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五芒星》(5)

第二十二章《五芒星》(5)

第五部

他试着抽回手臂,但是太重了。他大声怒吼,用枪拍打铁门。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他们糟蹋了一切。……电梯就像是缓缓落下的断头刀,他气数已尽。

32

星期日燕子

萝凯在卧室里端详镜中的自己。她开着窗户,以便听见室外碎石径上的车声和脚步声。她看着梳妆台镜子前父亲的照片,总觉得照片中的父亲年轻而纯真。

一如往常,她用小发卡固定头发。该不该换个发型呢?她身上穿的这件修改过的红色印花棉布连衣裙是母亲的。萝凯希望自己没有过于盛装打扮。小时候她常听父亲述说第一次看见母亲穿这件连衣裙的故事,百听不厌,好像在听童话故事一样。

萝凯取下发卡,左右甩了甩头,让深色头发垂落面前。门铃响起。她听见欧雷克奔向门口的脚步声,又听见欧雷克兴奋的说话声和哈利低沉的笑声。她朝镜中看了最后一眼,觉得心跳加速,然后走出房门。

“妈妈,哈利……”欧雷克一看见母亲出现在楼梯口,便住了口。萝凯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脚,踏上第一级台阶,觉得踩在脚下的高跟鞋突然摇摇晃晃,不过她立刻就找到平衡,抬起头来。欧雷克站在楼梯底端,张大了嘴看着她。哈利就站在欧雷克身旁,一双眼睛精光闪烁,她的双颊几乎感觉得到他双眼的热度。他手中拿着一束玫瑰。

“妈妈,你好美。”欧雷克轻声赞叹。

萝凯闭上双眼。两侧车窗开着,风吹拂着她的头发和肌肤。哈利小心地掌控着方向盘,往霍尔门科伦区的下坡道开去。车上仍残留着一丝洗洁剂的气味。萝凯扳下遮阳板,检查口红,看见遮阳板上的小镜子擦得亮晶晶的。

她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发生的事,嘴角泛起微笑。那时哈利说可以顺道载她去上班,结果还叫她帮忙推车发动。回想起来其实很不可思议,哈利居然还开着这辆早该报废的车。

萝凯用眼角余光观察哈利。他有着同样高耸的鼻梁,同样线条温柔近乎女性化的双唇,正好和脸上其他男性化的阳刚线条形成对比;还有那双眼睛。他称不上好看,就传统标准来说算不上英俊,但是他……要怎么说呢?真诚。对,真诚。之所以说他真诚,是因为他的眼睛,不,不是因为他的眼睛,而是因为他的眼神。

他转头望向她,仿佛听见了她的思绪。他微微一笑。出现了,那孩子般的柔软出现在他眼神里。欧雷克坐在后座,正在对她大笑。哈利望向她的眼神之中有一种率真无邪,一种没被污染的纯真、诚实、正直。那是一种可以让人信赖的眼神,或者说让人想要信赖的眼神。

萝凯回以微笑。

“你在想什么?”哈利问,视线离开路面。

“想东想西。”

过去这几个星期,她有很多时间思考,足以让她发现哈利从未对她承诺过他无法办到的事。他从未承诺他不会再发狂,从未承诺工作不会继续成为他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从未承诺这样对他来说是容易的,这些都是他对自己许下的承诺。现在她终于看清楚了。

他们抵达奥普索时,哈利的父亲欧拉夫和妹妹正站在小屋门口等待他们。萝凯常常听哈利提起这栋小房子,有时她甚至觉得从小在这小房子里长大的人是她自己。

“嘿,欧雷克,”妹妹说,一副大姐姐的模样,“我们做了肉丸。”

“真的吗?”欧雷克心急地去推萝凯的座椅后侧,想赶快下车。

离开奥普索的路上,萝凯靠上头枕,说她刚刚在想他长得好看,不过他可别被这句话冲昏了头。他说他觉得她变得更美了,而且她可以被这句话冲昏头脑。车子行驶到艾克柏山的坡道,奥斯陆在他们眼底铺展开来。她看见山下的天空有许多黑色V字互相交错。

“是燕子。”哈利说。

“它们飞得很低,”她说,“这不是表示快下雨了吗?”

“对,天气预报说会下雨。”

“哦,太好了,这就是它们飞出来的原因吗?好告诉大家?”

“不是,”哈利说,“它们做的是更有用的工作,它们正在清除空中的昆虫,像是害虫什么的。”

“可是它们为什么这么忙,看起来几乎歇斯底里?”

“那是因为它们时间不多,虽然现在虫子都出来了,可是太阳一下山,狩猎就必须结束。”

“狩猎就结束了?”她转头朝他望去,只见他盯着前方,若有所思,“哈利?”

“什么?抱歉,”他说,“我刚刚走神了。”

夕阳斜照,在国家剧院前的广场投下阴影,广场上聚集着准备入场观赏音乐剧的观众。名人正在跟名人谈天,记者成群移动,相机按得咔嚓作响。众人讨论的话题除了一些夏日恋情的绯闻之外,几乎都集中在快递员杀手昨天落网的消息上。

哈利的手轻轻放在萝凯背后,往入口前进。她感觉到他指尖的热度穿透轻薄的连衣裙。一张面孔出现在他们面前。“我是《晚邮报》记者罗杰·钱登。抱歉打扰,我们正在做一项调查,绑架这出音乐剧原女主角的杀手落网了,我们想知道大家对此有什么看法。”

他们停下脚步,萝凯发现自己背后那只手消失了。

那记者微笑着,眼神却四处游移。

“霍勒警监,我们以前见过,我是犯罪线的记者。你办完悉尼那件案子回来以后,我们聊过几次,你说过我是唯一一个正确报道你的谈话的记者,你还记得我吗?”

哈利仔细辨认罗杰的面孔,点了点头。

“嗯,你不跑犯罪线了?”

“不是不是!”罗杰用力摇了摇头,“我只是来代班,法定假期嘛。可以请您以警察的身份发表一些意见吗?”

“不行。”

“不行?讲几句话都不行?”

“我是说我不是警察了,所以不行。”哈利说。

罗杰似乎吃了一惊。

“可是我看见你……”

哈利迅速朝周围看了一圈,然后倾身向前:“你有名片吗?”

“有……”罗杰递上一张白色名片,上面用哥特字体写着“晚邮报”。哈利把名片收进后口袋。

“截稿期限是十一点。”

“再说吧。”哈利说。

罗杰站在原地,一脸困惑。萝凯踏上台阶,哈利温暖的手指又回到她背上。一个留着大胡子的男子站在入口旁边对着他们微笑,眼角犹有泪痕。萝凯在报纸上见过这人的照片,知道他就是威廉·巴里。

“真高兴看见你们一起出席。”威廉的声音轰然响起,他张开双臂,哈利稍一犹豫,就被抱了个满怀。

“你一定就是萝凯了。”威廉抱着高大的哈利仿佛找到遗失已久的泰迪熊,同时越过哈利肩头对萝凯眨了眨眼。

“刚才是怎么回事?”萝凯问。他们在第四排找到位子坐下。

“男性友谊的表现,”哈利说,“他是艺术家。”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刚刚说你不是警察这件事。”

“昨天是我做警察的最后一天。”

萝凯双眼圆睁,看着哈利:“你怎么都没跟我说?”

“我说过,那次在院子里就说过了。”

“那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做点别的。”

“别的什么?”

“完全不一样的。有个朋友提供给我一份工作,我接受了,我希望这份工作可以做得更愉快。其他的待会儿再跟你说。”

布幕拉开。

布幕落下,观众席掌声雷动,掌声持续了将近十分钟。

演员以不同队形出来谢幕又退场,直到排练过的队形都用完了,才单纯地站在台上接受掌声。朵娅上前一步,再次鞠躬,喝彩声此起彼伏。最后,所有工作人员都上了台,威廉拥抱朵娅,演员和观众都热泪盈眶。

萝凯紧紧握住哈利的手,掏出手帕拭泪。

“你们看起来怪怪的,”欧雷克坐在后座说,“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萝凯和哈利同时转过头去。

“你们又是好朋友了,对不对?”

萝凯微微一笑:“我们从来都没有闹翻啊,欧雷克。”

“哈利?”

“是,老大?”哈利看向后视镜。

“那我们是不是又可以去看男生电影了?”

“说不定哦,如果是好看的男生电影。”

“这样啊,”萝凯说,“那我怎么办?”

“你可以去跟欧拉夫和妹妹玩啊,”欧雷克兴奋地说,“真的很酷,妈妈,欧拉夫教我怎么下棋。”

哈利开上车道,在黑色木建筑前停下,挂到空挡。萝凯把钥匙交给欧雷克,让他先进屋。他们看着欧雷克蹦蹦跳跳地穿过碎石路。

“天哪,他长得好快。”哈利说。

萝凯把头倚在哈利肩膀上:“你要进去吗?”

“现在不行,我得去完成最后一件工作。”

她伸手抚摸哈利的脸庞:“如果你愿意,可以晚点过来。”

“嗯,你想清楚了吗,萝凯?”

她叹了口气,闭上双眼,依偎在哈利肩头:“没有。也可以说想清楚了。这感觉有点像是从着火的房子里跳出来,坠落的感觉总比被火焚身要好。”

“至少落地前是这样。”

“我发现坠落跟活着有一些共通性,首先,这两者的存在状态都是非常短暂的。”

两人沉默不语,彼此对望,聆听不规律的引擎声。哈利伸手托住萝凯的下巴,吻她。她觉得自己逐渐失去掌控,失去平衡,失去镇定,能抓住的只有他,而他令她同时燃烧和坠落。

不知吻了多久,他才轻轻离开她的怀抱。“我不锁门。”她柔声说。

她应该知道这样是愚蠢的。

她应该知道这样是危险的。

但她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思考了。她厌倦了思考。

33

星期日晚上约瑟夫的祝福

拘留所外的停车场几乎没有车,也没有人。

哈利关上引擎,引擎发出几声临终的呛咳后,随即陷入死寂。他看了看表:十一点十分,还剩五十分钟。

他的脚步声回荡在塔叶、托普及奥尔森建筑师事务所设计的外墙之间。他深呼吸两次,踏进门内。

前台内一个人也没有,接待室一片寂静。他发现右边有动静,值班室一把椅子的椅背缓缓转了过来。哈利看见半张脸,那半张脸有一道肝赭色的疤痕自眼睛延伸而下,犹如一滴眼泪,那双眼睛毫无表情地看着他。然后那把椅子又转回原位,背对着他。

是葛洛斯,只有他一个人,真是奇怪,但拘留所说不定还有其他人在。

哈利在柜台左侧找到九号拘留室的钥匙,朝拘留室走去。法警室传来说话声,但九号拘留室的位置恰巧不经过法警室。

哈利把钥匙插入门锁,转动。他等了一会儿,听见里头有动静,然后把门拉开。

拘留室里的男子坐在铺位上看着他,那张脸看起来不像凶手。哈利知道这不代表什么。凶手有时看起来就像凶手,有时看起来像圣人。

眼前这张脸颇为英俊。这人外表整洁,身材结实,深色短发,一对蓝色眼眸可能曾经酷似母亲,但多年下来已有自己的味道。哈利将近四十岁,史文已超过五十,但哈利确定,在旁人看来,将近四十岁的是史文,超过五十岁的是自己。

不知为何,史文身上穿的是囚犯的红色工作裤和夹克。

“晚上好,史文,我是霍勒警监,可以请你站起来,转过去背对我吗?”

史文扬起双眉。哈利拿起手铐在他面前晃了晃。

“这是规定。”

史文不发一语,站了起来。哈利替他铐上手铐,把他推回铺位上。

拘留室里没有椅子可以坐,也没有个人物品可以用来伤害自己或别人。在拘留室里,国家垄断一切,作为惩罚。哈利倚着墙壁,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

“你会触动烟雾警报器,”史文说,“它们很敏感。”他的声音出乎意料地高。

“这倒是真的。你来过这里,对不对?”哈利点燃香烟,踮起脚,拆开警报器的盖子,取出电池。

“这样做符合规定吗?”史文酸溜溜地问。

“不记得了。抽烟吗?”

“这是怎么回事?扮白脸吗?”

“不是,”哈利微笑着说,“我们掌握了你很多证据,根本没有必要演戏。我们不需要厘清细节,不需要莉斯贝思的尸体,不需要你的供词,我们完全不需要你的协助,史文。”

“那你来干什么?”

“只是好奇而已,我们在这里对付的是深海怪兽,我想看看这次捉到的深海怪兽长什么样子。”

史文哼了一声,笑了起来:“想象力真丰富,不过要让你失望了,霍勒警监。你们自以为钓到了大鱼,但恐怕只是钓到一只老靴子。”

“可以请你降低音量吗?”

“怎么了?你怕别人听见我们说话吗?”

“照我的话做就是了,对一个杀了四条人命而被逮捕的凶手来说,你看起来倒是挺镇定的。”

“我是清白的。”

“嗯,史文,让我简单告诉你现在的情况。我们在你的行李箱里发现一颗红钻石,这颗红钻石不是常见的品种,而正是我们在几个死者身上都发现过的那种。你的行李箱里还有一把捷克兵工厂出产的手枪,这在挪威也相当罕见,况且跟用来杀害芭芭拉·史文森的手枪正是同一款。根据你的供述,你说命案发生那几天你都在布拉格,可是我们查过航空公司的记录,记录表明命案发生的那五天,你都到过奥斯陆,昨天也是。史文,请问你要如何提出这五天下午五点的不在场证明?”

史文并不答话。

“我想也是,所以别跟我来什么‘我是清白的’那一套。”

“说得好像我很在乎你怎么想一样,霍勒警监,还有什么别的事吗?”

哈利背靠着墙滑了下来,蹲在地上:“有,你认识汤姆·瓦勒吗?”

“谁?”

这回答来得很快,甚至太快了。哈利慢悠悠地朝天花板吐烟。史文露出百无聊赖的神情。哈利见过外表强硬但内心脆弱得像果冻的杀人犯,也见过从外表到内心全都冷血无情的杀人犯,不禁纳闷眼前这家伙究竟有多强悍。

“史文,你不必假装不记得逮捕并且讯问你的人叫什么名字,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原本就认识他?”

哈利在史文眼中看见一丝迟疑。

“你以前干过走私,我们在你的行李箱里发现的那把手枪上有一种特殊的锉痕,这种锉痕是专门用来锉去编号的机器留下来的。最近这几年,奥斯陆出现越来越多未登记的枪支,警方在这些枪支上都发现了这种锉痕,我们认为,这背后有一个专门的军火走私集团。”

“真有趣。”

“史文,你是不是替汤姆走私枪械?”

“天哪,连你们警察也干这种事?”

史文的眼睛眨也没眨,但浓密的发际线下流下一滴汗珠。

“热吗,史文?”

“温度刚刚好。”

“嗯。”

哈利站起来,走到洗脸池前,背对史文,从盒子里取出一个白色塑料杯,把水龙头开到最大。

“你知道吗,史文?我本来没想到的,可是后来一个同事跟我描述汤姆是怎么逮捕你的,然后我又想起当我说贝雅特发现你是谁的时候,汤姆的反应。汤姆平常是个冷酷的浑蛋,可是那一刻他脸色发白,几乎可以说是震惊。当时我以为他脸上出现这个表情是因为他发现我们被将了一军,而且我们手上可能会再多一具死尸,可是后来贝雅特告诉我,说汤姆举起两把枪,对你大吼‘不许开枪’,这一切才全都对上了。汤姆之所以震惊,并不是害怕又会发生一起命案,而是因为我提到了你的名字。他认识你,而且你就是他手下的走私犯。汤姆当然知道,如果你被控谋杀,所有的事都会被抖出来,包括你用的枪、你经常来挪威的原因,还有你所有的联络人。如果你愿意跟警方合作,法官甚至可能会减轻你的刑罚,这就是汤姆要开枪打死你的原因。”

“开枪……”

哈利在杯子里装满水,转过身来,走到史文面前,把杯子放在他前方的地面上,解开他的手铐。史文揉了揉手腕。

“喝水,”哈利说,“抽根烟,然后,我会再把手铐铐上。”

史文有点犹豫。哈利看了看表,还剩半小时。

“快点,史文。”

史文拿起杯子,头一仰,喝光了水,眼睛盯着哈利。

哈利叼起一根烟,点燃,递给史文。

“你不相信我,对不对?”哈利说,“你相信的是汤姆,你认为汤姆会把你从这个……该怎么说,这个令人厌烦的处境里救出去,对不对?你认为他会冒险救你,作为你长久以来忠诚地替他赚满荷包的报偿。反正他有那么多把柄在你手上,最糟的不过是威胁他帮你。”

哈利微微摇了摇头:“我还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史文。你设下这么多谜团,布置得这么周详,总是领先我们一步,我还以为你完全掌握了我们的想法和做法,可是你竟然连汤姆玩的是什么把戏都看不出来。”

“你说得没错,”史文说,闭上眼睛,朝天花板吐了口烟,“我不相信你。”

他把杯子凑到香烟下方,轻叩香烟,让烟灰落在杯子里。

哈利心想,自己是不是在史文的盔甲上看见一道裂缝?但他以前也看见过裂缝,结果判断错误。

“你知道天气预报说气温会下降吗?”哈利问。

“我又不关心挪威的新闻。”史文冷笑一声,显然认为自己胜券在握。

“还会下雨。”哈利说,“对了,水好喝吗?”

“就是水而已。”

“约瑟夫的祝福果然名不虚传。”

“约瑟夫的什么?”

“祝福。它无臭无味。你看起来似乎知道这东西,甚至可能帮汤姆走私过,对不对?是不是从车臣走私到布拉格,再走私到奥斯陆?”哈利冷笑一声,“命运真是作弄人。”

“你在说什么?”

哈利朝史文高高抛去一样东西,史文接在手中,仔细看了看。

“是空的……”史文对哈利投来疑惑的目光。

“Sk?l(干杯)。”

“什么?”

“替我们共同的老板汤姆献上最诚挚的祝福。”哈利从鼻子喷出一股烟,盯着史文。

只见史文的眉毛不由自主地跳动,喉结上下抖动,手指突然去抓弄下巴。

“史文,你有没有想过,你是四起命案的嫌疑人,现在应该被关在警卫森严的监狱里,可是你却被关在一般拘留室里,随便哪个警察都可以来去自如。我凭警监的身份就可以把你领出去,只要告诉值班法警我要带你去问话,草草签个名,然后塞给你一张飞往布拉格的机票。或者,以现在这个情况来说,塞给你一张飞往地狱的机票。你以为是谁把你安排在这里的,史文?对了,现在你有什么感觉?”

史文吞了口唾沫。裂缝出现了,而且是大裂缝。“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他低声说。

哈利耸了耸肩:“你也知道,汤姆对下线说话很谨慎,所以我当然会很好奇。你是不是跟我一样,也想知道事情的全部?或者你认为人死的时候会完全开悟?没关系,反正我不会像你那么早死,还要等很久才会知道……”

史文脸色惨白。

“要不要再来根烟?”哈利问,“还是你已经开始觉得头晕了?”

史文张开嘴巴,转过头去,接着黄色的呕吐物就从嘴里喷了出来,射向砖墙。他吐完,坐在地上直喘气。

哈利怒视着溅到他裤子上的几滴黄色液体,然后走到洗脸池前,从卷筒卫生纸上撕下一段,跟着又撕下另一段递给史文。史文擦干了嘴,垂下头,把脸埋在双手之中,最后终于哽咽地说:“我走到门口的时候……根本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我当然明白他是在演戏,他对我眨眨眼睛,又扭了扭头,让我知道他那样大叫是叫给别人听的。我花了几秒钟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看了现场的状况,以为……以为他那样大吼大叫,假装我手里拿着枪,是为了让他有理由放我走。他手里拿着两把枪,我以为另一把枪是要给我的,好让我也有枪,以免有人看见我们。我只是站在那里等他把枪给我,结果那个臭女人跑出来把所有的事都搞砸了。”

哈利站了起来,再度靠上墙壁。

“所以你承认你知道警方追捕你是跟快递员命案有关?”

史文摇了摇头:“不是,我不是凶手,我以为我被捕是因为走私枪械,还有钻石。我知道这些东西都归汤姆管,生意才能做得这么顺利,他才会想办法放我走,我得……”更多呕吐物喷到地上,这次颜色发绿。

哈利又递了纸给他。

史文开始啜泣:“我还有多少时间?”

“看情况。”哈利说。

“看什么情况?”

哈利在地上按熄香烟,把手伸进口袋,打出他的王牌:“有没有看到这个?”哈利举起了手,拇指和食指夹着一颗白色药丸。史文点了点头。

“如果你在喝下约瑟夫的祝福之后十分钟内吞下这颗药,就有可能保住性命。这药是我从一个药商朋友那里得到的。你心里一定在想我为什么要帮你,对不对?这个嘛,因为我想跟你谈个条件,我要你做证指控汤姆,把你知道的所有关于军火走私的事全都说出来。”

“好好,快把药给我。”

“我可以信任你吗,史文?”

“我发誓。”

“我要你仔细想清楚,史文,我怎么知道等我一离开这里,你不会改变主意?”

“什么?”

哈利把药丸放回口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史文?给我一个理由。”

“现在?”

“约瑟夫的祝福会让你停止呼吸,看过服下这种药的死状的人都说过程非常痛苦。”

史文的眼睛眨了两下,说:“你必须相信我,因为照理说,如果我今天晚上没死,汤姆就会知道我发现他打算杀我灭口,这样我就没有退路了,他必须在我扳倒他之前先把我干掉,我别无选择。”

“说得好,史文,继续说。”

“我在这里完全没有抵抗的机会,等他们明天一大早来提审我,我早就死了。我唯一的机会是揭发汤姆,尽快把他关进牢里,而唯一可以帮我的人……是你。”

“正中红心。恭喜你,”哈利说,站了起来,“请把手放到背后。”

“可是……”

“照我的话做,我们得离开这里。”

“那药……”

“那颗药叫氟硝西泮,只对失眠有用。”

史文难以置信地张着嘴,凝视哈利:“你……”

哈利已准备出手,他横跨一步,猛力朝下挥出一拳。史文疼得弯下了腰,发出犹如海滩球漏气的声音。

哈利一只手把史文抱了起来,再用另一只手替他铐上手铐:“不用太担心,史文,昨天晚上我就把那个安瓿里的东西倒进洗脸池了,如果你要抱怨水的味道,请你去跟奥斯陆自来水厂申诉。”

“可是……我……”

两人朝地上的呕吐物看去。

“眼大肚子小。”哈利说,“放心,我不会跟别人说的。”

值班室的椅背缓缓转了过来。一只半闭的眼睛朝他们望来,接着,那只眼睛有了反应,松松的眼皮突然抬起,露出一只充满怒火的眼睛。外号“肝洛斯”的葛洛斯立刻离开椅子,肥胖身躯的移动速度快得令人意外。

“这是怎么回事?”他大吼。

“九号拘留室的犯人,”哈利朝史文点了点头,“我要带他去六楼讯问,要在哪里签字?”

“讯问?我没听说过这回事。”

肝洛斯在柜台后不远处站定,双臂交叠,双腿叉得颇开。

“据我所知,这种事我们通常是不会告诉你的,葛洛斯。”哈利说。

肝洛斯的目光疑惑地在哈利和史文身上来回移动。

“放轻松,”哈利说,“计划有点改变,犯人不吃药,我们得想别的办法。”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你当然听不懂,如果你不想多听,最好赶快把签提簿放到桌上,葛洛斯,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办。”

肝洛斯露出苦恼的神情,一只眼睛瞪着哈利,伸手揉了揉另一只眼睛。

哈利专注呼吸,希望他那颗怦怦乱跳的心从不要被看出来。他所有的计划很可能在这一刻如同扑克牌叠成的房屋般倒塌。用扑克牌来比喻哈利此时的处境再恰当不过,他拿的是一手烂牌,连一张A也没有。唯一的希望就是葛洛斯的那颗糨糊脑袋会如同他预期的那般运作,而这个预期有个不稳固的根据,就是奥纳提出的基本原则:当一个人的自身利益受到威胁,他能够理智思考的程度会跟智力成反比。

肝洛斯发出嘟哝声。

哈利希望这嘟哝声代表肝洛斯同意了他的论点:如果按照规定让哈利签提犯人,他承担的风险会比较低。这样一来,稍晚,肝洛斯就可以原原本本地对其他警探述说事发经过,而不必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撒谎说当九号拘留室的犯人神秘死亡时,他没看见有人进出。哈利希望肝洛斯这时正在思考的是:只要哈利拿支笔签个名,他就可以卸下身上的重担,这样再好不过,没有必要再跟汤姆确认一次,毕竟汤姆说过这个白痴哈利已经是自己人了。

肝洛斯清了清喉咙。

哈利在虚线上草草签了个字。

“往前走。”哈利说,推了史文一把。他们来到拘留所外的停车场,夜晚的空气尝起来有如啤酒入喉般沁人心脾。

34

星期日晚上最后通牒

萝凯醒了过来。她听见楼下传来开门声。

她侧身查看时钟:零点四十五分。

她伸了个懒腰,静静躺着,侧耳聆听。昏昏欲睡的安详感被期待的兴奋感取代。当他爬上床,她会假装自己睡着了。她知道这是孩子气的游戏,但她喜欢玩这个游戏。他只是躺在床上呼吸,然后,她会在睡梦中翻身,一只手正好触碰到他的腹部。她会听见他的呼吸加快加深。他们会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看谁撑得最久,好像比赛一样。然后,他会输。

也许他会输。

她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睛,一股莫名的恐惧浮上心头。她爬下床,打开卧室房门,侧耳静听。

没有声音。

她往楼梯口走去。“哈利?”她的声音听起来颇为焦虑,使得她更加害怕。她打起精神,走下楼梯。

屋里没有其他人。

她判断应该是没上锁的前门没有关好,被风吹开,把她吵醒了。

她把门锁上,在厨房坐下,倒了一杯牛奶,聆听这栋原木房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老墙壁似乎在说话。

凌晨一点三十分,她站了起来,心想哈利应该已经回家了,他不会知道他今晚可能赢得一场游戏。

她往卧室走去,突然想起一事,不由得惊慌起来,赶紧往回走,来到欧雷克的卧室门口。她看见欧雷克正躺在床上睡觉,这才松了口气。

然而一小时后,她被噩梦惊醒,后半夜都在床上辗转难眠。

白色福特雅士穿过夏夜,犹如一艘隆隆作响的老旧潜水艇。

“厄肯路,”哈利喃喃地说,“松斯街。”

“什么?”史文问。

“我只是在自言自语。”

“自言自语什么?”

