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知更鸟》(2)

第二章《知更鸟》(2)

第二部创世记

他放开了手,没有回头,他只是站在原地,望着战壕和天空,泪水在他脸颊上凝结成冰。警报器的悲鸣声逐渐退去。

“不应该是这样的。”他默默地说。

9

一九四二年。

火焰燃亮灰色夜空,仿佛肮脏的遮顶帆布,覆盖在单调荒芜的土地上。这片光秃土地将他们包围。也许苏联人发动攻击了,也许只是诱敌战术,除非战役结束,否则真正的局势很难明了。盖布兰躺在战壕边,双腿缩在身体下方,双手握枪,聆听远处空洞的隆隆声响,望着火球从空中向下飞窜。他知道自己不该望着火球,这样会导致夜盲,使他看不见苏联狙击手从无人地带的积雪中蠕动而出。反正他也看不见狙击手,他一个狙击手也没看见过,只是听从命令开枪射击而已。就像他现在正在做的。

“他在那里。”

这句话是丹尼尔·盖德松说的,他是小队里唯一的城市青年。其他弟兄的家乡名称,最后一个字多半是以“谷”收尾。有些谷很广大,有些谷很深、很荒凉、很黑暗,盖布兰的家乡就是一例。但丹尼尔的家乡并非如此。丹尼尔外表干净,额头很高,蓝色眼眸闪烁光芒,笑容灿烂,活像是从征兵广告上剪下来的模特。丹尼尔是从某个有地平线的地方来的。

“两点钟方向,矮树丛的左方。”丹尼尔说。

矮树丛?这片土地有如弹坑,哪来的矮树丛?有的,的确有矮树丛,因为其他弟兄正在射击。噼啪声、砰砰声、嗖嗖声,不绝于耳。每一轮击发的五枚子弹呈拋物线射出,犹如萤火虫,画出一条条弹道线,划破黑暗。但这条弹道线会像是突然疲乏似的,速度骤降,沉入某处。无论如何,它看起来就是这样。盖布兰认为速度这么慢的子弹根本杀不死人。

“他要跑了!”一个充满愤恨的声音吼道。那是辛德·樊科。他的脸几乎和迷彩服融为一体,脸上那对瞳距稍小的小眼睛凝视着黑夜。辛德来自居德布兰地区的偏远高山农村,也许位于某个狭窄飞地,是个阳光永远照射不到的地方,因为他很苍白。盖布兰不知道辛德为何自愿来东部战线,但他听说辛德的父母和两个兄弟都加入了法西斯国家集会党[6],他们外出时会在手臂上戴上臂章,并举报他们怀疑是游击队员的村民。丹尼尔说,总有一天,告密者和那些利用战争来满足私欲的人,都会尝到鞭笞的滋味。

“他跑不掉的。”丹尼尔低声说,下巴抵在步枪上,“该死的布尔什维克分子一个也跑不掉。”

“他知道我们看见他了。”辛德说,“他会爬进那边的洼地里。”

“他不会的。”丹尼尔说,举枪瞄准射击。

盖布兰凝望着灰白色的黑夜。雪是白色的,迷彩军服是白色的,弹火是白色的。夜空再度被点亮。各种各样的影子掠过雪地表面。盖布兰再次凝望。水平线那端冒出黄红相间的闪光,跟着是几声遥远的隆隆声。这一切就像是在电影院里看电影一样,很不真实,只不过气温是零下三十摄氏度,而且没有人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也许这一次是真的进攻?

“丹尼尔,你动作太慢了。他跑掉了。”辛德朝雪地吐了口唾沫。

“没有,他还没跑掉。”丹尼尔说,话声更轻了些,跟着举枪瞄准射击,再射击。他的嘴巴似乎不再冒出雾气。

就在此时,一声尖锐刺耳的哨声传来,盖布兰扑向铺满冰雪的战壕底端,双手抱头。大地摇撼。一块块的褐色冻土如雨点般洒落,一块冻土击中盖布兰的头盔,他看着冻土从面前滑落。等到确定空中再无冻土落下,他把头盔推回原位。四周安静下来,白纱般的雪粒粘在他脸上。人家都说,你不会听见击中你的炮弹碎片的声音。但盖布兰见过太多呼啸而过的炮弹碎片,知道传言并非属实。战壕里燃起了火。随着火光逐渐减弱,他看见其他人朝他这里爬过来,也看见他们的白色脸庞和影子,他们紧贴着战壕侧缘,头压得低低的。但是丹尼尔在哪里?丹尼尔!

“丹尼尔!”

“逮到他了。”丹尼尔说,依然躺在战壕边。盖布兰不敢相信他听见的。

“你说什么?”

丹尼尔滑入战壕,甩去冰雪和泥土,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在我们的监视之下,今天晚上没有一个苏联浑蛋开得了枪。我们替托马报仇了。”他把鞋跟踩入战壕边缘,好让自己不会从冰面下滑。

“他死了吗?”这话是辛德说的,“妈的你没射中他,丹尼尔。我看见那个苏联士兵躲进洼地里了。”

“没错。”丹尼尔说,“可是再过两小时就天亮了,他知道自己得在天亮前出来。”

“对啊,他出来得有点太早了。”盖布兰聪明地补充道,“他是从洼地的另一边跑出来的,对不对,丹尼尔?”

“不管是不是太早,”丹尼尔微笑说,“他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辛德啧了一声:“你还是别吹牛了吧,丹尼尔。”

丹尼尔耸了耸肩,查看弹膛,扳起扳机。然后他转过身,把枪背在肩上,一脚将战斗靴踢入战壕结冰的那一边,把自己荡了上去。

“盖布兰,把你的铲子给我。”

丹尼尔接过铲子,站直身子。他身穿白色冬季军服,黑色夜空和火光衬出他的身形轮廓,火光有如光晕般遍布在他头部周围。

他看起来像天使,盖布兰心想。

“靠!老兄,你在干吗?”说这句话的是班长爱德华·莫斯肯,这个来自缪南的冷静士兵很少像组里的丹尼尔、辛德和盖布兰那样高声说话。新来的菜鸟如果犯错,通常会受到大声训斥,那些大声训斥不知救了多少人的命。这时爱德华用他那睁得老大的眼睛望着丹尼尔,他那只眼睛从不合上,即使睡觉也不会合上。盖布兰亲眼见过。

“丹尼尔,趴下找掩护。”班长爱德华说。

但丹尼尔只是微笑,接着他就不见了,只剩下他嘴中冒出的雾气在他们上方飘浮了短短几秒钟。水平线后方的火光沉落,四周又陷入一片漆黑。

“丹尼尔!”爱德华大喊,手脚并用爬出战壕,“妈的!”

“你看得见他吗?”盖布兰问。

“他不见了。”

“那个疯子要铲子干吗?”辛德问,看着盖布兰。

“不知道,”盖布兰说,“会不会是要移动尖刺铁丝网?”

“他移动尖刺铁丝网干吗?”

“不知道。”盖布兰不喜欢辛德那双粗野的眼睛。辛德的眼睛令盖布兰想起曾在他们队的另一个乡下青年。那青年最后发了疯,一天晚上,他执勤前在鞋子里撒尿,结果脚趾全得切除。他现在已回到挪威老家,也许他其实没发疯。无论如何,那乡下青年也有一双粗野的眼睛。

“也许他去无人地带散步了。”盖布兰说。

“我知道铁丝网的另一边是什么,只是不知道他去那里干什么。”

“说不定炮弹碎片打中了他的头,”侯格林·戴尔说,“说不定他脑袋烧坏了。”

侯格林是小队里最年轻的士兵,年仅十八岁。没有人真正知道侯格林从军的原因。为了冒险吧,盖布兰心想。侯格林坚持表示自己钦佩希特勒,但他对政治一无所知。丹尼尔认为侯格林是搞大了某个女孩的肚子,所以才远走他乡。

“如果那个苏联狙击手还活着,丹尼尔走不到五十米就会被射杀。”爱德华说。

“丹尼尔逮到他了。”盖布兰轻声说。

“如果是这样,其他苏联人会射杀丹尼尔。”爱德华说,把手探入迷彩夹克,从胸部口袋抽出一根细细的香烟,“今天晚上外面趴满了苏联人。”

爱德华屈起手掌,将火柴包覆在手掌内,用力划过粗制火柴盒,接着再划一次,硫黄引燃。爱德华点燃香烟,吸了一口,便把烟传下去,不发一语。每位弟兄都缓缓吸一口烟,再把烟传给旁边的人。没有人说话,每个人似乎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但盖布兰知道,他们都和他一样,正在用耳朵聆听。

十分钟过去了,没听见一丝声响。

“他们说飞机要轰炸拉多加湖。”侯格林说。

他们都曾听说苏联人越过冰封湖面,从列宁格勒撤离的传言。但更糟的是,湖面结冰意味着朱可夫将军可以将补给品送进遭到围困的城镇。

“他们在那里应该已经饿得倒在街上了吧。”侯格林说,话中指的是东部的苏联人。

但自从盖布兰被派遣来此之后,这话他不知道听过多少遍了,他来到这里将近一年,而现在只要你稍微把头探出战壕,那些苏联兵仍会朝你开枪。去年冬天,有些苏联士兵受够了,逃来这边,求取一点食物和温暖,于是高举双手,往战壕走来。但现在苏联逃兵很少见,眼窝深陷的盖布兰上星期才看见苏联逃兵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原来挪威士兵也和他们一样面黄肌瘦。

“二十分钟了。他还没回来。”辛德说,“他中枪了,死了。”

“闭嘴!”盖布兰朝辛德踏出一步,辛德立刻站起来。虽然辛德比盖布兰高出一头,但辛德显然没有打架的心情。也许他想起数月前被盖布兰干掉的那个苏联士兵。谁想得到亲切温柔的盖布兰竟有如此残暴的一面?那苏联兵从两个监听哨之间摸进他们的战壕,干掉了附近两个碉堡里所有睡觉的士兵,其中一个碉堡里都是荷兰兵,另一个都是澳大利亚兵。最后那苏联士兵潜入他们的碉堡。救了他们的是虱子。

他们身上到处是虱子,尤其是温暖之处,例如手臂下方、腰带下方、胯间和脚踝。那晚盖布兰躺得离门口最近,而且难以入睡,因为他两条腿都有所谓的虱疮,也就是如小硬币大小的开放伤口,伤口边缘由于虱子吸食而增生变厚。盖布兰拿出刺刀,想把虱子刮掉,却不成功,这时那苏联士兵站在门口,取下他的步枪。盖布兰只看见那士兵的侧影,但一看见他举起的枪轮廓是莫辛—纳甘步枪,立刻就知道那是敌人。盖布兰只凭一把不甚锋利的刺刀,就老练地割断了那苏联士兵的脖子,以至于事后那人被抬出去丢在雪地上时,身上的血已经流干。

“弟兄们,冷静下来。”爱德华说,把盖布兰拉到一旁,“你得去睡一下,盖布兰,你一小时前就值完勤了。”

“我要出去找他。”盖布兰说。

“不要去。”爱德华说。

“我要去,我……”

“这是命令!”爱德华摇动盖布兰的肩膀。盖布兰想挣脱,但班长爱德华将他抓得死死的。

盖布兰的声音越拔越尖,因急切而颤抖:“说不定他受伤了!说不定他被尖刺铁丝网卡住了!”

爱德华拍拍他的肩膀。“天就快亮了,”他说,“到时候我们就知道他怎么了。”

盖布兰瞥了一眼其他弟兄,只见他们正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然后他们开始跺脚,彼此窃窃私语。盖布兰看见爱德华走到侯格林身旁,在侯格林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侯格林听了,立刻怒目瞪视盖布兰。盖布兰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这代表爱德华命令侯格林看好他。不久之前,有人散播谣言说他和丹尼尔不仅仅是好朋友的关系,所以不能信任他们。爱德华曾直截了当地询问他们是否计划一起叛逃,他们当然予以否认。如今爱德华可能认为丹尼尔利用这个机会叛逃了,而盖布兰计划去“寻找”同伴,好跟丹尼尔一起投奔敌军阵营。这让盖布兰哑然失笑。的确,苏联人的扩音器常以讨好的德文在贫瘠的战场上广播,说他们会以食物、温暖和女人来迎接义士归降。做做这种梦是很不错的,可是真的要相信又是另一回事。

“要不要来打个赌,看他会不会回来?”那是辛德的声音,“三份军粮,赌不赌?”

盖布兰放下双臂,贴在身侧,感觉得到迷彩军服下的刺刀就挂在腰带上。

“Nichtschie?en,bitte!”(请不要开枪!)

盖布兰转过身,赫然看见在他正上方,浮现一张戴着苏联军帽的红润脸庞,在战壕边微笑着向下望着他。那男子从战壕边荡了下来,在冰面上施展屈膝旋转落地法,无声无息地着地。

“丹尼尔!”盖布兰叫道。

“当当当当!”丹尼尔唱道,举起苏联军帽致意,“Dobryvyecher.”(晚安。)

弟兄们个个呆立原地,注视着丹尼尔。

“嘿,爱德华,”丹尼尔叫道,“你跟我们的德军朋友最好把东西看紧一点。苏联人和监听哨之间距离只有五十米。”

爱德华和其他弟兄同样目瞪口呆。

“丹尼尔,你把那个苏联士兵埋葬了吗?”盖布兰的脸庞因兴奋而发亮。

“埋葬他?”丹尼尔说,“我甚至还念了主祷文,唱了首歌给他听。你是重听还是耳朵有问题?我相信对面的苏联人全都听见了。”

丹尼尔跳上战壕边,坐了下来,高举双臂,开始用温暖低沉的嗓音唱道:“主是我们的坚固堡垒……”

弟兄们齐声欢呼,盖布兰笑得激动,眼中泛着泪光。

“丹尼尔,你这个魔鬼!”侯格林喊道。

“不要叫我丹尼尔……叫我……”丹尼尔取下军帽,查看帽檐衬里上的名字,“乌利亚。他的字写得真漂亮,不过再怎么样也只是个布尔什维克分子。”

丹尼尔从战壕边一跃而下,环视周围。“希望没有人反对一个平凡的犹太名字。”

一阵完全的静默,接着是哄堂大笑,弟兄们纷纷上前拍打丹尼尔的背。

10

一九四二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列宁格勒。

上机枪哨是件苦差事。盖布兰把他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但牙齿依然打战,手指脚趾全都失去知觉。最糟的是双腿。他在脚上又绑了些布条,但没什么用。

他凝视着黑夜。这天晚上他们没听见俄国佬有什么动静。也许他们都去庆祝新年了。也许他们都去饱餐一顿,吃的是炖羊肉和羊肋排。盖布兰自然知道苏联人已经没有肉可吃,但他就是无法不去想食物。至于他们自己,吃的不外乎是平常吃的扁豆汤和面包。面包上有一层绿色光泽,但他们早就习以为常。如果面包发霉得太厉害以致碎裂,他们就把面包放进汤里一起煮。

“至少平安夜我们有香肠吃。”盖布兰说。

“嘘。”丹尼尔说。

“丹尼尔,今天晚上什么人也没有,他们都坐下来大吃鹿肉,涂上浓浓的浅褐色野味酱汁,搭配越橘和杏仁马铃薯。”

“不要再谈论食物了。安静下来,看看有没有发现什么。”

“我什么都看不到,丹尼尔,什么都没有。”

两人窝在一起,把头压低。丹尼尔戴着苏联军帽,镶有武装党卫队SS徽章的钢盔放在身旁。盖布兰知道丹尼尔为什么不戴钢盔。这种钢盔的形状会使得冰雪扫过边缘时,在钢盔内造成一种持续的、折磨神经的尖啸声,如果你上监听哨,这种声音可够你受的。

“你的眼睛怎么了?”丹尼尔问。

“没什么,我只是夜视力很差。”

“就这样?”

