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五芒星》(4)
第四部
哈利心头一惊,全身僵直,静止不动。慢慢地,他的视线开始聚焦;溺水的感觉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已然淹死的感觉。
灰色塑料膜里,一对呆滞的眼睛正和他对视。
26
星期六灵魂这一天
星期六早晨,太阳翻越艾克柏山,做出一副准备打破最高温纪录的架势。欧图正在对综合控制台进行最后一次检查。
监控车里又黑又窄,弥漫着发霉衣物的气味,无论是欧图的猫王牌汽车空气清洁器还是卷烟,都无法消除那股气味。他有时觉得自己像是坐在碉堡中,鼻孔里充满尸臭,但仍和外面正在发生的事隔绝开来。
学生楼矗立在坎本区一块土地中央,俯瞰德扬区。这栋四层红砖建筑的两旁是两栋比较高的大楼,五十年代兴建的,几乎跟学生楼平行。学生楼和那两栋大楼使用的油漆和窗户相同,可能是为了要让这个地区展现一致的外观。然而房龄是难以掩饰的:学生楼看起来像是曾被龙卷风吹起,然后轻轻放在住宅合作社建地的中央。
哈利和汤姆一致同意把监控车停在学生楼正前方的停车场内,和其他车辆混在一起;那个位置信号良好,车停在那里也不会太引人注目。不过路人依然会对监控车投以好奇的目光,以为这辆窗户盖着橡胶、车体生锈的蓝色沃尔沃是“幼儿园意外”摇滚乐队的专车,因为车侧漆着“幼儿园意外”几个黑色大字,两个字母i上面的圆点被画成了骷髅头。
欧图擦了擦汗,检查所有摄像机是否正常运作,视线是否没有死角,是否至少有一个摄像头可以捕捉到学生楼外的动静。四层的学生楼共有八条走廊、八十间寝室,目标只要一踏进门厅就可以被追踪到。
他们一整晚都在组装和调试摄像头,把摄像头固定在墙壁上,现在欧图嘴里还有干砂浆的金属苦味,他那件肮脏的牛仔夹克的肩膀上布满了黄色墙壁的灰泥,像是洒满了鳞片状的头皮屑。
最后,汤姆终于听取了欧图的建议,明白要在时限之内完成安装,就必须舍弃声音。少了声音完全不会影响逮捕任务的进行,唯一的缺点是,如果目标说了自陷于罪的话,就没办法录下来当作证据。
他们也无法在电梯内装设摄像头。欧图用的是无线摄像头,可是信号被水泥电梯井挡住了,监控车收不到清晰的画面。如果使用有线摄像头,无论怎么设置,线路不是外露,就是可能会跟电梯的机械装置缠在一起。汤姆允许电梯不装摄像头,反正目标只会一个人搭电梯。住在里面的学生已发誓保密,并接到严格指示,下午四点到六点必须待在房内,锁上房门。
欧图把无数小画面组成的马赛克画面移到三个大型屏幕上,放大画面,直到各个画面组成井井有条的整体画面。左边屏幕显示的是通往北边的走廊,上面是四楼,下面是一楼。中央屏幕显示的是宿舍入口、所有的楼梯口和电梯门。右边屏幕显示的则是通往南边的走廊。
欧图按了一下“储存”,双手放在脑后,靠上椅背,发出满意的咕哝声,现在整栋建筑物和里面的年轻人都在他的监视范围中。如果有时间,他可能会在几间学生寝室内装设摄像头。当然,他不会让学生知道。小如鱼眼的摄像头装上去绝对不会被发现,然后再搭配俄制麦克风就行了。挪威那些年轻的实习护士都很淫荡,可以拍下来制作成影片,通过有关渠道销售出去。那个浑蛋汤姆,去他的,他怎么会知道亚斯楚和阿斯克尔市谷仓的事!怀疑的念头在欧图的脑子里翻飞,然后消失。他老早就开始怀疑亚斯楚付钱请人罩他的生意。
欧图点燃一根烟。监视画面看起来静止不动:黄色走廊和楼梯上没有一丝动静,完全看不出是实况画面。那些在寝室里过暑假的学生可能都还在床上睡觉。但如果再等上几个小时,也许会看见一个男人;凌晨两点,三〇三室的漂亮宝贝开门让这个人进入寝室。当时女子看起来喝醉了,不仅喝醉了,而且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男子看起来只是蓄势待发。欧图想到了奥翠塔。他第一次见到奥翠塔是在尼尔斯家喝酒小聚的时候,那天每个人都伸出肥胖大手来握手,只有奥翠塔对欧图伸出白色小手,拖长了声音自我介绍,说她叫“奥翠塔”,听起来像是问:“喝醉了?”
欧图长长叹了口气。
浑蛋汤姆跟特种部队的人开会开到午夜,欧图听见汤姆和特种部队队长在监控车外说话。当天稍晚,特种部队人员将会三人一组,部署在各楼层的各个拐角。二十四人,身穿黑衣,头戴头罩,配备装了子弹的MP5冲锋枪、催泪瓦斯和防毒面具。只要目标敲门或企图进入寝室,监控车一声令下,他们就会立刻行动。想到这里,欧图兴奋得直发抖。他看过两次特种部队行动,那些家伙看起来好不真实,现场发出爆破声和闪光,就像重金属演唱会一样,两次行动的目标都当场吓傻了,整个行动在几秒钟内就宣告结束。欧图听说这就是重点所在,要把目标吓得脑袋一片空白,丧失顽强抵抗的能力。
欧图熄灭香烟。陷阱设好了,只等老鼠上钩。
警方会在三点左右抵达。不论在这之前或之后,汤姆都禁止人员进出监控车。今天会是又长又热的一天。
欧图躺到地板上的床垫上,心想三〇三室现在不知在上演什么好戏。他想念他那张床。他想念他那张床晃动的方式。他想念奥翠塔。
与此同时,大门在哈利身后砰地关上。他面对阳光站立,点燃今天第一根烟,朝天空抬头望去,只见天空晨雾弥漫,如同一层薄纱,等着被太阳烧穿。他睡了一觉,是深沉、持续、无梦的一觉,令他难以置信。
“哈利,那玩意儿今天一定会很臭!天气预报说今天可能会是一九〇七年以来最热的一天。”
说这话的人是阿里,他就住在哈利楼下,是尼亚基杂货店的老板。不论哈利起得多早,他出门上班时,总会看见阿里和他弟弟在忙东忙西。阿里举起扫帚,指着人行道上的某样东西。
哈利眯起眼睛,朝阿里指着的那样东西看去,是一坨狗屎。昨晚他和菲毕卡就站在那里,当时他并未看见狗屎,显然是今早或昨晚有人遛狗却没注意到狗拉了屎。
哈利看了看表。就是今天。再过几小时,答案就会揭晓。哈利将烟深深吸入肺里,感受混合了新鲜空气的尼古丁如何振奋他的身体。这是许久以来他首次尝到香烟的味道,那味道竟然很好。这一刻,他忘记了他即将失去的一切:萝凯、工作、灵魂。
就是这一天。
而这一天有个好的开始。
再度令他难以置信。
哈利能感觉到她听见他的声音很开心。
“我跟爸爸说过了,他很高兴能照顾欧雷克,妹妹也会在。”
“首演?”她的声音中带着兴高采烈的笑意,“在国家剧院?太好了。”
她的语气有点夸张,她有时喜欢这样说话,尽管如此,哈利仍发现自己一直处于兴奋状态。
“你要穿什么?”她问。
“你还没答应。”
“看情况。”
“西装。”
“哪一套?”
“我想想……前年独立纪念日穿的、在黑德哈路买的那套。你知道,灰色的,上面有……”
“那是你唯一一套西装。”
“所以我一定会穿那一套。”
她笑了,笑声轻柔,轻柔得有如她的肌肤和亲吻,是她的笑声中他最喜爱的一种。这笑声很简单。
“我六点去接你。”他说。
“好,可是哈利……”
“什么?”
“别以为……”
“我知道,只是去看戏而已。”
“谢了,哈利。”
“哦,是我的荣幸。”
她又咯咯一笑。一旦她开始笑,他不管说什么都可以逗她笑,仿佛他们存在于同一个脑袋中,从同一双眼睛看出去,他只需要伸手一指,用不着多说什么。他必须强迫自己挂上电话。
就是这一天。这一天到目前为止依然美好。
他们同意在行动过程中,让贝雅特陪着希芬森老太太。万一目标(两天前汤姆开始把凶手称为“目标”,现在每个人都这样叫)发现警方设下陷阱,就会改变下手顺序,莫勒不想冒这个险。
电话响起,是爱斯坦打来的,询问事情的进展。哈利说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并问他有什么事。爱斯坦说他打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想知道事情进行得如何。哈利突然有点害羞,他不习惯这种贴心的问候。
“你在睡觉吗?”