“走哪条路最快。”

“要去哪里?”

“你等一下就知道了。”

车子在一条单行道上停下,街上有几栋独栋房屋,零星地散布在高楼之间。哈利朝史文倚身过去,推开副驾驶座的车门。这辆车多年前就已多处坏损,如今副驾驶的车门从外面打不开。萝凯拿这辆车开过玩笑,也拿车主的个性开过玩笑。哈利确定自己没听出这些玩笑的弦外之音。哈利绕到车子另一头,来到副驾驶的车门前,把史文拉了出来,叫史文背对他站立。

“你是左撇子吗?”哈利问,解开史文的手铐。

“什么?”

“你挥拳的时候,左手力量大还是右手力量大?”

“哦,我不用拳头。”

“太好了。”

哈利把手铐铐在史文的右手腕和自己的左手腕上。史文惊讶地看着哈利。

“我可不想失去你,老兄。”

“用枪指着我不是更简单吗?”

“当然比较简单,可我是个乖孩子,几星期前就把佩枪缴回去了。我们走吧。”

他们穿过一片空地,夜空下可以看见高耸楼房漆黑沉重的轮廓。他们朝楼房走去。

“回到熟悉的地方感觉很好,对不对?”哈利问。他们站在学生楼的正门口。

史文耸了耸肩。

进入学生楼之后,哈利听见了他不想听见的声音。楼梯间传来脚步声。他迅速环视四周,看见电梯门上的圆窗透出灯光,便横跨几步,进了电梯,把史文也拖了进去。电梯承受了他们的重量,晃了一晃。

“猜猜看我们要去几楼。”哈利说。

史文的眼睛转了转,哈利举起一串带有塑料骷髅头的钥匙,在史文面前晃了晃。

“没有玩游戏的心情吗?好吧,带我们去四楼,史文。”

史文按下四楼按钮,抬头往上看,等待电梯上升。哈利仔细观察史文的表情,他必须说,史文真是个他妈的好演员。

“栅门。”哈利说。

“什么?”

“栅门要先拉上,电梯才会动,这你应该知道吧。”

“这个?”

哈利点了点头。史文把栅门往右拉,栅门发出咔咔的金属声。电梯依然不动。

哈利觉得眉毛渗出一颗汗珠。

“把铁门往右拉到底。”哈利说。

“像这样?”

“别装了,”哈利说,吞了口唾沫,“栅门得拉到底,如果没碰到门边地上的接点,电梯就不会动。”

史文微微一笑。

电梯抖了抖,黑色铁栅门闪闪发光,后方的白色砖墙开始往下移动。他们经过一扇电梯门,哈利透过圆窗看到一个人的后脑往楼下移动。可能是学生吧,他如此希望。无论如何,侯勒姆说鉴定组在这里的工作已经完成了。

“你不喜欢电梯,对不对?”

哈利并不答话,只是看着墙壁往下移动。

“是不是有一点恐惧症?”

电梯突然停止上升,哈利横跨一步,以免失去平衡。电梯地板在他们脚下震动,透过圆窗看见的是墙壁。

“妈的你搞什么鬼?”哈利低声说。

“你全身都湿透了,霍勒警监。我想这是个好时机,可以跟你说清楚一件事。”

“现在做什么都不是好时机,走,不然……”

史文挡在控制面板前方,似乎没有移开的意思。哈利举起右拳,就在此时,他赫然看见史文的左手握着一把凿刀,一把绿色刀柄的凿刀。

“我在椅子后面发现的,”史文说,露出近乎抱歉的微笑,“你应该把车子整理干净。现在你肯听我说话了吗?”

钢制刀身闪闪发亮。哈利已经累得不想思考,累得不想控制惊慌:“说吧。”

“很好,因为我要说的事需要你集中一点注意力。我是清白的。也就是说,我的确干了好几年走私军火和钻石,可是我没有杀人。”

哈利的手一动,史文就扬起凿刀。哈利的手又放了下来。

“军火走私是一个叫王子的人在操作的,我知道王子就是汤姆·瓦勒警监有一段时间了,更有趣的是,我能证明王子就是汤姆。另外,如果我没看错现在这个形势的话,你要依靠我的证词和证据来扳倒汤姆,如果你不扳倒他,他就会扳倒你,对吧?”

哈利的眼睛注视着那把凿刀。

“霍勒警监?”

哈利点了点头。

史文的笑声很尖,像女人:“这是不是个很美妙的矛盾,霍勒警监?我们两个人一个是手持武器的走私犯,一个是条子,两个人铐在一起,完全依赖对方,却还在苦苦思索怎么把对方杀了。”

“真正的矛盾并不存在,”哈利说,“你想怎样?”

“我想要的是,”史文高举凿刀,刀柄指向哈利,“你去把那个陷害我杀了四个人的人找出来,只要你把这个人找出来,你就可以砍下汤姆的头摆在银盘上。你帮我,我就帮你。”

哈利朝史文怒目而视。两人的手铐互相摩擦。

“好,”哈利说,“可是要按照正确的顺序来,先把汤姆关进牢里,这件事办好以后,我们就不受打扰了,我才可以帮你。”

史文摇了摇头:“我思索过这件案子,我有一整天时间去好好想,霍勒。我手上唯一能拿出来的筹码就是汤姆走私军火的证据,而我唯一能谈条件的对象是你。警方已经接受了胜利的花环,没有人会再用新的眼光来看这件案子,更何况还得冒着把世纪大胜利搞成世纪大乌龙的风险。杀害这些女人的疯子设下陷阱要我背黑锅,我是被陷害的,除非有人帮忙,否则我一点机会也没有。”

“你知道汤姆和他的手下现在正四处寻找我们吗?每过一个小时,他们就靠得更近,我们一旦被他们找到就完了,没有侥幸,只要被找到,我们两个人都会死得很惨,你知道吗?”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冒这个险?你刚才说的关于警方的想法是正确的,无论如何他们都不可能再花时间来调查这件案子,难道二十年刑期不比失去性命更好吗?”

“二十年刑期不是我的选项,霍勒警监。”

“为什么?”

“因为我这几天才知道一件事,这件事永远改变了我的人生。”

“什么事?”

“我要当爸爸了,霍勒警监。”

哈利的眼睛眨了两下。

“你得在汤姆找到我们之前先找到真正的凶手,霍勒警监,就这么简单。”

史文把凿刀递给哈利。

“你相信我吗?”

“相信。”哈利扯了个谎,把凿刀塞进夹克口袋。

钢缆发出尖鸣,电梯又开始向上爬升。

35

星期日晚上美妙的胡扯

“希望你喜欢伊吉·帕普。”哈利说,把史文铐在四〇六室窗户下方的电暖器上,“我们暂时只有他可以看。”

“这就不错了,”史文抬头看着海报说,“我在柏林看过伊吉和丑角乐队的表演,那时候这张海报的主人应该还没出生吧。”

哈利看了看表:一点十分。汤姆和手下可能已经去他在苏菲街的家查过了,现在可能在清查饭店。哈利无法得知他们到底还剩多少时间,他瘫坐在沙发上,用双手抹了抹脸。这个该死的史文!

计划原本很简单,只要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打电话给莫勒和克里波刑事调查部部长,让他们在电话上听史文的证词,然后再给他们三小时的时间逮捕汤姆,不然哈利就会打电话去报社,投下炸弹。一切非常简单。哈利和史文只要守在原地,直到确定汤姆被关进牢里就可以了。之后,哈利就打电话给《晚邮报》记者罗杰,叫他打电话去找克里波刑事调查部部长,请他对汤姆被捕之事发表意见。等这件事公诸大众,哈利和史文再爬出他们躲藏的洞穴。

如果不是史文这一手,事情原本十分简单。

“如果……”

“你想都别想,霍勒。”史文看都没看哈利一眼。

该死的史文!哈利看了看表。他知道自己必须停止看表。他必须屏除时间的元素,厘清思绪,重新布阵,看现下这个情况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想。

可恶!

“好吧,”哈利说,闭上眼睛,“把你的故事告诉我。”

史文倾身向前,手铐叮当作响。

哈利站在打开的窗户旁抽烟,聆听史文的故事。史文从他十七岁那年第一次见到父亲说起:“我母亲以为我去了哥本哈根,其实我是去柏林找他。他住在提尔公园附近的大房子里,那里也是大使馆的所在地,房子里有看门狗。我说服园丁陪我走到前门,然后按下门铃。他打开门,我们面对面看着彼此,就好像站在镜子前一样,我们只是站在那里,目瞪口呆地看着对方。我甚至不需要说我是谁。最后他开始哭泣,拥抱了我。我跟他一起住了四个星期。他结了婚,有三个小孩。我没问他做什么工作,他也没告诉我。他妻子兰迪罹患了不治的心脏疾病,住在阿尔卑斯山的某个高级疗养院里。这听起来像是爱情小说里的桥段。我还问过他几次,问他是不是看了爱情小说才这样安排的。毫无疑问,他爱兰迪,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他沉浸在爱河里。当他说起兰迪就要死了,听起来就像是在女性杂志上可以读到的内容一样。一天下午,他妻子的一个女性朋友去他家做客,我们一起喝茶,他说命运把兰迪送进他怀里,他们那么相爱,爱得毫无保留,因此命运惩罚他们,让兰迪的生命提前凋零,但她美丽的容颜却没有失去半点光彩。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不红气不喘。那天晚上,我睡不着,走下楼梯去酒柜里找东西喝,却看见他的一个女友偷偷溜出他的寝室。”

哈利点了点头。晚风是否变得凛冽?还是他的心理作用?史文换了个姿势。

“白天只有我一个人在家。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十四岁,一个十六岁,名叫芭蒂和爱丽丝。对她们来说,我的出现当然非常刺激,竟然从天上掉下来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她们都爱上了我,但我选择了更小的芭蒂。有一天她提早放学,回到家里,我带她进了父亲的寝室。事后她要换下沾了血迹的床单,我把她赶出去,锁上房门,把钥匙交给园丁,请园丁拿去给我父亲。第二天早上吃早餐的时候,我父亲问我要不要替他工作,这就是我会踏进钻石走私这一行的原因。”史文顿了顿。

“没剩多少时间了。”哈利说。

“我负责的是奥斯陆的部分。除了早期失手过几次,被判两次有条件缓刑之外,我可以说完全胜任这份工作。我的专长是通过机场海关。通关非常简单,只要穿着体面,看起来不害怕就好,而我真的一点也不害怕,我根本就无所谓。我以前还常戴上神父的硬领,当然这个把戏太明显了,可能会立刻引起海关人员的注意,但重点是你必须知道神父走路的样子,知道他们如何梳理头发、穿什么样的鞋子、握住双手的方式、会有什么样的脸部表情。只要学会这些,几乎不会有人拦你。海关可能还是会起疑,可是拦阻神父的门槛比较高,他们如果让留长发的嬉皮士通过,却拦下神父检查行李,结果什么都没发现,一定会引来民怨。海关跟其他政府单位没有两样,他们希望给社会大众正面的印象,让大家认为他们能做好分内工作,虽然这个印象是错误的。

“我父亲在一九八五年死于癌症。当时兰迪的不治之症依然不治,但病情没有糟到无法让她飞回柏林接管我父亲的事业。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发现我夺去了芭蒂的贞操,但我很快就没了工作。她说他们不想再继续经营挪威的生意,但她也没派给我其他工作。我在奥斯陆过了几年无业游民的生活,后来搬去布拉格。铁幕落下之后,布拉格成了走私客的天堂,我能说一口流利的德语,在布拉格很快就找到了立足之地。我赚钱很快,花钱也很快。我交朋友,但不会跟任何人深交。跟女人也一样,我不需要,你知道为什么吗,霍勒?因为我从我父亲那里遗传到一个天赋,我有一种可以让女人爱上我的能力。”

史文朝伊吉的海报点了点头:“对女人来说,最强烈的春药莫过于一个令其坠入爱河的男人。我专门找已婚女人,因为她们事后不会给我惹太多麻烦。当我需要钱应急的时候,她们也会愿意拿钱给我,虽然次数不会太多。我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时间就这样一年一年过去。三十多年来,我的笑容是自由的,女人的床是我的落脚处,我的下身是她们的接力棒。”史文把头倚在墙上,闭上眼睛。

“听起来一定很可笑,但你可以相信我,从我嘴里说出来的关于爱的甜言蜜语,就跟我母亲从我父亲口中听见的甜言蜜语一样发自真心,绝对真诚。我把我所有的一切全都给了女人,但是一等到热情结束,我就会请她们离开。我付不起住疗养院的钱。我的关系总是这样结束,我也以为会永远这样下去。直到一年秋天,我走进瓦茨拉夫广场的欧洲大饭店酒吧,遇见了她。伊娃。是的,她的名字叫伊娃。说不矛盾其实是假的,霍勒。我看见她的时候,第一个念头是她不是美女,她只是表现得像美女,但是觉得自己美丽的人就是美丽的。我对女人颇有一手,所以就过去找她。她没有叫我滚,只是保持距离,以礼相待,这却让我为之疯狂。”史文露出会心的微笑。

“对男人来说,最强烈的春药莫过于尚未坠入爱河的女人。伊娃比我年轻二十六岁,比我更有型,最重要的是,她不需要我。她可以继续做她的工作。她以为我不知道她是做什么的——她专门挑逗德国生意人,替他们口交。”

“那她为什么不继续做下去?”哈利问,对伊吉的海报吐了口烟。

“因为她没有机会继续做下去。我爱上了她,我不想跟别的男人分享她,我想要独自拥有她,但伊娃就跟大多数没有坠入爱河的女人一样,她重视的是经济上的安全感。所以为了要独自拥有她,我必须赚钱。从塞拉利昂走私血钻的风险很低,但赚来的钱没办法让我富有到让她难以抗拒,走私毒品的风险又太高,这就是最后我会走私军火、结识了王子这个人的原因。我跟王子在布拉格见过两次面,谈好军火走私的做法和条件。我与王子第二次碰面是在瓦茨拉夫广场的露天餐厅,那天我说服伊娃假扮成到处拍照的观光客,她拍的照片‘正好’把我跟王子坐的那桌拍了进去。我替人做完工作,对方如果不付钱,通常都会收到一张我们的合照作为提醒。这一招很有效。王子做事向来干脆利落,我跟他做买卖从来没出过问题。我是后来才发现他是警察的。”

哈利关上窗户,在沙发床上坐下。

“今年春天我接到一通电话,”史文说,“是从挪威打来的,说的是厄斯兰方言。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拿到我的电话号码的。这个人似乎把我摸得一清二楚,几乎让我汗毛直竖,不对,他真的让我汗毛直竖。他知道我母亲是谁,我被判过什么刑,以及多年来我专门走私五芒星血钻。不过最可怕的是,他知道我开始走私军火。他两种货都要。他要一颗钻石和一把带有消音器的捷克造手枪。他开出的价码高得让人难以想象。我拒绝了手枪的部分,说他必须通过另一个渠道取得手枪,可是他坚持一定要直接经过我,不经过中间人。他提高了价码。我说过,伊娃是个要求很多的女人,我不能失去她,所以我就答应了。”

“你到底答应了什么?”

“这个人对交货方式有非常特殊的要求,交货地点必须在维格兰雕塑公园,就在生命之柱底下。第一次交货是在五个星期前,时间是下午五点,那个时段是观光客最多的高峰期,下班的人也会在公园里散步。他说这对他和我来说都很方便,进出都不会引人注意。反正我会被认出来的概率本来就很低。很多年前,我在布拉格一家当地酒吧看见一个以前在学校经常打我的挪威同学,他完全没认出我。我搬到布拉格之后,只遇到过两个奥斯陆人,一个是这个同学,另一个是去布拉格度蜜月而和我扯上关系的女人。”

哈利点了点头。

“反正,”史文说,“这个客户希望我们不要碰面,我觉得没问题。他要我把货装在褐色塑料袋里,放进维格兰雕塑公园中央喷泉雕塑前方的绿色垃圾桶,然后立刻离开。我必须准时,这点非常重要。我们说好的金额会在事前汇入我在瑞士的账户。他说他这样找上我,我应该不敢跟他耍什么花招,而他指望的就是这一点。他说对了。可以给我一根烟吗?”

哈利替他点了一根烟。

“第一次交货之后,他打电话给我,又订了一把格洛克23手枪和第二颗血钻,隔周交货,同样的时间、地点和交货方式。那天是星期日,公园里的人还是一样多。”

“跟马里斯命案同样的日期和时间。”

“什么?”

“没事,继续。”

“这样重复了三次,总是相隔五天,可是最后一次有点不一样。这次他有两个要求,一个在星期六,一个在星期日,也就是昨天。客户要求我星期六住在我母亲家,方便他计划有变时跟我联络。我是没问题,反正我也会去看我母亲,我期待见到我母亲,因为我有好消息要告诉她。”

“告诉她她要当祖母了。”

史文点了点头:“而且我要结婚了。”

哈利熄灭手中的香烟:“所以你要说的是,我们在你的行李箱里发现的钻石和手枪是星期日要交的货?”

“对。”

“嗯。”

“我说完了,现在呢?”

哈利把双手放在脑后,靠上沙发床,打了个哈欠:“你是伊吉的老歌迷,一定听过《BlahBlahBlah》这张专辑吧?很棒的一张专辑。美妙的胡扯。”

“美妙的胡扯?”

史文的手肘撞上电暖器,发出空洞的铿锵声。

哈利站了起来:“我得理清思绪。街上有一家二十四小时修车厂,需要我帮你买点什么吗?”

史文闭上眼睛:“听着,霍勒,我们在同一条船上,而且这条船正在下沉。你不只是个恶毒的浑球,而且蠢死了。”

哈利咧嘴一笑,站了起来:“这我得想一想。”

二十分钟后,哈利回到寝室,史文已经睡着,一只手臂被铐在电暖器上,仿佛在招手。

哈利在桌上放了两个汉堡、一包薯条和一大瓶可口可乐。

史文揉了揉昏沉的双眼:“你仔细想过了吗,霍勒?”

“嗯。”

“想了什么?”

“想了你的女友在布拉格替你和汤姆拍的照片。”

“跟那些照片有什么关系?”

哈利解开手铐:“照片跟这件案子没有关系。我是在想她假扮成观光客,去做观光客做的事。”

“做什么事?”

“我刚刚说过了,拍照。”

史文揉揉手腕,仔细看了看桌上的食物:“喝可乐用的杯子呢,霍勒?”

哈利指了指可乐瓶。

史文打开瓶盖,半睁着眼睛斜视哈利。

“你要冒险跟连环杀手用同一个瓶子喝饮料?”

哈利满嘴汉堡,回答说:“同一条船,同一个瓶子。”

奥莉坐在客厅里,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她没开灯,希望他们以为她不在家,便会放弃离去。他们一直打电话,按门铃,在院子里大声叫嚷,对厨房窗户丢石头。“无话可说。”她接起电话后说道,随即拔掉电话插头。最后他们站在她家周围,手里拿着长长的黑色长焦镜头守候着。她走到窗前,拉上窗帘,立刻听见他们的相机发出昆虫的叫声。吱吱吱,吱吱吱,咔嚓。吱吱吱,吱吱吱,咔嚓。

已经过了将近一天,警方还是没发现他们抓错了人。也许他们要等到星期一正常上班的时候,才会查清楚这件事。

有人可以说说话就好了。但依娜跟她那个神秘的绅士朋友度假去了,还没回来。是不是应该打电话给那个女警贝雅特?警方逮捕史文并不是她的错。贝雅特似乎知道史文不是那种会到处杀人的人。贝雅特甚至还留了电话号码,说如果有任何事情想跟她说,随时都可以打电话。任何事情都可以。

奥莉凝视窗外。枯死的梨树的侧影仿佛紧抓月亮的手指。月亮低低挂在院子和火车站上方,仿佛一张死人的脸,脸上的白色肌肤爬着突起的蓝色血管。

依娜是怎么了?她说最晚星期日下午就会回来的。奥莉原本幻想,如果可以泡杯茶,让依娜见见史文,会有多么温馨。依娜一向很准时,很可靠。

奥莉等到墙上时钟敲了两下。然后,她掏出那个电话号码。

铃声响到第三声,电话接通了。“我是贝雅特。”一个昏沉的声音说。

“你好,我是奥莉·希芬森,很抱歉这么晚打电话给你。”

“没关系,希芬森老太太。”

“叫我奥莉就好。”

“奥莉,抱歉,我还不是很清醒。”

“我打电话给你是因为我很担心我的房客依娜,她早就应该回来了,而且这两天又发生了这么多事,呃,我很担心。”

奥莉没有马上听见回话,心想贝雅特该不会又睡着了吧?但她的声音又传了过来,这次一点也不昏沉:“奥莉,你是在说你有个房客吗?”

“对啊,她叫依娜,她睡在女佣房。哦,对,我没带你去看那房间,对不对?因为那是在后楼梯那边,她整个周末都不在。”

“她去哪里了?跟谁在一起?”

“要是我知道就好了。我最近才知道有这个人,而且依娜还没介绍给我认识。依娜只说他们要去他的度假小屋。”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们的,奥莉。”

“是吗?我真的非常抱歉……我……”奥莉觉得泪水溢满眼眶,却又无力抑止。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奥莉。”奥莉听见贝雅特赶紧补充,“我不是在对你发脾气,查清楚这些是我的工作,你不可能知道这些事跟我们的案子有关。我会联络勤务中心,他们会打给你,询问依娜的个人资料,然后会处理这件事。我相信她应该没事,不过还是小心点比较好,对不对?除此之外,我想你应该去睡一会儿。我早上会打给你,好吗,奥莉?”

“好。”奥莉说,尽量在话音中带着笑声。她很想问贝雅特,史文的事情怎么样了,但她问不出口。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再见。”

奥莉挂上电话,泪水滑下面颊。

贝雅特镇定下来,试着入睡。她聆听房子的声音。房子在说话。母亲十一点就关上了电视,现在楼下静悄悄的。贝雅特心想,不知道母亲是不是也在想着他,想着她的父亲。她们母女俩很少提到她的父亲,一旦提起,两个人都会元气大伤。她已经开始在市中心找房子了。去年她便觉得,住在母亲房子的这一整层楼里,有一种被监禁的感觉,尤其是她开始跟哈福森交往之后,这种感觉更为强烈。哈福森是个个性稳若磐石的警察,来自斯泰恩谢尔市,她以他的姓氏哈福森来称呼他。哈福森对她十分尊重,而且抱着谨慎的态度对待她,不知为何,她十分珍视这一点。她搬去奥斯陆就不可能享有这么大的空间,而且她会想念这栋房子的声音,想念这些从小到大伴她入睡的无言独白。

电话再度响起。贝雅特叹了口气,伸出手臂:“喂,奥莉吗?”

“我是哈利,你好像已经醒了。”

贝雅特在床上坐了起来:“对啊,今天晚上电话响个不停,有什么事吗?”

“我需要一点帮助,你是我唯一敢相信的人。”

“这样啊,根据我对你的了解,这代表我要有麻烦了。”

“很多麻烦,你愿意帮忙吗?”

“如果我说‘不要’呢?”

