因为他显然知道,勤奋的警察会调查附近商店的监控录像,还会巡逻警局周边。于是他给我们演了一小出戏:我们看不到他的脸,却能清楚看到他用没戴手套的手握着喝的可乐瓶。他把瓶子放进塑料袋里,好让我们全都相信瓶上的指纹不会被雨冲掉,又把袋子放进绿色资源回收箱,他很清楚箱子不会这么快就被抬走。他肯定非常看得起我们的办案效率,我们也差点把这个证据弄丢,但他很幸运——贝雅特疯狂驾车,我们成功取得这个无可置疑且不利于列夫的证据,给了崔恩·格雷特一个滴水不漏的不在场证明。”

哈利住了口,他面前的每张脸上都有微微的迷惘神情。

“可乐瓶是列夫在雾村路喝过的那个。”哈利说,“或是在其他地方。崔恩取走了瓶子,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恐怕你忘了一件事,霍勒,”伊佛森嘶声叫着,“你自己也看到了,银行劫匪用没戴手套的手拿那个瓶子。如果那人是崔恩·格雷特,瓶子上面的就一定是他的指纹。”

哈利朝韦伯歪歪头。

“胶水。”这位资深警探说。

“你说什么?”总警司转向韦伯。

“这是银行劫匪爱用的老伎俩了。在指尖上喷点胶水,等胶水凝固,就不会留下指纹。”

总警司摇头。“但你所说的这个会计师是从哪儿学会这种伎俩的?”

“挪威史上最专业银行劫匪之一是他哥哥。”贝雅特说,“他对列夫惯用的伎俩和风格了如指掌。此外,列夫在雾村路的家里,还留有每次抢劫的录像带。崔恩把哥哥的技巧学了个透,连洛斯可都瞒过了,误以为那人是列夫。何况,这两兄弟的长相相似,监控录像的电脑绘图也显示劫匪可能是列夫。”

“妈的!”哈福森忍不住喊了一声。他低下头,惊恐地瞥了莫勒一眼,但莫勒却像被子弹打到头似的,张大嘴呆坐着,瞪着面前的空气。

“哈利,你还没放下枪。请解释一下。”

哈利试图调匀呼吸,虽然他的心脏还在狂跳,输送不可或缺的氧气到头脑。他试着不去看贝雅特。风吹蓬了她那细细的金发,纤细脖子上的肌肉紧绷着,肩膀开始发颤。

“很简单。”哈利说,“你会射杀我们两个。崔恩,要我放下枪,你得开出更好的条件。”

崔恩大笑,脸颊靠着那把枪的绿色枪把。“哈利,那我给你二十五秒去想怎么脱身和把枪放下,你觉得这个条件怎么样?”

“又是那个二十五秒?”

“没错。我想你还记得这段时间过得有多快。快想吧,哈利。”

“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想到丝蒂恩认识劫匪的?”哈利吼,“两人站得太近了。比你跟贝雅特现在站得还近。很怪吧?就算在生死关头,我们还是会尽可能不踏进别人的亲密空间。那不是很奇怪吗?”

崔恩用枪管抵住贝雅特的下巴,让她扬起脸。“贝雅特,能不能请你替我们数数?”他又操起那种威胁口吻了,“从一数到二十五。不要太快,也不要太慢。”

“我在想一件事,”哈利说,“在你开枪杀她以前,她对你说了什么?”

“你真的想知道吗,哈利?”

“对,我想知道。”

“贝雅特还有两秒钟就要开始数数。一……”

“贝雅特,开始数!”

“一。”她的声音是干涩的低语,“二。”

“丝蒂恩宣告了她和列夫的最后死刑。”崔恩说。

“三。”

“她说我可以杀她,但应该放过他。”

哈利感到喉头发紧,握枪的手发软。

“四。”

“换句话说,不管那个分行经理花了多久把钱放进袋子,他都会开枪射丝蒂恩喽?”哈福森问。

哈利阴沉地点点头。

“既然你好像什么都知道,那你一定也知道他的逃亡路线了。”伊佛森说。那是蓄意挖苦和作乐的语气,但那股恼怒仍清楚地透了出来。

“不,但我想他是走原路回去的。走工业街,再到彼斯德拉街,进入建筑工地脱下头套,把警察标签贴到工作服背后。等他回到焦点健身中心,头上戴了棒球帽和墨镜,健身房员工就没去注意他,因为他们认不出他的照片。他走进更衣室,穿上刚从办公室过来时所穿的运动装,然后随健身室里的其他人踩几下飞轮,说不定还举了几次哑铃。然后他冲澡,回到接待柜台,说他的壁球拍被偷了。柜台的女孩记下他个人信息的时间是四点零二分。这个不在场证明也设定好之后,他回到马路上,听到警笛,然后开车回家。可能是这样。”