“我昨晚睡了。”哈利说。
“很好。密码呢?你破解了吗?”
“破解了一部分。我知道地点和时间了,还不知道为什么。”
“所以你能读懂他的语言,可是你还不知道他的意思?”
“可以这样说,等我们逮到他才能知道剩下的部分。”
“你不懂的是什么?”
“多着呢,例如为什么要把一具尸体藏起来?或者一些小地方,像是他切断被害人的左手手指,可是每次切的都是不同的手指。第一个被害人是食指,第二个是中指,第三个是无名指。”
“按顺序,背后一定有个系统。”
“对,可是为什么不从大拇指开始?这里面是不是藏有什么信息?”
爱斯坦爆发出大笑:“保重,哈利,密码就像女人:如果你不能破解她们,她们就会破解你。”
“还用得着你说。”
“我说了吗?很好,因为这代表我是个会关心别人的人。我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哈利,我的车里好像坐上了一个客人,再聊。”
“好。”
哈利看着烟雾以慢动作做出芭蕾舞的足尖旋转动作。他看了看表。有一件事他没告诉爱斯坦:他有预感,其他细节很快就会明朗。凶手的作案过程有点过于简单,虽然有仪式,但杀人手法带有某种欠缺感情的特质,几乎是摆明了没有恨、欲望或热情,连爱也没有。作案手法太模式化了,几乎是机械式的、照本宣科的。哈利觉得自己好像在跟电脑下棋,对手不是个有心智或者能激动的人。时间会说明一切。哈利又看了看表。
心跳加速。
27
星期六行动
欧图的心情越来越兴奋。
他睡了几个小时,在剧烈的头痛和猛烈的敲门声中醒来。他一打开门,汤姆、特种部队队长傅凯,以及一个自称哈利·霍勒的家伙就冲上了监控车,那个哈利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警监。这三个人上车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抱怨车内空气怎么这么糟。欧图从四个保温瓶中的一个里倒出咖啡,开启屏幕,设定为“录像”模式。他立刻就感觉到美妙的兴奋感从体内升起。每当目标靠近,他总是会有这种感觉。
傅凯介绍说,身穿便服的监视人员已部署在学生楼周围,警犬与巡警也已清查过阁楼和地下室,确定没有人藏在楼里。目前为止,进出学生楼的只有住宿学生,另外三〇三室的女生向入口的看守人员报告,说她让男友留下来过夜。傅凯的手下已各就各位,只等进一步指示。
汤姆点了点头。
傅凯定时检查无线通信状况,无线通信是特种部队的配备,不需要欧图负责。欧图闭上眼睛,享受无线通信的声音。他们只要一放开“通话”按钮,对讲机便会发出短暂的噪声,然后他们就会念出一连串不知所云的代号,像是大人的游乐场术语。
“史麦利得利。”欧图无声地说出这句暗语,想起有个秋日夜晚,他坐在苹果树上偷看亮着灯光的窗户里的人,那时他也对着锡罐低声念叨“史麦利得利”。锡罐底部有一根细绳垂下,越过篱笆。如果尼尔斯还没玩腻这个游戏,跑回家吃晚餐,就会蹲在篱笆旁等待着,将连着细绳另一端的锡罐贴在耳朵上。其实锡罐根本不像《土拨鼠书》里说的那样可以用来通话。
“要开始录了,”汤姆说,“欧图,准备好了吗?”
欧图点了点头。
“一六〇〇,”汤姆说,“计时……开始。”
欧图启动录像机的计时器,秒和十分之一秒的数字在屏幕上迅速跳动,他感到小腹里无声地爆出孩子般的欢喜笑声。这比苹果树上好玩,比奥翠塔胸部的奶油面包好玩,比奥翠塔一边呻吟一边口齿不清地教他该怎么取悦她好玩。
好戏开场。
奥莉面露微笑,打开门让贝雅特进来,仿佛她等待这次来访已经等了好几个世纪。
“哦,又是你啊!请进,不用脱鞋,天气热得不像话,对不对?”奥莉领着贝雅特进入走廊。
“别担心,希芬森老太太,这件案子看起来很快就会结束了。”
“只要有客人来就好了,你们慢慢来。”奥莉笑着说,然后惊慌地用手捂住嘴巴,“哎呀,我在说什么呀!那个人在杀人,不是吗?”
他们走进客厅,客厅里的落地钟正好敲了四下。
“亲爱的,喝茶吗?”
“麻烦你。”
“我可以自己去厨房吗?”
“可以,不过我可不可以陪你去……”
“来啊。”
除了新炉子和新冰箱,厨房看起来从大战结束后就没什么改变。贝雅特在一张大木桌前找了把椅子坐下,奥莉放上烧水壶。
“这里的味道很好闻。”贝雅特说。
“是吗?”
“是啊,我喜欢有这种味道的厨房。老实说,我更喜欢待在厨房,我不是那么喜欢客厅。”
“是吗?”奥莉侧过了头,“你知道吗,你跟我有点像,我也喜欢厨房。”
贝雅特微微一笑:“客厅是你想展现给别人看的一面,厨房却能让每个人都放松,就好像你被容许做你自己一样。你有没有发现,我们一进来就放松了?”
“你说得完全正确。”
两个女人一起大笑。
“你知道吗?”奥莉说,“我很高兴他们派你来,我喜欢你。你不用脸红,亲爱的,我只是个孤单的老太太,脸红就留给你的仰慕者吧,还是说你已经结婚了?还没?哦,那也不是世界末日。”
“那你结过婚吗?”
“我?”奥莉边笑边摆上茶杯,“没有,我生下史文的时候还很年轻,所以一直没有机会……”
“你没结过婚?”
“呃,对,也许有过一两次机会,可是我这种处境的女人在那个年代是被人瞧不起的,所以会来找我的通常都是没人要的男人,所谓‘门当户对’可不是随便说说而已。”
“就因为你是单亲妈妈?”
“是因为史文的父亲是德国人,亲爱的。”
烧水壶开始发出低低的汽笛声。
“啊,我可以理解,”贝雅特说,“那他的成长一定很艰难。”
奥莉怔怔地看着空中,对越来越响的汽笛声充耳不闻。
“比你想象的还要艰难,现在想起来我还是会哭,可怜的孩子。”
“水……”
“你看,我老了。”
奥莉从炉子上拿起烧水壶,往茶杯里倒水。
“你儿子是做什么的?”贝雅特问,看了看表:四点十五分。
“进出口,从前共产主义国家进出口很多东西,”奥莉微笑说,“我不知道他赚了多少钱,可是我喜欢这个名称,‘进出口’,虽然很愚蠢,可是我喜欢。”
“虽然他的成长很艰难,不过他最后似乎过得很好。”
“对,但他也不是一直都过得很好,你们可能有他的记录。”
“很多人我们都有记录,其中很多人后来也都过得很好。”
“他去柏林那次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史文从来都不喜欢说他做了什么,总是神神秘秘的。但我想他可能去找过他父亲,我想他见了他父亲之后,对自己的感觉应该会好很多,怎么说施瓦伯中将都是个潇洒的男人。”奥莉叹了口气,“但我也可能想错了,反正后来史文变了。”
“哦,变得怎样?”
“他变得比较冷静,以前他总是在追逐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他追逐每一样东西:金钱、刺激、女人。你知道,他就跟他父亲一样,无可救药的浪漫,是个讨女人喜欢的男人。他喜欢年轻女人,年轻女人也喜欢他,不过我猜他应该找了一个特别的女人。他在电话里说有事要告诉我,听起来很兴奋。”
“他没有说是什么事?”
“他说等到了以后再跟我说。”
“到了以后?”
“对,他今天晚上会来,不过他要先去开会。他会在奥斯陆待到明天,然后就回去。”
“回柏林?”
“不是不是,史文住在柏林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他住在捷克,他总是说那里是波希米亚,就是爱卖弄。”
“他住在……呃……波希米亚?”