“你先听我说完,再说‘不要’也不迟。”

36

星期一照片

星期一早上,五点四十五分,太阳从艾克柏山后面露脸,放出光芒。在警署前台值班的塞科利达保安人员打了个哈欠,从《晚邮报》上抬起双眼,看向早上第一个拿出身份识别卡上班的人。

“报上说快要下雨了。”他说,很高兴见到另一个人。

高大男子一脸阴郁地瞥了他一眼,并不接话。

两分钟后,三名男子跟着进来,同样表情严峻,无意说话。

早上六点,四名男子在六楼警署指挥官的办公室里坐下。

“呃,”指挥官说,“我们有一位警监从拘留所带走了命案嫌疑人,目前下落不明。”

指挥官之所以坐得住这个位子,在于他具有归纳问题和简洁阐述应办事项的能力:“所以我建议他妈的快把他们给找出来!目前为止,究竟发生了什么?”

克里波刑事调查部部长偷偷瞥了莫勒和汤姆一眼,清了清喉咙,答道:“我们已经指派一个由资深警探组成的小组来办这件案子,这个小组由瓦勒警监领导,小组成员也由瓦勒警监亲自挑选,三位成员来自密勤局,两名来自犯罪特警队。昨天深夜,拘留所的警察汇报说史文没有回去,一小时之后,他们就已经开始着手调查。”

“漂亮,动作很快,但是巡警为什么没有收到通知?巡逻车呢?”

“我们希望等案情有进一步发展,然后在这场会议上做出决定。拉许,让我们听听你的想法。”

“我的想法?”

克里波刑事调查部部长以手指抚摸上唇:“瓦勒警监已经承诺会在今天之内把哈利和史文捉回来,目前为止我们已经设法不让消息泄露出去。知道史文不在拘留所的只有我们四个人和拘留所的葛洛斯。另外,我们已经联络乌勒斯莫监狱,请他们取消史文的囚室和移交手续。我们告诉他们说,根据线报,史文在乌勒斯莫监狱可能不安全,因此暂时将他移送到一个秘密地点。简而言之,我们目前先把消息压下来,直到瓦勒警监和他的小组替我们解除这个危机。当然了,拉许,决定权在你。”

指挥官拉许双手指尖互触,深思熟虑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走到窗前,背对众人:“上星期我搭出租车时,车上刚好有一份报纸摊开放在我旁边,我就问司机对快递员杀手有什么想法。倾听基层民众的想法总是很有意思的。他说快递员杀手的问题和世贸中心的问题是一样的:问问题的先后顺序错了。大家都在问‘是谁’和‘怎么发生的’,可是要解开谜题,必须先问另一个问题。你知道这个问题是什么吗,托列夫?”

克里波刑事调查部部长托列夫沉默不语。

“托列夫,这个问题就是‘为什么’。那个出租车司机可不是笨蛋。在座各位问过这个问题了吗?”指挥官抖着脚跟,等待众人回答。

“我无意冒犯这个出租车司机,”托列夫终于说,“但我不确定这个案子有‘为什么’,至少没有一个理性的‘为什么’。在座各位应该都知道哈利的心理状态很不稳定,还是个酒鬼,这就是他被革职的原因。”

“就算疯子也是有动机的,托列夫。”有人谨慎地清了清喉咙。

“汤姆,请说。”

“巴陶狄。”

“巴陶狄?”

“巴陶狄是埃及航空的飞行员,他因为被航空公司降职,蓄意让载满乘客的飞机坠毁,作为报复。”

“你想说的是什么,汤姆?”

“星期六晚上我们逮捕史文之后,我在停车场追上哈利,跟他聊了一下,他显然非常不满,原因是他被革职,而且我们没有把逮捕快递员杀手的功劳算在他头上。”

“巴陶狄……”

清晨第一道阳光穿过窗户洒了进来,指挥官以手遮眉:“莫勒,你一句话都没说,你认为呢?”

莫勒凝望指挥官拉许在窗前的侧影,他的胃疼痛不已,不仅感觉自己快要爆炸,而且希望自己干脆爆炸。自从昨晚被吵醒,得知这起绑架案之后,他就一直期待有人能用力把他摇醒,告诉他这只是一场噩梦。

“我不知道,”莫勒叹了口气,“老实说,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指挥官缓缓点了点头:“如果我们封锁消息的这件事传出去,一定会受到舆论谴责。”

“精练的总结,拉许,”托列夫说,“可是如果我们把连环杀手逃走的消息走漏了,一样会受到舆论谴责,就算我们再把人找回来也是一样。不过,还是有个办法可以安静地解决这个问题。据我所知,汤姆有个计划。”

“汤姆,什么计划?”

汤姆的左掌包住右拳。“这样说好了,”他说,“很显然,这个计划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所以我要动用一些非传统的方法,由于这个方法会造成一些后果,所以我建议你们最好不要知道这个计划。”

指挥官回过身来,脸上微微露出惊讶的神情:“汤姆,你想得真是周到,但恐怕我没办法同意……”

“我坚持……”

指挥官蹙起眉头:“你坚持?你知道这样做的风险吗,汤姆?”

汤姆张开双掌,凝视自己的手:“我知道,我个人会扛下这个责任。这次的调查工作是我跟哈利紧密合作,身为负责人,我应该看出征兆并采取行动才对,尤其是我跟他在停车场聊过以后。”

指挥官对汤姆投以疑惑的眼光,然后转过身,面对窗户,站立不动。长方形的阳光在地板上缓缓爬动。接着,他耸起肩膀,抖了抖身子,仿佛感到寒冷。“你的时间只到午夜,”指挥官对着窗玻璃说,“然后嫌犯失踪的消息就会对媒体公布。还有,记住我们没开过这场会。”

莫勒走出门时,看见托列夫捏了捏汤姆的手,露出带有感激之意的温暖微笑,但笑容一闪即逝。那是感谢的表情,莫勒心想,也是心照不宣地指定王储的表情。

鉴定组警员毕尔·侯勒姆手里拿着话筒,看着面露期待地望着他的日本面孔,心里觉得自己十分白痴。他手心冒汗,却不是因为热,正好相反,停在布里斯托饭店外的豪华空调车内的温度,比外面晨光底下低了好几度。他手心冒汗,是因为必须对话筒说话,而且得说英语。

导游介绍说,侯勒姆是挪威警察,一个面露微笑的老人便拿出相机,仿佛侯勒姆是观光景点。侯勒姆看了看表:七点整。接下来他还要面对更多旅行团,只能硬撑下去。他深深吸了口气,说出他在前来这里的路上练习过的一段话:“我们跟全奥斯陆的旅行社核对过,你们这一团在星期六下午五点去过维格兰雕塑公园。我想知道的是,你们有多少人在那里拍了照片?”

没有反应。

侯勒姆一脸困窘,望向导游。

导游面带微笑,向侯勒姆鞠了个躬,从他手中拿过话筒,对团员说起话来。侯勒姆只能假设导游用日语传达的信息跟他刚才说的大致相同。导游说完,又微微鞠躬。侯勒姆盯着高举的手臂,看来今天他们在相片处理室可有得忙了。

罗杰·钱登锁上车,口中哼着《变成日本人》这首歌。从停车场走到《晚邮报》位于邮报大楼的新办公室距离很短,但他知道自己仍会小跑前往办公室。不是因为他迟到了,正好相反,因为他是少数幸运儿之一,每天都抱着期待的心情去上班。他迫不及待地要让自己置身于令他想起工作的熟悉事物中,诸如设有电话和电脑的办公室、成堆的当日报纸、同事讲话的嗡嗡声、咕咕作响的咖啡机、吸烟室的八卦、晨间会议的活泼气氛。昨天他在奥莉·希芬森的住处外待了一整天,唯一的收获是一张她站在窗前的照片。但是这很好,他喜欢困难的任务,而犯罪线的困难任务多到难以计数。以前蒂凡都叫他“犯罪瘾君子”。他不喜欢蒂凡用这些字眼,因为他弟弟托马斯就吸毒。罗杰工作勤奋,念过政治学,正好喜欢当犯罪线记者。针对这个部分,蒂凡的说法不无道理,这份工作的许多层面的确类似上瘾。他原本跑的是政治线,后来去犯罪组暂时帮忙,过了不久,他就发现唯有关于生死的新闻才能刺激肾上腺素分泌,令人亢奋。当天他就去找总编辑,也立刻被调到了犯罪组,成了固定成员。总编辑显然曾经见过别人有过相同的经历。从那天起,罗杰下车后总是小跑前往办公室。

不过今天他没跨出几步,就被人叫住了。

“早安。”一名男子说。这人不知道是从哪里跑出来的,现在就站在他的正前方。男子身穿短裤和黑色皮夹克,尽管这座立体停车场十分阴暗,他脸上仍戴着飞行墨镜。罗杰一看便知是警察。

“早安。”罗杰说。

“钱登,我有话要告诉你。”

男子双臂下垂,手背覆盖一层黑毛。罗杰心想如果他把手插在皮夹克口袋里或是负在身后,看起来会更自然。男子的这个姿势让人觉得他打算用双手做些什么,至于是什么则难以揣测。

“什么话?”罗杰问,听见自己句尾所带的问号在四壁间回荡。

男子倾身向前。“你弟弟在乌勒斯莫监狱服刑,对吧?”男子说。

“那又怎样?”

罗杰知道外面的奥斯陆阳光普照,但这个汽车地下墓穴忽然变得冷飕飕。

“如果你关心他的近况,你就得帮我们一个忙。你在听吗,罗杰?”

罗杰诧异地点点头。

“如果哈利·霍勒警监打电话给你,我们要你问他人在哪里,如果他不告诉你,你就跟他安排见面,对他说除非你亲自见到他,否则你不会冒险刊登他说的事。碰面时间要在今天午夜以前。”

“他说的什么事?”

“他可能会对某个警监做出没有事实根据的指控,这个警监的名字我不能说,而且你也不用知道,反正最后也不会登出来。”

“可是……”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跟他打完电话以后,我要你打这个电话号码,告诉我们哈利在哪里,或是你跟他约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见面,听清楚了吗?”男子用左手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交给罗杰。

罗杰看了纸上写的电话号码,摇了摇头。他虽然害怕,还是感觉得到心中涌出笑意,或许他正是因为害怕才会如此。

“我知道你是警察,”罗杰说,避免脸上浮现笑容,“你一定知道这件事是包不住的,我是记者,我不能……”

“钱登。”男子取下墨镜。停车场虽然昏暗,男子那对灰色瞳孔仍然只是两个小点:“你弟弟住在A107号囚室,每周二,跟其他惯犯一样,他需要的海洛因被递进去,而且他拿到以后就会立刻注射,从不检查。他到目前为止都安然无恙,你懂我意思了吧?”

罗杰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有问题,但他知道自己没有听错。

“很好,”男子说,“有问题吗?”

罗杰得先舔湿嘴唇才能说话:“你们为什么认为哈利·霍勒会打电话给我?”

“因为他走投无路了,”男子戴上墨镜,“因为昨天你在国家剧院前面给了他一张名片。祝你有愉快的一天,钱登。”

男子离开之后,罗杰才有办法移动身体。他吸进停车场地下室湿冷且带有尘埃的空气。前往邮报大楼这短短的一条路,他每一步都走得缓慢而沉重。

奥斯陆地区的挪威电信公司控制室里,克劳斯·托西森面前屏幕上的电话号码正在跳动。他告诉同事不要吵他,然后锁上了门。

他的衬衫被汗水浸湿,并不是因为他慢跑来上班。今天他步行来上班,步伐不快也不慢。他往办公室走去时,听见接待员叫他,便停下脚步。接待员叫的是他的姓,他喜欢别人叫他的姓。

“你有访客。”接待员说,指了指坐在接待室沙发上的男子。

托西森大吃一惊。他之所以吃惊,是因为他的工作不需要接待访客。这并非巧合,从事这份工作和过这种私生活是他自己的选择,为的是避免跟其他人有直接接触,除非必要。

沙发上的男子站了起来,对托西森表示他是警察,然后请托西森坐下。托西森陷在椅子里,而且越陷越深,全身冒汗。警察。他已经有十五年没跟警察有瓜葛了,这段时间他虽然只吃过一张罚单,但一看见街上的巡警仍会产生偏执的想法。男子一开口说话,托西森的毛孔就开始泌出汗水。

男子开门见山地说他们需要托西森帮忙追踪一部手机。托西森曾替警方做过类似的工作,这工作相当简单。手机在开机时,每半小时会传送一次信号,便会被遍布各地的基地台记录。此外,基地台会接收和记录用户接听和打出的所有电话。要查出手机位置,只要知道手机是在哪个基地台的覆盖范围内,再进行交叉计算,就可以将手机位置锁定在一平方公里内。这就是那次在克里斯蒂安桑市附近的自然保护区,他会如此不堪的原因,而那也是他跟警察唯一有瓜葛的一次。

托西森说窃听电话必须经过上司同意,但男子说这件事很紧急,他们没有时间通过正式渠道。除了监听一部特定手机之外(托西森发现手机的用户名叫哈利·霍勒),男子还要托西森监听其他几部手机,因为他们要找的这个哈利·霍勒可能会联络这些人。

托西森问男子为什么要特别找他,其他人不是比他更有经验吗?他背上的汗水开始变得冰凉,使得他在冷气接待室里微微发抖。

“因为我们知道你会三缄其口,托西森,就跟我们不会告诉你的上司和同事你一九八七年一月在史登斯公园脱裤子被逮个正着一样。卧底警察说你只穿了一件外套,其他什么都没穿,我想一定很冷吧……”

托西森用力吞了口唾沫。他们说过,这件事过几年就会从档案中删除。

他又吞了口唾沫。

要追踪这部手机的位置几乎是不可能的。这部手机处于开机状态,他知道这一点是因为他每小时都会收到一次信号,但信号每次都从不同地方传来,仿佛是在耍他。

他把注意力转移到名单列出的地址上,其中一个市内电话号码的地址是科博街21号。他查看这个号码,发现这个号码属于鉴识中心。

电话一响,贝雅特就接了起来。

“怎么样?”电话那头的声音说。

“目前为止不大看好。”

“嗯。”

“我请两个人去洗照片,一洗好就拿来给我。”

“史文没在照片里。”

“如果芭芭拉遇害当时,他在维格兰雕塑公园的喷泉雕塑附近,那他实在不走运。我已经看过将近一百张照片,他绝对不在里面。”

“他穿白色短袖衬衫和蓝色……”

“你已经说过了,哈利。”

“也没有相似的面孔?”

“我很擅长辨认面孔,哈利,这些照片里都没有他。”

“嗯。”

侯勒姆拿了一叠刚洗好的照片来到贝雅特的办公室门口,照片仍然散发着显影剂的臭味。贝雅特招了招手,请他进来。侯勒姆把照片放在她桌上,指了指其中一张,跷起拇指,随即出门而去。

“等一下,”贝雅特说,“我刚拿到新照片,是星期六下午五点去过那里的旅行团拍的。让我看看……”

“快点。”

“没错。我的天……猜猜看我看见谁了?”

“真的?”

“对,是史文·希芬森,看起来跟他本人一样高大。他在维格兰雕刻的六个巨人像前面,侧面入镜,看起来像是正好经过。”

“他手里是不是拿着一个褐色塑料袋?”

“照片的角度取得很高,没办法看到。”

“好吧,至少他去过那里。”

“对,可是星期六那天没有人遇害,哈利,所以这不是任何命案的不在场证明。”

“不过这表示他说的话至少有一部分是真实的。”

“呃,一流的谎言有百分之九十是真实的。”贝雅特突然觉得双耳发热,因为她发现这句话根本就是从“哈利福音”里引述出来的,她甚至还模仿了哈利的语气。“你在哪里?”她赶紧问上一句。

“我说过了,你最好不要知道,这样对我们两人都好。”

“抱歉,一时忘了。”

一阵沉默。

“我们……呃,会继续检查照片,”贝雅特说,“侯勒姆那里还有其他命案发生时在维格兰雕塑公园观光的旅行团名单。”

哈利咕哝了一声,挂上电话,贝雅特把这声咕哝解读为“谢谢”。

哈利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鼻梁两侧,紧紧闭上双眼。算上今天早上睡的两小时,他这三天一共只睡了六小时,他知道自己还要再过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再睡觉。睡梦中他看见了街道,地图浮现在他眼前,他看见奥斯陆街道的名称:松斯街、尼德塔街、史基思莫街,全都是坎本区的蜿蜒小巷。他还梦到了:夜晚,天空飘着雪,他独自走在基努拉卡区(是马克路,还是托夫德街?),一辆红色跑车停在路旁,车上有两个人。他走近了些,看见其中一人是女人,身穿旧式连衣裙。他叫她的名字,叫的是“爱伦”。女人转过头来,张口答应,嘴里却满是不断涌出的碎石。

哈利左右伸展僵硬的脖子。“你听好,”他试着集中注意力,对躺在床垫上的史文说,“因为你和我的缘故,刚刚跟我通话的这个人帮我们做了一些调查,这个行为可能会使她丢掉工作,而且因此成为帮凶而入狱。我需要一样东西来让她放心。”

“什么东西?”

“我要给她看你在布拉格拍到汤姆的照片。”

史文大笑:“你听好了,哈利,我手上只有这张牌,如果我现在就打出来,你马上就可以取消‘史文行动’了。”

“说不定可以比你想象的更早取消,他们找到一张证明你星期六那天去过维格兰雕塑公园的照片,可是芭芭拉遇害那天的没找到。那些日本游客整个夏天都拿着相机对喷泉雕塑猛拍,居然都没拍到你,想想是不是还挺奇怪的?所以我才要你打电话给你女友,请她把照片邮寄或传真给鉴识中心的贝雅特·隆恩,贝雅特可以检查汤姆的面孔,看看你手上的王牌是不是如你所说的货真价实,而且我也想看看你跟某个可能是汤姆·瓦勒的人在那个广场上的照片。”

“是瓦茨拉夫广场。”

“随便,你的女友有一小时的时间做这件事,从现在开始算起,如果你不同意,我们的协议就取消,明白吗?”

史文凝视哈利很长一段时间,才开口回答:“我不知道她在不在家。”

“她又不用上班,”哈利说,“她怀着身孕,又担心你,怎么可能不在家等你的电话?为了你自己着想,我们只能希望她在家。还剩五十九分钟。”

史文的视线在房里转了一圈,最后又回到哈利脸上。他摇了摇头:“我不能这样做,哈利,我不能把她拖下水,她是无辜的。现在汤姆还不知道她,也不知道我们住在哪里,但如果我们失败了,汤姆一定会发现她,也一定会找上她。”

“如果孩子的父亲因为四条人命而被判无期徒刑,剩下她一个人扶养孩子长大,她会怎么想?你现在是进退维谷,史文。五十八分钟。”

史文把脸埋在双手之中:“该死……”他抬起头来,只见哈利拿起手机递给他。

他咬住下唇,接过电话,键入号码,把红色手机贴在耳畔。哈利看了看表。秒针一格一格绕着表盘走。史文不安地换了个姿势。哈利数到二十。

“怎么样?”

“她可能去布尔诺市她妈妈家了。”史文说。

“真是遗憾,”哈利说,眼睛盯着手表,“五十七分钟。”

哈利听见手机掉落在地,刚一抬眼,就看见史文扭曲的面孔,然后就感觉到一只手掐上他的脖子。他迅速扬起手臂,击打史文的手腕。史文放开了手。哈利对眼前那张脸挥拳,感觉拳头打中某样东西,把那样东西打得断裂开来。他又挥出一拳,感觉手指之间沾上温暖黏稠的血液,这时他突然有个怪异的念头:这感觉就好像他在奶奶家吃草莓果酱夹吐司时,草莓果酱沾到了手上。他扬起手,再次出拳。他看着眼前这个一手被铐住、毫无抵抗能力的男人试着想保护自己的身体,但只让他更加怒火中烧。哈利又累、又怕、又气。

“Weristda?”(哪位?)

哈利僵在原地,和史文面面相觑,两人都没说话。地上的手机传出鼻音。

“Sven?Bistdues,Sven?”(史文?是你吗,史文?)

哈利抓起手机,凑到耳边。

“史文在这儿,”他慢慢地说,“你是谁?”

“Eva,”(伊娃。)一个女子愤愤地说,“Bitte,wasistpassiert?”(发生了什么事?)

“我是贝雅特。”

“我是哈利,我……”

“挂断电话,打我手机。”贝雅特挂上电话。

十秒钟后,哈利和贝雅特在他坚持称呼为“那条线”的电话上通话。

“怎么回事?”

“我们被监控了。”

“怎么会?”

“我们这里安装了反黑客软件,这套软件显示我们所有的电话和电子邮件都被第三方监控了。这套软件本来是要保护我们免遭罪犯入侵的,可是侯勒姆说监控的人好像是网络服务商。”

“窃听吗?”

“应该不是,但我们所有的对话和电子邮件都被记录下来了。”

“应该是汤姆和他的同伙干的。”

“我知道。现在他们知道你给我打过电话,这表示我不能再帮你了,哈利。”

“史文的女友会传一张史文和汤姆在布拉格碰面的照片给你,这张照片里汤姆背对镜头,所以不能拿来当证据,但我想让你检查这张照片是不是真的。照片在她电脑里,她可以寄给你。给我你的邮件地址。”

“哈利,你没听见我刚才的话吗?他们会过滤所有进来的邮件和电话,如果我们现在收到一封从布拉格发来的邮件或传真,你想会怎样?我办不到,哈利。而且我还得找出一个可信的理由来解释你为什么打电话给我,我的脑袋又没有你转得那么快。天哪,我要怎么跟他们说?”

“放轻松,贝雅特,你不必担心想什么理由,因为我没打给你。”

“你在说什么?你总共打给我三次了。”

“对,可是他们不知道是我打给你的,因为我跟朋友交换了手机,现在用的是他的手机。”

“所以你早就预料到这些事了?”

“我没预料到这些,我之所以跟朋友换手机,是因为手机会发送信号给基地台,这些信号可以用来追踪手机的位置。如果汤姆找人通过手机网络追踪我的手机,那他们可要伤脑筋了,因为我的手机正在奥斯陆到处跑。”

“我知道得越少越好,哈利,不要寄任何东西给我,可以吗?”

“好。”

“抱歉,哈利。”

“你已经助了我一臂之力,贝雅特,所以不用为了保留另一只手臂而道歉。”

他敲了敲门,在三〇三室的门上短短敲了五下,希望敲门声够大,可以穿透音乐。他等了一会儿,举起手正要再敲,就听见音乐的音量被转小,门内传来赤脚踩在地上的啪嗒声。门打开了。她看起来像是在睡觉:“有什么事吗?”

他亮出警察证。严格说来,这张警察证是假的,因为他已经不是警察了。

“再次为星期六发生的那些事跟你说声抱歉,”哈利说,“希望他们冲进来的时候没有让你受到太大的惊吓。”

“没关系啦,”她做了个鬼脸,“我想你们也只是公事公办而已。”

“是的,”哈利改变了一下双脚重心,迅速朝门内走廊瞥了一眼,“我跟一个同事正在马里斯的房间里找线索,我们必须立刻寄出一份资料,可是我的笔记本竟然罢工了。这件事很重要。我记得你星期六上过网,所以不知道……”

她做了个手势,表示已经明白,不用再多做解释。她打开电脑:“电脑开了。真抱歉房里很乱,希望你不介意,我懒得整理。”

哈利在屏幕前坐下,打开邮箱,建立新邮件,用油腻腻的键盘输入伊娃的地址,在内容里打上:“准备好了,发到这个地址。”然后发送。

哈利在椅子上转过身来,朝那年轻女子看去,只见她坐在沙发上,正在穿一条紧身牛仔裤。他刚才并未发现她只穿了短裤,可能是因为她上半身穿了件印有大麻叶的宽大T恤的缘故。

“今天只有你一个人在?”哈利问,主要是为了在等待伊娃回复的这段时间说说话,填补空白。他看见她脸上露出的神情,便知道这句话问得很不成功。

“我只有周末才跟人上床。”她拿起一只袜子闻了闻,然后穿上。她见哈利不再追问,脸上露出喜色。哈利觉得这个女孩应该去看一趟牙医。

“你收到信了。”她说。

哈利转过身,面对屏幕。信是伊娃发来的。信中没有文字,只有附件。他按了两下附件,屏幕立刻变黑。

“这台电脑又老又慢,”年轻女子咧嘴而笑,“最后一定会显示的,只是要等一下。”

哈利面前的屏幕慢慢显示出照片。首先是模糊的蓝色影像,然后是天空、灰色墙壁、黑色和绿色的纪念碑,接着是广场、桌子、史文,以及一个身穿皮夹克的男子。男子背对镜头,有深色头发和粗壮的脖子。这样一张照片当然不能拿来当作证据,但哈利一看就确定照片中的男子是汤姆,然而这却不是他坐在那里怔怔看着照片的原因。

“呃,我得去上厕所。”年轻女子说,哈利不知自己坐了多久,“会有声音,所以我会很不好意思,不知你可不可以……”

哈利站了起来,咕哝着说了声谢谢,出门离去。他在三楼和四楼之间的楼梯上停下脚步。

那张照片。不可能是巧合。理论上不可能。

难道真的是巧合?