“我不太懂警察标签的用意。”莫勒说,“我们局里甚至没有工作服。”

“心理学小儿科,”贝雅特说,看到总警司扬起眉,她的脸都涨红了,“我是说……小儿科不是那个……呃……很容易看出来的意思。”

“继续说。”总警司说。

“崔恩自然知道,警察会找所有当时在那附近穿工作服的人。所以他必须把工作服弄得有点不一样,让到处找人的警察不去注意焦点健身中心里这个身份不明的人。民众看到警察总会退避。”

“很有意思的理论。”伊佛森露出嫉妒的笑,两根手指的指尖碰着下巴。

“她说得对。”总警司说,“大家都怕权威。继续讲。”

“可是,为求百分之百的肯定,他假装成目击者,主动提及他看到有人走过健身室、身穿有警察字样工作服的事。”

“这真是神来之笔。”哈利说,“崔恩把这点告诉我们,表现出他并不知道警察制服不是那样,因此我们不会把这人列入讯问名单当中。同时,这也加深了崔恩在我们眼中的可信度,因为他主动提供的情报——从他的角度来看——可能会让我们知道他走的是凶手的脱逃路线。”

“什么?”莫勒说,“最后一段再说一遍,哈利。说慢一点。”

哈利深深吸了口气。

“啊,算了。”莫勒说,“我头痛。”

“七。”

“但你并没照她说的话做,”哈利说,“你并没有放过自己的哥哥。”

“当然没有。”崔恩说。

“他知道你杀了她吗?”

“我一高兴就亲自告诉他了。打手机说的。他那时正在加勒穆恩机场等,我说如果他没搭那班飞机,我也会追过去。”

“你说你杀了丝蒂恩,他就相信了?”

崔恩大笑:“列夫了解我。他一秒都没有怀疑。我把细节告诉他的时候,他同时也在商务休息室看电视上的抢劫案报道。等我听到机场广播出他和丝蒂恩要搭的班机,他就把手机关了。喂,你继续数!”他把枪指住贝雅特的头。

“八。”

“他一定以为可以安全回家吧。”哈利说,“他可不知道圣保罗那边还有人在等他。”

“列夫是小偷,还是很天真的小偷。他根本就不该把迪亚爵达的秘密住址给我。”

“九。”

哈利试着不理会贝雅特机械式的独白。“然后你把地址给了那个雇来的杀手,还附上一份自杀遗书。遗书是你用以前替列夫写作文时同样的写法写成的。”

“了不起。”崔恩说,“哈利,干得好。不过那早在抢银行之前就寄出去了。”

“十。”

“嗯,”哈利说,“那位雇来的杀手干得也挺漂亮。看起来的确像是列夫自己上吊的,只有不见了的一根小指这件事比较让人想不透而已。收据呢?”

“这么说吧。那根小指刚好放得进一个标准信封。”

“我以为你不能见血,崔恩。”

“十一。”

呼啸的风中,哈利听到远方雷声隐隐。他们周围的田野和小路空无一人,大家都躲避即将到来的暴风雨去了。

“十二。”

“你为什么不自首?”哈利问,“你明知这样没用。”

崔恩咯咯笑了。“当然没用,这才是重点不是吗。没有希望,没得损失。”

“十三。”

“崔恩,那现在你有什么计划?”

“计划?我有抢银行得来的两百万克朗,准备拿来过个就算不幸福却可以很长久的逃亡生活。旅游计划一定得实现,但我已经有准备了。车子早在抢劫后就把行李都装好了。你可以选择要被射杀还是要被铐在铁丝网上。”

“十四。”

“你明知不会有用。”哈利说。

“相信我,我知道很多失踪的办法。列夫专门搞这个。我只要比你们先走二十分钟就够了,到时我已经换了两次交通工具,改了两次身份。一路上有四辆车、四本护照可用,还有可靠的联络人。拿圣保罗来说吧,二千万人口,你可以从那里开始找人。”

“十五。”

“哈利,你同事就快死了。你准备怎么办?”