“布拉格。”
马里斯·弗兰望着四〇六室的窗外,只见一个年轻女子在学生楼前的草地上铺了浴巾,躺在上面晒日光浴,那年轻女子是住在三〇三室的女生。马里斯私底下叫她雪莉,以垃圾乐队的主唱雪莉·梅森命名,但她毕竟不是雪莉·梅森。奥斯陆湾上空的太阳躲到了云朵后方。天气终于开始热起来,天气预报说这星期会有热浪来袭。奥斯陆的夏季。马里斯期待奥斯陆夏季的来临。他的另一个选择是回柏福镇的老家,在加油站打暑期工,面对午夜阳光;面对老妈做的肉丸;面对父亲无休止的质问,问他为什么要去奥斯陆念大众传播,凭他的成绩明明可以去特隆赫姆市的挪威科技大学念土木工程;面对星期六的社区中心,跟喝醉的当地居民和尖声怪叫的同学搅和在一起,这些人从来没离开过柏福镇,并认为离开的人是叛徒;面对自称“蓝调乐队”的舞蹈队,他们总是有办法把清水乐队和林纳史金纳乐队的曲子演奏得荒腔走板。
不过这不是今年夏天他留在奥斯陆的原因,他留下来,是因为他找到了梦想中的工作。他只要听音乐、看电影,把意见输入电脑,就能拿到报酬。过去两年来,他常把他写的评论寄给几家大报社,结果都石沉大海,但上个月他去《那又怎样!》杂志社,一个朋友介绍他认识了鲁纳。鲁纳告诉他,他结束了服装生意,创立了《地区报》,如果一切按照计划进行,八月份将发行第一份报纸。朋友提到马里斯喜欢写评论,鲁纳表示他喜欢马里斯穿的衬衫,当场就雇用了他。作为评论者,马里斯写的短文必须“反映新都市价值,以讽刺口吻书写通俗文化,却又不失温暖,消息灵通,而且内容丰富”。这就是鲁纳对马里斯工作内容的构想,而马里斯可以得到丰厚的报酬,不是金钱,而是演唱会、电影和新酒吧的免费门票,以及可以培养人脉、展望未来的环境。这是他的机会,他必须做好准备。当然了,他对流行音乐已经有良好的底子,但他还是跟鲁纳借来许多CD,努力做功课,了解流行音乐的历史。最近他在听八十年代的美国摇滚,诸如R.E.M.、GreenonRed、TheDreamSyndicate、Pixies等乐队。现在CD播放器放的是暴力妖姬乐队,听起来有点年代了,但活力充沛。
女子从浴巾上爬了起来,可能有点凉意。马里斯的视线跟随女子往旁边大楼移动。女子从一个推着自行车行走的男子身旁经过,从男人的衣着来看,应该是个快递员。马里斯闭上眼睛,准备动笔。
欧图用沾有尼古丁的手指揉了揉眼睛。监控车里弥漫着焦躁的气氛,但外人看来会以为每个人都很冷静。没人移动,没人说话。五点二十分,屏幕上一点动静也没有,只有角落的细小白色时间码拼命跳动。欧图的腹股沟又滑下一滴汗水。这样枯坐会让人产生偏执的念头,你会开始想象有人在监视器材上动了手脚,现在看到的画面其实是昨天的录像,诸如此类。
欧图在控制台的桌边敲着手指,浑蛋汤姆竟然下令监控车里禁烟。
欧图把身体歪向右边,挤出个无声的屁,同时看着那个金发平头男。平头男子上车坐定之后,就没再说一句话,看起来像是个退休的保镖。
“看来这家伙今天没上工,”欧图说,“说不定他觉得天气太热了,说不定他决定延期,明天才来,而去阿克尔港喝啤酒了。天气预报说……”
“闭嘴,欧图。”汤姆低声说,声音在车内听起来却十分响亮。
欧图长叹了口气,活动活动肩膀。屏幕角落的时钟显示五点二十一分。“有人看见三〇三室的家伙离开吗?”
这句话是汤姆说的。欧图发现汤姆朝他看来。
“今天早上我在睡觉。”他说。
“派人去三〇三室检查,傅凯?”
特种部队队长清了清喉咙:“我觉得风险……”
“现在就去,傅凯!”
电子设备降温用的冷却风扇嗡嗡旋转。傅凯和汤姆对视了一眼。
傅凯清了清喉咙:“阿尔法呼叫查理二号,请回答。”
嘈杂噪声。
“这是查理二号。”
“立刻查看三〇三。”
“收到,查看三〇三。”
欧图盯着屏幕。没有动静。想象一下,如果……
他们出现了。
三名特种部队队员身穿黑色制服,头戴黑色头罩,手拿黑色冲锋枪,足蹬黑色皮靴,出现在屏幕上。他们的动作非常快,从画面上看起来却平淡无奇,甚是奇怪。是因为声音。是因为少了声音。
三名队员没有使用精巧的小型炸药开门,而是使用老式的撬棒。欧图看了相当失望。一定是因为削减经费。
无声画面中的队员定好位,仿佛准备比赛似的,一人将撬棒嵌入门锁,另外两人站在一米后,手持冲锋枪。突然,他们开始行动,动作十分流畅协调,像是在跳排练整齐的舞步。房门猛然被撞开,在后方待命的两名队员立刻冲了进去,跟在他们身后的第三名队员简直是扑进去的。欧图已经打算把这段视频秀给尼尔斯看了。房门弹了回来,在半开的位置停了下来。可惜他们没时间在房间里装摄像头。
八秒过去了。
傅凯的对讲机发出吱吱声。
“三〇三安全,发现一名女性和一名男性,都没携带武器。”
“活着吗?”
“非常……呃,活蹦乱跳。”
“有没有搜查那名男性?”“他没穿衣服,阿尔法。”
“叫他出来,”汤姆说,“靠!”
欧图直盯着画面上的房门。他们一直在办事,全身光溜溜的,做了一整个晚上和一整个白天。他盯着门口,呆若木鸡。
“查理二号,让那个男人穿上衣服,把他带回到你们的位置。”傅凯放下对讲机,看着其他人,微微摇了摇头。
汤姆在椅子扶手上重重拍了一掌。
“监控车明天也可以用。”欧图迅速瞥了汤姆一眼。他现在说话必须小心谨慎。
“我星期日不收费,不过我得知道什么时间……”
“嘿,你们看。”
欧图本能地转过头去。平头保镖终于开口讲话了,他的手指指着中央的屏幕:“在大厅,他穿过前门,直接进了电梯。”
监控车里安静了两秒钟,接着响起傅凯的呼叫声:“阿尔法呼叫所有小队,可疑目标刚刚进入电梯,准备待命。”
“不用了,谢谢。”贝雅特微笑说。
“说得也是,已经吃了很多饼干了。”奥莉叹了口气,把装饼干的锡盒放回桌上,“我刚刚说到哪儿了?哦,对,我现在一个人住,所以很高兴史文来看我。”
“对啊,住在这样一幢大房子里一定很寂寞。”
“我可以跟依娜聊聊天,可是她今天去她那个绅士朋友的度假小屋了,我请她替我向他问好。不过他们的交往方式现在看来有点怪,他们好像什么都想先试试看,同时又觉得不会长久,这可能也是他们还保密的原因吧。”
贝雅特偷偷看了看表。哈利说行动一结束就会打电话来。
“你刚刚在想别的事,对不对?”
贝雅特缓缓点头。
“没关系的,”奥莉说,“希望他们能逮到他。”
“你有个好儿子。”
“对啊,这是真的,如果他常来看我,就像最近这样,我一定不会抱怨。”
“哦?他多久来看你一次?”贝雅特问。行动差不多应该结束了,为什么哈利还不打电话来?凶手到底有没有现身?
“这四个星期是一星期一次,呃,其实隔的时间更短,他五天来看我一次,停留的时间都很短。我真的认为布拉格那里有人在等他。还有,就像我刚刚说的,我想他今天要告诉我一些事。”
“嗯。”
“上次他送我一件珠宝,你要不要看看?”
贝雅特看着老太太,突然觉得十分疲倦,她厌倦这份工作,厌倦快递员杀手,厌倦汤姆、哈利和奥莉,更重要的是,她厌倦她自己,厌倦这个高尚、尽忠职守的贝雅特。这个贝雅特认为她可以有所成就、有所作为,只要她当个乖女孩,在工作上表现得又好又聪明,聪明到懂得时常听从别人的话就行了。是时候做些改变了,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可以改变。最重要的是,她只想回家,躲在被子底下睡一觉。
“也是,”奥莉说,“反正也没什么好看,要不要再喝点茶?”
“麻烦你。”
奥莉刚要倒茶,却看见贝雅特的手从茶杯上方伸过来,握住她的手。“抱歉,”贝雅特笑说,“我的意思是说我想看看。”
“什么……”
“我想看看你儿子送你的珠宝。”
奥莉精神一振,走出厨房。
乖女孩,贝雅特心想。她端起茶杯,打算把杯中的茶喝完。她要打个电话给哈利,问问行动到底进行得如何。
“你看。”奥莉说。
贝雅特的茶杯,或者说,奥莉的茶杯,或者再说得更精确一点,德意志国防军的茶杯停在半空中。
贝雅特看着那枚胸针,以及胸针上镶饰的宝石。
“这是史文进口的,”奥莉说,“他们在布拉格好像只切割这种特别的形状。”
胸针上的宝石是钻石,形状是五芒星。
贝雅特只觉得嘴里发干,舌头在口中转了一圈,想去除干涩之感。“我得打个电话。”她说,她口中依然干涩,“可不可以请你找一张史文的照片给我?最好是最近的,这非常重要。”
奥莉一脸困惑,但还是点了点头。
欧图张嘴呼吸,眼睛盯着屏幕,耳朵听着周围的说话声。
“可疑目标进入布拉弗二号的区域。可疑目标停在门口。布拉弗二号,准备好了没?”