总之不可能是真的。不可能有人会做出这种事。

不可能。

37

星期一告解

圣奥尔加教堂里,两个身高相仿的男子相向而立。温暖潮湿的空气中飘浮着又甜又苦的香烟味。连续五周,太阳几乎天天在奥斯陆的天空上露脸。尼古拉·洛普穿着厚羊毛短袍,汗流浃背,诵念祷词,准备接受告解:“你来到了疗愈之地,耶稣基督无形的灵魂就在这里接受你的告解。”

他去维哈文街找过更轻薄、更现代一点的短袍,但店家都说他们没有俄罗斯东正教神父穿的短袍。祈祷结束,他把《圣经》放在他们中间的桌子上,旁边是十字架。他面前的男子就要清喉咙了。人们在告解之前总是会清喉咙,仿佛他们的罪被压缩在痰和唾液之中。尼古拉依稀觉得见过这人,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男子的名字对他来说不具任何意义。男子一听说告解必须面对面,还必须说出名字,似乎有点退缩。老实说,尼古拉觉得他并未说出真实姓名。他可能是从其他教区来的。人们有时会来这里告解,因为这是个籍籍无名的小教堂,没有人认识他们。尼古拉就经常赦免挪威教会的教友,既然他们期待赦免,就可以得到赦免,上帝的慈悲是无限的。

男人清了清喉咙。尼古拉闭上双眼,答应自己一回到家,一定要用柴可夫斯基来净化身体和耳朵。

“神父,人家说色欲就像水,会往低处流,如果你的人格有缺口、裂缝或缺陷,色欲就会乘虚而入。”

“孩子,我们都是罪人,你有罪要告解吗?”

“有,我对我爱的女人不忠,我跟另一个淫荡的女人在一起,虽然我不爱她,但是我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找她。”

尼古拉抑制想打哈欠的冲动:“请继续说。”

“我……过去她一直让我痴迷。”

“你说‘过去’,这代表你已经不再见她了?”

“她们死了。”

尼古拉听了心头一惊,并不是因为男人说的话,而是男人的声音中蕴含着某种东西。

“她们?”

“我想她怀孕了。”

“真是遗憾,孩子。你老婆知道这件事吗?”

“没有人知道。”

“她是怎么去世的?”

“她的脑袋被子弹穿过,神父。”

尼古拉肌肤上的汗水骤然变得冰凉。他吞了口唾沫。

“你还有其他罪要告解吗,孩子?”

“有。有一个人,一个警察,我见过我爱的女人走向他。我有个念头,想……”

“想什么?”

“犯罪。就这样,神父,你能诵读赦罪文了吗?”

教堂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

“我……”尼古拉说。

“我得走了,神父,可以请你诵读赦罪文吗?”

尼古拉又闭上双眼,开始念赦罪文,一直念到“我奉圣父圣子圣灵的名,赦免你的罪”才睁开双眼。他在男子低下的头上画了个十字。

“谢谢你。”男子低声说,转过身去,匆匆离开教堂。

尼古拉站立原地,听着四下缭绕的回声。他记起他在哪里见过这个男子了,是在老奥克教堂的礼堂里,那次他去更换新的伯利恒之星。

尼古拉身为神父,曾经发誓保守秘密,也无意因为听了男子刚才的话而打破誓言。然而男子的声音中蕴含着某种东西,他说他想……想怎样呢?

尼古拉凝望窗外。云都哪里去了?现在如此炽热,一定有什么事情将会发生。首先会降雨,然后是雷鸣和闪电。

他关上门,在小圣坛前跪下,祈祷。他以一种多年不曾感受到的强度来祈祷,祈求指引、力量和宽恕。

下午两点,侯勒姆来到贝雅特的办公室门口,说他们有个发现,她应该去看一下。

贝雅特站了起来,跟着侯勒姆来到照片处理室。他指着一张挂在绳子上晾着的照片。“这是上星期一拍的照片,”侯勒姆说,“拍照时间大概是五点半,所以大概是芭芭拉在卡尔柏纳广场被枪杀的半小时后,这个时间可以在维格兰雕塑公园里轻松地骑自行车。”

照片中是一个女孩在喷泉雕塑前微笑,旁边是一座雕像的一部分。贝雅特认出那是“三组雕像”的其中一组,是个少女跳水的雕像。以前父母周日开车带她去公园,她总会站在那座雕像前,父亲解释说维格兰雕塑的这个跳水少女象征年轻女孩害怕进入成人生活,成为母亲。

然而今天看着这座雕像的人不是孩童时代的贝雅特,而是一个男人的背影,就在照片的边缘。男人站在一个绿色垃圾桶前,手里拿着一个褐色塑料袋,身穿紧身黄色上衣和黑色运动裤,头上戴着黑色安全帽,脸上戴着墨镜和口罩。

“快递员。”贝雅特低声说。

“可能吧,”侯勒姆说,“可惜他的脸还是被遮住了。”

“可能吧”这句话听起来像回音。贝雅特伸出了手,目光并未离开照片。“拿放大镜来。”

侯勒姆在一包包化学试剂之间找到放大镜,递给贝雅特。贝雅特闭上一只眼睛,把放大镜移到照片前方。

侯勒姆看着上司贝雅特,他自然听说过贝雅特在侦办银行抢劫案时,如何连续几天坐在密闭影音室“痛苦之屋”里,一格一格播放抢劫案发生时的监控录像,仔细查看劫匪的身材、肢体语言、面罩下的脸形。最后,贝雅特查出了劫匪的身份,因为她在十五年前一桩邮局抢劫案的监控录像中见过那个劫匪,当时她还没进入青春期,而这段监控录像被储存在硬盘里,硬盘里储存了自监控系统启用之后挪威境内发生的每一桩银行抢劫案以及上百万张面孔。有些人认为贝雅特具有异常发达的“梭状回”,也就是脑内用来辨认面部的区域,这是她的天赋。这就是侯勒姆并不看照片,只是看着贝雅特,看着她的眼睛仔细观察眼前的照片,细看每个微小之处的原因,这是他不可能学会的。他发现贝雅特透过放大镜研究的并不是男子的脸。

“膝盖,”她说,“你有没有看见?”

侯勒姆靠近了些。“膝盖怎么了?”他说。

“左膝,看起来像是贴了护创胶布。”

“你是说我们应该留意左膝盖贴了护创胶布的人?”

“很幽默,侯勒姆。在查照片中这个人的身份之前,我们必须先查出这个人是不是快递员杀手。”

“怎么查?”

“我们去问唯一一个曾经近距离见过快递员杀手的人。再洗一张照片,我去调一辆车。”

史文瞪着哈利,大惊失色。哈利刚刚对史文说了他的想法,那个不可能的想法。

“我不知道,”史文低声说,“我从来没在报纸上看过那些被害人的照片。他们审问我的时候说过被害人的名字,可是那些对我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

“这只是个暂时的想法,”哈利说,“我们还不知道他是不是快递员杀手,需要有确切的证据才行。”

史文微微一笑,说:“你得先说服我,你拿到的证据足以洗刷我的罪名,然后我们才能去自首,你才可以拿我的证据去指控汤姆。”

哈利耸了耸肩。

“我可以打电话给我的队长莫勒,请他开巡逻车来安全地送我们离开。”

史文坚定地摇了摇头:“一定还有其他警察是汤姆的同伙,地位比他还高,我谁也不相信,你得先找到证据才行。”

哈利张开手掌又握成拳:“还有一个办法可以保护我们两个人。”

“什么办法?”

“把我们知道的关于快递员杀手和汤姆的事全部都拿给报社,这样一来,他们做什么都太迟了。”

史文露出怀疑的神情。

“时间越来越少了,”哈利说,“他逼得越来越近了,你能感觉到吗?”

史文揉了揉手腕。“好吧,”他说,“就这么办。”

哈利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一张皱巴巴的名片,迟疑片刻,可能是他预料到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又或者他无法预料到会有什么后果。他输入办公室电话号码,电话意外地很快就被接了起来:“我是罗杰·钱登。”

哈利听得见背景中嗡嗡的说话声、键盘的敲击声和电话的铃声:“我是哈利·霍勒。我要你仔细听好,罗杰,我有一些关于快递员杀手和军火走私的消息,我的一个警察同事涉案,你明白了吗?”

“我明白。”

“很好,只要你尽快把这些消息登在《晚邮报》上,这就是你的独家新闻了。”

“没问题。你在哪里,霍勒警监?”

罗杰听起来没那么惊讶,这令哈利有点意外。

“我在哪里不重要,我的消息可以证明史文·希芬森不是快递员杀手,而且有一位优秀警察涉嫌走私军火,这个军火走私网已经在挪威运作了多年。”

“真是惊人,可是你一定知道我不能光根据电话交谈就写下新闻吧。”

“什么意思?”

“我想没有哪家严谨的报纸会不先检查消息来源是否可靠,就指名道姓地指出某个警监涉嫌走私军火吧。我一点都不怀疑你就是霍勒警监,可是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喝醉了或是疯了,甚至两者都有?如果我不仔细调查消息来源,报社是会被起诉的。我们见个面吧,霍勒警监,我保证会把你告诉我的全都写下来。”

对话停顿。在这段停顿中,哈利听见有人在背景中大笑,如涟漪般扩散开来的大笑。

“你别想打给其他报社,他们会给你同样的回答,相信我,霍勒警监。”

哈利深深吸了口气。

“好,”他说,“五点在达斯伯街的水下酒吧,你一个人来,不然我不会出现。还有,这件事不准对别人说,明白吗?”

“明白。”

“待会儿见。”哈利挂断电话,咬住下唇。

“希望这样做是明智的。”史文说。

侯勒姆和贝雅特驾车转上繁忙的碧戴大道,没过多久就置身于宁静的街道,街道的一边是奇形怪状的独栋木屋,另一边是时尚的砖砌公寓,人行道旁停的都是德国进口车。

“诺斯谷。”侯勒姆说。

他们把车停在一栋看起来像是娃娃屋的黄色建筑前。按了两次门铃后,对讲机有了回应:“喂?”

“请问是安德烈·克劳森吗?”

“是的。”

“我叫贝雅特·隆恩,我是警察,可以打扰一下吗?”

克劳森开门等候他们,身上裹着一件及腿睡袍。他伸手抓了抓脸颊上的疮痂,克制地打了半个哈欠。“抱歉,”他说,“我昨天晚上很晚才回家。”

“是从瑞士回来吗?”

“不是,我去了山里。请进。”

克劳森的客厅对他的艺术收藏品而言稍稍嫌小,侯勒姆很快就看出克劳森的品位比较接近知名钢琴家利伯洛斯,而非极简派。角落的一座喷泉传出潺潺水声,中间站着一尊裸体女神像,上方的拱形天花板画的是西斯廷礼拜堂的著名穹顶画。

“我想请你先集中注意力,回想那次你在律师事务所接待室见到的快递员杀手,”贝雅特说,“然后再看看这张照片。”

克劳森拿着照片,手指抚摸脸颊上的疮痂,凝神细看那张照片。侯勒姆观看这间客厅,听见门后传来拖曳的脚步声,以及脚爪抓搔门板的声音。

“有可能。”克劳森说。

“有可能?”贝雅特倚坐在椅子一边。

“很有可能是他,衣服是一样的,安全帽和墨镜也是一样的。”

“很好。还有,这个人的膝盖上贴了护创胶布,请问那个快递员的膝盖上有吗?”

克劳森轻笑几声:“我说过了,我没有仔细观察男人身体的习惯,但如果能让你高兴点的话,我可以跟你说,我一看见这张照片,就觉得我见到的就是这个人。除此之外……”他双臂一张,做了个爱莫能助的手势。

“谢谢你。”贝雅特站了起来。

“不客气。”克劳森说,跟着他们来到门口,伸出了手。现在握手真奇怪,侯勒姆心想,但还是伸手跟克劳森握了握。克劳森向贝雅特伸出手时,贝雅特摇了摇头,微笑道:“抱歉,可是……你的手指上有血,而且你的下巴在流血。”

克劳森摸了摸脸颊。“真的,”他微笑说,“被楚斯抓的。它是我的狗,我们周末玩的游戏有点太激烈了。”克劳森直视贝雅特的双眼,嘴角的微笑逐渐扩大。

“再见。”贝雅特说。

侯勒姆不太确定为什么自己再度走进炎热的天气中的时候会打冷战。

托西森让办公室里的两台电扇对着他的脸吹,却感觉电扇像是将机械设备发出的热气吹回到他身上。他的手指轻轻敲着屏幕。科博街的这部内线电话用户刚刚挂上电话,这已经是这个用户今天第四次跟同一个手机号码通话了,四次通话都很短。

他双击那个手机号码,想知道用户是谁。屏幕显示了一个名字。他双击名字,想知道地址和职业。地址和职业显示在屏幕上。他看了一会儿屏幕上的信息,便拨打一个电话号码。那警察告诉他说,只要一有发现,就拨这个电话。

电话接通:“喂?”

“我是挪威电信的托西森,请问你是哪位?”

“我是谁不重要,托西森,有什么发现吗?”

托西森感觉他汗湿的上臂粘着胸部。“我做了一些调查,”他说,“霍勒的手机不停地移动,根本不可能追踪,不过有另一部手机今天已经打了几次电话去科博街的内线。”

“嗯,是谁打的?”

“用户名叫爱斯坦·艾克兰,职业是出租车司机。”

“所以呢?”

托西森突出下唇,往上呼出热气,把眼镜吹得清楚一点,他的眼镜已因水汽凝结而潮湿:“我只是在想一部手机在市区不停地移动,可能跟出租车司机有关。”

电话那头沉默不语。

“喂?”托西森说。

“收到,了解,”那声音说,“继续追踪电话,托西森。”

侯勒姆和贝雅特踏进鉴识中心接待室,这时贝雅特的手机响起。她从腰带上抽出手机,查看来电显示,迅速把手机贴上耳边。

“哈利?你叫史文把左腿的裤管卷起来。我们找到了一张戴口罩的自行车骑士站在喷泉雕塑前面的照片,照片是上星期一下午五点半拍的,这个自行车骑士的左膝贴有护创胶布,手里还拿着一个褐色塑料袋。”

侯勒姆必须跨出大步,才跟得上身材娇小的女上司。他听见手机传来吱吱声。贝雅特身形一晃,进了办公室。

“没有护创胶布,也没有伤口?不是,我知道这不能证明什么,可是我跟你说,克劳森或多或少认出了照片上那个骑自行车的人就是他在律师事务所见到的快递员。”她在办公桌前坐下。

“什么?”

侯勒姆看见贝雅特的额头出现三条深沟。

“好。”她挂上电话,怔怔地看着手机,仿佛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刚刚听见的话。“哈利认为他知道谁是快递员杀手了。”她说。

侯勒姆并不答话。

“去看化验室有没有空,”她说,“他给了我们一个新工作。”

“什么新工作?”侯勒姆问。

“屎一样的新工作。”

爱斯坦坐在出租车里,车子停在圣赫根区的停车区,他双眼半睁,看着街上的长腿女子坐在爪哇咖啡馆外的人行道露天座椅上,啜饮咖啡。汽车冷气的低鸣声被音响喇叭发出的音乐淹没。

有一则谣言说车上现在放的这首歌是格兰·派森写的,在法国时,基思和滚石乐队把这首歌偷来,收录在《手指冒汗》专辑中。六十年代,滚石乐队试着通过吸毒来激发创造力,最后写出《野马》这首歌。

后座车门打开,爱斯坦吓了一跳,这个人一定是从后面公园的方向走过来的。他在后视镜里看见古铜色肌肤、有力的下颌和反光墨镜。

“司机,我要去莫里道湖,”男子的声音很柔和,但带有明显的命令口吻,“如果不是太麻烦的话……”

“完全不会。”爱斯坦咕哝着把音乐关小,吸了最后一口烟,把烟蒂丢出开着的车窗,“要去莫里道湖的哪里?”

“开车就是了,到时再说。”

车子开上伍立弗路。

“天气预报说要下雨了。”爱斯坦说。

“到时再说。”男子又复述一次。

看来这趟没小费可拿了,爱斯坦心想。

上路十分钟后,他们离开了住宅区。草地、农田和莫里道湖突然出现在眼前。这个从城市到乡间的转变十分引人入胜,曾有美国乘客问爱斯坦,他们是不是来到了主题公园。

“前面左转。”男子说。

“要开进树林里?”爱斯坦问。

“对,这样会让你紧张吗?”

爱斯坦一直没想到紧张,直到现在。他再度朝后视镜里看去,但男子朝窗外别过头,只看得见半张脸。爱斯坦减缓速度,表示即将左转,然后拐了个弯。眼前出现一条碎石小路,狭窄崎岖,中间长着杂草。

爱斯坦心下犹豫。

长满绿叶、反射着阳光的树枝挂在小路两侧,似乎在对他们招手。爱斯坦踩下刹车,碎石在轮胎下咯吱作响,车子停了下来。

“抱歉,”爱斯坦对着后视镜说,“我刚花了四万克朗修理底盘,而且我们没有义务开这种路,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打电话帮你叫另一辆车。”

后座的男人看起来脸上挂着微笑,至少爱斯坦看得见的那半张脸如此。

“你想用哪部手机打呢,爱斯坦?”

爱斯坦觉得脖子后方的汗毛根根竖起。

“是用你自己的手机,”那声音轻声说,“还是用哈利·霍勒的手机?”

“我听不太懂你在说什么,不过车只能开到这里了,先生。”

男人大笑:“先生?我不这么认为,爱斯坦。”

爱斯坦想吞咽唾沫,但抑制住了这股冲动:“听着,我没办法把你送到目的地,你可以不付车钱。请你下车,在这里等一下,我会帮你安排另一辆车。”

“你的记录说你很聪明,爱斯坦,所以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为何而来。我不想用这句陈词滥调,但是吃软吃硬就看你自己了。”

“我真的不知道……啊!”

男子在爱斯坦后脑拍了一掌,就在头枕上方的位置。爱斯坦下意识地往前躲,惊讶地发现自己眼里含着泪水。男子拍的那一掌并不是很猛,就好像高年级学生给低年级的一个下马威,力道轻,却带有羞辱的意味。爱斯坦的泪腺似乎已然察觉到他的头脑仍不肯接受的事实:他麻烦大了。

“哈利的手机在哪里,爱斯坦?是在储物柜、后备厢,还是在你口袋里?”

爱斯坦沉默不语。他坐着不动,眼睛将四周景物传送到大脑。两边都是森林。直觉告诉他,后座的男人十分健壮,不出几秒就能制服他。男子是不是单枪匹马?他该不该按下联络其他出租车的警报器?把其他人扯进来是个好主意吗?

“原来如此,”男人说,“你想来硬的。你知道吗?”一条手臂突然勒上爱斯坦的脖子,把他的头压在头枕上,爱斯坦完全来不及反应:“我其实也希望来硬的。”

爱斯坦的眼镜掉了下来。他朝前方伸手,但够不到方向盘。

“你敢按下警报器,我就杀了你,”男人在他耳边轻声说,“我不是在开玩笑,爱斯坦,我是说我真的会取走你的小命。”

爱斯坦的脑部虽然得不到氧气供应,却能如常地看、闻、听。他看得见眼皮里的血管,闻得到男人须后水的香味,听得见男人的声音像是正在运转的传送皮带,微微带有欢欣之意。

“爱斯坦,他在哪里?哈利·霍勒在哪里?”

爱斯坦张开嘴巴,男子放松手臂:“我不知道你在……”

男子的手臂再次勒上他的脖子:“最后一次,爱斯坦,你那个酒鬼朋友在哪里?”

爱斯坦感觉到疼痛,感觉到迫切的求生欲望,但他知道这些感觉很快就会消失。他以前有过类似的经验。这只是个过渡,过了这个阶段,就进入了比较愉悦的漠然阶段。第二个时期过去了。脑部开始关闭部分感官,首先,他会失去视力。

男人再度放手,氧气再度涌入脑部,视力恢复了,疼痛也回来了。

“反正我们一定会找到他,”男人说,“你可以决定,是在你死之前还是之后找到他。”

爱斯坦感觉到某样冰冷坚硬的东西滑过他的太阳穴,滑过他的鼻梁。爱斯坦看过许多西部片,但他从未近距离看过点四五左轮手枪。

“睁开眼。”

更别说尝过它了。

“我数到五,然后就开枪。如果你有话想说,就点个头,最好是在数到五之前。一……”

爱斯坦试着跟死亡的恐惧搏斗,试着说服自己人类是理性的,后面这个男人就算夺走他的性命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二……”

逻辑是站在我这边的,爱斯坦心想。枪管散发着金属和血液的气味,令他作呕。

“三。别担心弄脏椅套,爱斯坦,事后我会把所有东西都彻底清理干净。”

爱斯坦感觉身体开始颤抖,这是一种无法控制的反应,他只能在一旁观看。他想起曾在电视上看见火箭升空前几秒也会颤抖,紧接着,火箭就射向冰冷虚无的外太空。

“四。”

爱斯坦点了点头,用力地重复点头。

手枪不见了。

“在我的储物柜里,”他不停喘气,“他要我保持开机,响了也不要管。他把我的手机拿走了。”

“我对手机没兴趣,”男人说,“我要知道哈利在哪里。”

“我不知道,他什么都没说。不,他说了,他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对我们两个人最好。”

“他说谎。”男人说。话说得又慢又冷,爱斯坦无法判断男子是在发怒还是在享受。“对他来说最好,爱斯坦,对你来说可不是。”

冰冷的枪管抵着爱斯坦的脸颊,感觉有如烧红的烙铁。

“等一下!哈利说过什么,我想起来了,他说他要去他家避风头。”话语从爱斯坦的口中流泻而出;他觉得话语尚未成形,他就把它们给挤了出来。

“我们去他家找过了,你这个蠢货。”男子说。

“我不是说他住的地方,我是说他在奥普索的家,他长大的地方。”

男人大笑,爱斯坦感到一阵剧痛,枪管戳进了他的鼻孔。

“过去这几个小时我们一直在追踪你的电话,爱斯坦。我们知道他在哪个地区,绝对不是在奥普索。你在说谎,这就是事实,还是我应该说:五。”

一阵哔哔声响起。爱斯坦紧紧闭上眼睛。哔哔声并没停止。他已经死了吗?哔哔声形成了旋律,是普林斯的《紫雨》。原来是手机铃声。

“喂,什么事?”背后的男人说。

爱斯坦不敢睁开眼睛。

“水下酒吧?五点?好,立刻集合所有人,我马上过去。”

爱斯坦听见背后传来衣服的窸窣声。他的死期到了。他听见外面传来鸟儿的歌声,音调甚尖,唱得十分美妙。他甚至不知道是哪一种鸟在唱歌。他应该去了解一下的,但现在他再也不会知道了。然后,他感觉一只手搭上肩膀。

爱斯坦试探着睁开眼睛,朝后视镜望去。只见一排洁白的牙齿闪闪发亮,那个带着同样欢欣的声音传来:“司机,到市中心,开快点。”

38

星期一云

萝凯吓了一跳,睁开眼睛。她的心猛烈跳动。她睡着了。她听见维格兰露天游泳池持续传来儿童游泳的喧闹声,微带苦涩的青草味逗留在她的口腔黏膜上,炎热的空气铺在她背上,犹如一层温暖的羽绒被。她是不是做梦了?是不是梦境惊醒了她?