“而且我还有一点色盲。”

“有一点色盲?”

“我分不出红色和绿色,它们看起来都一样。比如说,每次我们吃周日大餐,就会去森林里采小红莓,我老是看不到小红莓……”

“我说过不要再提食物了。”

两人陷入沉默。远处传来机枪的嗒嗒声。温度计显示零下二十五摄氏度。去年冬天,连续几个晚上都是零下四十五摄氏度。盖布兰安慰自己说,至少虱子在这么寒冷的天气里不太活跃。他要等到换岗,钻进铺位的羊毛毯里才会开始觉得痒。但虱子比他还耐寒。有一次,他做了个实验:把背心在冰冷的雪地里留了三天,等到拿回碉堡,背心跟冰块一样。他把背心拿到火炉前解冻,便看见无数小点恢复生命力,四处爬行。他几乎吐了,直接把背心丢进火焰之中。

丹尼尔清了清喉咙。

“你们周日是怎么吃大餐的?”

盖布兰二话不说,立刻响应。

“首先呢,爸爸会切开肉块,态度庄严,像个神父,我们这些男孩都坐得端端正正,看爸爸切肉。然后妈妈会在每个盘子上放两片肉,淋上肉汁,肉汁好浓,妈妈必须充分搅拌才不会沉淀,然后再加上一大把新鲜爽口的球芽甘蓝。丹尼尔,你应该戴上钢盔,你那顶帽子被炮弹碎片打中怎么办?”

“那就想象我这顶帽子被炮弹碎片打中是什么样子吧。继续说啊。”

盖布兰闭上双眼,微笑从嘴边漾开。

“甜点是炖煮梅干或布朗尼,布朗尼在外头很难吃到,是我妈从布鲁克林区学来的传统点心。”

丹尼尔朝雪地吐了口唾沫。根据规定,冬季的站岗时间是一小时,但辛德和侯格林都在发烧,卧病在床,爱德华只好把站岗时间延长到两小时,等待小队恢复战力。

丹尼尔伸出一只手,搭在盖布兰的肩膀上。

“你想念她,对不对?想念你的妈妈。”

盖布兰大笑,朝同一块雪地吐了口唾沫,仰望夜空中凝冻的星星。雪地里传来窸窣声,丹尼尔抬头望去。

“狐狸。”他说。

简直不可思议,这里的每一平方米土地都被轰炸过,埋设的地雷比卡尔约翰街的铺路圆石还密集,竟然仍有野生动物出没。虽然为数不多,但他们都亲眼见过野兔和狐狸,还有奇特的臭鼬。而士兵们不管看到什么野生动物都会射杀,只要可以加菜就好。但自从有一名德国士兵出去抓野兔遭到枪击,上级就认为是苏联人故意在战壕前释放野兔,引诱自己的弟兄跑进无人地带,好像他们真的会自愿放弃野兔似的!

盖布兰用手指触摸疼痛的嘴唇,看了看表,距离换岗还有一小时。他怀疑辛德故意把香烟插入直肠,好让自己发烧。他像是会干这种事的人。

“你们为什么要从美国搬来挪威?”丹尼尔问。

“因为华尔街股灾,我爸丢了造船厂的工作。”

“你看吧,”丹尼尔说,“都是资本主义搞的鬼。小老百姓只能苦干实干,有钱人却不管是经济繁荣或崩盘都越来越肥。”

“呃,事情就是这样。”

“目前为止是这样,但是即将改观。一旦我们赢了这场战争,希特勒会给人民带来惊喜,你爸也不用再担心失业。你应该加入国家集会党的。”

“你真的相信这些吗?”

“你不相信吗?”

盖布兰不喜欢提出和丹尼尔相左的意见,因此耸了耸肩作为响应,但丹尼尔又问了一次。

“我当然相信,”盖布兰说,“但最重要的是我关心挪威,我不希望挪威有布尔什维克分子。如果他们来了,我们一定会回美国。”

“回到那个资本主义国家?”丹尼尔的声音变得尖锐了些,“有钱人掌握的民主政治只能碰运气,还会创造出腐败的领导者,你宁愿这样?”

“我宁愿这样也不要共产主义。”

“民主政治是不管用的,盖布兰。你看看欧洲,英国和法国早在战争开打前就已经完蛋了,到处都可以看到失业和剥削。现在只有两个人够强壮,能阻止欧洲一路跌入混乱之中,那就是希特勒和斯大林。我们只有这两个选择。不是姐妹国就是野蛮人。挪威几乎没人了解我们有多么幸运,德国人先来了,而不是斯大林的刽子手。”

盖布兰点了点头。盖布兰之所以点头并不只是因为丹尼尔说得头头是道,更因为丹尼尔说话的方式,他说得那么确定。

突然之间,地狱涌现,他们眼前的天空变得灿白闪耀,大地摇动,褐色泥土和冰雪似乎飞向了炮弹碎片坠落的天空,发出黄色闪光。

盖布兰已经双手抱头,扑倒在战壕底部,但这幅景象来得快也去得快。他往上看,在战壕和机枪后方的丹尼尔正发出狂笑。

“你在干吗?”盖布兰喊道,“快拉警报!把大家叫起来!”

但丹尼尔毫不在意。“亲爱的老友,”他大声笑道,眼里闪着泪光,“新年快乐!”

丹尼尔指着手表,盖布兰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丹尼尔一直在等待俄国佬的新年礼炮,他把手伸进一堆白雪里,那堆雪是堆在岗哨前隐藏机枪用的。

“白兰地,”丹尼尔大喊,得意扬扬地将一个瓶子高举空中,瓶子里装着鞋跟那么高的褐色液体,“这我存了三个多月。自己来吧。”

盖布兰跪着爬了起来,面带微笑,望着丹尼尔。

“你先喝。”盖布兰高声说。

“你确定?”

“当然确定,我的老朋友。这是你存下来的。可是不要全喝完了!”

丹尼尔拍打软木塞侧缘,把软木塞拍了出来,举起瓶子。

“敬列宁格勒。到了春天,我们会在冬宫彼此敬酒。”他高声宣告,举起那顶苏联军帽,“到了夏天,我们会回到家乡,亲爱的挪威同胞会为我们欢呼,叫我们英雄。”

他把瓶口对准嘴唇,仰头痛饮。褐色酒液往瓶口汩汩流动,舞着动着。玻璃瓶身映着沉落的礼炮火光,闪闪发光。多年后,盖布兰仍会回想,苏联狙击手看见的是不是瓶身的闪光?下一刻,盖布兰听见刺耳的爆裂声,看见瓶子在丹尼尔手中炸开。玻璃和白兰地四散飞溅,盖布兰闭上眼睛。他感觉到脸上湿湿的。液体沿着面颊流下,他本能地伸出舌头,接到了一两滴。那液体尝起来几乎无味,只有酒精和某种液体的味道——某种又甜又有金属味的液体。而且那液体尝起来有点黏稠,也许是因为天冷的关系吧,盖布兰心想,然后他睁开双眼。他没在战壕里看见丹尼尔。丹尼尔知道自己被发现后,一定是躲到机枪后面去了,盖布兰如此猜测,但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开始加速。

“丹尼尔?”

没有回应。

“丹尼尔?”

盖布兰站起来,爬出战壕。只见丹尼尔躺在地上,头部下方是弹匣带,脸上盖着那顶苏联军帽。白兰地和鲜血溅洒在白雪之上。盖布兰把军帽拿了起来。只见丹尼尔睁大双眼,望着星空,额头中央有一个黑色窟窿。盖布兰嘴里仍尝得到那甜甜的金属味。他觉得反胃。

“丹尼尔。”

这句话从盖布兰的干燥嘴唇发出,声音细若蚊鸣。丹尼尔的神情看起来像是个想在雪地里画天使的小男孩,却睡着了。盖布兰啜泣着,蹒跚地奔向警报器,拉动曲柄把手。火光在他们的藏身之处沉落,警报器的悲鸣声响起,直上天堂。

“不应该是这样的。”盖布兰只说得出这句话。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爱德华和其他弟兄跑了出来,站在盖布兰身后。有人喊盖布兰的名字,但他没听见。他只是不停地转动把手。最后爱德华走过来,握住把手。盖布兰放开了手,没有回头,他只是站在原地,望着战壕和天空,泪水在他脸颊上凝结成冰。警报器的悲鸣声逐渐退去。

“不应该是这样的。”他默默地说。

11

一九四三年一月一日。列宁格勒。

他们抬走丹尼尔时,丹尼尔的鼻子下方、眼角和嘴唇已出现冰晶。通常他们会把尸体留在原处,等尸体僵硬,这样比较容易搬动,但丹尼尔挡住了机枪,因此两名弟兄把丹尼尔拖到主战壕旁的一条分支壕沟,放在两个准备用来燃烧的弹药箱上。侯格林在丹尼尔头上绑了个麻布袋,好让他们看不见那张带着丑陋笑容的死亡面具。爱德华通报了北区总队的阵亡单位,向他们说明丹尼尔所在的位置。北区总队答应晚上会派两名运尸兵过来。然后爱德华命令辛德爬下病床,和盖布兰一起值完剩下的勤务。盖布兰和辛德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清洗机枪上喷溅的血迹。

“他们把科隆炸成碎片了。”辛德说。

盖布兰和辛德并肩伏在战壕边,在那个他们曾眺望无人地带的狭窄洼地里。盖布兰不喜欢跟辛德靠得这么近。

“斯大林格勒也快要被摧毁了。”

盖布兰感觉不到寒冷,仿佛他的头和身体里塞满棉花,再没什么东西能打扰到他。他只感觉得到冰冷的金属刺骨地贴在他的肌肤上,还有他不听使唤的麻木手指。他又试了一次。枪托和扳机装置已躺在他身旁雪地的羊毛毯上,但最后一个部件很难拆除。他们曾在森汉姆行政区受训,练习机枪的组合分解,即使蒙着眼睛也能完成。森汉姆位于德军占领的法国阿尔萨斯区,美丽温暖,但是在森汉姆拆解机枪,毕竟和感觉不到手指动作时很不一样。

“你听说了吗?”辛德说,“苏联人会将我们一军,就像他们将了丹尼尔一军那样。”

盖布兰记得有一次辛德说他老家位于托腾区郊外的农场,一位德国国防军上尉听了之后哈哈大笑。

“托腾,那是亡者的国度[7]吗?”上尉大笑。

螺丝从盖布兰的钳夹间滑脱。

“靠!”盖布兰的声音颤抖着,“血把零件都粘在一起了。”

他把擦枪油小管的顶端对准螺丝,然后挤压。冰冷的天气使黄色擦枪油变得浓稠。他知道油可以溶解血液。他耳朵发炎时,就使用过擦枪油。

辛德倾身摆动弹匣。

“老天爷。”他说,抬起双眼,咧嘴而笑,露出齿缝间的褐色污渍。他没刮胡子的苍白面孔距离盖布兰非常近,盖布兰闻得到他的口臭。他们来到这里一阵子之后,都会产生这种口臭。辛德伸出一根手指。

“谁想得到丹尼尔的脑袋里装了这么多东西?”

盖布兰别过头去。

辛德细看自己的手指。“可惜他不太用脑,不然那天晚上他就不会从无人地带回来。我听说你们讨论过要逃到对面去。这个嘛,你们两个人真的是……好朋友,是不是?”

盖布兰并未立刻听见辛德说的话,那些话语太遥远了。片刻之后,话语的回声传到他那里,他感觉身体里涌出暖流。

“德国人绝对不会容许我们撤退的,”辛德说,“我们会死在这里,每个人都会死在这里。你们应该拔腿就跑的。布尔什维克派不会像希特勒那么残暴,尤其是对你和丹尼尔这样的人。我是说,你们是这么好的朋友。”

盖布兰并未回话。现在他的指尖感觉到暖意了。

“侯格林和我今天晚上想跑到对面去,”辛德说,“以免太迟。”

辛德在雪地里扭过身子,看着盖布兰。

“不要那么吃惊,盖布兰。”辛德露出笑容,“不然你以为我们为什么要报病号?”

盖布兰在战斗靴里蜷曲脚趾,他感觉得到脚趾了,他的脚趾感觉温暖安稳。不过还少了另外一种感觉。

“你要不要加入我们,盖布兰?”辛德问。

虱子!他感觉到暖和,却感觉不到虱子。甚至连他钢盔下的尖啸声都停止了。

“原来散播谣言的人是你。”盖布兰说。

“什么谣言?”

“丹尼尔和我讨论的是要去美国,不是投奔苏联。而且不是现在,是战争结束以后。”

辛德耸耸肩,又看了看表,跪了下来。

“如果你敢投奔到对面,我会开枪。”盖布兰说。

“用什么开枪?”辛德问,指了指毯子上的机枪零件。他们的步枪都放在碉堡里,两人都知道等盖布兰返回碉堡再出来,辛德早已跑远。

“盖布兰,既然你愿意的话,就留在这里等死吧。替我祝福侯格林,还有叫他跟过来。”

盖布兰把手伸进军服,拔出刺刀。月光照射在雾面精钢刀身上。辛德摇摇头。

“你和丹尼尔是梦想家。把刺刀收起来,跟我一起走。苏联人已经在拉多加湖对面取得新的粮食,有新鲜的肉可以吃哦。”

“我不是叛国贼。”盖布兰说。

辛德站了起来。

“如果你想用那把刺刀杀我,荷军监听站会听见我们的声音,拉响警报。动动你的脑筋,你想他们会认为要叛逃的人是谁?是你,还是我?你计划要逃跑的谣言早就满天飞,而我是个党员。”

“辛德·樊科,坐下。”

辛德大笑。

“你下不了手的,盖布兰。我要走了。等我离开五十米,你再拉警报,这样你就不会受到牵连。”

两人相互凝望。轻如羽毛的细小雪花开始在他们之间飘落。辛德微笑说:“有月光,又下雪,很奇特的景象,对不对?”