“你说得太多了。”哈利说,“不管怎样你都会杀掉我们的。”

“那你只能冒个险才会知道了。你有什么选择?”

“你会比我早死。”哈利说着把子弹上膛。

“十六。”

哈利说完了。

“霍勒,很棒的故事。”伊佛森说,“尤其是在巴西雇杀手那段,真的很……”他露出几颗小牙齿,做出虚伪的笑容,“有异国情调。故事没啦?证据呢?”

“笔迹。自杀遗书。”哈利说。

“你刚才说那跟崔恩·格雷特的笔迹不符。”

“是不符合他平常写字的笔迹没错。但那些作文……”

“你有目击者可以做证看到他写字吗?”

“没有。”哈利说。

伊佛森咕哝着:“换句话说,你在这起抢劫案当中,没有任何足以定罪的证据。”

“是谋杀案。”哈利轻声说,盯着伊佛森。他从眼角看到莫勒难堪地盯着地板,贝雅特慌张地扭着手。总警司清了清喉咙。

哈利松开保险。

“你在做什么?”崔恩用力眨了眨眼,枪管更用力地戳上贝雅特的头,让她不由得往后仰。

“二十一。”她呻吟。

“感觉很痛快吧?”哈利说,“在你终于发觉自己没什么可以失去的时候?做起决定来就容易多了。”

“你想唬我。”

“是吗?”哈利的枪贴着自己的左臂,然后开枪。枪声大而尖锐,过了几个十分之一秒,隆隆的回音才被大楼给弹回来。崔恩呆望着。这警察的皮夹克上有个洞,洞的边缘参差不齐,一块白色毛料里子被风卷走。鲜血滴了下来,沉重、深红色的血滴落上地面,发出时钟般的嘀嗒闷响,然后消失在泥板地和腐草间,被泥土吸了进去。“二十二。”

血滴变大,也落得越来越快,声音有如加速的节拍器。哈利举起枪,枪管伸进铁丝网的缺口,瞄准。“崔恩,我的血就是这个样子。”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现在要不要看看你的呢?”

就在这时,云层遮住了太阳。

“二十三。”

黑影像一堵墙从西方落下,先是越过了田野,然后飘过有露台的房屋、大楼、红色的泥板地,再罩上这三个人。温度也下降了,像颗石头,仿佛遮住光之后不仅阻绝了热度,也释放出寒冷。但崔恩并没发觉,他的全副心神都专注在那位女警短而轻的吸气和她那苍白、没有表情的脸上,还有那个警察对准自己的枪口,像一只终于找到猎物的黑眼睛,已经开始在他身上钻孔、切割、撕扯。远方雷声隆隆,但他只听见血的声音。那名警察皮开肉绽,鲜血流了出来。血液、他的内在、他的生命都在洪亮的滴答声中落上了草地。血肉并非被吞吃的对象,反而是狼吞虎咽的主角,烧熔着土地。崔恩知道,就算他闭上眼,遮住耳朵,也还是能听见自身血液涌进耳朵,唱着、跳着要出来。

他感到一阵恶心,像轻微的阵痛,像有胎儿要从他嘴里出生。他吞咽着,但身上所有腺体都在出水,润滑着他的内脏,替他做好准备。田野、大楼和网球场开始旋转,他缩起身子,想躲在那名女警后面,但她个子太小,太透明,只是一片生命的薄纱在大风里颤抖。他紧握着枪,仿佛是枪支撑着自己,而不是自己举着枪,扳机上的手指缩紧,然后等待。一定要等。等什么呢?等恐惧松手退开?等事态恢复稳定?但没有,一切仍转个不休,非得触底才肯停。自从丝蒂恩说她要走,世界就呈自由落体下坠,涌进他耳朵的血则不断提醒他,坠落的速度正在加快。他每天早上醒来都想,现在应该习惯坠落了,恐惧肯定就要消散,终点就在眼前,痛苦的关卡已过。但事情并非如此。然后他开始渴望碰触底部,渴望停止害怕的那一天。现在他看见了底部,却更加害怕。铁丝网对面的地面,正迅速朝他袭来。

“二十四。”

计时就要结束。太阳照上贝雅特双眼,她站在瑞恩区的银行里,室外的光亮得刺眼,把一切照得白晃晃的。父亲站在她身边,沉默如昔。母亲在某处喊叫,但她离得好远,一直都这样。贝雅特细数那些画面、那些年的夏天、那些亲吻和挫败。数量很多,多得让她惊讶。她回忆着面孔,巴黎,布拉格,黑色刘海下的微笑,慌张宣示的爱情,一句呼吸急促又担忧地“痛不痛”,和圣赛巴斯蒂安一家贵得吃不起的餐馆,但她还是预订了一个桌位。或许她还是该觉得感激?