突然,一阵风把羽绒被吹走,让她汗毛直竖。

真是怪了,梦境有时就是会这样从你手中溜走,犹如滑溜的肥皂。她边想边翻过身。欧雷克不见了。她用手肘撑起身体,环视四周。下一刻,她已站了起来。

“欧雷克!”她跑出门,发动汽车。

萝凯在游泳池畔找到了欧雷克,欧雷克正在池边跟一个男孩说话。那个男孩她似乎见过,可能是欧雷克的同班同学吧。

“嘿,妈妈。”欧雷克眯起眼睛看着萝凯,露出微笑。

萝凯一把抓住欧雷克的手臂,抓得稍微重了些:“我说过不要一声不响就离开我。”

欧雷克吓了一跳,觉得有点难为情,他的朋友也后退了几步。

萝凯放开手,叹了口气,望向地平线。只见碧空如洗,天上仅飘着一朵白云,白云似乎往上游动,仿佛有人发射了一枚火箭。

“快五点了,我们回家吧,”她说,声音听起来很遥远,“该吃饭了。”

驾车回家的路上,欧雷克问哈利会不会来。萝凯摇了摇头。

车停在史美斯德区的十字路口,等红灯,萝凯往天上看,又找到了那朵云。那朵云并未移动,只是飘得更高了,底部出现一抹灰色。

到家之后,她记得锁上了门。

39

星期一会面

罗杰在水下酒吧的窗户前停下脚步,看着水族箱里冒着气泡。这时一幅景象闪过他的脑海:一个七岁男孩急急忙忙朝他游来,疯狂地划水,脸上带有明显的惊慌,仿佛他的大哥罗杰是世界上唯一可以拯救他的人。罗杰大笑,高声叫唤,但托马斯并不知道他已游到浅水区,只要站起来踩到地面就好了。有时罗杰会陷入沉思,觉得自己虽然教会了弟弟如何在水中游泳,但最后托马斯却在陆地上沉沦。

他在水下酒吧门口站了几秒钟,让眼睛适应里面的昏暗。除了酒保之外,他在店里只看见一个人,一个红发女子背对着他,面前摆着一杯喝了一半的啤酒,手指夹着一根香烟。罗杰走到地下室,朝里面看去,一个人也没有。他决定坐在一楼吧台等待。木地板在他脚下发出嘎吱声,红发女子抬头朝他望来。阴影洒落在她的脸上,她的坐姿和体态具有某种魅力,让罗杰觉得她漂亮,或曾经漂亮。罗杰注意到她的桌边放了一个包,也许她也在等人。

罗杰点了啤酒,看了看表。

他刚才在街上绕了几圈,好让自己不会在五点以前抵达。他不想看起来太心急,这样会引起怀疑。其实如果哈利提供的消息真的如他所说,可以导致今年夏天最轰动的一起案件完全逆转,是不会有人怀疑一个记者过于心急的。

罗杰在街上绕圈时,睁大了眼睛观察四周,看有没有车子停在不该停的地方、有没有人站在街角看报纸、有没有流浪汉睡在长椅上。结果什么也没发现。这是当然的,那些可是专业人士。这就是他最害怕的地方,他们说得出做得到,而且可以逃过法律制裁。他刚刚听见一个同事对着杯子喃喃地说,警署里发生了一些事,就算报纸刊登出来也令人难以置信,而罗杰的看法跟社会大众一样。

他又看了看表。已经过了七分钟。

只要哈利一到,他们是不是就会冲进来?他们什么也没告诉他,只叫他准时抵达,表现得跟平常工作时一样。罗杰又喝了一大口啤酒,希望酒精能安抚他的神经。

十分钟过去了。酒保坐在吧台角落,阅读旅游指南。

“请问一下。”罗杰说。

酒保几乎没抬眼。

“是不是有个男人来过这里?他很高,金发……”

“抱歉,”酒保舔了舔手指,翻过一页,“你进来的时候我刚上班,你去问她看看。”

罗杰犹豫了一会儿,又喝了几口啤酒,把酒喝到玻璃杯上的林内斯啤酒商标的位置,才站起身来:“请问……”

女子抬起头来,勉强露出微笑:“什么事?”

罗杰这才看清楚女子脸上不是阴影,而是瘀痕,她的额头、颧骨、脖子上全是瘀痕。

“我跟一个男人约好在这里碰面,我怕他来了又走了,所以想请问你有没有看见一个身高约一米九、金发平头的男人?”

“哦?年轻吗?”

“呃,大概三十五岁吧,看起来有点沧桑。”

“红鼻子、蓝眼睛,看起来好像又老又年轻?”她脸上依然挂着微笑,但罗杰觉得这个内敛的微笑不是对他展露的。

“有可能是他,对,”罗杰慌张起来,“他是不是已经……”

“还没,我也在这里等他。”

罗杰仔细端详红发女子。她是不是跟那些人一伙的?这个颇具姿色的三十多岁女子,被人殴打,会跟那些人是同伙吗?不太可能。“你认为他会来吗?”罗杰问。

“不会,”她举起酒杯,“你希望看到的人总是不会出现,来的总是别人。”

罗杰回到吧台。他的酒杯被收走了,于是他又点了一杯啤酒。

酒保放了音乐。撒旦总部乐队高声歌唱,尽力驱散阴暗,带来光明。

“我在作战,宝贝,跟你作战。”

他不会来了。哈利·霍勒不会来了。这代表什么呢?这件事该死的肯定不是他的错。

五点半,店门打开。

罗杰带着希望抬头看去。一个身穿皮夹克的男子站在门口,盯着罗杰。

罗杰摇了摇头。

男子迅速环顾店内,用手掌在喉头比了个杀头的手势,然后转身出门。

罗杰的第一念头是跑出去问他那个手势是什么意思,是表示他们要中止行动,还是托马斯……手机响起,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他没出现?”一个声音说。

这不是那个皮夹克男子的声音,也绝对不是哈利的声音,不过这个声音有点耳熟。

“我该怎么做?”罗杰平静地问。

“等到八点,”那声音说,“如果他出现,就打你手里的那个电话号码。行动必须继续。”

“托马斯……”

“只要你照我们说的话做,你弟弟就不会有事。另外,这件事最好不要泄露出去。”

“当然不会,我……”

“晚安,钱登。”

罗杰把手机放回口袋,举起酒杯猛灌啤酒,然后放下杯子,不断喘气。八点。还有两个半小时。

“我说什么来着?”

罗杰转过头,看见红发女子就站在他身后,对酒保伸出食指,酒保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

“你刚刚说‘别人’是什么意思?”罗杰问。

“什么别人?”

“你说希望看到的人不会出现,来的总是别人。”

“就是你得凑合的人,亲爱的。”

“什么意思?”

“就像你和我这种人。”

罗杰转过了身。红发女子的语气不夸张也不热切,带有一丝认命的意味。她的声音中有某种他认识的东西,某种亲切感。现在他看得更清楚了,他看见她的眼睛和红唇。她绝对漂亮过。“是你的情人打的吗?”罗杰问。

她扬起头,突出下巴,看着正在替她倒啤酒的酒保:“我想这不关你的事,年轻人。”

罗杰把眼睛闭上片刻。今天是奇怪的一天,他一生中最奇怪的一天,没有理由到了现在就变得不奇怪了。

“有可能关我的事。”他说。

她转头对他投以锐利的眼光。

罗杰朝她那桌点了点头。

“从你带的那个包的大小来看,他应该已经算是‘前任’了。如果你今天晚上需要地方睡,我家还挺大的,有一间客房。”

“哦,真的?”

她语气轻蔑,但罗杰注意到她脸上的表情改变了,变得好奇。

“去年冬天我家突然变大。”罗杰说,“我还得在这里等上一阵子,你如果愿意陪我的话,我请你喝啤酒。”

“呃,”她说,“我们可以一起等上一阵子。”

“等那个不会来的人?”

她哈哈大笑,笑声听起来甚是悲凉,但至少她笑了。

史文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的草地。

“也许你还是应该去一下,”他说,“那个记者说不定只是下意识那样说,又不代表什么。”

“我不这么认为。”哈利说,他躺在沙发上,若有所思地看着烟雾呈螺旋状飘向天花板,“我认为他是下意识地在警告我。”

“只不过因为你在电话里说的是‘优秀警察’,而那个记者说的是‘警监’,不一定表示他已经知道你说的人就是汤姆,他可能只是猜想而已。”

“他是说漏嘴了,除非他的电话被监听,他想用这种方式来警告我。”

“你也太偏执了吧,哈利。”

“也许吧,可是这并不表示……”

“他们没在追捕你。好吧,算你说得对,不过你一定还有其他记者可以联络吧?”

“没有一个是我信得过的。再说,我觉得我们不应该再用这部手机打电话了,事实上我想关机了,手机的信号可以用来追踪我们。”

“什么?汤姆不可能知道我们在用哪部手机吧?”

这部爱立信手机的绿色屏幕灯熄灭,哈利把手机丢进外套口袋:“史文,你显然不太清楚汤姆的能耐。我跟我那个出租车司机朋友说好了,如果没事的话,五六点之间要打个电话给我,现在已经六点十分了,你有没有听见电话铃声?”

“没有。”

“这表示他们已经知道这部手机。他越来越逼近了。”

史文呻吟了一声:“哈利,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一句话喜欢讲很多遍?还有,我突然发现你好像并没有在努力帮我洗清罪名。”

哈利吐出一个大大的O形烟圈,作为回应。

“我怎么觉得你希望汤姆找到我们,你做的这些都只是故布疑阵,为的是让他们以为我们在努力躲藏,好让汤姆乖乖中计,来这里找我们。”

“很有意思的想法。”哈利喃喃地说。

“挪威磨坊的专家证实你怀疑得没错。”贝雅特对电话说,挥了挥手,请侯勒姆离开办公室。她从咔嗒声听出哈利用的是公用电话。

“谢谢你的帮忙,”哈利答道,“我需要的就是这个。”

“是吗?”

“希望如此。”

“哈利,我刚刚打电话给奥莉·希芬森,她非常担心。”

“嗯。”

“她不只是替她儿子担心,还替她的房客担心,她房客去山里过周末,到现在都还没回来,我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

“说得越少越好,事情很快就会结束了。”

“你真的能保证事情很快就会结束吗?”

哈利笑了几声,仿佛机枪的干咳声:“我拍胸脯保证。”

对讲机发出吱吱声。

“你有访客。”接待员用鼻音通报。现在已经过了四点,负责通报的可能是女性保安人员,但贝雅特注意到就算是塞科利达公司的保安人员,只要一坐进前台,说话好像也都会带着鼻音。

贝雅特在面前那个年代颇为久远的方盒形对讲机上按下按钮:“不管是谁都请他稍等一下,我正在忙。”

“可是他……”

贝雅特关上对讲机:“真麻烦。”

除了电话里哈利的呼吸造成的杂声外,贝雅特还听见汽车停下、引擎熄火的声音。此时,她注意到办公室的光线发生改变。

“我得挂电话了,”哈利说,“时间越来越少了。我可能还会打给你,如果事情照我想的那样进行的话,可以吗,贝雅特?”

贝雅特挂上电话,朝门口望去。

“怎么?”汤姆说,“不跟好朋友说再见吗?”

“接待员没叫你在外面等吗?”

“她说了。”

汤姆关上门,拉下白色百叶窗,百叶窗遮住了面对开放办公室的玻璃窗。然后,他绕过办公桌,站在贝雅特的椅子旁,看着桌面:“这是什么?”他指着桌上两片相叠的载玻片。

贝雅特开始呼吸急促。

“化验室说那是种子。”

汤姆把手轻轻放在贝雅特的脖子上,她全身紧绷:“哈利跟你就是在讨论这个?”他用手指抚摸她的肌肤。

“住手,”她极力忍耐道,“把你的手拿开!”

“哎呀,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汤姆微微一笑,举起双手做投降状,“你以前很喜欢这样的,贝雅特。”

“你有什么事?”

“我来是想给你一个机会,我想我欠你这个人情。”

“是吗?什么人情?”贝雅特朝旁边扬起头,看着汤姆。

汤姆舔湿嘴唇,俯身靠近她。

“你以前提供给我的服务,服从,还有你那冰冷紧实的小穴啊。”

贝雅特挥出一拳,汤姆在空中抓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臂扭到背后,随即向前推出,动作一气呵成。贝雅特倒抽一口气,跌出椅子,额头撞上办公桌。汤姆喘息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我给你一个机会保住工作,贝雅特。我们知道哈利用他那个出租车司机朋友的手机打电话给你。他人在哪里?”

贝雅特发出呻吟。汤姆把她的手臂扭得更高了。“我知道这样很痛,”他说,“我也知道不管我弄得你多痛,你都不会说,所以这只是出于我个人的乐趣,还有你的。”

汤姆把鼠蹊部推向贝雅特的肋骨。血液冲上她的双耳。她瞄准位置,向前扑去,头部啪一声撞上塑料对讲机。

“请讲?”那带有鼻音的声音说。

“立刻叫侯勒姆进来。”贝雅特呻吟一声,脸颊抵住吸墨台。

“来这招。”汤姆犹疑片刻,放开她的手臂。

贝雅特直起身来。“你这个王八蛋,”她说,“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他也绝对不会让我陷入这么艰难的处境。”

汤姆瞪着她、观察她。就在此刻,贝雅特发现一件奇怪的事:她不再害怕汤姆了。汤姆想让她觉得他比以往更危险,但他的眼神里有一种她从来没见过的焦虑。他乱了方寸,虽然只有区区几秒钟,但这是贝雅特第一次看见汤姆失去掌控力。

“我会再回来找你的,”汤姆轻声说,“我保证,你知道我说到做到。”

“这是怎么……”侯勒姆话没说完,就赶紧避到一旁,让行色匆匆的汤姆离开办公室。

40

星期一雨

晚上七点三十分,太阳朝禹兰山脉缓缓移动。寡妇丹奈森夫人从她位于汤玛海特街的阳台向外望去,只见几朵白云飘浮在奥斯陆湾上空。克劳森和楚斯正好经过她的阳台下方。丹奈森夫人并不知道克劳森和他那条黄金猎犬的名字,只是经常看见他们从津利楼的方向走来。只见他们在十字路口前停下脚步,等待红灯,旁边就是碧戴大道的出租车招呼站。丹奈森夫人猜想他们应该是要去维格兰雕塑公园。

他们看起来都有点憔悴,丹奈森夫人心想,而且那只狗需要好好洗个澡。

丹奈森夫人皱起鼻子,因为她看见那只狗在主人身后半步的地方,翘起屁股在人行道上拉屎。那主人竟然也不捡起狗粪,一等绿灯亮起就拖着狗过了马路。丹奈森夫人觉得有些愤慨,同时又有些兴高采烈。愤慨是因为她关心这个城市的生活环境,呃,最起码关心这个地区的生活环境。而兴高采烈则是因为她又有题材可以向《晚邮报》投稿了,她最近寄去的信都没被采用。

丹奈森夫人站在阳台上,怒视着犯罪现场,那条狗和狗主人显然自觉罪孽深重,仓促地走上福隆纳路。接着在信号灯变换前,她又不得不见证一名女子从另一个方向匆匆过了马路,成为别人不尽公民义务的受害者。女子要叫出租车,没看地上,一脚踩到了狗粪上。

丹奈森夫人大声地哼了一声,对天上的云朵大队看了最后一眼,便进去写信去了。

一班列车驶过,犹如一次长长的、温柔的吐息。奥莉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院子里。

奇怪,她不记得自己离开屋子,但她现在就站在房子和铁轨之间,鼻子里充满玫瑰和紫丁香的芳香。太阳穴的压力并未减缓,反而增加。她抬头往上看,天空乌云密布,变得阴暗。奥莉低头望着自己的赤脚:白色肌肤,蓝色静脉,这是一双老人的脚。她知道自己为什么站在这个位置,因为施瓦伯中将和兰迪曾经站在这里。以前她曾站在女佣房的窗户边,看着他们夫妇站在黄昏的杜鹃花丛旁,现在杜鹃花丛已经不在。太阳西斜,施瓦伯中将用德语温柔地说了几句话,摘下一朵玫瑰插在妻子的耳边。兰迪咯咯娇笑,用鼻子轻轻爱抚他的脖子。然后,他们转头看向西方,彼此相拥,静静站立。兰迪把头倚在丈夫肩膀上,跟他一同欣赏落日。奥莉也和他们一起看着落日,她不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但她自己想的是太阳每天都会升起。当时的她多么年轻。

奥莉下意识地朝女佣房的窗户瞧去,只见里面没有依娜,没有年轻的奥莉,只有近乎黑色的玻璃窗映照着爆米花形状的乌云。

她会一直啜泣,直到夏日结束,也许再久一些,然后生活又会继续过下去,就跟往常一样。这是她的打算。人总是需要一点打算。

她发现背后有动静,便小心翼翼地转过身,感觉冰凉的青草在她旋转的双脚下撕扯。她转到一半,动作就僵住了。

眼前有一只狗。

那只狗抬头看她,眼神似乎是在为了某件尚未发生的事乞求原谅。这时有个人影悄无声息地从果树下走到狗的旁边。是个男人,眼睛又大又黑,就跟那只狗一样。奥莉觉得仿佛有人在她喉咙里塞了一只小动物,令她无法呼吸。

“我们去过屋里,可是你不在。”男子说,侧过了头,打量她,像是在研究一只有趣的昆虫。

“希芬森夫人,你不认识我,可是我一直想见见你。”

奥莉张开嘴巴,又合上。男子又靠近了些。她的目光越过男子肩头,朝他背后望去。“我的天哪。”她轻声说,张开双臂。

她奔下楼梯,跑过碎石地,笑着扑进奥莉怀中。

“我好担心你。”奥莉说。

“哦?”依娜惊讶地说,“我们只是在小木屋里待得比原计划久了一点,现在是假期啊。”

“对,对,没错没错。”奥莉紧紧抱着依娜。

那只英国长毛猎犬感受到重逢的喜悦,也跳了起来,脚爪扑到奥莉背上。

“西亚!”男子说,“坐下!”

西亚乖乖坐下。

“这位是?”奥莉问,终于放开依娜。

“他叫达利安·里亚,”依娜的脸颊在薄暮中闪闪发光,“我的未婚夫。”

“天哪。”奥莉紧紧握住依娜的手。

男子伸出了手,露出大大的微笑。他长得并不上相,狮子鼻,头发稀,瞳距小,但他有一张开朗直率的面庞,奥莉一看就喜欢。

“很高兴认识你。”男子说。

“也很高兴认识你。”奥莉说,希望灰暗的天色藏住了她眼中的泪水。

车子开到约瑟芬街,朵娅才闻到那个味道。

她以怀疑的眼光打量着出租车司机,他的肌肤是深色的,但绝对不是非裔,否则朵娅才不敢上这辆车。她没有种族歧视的想法,只是常听大家说一些统计数据。可是这是什么味道?

她看见司机从后视镜瞥了她一眼。她是不是穿得过于性感挑逗了?这件红色上衣领口是不是开得太低了?这条开衩的裙子是不是太短了?她还穿了牛仔靴。她换了一个比较愉快的想法:说不定司机认出了她,因为今天报纸在显著的版面报道了她,标题是“朵娅·哈兰:音乐剧新天后”,还登了许多大幅照片。的确,《每日新闻报》的评论说她“笨拙但迷人”,还说比起希金斯教授成功调教的社交名媛,她演原来的卖花女伊莱莎更具有说服力,但评论家一致同意她能歌善舞。看吧,不知道莉斯贝思会怎么说?

“要去参加派对吗?”司机问。

“算是吧。”朵娅说。两人派对,她心想。这个派对是为了维纳斯和……那个什么名字举办的,他是怎么说的?算了,反正维纳斯是她。首演夜庆功宴上,他走到她身旁,在她耳边轻声说,他是她的秘密仰慕者,并邀请她今晚去他家。他一点也不隐瞒他的意图,而她应该拒绝。为了保持端庄,她应该拒绝。

“很好。”司机说。

“端庄”和“拒绝”。她仍然闻得到谷仓和麦秆的尘土味,看得见父亲的皮带划过一道道阳光,击在谷仓的板条裂缝中;父亲挥舞皮带要打的是她。“端庄”和“拒绝”。她仍然感觉得到事后母亲在厨房抚摸她的头发,问她为什么就不能跟莉斯贝思一样,安静又聪明。一天,朵娅终于爆发,说她就是这个样子,她的个性一定是遗传了父亲,难道母亲没看见父亲骑在莉斯贝思身上,就跟猪栏里的母猪一样吗?还是母亲什么都不知道?只见母亲脸色大变,并不是因为母亲不知道朵娅说的是谎话,而是因为母亲知道现在朵娅可以使用任何武器来伤害他们,丝毫不会避讳。接着,朵娅竭力大吼,说她恨他们每一个人。父亲从客厅走进来,手中拿着报纸。朵娅从他们的脸色看得出来,他们知道她没有说谎。现在他们全都走了,她还恨他们吗?她不知道。不对,现在她谁也不恨。但这并不是现在她要去那男人家的原因,她去是为了好玩,是为了“不端庄”和“同意”,是因为这件禁忌之事令人难以抵抗。

她给了司机两百克朗和一个微笑,告诉他不用找钱,无视车中的气味。直到出租车开走后,她才意识到为什么司机不停地看后视镜,那股味道并非来自车上,而是从她身上来的。

“该死!”

她在人行道上摩擦着高跟牛仔靴的真皮鞋底,擦出一道道棕色屎痕。她环视四周,寻找水洼,但奥斯陆的人行道已将近五周不见水洼了。她只好放弃,走到门前,按下门铃。

“喂?”

“我是维纳斯。”她柔声说,暗自微笑。

“那我是皮格马利翁。”那声音说。

没错,就是皮格马利翁!

门锁发出吱的一声。她迟疑片刻。这是最后的撤退机会。她把头发往后一撩,拉开了门。

他站在门口,一手拿酒,等待着她。“你照我的话做了吗?”他问道,“你跟别人说过你要来这里吗?”

“没有,你疯了吗?”她的眼珠滴溜溜地转。

“可能吧,”他对着打开的大门说,“请进,跟伽拉忒娅打个招呼吧。”

虽然她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她还是笑了。虽然她知道某件可怕的事即将发生,她还是笑了。

哈利在马克路找了个地方停好车,熄火下车。他点燃香烟,很快地环视四周。街上空无一人,看来人们都窝在家里。下午的纯真白云已扩展成一条蓝灰色地毯,覆盖了整片天空。

他沿着画满涂鸦的房子行走,来到一扇门前。香烟已抽到只剩下烟蒂,他把烟蒂扔了,按下门铃。他手心冒汗,可能是因为天气太闷热,又或者是因为恐惧。他看了看表,记下时间。

“喂?”声音听起来颇不耐烦。

“晚安,我是哈利·霍勒。”

对方没有答话。

“我是警察。”他又补上一句。

“原来是你啊,抱歉,我在想别的事,请进。”

门锁发出吱的一声。

哈利慢慢踏上楼梯。

她们两人都站在门口等候。

“噢,”鲁思说,“马上就要天下大乱了。”

哈利在她们面前的楼梯平台停下脚步。

“她是说快下雨了。”老鹰队女子加以说明。

“哦,是啊。”哈利在裤子上抹干双手。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警监?”

“有,请帮我逮捕快递员杀手。”哈利说。

朵娅以胎儿的姿势躺在床中央,看着衣柜镜子里的自己。衣柜门开着,倚着墙壁。她听见楼下传来淋浴声,他正在洗去她的气味。她翻了个身。水床温柔地依照她的体形改变形状。她看着那张照片,只见他们对着镜头微笑。他们去国外度假,可能是法国吧。她用手指抚摸凉爽的被单。他的身体也是冰凉的,又冰凉又硬挺又结实,年纪这么大身材竟然还维持得这么好,尤其是背部和大腿。那是因为他当过舞蹈演员,他说。他锻炼了自己的肌肉十五年,这些肌肉永远不会消失。

朵娅的目光被他裤子上的腰带吸引了过去,裤子正躺在地上。

十五年,永远不会消失。

她翻身仰卧,在床上把自己往上推,听见橡胶床垫里的水发出咕噜声。现在一切都不同了。现在朵娅变聪明了,变成乖女孩了,符合爸爸和妈妈的期望了。现在她是莉斯贝思了。

朵娅把头倚在墙上,在床垫里沉得更深。有个东西戳得她肩胛骨发痒。躺在水床上就好像躺在船上,船漂浮在河面上。她躺在那里思索着。

威廉问她想不想玩人造阳具,让他在一旁观看。她答应了。乖女孩。他打开工具箱。她闭上眼睛,透过眼皮仍看得见阳光,穿过谷仓板条裂缝射入的一道道阳光。他进入她的嘴,味道尝起来像谷仓,但她什么也没说。聪明的女孩。

威廉训练她像妹妹莉斯贝思那样说话、唱歌和微笑时,她就把聪明的那一面表现出来。威廉拿了一张莉斯贝思的照片给化妆师,说要将朵娅画成这样。朵娅一直无法办到的是笑得跟莉斯贝思一样,因此威廉叫她不要勉强尝试。有时她不太确定威廉这么努力改造她,有多少是为了帮助她演好伊莱莎,又有多少是因为他思念莉斯贝思。而现在,朵娅躺在威廉床上。或许她会躺在这里,也跟莉斯贝思有关,她会躺在这里是因为威廉,也因为莉斯贝思。那句话威廉是怎么说的?色欲会往低处流?

那东西又戳到了她的背,她恼怒地动了一下身体。

老实说,朵娅并不特别想念莉斯贝思。倒不是说当她听到莉斯贝思失踪的新闻时,没有跟其他人一样感到震惊,但莉斯贝思的失踪替她开启了很多扇新的大门。她受到媒体采访,纺车乐队受到邀请参加一系列报酬丰厚的莉斯贝思纪念演唱会,如今她又成为《窈窕淑女》的女主角,这更是让她踏上了成为一线红星的坦途。威廉在首演夜的庆功宴上对她说,她应该做好成为名人的心理准备,她将成为一代巨星、一代歌后。她把手伸到背后去摸,到底是什么在戳她?原来是一块凸起,就在床单下面。她往下一压,那块凸起就不见了,随后又再出现。她很想知道那是什么。

“威廉?”