“这是布拉弗二号,准备好了。”
“目标停下脚步,他把手伸进口袋,可能要拿枪,我们看不见他的手。”
汤姆沉着声音说:“行动。”
“行动,布拉弗二号。”
“奇怪……”平头保镖喃喃地说。
马里斯觉得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便把暴力妖姬乐队的音乐声调小一点,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又来了。有人在敲门。会是谁?据他所知,这条走廊上每间寝室的学生都回家过暑假了。不会是雪莉。他在楼梯上遇见过雪莉,他停下脚步问她想不想跟他去听演唱会、看电影或看舞台剧,完全免费,哪一种随便她挑。
马里斯站起身来,发现自己手心冒汗。为什么冒汗?敲门的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雪莉。他匆匆环顾房内,发现自己直到现在才真正好好看了看这个房间。他东西不多,不可能把房间搞得很乱。四面墙壁光秃秃的,只挂了一张美国摇滚歌手伊吉·帕普的海报,而且是从别的地方撕下来的,另外还有一个乏善可陈的书架,这个书架很快就会摆满免费CD和DVD。这个房间糟透了,毫无个性可言。敲门声再度传来。他被子的一角从沙发床后方冒了出来,他赶紧把被子塞回去。不可能是她,不可能……真的不是她。
“弗兰先生吗?”
“哦?”马里斯吃了一惊,看着眼前的男子。
“你有一个包裹。”
男子放下背包,拿出一个A4大小的信封交给马里斯。马里斯接过盖了邮戳的白色信封,看见上面没写名字。“你确定这是给我的?”他问。
“对,需要您签收……”男子拿出写字板,上面夹着一张纸。
马里斯以询问的神色看着男子。
“抱歉,你有笔吗?”男子微笑着说。
马里斯又盯着男子看。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他一时间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等一下。”他说。
他拿着信封回房内,把信封放在书架上的一串钥匙旁,钥匙环上有个骷髅头。他在抽屉里找到一支笔,回过身来,却看见男子已站在他身后昏暗的门口。他不禁后退一步。“我没见你走进来。”马里斯说,随即听见自己紧张的笑声在四壁间回荡。
他倒不是害怕,他家乡的人通常都这样直接走进来,好让暖气不会流失,或者避免冷空气进入,可是眼前这个男子有个地方怪怪的。这人已摘下护目镜和安全帽,现在马里斯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吓一跳了。男子看起来太老,自行车快递员通常都是二十来岁,眼前这张脸看起来却至少有三十多岁,甚至四十多岁。
马里斯正要说话,却看见男子手中拿着一样东西。房间里很明亮,玄关却很昏暗。马里斯看过很多电影,认得出那是一把装了消音器的手枪。“那是要给我的吗?”马里斯惊慌失措地说。
男子微微一笑,举起枪来,对准马里斯的脸。这下子马里斯明白,自己应该感到恐惧了。
“坐下,”男子说,“你有笔了,打开信封。”
马里斯跌坐在椅子上。
“你要写点东西。”男子说。
“干得好,布拉弗二号。”傅凯大喊,红光满面。
欧图用鼻子呼吸。画面中的男子趴在二〇五室前方地上,手被扭到背后,铐着手铐。最棒的是,他的脸扭向摄像头,让人看见他脸上的惊讶表情以及因为疼痛而扭曲的五官,人人都看得见这浑蛋终于明白自己失手了。这是独家新闻,不对,不只如此,这是历史性的独家新闻,奥斯陆炎热夏季的戏剧化高潮:快递员杀手在即将犯下第四起谋杀案之前被逮捕。全世界都会抢着播出。我的天哪,我欧图·哈根就要发了。再也不必替7-11装什么监控系统了,再也不必理会那个浑蛋汤姆了,他可以买……他可以……奥翠塔和他可以……
“不是他。”那看起来像门房的平头男子说。
监控车里一片静默。汤姆在椅子上倾身向前:“哈利,你说什么?”
“不是他。二〇五室的学生是我们没联络到的人之一,根据寝室名单,住二〇五的学生叫欧德·艾纳·赖利波特。躺在地上的那个家伙,虽然看不清楚手里拿着什么,可是在我看来他拿的是一把钥匙。抱歉,各位,我猜赖利波特回来了。”
欧图看着画面。监控车里的器材总价值超过一百万克朗,有的是买来的,有的是借来的,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聚焦在男子手上,看看那平头门房说得对不对。但欧图不需要这么做。苹果树的树枝正在断裂。他从院子里就可以看见窗内灯光。锡罐迸裂。
“布拉弗二号呼叫阿尔法,银行卡上写着他的名字,欧德·艾纳·赖利波特。”
欧图瘫软在椅子上。
“放轻松,各位,”汤姆说,“他还是可能会来,是不是,哈利?”
浑蛋哈利没回答,他的手机却响了起来。
马里斯看着自己从信封里拿出来的两张白纸。
“你最亲近的亲属是谁?”男子问。
马里斯吞了口唾沫,想要回答,却说不出话来。
“你只要照我的话做,”男子说,“我就不会杀你。”
“我爸跟我妈。”马里斯低声说,听起来有如可悲的求救信号。
男子指示马里斯在信封上写下父母的姓名和地址。马里斯提笔开始书写:名字、姓氏、柏福镇。写完后他看着自己写的字,只见每个字都写得歪七扭八,抖动不已。
男子开始口述信件内容,马里斯听从指示,在信纸上写道:“嘿!突然改变计划!我要跟乔治,就是那个我在这里认识的摩洛哥人去摩洛哥玩,我们会住在他父母家,他父母住在山里一个叫哈珊的小村子。我会待上四个星期,那里的手机信号可能不太好,不过我会写信,可是乔治说那里的邮差不太可靠,反正我一回来就会跟你们联络,爱你们的……”
“马里斯。”马里斯说。
“马里斯。”
男子叫马里斯把信装进信封,然后把背包举到马里斯面前,命令他把信封放进背包。
“另外一张纸只要写‘出国,四星期后回来’,然后写下今天的日期,签上你的名字。就这样,谢谢你。”
马里斯坐在椅子上,思索着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男子就站在他的正后方。一阵清风吹动窗帘。鸟儿在外面放声高叫。男子倾身向前,关上窗户。这样便只听得见书架上的CD播放器兼收音机传出的低声哼唱。
“那是什么歌?”男子问。
“《艳阳下的水泡》。”马里斯说。他刚刚按下了“重播”键。他喜欢这首歌,可以写一篇很棒的评论,一篇带有讽刺口吻却又不失温暖、内容丰富的评论。
“我听过这首歌,”男子说,找到音量旋钮,调高音量,“只是记不得在哪里听过。”
马里斯抬起头来,看着窗外沉寂的夏日,看着白桦树枝似乎在跟他挥手道别,看着青青草地。他在窗户中看见男子举起手枪,指向他的后脑。
“狂野起来!”小喇叭尖声唱道。
男子放下手枪:“抱歉,忘了开保险,好了。”
马里斯紧紧闭上双眼。雪莉。他想到雪莉。她现在在哪里?
“我想起来了,”男子说,“是在布拉格,这个乐队好像叫‘暴力妖姬’,是我太太带我去听的演唱会,他们唱得不是很好,对不对?”
马里斯张口欲答,这时手枪发出一声干咳,从此再无人知道马里斯对暴力妖姬乐队有什么看法。
欧图的双眼紧盯屏幕,耳中听见傅凯在他身后跟布拉弗二号用暗语交谈,浑蛋哈利接起哔哔作响的手机,说的话并不多。可能是某个丑女人想跟他上床吧,欧图心想,竖耳聆听。
汤姆默不作声,坐在椅子上啃咬手指关节,面无表情地看着特种部队带走赖利波特。赖利波特没被上手铐,他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妈的什么都没有。
欧图只是把视线牢牢钉在屏幕上,觉得自己好像就坐在核反应堆旁边。车外没什么可看的,车里却像是个煮得啵啵作响的焖烧锅,你绝对不会想去掀开锅盖,看看里头煮的是什么。眼睛看着屏幕就好。
傅凯说:“通话结束。”放下吱吱作响的对讲机。浑蛋哈利还在跟丑女人打手机,回答的话不超过一个音节。
“他不会来了。”汤姆说,看着画面上空荡荡的走廊和楼梯。
“天色还早。”傅凯说。
汤姆缓缓摇了摇头:“他知道我们在这里,我感觉得到,他正坐在某个地方嘲笑我们。”
他可能在院子里的树上,欧图心想。
汤姆站了起来:“收拾东西吧,各位,五芒星的理论不成立,明天再重新开始。”
“理论成立。”
其他三人转头望向浑蛋哈利,只见他把手机收回口袋。
“他叫史文·希芬森,”哈利说,“挪威人,住在布拉格,一九四六年出生于奥斯陆。我们的同事贝雅特说他看起来年轻很多。他有两次走私前科,他送给母亲的钻石跟我们在尸体身上发现的一模一样。发生命案的那几天,他母亲都说他去探望过她。他母亲就住在弗勒公馆。”
欧图看见汤姆脸色发白,表情僵硬。
“他母亲?”汤姆的声音十分低微,“就住在星星最后一个尖角指向的地方?”