枪戳着前额,让她从这些念头里醒来,那些画面消失了,屏幕上只剩一片有噪声的白色暴风雪。她纳闷:父亲为什么只站在我身边?他为什么没要我做什么事?他从来没这样过。她最讨厌他这一点。难道他不知道,她唯一渴望的就是这个,就是为他做点事,什么事都好?她走着他走过的路,但当她发现那名银行劫匪、那个凶手、那个杀人犯,想替父亲复仇、替他们俩复仇时,他却只站在她旁边,沉默如昔,拒绝了。

现在她站在他曾待过的位置。晚上在痛苦之屋,看过了全世界银行录像带上的人,她总纳闷那些人在想什么。现在轮到她了,但她还是不知道。

然后有人关了灯,太阳消失,她被寒冷笼罩。她在寒冷中再度醒来,仿佛第一次的清醒只是另一个梦境的一部分。而且她又开始数数了。但现在她数的是以前没去过的地方、过去没见过的人、从未流下的泪、从没听人说过的话语。

“对,我有。”哈利说,“我有这个证据。”他拿出一张纸,放在长桌上。

伊佛森和莫勒同时靠上前,头跟头撞了一下。

“这是什么?”伊佛森不悦地问,“‘美好的一天’。”

“涂鸦。”哈利说,“是在古斯达精神病院时写在笔记本上的。当时有贝雅特和我两名目击者,可以证明这是崔恩·格雷特写的。”

“那又怎样?”

哈利看着他们。他背转过身,慢慢走向窗户。“你们有没有看过自己思考事情的时候所写的涂鸦?那些字可能别有内涵。所以我那时才拿走这张纸,想看看能否参悟出什么。一开始我没看出来。大家想,假如你太太刚被枪杀,你坐在一间封闭的精神病院病房里,一遍又一遍地写‘美好的一天’,那你不是完全疯了,就是写出了跟当时心境完全相反的东西。但后来我发现了一件事。”

奥斯陆一片惨灰,像疲惫老男人的脸,但在今天的太阳下,几股色彩仍然鲜亮。就像道别前的最后一朵微笑,哈利心想。

“‘美好的一天’,”他说,“不是一个念头,也不是评论或主张。而是题目。小学作文的题目。”

一群麻雀飞过窗前。

“崔恩·格雷特并没有在想什么,只是机械地随手写下来。就跟他在学校里练习写出新风格的字迹时一样。克里波刑事调查部的笔迹专家琼·休已经证实,写自杀遗书和学校作文的是同一个人。”

电影似乎定格了,画面冻结,没有动作,没有说话声,只有外面走廊上的复印机在不断运行。

最后,哈利转身打破了沉默。“看来大家希望贝雅特和我把崔恩·格雷特带进来接受审讯。”

妈的!哈利想把枪拿稳,但疼痛却让他晕眩,风一阵阵地拉扯着他的身体。崔恩已如哈利希望的,因为见到血而有了反应,有段时间哈利还有畅通无阻的弹道。但哈利迟疑了,现在崔恩把贝雅特拉到身前,哈利只能看到一点崔恩的头和肩膀。她好像……他现在看出来了,天哪她真的好像。哈利用力眨眼想把他们看清楚。接着吹来的那阵风,力道大得拉起长椅上那件灰色外套,一时之间似乎有个披着外套的隐形人奔过网球场。哈利知道就快下大雨了;现在是被雨墙推着向前的气团,是最后的警告。天色黑得像夜晚,前方的两个身影合在一起,然后下雨了。豆大的沉重雨滴倾盆而下。

“二十五。”贝雅特的声音忽然变得大而清晰。

在闪光中,哈利看到他们的身体在红泥地上投下阴影,接踵而来的雷声大得像块布,贴上他们的耳朵。一个身体跟另一个分开,跌倒在地。

哈利双膝一软,听见自己在喊:“爱伦!”