她正要喊得更大声,好压过楼下的淋浴声时,突然想起威廉严格要求她休息嗓子。今天后,接下来这个星期她每晚都有演出。她到他家之后,他要她不准说话,无论如何都不准说话,即使他曾说想跟她排练几段表现得不太到位的台词,并要求她扮成伊莱莎,以求逼真。

朵娅从水床一边拉出床单,推到旁边。只见床单下没有其他东西,只有蓝色半透明橡胶床垫。但究竟是什么一直凸出来?她把手放到床垫上,摸到了那个东西,就在橡胶床垫下方,可是看不见里面有什么。她朝旁边伸出手臂,按开床头桌上的台灯,把台灯转过来,对准那个地方。现在那块凸起又不见了。她把手放在橡胶床垫上等待着。那东西又慢慢出现了,于是她知道,那样东西一戳便会沉下去,过不久又会浮起来。她移开手掌。

起初她看见橡胶床垫下呈现出某种轮廓,就像人的轮廓一样。不对,不是好像人的轮廓,那根本就是人的轮廓!朵娅瘫倒下来,连呼吸都停止了。现在她感觉到了,从腹部到脚趾都感觉到了。橡胶床垫里有一具完整的尸体,这具尸体被水的浮力抬起,朵娅的身体一往下压,尸体就被压得沉了下去,仿佛两个人试着要合为一体。也许她们已经是一体的,因为朵娅看着那具尸体就好像照镜子一样。

现在她想尖叫,想毁坏自己的嗓子,不想再当乖女孩,不想再当聪明的女孩。她想做回朵娅,但已无法回头。她只能盯着妹妹那张发蓝的苍白脸庞,看着妹妹用空洞的眼窝回望她。她耳中听着浴室传来哗哗水声,那声音仿佛电视节目播完之后发出的声音。接着,她听见背后床尾的拼花地板传来滴水声,水是从脚上滴落的,告诉她威廉已经从浴室里出来了。

“不可能是他,”鲁思说,“不……不……不可能的。”

“上次我来的时候,你们说曾想爬上屋顶,去威廉家偷看,”哈利说,“而且他家露台的门整个夏天都开着,你们确定这样做可行吗?”

“绝对可行,可是你就不能打电话过去吗?”老鹰队女子说。

哈利摇了摇头:“他会起疑,这样他可能会逃走。我必须在今天晚上逮到他,如果不是太迟的话。”

“什么太迟?”老鹰队女子说,眯起一只眼睛。

“听着,我只请你们借我用一下露台,让我爬上屋顶。”

“真的没有人跟你一起来吗?”老鹰队女子问,“你没有带搜查证之类的东西吗?”

哈利摇了摇头。“我有怀疑的正当理由,”他说,“不需要搜查证。”

雷声在低空隆隆响起,在哈利头上威吓着他。排水槽漆成黄色,但黄漆多半已经剥落,露出大块大块的红色锈斑。哈利用双手轻轻拉了拉排水槽,看是否牢固。排水槽立刻屈服,发出呻吟,一颗螺丝从灰泥上松脱,叮的一声掉落在一楼院子里。哈利放开了手,咒骂一声。但他别无选择,只能一脚跨过排水槽,爬上去。他朝排水槽外望去,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只见楼下院子里旋转晾衣架上挂的床单,如同白色邮票般在风中飘动。

他勉强把一只脚踩进排水槽中,翻过去。屋顶虽然陡峭,但他踩在屋瓦上的马丁靴提供了良好的抓地力,让他能朝排水管踏出两步,然后将排水管紧紧抱在胸前,仿佛碰到一个久违的好友。他直起身体,环顾四周。奈索登市的方向闪过一道闪电。他抵达公寓时没什么风,现在风正轻轻拨弄他的夹克。一抹黑影突然掠过他的脸庞,吓了他一跳。那抹黑影穿过中央庭院上方。原来是只燕子,哈利看见那只燕子正在屋檐下找寻庇护。

哈利胡乱爬上屋顶,瞄准十五米外的黑色风向标,深深吸了口气,开始沿着屋脊行走,双臂平伸,宛如走钢丝的舞者。

走到一半,就出事了。

哈利听见沙沙声,原本以为是来自下方的树顶,却听见沙沙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同时,院子里的旋转晾衣架也开始转动,发出尖锐的声响。他没感觉到风,风还没来。但在此时,雨击中了他。干旱结束了。风朝他胸部袭来,有如雪崩挟带大量雨水席卷而来。他踉跄地后退一步,歪歪斜斜地站在屋脊上。他听见雨水不断朝他洒来,屋瓦叮咚作响。这是一场暴雨,雨水狠狠泼向屋顶,不到一秒钟就把每样东西都淋湿了。哈利努力保持平衡,但他的橡胶靴底抓不住东西,就像走在肥皂上一样。他突然脚下一滑,情急之下便朝风向标纵身扑去。他手臂前伸,五指张开,右手抓上屋瓦表面,找寻可握之物,但什么也没抓到。地心引力立刻把他往下拉。随着身体向下滑落,他的指甲在屋瓦上刮擦,犹如镰刀刮上磨刀石那般发出刺耳的声音。他听见旋转晾衣架的尖锐声响减弱,感觉膝盖碰到了排水槽,知道自己已经来到屋顶边缘。他奋力一搏,尽全力伸长身体,让自己变得有如天线一般。天线。他的左手抓到了天线,牢牢紧握。天线金属很软,被抓得弯下了腰,像是要跟他一同跌入院子似的。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天线撑住了。

哈利用双手抓住天线,把自己拉了上去,设法踩住橡胶鞋底,用足力气让橡胶鞋底贴上屋瓦,以取得稳固的立足点。暴雨击打他的脸庞。他爬上屋脊,跨坐在上面,这才大大松了口气。他低头一看,下方那根金属天线扭曲地往下指去。看来今晚的《音乐大挑战》重播时,有人家里的电视会信号不良。

哈利等到心跳缓慢下来,才站起身,继续步步为营往前爬,最后终于抓住了风向标。

威廉家的露台突出于屋顶之下,哈利只要荡下双脚,就可以跳到红色赤陶地砖上。他着地时溅起水花,但声音都被屋顶排水槽大量排水的怒吼声淹没了。

露台上的椅子已收进屋内,烤肉架静静躺在角落,露台门开着。

起初他只听见大雨敲击地砖的声音,但当他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进入屋内时,他听见了另一种声音,也是水声。那声音是从楼下浴室传来的,是淋浴的哗哗声。他终于有了点好运。哈利拍了拍湿透的夹克口袋,找到那把凿刀。他最希望的就是碰上没穿衣服又没带武器的威廉,更何况威廉手上还持有星期六史文在维格兰雕塑公园交给他的手枪。

哈利看见卧室的门开着,他记得床边工具箱里有一把萨米刀,便蹑手蹑脚往房门走去,偷偷摸进了卧室。

房里很暗,只有床头桌上的台灯发出微弱光亮。哈利站在床尾,视线落在墙上莉斯贝思和威廉度蜜月的合影上,照片背景是一座宏伟的古老建筑和一尊骑马者雕像。哈利现在知道,这张照片不是在法国拍的。依史文之见,任何受过基本教育的人都应该认得出,那尊骑马者雕像是捷克国家英雄瓦茨拉夫的雕像,坐落在布拉格瓦茨拉夫广场的国家博物馆前。

哈利的眼睛开始适应黑暗。他朝那张双人床看去,随即僵在原地。他屏住呼吸,宛如雪人一般直挺挺地站着。只见床上的被子已被丢在地上,床单掀开一半,露出蓝色橡胶。床垫上趴着一个裸体的人,用手肘撑起上半身。那人的眼睛注视着台灯光线照射在蓝色床垫上的位置。

雨在屋顶上敲出最后一声,随即戛然而止。床上的人显然没听见哈利走进屋,但哈利跟大部分的七月雪人有着同样的问题,那就是水会从他们身上落下。水从他的夹克滑落到拼花地板上,在哈利耳中,那声音有如雷声般响亮。

床上的人全身一紧,转过身来。先转过头,接着是整个赤条条的身体。

哈利首先注意到的是一根直挺挺的阳具宛如节拍器般左右摆动。

“我的天!哈利?”

威廉的声音听起来同时带着恐惧与宽心。

41

星期一完美大结局

“晚安。”萝凯亲吻欧雷克的额头,把他身上的被子盖好,然后下楼,坐在厨房里看大雨落下。

她喜欢雨。雨能清洁空气,洗涤过往,带来一个新的开始。这正是她需要的:一个新的开始。

她走到前门,确定门已上锁。这已经是她今晚第三次检查门是否上锁了,她究竟在害怕什么?

然后她打开电视。电视台正在播放某个音乐节目,三个人坐在同一条钢琴凳上,相互微笑。就像小家庭一样,萝凯心想。

一声雷鸣在空中响起,她跳了起来。

“你知不知道你吓死我了。”威廉摇了摇头,他那根消肿的阳具也跟着晃了晃。

“我大概可以想象,”哈利说,“因为我是从露台门进来的。”

“不,哈利,你想象不到的。”威廉伸手到床下,捡起地上的被子卷到身上。

“我听见你在洗澡。”哈利说。

威廉摇了摇头,做个鬼脸。“那不是我。”他说。

“那是谁?”

“我有个客人,是个……女人。”他嘻嘻笑着朝椅子一指,只见椅子上丢着一件麂皮裙子、一件黑色胸罩,还有一条黑色丝袜。

“寂寞让我们男人变得软弱,不是吗,哈利?我们在可能的地方寻求慰藉,有些人喝酒,有些人……”威廉耸了耸肩。

“我们都愿意接受自己会犯错,不是吗,哈利?而且,是的,我心怀罪恶感。”

哈利的眼睛可以聚焦了,他看见威廉的脸颊上有几道泪痕。

“答应我不跟别人说,好吗?我只是犯了个小错。”

哈利走到那把椅子前,把丝袜挂上椅背,坐了下来:“我去跟谁说,威廉,你老婆吗?”

卧室突然被一道闪电照亮,跟着便听见震耳雷声。

“雷电很快就会来到我们上空了。”威廉说。

“嗯。”哈利用手抹了抹湿漉漉的额头。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我想你心里有数,威廉。”

“还是说说看。”

“我们是来把你带走的。”

“不是‘我们’吧,你是单枪匹马,不是吗?只有你一个人。”

“你怎么会这样想?”

“因为你的眼神、你的肢体语言。我可以读出人的心思,哈利。你偷偷溜进来,为的就是要攻其不备,如果是一群人来就不会采取这种方式了,哈利。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来?其他人呢?有人知道你在这里吗?”

“这些都不重要。就算我是一个人来好了,你还是得为杀害四个人负起责任。”

威廉把一根手指放到嘴唇上,似乎是在沉思,听着哈利依顺序报出死者姓名:“马里斯·弗兰、卡米拉·洛恩、莉斯贝思·巴里、芭芭拉·史文森。”

威廉神情茫然,凝视空中,过了一会儿才缓缓点了点头,把手指从嘴巴上移开:“你是怎么发现的,哈利?”

“因为我知道了‘为什么’。那就是忌妒。你想报复他们两个,对不对?当你发现你跟莉斯贝思去布拉格度蜜月的时候,莉斯贝思竟然跑去跟史文·希芬森私会,你就决定要复仇。”

威廉闭上眼睛,头往后靠。水床发出咕噜声。

“我本来不知道你跟莉斯贝思的这张合照是在布拉格拍的,直到今天稍早的时候,有人从布拉格发了一张照片给我,我才知道。”

“然后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呃,当我脑袋里冒出这个想法时,我觉得太荒谬了,便否决了它,可是慢慢地,这个想法变得越来越合乎情理。而且这么一来,正好说明了为什么快递员杀手不是个迷恋性欲的连环杀手,而是个把命案现场布置得很像性犯罪的凶手,而且他还把命案都安排得像是史文做的。要建构这样一个大舞台,只有专业人士才做得到,这个专业人士的工作和热情全都投注在舞台上。”

威廉睁开一只眼睛:“如果我理解正确,你的意思是说这个人计划杀害四个人,只为了向一个人报仇?”

“五个被选中的被害人中,只有三个人是随机挑选的。你把命案现场安排得像是因为在魔鬼之星的五个尖角而被随机选上的,但事实上你是从两个点开始设计这颗星星的,那就是你家和史文母亲的家。非常狡猾,但也只是简单的几何图形而已。”

“你真的相信你的推论吗,哈利?”

“史文从来没听说过莉斯贝思·巴里这个人,但是威廉,你知道吗,当我告诉他莉斯贝思结婚前叫莉斯贝思·哈兰,他立刻就想起来了。”

威廉默然不语。

“我唯一不明白的地方是,”哈利说,“为什么你要等这么多年才复仇?”

威廉蠕动身躯,在床上坐得直了些:“先假设我听不懂你的含沙射影好了,哈利。我不愿意自白,这让我们两人都陷入了困境。不过呢,由于我很幸运地知道你什么都没办法证明,所以我并不介意跟你多聊聊。你知道我很欣赏懂得倾听的人。”

哈利不舒服地在椅子上换了个姿势。

“没错,哈利,我知道莉斯贝思跟那个人偷情,但我是今年夏天才知道的。”

外面又开始飘起毛毛细雨,雨滴飞溅在窗户上。

“是她跟你说的?”

威廉摇了摇头:“她不可能跟我说,她来自那种从来不把事情说出来的家庭。如果不是装修房子,我永远都不会发现。我发现了一封信。”

“怎么发现的?”

“她的书房外墙完全是由砖块砌成的,是十九世纪初这栋房子建造时砌的,非常坚固,但是到了冬天就冷死了。我想在那道墙的外面加上壁板,里面填入绝缘材质,可是莉斯贝思反对。我觉得很奇怪,因为她是个很实际的人,她在农村长大,不是那种会对老砖墙产生感情的人。所以有一天她出去的时候,我就去查看那道墙。我开始什么都没发现,后来我把她的桌子推开,还是没看出什么异常,于是我就一块砖一块砖去戳,结果发现其中一块松动了。我一拉,那块砖就被拉出来了。她用灰色的建筑用灰泥伪装那块砖头周围。我在里面发现了两封信,一个信封上的收信人名字写的是莉斯贝思·哈兰,地址是邮局邮件存寄服务地址,我从来都不知道她有这个地址。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把信放回原位,不要拿出来读,然后说服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两封信。但我是个软弱的男人,我办不到。那封信的开头是这样写的:‘Liebling,我时时刻刻想着你,我仍感觉得到你的唇贴上我的唇,你的肌肤贴上我的肌肤。’”

床垫发出摇晃起伏声。

“那些字句就好像鞭子一样打在我身上,但我还是继续往下读。最让我毛骨悚然的是那些字句都像我才可能写出来的。他说完他有多爱她之后,就开始描述他们在布拉格的饭店房间里做了哪些事,有些地方讲得很详细。不过伤我最深的不是那些关于他们做爱经过的描述,而是他引述了莉斯贝思对我们的关系所做的形容。对她来说,我们的关系只不过是‘无爱生活的实际解决方法’。你能想象我看了这句话有什么感觉吗,哈利?原来你爱的女人不只是欺骗你,还从来都不爱你。不爱你,难道这不是一场失败人生的基本定义吗?”

“不是。”哈利说。

“不是?”

“请继续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威廉疑惑地看了哈利一眼。“他在信中附了一张照片,我猜是莉斯贝思求他寄来的。我一看照片就认出了他,他是我们在布拉格波洛伐街一家餐厅遇见的挪威人。那个地区很阴暗,到处都是妓女,房子差不多全都是妓院。我们走进餐厅的时候,他坐在吧台。我注意到他是因为他看起来像个成熟高雅的绅士,活像是从Boss男装的广告里走出来的模特儿。他的穿着很优雅,虽然上了年纪,眼神却非常轻佻,似乎在说你们这些男人最好把老婆看紧一点。所以过了一会儿,他走到我们这桌来,我并没有太惊讶。他自我介绍他是挪威人,问我们想不想买项链。我礼貌地谢谢他,说我们不要,但他还是把项链从口袋里拿出来给莉斯贝思看。莉斯贝思当然神魂颠倒,说很喜欢。那条项链的项坠是一颗红钻石,有五个尖角。我问他多少钱,他竟然开出一个高得离谱的价钱,你只能认为他是来挑衅的,所以我立刻请他离开。他对我微微一笑,像是刚刚打了胜仗,在纸上写下另一家餐厅的地址,说如果我们改变心意,明天这个时间可以去那里找他。当然了,他把这张纸给了莉斯贝思。我还记得经过这件事,那天早上我心情很不好,不过后来我什么都忘了,因为莉斯贝思很聪明,会想办法让我忘记不愉快。有时候她……”威廉用手指抹去眼角的泪水,“她只要在我身边,我就可以把不愉快全都忘了。”

“嗯,另一封信写了什么?”

“另一封信是莉斯贝思写给他的,信封上盖了‘退还寄件人’。她在信里说她用了很多方式联络他,但是他留给她的电话没人接,直接去问也问不到,邮局也查不到他的地址。她说希望这封信能寄到他手中,问他是不是必须逃离布拉格,是不是还在为经济问题苦恼,跟她借钱给他的时候一样。”威廉发出空洞的笑声。

“她说,如果真是这样,他应该跟她联络才对,那么她会再帮他一次,因为她爱他。他们的分离快要把她逼疯了,什么事都没办法去想。她原本希望这种感觉会随时间淡去,不料却像疾病一样扩散到全身,让身上每个地方都疼,而且有些地方显然疼得比别的地方更厉害。她在信中说,当她和丈夫——也就是我——做爱的时候,都闭上眼睛,假装是在跟他做爱。我看了当然很震惊,简直是晴天霹雳,然后我看见信封上的邮戳日期时,整个人就像死了一样。”威廉又紧紧闭上眼睛,“那封信是今年二月寄出的。”

天空又打了一道闪电,在墙上投射出的幢幢黑影犹如光的幽灵。

“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威廉问。

“是啊,你怎么做的?”

威廉虚弱地笑了笑:“我的方式是端出白葡萄酒配鹅肝酱,在床上铺满玫瑰,一整个晚上跟她做爱。清晨她还在睡觉的时候,我躺在床上看着她。我知道我不能没有她,可是我也知道,如果我要让她成为我的,首先我必须失去她。”

“所以你就计划了这整件事,精心安排如何取走老婆的性命,同时让她爱上的男人背黑锅。”

威廉耸了耸肩。

“舞台演出也是用相同的方法。就跟所有搞剧场的人一样,我知道最重要的莫过于幻象,假的必须呈现得十分逼真,真的必须看起来非常假。这听起来可能会让人觉得难以实现,但干我们这行的都知道,这个方法通常会比其他方法简单,因为人们习惯听谎言,不习惯听真话。”

“嗯,告诉我你是怎么作案的。”

“为什么我要冒险告诉你?”

“反正你说的话又不能当作证词,我没有证人,又非法入侵你家。”

“可是你是个很聪明的家伙,哈利,我可能会泄露一些什么,让你用来调查。”

“也许吧,不过我想你愿意冒这个险。”

“为什么?”

“因为你其实很想告诉我,想得要命,你想听见自己把它说出来。”

威廉放声大笑:“你自以为很了解我,是吗,哈利?”

哈利摇了摇头,在口袋里摸寻香烟,却找不着,可能是刚才跌落屋顶时掉了:“我不了解你,威廉,也不了解其他像你这样的人。我追捕杀人犯十五年了,到现在我还是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他们想找一个人,把秘密全都说出来。你还记不记得你在剧院的时候要我答应一件事,就是把凶手找出来?现在我已经遵守诺言,找到了凶手。所以我们可以交换条件,你告诉我你是怎么作案的,我就把我们掌握的证据告诉你。”

威廉仔细观察哈利的脸庞,一只手抚摸床垫:“你说得对,哈利,我的确想告诉你,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我想要你了解。以我对你的认识,我想你能够承受。是这样的,自从这件案子开始之后,我就一直密切关注你的动向。”

威廉看见哈利脸上的表情,哈哈大笑。“你不知道,对不对?我花了比预期还久的时间才找到史文,”他说,“我复印了史文寄给莉斯贝思的照片,飞到布拉格,去慕斯德地铁站和波洛伐街附近的每家餐厅和酒吧,拿着照片问有没有人认识一个叫史文·希芬森的挪威人,结果一无所获。有些人显然知道什么,却不肯吐露更多,于是几天之后,我改变策略,开始问有没有人可以帮我弄到红钻石,因为我知道在布拉格可以弄到一些。我取了个化名叫彼得·桑德曼,自称是丹麦钻石收藏家,还宣扬只要能找到一颗很特别的星形钻石,我愿意支付很高的价钱。我留了自己住处的电话,过了两天,房间的电话就响了。我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他打来的。我改变了自己的声音,还说英语。我告诉他,说我正在谈买钻石的事,可不可以晚一点再打给他,请他给我一个可以联络的电话。我听得出他尽力不让自己表现得太心急,同时心里想着晚上可以跟他约在某个暗巷里。不过我克制下来,就像猎人看见猎物的时候必须控制自己,静静等待,等到完美的时机才出手。你能明白吗?”

哈利缓缓点了点头:“我明白。”

“他给了我一个手机号码。第二天我就飞回奥斯陆。我花了一星期才想出要怎么报复这个史文·希芬森。查出他的身份只是最简单的部分。国家户政局登记了二十九个史文·希芬森,其中九个人符合他的年龄,只有一个人在挪威没有固定地址。我记下这个史文·希芬森最后的地址,在电话簿上查到电话号码,打了过去。

“接电话的是个老太太,她说史文是她的独生子,但已经有很多年不住家里了。我跟她说我和几个老同学想办同学会,她说史文现在住在布拉格,可是他经常旅行,没有固定地址和电话号码。她还说他应该不想见他那些老同学。她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只在他们班上待了六个月,他应该不会记得我的名字。如果他记得,那可能是因为有一次我跟警察有过麻烦,听说史文也跟警察有过麻烦,是真的吗?他母亲的声音突然变得有点尖,说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还说史文有点叛逆一点也不奇怪,因为他们是那样对待他的。我说我代表全班同学道歉,挂上电话。然后我打到法院,说我是记者,想问史文·希芬森被判过什么刑。一小时后,我就弄清他在布拉格干走私钻石和军火的勾当。我的脑海里有个计划逐渐成形,这个计划是根据我获得的信息来架构的:他通过走私赚钱,星形钻石,军火,他母亲的地址。你开始看见其中的关联了吗?”

哈利并不答话。

“第二天我打电话给史文,这时距离我去布拉格已经有三个星期了。我用平常的声音跟他说挪威语,直截了当地说我一直在找人直接提供军火和钻石,不希望有中间人过手,而且找了很久。我说现在我找到了适当人选,那就是他,史文·希芬森。他问我是怎么知道他的姓名和电话的,我说他不知道这些事对他最好,还建议说我们最好不要再进一步询问没有必要的问题。他似乎不喜欢这个方式,我们的对话几乎中止。后来我提到愿意支付的金额,愿意事先付款,有必要的话还可以把钱汇到瑞士银行账户,对话才又热络起来。我们甚至还上演了一段电影里的经典对话,他问我开出的价码是不是克朗,我故作惊讶地说当然是欧元。我知道他会怀疑我是不是警察,但那个价码足以驱走所有怀疑。要敲开史文的壳,根本用不到大铁锤。他说事情可以安排,我说不久之后会再跟他联络。

“那时《窈窕淑女》的彩排正如火如荼地展开,我就在我的计划里添上画龙点睛的一笔。这样你满意了吗,哈利?”

哈利摇了摇头。淋浴声继续传来。那女人打算在浴室里待多久?“我要听细节。”

“都是一些技术层面的琐碎细节,”威廉说,“不会太冗长乏味吗?”

“对我来说不会。”

“好吧。首先,我必须替史文创造出一个人格。要向观众介绍出场人物,最重要的就是呈现出人物的驱动力,呈现出这个人心里最大的愿望和梦想:简而言之,就是什么东西可以驱动这个人。我决定让他成为一个没有理性和动机的杀人犯,却有杀人仪式的性需求。这可能有点司空见惯,但重点是除了史文的母亲,所有被害人都是被随机选中的。我研究了连环杀手的特质,挑出一些好玩的小地方来用。比如说,有恋母情结的人和开膛手杰克选择的作案地点,被警方认为是某种密码,所以我就去城市规划局买了奥斯陆市中心的详细地图,回家之后,我在桑纳街这套公寓和史文的母亲家之间连出一条线,再从这条线画出一个精准的五芒星,找出距离星星其他尖角最近的地址。我必须承认,当我在地图上用铅笔点出星星尖角时,我知道就在这一刻,地图上的这一点,这个地方,有一个人的命运已经被决定了。这让我肾上腺素激增,让我亢奋。

“刚开始那几个晚上,我会想象这些人是谁、长什么样子、目前为止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不过我很快就把他们忘了。他们一点也不重要,他们只是布景,只是临时演员,是不用说话的角色。”

“建材。”

“什么?”

“没什么,请继续。”

“我知道史文被逮捕的时候,血钻和枪可以追踪到他身上,所以为了强调仪式杀人的幻象,我添加了一些线索,包括切断的手指、每隔五天杀一个人、五点和五楼。”

威廉微微一笑:“我不想把事情弄得太简单,但也不想弄得太复杂,而且我想添加一点幽默感,好的悲剧总是带有一点幽默感,哈利。”

哈利告诉自己坐直了不要动。

“你是在杀害马里斯前几天收到第一把枪的,是不是?”