12

一九四三年一月二日。列宁格勒。

四人这时所处的战壕位于他们的战线北方两公里处,战壕修到这里又折返,几乎形成环形。上尉站在盖布兰面前,频频顿足。天空正在飘雪,上尉的帽子已铺上一层薄薄细雪。爱德华站在上尉身旁,用一只圆睁的眼睛和一只几乎闭上的眼睛打量盖布兰。

“所以,”上尉用德语说,“他逃到苏联人那边去了,是不是?”

“对。”盖布兰用德语回答。

“为什么?”

“我不知道。”

上尉凝视远方,吸吮自己的牙齿,顿了顿足。接着他向爱德华点点头,对他的班长低声说了几句话,班长是陪同上尉前来的下士,然后他们举手敬礼。两人离去时踩得脚下白雪咯吱作响。

“就这样。”爱德华说,依然望着盖布兰。

“是。”盖布兰说。

“称不上是什么调查。”

“对。”

“谁想得到会这样?”那只圆睁的眼珠毫无生气地盯着盖布兰。

“这里随时都有弟兄叛逃,”盖布兰说,“他们也没办法调查所有的……”

“我是说,谁能想到叛逃的竟然会是辛德?谁能想到他会做出这种事?”

“对,可以这样说。”盖布兰说。

“他竟然临时起意,站起来就逃跑了。”

“对。”

“可惜那挺机枪不能用。”爱德华的语气既冰冷又带有讽刺的意味。

“对啊。”

“你也不能呼叫荷军哨兵?”

“我叫了,可是已经太迟,天色很暗。”

“昨晚月光很亮吧。”

两人面面相觑。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爱德华说。

“不知道。”

“不,你知道。我从你的表情可以看出来。盖布兰,为什么?”

“我没杀他。”盖布兰的目光紧紧锁在爱德华那只独眼上,“我试着跟他讲道理,可是他不听,然后他就跑了。我还能怎么办?”

两人呼吸凝重,都在风中弓着背。寒风撕碎了他们口中呼出的水汽。

“我记得以前你脸上也有过这种表情,盖布兰,就是你在碉堡杀死苏联士兵的那个晚上。”

盖布兰耸耸肩。爱德华伸出一只手搭在盖布兰的手臂上,他手上的无指手套覆盖着冰晶。

“你听好,辛德不是个好士兵,他也许连个好人都算不上,可是我们得明辨是非,我们必须维持一定的标准和尊严,你明白吗?”

“我可以走了吗?”

爱德华看着盖布兰。希特勒在各个战线不再取得胜利的传言,这时已开始对他们产生影响。然而挪威志愿军的数量仍节节攀升,丹尼尔和辛德已由两个来自廷塞市的青年士兵取代。年轻的新面孔不断冒出来。有些面孔你会记得,有些面孔一等到他们阵亡你就忘了。丹尼尔是爱德华会记得的面孔,他心里清楚。他也知道,再过不久,辛德的面孔就会从自己的记忆中被消除、被抹去。小爱德华再过几天就满两岁了。他不愿意再继续往下想。

“好,你可以走了。”爱德华说,“把头压低。”

“是,当然。”盖布兰说,“我一定会把头压低。”

“你记得丹尼尔说过的话吗?”爱德华问,嘴角泛起一抹微笑,“他说我们经常弯腰走路,等我们回到挪威,大家都要变成驼背了。”

远处一挺机枪嗒嗒嗒地响了起来。

13

一九四三年一月三日。列宁格勒。

盖布兰从睡梦中惊醒。他眨了几次眼睛,只见上方是一排排铺架床板。空气中有木材的酸味和泥土味。他有没有发出尖叫?其他弟兄都坚称不会再被他的尖叫声吵醒了。他躺在床上,感觉自己慢慢冷静下来。他挠了挠身体侧边——虱子永远不睡觉。

惊醒他的是同一个梦境。他仍然感觉得到爪子抓上他的胸膛,仍然看得见黑暗中那对黄色眼眸,以及肉食野兽那口散发血液恶臭的森森白牙,口中还不断流出唾液。他也听见恐惧的喘息声。那是他的喘息声还是野兽的?梦境是这样的:他同时睡着又醒着,却无法动弹。野兽的爪子眼看就要抓上他的喉咙,这时门边一挺机枪发出嗒嗒声,吵醒了他,他看见野兽被子弹打得从毛毯上飞了起来,撞上墙壁,然后被子弹撕成碎片。四周安静下来,地上是一团无法形容的毛皮,躺在血泊之中。原来那是一只臭鼬。门口的男子走出黑暗,踏入狭长的月光之中。月光是那么窄,只能照亮男子的半边脸庞。但那天晚上的梦境不太一样。机枪枪口冒着烟,也理当冒着烟,男子一如往常微笑着,但他额头上有一个黑色窟窿。男子转头面对盖布兰,盖布兰透过男子头颅上的窟窿可以看见月亮。

盖布兰感觉到从敞开的门流入的冰冷空气,他转过头,动作随即凝住。他看见门口有个黑影,几乎挡住整个门洞。他还在做梦吗?那黑影大步走进来,但光线太暗,盖布兰看不清楚那人是谁。

黑影突然止步。

“盖布兰,你醒来了吗?”声音清澈响亮,原来是爱德华·莫斯肯。其他铺位传来不开心的咕哝声。爱德华直接走到盖布兰的铺位前。

“你得起来。”爱德华说。

盖布兰呻吟一声:“你没看清楚值勤名单,我才刚换岗,轮到侯格林了……”

“他回来了。”

“什么意思?”

“侯格林刚刚来叫醒我。丹尼尔回来了。”

“你在说什么?”

黑暗之中,盖布兰只看见爱德华呼出的白色气息。接着盖布兰双腿一荡,下了床铺,从毯子底下拿出战斗靴。他习惯睡觉时把战斗靴放在毯子底下,避免潮湿的鞋底结冰。他穿上外套,外套就盖在薄薄的羊毛毯上,然后跟随爱德华走出了门。星星在他们上方闪烁,东方的夜空越来越苍白。他听见某处传来凄惨的呜咽声。除此之外,一切都异常寂静。

“那是新来的荷兰士兵。”爱德华说,“他们昨天刚到,刚刚才从无人地带回来,这是他们第一次去那里。”

侯格林以奇怪的姿势站在战壕中央,头歪向一边,两只手臂远离身体。他把围巾围在下巴上,面容憔悴,眼窝深陷,双眼紧闭,活像个乞丐。

“侯格林!”爱德华发出尖锐的命令声。侯格林醒了过来。

“带路。”

侯格林领路。盖布兰感觉心脏越跳越快。冷空气咬入他的双颊。从睡铺中带来的温暖、蒙眬的感觉尚未散尽。战壕十分狭窄,三人必须排成一列才能通过,他感觉得到爱德华的目光紧盯着他的背。

“这里。”侯格林说,伸手一指。

风在钢盔下檐吹出粗哑的呼啸声。只见弹药箱上躺着一具尸体,四肢僵硬地朝两侧张开。飘进战壕的雪花在尸体军服上铺上一层薄薄白雪,尸体头部绑着麻布袋。

“见鬼了。”侯格林说,摇了摇头,用脚顿地。

爱德华不发一语。盖布兰知道爱德华在等他开口。

“运尸兵怎么还没来收尸?”盖布兰终于开口问道。

“他们来收过尸了,”爱德华说,“昨天下午来的。”

“那他们怎么没把他收回去?”盖布兰注意到爱德华正在打量他。

“总参谋部那里没人知道有人下令要收走他。”

“是误会吗?”盖布兰说。

“也许吧。”爱德华从口袋里抽出一根抽了一半的细烟,别过头去避风,弯起手掌点着了烟,然后把烟传给另外两人吸上几口。

“来收尸的运尸兵坚称昨天已经把丹尼尔安置在北区总队的墓地里了。”

“如果是这样,那他不是应该已经被埋葬了吗?”

爱德华摇摇头。

“尸体要经过焚烧才能埋葬。他们只在白天焚烧尸体,不让苏联人占到火光的便宜。晚上他们会开挖新的墓穴,而且没人守卫。一定是有人从那里把丹尼尔拖了回来。”

“见鬼了。”侯格林又说了一次,接过香烟,贪婪地吸上一口。

“所以说他们真的会焚烧尸体,”盖布兰说,“天气这么冷,为什么还要烧?”

“这我知道,”侯格林说,“因为地面是冰冻的。春天气温上升,泥土会把尸体往上推。”他不情愿地递出香烟。“去年冬天我们把福普斯埋得很深,到了春天我们又撞见了他。呃,至少狐狸没去动他。”

“问题是,”爱德华说,“丹尼尔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盖布兰耸耸肩。

“上一班哨是你站的,盖布兰。”爱德华眯起一只眼,转动那只独眼望着盖布兰。盖布兰缓缓吸了口烟。侯格林咳嗽几声。

“这地方我巡过四次,”盖布兰说,递出香烟,“都没看见他在这里。”

“你可以在值勤的时候溜去北区总队,这里的雪地上还留有雪橇的轨迹。”

“那也可能是运尸兵留下的。”盖布兰说。

“轨迹盖过了先前的战斗靴足迹,而且你说你巡过这里四次。”

“去死,爱德华,我也看得见丹尼尔就在那里!”盖布兰怒火爆发,“当然是有人把他放在那儿,用的说不定就是雪橇。但如果你有认真听我说话,就会知道是有人在我最后一次巡查之后,才把丹尼尔放在那里的。”

爱德华并未答话,反而面露不悦,从侯格林噘起的嘴中抽出那根仅剩几厘米长的香烟,不以为然地看着烟纸上的湿痕。侯格林沉下脸,从舌头上挑起几根烟丝。

“我的老天,为什么我要大费周章来干这种事?”盖布兰问,“而且我怎么可能从北区总队把一具尸体拖来这里,却不被巡逻兵拦下来?”

“你可以走无人地带。”

盖布兰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你以为我疯了吗,爱德华?我要丹尼尔的尸体干吗?”

爱德华吸了最后两口烟,把烟屁股丢在雪地上,用靴子踩熄。这是他的习惯,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就是无法忍受烟屁股躺在地上冒烟。他扭转鞋跟,地上的冰雪发出呻吟声。

“不对,我认为你没把丹尼尔拖来这里,”爱德华说,“因为我认为那不是丹尼尔。”

侯格林和盖布兰往后缩了缩。

“那当然是丹尼尔。”盖布兰说。

“或者是体形相当的人。”爱德华说,“制服上的单位佩章也一样。”

“那个麻布袋……”

“所以说你看得出麻布袋的不同,对不对?”爱德华揶揄道,但眼睛瞧的是盖布兰。

“那是丹尼尔,”盖布兰说,吞了口唾沫,“我认得那双战斗靴。”

“这么说你认为我们应该叫运尸兵来,替他再收尸一次?”爱德华问,“这样就不用去仔细查看了。你算准了这点,对不对?”

“爱德华,你去死吧!”

“我不确定这次是不是轮到我死,盖布兰。侯格林,去把麻布袋拿开。”

侯格林张口结舌,望着爱德华和盖布兰,这两人正怒视彼此,犹如两头暴怒的公牛。

“你听见没有?”爱德华吼道,“去把麻布袋割开!”

“我不是很想……”

“这是命令,立刻执行!”

侯格林依然迟疑着。他的目光从爱德华移到盖布兰,再移到弹药箱上僵硬的尸体。然后他耸耸肩,解开夹克纽扣,伸手到夹克里头。

“等一下!”爱德华叫道,“用盖布兰的刺刀。”

这下子侯格林真被搞得茫然失措,他疑惑地望向盖布兰,盖布兰摇摇头。

“你这什么意思?”爱德华问,依旧和盖布兰面对面,“作战命令要求我们必须随身携带刺刀,可是你身上却没有刺刀?”

盖布兰并不答话。

“盖布兰,你这个终极刺刀杀戮机器不会把刺刀给搞丢了吧?”

盖布兰依然沉默。

“这样的话,好吧,侯格林,你就用自己的刺刀。”

盖布兰心中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想把班长爱德华那只圆睁的大眼给挖出来。爱德华究竟是“班长”还是“老鼠班长”[8]?他有着老鼠的眼睛和老鼠的脑袋。难道他什么都不懂吗?

两人听见身后传来撕裂声,那是刺刀割开麻布袋的声音,然后是侯格林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两人同时转过身去。在黎明的红光照耀下,只见一张惨白的脸庞上挂着恐怖的笑容,一双眼睛瞪着他们,额头上还有一个由黑色窟窿形成的第三只眼。毫无疑问,是丹尼尔。

14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四日。外交部。

布兰豪格看了看表,不禁蹙眉。八十二秒,比平常多了七秒。然后他大步走进会议室,对着转头望向他的四张面孔,用惯常的热忱语气高声说“早安”,同时展露他那著名的亮白笑容。

密勤局局长梅里克和萝凯坐在会议桌一侧。萝凯头上别着不相称的发夹,身穿女强人式套装,表情严肃。布兰豪格突然想到,萝凯身上的套装对一个秘书而言似乎稍嫌昂贵。他依然认为他的直觉是对的,直觉告诉他,萝凯是个离婚女子。但也许萝凯其实婚姻幸福,又或者萝凯有一对富有的父母?布兰豪格曾表示这场会议必须完全保密,而他竟然会在这里再度见到萝凯,这表示萝凯在密勤局的位阶比他原本推测的要高。他决定查出更多关于萝凯的事。

警察总长安妮坐在会议桌另一侧,旁边坐着身形瘦高的犯罪特警队队长。这个队长叫什么名字来着?布兰豪格先是花了不止八十秒才来到会议室,现在又记不起别人的姓名——他是不是老了?