“对,”浑蛋哈利说,“他母亲正在等他今天晚上去探望她。一辆支援警车已经出发前往施怀歌德街,我的车就停在这边。”哈利站了起来。汤姆搓揉下巴。
“我们得重新编组。”傅凯说,一把抓住对讲机。
“等一下!”汤姆大吼,“谁都不准行动,等我命令。”
众人殷切地看着汤姆。汤姆闭上眼睛,两秒过后,他张开眼睛:“哈利,拦下那辆警车,弗勒公馆方圆一公里内都不准有警车靠近,绝对不能让他察觉到一丝风吹草动,刚才我们已经见识过他的厉害了。我对东欧走私犯有一点了解,他们一定会安排好退路,一定。还有,一旦他们脱逃,就别想再找到他们。傅凯,你跟你的弟兄留在这里,继续执行任务,直到我下别的命令。”
“可是你刚刚说他不会……”
“照我的话去做,这可能是我们唯一能逮到他的机会,这次的任务由我负责,出了纰漏我一个人承担。哈利,这里交给你,可以吗?”
欧图看见浑蛋哈利面无表情地看着汤姆。
“可以吗?”汤姆又问了一次。
“好。”浑蛋哈利说。
28
星期六人造阳具
奥莉睁大眼睛看着贝雅特检查她的左轮手枪的弹匣,确认里面有子弹。
“我的史文?我的老天,他们得弄清楚自己找错人了!史文连一只苍蝇都不忍心杀害的!”
贝雅特把弹匣旋回原位,发出咔嗒一声。她走到厨房窗前,从那扇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施怀歌德街的停车场:“希望是这样,可是我们必须先逮捕他才能知道。”
贝雅特心跳变快,但还不致过快。她的倦怠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轻盈感和置身中心的感觉,像是吃了药似的。她这把手枪是父亲的老制式手枪,有一次她听见父亲对同事说绝对不能仰赖单发手枪:“他没说他几点回来?”
奥莉摇了摇头:“他只说他要去办点事。”
“他有前门的钥匙吗?”
“没有。”
“很好,那……”
“我如果知道他要来,通常都不会锁门。”
“现在门没锁?”贝雅特感觉血液涌上头部,听见自己的声音陡然提高。她不知道应该怪谁,是怪受到警方保护、却没锁上前门而让儿子可以长驱直入的希芬森老太太,还是她自己竟然没去检查这么一个非常基本的环节?
她专注呼吸,好让说话声音冷静下来:“奥莉,我要你坐在这里,我去走廊……”
“嘿!”
一个声音从贝雅特背后传来。她心跳变快,但还不致过快。她转过身,右手臂向前直伸,细长的白色手指紧紧扣住扳机。只见一个人影站在走廊前端的门口处。贝雅特没听见那人进来的声音。她觉得自己很笨,笨到家了。
“哇哦。”那声音咯咯笑道。
贝雅特看见那人的面孔,犹豫了半秒,然后松开扣在扳机上的手指。
“他是谁?”奥莉问。
“希芬森老太太,”那人说,“我是汤姆·瓦勒警监,来支援的。”他伸出手跟奥莉握手,同时瞥了贝雅特一眼,“我擅自把前门锁上了,希芬森老太太。”
“其他人呢?”贝雅特问。
“没有其他人了,只有……”汤姆嘴角泛起微笑,贝雅特浑身僵硬,“我们两个人,甜心。”
时间到了晚上八点。
电视新闻播报员说冷锋正在通过英国,热浪即将结束。罗杰·钱登在邮报大楼的走廊上对一个同事说,警方这几天变得非常沉默,他猜想一定有什么事正在酝酿。有人谣传说派遣了特种部队,而且队长傅凯这两天一通电话都没回。罗杰的同事认为这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编辑台也同意,于是冷锋成了头条新闻。
莫勒坐在沙发上看《音乐大挑战》,他喜欢节目主持人伊伐·崔格,也喜欢崔格的歌,并不在意警署有些人说这个节目有点过时,而且过于普通。他喜欢普通的氛围。而且他突然想到挪威一定有很多才华横溢的歌手没有机会在聚光灯下一展歌喉。不过今天晚上他没办法专心于歌词和对话;他只是呆呆地盯着电视,脑子里想的却是刚刚哈利打电话汇报的内容。
莫勒看了看表,瞄了电话一眼,这已经是他半小时来第五次瞄电话了。哈利同意一有新进展就跟他汇报,总警司也要求他只要行动一有结果,立刻做一份简报。莫勒心想,不知道总警司的小木屋有没有电视?不知道总警司是不是跟他一样正坐在电视机前看机智问答,嘴里说答案,脑子却飞到了其他地方?
欧图吸了口烟,闭上眼睛。他看见窗口的灯光,耳边听见风吹枯叶的窸窣声。大人拉上了窗帘,他的一颗心往下沉。另一个锡罐已被扔到水沟里,尼尔斯已经回家了。
欧图自己那包烟抽完了,便向那个叫哈利的浑蛋警察讨烟。汤姆已离开半小时,哈利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骆驼牌淡烟。好牌子,只不过淡烟稍嫌美中不足。欧图和哈利抽起烟来,傅凯不以为然地瞪了他们一眼,但没有多说什么。欧图透过蓝色烟雾朝傅凯的脸瞥了一眼,这股蓝色烟雾在令人沮丧的阶梯和走廊的静止画面上罩上一层薄纱,使得画面看来比较朦胧,不那么刺眼。
哈利把椅子挪往欧图的方向,好让自己更靠近屏幕。哈利抽烟的姿态很悠闲,看着分割画面的眼神却十分认真,一格一格研究,仿佛里面有些东西他还没注意到。“那是什么?”哈利问,指向左边屏幕的一格画面。
“那个吗?”
“不是,再高一点,四楼的。”
欧图看向哈利说的那格画面,但画面里同样是空荡荡的走廊和淡黄色的墙壁。“我没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欧图说。
“右边第三扇门的上面,在灰泥那里。”
欧图眯起双眼,看见那里有一些白色痕迹。起初他以为那是他们装设摄像头失败所致,但仔细想想却不记得他们在那片墙壁钻过洞。
傅凯向前俯身:“那是什么?”
“不知道,”哈利说,“欧图,你能不能放大画面?”
欧图移动光标,在那扇门的上方拉出一个小方块,然后按住两个按键,那块区域立刻显示在整个二十一英寸的屏幕上。
“我的老天。”哈利喃喃地说。
“这没什么大不了。”欧图大言不惭地说,充满感情地拍了拍控制台。他开始喜欢哈利这个人了。
“魔鬼之星。”哈利低声说。
“什么?”
哈利已转头望向傅凯。
“呼叫德尔塔一号或是妈的随便哪个小组,准备强行进入四〇六室,叫他们等我到了以后再行动。”
哈利站了起来,拿出一把枪,欧图认出那是一把格洛克21,他深夜在网上逛时曾经看过这把枪。他知道有事情要发生了,却不知道是什么事,但这件事可能代表他终究还是拿得到独家新闻。
哈利已走出了门。
“阿尔法呼叫德尔塔一号。”傅凯说,放开对讲机按键。
噪声。美妙的嘈杂噪声。
哈利在学生楼正门内的电梯前停下脚步,犹豫片刻,然后抓住把手,拉开电梯门。他一看到黑色铁栅格,心就怦怦乱跳。眼前赫然是一道黑色铁栅门。
他放开仿佛烧烫的门把,让电梯门关上。反正已经太迟了,就好像你知道火车已经离站,但还是做出最后冲刺,奔向月台,想在火车完全消失前看上一眼,真是可悲。
哈利决定爬楼梯,并试着冷静地往上爬。那家伙是什么时候来的?两天前?还是一个星期前?
他无法克制自己的脚步,不由自主跑了起来,鞋底踩在楼梯上听起来宛如砂纸擦东西般沙沙作响。他想在火车消失前看上一眼。他往左拐了个弯,进入四楼走廊,三名黑衣队员正好也从走廊另一端到达。
哈利站在墙上刻着的五芒星下方,只见白色刻痕在黄色墙壁衬托下十分耀眼。
寝室号码“四〇六”下方写着姓氏“弗兰”,再下方用两条胶带贴着一张纸。
出国,四星期后回来,马里斯。
哈利朝德尔塔一号点了点头,表示可以开始行动。
六秒钟后,房门被撬开。
哈利叫其他人在外面等着,自己独自走了进去。房间是空的。他环视整个房间,只见里面干净整洁,甚至过于整洁,和沙发床上方的那张伊吉·帕普破烂海报很不搭。清空的书桌上方是书架,书架上摆着几本破烂的平装书,旁边是个骷髅头钥匙环,串着五六把钥匙。一名古铜肤色的少女在相片中露出微笑。可能是女友或姐妹吧,哈利猜想。德裔美国小说家布科夫斯基的书和大型手提收录音机之间,放着一个白色的蜡制拇指,拇指朝上翘起。一切准备妥当,万事OK,不是吗?