“对,枪就放在维格兰雕塑公园的小垃圾桶里,就跟我们说好的一样。”

哈利深深吸了口气,说:“那是什么感觉,威廉?杀人是什么感觉?”

威廉咬着下唇,似乎在深思这个问题:“他们说得对,第一次是最困难的。我溜进学生楼的时候没碰到麻烦,可是把他装进塑料套,再用热风枪把套子封起来,比我想象中还要费时。虽然我花了半辈子时间轻松举起发育良好的挪威芭蕾舞女演员,可是要把那小子抬上阁楼却出乎意料地费力。”威廉停顿下来。

哈利清了清喉咙:“然后呢?”

“然后我骑自行车到维格兰雕塑公园,取走钻石和第二把枪。史文有一半德国血统,比我希望的还要准时和贪婪。每次命案发生,我都安排在维格兰雕塑公园,这招很不赖,对吧?毕竟他自己也在犯罪,所以一定会小心不让别人认出来,也不会让人知道他去过哪里。我这样做只是让他没有不在场证明。”

“漂亮。”哈利说,手指拂过湿润的眉毛。他觉得四面八方都是湿气和凝结的水珠,仿佛水渗进了墙壁,渗进了露台上的屋顶。淋浴声依然不绝于耳。

“可是威廉,到目前为止你跟我说的,我都已经自己推想出来了,告诉我一些我不知道的吧。告诉我你老婆的事,你把她怎么了?邻居看见你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在露台上,你是怎么在我们到达之前,把她弄出公寓藏起来的?”

威廉露出微笑。

“你不准备说吗?”哈利说。

“为了让一出戏保持神秘感,作者必须克制自己,不能解释太多。”

哈利叹了口气:“好吧,可是请你好心解释一下,为什么你要把事情弄得这么复杂?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史文?你在布拉格不是有机会吗?这样不是比杀了你老婆又杀了三个无辜的人更省事又安全吗?”

“首先,我需要一个代罪羔羊。如果莉斯贝思失踪,案子又一直没办法查清,每个人都会认为是我干的。因为犯案的总是丈夫,对不对,哈利?可是我之所以这样做,主要是因为爱是一种干渴,它需要解渴,需要水,渴求复仇。这样比喻很恰当,对不对?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哈利。死亡不是复仇。死亡是交差,是圆满的结局。我要给史文的是悲剧,是永无止境的痛苦。而且我已经成功了。史文已经成了游荡在冥河河畔的无主孤魂,而我则是在冥河摆渡的船夫,我拒绝载他前往亡灵的国度。你听过这些希腊神话故事吧?我判处他无期徒刑,哈利。他将会被恨意吞噬,就像我被恨意吞噬一样。当你不知道要恨谁的时候,就会把目标转向自己,你会恨你自己悲惨的命运。这就是当你被所爱之人背叛时会发生的事。他将会被关在牢里,为了自己不曾做过的事而被判刑。哈利,你还能想到更好的复仇方式吗?”

哈利掏了掏口袋,看那把凿刀是否还在口袋里。

威廉咯咯轻笑。接下来,他的话让哈利有某种似曾相识之感。

“你不用回答我,哈利,你的表情已经全都告诉我了。”

哈利闭上眼睛,聆听威廉用低沉的声音继续往下说。

“你跟我没什么不同,驱动你的也是热情,而热情就跟色欲一样,总是会……”

“会往低处流。”

“往低处流。好了,换你了,哈利。你说的证据是什么?我应该担心吗?”

哈利睁开眼睛:“你要先告诉我她在哪里,威廉。”

威廉低笑几声,把手放在心脏的位置:“她在这里。”

“胡扯。”哈利说。

“既然皮格马利翁可以爱伽拉忒娅,爱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女人的雕像,那我为什么不能爱我老婆的雕像?”

“我不懂你的意思,威廉。”

“你不必懂,哈利,我知道别人不太容易明白。”

接下来的静默中,哈利听见楼下浴室继续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一点也没有减弱的迹象。威廉是如何把莉斯贝思弄出这栋屋子,同时依然能够掌控情势?

威廉低沉的声音交织成一片模糊的声响:“错就错在我以为可以让雕像复活,但是能让雕像活起来的人拒绝去了解。那个幻象比我们所谓的现实还要强烈。”

“你现在是在说什么?”

“我在说另一个人,活着的伽拉忒娅,新的莉斯贝思。她怕了,威胁说要毁掉一切。现在我知道我只能满足于雕像了,不过也没关系。”

哈利感觉到某样东西正在升起,那东西来自他的胃,十分冰冷。

“哈利,你有没有触摸过雕像?死人的肌肤感觉很惊人。它不是真的温暖,却又不是真的冰冷。”威廉抚摸蓝色床垫。

哈利感觉到那股寒意正在冰冻他的内脏,仿佛有人把冰水注射到他体内。他感觉喉头紧缩,听见自己说:“你知道你完了,对不对?”

威廉伸展双臂,躺在床上:“为什么,哈利?我只是个说书人,跟你说了一则故事而已,你什么都没办法证明。”

威廉伸长手臂去床头桌上拿东西,那东西闪烁着金属光泽。哈利全身肌肉立刻紧绷。威廉把那东西举起来,原来是一只手表:“已经很晚了,哈利,会客时间就到此为止吧?她还没从浴室出来,你可以先走了。”

哈利并没动:“威廉,你曾经要我答应你把凶手找出来,可是找出凶手只是一半,另一半是惩罚凶手,而且是严厉地惩罚凶手。我认为你是认真的,你心里有一部分渴望被惩罚,对不对?”

“弗洛伊德已经过期了,哈利,就跟这次会客一样。”

“你想不想听听证据?”

威廉不耐烦地叹了口气:“如果说完你会走,那就说吧。”

“其实我们收到莉斯贝思戴着戒指的手指时,我就应该知道这一切。左手中指。爱的血脉。凶手希望莉斯贝思爱他。但是,暴露凶手身份的正是这根手指。”

“暴露……”

“说得更准确一点,指甲下的排泄物……”

“有我的血,对,不过这已经是过时的新闻了,哈利,而且我已经跟你解释过我们喜欢……”

“对,当我知道这件事之后,我们更加深入地化验了排泄物。通常排泄物不会提供太多线索。我们吃下去的食物从嘴巴旅行到直肠要花十二到二十四小时,在这段旅程中,胃和肠道会把食物转变成难以辨识的废物,难以辨识到就算用显微镜来看,也很难判断出这个人吃了什么。不过还是有些东西可以完好如初地通过消化道,像是葡萄籽和……”

“你可以跳过讲课吗,哈利?”

“种子。我们发现了两颗种子。这两颗种子没什么特别。可是当我知道凶手可能是谁以后,我请化验人员更仔细地去检查那两颗种子,你知道我们发现了什么吗?”

“不知道。”

“那是两颗完整的茴香籽。”

“那又怎样?”

“我跟剧院餐厅的厨师谈过了,你说那里是挪威唯一一家茴香面包里有整颗茴香籽的餐厅,非常适合搭配……”

“鲱鱼,”威廉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会去那里吃饭,你到底想说什么?”

“之前你说星期三莉斯贝思失踪那天,你跟往常一样在剧院餐厅点了鲱鱼当早餐,时间就在那天早上九点到十点之间。我不明白你胃里的茴香籽怎么会跑到莉斯贝思的指甲底下去。”哈利顿了顿,确定威廉把这些话都听了进去。

“你说莉斯贝思大概五点离开家里,所以那是你吃完鲱鱼早餐大概八小时之后。假设莉斯贝思出门前刚跟你做完爱,她的手指进入了你,可是就算你的肠道工作效率再高,也不可能在八小时内把茴香籽运送到你的直肠,这在人体医学上是不可能的。”

哈利注意到当他清晰地说出“不可能”这个词时,威廉嘴巴微张,脸部肌肉微微抽动。

“茴香籽能抵达直肠的时间最早是晚上九点,所以莉斯贝思的手指一定是在晚上或第二天进入过你的直肠,可是那时你早就已经报案说她失踪了。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威廉?”

威廉凝视着哈利,说得准确一点,他往哈利的方向看去,焦点却落在更远的地方。

“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刑事鉴定证据。”哈利说。

“我明白,”威廉缓缓点头,“刑事鉴定证据。”

“是的。”

“具体的、无可反驳的事实?”

“没错。”

“法官和陪审团最爱这种东西了,不是吗?比口供还好,对不对,哈利?”

哈利点了点头。

“喜剧,哈利,那天发生的事根本就是一出喜剧,演员匆匆上台,又匆匆下台。我确保我们俩待在露台上,以便对面的邻居能看见我们,然后才叫莉斯贝思跟我走进卧室。我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把枪指着她。她睁大眼睛,瞪着装有消音器的长枪管,表情就好像在演喜剧一样。”

威廉从被子底下抽出手来。哈利凝望威廉手中那把手枪,枪管装有黑色消音器,枪口正对着他:“坐下,哈利。”

哈利又坐了下来,感觉那把凿刀顶住他的腰侧。

“她以一种最引人发笑的方式误解我的意思,如果我让她骑在我手上,然后把温热的精液射入她愿意让我射入的地方,那还真的叫恶有恶报。”威廉下了床,水床在他离开后晃了晃,发出咕噜声。

“可是喜剧的精神就在于速度,速度,所以我被迫安排仓促的退场。”他赤裸地站在哈利面前,手里举着枪,“我把枪口顶在她的额头上,她惊讶地皱起眉头,就跟平常一样。当她认为这个世界不公平或难以理解时,都会露出这种表情。就跟那天晚上我告诉她《窈窕淑女》是改编自萧伯纳的《卖花女》时一样。在《窈窕淑女》中,伊莱莎没有嫁给希金斯教授,希金斯教授把她从粗俗的卖花女训练成大家闺秀,她最后却跟年轻的弗雷迪跑了。莉斯贝思听了很生气,说伊莱莎欠希金斯教授那么多,而且弗雷迪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傻瓜。你知道吗,哈利,我听了开始哭。”

“你疯了。”哈利低声说。

“显然是,”威廉沉重地说,“我做的事虽然骇人听闻,但你在被仇恨驱动的人身上看不见我这种控制力。我只是个简单的人,跟随内心行动,而我的心说的是爱,是上帝赐予我们的爱,这让我们成为上帝的工具。许多先知和耶稣当初不也是被人认为是疯子?我们当然是疯子,哈利。我们虽然疯狂,却又是地球上最清醒的人。当人们说我所做的事是疯狂的,说我的心可能残缺了,这时我要说:到底哪一种心更残缺?是不能停止去爱的心,还是被爱却不能回报的心?”

一阵长长的静默。哈利清了清喉咙:“所以你就射杀了她?”

威廉缓缓点头。“她的额头有一小处隆起,”他语带惊讶地说,“还有一个小黑洞,就像把钉子敲入薄金属板一样。”

“然后你就把她藏起来,藏在连警犬都找不到的地方。”

“屋子里很热,”威廉的目光移到哈利头顶上方,“一只苍蝇在窗户旁嗡嗡叫。我把全身衣服都脱下来,好让衣服不沾到血。我需要的工具都在工具箱里。我用钳子把她的左手中指钳下来,然后脱下她的衣服,拿出硅胶泡沫喷雾器,很快把弹孔、断指和她身上所有的孔洞填补起来。那天稍早我把床垫里的水排出了一些,排到半满。我在床垫上割开一个洞,把她塞进去,几乎一滴水也没有溅出来。然后我用黏着剂、橡胶和热风枪把床垫重新封起来。这次做得比第一次还要利落。”

“然后她就一直待在那里?被埋葬在她自己的水床里?”

“不是,不是,”威廉若有所思地凝视哈利头顶上方,“我没有埋葬她,正好相反,我把她放回子宫里,那是她重生的开始。”

哈利知道他应该害怕,他现在如果不害怕就危险了。他应该口干舌燥,应该感觉心脏剧烈跳动才对,他不应该感觉到倦意开始在体内蔓延。

“然后你就把切下来的手指塞进肛门。”哈利说。

“嗯,”威廉说,“最完美的藏匿处。我说过了,我预料到你们会派警犬来。”

“还有其他地方不会让味道飘散出来,不过肛门应该最能给你带来任性的快感,对不对?对了,那卡米拉的手指呢?你对她的手指做了什么?你不是在射杀她之前切下了她的手指?”

“卡米拉,对……”威廉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仿佛哈利唤起了他的快乐回忆,“这是我跟她之间的秘密,哈利。”威廉打开保险栓。

哈利吞了口唾沫:“把枪给我,威廉,一切都结束了,这样做没有意义。”

“当然有意义。”

“有什么意义?”

“就跟往常一样啊,哈利,表演总要有个像样的结局,你不会以为让我静静退场,就可以轻易地把观众打发走吧?我们需要有个完美大结局,哈利,一个圆满的结局。如果没有圆满的结局,我就自己创造一个,这是我的……”

“人生座右铭。”哈利低声说。

威廉露出微笑,用枪指着哈利的太阳穴:“我是要说:这是我的死亡座右铭。”

哈利闭上眼睛,他只想睡觉,只想被缓缓流动的河川承载,渡到彼岸。

萝凯心头一惊,猛然睁开眼睛。她梦见了哈利,梦见他们坐在船上。

卧室一片漆黑。她是不是听见了什么声音?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她聆听雨滴敲击屋顶,那声音令人安心。为了安全起见,她检查放在床头桌上的手机是否开机,以便他打来电话。

她闭上眼睛,轻缓地向前漂流而去。

哈利失去了时间感。他睁开眼睛,看见房里空无一人,光线似乎也有点改变。他不知道时间究竟是经过了一秒钟还是一分钟。

床上空荡荡的。威廉不见了。

水声又回来了。有雨声,也有淋浴声。

哈利挣扎着站起身来,看着那张蓝色床垫。他觉得自己的衣服里好像有东西在爬。借着床头桌上的灯光,哈利看见水床里有个人体轮廓,而且由于浮力,人体的脸部紧贴床垫,形成一个有如石膏模型的脸形。

他走出卧室,只见通往阳台的门敞开着。他朝栏杆和楼下院子看了一眼,然后踩出湿答答的脚印,走下白色楼梯,来到楼下。他打开浴室门,看见灰色浴帘后面有个女性身体的轮廓贴着窗户。哈利一拉开浴帘,就看见了朵娅。她的脖子向前弯曲,弯向不断洒下的水花,下巴几乎碰到胸部,一条黑色丝袜缠绕在她脖子上,丝袜的另一端缠绕在莲蓬头顶端。她闭着双眼,水从长长的黑色睫毛上滴落,嘴巴半张,里面充满某种黄色物质,看起来像是硬化的泡沫。她的鼻孔、耳朵和太阳穴上的小孔里也充满了这种泡沫。

哈利把水关上,离开浴室。

楼梯上没有人。

他谨慎地踏出每一步,感觉全身麻木,仿佛身体成了石头。

莫勒。他必须打电话给莫勒。

哈利穿过一楼大厅,走进院子。雨水落在他头上,但他感觉不到。他很快就会完全瘫软。旋转晾衣架已不再尖叫。他挪开视线,不去看衣架。他看见柏油路面上有个黄色烟盒,便走了过去,打开烟盒,抽出一根烟塞进嘴里。他想用打火机点燃那根烟,却发现烟头湿了。烟盒一定是渗水了。

他得打电话给莫勒;叫他们来这里;跟莫勒一起去学生楼;在那里讯问史文;立刻录下史文对汤姆的指控;听莫勒下令逮捕汤姆;回家;回到萝凯身边。

他的眼角余光可以看见旋转晾衣架。

他咒骂一声,撕去烟头,把滤嘴放到唇边,第二次打火点燃。他为什么觉得有压力?已经没事了,一切都结束了。

他转身面对旋转晾衣架。

旋转晾衣架微微歪向一边,架设在柏油路面上的柱子显然吸收了冲击力,损坏的只有吊着威廉的那根晾衣杆。他的手臂垂落两侧,湿漉漉的头发粘在脸上,双眼上翻,仿佛正在祈祷。哈利突然觉得眼前这幅景象有种怪异的美感。威廉的赤裸躯体有些部分裹在湿床单里,看起来颇像西班牙大帆船的船首雕像。威廉如愿以偿了,这就是他要的完美大结局。

哈利捡起爱斯坦的手机,输入密码。他的手指几乎不听使唤,很快就会僵硬。他输入莫勒的电话号码,正要按下拨出键时,手机发出尖锐的警告音。屏幕显示语音信箱里有一则留言。那又怎样?这又不是他的手机。他迟疑片刻。直觉告诉他应该先打电话给莫勒。他按下按键。

一个女性声音说他有一则新留言,几秒空白,哔,然后一个声音轻轻说道:

“嘿,哈利,是我。”是汤姆的声音,“你关了手机,这样不太明智,因为我在找你。”

汤姆的嘴巴非常靠近话筒,让哈利觉得汤姆似乎就站在他身旁。

“抱歉我得轻声细语,因为我们不想把他吵醒,对不对?要不要猜猜看我在哪里?我想你能猜得到,你甚至应该预料到。”

哈利吸了口烟,没发觉烟已燃尽。

“这里有点暗,不过能看到床边有一张足球队的照片。我看看,应该是热刺队吧?他的床头桌上有一台小机器,是GameBoy。你听,我把手机拿到他旁边。”

哈利听见小男孩的稳定呼吸声,他正安稳地睡在霍尔门科伦区那栋木造房子里。

“哈利,到处都有我们的人,你别想打电话或跟人说话,照我的话做,打这个电话号码给我。你敢轻举妄动,这小鬼就死定了,明白吗?”

哈利的心脏开始把血液输送到他麻木的身体各处,慢慢地,麻木被难以忍受的疼痛取代。

42

星期一魔鬼之星

雨刷沙沙低语,轮胎咝咝鸣叫。

雅士疾速穿过十字路口,微微打滑。哈利以心脏可以承受的最快速度驾车向前冲,豆大的雨滴打在前方柏油路面上,他心里很清楚,这辆雅士的轮胎胎纹仅供装饰,抓地力小得可怜。

他踩下油门加速,趁黄灯冲过下个十字路口。幸好街上没车。他迅速看了看表。剩下十二分钟。现在距离他站在威廉住处的院子里拨打被迫拨打的电话已经过了八分钟,距离那轻柔的声音传到他耳中,也已经过了八分钟:“你终于打来了。”

哈利对着手机狠狠咒骂,最后忍不住又加上一句:“你要敢动他一根汗毛,我就杀了你。”

“哎呀呀,真是的。你在哪里?史文呢?”

“不知道,”哈利盯着旋转晾衣架,“你想怎样?”

“我只想见你,想知道你为什么打破我们的约定。如果你对我们有什么不满,我们可以改变。现在还不算太迟,哈利。我愿意亲自担保,让你加入我们的团队。”

“好,”哈利说,“那就见面,我去找你。”

汤姆轻声低笑:“我也想见史文,还是让我去找你吧,把地址给我,快点。”

哈利迟疑片刻。

“哈利,你有没有听过人的喉咙被划开的声音?金属刀锋切进皮肤和软骨会发出吱的一声,接着会听见咻咻的声音,就像牙医吸唾器发出的那种声音。那种声音是从被切断的气管还是食道发出来的?我总是分不清。”

“学生楼,四〇六室。”

“天哪,命案现场?我应该想到的。”

“你应该想到的。”

“好,你别想打电话或设圈套,想都别想,我会把这小鬼一起带去。”

“不!不要……汤姆……我求你。”

“求?你刚刚是说‘求’。”

哈利并不回答。

“我把你从水沟里捡回来,给你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没想到你却从背后捅我一刀,现在你竟然还有脸求我?告诉你,我这样做不是我的错,而是你的错,你给我记住了,哈利。”

“听着……”

“二十分钟后见,把门打开,坐在地上,坐在我看得见的地方,双手抱头。”

“汤姆!”

汤姆已挂断电话。

哈利猛踩油门,感觉轮胎几乎快要抓不住地面。雅士斜向漂过水面,一瞬间,他和雅士有如徘徊在梦中,所有物理定律暂停工作。这一瞬间不过一秒钟,但足以让哈利感到解脱,觉得一切都结束了,做什么都太迟了。接着,轮胎重新抓上地面,他又回到现实了。

雅士在学生楼外急速回转,停在安全门前。哈利关上引擎。剩下九分钟。他下了车,绕过车子,打开后备厢,扔掉半瓶玻璃水和脏抹布,抓起一卷黑色绝缘胶带。他走上楼梯,从腰带里抽出手枪,拧下消音器。他没检查手枪是否正常,只是猜想捷克手枪应该承受得了偶尔从十五米高的露台上摔落地面的撞击。他在四楼电梯前停下脚步。电梯门把跟他记忆中一样:以金属制成,末端是个圆形实心木盖,大小正好可以隐藏一把没有消音器的手枪,只要把枪粘在后面就可以了。他把子弹上膛,用两段胶带贴住。如果事情一开始就按照他的计划顺利进行,这把枪就派得上用场。电梯旁有个垃圾道,他打开垃圾道的盖子,铰链发出吱的一声尖鸣。消音器落入漆黑的通道之中,没发出一丝声响。剩下四分钟。

他打开四〇六室的门。

电暖器那头传来金属撞击的当啷声。

“有好消息吗?”史文的口气近乎哀求。哈利解开史文的手铐,闻到他口中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没有。”哈利答道。

“没有?”

“他要带欧雷克来。”

哈利和史文坐在走廊地板上等待。

“他迟到了。”史文说。

“对。”

一阵静默。

“伊吉·帕普的歌,C开头的,”史文说,“你先开始。”

“别闹了。”

“《中国女孩》。”

“现在不是时候。”

“消除紧张啊。《糖果》。”

“《渴望爱》。”

“《中国女孩》。”

“你刚刚说过了。”

“有两个版本。”

“《冷金属》。”

“你怕吗,哈利?”

“怕死了。”

“我也是。”

“很好,这样可以提高我们存活的概率。”

“提高多少?百分之十,还是二十……”

“嘘。”

“那是电梯的……”史文轻声说。

“电梯上来了,慢慢深呼吸几下。”

他们听见电梯发出低沉的呻吟,缓缓停了下来。两秒钟之后,铁栅门的咔咔声才传了过来,声音十分长,这告诉哈利汤姆相当谨慎地打开电梯门。接着他们听见低沉的咕哝声和垃圾道盖被打开的声音。史文以疑惑的眼神看了哈利一眼。

“举起你的双手,让他看见。”哈利轻声说。

两人同时举起双手,手铐发出当啷当啷的声响。通往走廊的玻璃门被打开了。

欧雷克脚穿拖鞋,睡衣外面罩着一件宽松的运动夹克。哈利的脑海闪过一幕幕景象:走廊;睡衣;拖鞋的拖曳声;妈妈;医院。

汤姆走在欧雷克后面,双手插在短夹克的口袋里,但哈利看出一根枪管从里面抵住了黑色夹克。

“停下来。”汤姆说,在距离哈利和史文五米处停下脚步。

欧雷克双眼红肿,眼圈发黑,看着哈利。哈利看了欧雷克一眼,希望自己的眼神坚定而充满希望。

“你们两个为什么铐在一起?感情已经好到难分难舍了?”

汤姆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十分尖锐。哈利明白汤姆已经查过他们在整个缉捕行动开始之前制作的寝室名单,知道了他早已知道的事,那就是四楼寝室里都没人。“我们一致同意,我们在同一条船上。”哈利说。

“为什么不按照我说的坐在房间里?”

汤姆一直让欧雷克挡在中间。

“为什么你要我们坐在房间里?”哈利问。

“轮不到你问问题,哈利,给我进房间去,快点。”

“抱歉,汤姆。”

哈利张开那只没跟史文铐在一起的手,只见两把钥匙躺在他手上,一把是耶鲁牌钥匙,另一把比较小。“一把是房间钥匙,一把是手铐钥匙。”他说。

哈利张开嘴巴,把两把钥匙放在舌头上,闭上嘴巴,对欧雷克眨了眨眼,吞了下去。

汤姆张口结舌,难以置信,看着哈利的喉结鼓起又落下。

“你得改变计划了,汤姆。”哈利喘气说。

“什么计划?”

哈利缩起双脚,背倚着墙,把自己向上推,推到几乎完全站立。汤姆把手抽出夹克口袋,用枪指着哈利。哈利做个鬼脸,拍了两下胸口才说话:“别忘了,汤姆,我已经追查你好几年了,你惯用的手法我早就一点一点摸清了。我知道你是怎么在斯韦勒的房间里射杀他,并且安排得像是自卫,还有你是怎么在港口仓库重施故技。所以我猜你的计划是在房间射杀我跟史文,布置得像是我先射杀他,然后自杀。你会离开现场,让其他警察同事来发现我们的尸体。说不定警方还会接到匿名电话,说听见学生楼传来枪声,对不对?”