他看到仍然站着的那个身影转过来,朝自己走来,手上拿着枪。哈利想瞄准,但雨水滑下他的脸,他根本看不清楚。他眨眼,再次瞄准。他已经没有感觉了,感觉不到痛苦或寒冷,也感觉不到悲哀或胜利,只有一大片空虚。事情本不该有道理,只是在永恒的不言自明的轮回中重复——生、死,再度诞生、再生长、死。他把扳机扣到一半,瞄准。

“贝雅特?”他轻声说。

她踢开门,把AG3递给哈利,哈利接过。

“怎么……怎么回事?”

“塞特斯达尔抽搐症。”她说。

“塞特斯达尔抽搐症?”

“他整个垮了,像一堆砖块。可怜的家伙。”她伸出右手给他看,雨水冲净了她指节上两处伤口的血,“我一直在等什么事情发生,引开他的注意。结果那一声雷把他吓得魂不附体。好像也把你吓坏了。”

他们看着左边发球框内那个动也不动的躯体。

“哈利,帮我把他铐上好吗?”金发黏在她脸上,但她似乎没发觉,微笑着。

哈利迎着雨扬起脸,闭上眼睛。“天上的神哪!”他低声说,“这个可怜的灵魂要到二〇二二年七月十二日才会被释放。还请您大发慈悲。”

“哈利?”

他睁开眼。“什么事?”

“如果他要被关到二〇二二年,那我们最好快点把他带回总署。”

“不是他。”哈利说着站起来,“是我。那是我退休的日期。”

他把手臂放在她肩头,笑了。“什么塞特斯达尔抽搐症,你哦……”

50艾克柏山

十二月又开始下雪。这一次是来真的了:雪飘上了屋墙,气象预报还说会下更多雪。招供是在周三下午。崔恩·格雷特在咨询过他的律师之后,说出了他谋杀妻子的计划过程和执行细节。

雪整夜没停,第二天,他也坦承暗地里派人杀害亲哥哥。他雇来的杀手名叫艾尔·欧乔,绰号“大眼”,无固定住所,每隔一周就换职业名称和手机号码。崔恩只跟他见过一次面,地点是圣保罗的一个停车场,当时就谈妥了细节。艾尔·欧乔拿到预付的一千五百美元,崔恩把余款放进纸袋,锁进铁特巴士总站的行李寄存柜里。他们同意,崔恩把自杀遗书寄到市区南边郊区坎普斯贝卢斯的邮局,等收到列夫的小指头后,就把寄存柜钥匙寄给欧乔。

长达数小时的审讯中唯一勉强算有点意思的,是问及崔恩作为观光客怎么知道如何跟专业雇佣杀手取得联系一事。他回答事情远比跟挪威建筑公司取得联系简单得多。这个比喻倒不是毫无根据。

“列夫有一次告诉过我,”崔恩说,“那些人会在《圣保罗页报》的聊天热线广告旁边标示自己是普朗摩洛斯。”

“普朗——什么?”

“普朗摩洛斯是当地话,就是水管工。”

哈福森把内容贫瘠的情报传真到巴西大使馆,对方克制地未发挖苦之言,还承诺会继续追查。

崔恩在抢劫时用的那把AG3是列夫的,几年来一直放在雾村路的阁楼里。该枪无法追查来源,因为制造商的序号也被磨掉了。

对北欧银行的保险公司来说,圣诞节算是提早来临了,因为在玻克塔路抢劫案中被抢走的钱在崔恩的后备厢里找到了,分文不差。

一天天过去,雪继续下,审讯持续进行。一个周五下午,大家都累坏了,哈利问崔恩他对妻子头部开枪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呕吐——他不是不能见血的吗。房间静了下来。崔恩凝视着角落的摄像头,然后摇了摇头。

但审讯结束后他们走地下通道回到囚室时,他忽然转向哈利说:“要看是谁的血。”

周末,哈利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欧雷克和附近的几个男孩在木屋外的院子里堆雪堡。萝凯问他在想什么,他差点说溜了嘴。他改口说不如去散散步。她拿起帽子和手套,两人走过霍尔门科伦区的滑雪跳台,萝凯问要不要邀请哈利的父亲和妹妹到她家里过平安夜。