哈利看着伊吉·帕普的海报,他没穿上衣,露出精瘦的身躯和自己制造的疤痕,深邃的眼窝中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这男人一定经历过一两个属于他自己的磨难。哈利摸了摸书架上的白色拇指。材质太软了,不是石膏或塑料,摸起来几乎跟真的手指一样。触感冰凉,但很真实。他闻了闻白色拇指,想起了威廉家的那根人造阳具。白色拇指闻起来有福尔马林和涂料的混合气味。他用两根手指挤了挤白色拇指,白色涂料碎裂,哈利闻到刺鼻的气味,心头一惊。
“我是贝雅特。”
“我是哈利,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我们还在等,汤姆自己占据了走廊上的位置,把我跟希芬森老太太赶进厨房里,看来女性解放也不过如此。”
“我现在在学生楼的四〇六室,他来过这里。”
“他去过那里?”
“他在房门上方的灰泥上刻了魔鬼之星,住在这里的男学生马里斯·弗兰失踪了,其他学生有好几个星期没见到他,门上还贴了一张纸,说他出远门了。”
“呃,说不定他真的出远门了。”
哈利注意到贝雅特说话开始有他的腔调。
“不太可能,”哈利说,“他的大拇指留在房间里,而且经过某种防腐处理。”
手机那边沉默了一会儿。
“我已经打电话给鉴定组,他们已经派人来了。”
“可是我不明白,”贝雅特说,“你们不是在整栋大楼里都装满摄像头了吗?”
“呃,对啊,可是这是二十天前发生的。”
“二十天?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找到了马里斯父母的电话,打了过去,他们说收到马里斯寄去的一封信,说他去摩洛哥玩,他父亲还说这是他头一次写信给他们,通常他都会打电话。信上的邮戳是二十天前。”
“二十天……”贝雅特低声说。
“二十天,也就是卡米拉命案的五天前,换句话说……”哈利在手机上听见贝雅特用力呼吸。“这件命案发生在我们以为是第一起命案的五天前。”他说。
“我的天哪。”
“不只这样,我们把住宿生集合起来,问有没有人记得那天的事,结果一个住在三〇三室的女学生说,她记得那天下午她在宿舍外面的草地上晒日光浴,回来的时候跟一个自行车快递员擦身而过。她会记得这件事是因为这里不常有快递员来,而且几个星期后,报纸开始刊登快递员杀手的新闻,她还在走廊上拿这件事跟别人开过玩笑。”
“所以在作案顺序上,他欺骗了我们?”
“不,”哈利说,“是我太蠢了。你记不记得我曾纳闷他切下手指是不是代表某种密码?呃,结果答案再简单不过。这里留下的是大拇指,所以他是从左手第一根手指开始按照顺序切的,用不着天才的大脑也算得出卡米拉是第二个被害人。”
“嗯。”
她又在学我说话了,哈利心想。
“现在只剩下第五根手指,”贝雅特说,“也就是小指。”
“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对不对?”
“轮到我们这里了,而且本来就该轮到我们这里。我的天,他真的打算……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吧?”
“他母亲坐在你旁边吗?”
“对。哈利,快告诉我他要做什么。”
“我不知道。”
“我知道你不知道,总之跟我说些什么吧。”
哈利踌躇了一会儿:“好吧。很多连环杀手的杀人动力源于自卑感,既然第五名被害人是最后一个,也是最终的一个,那么他很可能计划夺去他上一代直系血亲的性命,或是夺去他自己的性命,或是两者的性命。这跟他和母亲的关系无关,而是跟自己有关。总之,选择弗勒公馆作为杀人地点是合乎逻辑的。”
一阵静默。
“你还在吗,贝雅特?”
“是的,是这样没错,他是以德国人的孩子这个身份长大的。”
“谁?”
“正要来这里的人。”
又是一阵静默。
“汤姆为什么一个人守在走廊上?”
“你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按照正常程序,应该是你们两个人一起逮捕犯人,这比你坐在厨房里更安全。”
“也许吧,”贝雅特说,“我没什么实战经验,他一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嗯。”哈利说。他的脑海闪过一些念头,一些他一直努力压抑的念头。
“哈利,是不是有什么事不对劲?”
“对,”哈利说,“我的烟抽完了。”
29
星期六溺水
哈利把手机放回夹克口袋,靠上沙发椅背。他这样坐在沙发上,鉴定组人员肯定会生气,可是这里实在没什么线索可以破坏。显然凶手这次作案后彻底清理了现场。哈利甚至在地上闻到淡淡的液态肥皂香味,这是因为他在地上发现了一些黑色块状物,乍看之下像是烧熔的橡胶掉落到地毯上,于是就把脸凑到地板上去看。
门口出现一张面孔:“我是鉴定组的毕尔·侯勒姆。”
“很好,”哈利说,“你身上有烟吗?”
哈利站起身来,走到窗前,侯勒姆和他的同事开始工作。夜晚的阳光斜照在学生楼、街道和坎本区的树木上,最后落在德扬区,把每一处都染上灿烂的金黄。这样的奥斯陆黄昏美丽无比,哈利不知道有哪个城市能和它相比,一定有其他城市比得上,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我想知道这些黑色块状物是什么。”哈利指了指地板。
“好。”侯勒姆说。
哈利觉得头晕,因为他连续抽了八根香烟。香烟抑制住了他的酒瘾,但也只是抑制,并没有完全消除。他凝视着那根拇指。拇指可能是用钳子切下来的。凶手还用到了涂料和胶水。要在房门上方刻上五芒星,则需要用到凿子和锤子。这次凶手带了很多工具。
哈利明白五芒星和拇指代表的意义,可是为什么要用胶水?
“看起来像是熔化的橡胶。”侯勒姆蹲在地上说。
“要怎么熔化橡胶?”哈利问。
“可以用火烧,也可以用熨斗烫,还可以用热风枪吹。”
侯勒姆耸了耸肩。
“熔化橡胶干吗?”
“为了要让它硫化,”侯勒姆的同事说,“硫化胶可以用来修理东西或者达到防水的功效,比如说汽车轮胎。硫化胶也可以用来焊接,达到密封效果,诸如此类。”
“这个呢?”
“不知道,抱歉。”
“谢谢。”
白色拇指指向天花板。如果这根拇指能指向密码的答案就好了,哈利心想。这根拇指显然是个密码。凶手在警方的鼻子上套了个环,牵着警方,就像牵着一头蠢兽一样,爱往哪个方向牵,就往哪个方向牵,所以这个密码一定有答案。如果密码是专为哈利这种具有中等智商的白痴设计的,那答案一定很简单。
他看着那根拇指,心想代表意义可能有:向上指、OK、收到、明白。
傍晚的阳光持续涌入。
他深深吸了口烟。尼古丁在他的血管里流窜,通过肺部狭窄的毛细血管,朝北行进。尼古丁有毒,损害健康,让人上瘾,但滋味一流。可恶!
哈利突然一阵剧烈咳嗽。
拇指指向天花板。四〇六室的天花板。四楼的天花板。原来如此,白痴,白痴!
哈利转动钥匙,打开了门,在墙边找到电灯开关,走进门内。阁楼很高,通风良好,但没有窗户。储藏室有编号,每个储藏室占地两平方米,彼此紧临,沿墙壁排成一列。细铁丝网内堆放着许多物品,这些物品的物主先把它们储存在这里,日后再扔进巨型垃圾箱。储藏室里的物品包括:破了洞的床垫、过时的家具、放衣服的硬纸箱、还能用而不能扔的电器。
“有如地狱之火。”傅凯喃喃地说,和两名特种部队队员走了进来。
哈利觉得用这个意象来形容这里再恰当不过。这时天空中的太阳也许低垂,渐渐西沉,但太阳一整天都在替屋顶的瓷砖加热,现在瓷砖正在释放今天储存的热量,把阁楼变成名副其实的桑拿房。
“四〇六室的储藏室应该往这边走。”哈利说,往右走去。
“为什么你这么确定尸体在阁楼?”
“呃,因为凶手指出了明显的事实,五楼是在四楼的楼上,所以四〇六室的楼上指的就是阁楼。”
“指出?”
“类似看图说话。”
“你知不知道这上面不可能有尸体?”
“为什么?”