他还不及细想,昨晚发生的事便涌入脑海。昨天他邀请外交部实习生莉莎共进他所谓小小的工作午餐,餐后他在洲际饭店请莉莎喝了杯酒。他在洲际饭店有个房间供他全年使用,房间费用由外交部支付,让他进行比较隐秘的会议。莉莎是个颇具野心的女子,邀请她并不困难,但场面最后却搞得不大好看。不过就只有这么一次而已,或许因为他多喝了几杯,但肯定不是他年纪太大了。布兰豪格把思绪扫到脑后,坐了下来。

“谢谢各位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前来参加这次会议,”他开口说,“这次会议的机密程度当然不用我再次强调,但我在这里还是要再提醒一次,因为在座各位并不是都对我们目前要处理的事情具有丰富的经验。”

布兰豪格的目光快速扫过众人,唯独略过萝凯,明显表示这段话是针对她说的。然后他望向安妮。

“对了,你那个人怎么样了?”

安妮·斯托克森一脸疑惑,望着布兰豪格。

“我是说你手下那个警探,”布兰豪格语带犹豫,“他是不是叫哈利?”

安妮向莫勒点头示意,莫勒连清两次喉咙才开口说话。

“依目前这种情况来说,他算很好了,当然免不了有点慌乱,可是……没问题的。”莫勒耸耸肩,表示没有太多话可说。

布兰豪格扬起他最近才刚修过的眉毛。

“他还不至于慌乱到把消息泄露出去吧?”

“呃,”莫勒说,看见警察总长安妮迅速转过头来,对他斜睨一眼,“我相信那倒不至于。他很清楚这次的事件有多敏感,当然他也发誓会对此事保密。”

“执行这次任务的其他警员也都一样。”安妮迅速补充道。

“希望这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布兰豪格说,“那么我就向各位简短报告最新发展。我刚和美国大使结束一段很长的谈话,针对这次的不幸事件,我相信我们对最重要事项都达成了共识。”

布兰豪格的目光从四人脸上逐一扫过,四人在高度期待的氛围中凝望着他,等待他告诉他们些什么。数秒前他感受到的沮丧似乎一扫而空。

“美国大使跟我说,你们手下那个人……”布兰豪格朝莫勒和安妮望去,“在收费亭遭到枪击的美国特勤局探员已经脱离险境,目前状况稳定。他的脊椎受伤,有内出血现象,但防弹背心救了他一命。很抱歉我们先前无法查明这个消息,因为我们必须把有关这次事件的信息交流量降到最低,希望大家可以理解,而且最重要的细节只会透露给少数相关人士知道。”

“他现在人在哪里?”莫勒问道。

“莫勒队长,严格说起来,你并不需要知道。”

布兰豪格看着莫勒,只见莫勒脸上浮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一瞬间,会议室内弥漫着一股沉重的静默。每当有人被提醒在工作权限范围内无须知道更多信息,情况总会有些尴尬。布兰豪格微微一笑,张开双手,表示遗憾,仿佛在说:我很明白你为什么会这样问,但事情就是这样。莫勒点了点头,垂眼望着桌子。

“好吧,”布兰豪格说,“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手术结束后,他就被飞机送去德国的军医院了。”

“这样啊,”莫勒挠挠颈背,“呃……”

布兰豪格等待莫勒往下说。

“把这个消息告诉哈利,应该没关系吧?我是说那个特勤局探员正在康复的消息。这样对他来说会……呃……轻松一点。”

布兰豪格看着莫勒,他有点难以明白犯罪特警队的人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那倒可以。”

“您和大使先生达成了哪些共识?”问话的是萝凯。

“我等一下会说。”布兰豪格柔声道。这正是他接下来要说的重点,但他不喜欢被这样打断。“我想先称赞莫勒和奥斯陆警方对现场的快速评估,如果报告无误,那个受伤探员在短短十二分钟内就受到了专业的医疗看护。”

“是哈利和他的同事爱伦·盖登开车送那个探员到阿克尔医院的。”安妮说道。

“反应迅速,可圈可点。”布兰豪格说,“美国大使对这点也赞誉有加。”

莫勒和警察总长安妮对望一眼。

“此外,大使先生和美国特勤局方面讨论过,毫无疑问,美方会展开调查,这是必须的。”

“当然。”梅里克附和说。

“我们也同意这次的错误必须归咎于美方,那名探员不应该出现在收费亭里。也就是说,美方可以派探员前往收费亭,但必须知会现场的挪威联络官。此外,派守该地区的挪威警员应该——抱歉,是‘可以’——通知联络官,但他只是确认进入该地区的美方探员的身份。现行命令是特勤局探员可以进出所有安保区域,因此那名警员认为没有必要通报。现在来回头检讨,我们也许可以说当时他应该通报。”

布兰豪格望向安妮,安妮并未表示反对。

“好消息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似乎一点风声都没有走漏。但我召开这次会议并不是为了讨论我们在最好的情况下该怎么做,那只不过是比什么都不做稍微好一点而已。我个人认为我们根本就不必打这种如意算盘,如果我们以为这次的枪击事件不会泄露出去,那就太过天真了。”

布兰豪格上下交叠双掌,仿佛要将这几句话归结为适当的重点。

“除了密勤局、外交部和协调小组的二十多人知道内情之外,还有大约十五名警员目睹了收费亭的枪击经过。我并不想说这些人员的坏话。整体来说,我确信他们会依照惯例,遵守保密原则。然而他们只是普通的警察,对于这类情况下必须遵守的保密程度没有任何经验。况且国立医院、航空公司、经营收费亭的费里内公司和广场饭店的员工,多多少少都有可能对这起事件起疑。没有人可以保证附近建筑物内没有人拿望远镜跟随车队。只要有相关人员透露一句话,那么整件事就会……”布兰豪格鼓胀双颊,做出爆破的嘴形。

会议桌上一片寂静,直到莫勒清了清喉咙。

“这件事如果被揭发,为什么……呃……会是危险的?”

布兰豪格点点头,表示这并不是他听过的最愚蠢的问题,却立刻让莫勒意识到这正是布兰豪格听过的最愚蠢的问题。

“美国不只是挪威的盟友而已。”布兰豪格嘴角泛起一丝极其细微的微笑,说话语调像是在向一个外国人解说挪威有国王,首都是奥斯陆。

“挪威在一九二〇年是欧洲最贫穷的国家之一,如果没有美国的援助,挪威现在可能依然是欧洲最贫穷的国家,别听那些政客胡扯。移民、马歇尔计划[9]、猫王和石油开发金援案,让挪威成为世界上可能是最亲美的国家。我们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努力了很多年才爬到今天这个位子,如果被那些政客知道今天在座的某个人必须为美国总统的生命受到威胁而负责的话……”

布兰豪格让他尚未说完的话在空中回荡,目光在桌上四人身上扫了一圈。

“幸运的是,”布兰豪格说,“美方宁愿承认他们的一个特勤局探员犯了错,也不愿意承认他们和最亲近的盟友在最根本的层面合作不良。”

“这表示,”萝凯说,目光并未离开她眼前的便笺簿,“挪威这边不需要代罪羔羊。”然后抬起双眼,直视布兰豪格。“相反,我们需要一个挪威英雄,是不是?”

布兰豪格凝视萝凯,目光中混杂了吃惊与好奇。他吃惊的是萝凯竟然这么快就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而他好奇,是因为他觉得萝凯绝对是个值得认识的女子。

“没错。当挪威警探开枪射击美国特勤局探员的消息走漏那天,我们就必须从我们的立场把事情交代清楚。”布兰豪格说,“我们的说法必须是挪威方面并未犯下任何错误,我们派守在现场的联络官完全根据命令行事,犯错的是美国特勤局探员。这个说法我们跟美方都可以接受。挑战则在于让媒体相信,这就是为什么……”

“……我们需要一个英雄。”警察总长安妮接着说。

“抱歉,”莫勒说,“这里是不是只有我没抓到重点?”他又补上几声干笑,更显尴尬。

“面对美国总统可能受到生命威胁的紧急状况,这位挪威警探表现得沉着镇定。”布兰豪格说,“当时这位挪威警探不得不假设收费亭里的人是暗杀者,而且上级曾为这种特定状况做出明确指示。如果收费亭里的人真的是暗杀者,他已经救了美国总统一命,虽然后来发现收费亭里的人不是暗杀者,但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没错,”安妮说,“在这种情况下,命令优先于个人判断。”

梅里克未发一语,只点头表示赞同。

“很好。”布兰豪格说,“莫勒,你刚刚说的‘重点’,就是说服媒体、我们的长官和本案每一个相关人员:我们的联络官做出了最正确的动作,我们对此没有丝毫怀疑。‘重点’就是我们必须表现得像是他所有的行为和意图都英勇无比。”

布兰豪格看得出莫勒十分惊愕。

“如果我们不奖励这位警探,就等于承认他开枪射击美国特勤局探员的判断是错误的,连带的也就表示美国总统来访时我们安排的安保事宜有疏漏。”

在座四人皆点头表示同意。

“因此……”布兰豪格说,他喜欢“因此”这个词,这个词穿有盔甲,几乎所向无敌,因为它动用了逻辑的威力——因为这样,所以如此。

“因此,我们颁发奖章给他?”萝凯又说。

布兰豪格感觉到一阵恼怒的刺痛。萝凯说“奖章”的语气,仿佛是他们正在编写一出喜剧的脚本,剧中所有引人发笑的元素都是出于热情,也就是说,布兰豪格的颁奖典礼压根就是一出闹剧。

“不是,”布兰豪格缓缓说道,语带强调之意,“不是颁发奖章。奖章和荣誉没有分量,也不具有我们想营造的可信度。”他靠上椅背,双手交叠在脑后。“我们要让这家伙升职,把他擢升为警监。”

接下来是长长的静默。

“警监?”莫勒不可置信地看着布兰豪格,“他开枪射击特勤局探员,还升他做警监?”

“听起来可能有点可怕,不过你们可以好好想一想。”

“这……”莫勒眨了眨眼睛,似乎很多话就要脱口而出,但最后还是选择闭嘴,保持缄默。

“他不必执行一般警监必须执行的任务。”布兰豪格听见警察总长安妮如此说道。安妮的话语有些犹疑,仿佛正拿一根棉线穿过针孔。

“关于这点,我们也稍微想过,安妮。”布兰豪格以温柔的语气强调安妮的名字,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叫她。安妮的一条眉毛微微抽动,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她反对布兰豪格直呼她的名字。布兰豪格继续说:“问题在于这个爱扣扳机的联络官的所有同事,会不会认为擢升他当警监的这个动作过于明显,而觉得这个头衔只是个装饰品,这样我们就做得不太成功。也就是说,最后我们只会落得白费功夫。如果他们怀疑这是个掩饰的手段,就会谣言四起,大家会觉得我们是故意隐藏我们、你们和这个警探捅的娄子。换句话说,我们必须给他一个职务,让大家觉得合理,却又无法仔细查看他到底在做些什么。再说得明白一点,我们擢升他,同时又把他调去执行一个只能让外人雾里看花的任务。”

“一个雾里看花的任务。一个闲缺。”萝凯讽刺地微微一笑,“听起来你是想把他送到我们这里。”

“梅里克,你说呢?”布兰豪格问。

梅里克搔搔耳背,轻轻地笑了几声。

“可以,”梅里克说,“我想我们随时都可以替一个警监挪出个位子。”

布兰豪格欠身鞠躬:“这样你算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只要能力所及,我们都应该互相帮助。”

“太好了。”布兰豪格微笑着说,同时瞥了一眼墙上的时钟,表示会议到此结束。椅子的推移声纷纷响起。

15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四日。圣赫根区。

普林斯透过扬声器纵声狂欢,仿佛时间定格在一九九九年[10]。

爱伦望着汤姆·瓦勒。汤姆正把一卷录音带推入音响,调高音量,使低音喇叭发出的声音大到震动整个仪表盘。普林斯的尖锐假声穿透爱伦的耳膜。

“很时尚吧?”汤姆大声喊道,盖过音乐声。爱伦不想冒犯他,只是摇头。她倒不是有什么偏见,认为汤姆容易被冒犯,而是她决定尽量不去惹汤姆不高兴,心中只希望汤姆和她的搭档关系早点结束。他们的主管莫勒言之凿凿地说,两人的搭档只是暂时的。每个人都知道,到了春天汤姆就会晋升为警监。

“同性恋黑人,”汤姆叫道,“太强了。”

爱伦并不接话。外头下着滂沱大雨,雨刷虽全速扫动,雨水仍附着在风挡玻璃上,宛如一层柔软的滤镜,让伍立弗路上的建筑物看起来像是软软的玩具屋,如同波浪般扭动着。今早莫勒派他们去找哈利。他们已经去哈利在苏菲街的住处按过门铃,确认他不在家。要不然就是哈利不开门,再不然就是哈利无法开门。爱伦害怕最坏的事已然发生。她看见人行道上的行人个个都行色匆匆。行人的身形看起来同样扭曲诡异,犹如游乐园哈哈镜中的影像。

“这里左转,然后在施罗德酒吧门口停车。”爱伦说,“我进去找就好,你在车上等我。”

“好啊,”汤姆说,“酒鬼最糟了。”

爱伦从车外瞥了汤姆一眼,但汤姆的表情并未泄露出他话中的“酒鬼”指的是施罗德酒吧早上的客人,还是特别针对哈利。汤姆把车开到施罗德酒吧外的公交车站停下。爱伦一下车就看见对街开了一家布兰里咖啡馆。也许这家咖啡馆已经开很久了,只是她没发现而已。只见咖啡馆落地窗前一排高脚凳上坐着许多穿翻领毛衣的年轻人,有的在读外文报纸,有的凝望窗外大雨,双手捧着白色大咖啡杯,也许正在想自己是否选对了大学专业?是否选对了设计师沙发?是否选对了伴侣?是否选对了橄榄球俱乐部?是否选对了这个欧洲城镇?