“就只剩我们这些家人了。”她说着捏了捏他的手。

周一,哈利和哈福森开始侦办爱伦的案子。从头开始。审问以前问过话的目击者,看旧报告,检查之前没继续追的情报和旧线索。但一无所获。

“之前有人说看到斯韦勒·奥尔森在基努拉卡区跟一辆红色汽车里的人说话,你有没有那人的地址?”哈利问。

“柯维斯。他给的是他父母的住址,但我觉得我们去那里找不到他。”

哈利走进贺伯比萨屋找罗伊·柯维斯的时候,也没期待对方会配合。但他替一个T恤上印有国家队标志的年轻人付了一杯啤酒钱以后,却得知罗伊不必再遵守沉默誓言,因为他已经跟那几个朋友断了联系。显然罗伊认识了一个基督徒女孩,放弃了他对纳粹主义的信仰。没人知道她是谁、罗伊现在住哪儿,但曾经有人看到他在费罗多菲教堂外面唱歌。

雪下成高高的几堆,铲雪车在奥斯陆市中心的马路上来回行驶。

在挪威银行葛森街分行遭到枪击的女子出院了。在《每日新闻报》的报道上,她用一根手指指出子弹射入之处,又用两根手指表示子弹距离她的心脏有多近。现在她要回家照顾先生和小孩,陪他们过圣诞节了,报纸如是说。

同一周的周三早上十点,哈利在警察总署三号房门外,用力跺脚把靴子上的雪震落,然后才敲了敲门。

“请进,霍勒。”弗德豪格法官洪亮的声音从门里传出。他负责就货柜转运站的枪击事件对独立警察机构进行内部聆讯。哈利被带到五人特别法庭前的一张椅子上。庭上除了弗德豪格法官,还有一位公诉人、一名女警、一名男警员和辩护律师奥拉·伦德。哈利知道伦德性格坚毅、能力出众且为人真诚。

“我们想在圣诞假期以前把大家的发现整合出来。”弗德豪格法官做了开场白,“你能否简短告诉我们,你在这起案子中的角色?”

在那位男警员敲键盘的咔嗒声中,哈利说起他与阿尔夫·古纳隆短暂见面的经过。等他说完,弗德豪格法官向他道谢,翻动了一会儿纸张,才找到要找的东西。他从镜片后方瞥了哈利一眼。

“我们想知道,在你跟古纳隆短暂会面之后,又听到他对一名警员开枪,你是否觉得讶异?”

哈利想起自己在楼梯上看到古纳隆时心里的念头:一个害怕再次被打的年轻人,不是杀人不眨眼的凶手。哈利迎向法官的目光,回答:“不会。”

弗德豪格法官摘下眼镜。“但古纳隆见到你的时候,他选择逃跑。我不懂他遇到汤姆的时候,为什么改变了策略。”

“我不知道。”哈利说,“我当时不在场。”

“但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觉得奇怪。”

“可是你刚才回答说,你不觉得讶异。”

哈利翘起椅背。“法官大人,我当警察很久了,久到看见别人做怪事已经不会让我讶异。就连看到杀人凶手也不讶异了。”

弗德豪格法官又戴上眼镜,哈利似乎看到那张严肃的脸上,嘴角漾起一丝笑意。

奥拉·伦德清了清喉咙:“你应该知道,汤姆·瓦勒警监去年在类似事件中曾遭到短期停职处分。当时他逮捕了一名年轻的新纳粹主义分子。”

“斯韦勒·奥尔森。”哈利说。

“当时独立警察机构的结论是,公诉人提起诉讼的理由不足。”

“你只查了一周。”哈利说。

奥拉·伦德对弗德豪格法官扬起一道眉,法官点头。“总之,”伦德继续说,“当同样的事情第二次发生,我们自然会注意到。我们知道警务人员极为团结,警官都不愿让同事陷入窘境,甚至……呃……这个……”

“告密。”哈利说。

“抱歉,你说什么?”

“我想你要找的词汇是‘告密’。”

伦德跟弗德豪格法官互望一眼。“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们喜欢称为提供恰当消息,保障规则执行到位。霍勒,你同意吗?”