“昨天我们带警犬上来过,一具尸体在这种温度下躺在这里四个星期……这样说好了,如果把狗的嗅觉转换成人类的听觉,这就像是在这里寻找一个发出巨响的警报器。就算是最迟钝的警犬也不可能找不到一具尸体,更何况昨天我们牵来的那只警犬是最顶尖的。”
“如果尸体被密封起来,味道飘不出来呢?”
“空气分子移动得很快,即使是极其细小的开口都能穿过,不太可能……”
“硫化胶。”哈利说。
“什么?”
哈利在一个储藏室前停下脚步,两名制服队员立刻举着撬棒站定位置。
“兄弟们,我们先用这个试试看。”哈利把一串带有骷髅头的钥匙举到他们面前,晃了晃。最小的那把钥匙正好可以插入挂锁的锁眼。
“让我单独进去,”哈利说,“鉴定组的人不喜欢现场被脚印蹂躏。”
哈利借了一把手电筒,站到一个又高又宽的白色双门衣柜前,这个衣柜占据了储藏室绝大部分的空间。他伸手抓住衣柜门把,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然后用力把门拉开。衣服、灰尘和木头的霉味扑鼻而来。他按亮手电筒,只见横杆上挂着一排蓝色西装,款式跨越三个时代,一定是马里斯的长辈留给他的。哈利用手电筒照亮衣柜内部,用手摸了摸西装。西装用的是粗糙的羊毛料子。其中一套罩在薄薄的塑料袋里,里面是灰色的保护套。
哈利关上衣柜,朝储藏室后方的墙壁走去,那里有个晾衣架,上面挂着两片窗帘,看样子是家庭手工缝的。哈利拉起窗帘,看见一只小型食肉动物张着嘴,龇着尖齿无声地朝他咆哮。那只动物身上剩下的皮毛是灰色的,仿大理石眼珠是褐色的,需要抛光。
“是貂。”傅凯说。
“嗯。”
哈利环顾四周,储藏室里没有太多空间可以查看,难道他真的误判了?接着,他看见一卷地毯,像是波斯地毯,至少他这么觉得。地毯直立着,倚在细铁丝网上,指向天花板。哈利把一把藤椅推到地毯旁,踩上去,拿手电筒往那卷地毯里照去。站在外面的特种部队队员看着哈利,神色紧张。
“好吧。”哈利说,爬下椅子,关上手电。
“怎么样?”傅凯问。
哈利摇了摇头,蓦然间怒气上冲,踢了衣柜侧边一脚,把衣柜踢得像肚皮舞娘般左摇右摆。狗的吠叫声传来。一杯,只要来一杯就好,只要有片刻不受折磨就好。正当他准备转身离去,耳中却听见摩擦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墙壁上滑了下来。他立刻转过身去,正好看见衣柜门猛然打开,一个西装袋朝他扑来,把他撞倒在地。
哈利知道自己一定晕过去了几秒钟,因为当他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后脑隐隐作痛。他吸了口气,吸进干燥木质地板扬起的尘埃。西装袋的重量把他肺里的空气全给撞了出来,他感觉自己像是溺水,被压在一个装满水的大塑料袋底下。他心下惊慌,挥拳击出,不料拳头却打在柔软表面上,而柔软表面的下方有什么软软的东西陷了下去。
哈利心头一惊,全身僵直,静止不动。慢慢地,他的视线开始聚焦;溺水的感觉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已然淹死的感觉。
灰色塑料膜里,一对呆滞的眼睛正和他对视。
马里斯·弗兰。
30
星期六逮捕
特快列车朝站外驶去,闪烁着银色亮光,犹如一阵似有似无的轻风般安静无声。贝雅特看着奥莉,只见奥莉抬起头,望向窗外,不断眨眼。她搁在餐桌上的双手爬满皱纹,但肌肉结实,宛如鸟儿眼中的乡村。皱纹是长长的山谷,黑蓝色血管是河流,指节是连绵山脉,其上铺展开来的肌肤仿佛是灰白色的帆布帐篷。贝雅特细看自己的双手,她这双手可以做些什么,不能做些什么?
晚上九点五十六分,贝雅特听见栅门打开,屋外的碎石小径传来脚步声。她站了起来,心跳既快且轻,犹如盖革计数器[5]。
“是他。”奥莉说。
“你确定?”
奥莉露出忧伤的微笑:“他从小到大走在碎石路上的脚步声我都听惯了。后来他长大了些,可以跑出去玩,每次只要走到第二步,我就会醒来。他一共会走十二步,你数数看就知道了。”
汤姆突然出现在厨房门口。“有人来了,”他说,“你们留在这里,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来,知道吗?”
“是他。”贝雅特说,朝奥莉点了点头。
汤姆简洁地点了个头,离开厨房。
贝雅特把手放在奥莉手上。“不会有事的。”她说。
“你们会发现自己找错人了。”奥莉说,并未和贝雅特目光相触。
十一步,十二步。贝雅特听见前门传来开门声。
接着就听见汤姆大吼:“警察!我的警察证就摆在你前面的地上,把枪放下,不然我就开枪!”
贝雅特感觉到奥莉的手抽动了一下。汤姆为什么要喊得这么大声?他们之间的距离最多五六米。
“最后一次警告!”汤姆大吼。
贝雅特站了起来,从肩带的皮套中取出左轮手枪。
“贝雅特……”奥莉话声颤抖。
贝雅特抬头一看,看见奥莉恳求的眼神。
“放下武器!你瞄准的是警察。”
贝雅特踏出四步,来到大门前,把门拉开,举起手枪,踏进玄关。汤姆就在前方两米处,背对着她。只见门口站着一个身穿灰色西装的男人,手中提着一只行李箱。贝雅特是根据她对屋外情势的揣测而采取的行动,因此当她真正看见屋外情况时,她的第一个反应是困惑。
“我会开枪!”汤姆大喊。
贝雅特看见那男人张大了嘴,满脸错愕,站在正门前方。汤姆的肩膀已朝向前,准备承受扣下扳机所产生的后坐力。
“汤姆……”贝雅特压低声音,却见汤姆的背部突然僵直,仿佛贝雅特会从背后开枪射他,“他手里没有枪,汤姆。”
贝雅特觉得自己好像在看电影,眼前是荒谬绝伦的场景,像是有人按下暂停键,画面静止在这一瞬间;画面颤动,时间静止。她等待枪声响起,但枪声并未响起。就临床而言,汤姆并未发疯,他并没有失去对冲动的控制,这可能也是贝雅特会经常害怕汤姆的原因,她害怕的是汤姆伤害她时显露出的那种冷酷的控制力。
“既然你来了……”汤姆终于开口,声音听起来很不自然,“也许你可以给犯人戴上手铐。”
31
星期六《有人可以恨,不是很好吗?》
将近午夜,莫勒第二次在警署门外面对媒体。只有最亮的星光可以穿透奥斯陆上空的雾霾,莫勒却必须以手遮挡闪光灯的刺眼亮光。简短犀利的问题有如雨下,洒落在他身上。
“一个一个来,”莫勒说,朝一只高举的手臂指了指,“请自我介绍。”
“我是《晚邮报》记者罗杰·钱登,请问史文·希芬森认罪了吗?”
“目前嫌疑人仍由领导调查小组的汤姆·瓦勒警监审讯,讯问结束前我们不能回答任何问题。”
“警方是不是真的在史文的行李箱里找到了手枪和钻石?钻石是不是跟尸体身上发现的一样?”
“确实是这样。那一位,对,请说。”
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说:“今晚稍早您说史文·希芬森住在布拉格,所以我查出了他的正式登记地址,这个地址是一家公寓,可是他们说他一年前就离开了,没有人知道他现在住在哪里。请问您知道他现在的住处吗?”
莫勒还没回答,其他记者已开始记笔记。
“还不知道。”
“我跟几个当地居民谈过话,”女子话声里有一股藏不住的自傲,“他们说史文·希芬森有个年轻女友,但不知道她的名字,有人说她是妓女。请问警方知道这件事吗?”
“我们现在才知道,”莫勒说,“谢谢你的协助。”
“我们也谢谢你。”一个声音在媒体群中叫道,跟着是一群鬣狗般的纯男性哄笑声。女子犹豫地笑了笑。
一个口操奥斯佛方言的声音说:“我是《每日新闻报》的记者,请问他的母亲如何看待这件事?”
莫勒直视那记者的双眼,咬住下唇,防止自己破口大骂:“这我不予置评。是,请说。”
“我是《达沙日报》的记者,我们想知道在这样的大热天,马里斯·弗兰的尸体怎么可能躺在学生楼的阁楼长达四个星期,却没有人发现。”
“目前我们还不知道确切的时间,但是凶手使用了类似西装套的塑料套,先完全密封,然后才……”莫勒在脑中搜寻适当的言语,“挂在宿舍阁楼上的衣柜里。”
记者群发出嗡嗡低语,莫勒心想自己会不会透露了太多细节?