爱伦走进施罗德酒吧的门廊,差点撞上一个身穿冰岛毛衣的男子,他的手有如煎锅那么大,黝黑而肮脏。男子和爱伦擦身而过,汗水混合腐坏酒精的甜味钻入她的鼻孔。酒吧里弥漫着客人稀少的清晨氛围,放眼望去只有四张桌子有人。爱伦很久以前来过施罗德酒吧,她一眼就看出这里丝毫没变。只见墙上挂着几幅数世纪前的奥斯陆大图片,墙壁漆的是褐色,中央是人造玻璃天花板,有一点英国酒吧的感觉。只有一点点,真要说起来的话,只有那么一点点。店内的塑料桌椅让整间酒吧看起来更像是摩尔海岸沿岸渡轮上的可抽烟雅座酒吧。酒吧后方有一名身穿围裙的女服务生,倚着柜台抽着烟,悄悄地留意爱伦。哈利就坐在角落的窗户旁,垂头望着桌面,面前的啤酒喝了一半。

“嘿。”爱伦说,在哈利对面坐了下来。

哈利抬起头来,点了点头,仿佛一直坐在这里只是为了等她。然后他的头又垂了下去。

“我们一直在找你,也去你家按过门铃。”

“我在家吗?”他语调平缓,脸上毫无笑容。

“我不知道。你在家吗,哈利?”她朝那杯啤酒比了比。

哈利耸耸肩。

“他会活下来的。”爱伦说。

“我听说了。莫勒在我的电话上留言了。”他的措辞十分清楚,令人意外,“莫勒没说他伤得有多重。人的背后不是有很多神经什么的吗?”

哈利把头歪向一边,爱伦没有回话。

“搞不好他只是瘫痪而已?”哈利说。那杯啤酒见了底,他伸出手指轻叩酒杯,“Sk?l(干杯)!”

“你的病假到明天就用完了。”爱伦说,“明天我们要看见你来上班。”

哈利抬起头来:“我在请病假?”

爱伦将一个小塑料活页夹推过桌面,可以看见活页夹里是一张粉红色纸张的背面。

“我跟莫勒和奥纳医生谈过了。这张病假单给你。莫勒说在勤务中发生枪击意外事件后,请几天假恢复是正常的。你明天回来上班。”

哈利的目光移到窗户上。窗玻璃染有不均匀的色彩,也许是为了保持隐秘,好让路人无法看见里面。这和布兰里咖啡馆正好相反,爱伦心想。

“怎么样?你会来上班吗?”

“呃,”哈利用呆滞的眼神看着爱伦,爱伦记得哈利刚从曼谷回来的那段时间,早上经常可以看见他这种眼神,“我不确定。”

“反正你就来吧,有几个很有意思的惊喜在等着你。”

“惊喜?”哈利有气无力地笑道,“会有什么惊喜?提前退休,光荣免职,还是美国总统会颁紫心勋章给我?”

他抬起头,爱伦正好可以看见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爱伦叹了口气,转头望向窗户。透过粗糙的玻璃可以看见毫无形状可言的车子驶过,像是在看迷幻电影。

“哈利,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你知道、我知道、大家都知道那不是你的错!而且我们,包括你,都做出了正确的反应。”

哈利的眼光避开爱伦,低声说:“当他坐着轮椅回家,你认为他的家人会这样想吗?”

“我的天,哈利!”爱伦拉高嗓音,同时看见柜台旁的女服务生朝他们望来,而且越来越感兴趣。那个女服务生也许嗅出一场大有看头的闹剧正在酝酿。

“哈利,总是有人运气比较差,总是有人没办法熬过去。世界就是这样。这不是任何人的错。你知道每年有百分之六十的篱雀会死亡吗?百分之六十!如果我们搁下工作,对其中的意义追根究底的话,那我们可能还来不及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自己就成为那百分之六十了,哈利。”

哈利并不答话。他只是坐着,在有香烟烧灼的黑色痕迹的格子桌布上,上下摆动脑袋。

“我一定会恨我自己这样。哈利,就当是我求你,请你明天来上班好吗?你只要出现就好了。我不会跟你说话,你也不必理会我,这样可以吗?”

哈利把小指穿入桌布上的一个烟孔,然后移动酒杯,盖住另一个烟孔。爱伦等待他的回答。

“外面在车上等的人是汤姆吗?”哈利问。

爱伦点了点头。她清楚地知道哈利跟汤姆彼此看不顺眼,忽然心生一计,虽有些犹豫,但仍决定冒险一试:“汤姆赌两百克朗说你明天一定不会来。”

哈利又发出有气无力的笑声,双手撑头,看着爱伦。

“爱伦,你真是不会说谎,但还是谢谢你努力尝试。”

“去你的。”

爱伦吸了口气,似乎打算说些什么,但是作罢,只是怔怔望着哈利好一会儿,才又吸了口气。

“好吧,这件事本来应该由莫勒来告诉你,不过现在我就跟你说了吧:他们要升你当密勤局的警监。”

哈利哑然失笑,笑声有如凯迪拉克“弗利特伍德”总统专车的引擎声:“好吧,只要经过一些练习,你说谎的功力还不算太差。”

“我是说真的!”

“不可能。”哈利的目光再度游移到窗外。

“为什么不可能?你是我们的优秀警探,你刚证明你也是个很棒的警察,你读过法律,你……”

“我告诉你,不可能的,就算有人想出这么一个疯狂的主意也不可能。”

“你说说看为什么不可能?”

“原因很简单。你刚刚说那些鸟有百分之六十会死亡对不对?”

哈利越过桌面,拉开桌布和酒杯。

“那些鸟叫篱雀。”

“好,它们为什么会死?”

“什么意思?”

“它们不是自己躺下来死掉的吧?”

“它们会死于饥饿、死于掠食动物的捕猎、死于寒冷、死于疲劳,也许还会撞上窗户而死,什么都有可能。”

“好,我敢打赌它们一定都不是被挪威警察从背后开枪射杀,而且这个挪威警察没有持枪执照,因为他没通过射击测验。挪威警察做出这种事,一旦被发现,就会被起诉,并处以一至三年有期徒刑。在这种情况下,升为警监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你说不是吗?”

哈利举起酒杯,再重重摔在那个塑料活页夹上。

“什么射击测验?”爱伦问。

哈利瞅了爱伦一眼,眼神锐利。爱伦自信满满,直视哈利的双眼。

“你这什么意思?”哈利问。

“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哈利。”

“你知道得很清楚……”

“据我所知,你已经通过了今年的射击测验,莫勒也这么认为,他今天早上还亲自跑了一趟枪支执照组去跟射击教官核对。他们把你的档案调出来,看见你的分数超过及格标准。他们不会没有经过确认,就随便把开枪射击特勤局探员的人升为警监的。”

爱伦对哈利露出灿烂的笑容,哈利脸上的表情似乎困惑多过醉意。

“可是我还没拿到持枪执照!”

“你已经拿到了,你只是把它给搞丢了。你会把它找回来的,哈利,你会把它找回来的。”

“你听着,我……”

哈利顿了顿,垂眼凝视面前那个摆在桌上的塑料活页夹。爱伦站了起来。

“明天早上九点见喽,警监先生。”

哈利只能无言地点了点头。

16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五日。霍勒伯广场,瑞迪森饭店。

贝蒂·安德森那一头卷曲金发简直和美国歌手多莉·帕顿没什么两样,看起来宛如一顶假发。只是她的头发并非假发,而她和多莉·帕顿的相似之处也仅止于那头金发。贝蒂高而瘦,笑的时候嘴巴微张,几乎不会露出牙齿。这时她正露出微笑,对着一个老人微笑。老人站在霍勒伯广场瑞迪森饭店大厅的柜台外。这个接待柜台和一般饭店的接待柜台不同,它是多功能“工作岛”——大厅有多个工作岛——上面摆着许多计算机屏幕,可同时服务数名房客。

“早安。”贝蒂说。这是她在斯塔万格市的旅馆管理学校学到的问候语,每天依不同时段必须使用不同问候语来和人打招呼。六小时后,她会说“下午好”,再两小时后,她会说“晚上好”。下班后她回到土萨区的两居公寓,会希望有个人可以让她道“晚安”。

“我想看房间,越高越好。”

贝蒂看着老人湿漉漉的外套肩膀。外面大雨倾盆。一滴雨水悬垂在老人的帽檐上颤动着。

“您想看房间?”

贝蒂的微笑依然挂在脸上,没有一丝改变。她受过专业训练,奉行服务准则,必须视所有人为房客,直到证明对方绝无可能成为房客为止。但她也知道这时站在她面前的是哪一类型的人:这是个来挪威首都观光的老人,想免费欣赏瑞迪森饭店的景观。这类人依然会出现在旅馆里,夏天尤其多。而且这类型的人不只是想欣赏景观而已。曾经有个女人问贝蒂可不可以让她看看二十一楼的总统套房,好让她回去跟亲朋好友炫耀说她住过了,还可以描述套房里的陈设。她甚至愿意塞给贝蒂五十克朗,只要贝蒂把她的名字打在房客姓名登记簿上,让她拿回去当作证据。

“单人房还是双人房?”贝蒂问,“吸烟还是不吸烟?”这类人只要被问到这里,多半都会结巴。

“都可以,”老人说,“重点是风景。我要面向西南方的房间。”

“好的,面向西南方可以看见整个奥斯陆。”

“没错。你们最好的房间是什么?”

“我们最好的房型是总统套房,不过请您稍等一下,我查查看是否还有标准套房。”

贝蒂敲打键盘,等着看老人是否会上钩。她没等太久。

“我想看看总统套房。”

你当然想看,贝蒂心想,瞅着老人。她不是个不讲理的女子,如果一个老人最大的愿望是看一看瑞迪森饭店的景观,她不会横加阻拦。

“那我们就上去看看吧。”贝蒂说,展现她最灿烂的微笑,通常这个微笑只保留给常客。

“您是来奥斯陆探访亲友的吗?”贝蒂在电梯里出于礼貌而问道。

“不是。”老人说。他的茂密白眉酷似贝蒂的父亲。

贝蒂按下电梯按键,电梯门关上,开始上升。她一直不习惯搭这台电梯,它像是要把人吸上天堂似的。电梯门打开。一如往常,她有些期望踏出电梯门可以进入一个不同的新世界,犹如电影《绿野仙踪》里那个小女孩踏入陌生世界,但门外的世界依然是同一个世界。两人穿过走廊。走廊的壁纸和地毯互相搭配,墙上挂着昂贵的艺术品。贝蒂把磁式门卡插入门锁辨识器,说“您先请”,替老人将门打开。老人从她身旁如风一般滑过,她把这阵风称为期待的微风。

“总统套房的面积是一百零五平方米,”贝蒂说,“套房内共有两间卧室,每一间卧室内都有一张特大号床,也各有一间浴室,里面都有按摩浴缸和电话。”

贝蒂走进套房,来到老人所站的窗户边。

“家具由丹麦设计师保罗·亨里克森设计,”贝蒂说,伸手抚摸咖啡桌那薄如纸张的玻璃桌面,“您想看看浴室吗?”

老人并不答话,头上依然戴着那顶湿透了的帽子。在接下来的静默中,贝蒂听见一滴雨水滴在樱桃木拼花地板上的声音。她站在老人身旁,从那里可以看见所有值得一看的城市风光:市政厅、国家剧院、皇宫、挪威议会,以及阿克什胡斯堡垒。他们脚下是皇家庭园,园里的树木仿佛女巫张开发黑的手指,伸向铅灰色的天空。

“您应该等春暖花开的时候再来的。”贝蒂说。

老人转过头,一脸迷惑,贝蒂这才发觉自己的话中之意。她这句话后面可以再补一句:既然您只是来这里看风景而已。

贝蒂尽可能展现微笑:“那个时候皇家庭园的草是绿的,树上长满叶子,非常漂亮。”

老人打量着她的脸,但显然他另有所思。

“你说得对,”过了一会儿,老人说,“树上有叶子。我没想那么多。”

老人指指窗户:“这可以打开吗?”

“可以打开一点。”贝蒂说,因为转换话题而松一口气,“扭转这个把手就可以打开。”

“为什么只能打开一点点?”

“以免有人做傻事。”

“做傻事?”

贝蒂快速地瞥了老人一眼。这老人会不会有点痴呆了?

“我的意思是说,”她说,“跳楼、自杀。很多不开心的人会……”她做了个手势,说明不开心的人会怎么做。

“这就叫傻事?”老人揉了揉下巴。贝蒂是不是在老人的皱纹底下看见一丝微笑?“即使他们不开心?”

“是的,”贝蒂坚定地说,“至少当我在这家饭店当班的时候是。”

“当班啊,”老人轻笑说,“这个词用得好,贝蒂·安德森。”

贝蒂听见老人直呼她的姓名,心头一惊。老人自然是从她的名牌上得知她的姓名的,可见老人的视力毫无问题。名牌上的姓名字母就和“接待员”几个字一样小。她假装偷偷地瞄了一下时钟。

“对了,”老人说,“你应该还有其他工作要忙。”

“是的。”贝蒂说。

“那我要这个房间。”老人说。

“您说什么?”

“我要这个房间,不是今天晚上,而是……”

“您要这个房间?”

“对,这个房间可以预订吧?”

“嗯,可以的,可是……这个房间很贵。”

“我喜欢预先付款。”

老人从侧口袋拿出皮夹,从里面取出一沓钞票。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个房间一个晚上要七千克朗。您不想再看看……”

“我喜欢这个房间,”老人说,“请点点看对不对。”

贝蒂瞪着老人递到她面前的那沓面值一千克朗的大钞。

“您来住的时候再付款就可以了,”贝蒂说,“请问您想订什么时候?”

“就听你的建议,贝蒂,春天的时候。”

“是,想订哪个特别的日子吗?”

“当然。”

17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五日。警察总署。

莫勒叹了口气,凝望窗外,心旌摇曳,近来他常常这样。雨已经停了,但铅灰色的天空依然重重压在格兰区警察总署上方。只见外头一只狗慢慢跑过毫无生气的枯黄草地。卑尔根市的犯罪特警队有个职位出缺,申调截止日在下星期。他听一位同事说过,卑尔根市的秋天只会下两场雨:一场是从九月下到十一月,另一场是从十一月下到新年。卑尔根的那些家伙总喜欢夸大其词。他去过卑尔根,挺喜欢那座城市。卑尔根远离奥斯陆的政客,是座小城市。他喜欢小。

“什么?”莫勒转过头,看见哈利脸上顺从的神情。

“你刚刚在跟我解释调职对我的好处。”

“哦?”

“老大,请你说明。”

“哦,对。对,没错。我们得确定自己不会卡在旧习惯和例行公事里。我们必须往前走,必须进步。我们必须离开。”

“离开分真的离开和假的离开。密勤局只在楼上三层而已。”

“我是说离开一切。密勤局局长梅里克认为你完全可以胜任他为你准备的职位。”

“这种职位不是都得先公布吗?”

“哈利,别担心。”

“是吗?不过我可不可以质疑一下,为什么你们会调我去执行监视勤务?我看起来像是有卧底的才能吗?”

“不,不。”

“不?”