哈利椅子的两只前脚砰的一声落回地面。“对,其实我同意。只是我在遣词用字上的造诣没你好。”

弗德豪格法官的笑容已经藏不住了。

“这我可不确定,霍勒。”伦德说着也开始笑,“我们都同意就好。那么,由于你和瓦勒合作多年,我们想让你当品格证人。其他几位到过这里的警官都暗示瓦勒面对罪犯时风格强硬,有时连对老百姓也是如此。如果说汤姆·瓦勒是出于鲁莽而射杀阿尔夫·古纳隆,你认为可能吗?”

哈利缓缓转头望向窗外。一片暴风雪中,他几乎看不出艾克柏山的轮廓。但他知道山在那里。年复一年,他都坐在警察总署的办公桌后方,艾克柏山一直都在那里,也永远都会在,夏天时绿意盎然,冬天时黑白相间,山不会移动,这是事实。关于事实最棒的一点就是,你不必去思考它们是不是令人满意。

“不可能。”哈利说,“我没办法想象汤姆·瓦勒是出于鲁莽而射杀阿尔夫·古纳隆。”

就算独立警察机构的组员注意到哈利说到“鲁莽”时微微加重了语气,他们也没说什么。

哈利一到外面的走廊,韦伯就起身。

“轮到你了。”哈利说,“你手上那是什么?”

韦伯举起一只塑料袋。“古纳隆的枪。我得进去说明一下这东西。”

“嗯。”哈利说着从烟盒里弹出一根烟,“很不寻常的枪。”

“以色列制。”韦伯说,“杰里科941式。”

韦伯关上门后,哈利仍站着凝望门口,直到莫勒从里面出来,叫了一声,他才想起嘴里那根还没点燃的烟。

劫案组静得出奇。一开始,众警探开玩笑说屠夫是去冬眠了,但现在他们都说,他故意赴死,被埋葬在秘密地点,以维持永恒传奇的形象。覆盖在屋顶上的雪滑了下来,新的雪又覆盖上去,烟囱宁静地冒着烟。

警察总署的三个组在员工餐厅合办了一场圣诞派对,座位都安排好了。莫勒、贝雅特和哈福森刚好坐在一起。他们中间有个空位,上面有块写着哈利名字的名牌。

“他在哪儿?”莫勒问,一面替贝雅特倒酒。

“去找斯韦勒·奥尔森的一个朋友,那人说在谋杀当晚看到奥尔森和另一个人在一起。”哈福森说,一面想办法用抛弃式打火机撬开一瓶啤酒。

“真是扫兴。”莫勒说,“叫他不要工作过头了,吃一顿圣诞晚餐又不会花多少时间。”

“你去跟他讲。”哈福森说。

“也许他就是不想来。”贝雅特说。

两个男人同时看她,都笑了。

“笑什么?”她大笑,“你们以为我就不了解哈利?”

他们干了一杯。哈福森脸上的笑一直没停。他观察着。她身上有什么——他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不一样了。上次他是在会议室也见过她,但她眼中并没有现在这股朝气:嘴唇有了血色,那种姿态和柳条般的背脊。

“哈利宁可去监狱,也不愿参加这种聚会。”莫勒说起上次密勤局接待专员琳达逼哈利跳舞的事。贝雅特笑到流泪,然后她转向哈福森,歪着头说:“哈福森,你就准备坐在那里看一整晚吗?”

哈福森觉得脸上发烧,一头雾水的他结结巴巴地说“没有啊”,引得莫勒和贝雅特又大笑起来。

那天傍晚,他鼓起勇气问她想不想跳支舞。莫勒一人独坐,后来伊佛森过来,在贝雅特的座位上坐下。他喝醉了,话都说不清楚,一直讲他有一次在瑞恩区的银行前被吓破胆的事。

“鲁内,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莫勒说,“你那时大学刚毕业,而且你也无能为力。”

伊佛森靠着椅背,打量着莫勒。然后他站起来,走了。莫勒想,伊佛森是个寂寞的人,而他自己甚至不知道。

当DJ的双李搭档播放完《紫雨》,贝雅特和哈福森撞上另一对正在跳舞的伙伴,哈福森感觉贝雅特的身体突然一僵,他抬头看另外那对男女。

“抱歉。”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黑暗中,戴维·哈塞尔霍夫的脸上一口健康的白牙闪了闪。