罗杰再次提问。
莫勒看着罗杰的嘴唇开合,脑子里却响起《我只是打电话来说爱你》这首歌的旋律,这首歌她在《音乐大挑战》里唱得真好,就是那个在音乐剧里,取代妹妹唱主角的姐姐,她是叫什么来着?
“抱歉,”莫勒说,“可不可以请你再说一遍?”
哈利和贝雅特坐在一道矮墙上,就在挨挨挤挤的记者群后方不远处,他们抽着烟,看着这一幕。贝雅特宣布她抽交际烟,从哈利刚买来的一包里拿出一根抽了起来。
哈利觉得没有什么需要交际的,他只需要睡眠。他们看见汤姆走出警署大门,对闪个不停的闪光灯微笑,他的影子在警署墙壁上跳着胜利之舞。
“他成名了,”贝雅特说,“这个一手领导调查小组,一手独力逮捕快递员杀手的男人成名了。”
“而且手里还举了两把枪?”哈利笑说。
“对啊,就好像西部牛仔那样。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有人会在对方没有枪时叫他把枪放下?”
“他指的可能是史文身上携带的武器,换作是我也会这样做。”
“话是没错,可是你知道我们在哪里找到史文的枪吗?在他的行李箱里。”
“对汤姆而言,史文说不定是整个西部荒野能从立起的行李箱里最快把枪抽出来的快枪手。”
贝雅特哈哈大笑。“等一下你会去喝杯啤酒吧?”两人目光相触,贝雅特的微笑僵在脸上,涨红了脸和脖子,“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关系,贝雅特,你可以替我们两人庆祝,我已经做好我分内的工作了。”
“你还是可以跟我们一起去啊。”
“我想还是算了,这是我办的最后一件案子。”哈利弹去手中香烟,香烟如同萤火虫般飞越夜空,“下星期我就不是警察了,也许我应该为这件事庆祝一下,可是我并不想庆祝。”
“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做点别的吧,”哈利站起身来,“做点完全不一样的。”
汤姆在停车场赶上哈利:“哈利,这么早就走?”
“累了。成名的滋味怎么样啊?”
“只是让记者拍几张照片而已,你也经历过,应该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如果你是说悉尼那件案子,他们把我塑造成以开枪为乐的人,因为我杀了那个凶手。你可是活捉凶手,是民主国家想要的警察英雄。”
“我是不是听见一丝讽刺的语气呀?”
“完全没有。”
“好吧,我才不在乎他们把谁捧成英雄。对我来说,如果可以提升警察的形象,他们把我这种人塑造成一个浪漫多情的警察都行。在警署里,大家都知道这次谁才是真正的英雄。”
哈利拿出车钥匙,在他那辆白色雅士前停下脚步。
“哈利,这就是我想对你说的话,我代表所有跟你一起侦办这件案子的警察向你致意,是你侦破了这件案子,不是我,也不是其他人。”
“我只是尽职,不是吗?”
“尽职,是的,这就是我想找你谈的另一件事,我们可以上车聊一下吗?”
车上有一股甜甜的汽油味。可能是某个地方生锈破洞了吧,哈利猜想。汤姆婉拒哈利递来的烟。“你的第一项任务已经安排好了,”汤姆说,“这项任务不简单,也不能说没有危险,但如果你可以完成,我们同意让你成为完全的合作伙伴。”
“是什么任务?”哈利朝后视镜吐了口烟。
汤姆用指尖轻轻触摸从仪表板空洞探出来的电线,这个空洞原本容纳的是收音机。“马里斯看起来是什么样子?”汤姆问。
“他在塑料袋里躺了四个星期,你说呢?”
“他才二十四岁,哈利,二十四岁。你还记不记得你二十四岁的时候有什么梦想?希望拥有什么样的人生?”
哈利依然记得。
汤姆露出悲伤的微笑。“我二十二岁那年夏天跟盖尔和索罗一起搭火车游欧洲,最后到了意属里维埃拉。那里的饭店很贵,没有一处我们住得起。我们出发那天,索罗把他爸爸那家小店抽屉里的钱搜刮一空,但我们还是付不起房钱。所以我们那几天晚上就在海滩搭帐篷,白天走来走去看女人,看车子,看船。奇怪的是,我们觉得很富有,因为我们才二十二岁,我们以为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我们的,就像圣诞树下为我们准备的礼物一样。卡米拉、芭芭拉、莉斯贝思都还很年轻,也许她们都还没到对一切感到失望的阶段,也许她们都还在等待圣诞节的来临。”
汤姆伸手抚摸仪表板:“哈利,我刚刚审问过史文·希芬森,你等一下可以去看报告,不过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他是个冷血的、工于心计的恶魔,他会辩称自己有精神病,把陪审团耍得团团转,给心理医生制造出很多疑惑,让他们不敢把他关进监狱。简而言之,他最后会被送进精神病院,在那里获得治疗,几年后就会出院。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哈利,我们四周有很多这种人渣,但我们用的却是这种处理方式,我们不清理人渣,不丢弃人渣,只是把人渣从身边稍微移开。我们对此视而不见,一旦等到整间房子都臭了,变成了一个爬满老鼠的鼠窝,就太迟了。那些犯罪率居高不下的国家就是我们的前车之鉴。不幸的是,我们居住的这个国家现在非常富裕,政客只会互相比较谁最慷慨,我们变得非常软弱,没有人敢负起扮黑脸的责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目前为止明白。”
“我们就是从这里介入的,哈利,我们扛起责任,我们扛起社会不敢做的清除工作。”
哈利大力吸烟,吸得烟纸咝咝作响。“你到底想说什么?”哈利问,吸了口烟。
“史文·希芬森,”汤姆说,时时留意窗外的动静,“他是个人渣,你得去把他处理掉。”
哈利躬起身子,吸进的烟又咳了出去:“这就是你在做的?那其他的呢?走私呢?”
“我们的其他活动都是为了给清除工作筹措资金。”
“用来盖你的大教堂?”
汤姆缓缓点了点头,朝哈利倚身过去,哈利感觉汤姆在他口袋里放了一样东西。
“这个安瓿,”汤姆说,“里面的药叫‘约瑟夫的祝福’,是KGB[6]在阿富汗战争时期研发出来的暗杀工具,它最著名的用途是给被捕的俘虏自杀用。它会让人停止呼吸,可是无臭无味,跟氢氰酸不一样。这个小瓶可以藏在直肠里或舌下,史文只要喝了掺有‘约瑟夫的祝福’的水,几秒钟内就会死亡。你明白这个任务了吗?”
哈利直起身来,不再咳嗽,但泪水在眼里打转:“所以要布置得像自杀?”
“拘留所的证人会说史文进去的时候他们没检查直肠,一切都打点好了,别担心。”
哈利的呼吸变得深长。挥发的汽油令他作呕。汽车喇叭响起,又在远处消失。
“你本来想开枪杀了他,对不对?”
汤姆并不答话。哈利看见一辆车开到拘留所门口停下。
“你根本就没打算逮捕他。你带了两把枪,你打算在你开枪杀了他之后,把另一把枪塞进他手里,布置成他威胁过你的样子。你叫贝雅特和他母亲留在厨房,然后你喊得很大声,好让她们事后能做证你曾经大声警告过他,证明你开枪是出于自卫。没想到贝雅特出来得太早,破坏了你的计划。”
汤姆深深叹了口气:“哈利,我们只是在做清除工作而已,就像你在悉尼解决掉那个杀手一样。司法制度已经不管用了,现在这个司法制度是替不同时代制定的,是替比较纯真的时代制定的。在司法制度修正之前,我们不能让奥斯陆被罪犯接管。你每天都这么近距离地观察,这些事你应该都看得很清楚,不是吗?”
哈利在黑暗中看着香烟的红光,点了点头。“我只是需要知道整件事的全貌。”他说。
“好吧,哈利,你听好,史文会被关在拘留所的九号拘留室,直到星期一早上,包括明天晚上。到了星期一早上,他就会被移送到警卫森严的乌勒斯莫监狱,那时候我们就动不了他了。九号拘留室的钥匙会放在柜台左边。哈利,你能下手的时间截止到明天午夜,然后我就会打电话到拘留所,听他们说快递员杀手已经得到应有的惩罚,明白吗?”
哈利又点了点头。
汤姆微微一笑:“你知道吗,哈利。虽然我很高兴我们终于站到了同一个阵线,但我心里有个地方还是觉得有点悲伤,知道为什么吗?”
哈利耸了耸肩:“因为你原本以为有些东西钱买不到?”
汤姆哈哈大笑:“说得好,哈利。是因为我觉得失去了一个好对手。我们很相像。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有人可以恨,不是很好吗?》。”
“什么?”
“拉格摇滚乐队的歌,迈克尔·孔恩主唱。”
“你有二十四小时,哈利,祝你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