“我的意思是说是。也不是‘是’,而是……呃……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

莫勒愤愤地搔了搔脑后,脸涨得通红。

“妈的!哈利,我们升你当警监,薪水连跳五级,不必再执夜勤,菜鸟对你也会更尊敬。这是好事,哈利。”

“我喜欢夜勤。”

“没有人喜欢夜勤的。”

“你为什么不把这里的警监空缺派给我?”

“哈利!帮我个忙,你就答应吧。”

哈利玩弄着手中纸杯。“老大,”他说,“我们认识多久了?”

莫勒伸出食指,以示警告:“别跟我来这套。别跟我说什么‘我们曾经一起出生入死’之类的……”

“七年了。这七年来我讯问过的人也许有全奥斯陆最笨的,可是我还没碰到过一个说谎说得比你糟的人。我也许笨,但我剩下的脑细胞还可以发挥作用,这些脑细胞告诉我,为我挣得这个职位的不可能只是我过去的功绩,也不可能是我的射击成绩。我的射击成绩居然可以突然间在年度射击测验里名列前茅,真是太令我惊讶了。他们跟我说,我升职可能跟我开枪射中美国特勤局探员有关。老大,你可以什么都不用说。”

莫勒的嘴巴张开又闭上,旋即将双臂交叉在胸前,带着点示威的意味。

哈利继续说道:“我知道主导这场戏的人不是你。虽然我看不出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但我还有点想象力,我可以猜测其他的部分。如果我猜得没错,这表示我希望在警察生涯里做什么选择一点也不重要。所以请你回答我这个问题,我可以有选择吗?”

莫勒眨了眨眼,然后继续不断地眨眼。他脑子里想的是卑尔根,想的是那些没有雪的冬天,想的是周日可以和妻儿一起去弗拉扬山踏青。那是个培育小孩成长的好地方。孩子们只会做一些无伤大雅的恶作剧,只会打打闹闹,没有犯罪帮派,没有十四岁青少年嗑药过度。卑尔根市警局啊,唉。

“没有。”莫勒说。

“对,”哈利说,“我想也是。”他压扁纸杯,瞄准废纸篓。“你刚刚说薪水连跳五级?”

“还有自己的办公室。”

“我想隔间一定是经过精心安排,跟别人隔开吧。”哈利刻意缓缓移动手臂,掷出纸杯,“加班呢?”

“这个等级不用加班。”

“那我一定要赶在四点以前到家。”纸杯落在废纸篓前半米的地面上。

“我想那肯定没问题。”莫勒说,面露一丝微笑。

18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日。皇家庭园。

这是个清朗寒冷的夜晚。老人踏出地铁站,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街上竟然还有这么多人。他想象中的市中心应该空寂无人,没想到却看见卡尔约翰街上的出租车在霓虹灯下穿梭,一拨拨的行人在人行道上来来往往。他站在马路口,旁边是一群肤色黝黑的年轻人,叽叽喳喳地说着异国语言,等待行人信号灯出现小绿人。他猜想那些年轻人可能是巴基斯坦人或者阿拉伯人。信号灯变换,他的思绪被打断。他踏出坚定的脚步,穿越马路,走上山坡,朝皇宫被灯光照亮的那一面走去。就连这里也有人,大部分是年轻人,正往返于不知道什么地方。来到山坡上,老人停下脚步喘口气,前方就是卡尔·约翰[11]骑马迈步的雕像。只见卡尔·约翰望着挪威议会,眼神如在梦中,而他身后是他曾想植入强权的挪威皇宫。

老人转而向右,走进庭园树林间。已有将近一个星期没下雨,地上枯叶随着他的脚步窸窣作响。他仰头向上望,细看光秃秃的树枝衬着星空而形成的轮廓。这时一段诗文浮现在他脑海:

白杨、榆树,

桦木、橡树,

苍白如死,

身栖寒夜。

要是今天晚上没有月亮就好了,他心想。另一方面,月光又让他比较容易找到目标:他要找的是在他得知生命即将到达尽头的那天,曾让他倚身休息的那棵大橡树。他的目光沿着那棵大橡树的树干,向上移到树冠。这棵树有多老了?两百岁,还是三百岁?卡尔·约翰宣布登基为挪威国王的那天,这棵树可能已长成大树。然而所有的生命都有结束的一天,包括他自己的生命,这棵橡树的生命,是的,甚至国王的生命。他站到橡树后方,有人从小径走来也看不见他。他卸下软式背包,蹲了下来,打开背包,拿出里面的东西摆在地上,分别是三瓶草甘膦溶剂,基克凡路那家五金行的销售员称之为“一手”,还有一支马用注射器,注射器附有一根坚硬的钢针,是他去一家药店买来的。他说他买马用注射器来料理食物,要把油脂注射到肉里,但这番话白说了,药店的售货员只是百无聊赖地看了他一眼,还没等他踏出店门就已经把他给忘了。

老人迅速环视四周,然后把长长的钢针插入一瓶草甘膦溶剂的软木塞,慢慢拉动针筒的活塞,让闪亮亮的液体注入针管。他伸出手指在树皮上触摸,找到一处树皮破孔,插入注射器。事情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容易。他必须用力下压,才能让钢针穿透坚硬的橡木。溶剂注射在外围不会有效果,针头必须戳入形成层,也就是赋予树木生命的内部细胞组织。他在注射器上施加更多压力。钢针震动了一下。该死!钢针可不能被压断,他只买了这一支注射器。针头滑了进去,但是再深入几厘米就无法推进了。虽然天气冷飕飕的,他却已经满头大汗。老人紧紧握住注射器,正要再度施力,却听见小径方向传来枯叶的窸窣声。他立刻放开注射器。只听见窸窣声越来越近。他闭上双眼,屏住呼吸。脚步声从附近经过。他睁开眼睛,瞥见两个人影消失在树丛后方,前往腓特烈街观景台的方向。他决定孤注一掷,用尽全身力气插入钢针。正当他心想可能会听见钢针折断时,针头插入了树干。老人擦去额头上的汗水。接下来就简单了。

十分钟后,他已注入两瓶草甘膦溶剂,正在注入第三瓶时,他听见说话声渐渐靠近。两个人影穿过树丛,从观景台走出来,他猜想应该就是先前见到的那两个人。

“嘿!”一个男性声音传来。

老人本能地做出反应,在橡树前站直身子,用身上外套挡住仍插在树干上的注射器,接着就被强光照花了眼。他伸出双手挡在面前。

“汤姆,把手电筒移开。”一个女子说。

强光消失,他看见圆锥形的光柱在庭园树林间舞动。

那两人走到他面前,其中的女子三十出头,相貌平凡却颇有韵味。女子拿出证件摆在他面前,距离很近,让他即使在月色中也能看见证件上的照片。照片中是眼前这个女子,显然是她较为年轻时拍的,表情严肃。证件上还有名字,叫爱伦什么的。

“我们是警察,”女子说,“抱歉吓到你了。”

“先生,你三更半夜在这里干吗?”男子问道。只见那两人衣着朴素,男子头戴黑色羊毛帽,帽子底下是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庞,一双冷冰冰的蓝色眼眸正盯着他瞧。

“我只是出来散散步。”老人说,暗自希望声音中的颤抖没那么明显。

“是吗?”名叫汤姆的警察说,“躲在公园里的树后面,还穿一件长外套,你知道我们怎么称呼这种人吗?”

“汤姆,别这样!再跟你说一次抱歉。”女警说,转头望向老人,“几小时前,庭园里发生攻击事件,一个男孩被人殴打,请问你有没有看见或听见什么?”

“我才刚来,”老人说,目光直视女警,避开年轻男警的眼神,“我什么都没看见,只看见大熊座和小熊座。”他伸出手指往天空指了指,“很遗憾听见这种事,那个男孩受伤严重吗?”

“挺严重的。抱歉打扰你了,”那女警微笑说,“祝你有个愉快的夜晚。”

两名警察离去之后,老人闭上眼睛,向后一瘫,靠在树干上。突然间,他的衣领被人提了起来,耳朵感觉到温热的吐息,然后便听见那年轻男警的声音。

“下次再被我逮到,我就把你的小弟弟切掉,听见没?我最痛恨你这种人了。”

年轻男警放开他的衣领,转身离去。

老人瘫倒在地,感觉地面的冰冷水汽逐渐渗透衣服。他脑海中有个声音不断重复哼着同一段诗文。

白杨、榆树,

桦木、橡树,

苍白如死,

身栖寒夜。

19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二日。青年广场,赫伯特比萨屋。

斯韦勒·奥尔森走进门,对坐在角落那桌的三个年轻男子点了点头,去吧台点了杯啤酒,把啤酒拿到桌前。他并没坐到那三个人的桌前,而是把啤酒拿到他自己的桌子上。自从他在丹尼斯汉堡店殴打那个小眼睛东方人之后,一年多以来,他一直坐在这里。他来得很早,这张桌子没人坐,但不久之后,这家位于市场街和青年广场角落的小比萨店就会高朋满座。今天是优惠日。他看了一眼坐在角落的那三个人,他们是一个党派的核心人物,但他不想跟他们说话。那三个年轻男子属于一个新党派——国家联盟党,斯韦勒和他们理念不同。过去他参加祖国党青年团时认识了他们。他们十分爱国,但现在却即将脱党,成为新党派的骨干。罗伊·柯维斯有一颗无懈可击的光头,他一如往常,身穿褪色紧身牛仔裤、短筒靴、白色T恤,T恤上印有国家联盟党的红白蓝三色标志。哈勒是新面孔,他的头发染成黑色,抹上发油,让头发完全服帖,还留有一撮小胡子,这撮小胡子极富挑衅意味——那是一撮牙刷头大小、经过整齐梳理的小胡子,简直就是第三帝国元首的翻版。他已不再以穿马裤和短筒靴为乐,转而穿上绿色战斗服。格雷森是三人当中唯一看起来像普通青少年的人:他身穿飞行员夹克,留山羊胡,头顶戴着一副太阳镜。毫无疑问,他是三人当中最聪明的。

斯韦勒环顾整家比萨店,只见一对年轻男女正在大吃比萨。斯韦勒没见过那两人,但他们看起来不像卧底警察,也不像记者。他们会不会是反法西斯报纸《箴言报》派来的人?去年冬天,斯韦勒揭发了《箴言报》派来的一个笨蛋。那个笨家伙带着恐惧的眼神多次光顾这里,还假装喝醉,和几个常客闲聊起来。斯韦勒在空气中嗅到背叛的气味,便把他带出去,扯下他的毛衣,发现里面装有窃听器。还没等他们动手,那笨家伙就吓得全身僵硬,承认是《箴言报》派他来的。《箴言报》那些人全都是娘儿们。他们认为这种自愿监视法西斯帮派分子的儿童游戏非常重要而危险,他们自认为是特务,生命持续暴露在危险中。在这方面,斯韦勒承认他自己人中的少数几个跟《箴言报》那些人没有多大差别。总而言之,那笨蛋确信自己会被杀,吓得屁滚尿流,名副其实的屁滚尿流。斯韦勒亲眼看见一条深色水痕沿着那笨家伙的裤管一路漫延到柏油路面。这个画面令他印象深刻。那条由尿液形成的小溪流向低处流去,在灯光昏暗的后巷里闪烁微光。

斯韦勒判断那对饥肠辘辘的年轻男女只是刚好路过。从他们吃比萨的速度来看,他们显然已察觉到这家店顾客群的不同,想尽快把比萨塞进嘴里然后离开。窗户旁还坐着一个老人,头戴帽子,身穿外套。那老人也许是个酒鬼,只是衣着截然不同。慈善组织“救世军”为这些酒鬼梳洗打理过后的头几天,他们看起来都是这个样子,穿着质量良好但有点过时的二手外套和西装。斯韦勒打量那老人时,老人突然抬头,和他四目交接。老人有一对晶亮的蓝色眼眸,绝不是个酒鬼。斯韦勒立刻别过了头。老浑球的目光可真厉害!

斯韦勒盯着自己那杯啤酒,该来赚点钱了,应该把头发留长,盖住脖子上的刺青,穿上长袖衬衫,走入社会。外面有很多工作机会——那些烂机会,连黑人、异教徒和同性恋者都拥有薪资优渥的工作。

“我可以坐下吗?”

斯韦勒抬起双眼。说话的是那老人,就站在他旁边。斯韦勒没注意到老人走了过来。

“这是我的桌子。”斯韦勒断然回绝。

“我只想跟你聊几句。”老人把报纸放在他们之间的桌上,在斯韦勒对面坐了下来。斯韦勒小心谨慎地看着老人。

“放轻松,我跟你们是同一边的。”老人说。

“跟谁同一边?”

“来这家店的人。国家社会主义[12]者。”

“是吗?”

斯韦勒舔了舔双唇,拿起酒杯凑到唇边。老人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斯韦勒,十分沉着冷静,似乎全世界的时间都掌握在他手里。也许他时间真的很多,他看起来差不多七十岁。至少七十岁。他会不会是“神谴八八”[13]的老极端主义者,是那些斯韦勒曾经听说却从未见过的低调金主之一?

“我需要请你帮个忙。”老人压低声音说。

“是吗?”斯韦勒说,但已收敛起一部分盛气凌人的态度。毕竟世事难料。

“枪。”老人说。

“枪怎么了?”

“我需要一把枪,你能帮我吗?”

“我为什么要帮你?”

“打开报纸,第二十八版。”

斯韦勒拉过报纸,翻开,眼睛却也不忘盯着老人。第二十八版有一篇新纳粹党在西班牙活动的报道,撰文的是反抗军成员伊凡·尤尔。棒极了。还附有一张黑白大照片,照片中是一名年轻男子高举西班牙独裁者佛朗哥元帅的肖像。照片的一部分被一张一千克朗的纸钞遮住。

“如果你能帮得上忙……”老人说。

斯韦勒耸耸肩。

“……我会再给你九千克朗。”

“是吗?”斯韦勒又吞了口唾沫,环顾四周。那对年轻男女已经离去,但哈勒、格雷森和柯维斯仍坐在角落那桌。再过不久,其他人便会来到店里,到时候就不可能进行隐秘的谈话了。这可是一万克朗的生意。

“哪种枪?”