这天晚上结束时,几乎叫不到出租车,哈福森提议送贝雅特回家。他们在雪地上往东走,花了超过一小时才到达她在奥普索乡的家门外。

贝雅特微笑着面对哈福森。“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很欢迎。”她说。“我非常乐意。”他说,“谢谢。”

“那就这么说定了。”她说,“我明天跟我妈妈说。”

他道声晚安,亲了亲她的面颊,又继续往西展开极地跋涉。

挪威气象中心宣布,二十年来,十二月的降雪纪录即将被打破。

同一天,独立警察机构也侦破了汤姆·瓦勒的案子。

讨论小组认为,并未发现任何违规之事。正好相反,瓦勒还因为做出正当行为受到赞赏——在极度紧张的情境中保持冷静。总警司致电警察总长,试探性地询问是否应该推荐瓦勒获奖。不过,由于阿尔夫·古纳隆一家在奥斯陆颇具声望——他叔叔在市议会工作——他们怕引人非议而作罢。

今天是平安夜,圣诞节那股宁静祥和的气氛笼罩着……嗯,至少是笼罩着小小的挪威。

萝凯把哈利和欧雷克赶到屋外,独自准备圣诞午餐。他们回来时,家里充满肋排的香味。哈利的爸爸欧拉夫·霍勒和妹妹搭出租车抵达。

妹妹看到房子、食物、欧雷克和整个景象,开心极了。吃饭时,她和萝凯像闺中密友似的畅谈,老欧拉夫和小欧雷克则面对面坐着,多数时候只交换个只言片语。但到了拆礼物时,他们变得熟络起来。欧雷克打开标有“欧拉夫送欧雷克”的大包裹,看到里面的儒勒·凡尔纳全集,张大了嘴,翻起其中一本书。

“哈利之前读过登月火箭的故事给你听,那故事就是这个人写的。”萝凯说。

“这些是原始插图。”哈利边说边指着一张图,上面是尼摩船长站在南极的一根旗子旁,一面大声念着,“再会了,我的新帝国即将面临六个月的黑暗。”

“这些书原本放在我爸的书架上。”欧拉夫说,跟欧雷克一样兴奋。

“一点都没关系啊!”欧雷克大喊。

欧拉夫收到一个感谢的拥抱和一个羞赧但温暖的笑容。

他们都上了床、萝凯也睡着之后,哈利起床来到窗边,想着那些已经不在世上的人:他母亲、碧姬塔、萝凯的父亲、爱伦和安娜。他也想着那些还活着的人:奥普索乡的爱斯坦,哈利送他一双新鞋当圣诞礼物;波特森监狱的洛斯可;还有奥普索乡那两个好心的女人,她们知道哈福森今年圣诞夜要值勤,无法回斯泰恩谢尔市的家过节,于是邀他到她们家中共享圣诞晚餐。

这天晚上发生了一件事,虽然他不确定是什么,但肯定有什么变了。他站着看城里的灯火,好一会儿才发觉雪已经停了。脚印。今晚在奥克西瓦河岸行走的人,会留下脚印。

“你的愿望实现了吗?”他回到床上时,萝凯这么问。

“愿望?”他伸手揽住她。

“你刚才那样好像在窗边许愿。你许了什么愿?”

“我想要的都已经有了。”哈利说着亲了亲她前额。

“告诉我。”她轻声说,仰起头好看清他,“哈利,告诉我你的愿望。”

“你真的想知道?”

“嗯。”她贴近他的身子。

他闭上眼,影片开始转,慢得每个影像都像是静止了。雪中的足迹。

“和平。”他撒了谎。

51无忧

哈利看着那张照片,看着上面那个温暖、露齿的笑容,那健壮的下巴和那双钢青色的眼眸。汤姆·瓦勒。然后他把照片推到桌子另一边。

“慢慢看,”他说,“看仔细一些。”

罗伊·柯维斯似乎很紧张。哈利靠进办公椅里,打量四周。哈福森已把降临节目历挂上了档案柜上方的墙。圣诞节。整层楼几乎是哈利一人独占,这是假日最棒的一点。他怀疑会听见柯维斯像上次在费罗多菲教堂前排时那样喃喃祈祷,但人总要抱持希望。

柯维斯清了清嗓子,哈利坐直身。

窗外的雪花轻轻飘落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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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奈斯博:奥斯陆三部曲(共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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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复仇者》(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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