“步枪。”

“应该没问题。”

老人摇摇头。

“我要马克林步枪。”

“马克林?那个做模型火车的牌子?”斯韦勒问。

帽子底下那张爬满皱纹的脸出现一道裂缝。那老家伙一定是笑了。

“如果你帮不上忙,现在就告诉我。这一千克朗你可以收下,我们的谈话到此结束。我会离开,你再也不会见到我。”

斯韦勒感觉到肾上腺素激增带来的短暂眩晕。他们可不是闲聊那些斧头、猎枪或单支炸药。这可是真枪实弹。这老家伙要来真的。

这时店门打开。斯韦勒回过头去,看见一位老人走进门来。那老人跟他们不是一伙的,只是个身穿红色冰岛毛衣的老酒鬼。他到处要酒喝的时候很讨人厌,除此之外倒是没什么不好。

“我可以想想办法。”斯韦勒说,抓起那张一千克朗钞票。

接下来发生的事,斯韦勒并未看清楚。那老人的手如鹰爪般抓住斯韦勒的手,并将它压在桌上。

“我问你的不是这个。”老人的声音冰冷而利落,犹如一片薄冰。

斯韦勒想把手抽出来,却被这老态龙钟的人紧紧握住,抽不出来!

“我问你能不能帮我,你要给我答案。能或不能,明白吗?”

斯韦勒感觉到老人心中燃烧着熊熊怒火,也感觉到他一定有许多的朋友和仇人。但就在这一刻,斯韦勒的脑子里活跃着另一个念头:一万克朗。斯韦勒知道有一个人可以帮忙,一个非常特殊的人。那人要价肯定不低,但斯韦勒觉得这老家伙不是个会讨价还价的人。

“我……我可以帮你。”

“要多久?”

“三天后。在这里。同样的时间。”

“胡说!三天之内你绝对拿不到这种步枪。”老人放开了手,“不过你可以去问那个可以帮你的人,再请他去问那个可以帮他的人,然后三天后,你来这里找我,我们再谈交货地点和时间。”

斯韦勒可以举起一百二十公斤的杠铃,这个骨瘦如柴的老家伙怎么可能……

“三天后,你来告诉我可不可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那么剩下那九千克朗就是你的了。”

“真的吗?如果我只拿钱没办事呢?”

“那我会回来杀了你。”

斯韦勒按摩手腕,没再进一步追问。

刺骨的冷风扫过人行道。洛克菲勒音乐厅旁的电话亭里,斯韦勒用颤抖的手指按着数字键。妈的真是冷!他脚上两只短筒靴的靴头都有破洞。电话那头接了起来。

“喂?”

斯韦勒吞了口唾沫。这声音为什么每次都让他觉得这么不舒服?

“是我,斯韦勒。”

“什么事?”

“有人要一把枪。一把马克林步枪。”

没有回应。

“跟那个做模型火车的牌子一样。”斯韦勒补充道。

“我知道马克林。”电话那端的声音平缓而不带任何情绪,斯韦勒感觉得到对方的鄙视。斯韦勒并未对此做出回应,尽管他厌恶电话那头的人,但更怕他——坦承此事一点都不难为情。那男人以危险著称。即使是斯韦勒的朋友,也只有少数人听说过他,而且斯韦勒并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尽管他曾多次出手救斯韦勒和他的朋友。他之所以救斯韦勒是为了“大理想”,并不是因为特别喜欢斯韦勒。如果斯韦勒认识的其他人可以提供他所需的支持,他也一定会去跟其他人联络。

那声音说:“是谁要这把枪?要用来干吗?”

“是一个老人。我从来没见过他。他说他跟我们是同一边的。我没问他想把谁做掉,说不定他没想做掉谁,说不定他只是想……”

“闭嘴,斯韦勒。他看起来是不是很有钱?”

“他穿的衣服很高级,还给我一千克朗,只是要我告诉他我是否帮得上忙。”

“他给你一千克朗是要你乖乖把嘴闭上,不是要你问东问西。”

“对。”

“有意思。”

“三天后我会再跟他碰面。他要知道我们能不能弄到那把枪。”

“我们?”

“对,呃……”

“你是说我能不能弄到那把枪吧?”

“当然是这个意思,可是……”

“他付你多少钱?”

斯韦勒迟疑了一会儿:“十张一千克朗大钞。”

“十张大钞。我来牵线,看能不能成,知道了吗?”

“知道了。”

“所以说那十张大钞是干什么用的?”

“是用来叫我闭嘴的。”

斯韦勒挂上电话时,脚趾已冻得麻木。他需要一双新靴子。他站在原地,凝望一个滚动迟缓的小纸盒被风吹到空中,往主街方向的车辆间吹去。

20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五日。赫伯特比萨屋。

赫伯特比萨屋的玻璃门在老人身后关上。老人站在人行道上等待,一个推着婴儿车、头上缠着围巾的巴基斯坦妇女从他面前走过。车辆在他眼前疾驰而过,他看见自己忽隐忽现的身影倒映在汽车车窗和他身后的比萨屋大玻璃窗中。比萨屋正门左方的窗户上贴着两道白色胶带,交叉成一个大十字,看起来似乎是曾有人想从外面把玻璃窗踹破。玻璃窗上的白色龟裂纹宛如蜘蛛网。老人看得见玻璃窗内的斯韦勒依然坐在桌前。在那张桌子上,他和斯韦勒谈妥了细节。五周后。集装箱港口。四号码头。凌晨两点。暗号“天使之声”。这暗号也许是一首流行歌曲的曲名。他从未听过,但用作暗号很合适。遗憾的是价格没那么合适——七十五万挪威克朗。但他不打算杀价。眼前的问题是,届时对方会信守诺言和他完成交易,还是会在集装箱港口将他洗劫一空。他对那年轻的新纳粹党员透露自己曾上过东部战线,希望能激发那年轻人的忠诚,但他不确定那年轻人是否相信他说的话,也不确定他说了跟没说是否有差别。他还编造了一段故事,描述自己服役的地点,以免那年轻人问东问西。但对方什么也没问。

马路上又驶过几辆车。斯韦勒依然坐在比萨屋里,这时有个男子站了起来,蹒跚地朝门口走去。老人记得那男子,上次他也在比萨屋。今天那人的目光一直注视着他们。店门打开。老人等待着。马路上传来刹车声。老人听见男子在他身后停下脚步。然后他等待的事发生了。

“呃,是你吗?”

那声音具有一种特殊的沙哑,只有多年来严重酗酒、抽烟和睡眠不足才会造成这种嗓音。

“我认识你吗?”老人问,并不转身。

“我想应该认识。”

老人转过头去,看了那男子一会儿,又回过头。

“我应该不认识你。”

“我的天!难道你认不出昔日的战友吗?”

“哪场战争?”

“那场战争啊,我跟你都是为了同样的理想而战。”

“你说是就是吧。有什么事吗?”

“什么?”那酒鬼问,举起一只手放在耳后。

“我问你有什么事吗?”老人稍微提高嗓门,又说了一次。

“有事跟找麻烦是不一样的。跟老朋友聊几句很平常,不是吗?尤其是跟好久不见的老朋友,跟一个你以为早就死了的老朋友。”

老人转过身来。

“我看起来像死人吗?”

穿红色冰岛毛衣的酒鬼凝视老人,他的眼眸是浅蓝色的,颜色很淡,宛如绿松石珠。他的年龄不大好猜,可能四十岁,也可能八十岁。但老人清楚地知道他多少岁。倘若老人专心回想,说不定还能记起他的生日。他们在战场上十分注重庆祝生日。

酒鬼向前踏了一步:“你看起来不像死人。你生病了,不是死了。”

酒鬼伸出污秽的巨大手掌,老人闻到由汗水、尿液和呕吐物混合而成的恶臭。

“怎么了?不想跟老朋友握手吗?”酒鬼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死亡的咔嗒声。

老人伸出戴着手套的手,迅速地握了握他的大手。

“好了,”老人说,“我们已经握过手了。如果你没别的事,我就要走了。”

“哈,我有事。”酒鬼左右摇晃,试着把注意力集中在老人身上,“我只是在想,像你这种人来这种小地方干什么。这么想应该不会太奇怪吧?上次我在这里看到你,我心想,他应该是迷路了。可是你却去跟那个拿球棒到处打人的浑小子坐下来说话,今天也是……”

“所以呢?”

“我在想,我是不是应该去问问那些偶尔会来这里的记者,看他们是不是知道像你这样体面的人来这种地方做什么。你知道的,记者什么都知道,就算不知道也查得出来。比方说,一个在战争中死去的人,怎么可能复活?他们查线索的速度快得不得了呢,就像这样。”

酒鬼试图打一个响指,两根手指却没碰着。

“接下来事情就上报了,你懂吧。”

老人叹了口气:“也许你有什么事,我帮得上忙?”

“我看起来像需要帮忙吗?”酒鬼张开双臂,咧嘴笑着,嘴里没有牙齿。

“了解,”老人说,暗自评估眼前的状况,“我们去散个步吧,我不喜欢引人注目。”

“什么?”

“我不喜欢被别人盯着。”

“当然,我们干吗要别人看?”

老人伸出一只手,紧紧搭在酒鬼肩膀上。

“往这里走。”

“带领我吧,朋友。”酒鬼大笑,用嘶哑的声音哼了一句歌词。

两人走进赫伯特比萨屋旁边的拱门小巷,小巷内摆着满满一排灰色轮式大型垃圾箱,挡住了街上行人的视线。

“你还没跟别人说你见到过我吧?”

“你疯了吗?起初我还以为我见鬼了。大白天的,在赫伯特比萨屋看见鬼!”酒鬼发出一串震耳的大笑,但很快就转变成喀喀的咳嗽声。他弯下腰,靠在墙上,直到咳嗽平息。然后他站直身子,擦去嘴角的黏液。“还好没有,不然他们会把我抓起来。”

“你觉得要你保持沉默,多少钱合适?”

“呃,多少钱啊,嗯……对了,我看见那个浑小子从你的报纸里拿出一千克朗……”

“所以?”

“几张一千克朗我想应该不错。”

“要几张?”

“呃,你有几张?”

老人叹了口气,再次环顾四周,确定四下无人,然后解开外套纽扣,把手伸进外套。

斯韦勒大步穿过青年广场,手上拎着一只绿色塑料袋。二十分钟前,他还身无分文,脚下的靴子破了好几个洞,坐在赫伯特比萨屋里。现在他走在路上,脚上穿着一双锃亮的全新战斗靴,鞋带绑得很高,两边各有十二个鞋带孔,是从亨利易普森街的“最高机密”服饰店买来的。他身上的信封内还有一张崭新的一千克朗大钞。未来他将再拿到九张。许多事竟可以在片刻间翻盘,非常奇妙。今年秋天,他原本将面临三年牢狱之灾,没想到他的律师发现那个肥胖的女陪审法官宣誓错了地方。

斯韦勒心情大好,心想应该邀请哈勒、格雷森和柯维斯到他那桌,请他们喝一轮酒,看他们有什么反应。对,一定要这样做!

他穿过普兰街,从一个推婴儿车的巴基斯坦妇女面前走过,并对那妇女微微一笑,纯粹出于恶作剧心态。他往赫伯特比萨屋门口走去,心想塑料袋里的旧靴子实在没必要留着,便走进拱门小巷,掀开一个轮式垃圾箱的盖子,把塑料袋扔了进去。走出小巷时,他看见小巷深处的两个垃圾箱之间有两条腿伸出来。他环顾四周,街上空无一人,小巷里也没人。那是什么?是酒鬼,还是毒虫[14]?他走近一些,只见那双腿伸出之处,周围堆了许多垃圾箱。他感觉心跳加速,毒虫不喜欢被人打扰。斯韦勒后退一步,将其中一个垃圾箱踢到一旁。

“哦,靠!”

奇怪的是,斯韦勒虽曾险些失手将人打死,却从没真正见过死人。同样奇怪的是,眼前这幅景象竟差点让他双腿发软得跪下。只见一个男子靠墙而坐,两个眼珠分别看往不同方向,看起来是彻底死了。死因一望便知。男子的喉咙上有一道弧形的红色割痕。虽然这时割痕上的鲜血是一滴一滴滴落的,但男子身上的红色冰岛毛衣已浸满浓稠的血液,可以想见他喉咙被割开的那一瞬间有多少鲜血泉涌而出。垃圾和尿液的恶臭熏得人想吐,斯韦勒先尝到胆汁的味道,然后两瓶啤酒和一张比萨都从胃里翻了出来。吐完之后,他倚着垃圾箱站立,对柏油路面猛吐口水。他脚上那双新靴子沾上了黄色呕吐物,但他没看见,他眼中只看见一条红色小溪在黑暗中闪烁微光,往小巷低处流去。

21

一九四四年一月十七日。列宁格勒。

一架苏联雅克-1型战斗机从爱德华头顶呼啸而过,震耳欲聋。爱德华在战壕内奔跑,腰弯得几乎让上身贴上大腿。

一般而言,战斗机不会造成太大伤害。苏联人的炸弹似乎用完了。爱德华最近听到的消息是他们让飞行员配备手榴弹,在战斗机飞越战壕时掷下。

爱德华负责去北区总队替弟兄收信,同时打探新消息。这整个秋天传来的是一长串坏消息,整条东部战线纷纷传出战败和撤退的战报。苏联军队十一月收复基辅,德军十月在黑海北部只是勉强避免受到包围。希特勒把兵力挪往西部战线并未让局势好转,但最令人担心的是爱德华今天听到的消息。两天前,古谢夫中将在芬兰湾南侧的奥拉宁鲍姆发动猛烈攻击。爱德华会记得奥拉宁鲍姆,是因为他们行军至列宁格勒时曾经过那里,那是个小桥头堡。德军让苏联人保有奥拉宁鲍姆是因为它没有战略价值。如今俄国佬在喀琅施塔得碉堡秘密集结军力,而且根据战报,喀秋莎大炮不断轰击德军阵地。过去浓密茂盛的云杉林如今已成一片焦土。他们已连续数晚听见斯大林的炮兵部队在远处发出隆隆巨响,但没人料到战局竟如此紧迫。

爱德华利用去收信的机会,前往战地医院探望一个在无人地带被地雷炸断一条腿的弟兄,但一个娇小的爱沙尼亚女护士只是摇摇头,说了一句可能是她最常说的话:“死了。”女护士有一双愁苦的眼睛,深陷在深蓝色的眼窝之中,使她看起来仿佛戴着一副面具。

爱德华一定露出了非常难过的表情,因为女护士为了让他开心一些,指了指另一张病床,显然那张病床上躺着一个挪威人。

“还活着。”她微笑着说,双眼依然愁苦。

爱德华并不知道那张病床上躺着什么人,但一看见椅子上挂着一件发亮的白色皮夹克,就知道那人是谁了。那是他们诺加兵团的林维连长。林维连长是个传奇,不料也沦落到这步田地。爱德华决定不向弟兄们报告这个消息。

又一架战斗机从爱德华头上呼啸而过。这些战斗机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去年俄国佬一架战斗机也不剩了呀。

爱德华跑到一个角落,看见侯格林弯着腰,背对他站着。

“侯格林!”

侯格林动也不动。去年十一月,一枚炮弹将侯格林打得失去意识,自此以后他几乎失聪了。他变得沉默寡言,而且会露出一种呆滞内向的眼神,和其他患有弹震症的弟兄一样。起初侯格林抱怨说自己头痛,但给他看诊的医护人员表示爱莫能助,只能等待,看他会不会自己恢复。那医护人员说,军力不足已经够糟了,不要再把健康士兵送来战地医院了。

爱德华伸出手臂环绕侯格林的肩膀。侯格林突然转过身来,力道很猛,令爱德华站立不定,摔倒在地。阳光照射之下,冰面变得又湿又滑。至少今年冬天没那么冷,爱德华心想,倒在地上哈哈大笑,但笑声陡然止息,只因他一抬头便看见侯格林的步枪枪口正对着他。

“口令!”侯格林大喊。爱德华透过步枪瞄准器,看见一个瞪得老大的眼睛。

“嘿,侯格林,是我。”

“口令!”

“把枪拿开!是我,爱德华,我的老天!”

“口令!”

“火堆。”

爱德华开始感到惊慌,他看见侯格林的手指扣上扳机。难道侯格林听不见吗?

“火堆!”爱德华用尽肺腔所有力气喊道,“我的天哪,火堆!”

“错!我要开枪了!”

我的天,这小子疯了!突然间,爱德华想起他去北区总队之后,今天早上口令做过更换。侯格林的手指扣动扳机,扳机却不动。侯格林的眼睛上方出现一道奇怪的皱纹,接着侯格林扳开保险栓,手指再次扣上扳机。他的生命就要到此结束了吗?他幸运地活到现在,不料最后却要死在一个患有弹震症的战友枪下。爱德华看着黑魆魆的枪口,等待弹火喷出。他真能看见弹火吗?我的老天。他移开视线,越过步枪,望向上方的湛蓝天空,只见天空中有一个黑色十字,那是一架苏联战斗机。他们飞得太高了,无法听见。然后他闭上双眼。

“天使之声!”一人在近处喊道。

爱德华睁开双眼,看见侯格林的眼睛在瞄准镜后方眨了两下。

喊这句话的人是盖布兰,他在侯格林的后脑勺对着他的耳朵大喊。

“天使之声!”

侯格林放下步枪,然后对爱德华咧嘴而笑,点了点头。“天使之声。”侯格林复述一次。

爱德华再次闭上双眼,吐了口气。

“有信吗?”盖布兰问。

爱德华挣扎着站了起来,递了一沓信给盖布兰。侯格林依然咧嘴笑着,但眼神空洞。爱德华一把握住侯格林的步枪枪管,板起面孔。

“侯格林,你的魂飞到哪里去了?”

他想用正常声调说话,发出的却是粗糙沙哑的声音。

“他听不见的。”盖布兰说,一边翻看信件。

“我不知道他病得这么重。”爱德华说,在侯格林面前挥了挥手。

“他不应该留在这里的。这里有一封他家人寄来的信,你拿给他看,就知道我的意思了。”

爱德华接过那封信,举到侯格林面前。侯格林只是笑了笑,没有任何其他反应,然后回复了一个张口结舌的表情,目光不知道被远处的什么东西吸引了过去。

“你说得对,”爱德华说,“他已经受够了。”

盖布兰递了封信给爱德华:“你家乡的情况怎么样?”

“哦,你知道的……”爱德华说,望着手中那封信。

盖布兰并不知道。去年冬天之后,他和爱德华就很少说话。奇怪的是,在这种地方、这种情势之下,倘若两个人非常不想见到彼此,要避开对方并没有那么困难。盖布兰倒不讨厌爱德华,正好相反,他敬重爱德华这个缪南人,他认为爱德华是聪明人,是勇敢的战士,相当照顾队里新来的年轻弟兄。今年秋天,爱德华升为排长,相当于挪威军阶的中士,但职责不变。爱德华打趣地说,他之所以会升级,是因为其他人都死光了,德军多出了很多中士的帽子。

盖布兰经常会想,若是在其他情况下,他和爱德华也许会成为好友。然而去年冬天发生的事情——辛德的叛逃和丹尼尔的尸体神秘再现——依然让两人心存芥蒂。

远处传来爆炸的闷响,打破寂静,接着是机枪的嗒嗒声。

“敌人越来越强硬了。”盖布兰说,这句话更像是问句而不是陈述句。

“对啊,”爱德华说,“都是因为今年冬天不够冷,我们的补给车队都陷在泥泞里。”

“我们会撤退吗?”

爱德华弓起肩膀:“可能会撤退个几公里,不过我们会再回来的。”

盖布兰以手遮眉,望向南方。他一点也不想回来。他想回家,看看那里是否还有属于自己的生活。

“你在战地医院对面有没有看见一个绘有太阳十字、写着挪威文的路标?”盖布兰问,“一个箭头指向东边的路,写着‘列宁格勒五公里’?”

爱德华点点头。

“你记得另外一边指着西边的箭头吗?”

“奥斯陆,”爱德华说,“两千六百一十一公里。”

“很长一段路。”

“的确是很长的一段路。”

侯格林把步枪交给爱德华,在地上坐了下来,把双手埋在面前的冰雪中。他的头像折断的蒲公英,垂挂在狭窄的肩膀间。他们又听见一声爆炸,这次距离近了些。

“真谢谢你帮我……”

“没什么。”盖布兰赶紧说。

“我在医院见到了欧拉夫·林维。”爱德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件事。也许是因为除了侯格林之外,盖布兰是唯一一个在队上跟他资历相当的人。

“他是不是……”

“我想他只是受了点小伤。我看见了他那件白色制服。”

“我听说他是个好人。”

“对,我们军队里有很多好人。”

两人在静默中面对面站着。

爱德华咳嗽一声,把手塞进口袋。

“我在北区总队拿了一些苏联烟,如果你有火的话……”

盖布兰点了点头,解开迷彩夹克的纽扣,拿出火柴,在砂纸上划亮一根。他抬头时,映入眼帘的是爱德华睁得老大的独眼,望着他肩膀后方,然后耳中便听见呼啸声。

“趴下!”爱德华尖声大喊。

一瞬间,他们全都趴在冰冻的地面上,天空在他们头顶炸裂,随之而来的是撕裂声。盖布兰瞥见苏联战斗机的方向舵。那架战斗机飞得极低,飞越战壕时,将地面的冰雪卷了起来。随着战斗机的远去,四下归于寂静。

“呃,我……”盖布兰低声说。

“我的天哪。”爱德华呻吟着说,翻过身子,对盖布兰微笑。

“我看见了那个飞行员,他拉开玻璃罩,把身体探出机舱。那些俄国佬都疯了。”爱德华边喘边笑,“这已经变成过去那种原始战争了。”

盖布兰望着手中仍然捏着的那根已然断折的火柴,也开始笑。

“哈,哈。”侯格林发出声音,坐在战壕边的雪地里,望着另外两人,“哈,哈。”

盖布兰和爱德华四目交接。两人开始放声大笑,笑得气都喘不过来。起初他们并未听见那个奇特的声音,但那声音越来越近。

叮……叮……

听起来像是有人用锄头耐心地敲击冰面。

叮……

接着便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盖布兰和爱德华转头望向侯格林,只见侯格林缓缓地倒向雪地。

“那是什么……”盖布兰开口说。

“手榴弹!”爱德华尖声大叫。

盖布兰听见爱德华大喊,本能地将身体团成球状,但他躺在地上,竟看见一根插销在一米外转呀转,而插销另一端是一团金属。他惊觉接下来将发生的事,全身僵硬如冰。

“快点离开!”爱德华在他身后大喊。

原来那是真的,苏联飞行员真的会从战斗机上丢手榴弹下来。盖布兰躺在地上想离开,但湿漉漉的冰面甚是滑溜,他的四肢打滑,难以移动。

“盖布兰!”

原来那奇特的叮叮声是手榴弹在战壕底部的冰面上弹跳的声音。那颗手榴弹一定是打中了侯格林的钢盔!

“盖布兰!”

手榴弹转呀转,接着又开始跳跃起舞。盖布兰的目光无法从它身上移开。手榴弹从拔下保险插销到引爆只有四秒,森汉姆区的教官不是这样教的吗?苏联手榴弹可能不一样,也许是六秒,还是八秒?手榴弹转呀转,旋转不止,犹如他爸爸在布鲁克林区给他做的红色大陀螺。盖布兰打出陀螺,桑尼和他的小弟在一旁站立观看,口中数着陀螺旋转的时间。“二十一、二十二……”妈妈从二楼窗户探出头来,喊他们回家吃晚饭。他应该进门去了,爸爸就要回家了。“再等一会儿,”他对妈妈喊道,“陀螺还在转!”但妈妈已关上窗户,并未听见。爱德华不再尖声大叫。刹那间,一切都安静下来。

22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布维医生的诊疗室。

老人看了看表,他已经在等候室坐了一刻钟。康拉德·布维医生值班的这天,老人从来不必等候,布维医生不会接受过多的患者挂号。

等候室的另一端坐着一名男子,肤色黝黑,是个非裔男子。非裔男子正在翻阅一本周刊。即使从这个距离老人也能把周刊封面的每个字看得清清楚楚。那本周刊报道的是有关王室的消息。非裔男子竟然在读有关挪威王室的报道?这真是太荒谬了。

非裔男子翻了一页。只见他留着那种一直延伸到下巴的胡子,就像老人昨晚见到的那个送货员一样。老人和送货员见面的时间十分短暂。送货员驾驶一辆沃尔沃轿车前往集装箱港口,轿车可能是租来的。车子停下,只听见嗡嗡声响,车窗被按了下来。送货员说出暗号:天使之声。送货员留着和非裔男子一模一样的胡子,双眼充满哀愁。他说为了安全起见,枪不在车里,但他会载老人去一个地方取货。老人迟疑片刻,心想,如果他们要洗劫我,在港口下手就行了。于是老人上了车。可以取货的地方如此之多,送货员却偏偏载老人前往霍勒伯广场的瑞迪森饭店。他们穿过大厅时,老人看见接待员贝蒂就在柜台后方,但她并未朝他们的方向望来。

送货员清点公文包内的钞票时,嘴里用德文咕哝着数字。老人问他是哪里人,送货员回答说他父母来自阿尔萨斯区。老人一时兴起,说自己曾经去过阿尔萨斯的森汉姆行政区。他会这么说只是一时冲动。

老人在大学图书馆的网站上详细阅读过马克林步枪的资料,实际拿到步枪时,高昂的兴致却一扫而空。马克林步枪看起来像一把标准猎枪,只是体积稍大而已。送货员示范马克林步枪如何分解组合,他称呼老人为“乌利亚先生”。老人把拆解的步枪放进大肩包里,搭电梯到一楼大厅,这时他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想请贝蒂帮他叫一辆出租车。这又是一个冲动。

“嘿!”

老人抬起头。

“我们应该给你安排一次听力检查。”

布维医生站在门廊,试着展露愉快的笑容。他引领老人走进诊疗室。他的眼袋越来越大了。

“我都叫你的名字三次了。”

我忘了我的名字,老人心想,我忘了我所有的名字。

从他那种热切地想帮他做些什么的态度来看,布维医生应该有坏消息要说。

“呃,我们采集的样本分析结果出来了,”布维医生一坐下来立刻说道,想把报告坏消息的差事尽快了结,“它恐怕已经扩散了。”

“它当然扩散了,”老人说,“癌细胞不就是这样吗?它不是本来就会扩散吗?”

“嗯,嗯,的确是的。”布维医生拂拭桌面,拂去看不见的灰尘。

“癌细胞就跟我们一样,”老人说,“它只是做它应该做的事而已。”

“对。”布维医生以一种瘫软的姿态坐在椅子上,看起来像是强迫自己放松。

“就像你一样,医生,你只是做你应该做的事。”

“你说得对,说得真对。”布维医生微笑着戴上眼镜,“我们仍在考虑化疗的可能性。化疗会让你身体虚弱,但可以延长……呃……”

“我的生命?”

“对。”

“不做化疗的话,我还有多少时间?”

布维医生的喉结上下快速跳动:“比我们原先预期的稍微短一点点。”

“意思是……?”

“意思是癌细胞已通过血液从肝脏扩散到……”

“天哪,你只要告诉我还有多少时间就好了。”

布维医生张口结舌。

“你讨厌这份工作,对不对?”老人说。

“你说什么?”

“没什么。请告诉我一个日期。”

“那是不可能的……”

老人的拳头重重砸在桌面上,力道之猛,使得电话听筒从托架上跳了出来。布维医生也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张开嘴巴想说些什么,但一见到老人颤抖的食指,便将话吞回肚里。他叹了口气,摘下眼镜,疲惫地用手在脸上抹了抹。

“今年夏天。六月,也可能更早。最晚八月。”

“太好了,”老人说,“这样就好。疼痛的话怎么办呢?”

“你随时都可以来,我们会给你止痛剂。”

“我还能活动吗?”

“很难说,要看疼痛的程度。”

“你必须给我止痛剂,让我可以活动。这非常重要,明白吗?”

“所有的止痛剂……”

“我可以承受很大的痛苦。我只需要止痛剂来让我保持清醒,让我可以理性地思考和行动。”

“圣诞快乐!”这是布维医生说的最后一句话。老人站在台阶上。原本他不明白为什么街上会有这么多人,但是在布维医生祝他圣诞快乐,提醒他节日即将到来之后,他在行色匆匆的路人眼中,看见必须在最后一分钟买到圣诞礼物的紧张神色。伊格广场上,购物人潮聚在一个正在演奏的流行乐队周围。一个身穿救世军制服的男子拿着捐献箱到处走动。一个毒虫在冰雪中顿足,眼神闪烁,仿佛快要熄灭的蜡烛。两个少女手挽着手从老人面前走过,双颊红润,她们的大好人生即将上演一出出精彩故事,故事中有男孩,有期望,还有蜡烛。该死!怎么家家户户窗前都看得见烛光。他抬起头,望着奥斯陆的天空,金黄色的温暖苍穹反映着城市的灯光。天哪,他是多么希望她在身边。下个圣诞节,他心想,下个圣诞节我们将一同庆祝,亲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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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奈斯博:奥斯陆三部曲(共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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