汤姆不耐烦地上下瞄了瞄走廊。

哈利继续说:“解释显而易见,不是吗?哈利·霍勒这个酒鬼警察终于受够了,他被女友抛弃,被踢出警界,还绑架了一个杀手。自我毁灭式的暴怒最后以惨剧收场,真是一场个人悲剧,几乎……也只是几乎……让人难以理解。你是不是这样设想的?”

汤姆淡淡一笑:“不赖嘛,不过你漏掉了一部分:你因为被女友抛弃而悲愤莫名,半夜驾车到前女友家,偷偷摸进去,绑架她儿子,最后她儿子被发现死在你身边。”

哈利专注呼吸,让呼吸保持正常。

“你以为他们真的会相信这个故事吗?莫勒会相信?托列夫会相信?媒体会相信?”

“当然会,”汤姆说,“你不看报纸,不看电视吗?这种新闻会被报道几天,顶多一星期,前提是这段时间没有其他骇人听闻的大事发生。”

哈利默然不语。

汤姆微微一笑:“这里唯一骇人听闻的大事,是你竟然以为我找不到你。”

“你确定?”

“确定什么?”

“确定我不知道你会找来这里。”

“如果真是这样,我要是你,早就跑了。你已经无路可走了,哈利。”

“没错。”哈利说,把手插进夹克口袋。

汤姆举起手枪。哈利掏出一包湿了的烟:“我是坐在圈套里,问题是:这个圈套是为谁设下的?”哈利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

汤姆眯起双眼:“什么意思?”

“这个嘛,”哈利说,撕去烟头,把烟凑到唇边,“法定假期很麻烦,对不对?人手总是不够,事情总是做不完,什么事都会拖延。比方说,在学生楼装设监控摄像头会拖延,拆除监控摄像头也会拖延。”

哈利注意到汤姆的眼皮微微抽动。他用大拇指朝肩膀后方比了比:“你看看右边角落,汤姆,你看见了吗?”

汤姆往哈利比的方向瞄了一眼,目光随即又回到哈利身上。

“我说过了,我知道你的驱动力是什么,汤姆,我知道你迟早都会找到我们,我只是想让你找得辛苦些,这样你就想不到其实你是被引诱到圈套里的。星期日早上,我跟一个你也认识的朋友聊了很久,之后他就一直坐在监控车上,为的就是要录下现在这一幕。来,跟欧图挥挥手。”

“你只是虚张声势而已,哈利,我知道欧图这个人,他绝对不敢做出这种事。”

“我跟欧图说,这段录像的版权完全归他。汤姆,你想想看,演出这场最后大对决的人有疯狂警探、堕落警监,还有大家认定的快递员杀手,全世界的电视公司都会争相抢购。”哈利往前踏上一步,“你最好把枪给我,汤姆,现在场面已经够难看了,不要再把事情弄得更糟。”

“你给我站住,哈利。”汤姆低声说。哈利看见汤姆的手枪转而指向欧雷克背后。哈利停下脚步。汤姆不再眨眼,潜心思索,下巴肌肉不断扭动。没有人移动。大楼里寂静无声,哈利觉得自己似乎可以听见墙壁的声音:墙壁发出的是一种长波,一种几乎难以听见的振动,人耳只能将它辨识为气压的微小变化。墙壁唱着歌。十秒钟过去了,似乎永无止境的十秒过去了,这十秒中汤姆的眼睛眨也不眨。爱斯坦曾告诉哈利,人脑在一秒内可以处理大量的信息,哈利已经记不得那个数字了,但爱斯坦解释说那表明一个人可以在十秒内轻松看完一般市立图书馆的所有藏书。

汤姆终于眨了眨眼,哈利注意到汤姆变得冷静了。他不知道这代表什么,只知道这可能是个坏兆头。

“谋杀案的有趣之处,”汤姆说,“就在于除非你被证明有罪,否则你就是清白的。目前为止,我看不出摄像头拍到我做了什么非法的事。”汤姆走到哈利和史文面前,用力扯起手铐,把史文从地上扯了起来。汤姆用空着的一只手搜他们的身,摸过他们的夹克和裤子外侧,眼睛紧盯哈利:“正好相反,我只是在执行任务,逮捕一个从拘留所绑架凶手的警察。”

“你刚刚已经在摄像头前供述了。”哈利说。

“是对你供述,”汤姆微笑说,“我记得这些摄像头只能录下影像,不能录下声音。这只是正常的逮捕程序而已。往电梯那边走。”

“那绑架十岁男童呢?”哈利说,“欧图录下了你用枪指着小男孩。”

“哦,他啊。”汤姆说,朝哈利猛力一推,使他摇晃着向前踏了几步,连带也把史文往前拉。

“他半夜爬起来,没跟妈妈说就跑来警署。他以前也做过这种事,不是吗?我正要来找你跟史文,却在警署外面碰到他。这个小鬼显然知道出了事,于是我跟他解释状况,他说他想帮忙。事实上,是他建议我利用他作人质的,好让你不会做出什么傻事,搞得自己受伤,哈利。”

“一个十岁男童会做出这种事?”哈利呻吟一声,“你真的认为有人会相信你吗?”

“看着好了。”汤姆说,“好了,各位,我们要从这里走出去,停在电梯前面。谁敢轻举妄动,谁就先吃子弹。”

汤姆来到电梯前,按下按钮。电梯井的深处传来轰隆声。

“假日的学生楼真安静,感觉很怪吧?”汤姆对史文微微一笑。

“好像鬼屋。”

“放弃吧,汤姆。”哈利嘴里像是充满了沙粒,必须集中精神才能把话说清楚,“太迟了,你一定知道没有人会相信你的。”

“这句话你已经说过了,亲爱的同事。”汤姆说,朝歪向一边的楼层指针瞥了一眼。楼层指针开始慢慢旋转,慢得有如玻璃罩下的指南针。

“他们会相信我的,哈利,理由很简单……”汤姆用手指拂过上唇,“没有人可以提出反驳的证据。”

哈利知道汤姆心里有什么打算,汤姆打算在电梯里动手,因为电梯里没有摄像头。哈利不知道事后汤姆要怎么自圆其说,也许会说电梯里发生扭打,结果哈利抢到了枪。但可以确定的是:他们都会死在电梯里。

“爸爸……”欧雷克开口说。

“不会有事的,儿子。”哈利试着挤出微笑。

“对,”汤姆说,“不会有事的。”

他们听见金属强力碰撞的铿锵声。电梯越来越近了。哈利看着电梯门的圆形木质门把。手枪粘在门把上的角度,让他只要用手握住枪柄,手指扣住扳机,手一抽就可以把枪拉起来,只要一个动作就可以完成。

电梯在他们面前停下,发出砰的一声,晃了一晃。

哈利吸一口气,伸出手,手指摸上门把木质表面的底端,指尖期待接触到冰冷坚硬的精钢枪身,不料却只摸到松开的胶带。

汤姆叹了口气:“恐怕我已经把枪丢进垃圾道里了,哈利,你真的以为我不会搜查你有没有布置武器吗?”

汤姆一手拉开铁门,另一手持枪指着他们:“小鬼先进去。”

欧雷克抬头望向哈利,哈利避开他的目光。欧雷克向哈利寻求更多安心的保证,哈利无法和他目光相触,只能默默地朝电梯点了点头。欧雷克走了进去,站在电梯最里面。电梯天花板的微弱灯光投射在褐色仿黄檀木壁板上,壁板表面刻有爱的宣言、口号、生殖器官和问候语。欧雷克头上那块壁板刻着“去你的”。

墓室,哈利心想,这是个墓室。

哈利把空着的右手插进夹克口袋。正像他之前证明过的,他不喜欢电梯。这时他左手突然猛力一扯,把史文扯得手脚张开,向汤姆扑去。汤姆立刻看向史文。哈利趁这一刻举起右手,高举过头,像个手持长刀的斗牛士那样专注瞄准。他知道他只有一次出手机会,准头比力道更重要。

哈利的右手往下一挥。

凿刀刀尖穿透皮夹克,发出撕裂声。金属刀身切入覆盖着右锁骨的软组织,贯穿颈静脉,刺穿臂神经丛的神经网络,通往手臂的运动神经顿时瘫痪。听见铿的一声,手枪掉落石砖地面,接着当啷当啷地滚下楼梯。汤姆低头往右肩一看,脸上露出惊诧神情。只见一支绿色短柄插在他的右肩,他的右手臂软绵绵地垂落一旁。

今天对汤姆而言是漫长而倒霉的一天。倒霉事从他一早起来就开始了,先是接到通知说哈利和史文逃跑了,接着又发现要找出哈利比他预期的还要困难。汤姆跟其他警察解释说,他们可能得利用欧雷克,却被拒绝;他们认为太危险了。在内心深处,他始终知道最后这几步路他必须独自走完。事情总是这样。没有人会阻止他,也没有人能帮助他。忠诚视于事物的价值;明哲保身最重要。倒霉事接踵而来。他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臂了,他只感觉到胸腔深处涌出温热的液体,告诉他一个里面有很多血的东西被刺穿了。

他朝哈利望去,正好看见哈利的脸逼近,接着他整个脑袋就回荡着咯吱声。哈利的头如弹簧射出般撞上他的鼻梁。哈利挥出右拳,但被汤姆避开;他追上前去,却被史文的左臂拉住。汤姆用嘴巴贪婪地吸气,疼痛在他血液中释放出盲目的炽烈怒意,令他精神为之一振。他令身体保持平衡,动用所有感官,测量距离,蹲伏下来,一腿高高踢出,另一腿支撑身体扭转,使出一记完美的回旋踢,正中哈利的太阳穴。哈利倒向一侧,连史文也被拖倒在地。

汤姆转过身来,寻找手枪,发现手枪在下方的楼梯平台上。他扶着栏杆,两个纵跃便落到平台上。他的右手臂依然不听使唤。他咒骂一声,用左手捡起手枪,冲上楼梯。

哈利和史文已不见踪影。

汤姆转过身,正好看见电梯门关闭。他用牙齿咬住手枪,伸出左手抓住门把,使劲一拉,却拉得左手臂几乎脱臼。电梯门已经锁上。汤姆把脸凑到门上圆窗往里看,只见铁栅门已被拉上。他听得见里面传来激动的说话声。

真是倒霉的一天。但这一天即将结束,这一天即将画下完美句点。他举起手枪。

哈利靠着电梯后壁板,上气不接下气,等待电梯移动。他才刚把铁栅门关上,按下“地下室”的按钮,电梯门就开始晃动,然后就听见汤姆在门外高声咒骂。

“这该死的电梯不动了。”史文气喘吁吁地说,腿一软跪在哈利旁边。

电梯抖了抖,像是打了个嗝,但就是不动。

“这破电梯这么慢,他可以跑去楼下等,对我们说:‘欢迎回来!’”

“该死,”哈利喃喃地说,“和地下室之间的门是锁着的。”

哈利看见有个黑影掠过圆窗。“小心!”他大喊,把欧雷克往铁栅门推去。

子弹在哈利头上穿入仿黄檀木壁板,发出有如软木塞被拔出酒瓶的声音。哈利把史文朝欧雷克拉了过去。

这时电梯又抖动一下,同时发出尖锐声响,开始移动。

“靠。”史文低声说。

“哈利……”欧雷克说。

蓦然间,玻璃碎裂声传来。哈利一瞥,看见欧雷克头上的铁栅格之间出现一只紧握的拳头,他本能地闭上眼睛,玻璃碎片随即向他洒落。

“哈利!”

欧雷克的尖叫声穿透哈利,穿透他的耳朵、鼻子、嘴巴、喉咙。他淹没在尖叫声里。哈利睁开眼睛,直视欧雷克圆睁的双眼;欧雷克嘴巴大张,因为疼痛和惊慌而扭曲;他的头发被一只白色大手抓住。欧雷克被拉得离开地面。

“哈利!”

哈利突然什么都看不见,他用力瞪大眼睛,但仍然什么都看不见,只看见一大片白色的恐慌。但他听得见,听得见妹妹正在尖叫。

“哈利!”

他听见爱伦尖叫,听见萝凯尖叫,每个人都在尖声大叫他的名字。

“哈利!”

他看着白色真空,看见白色渐渐变为黑色。他是不是昏过去了?尖叫声逐渐退去,犹如逐渐消失的回音。他飘浮而去。他们说得对。重要的时刻他总是不在,他一定会让自己在别的地方。整理案件,打开酒瓶,锁上房门,变得害怕,变得目盲。他们说的总是对的。就算他们说的不对,也将会是对的。

“爸爸!”

一只脚踢中哈利的胸部。他的视力又恢复了。欧雷克的身体在他面前摇晃,双脚猛踢,他的头发被汤姆的手紧紧抓住。但电梯停住了。他立刻知道电梯为什么停止下降,因为铁栅门被撞得移位了。哈利朝史文看去,只见史文坐在他身后的地上,双眼发直。

“哈利!”汤姆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让电梯升上来,不然我就对这小鬼开枪。”

哈利站了起来,又迅速低下身子。他已经看见他要看见的了。四楼电梯门比电梯高了半米。

“如果你从那里开枪,欧图会把你开枪杀人的画面都录下来。”哈利说。他听见汤姆低沉的笑声。

“告诉我,哈利,如果你的支援部队真的存在,不是早就该到了吗?”

“爸爸……”欧雷克呜咽着。

哈利闭上眼睛:“听着,汤姆,只要栅门没关好,电梯就不会动。你的手臂卡在栅格里,你只要放开欧雷克,我们就能把门推回原位。”

汤姆哈哈大笑。

“你以为我这么笨吗,哈利?栅门只要移动几厘米就好了,用不着我放开手。”

哈利看向史文的眼睛,却只看见茫然失焦的眼神。“好,”哈利说,“我戴着手铐,需要史文帮忙,可是现在他看起来已经吓呆了。”

“史文!”汤姆大吼,“你听见了吗?”

史文微微抬起头。

“你还记得洛丁吗?你前一任的布拉格走私犯。”

回声轰轰作响,朝一楼传去。史文吞了口唾沫。

“他跌倒在车床上,史文,你想不想尝尝那个滋味?”

史文蹒跚地移动脚步,哈利抓住他的领口,把他拉近。“史文,你知道你要做什么吗?”哈利对面无血色、神情恍惚的史文高声说,同时把手伸进史文背后的口袋,掏出一把钥匙。

“你要把栅门固定好,听见了没?我们一开始行动,你就把栅门牢牢固定住。”哈利指向控制板上一个老旧的黑色圆形按钮。

哈利把钥匙插进手铐,拧开,史文专注地看着哈利,点了点头。

“好了,”哈利高声大吼,“我们准备好了,我们要把栅门推回原位。”

史文背靠着栅门,双手找到着力点,向右一推。栅格同时往右移动,汤姆呻吟一声。地上的接点传出轻轻的咔嗒声,和栅门接合在一起。

“好了!”哈利大吼一声。

他们先是等待,然后哈利踏出一步,来到电梯另一边,抬头往上看。汤姆的两只眼睛从圆窗和他肩膀之间的小缝隙往下瞪视哈利,其中一只眼睛是汤姆愤怒圆睁的眼睛,另一只是看不见的黑色枪眼。

“上来。”汤姆说。

“可是你要放过欧雷克。”哈利说。

“一言为定。”

哈利缓缓点头,按下按钮。

“我知道最后你一定会做出正确的决定,哈利。”

“人通常都会做出正确的决定。”

他看见汤姆的一条眉毛突然一挑,可能是因为汤姆此时才发现手铐垂落在哈利的一只手腕上,可能是因为汤姆听见哈利说话的口气,也可能是因为汤姆感觉到决定命运的时刻来临了。

电梯抖了抖,开始移动,钢索发出不祥的尖鸣。此时哈利迅速上前一步,踮起脚。手铐铐上汤姆的手腕,发出干涩的咔嚓声。

“妈的……”汤姆说。

哈利抬起一只脚,动用九十五公斤的体重全力把汤姆往下拉,手铐嵌入两人手腕的肌肤中。汤姆用力往回抽,但整条手臂瞬间就被拉进圆窗,肩膀卡在圆窗上。

倒霉的一天。

“妈的,放开我!”汤姆大吼,下巴已压上铁门。他试着抽回手臂,但是太重了。他大声怒吼,用枪拍打铁门。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他们糟蹋了一切。他们毁了他堆起的沙堡,将沙堡踢个粉碎,还站在那里哈哈大笑。但是有一天他们会尝到苦头,他们一定会尝到苦头。这时他发现栅门触碰到他的下臂。电梯正在移动,却往错误的方向移动。电梯正在下降。当他发现自己就要被斩落时,他的喉头紧缩。电梯就像是缓缓落下的断头刀,他气数已尽。

“史文,牢牢固定栅门!”哈利大吼。

汤姆放开欧雷克,想抽回手臂,但哈利过于沉重,他抽不回来。汤姆惊恐万分。他试了一次,接着又试一次。他的脚在光滑的地板上滑到一旁,他感觉到电梯天花板触碰到他的肩膀。所有的理智都离他远去。

“不,哈利,停下来。”他想喊出来,却被啜泣声盖过。

“饶了我……”

43

星期一晚上劳力士

嘀嗒,嘀嗒,嘀嗒。

哈利坐着,聆听秒针行进的声音,闭着眼睛,心中数数。他心想,嘀嗒声既然是从劳力士手表传出来的,想必非常精准。

嘀嗒,嘀嗒,嘀嗒。

如果他算得没错,他已经在电梯里坐了四分之一个小时,也就是十五分钟了。电梯下降到一楼和地下室之间时,他按下停止钮,宣布现在安全了。接下来就只有等待。从电梯停止到现在已经过了九百秒。这九百秒他们坐在电梯里,如老鼠般安静,竖耳聆听,聆听脚步声、说话声、开门声、关门声。哈利闭着眼睛,数着地上那只鲜血淋漓的手臂上戴着的劳力士发出的嘀嗒声,数到了九百。那只手臂还和哈利的手铐在一起。

嘀嗒,嘀嗒,嘀嗒。

哈利睁开眼睛,解开手铐,心想他把车钥匙吞下了肚,这下子该怎么发动车子?

“欧雷克,”哈利轻声说,轻轻推了推欧雷克,他已经睡着了,“我需要你帮忙。”

欧雷克站了起来。

“这是要干吗?”史文问,看着欧雷克站在哈利肩膀上,从天花板上拆下日光灯管。

“拿着。”哈利说。

史文伸出手臂,从欧雷克手中接过两根日光灯管。

“第一,这样能让我的眼睛在进入地下室前适应黑暗。”哈利说,“第二,这样一来,电梯门打开的时候,我们才不会因为暴露在光亮里猛眨眼睛。”

“汤姆?汤姆会在地下室?”史文难以置信地说,“别开玩笑了,没有人这样还能活下来。”他用灯管指了指地上那条颜色已转为苍白、有如蜡制品一般的手臂,“你想想看他流了多少血?受到了多大的冲击?”

“我只是预防所有的可能。”哈利说。

电梯陷入黑暗。

嘀嗒,嘀嗒,嘀嗒。

哈利踏出电梯,迅速移到旁边,伏下身来。他听见背后传来轻轻的关门声。他等待着,直到听见电梯开始上升。他们说好要让电梯停在地下室和一楼之间,那个位置是安全的。

哈利屏息静气,侧耳细听。目前为止他连个鬼影都没看见。他站起身,只见地下室另一端的门窗透进微弱的光。他分辨出铁丝网内庭院家具、旧五斗柜和滑雪板尖端的形状。哈利在黑暗中摸索,沿着墙壁前进。他找到一扇门,打开,垃圾的臭味随即扑鼻而来。这正是他要找的地方。他踏过扭曲的垃圾袋、蛋壳和空牛奶盒,在腐烂垃圾发出的黏腻热气中摸索。那把手枪躺在墙边,上面还粘着一段胶带。他先确认子弹都在枪膛里,才走出垃圾间。

他弯着腰,朝透出光线的门窗移动。

当他靠近窗户时,才看见窗户上有个阴暗的轮廓,是一张脸的轮廓。哈利立刻蹲伏下来,这才想到自己身处黑暗之中,那个人不可能看得见他。他双手把枪举在面前,向前慢慢踏上两步。那张脸紧紧贴在玻璃上,五官都扭曲了。他瞄准那张脸。那是汤姆。汤姆双目圆睁,瞪着哈利背后的黑暗空间。

哈利的心脏剧烈跳动,使得他双手颤抖,无法稳定瞄准。

他等待着。时间一秒一秒过去。什么也没发生。然后,他放下枪,站了起来。

他走到窗前,细看汤姆呆滞的眼睛,那双眼睛上面已覆上一层青白色薄膜。哈利转过身,看向黑暗。不管汤姆原本在看的是什么,现在都已不在那里了。

哈利静静站立,感觉自己的脉搏顽强地跳动,听见脉搏发出嘀嗒、嘀嗒、嘀嗒的声音。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知道自己还活着,因为门后那个人已经死了。现在他可以打开门锁,把手放在汤姆的肌肤上,感觉他的体温正在消散,肌肤的质地正在改变,生命正在流逝,最后只留下一副皮囊。

哈利隔着窗户,把额头顶在汤姆的额头上,感觉冰冷的窗玻璃犹如冰一般烧灼他的肌肤。

44

星期一晚上喃喃细语

他们停在亚历山大柯兰斯广场等红灯。

雨刷左右摆动。再过一个半小时,崭新的黎明就会降临,但现在仍是夜晚,云层覆盖在城市上空,宛如灰黑色防水帆布。哈利坐在后座,一只手臂抱着欧雷克。

空寂无人的沃玛川奈街人行道上,一男一女蹒跚着,朝他们的方向走来。

此时距离哈利、史文和欧雷克走出电梯,踏上坚实的土地,已过了一小时。他们走出学生楼后,来到一棵高大的白桦树下,在干燥的草地上躺了下来。哈利曾在马里斯的寝室窗外见过这棵白桦树。他在草地上先拨通《每日新闻报》编辑台的电话,跟值班记者通话,再打电话给莫勒,告诉他事情经过,请他找寻爱斯坦的下落。最后他打电话给萝凯,把她从睡梦中叫起来。二十分钟后,学生楼前就被记者的闪光灯和警车的蓝色警示灯照得灯火通明,一如往常,这两者形成美妙的组合。

哈利、欧雷克和史文坐在白桦树下,看着众人在学生楼里奔进奔出。

然后,哈利按熄香烟。

“真是的。”史文说。

“《性格》。”哈利说。

史文点头说:“我忘了这首歌。”

他们缓步走上广场,莫勒急步上前,引领他们坐上一辆警车。他们先前往警署,简短地接受警方讯问,或是“简报”,这是莫勒贴心的措辞。史文遭到拘留,哈利坚持要他们派出两名警察二十四小时站在史文的拘留室前守卫。莫勒有点诧异,问他史文脱逃的概率真有那么高吗?哈利摇头,莫勒没再多说,答应了他的要求。

他们派了一个正规便衣警察,调来一辆警车,送欧雷克回家。

那对男女穿过乌蓝德街,红绿灯发出的哔哔声划破夜空。女子显然借了男子的夹克,罩在头上。男子的衬衫粘在身上,他高声大笑。哈利心想那男子看起来有点面熟。

信号灯切换到绿色。

哈利瞥见那女子夹克下的红发,接着,那对男女走出了他的视线。

警车经过芬伦区时,雨突然停了。云层犹如舞台上的布幕拉起,露出一轮新月,高高挂在奥斯陆湾上方的漆黑夜空中,放出光芒,照耀着他们。

“结束了。”莫勒说,从前座转过头来,微微一笑。

哈利心想莫勒应该是说雨结束了吧。“结束了。”他答道,眼睛依然看着那轮新月。

“你很勇敢。”莫勒说,拍拍欧雷克的膝盖。欧雷克露出疲倦的微笑,抬头看向哈利。

莫勒转回头,看着前方道路。“我的胃痛不见了,”莫勒说,“蒸发了。”

他们在曾经关押史文的地方找到了爱斯坦,也就是拘留所。根据肝洛斯的文件,爱斯坦是汤姆带来的,理由是涉嫌酒后驾驶出租车。验血结果显示,爱斯坦的血液中的确含有少许酒精成分。莫勒下令立刻释放爱斯坦,并省去所有正式手续,令人惊讶的是肝洛斯竟然没有反对,相反还乐于从命。

警车咯吱咯吱地开上黑色木制大宅的碎石车道,萝凯已站在门口等候。

哈利俯身越过欧雷克,打开车门。欧雷克跳了出去,奔向萝凯。

莫勒和哈利坐在车上,看着他们母子在台阶上静静拥抱。莫勒的手机响起,他把手机拿到耳边,说了两声“是”和两声“好”,便挂了电话。

“是贝雅特打来的,他们在威廉的院子里发现一个垃圾袋,里面都是自行车器材。”

“嗯。”

“到时候会很可怕,哈利,”莫勒说,“他们全都会抢着要来采访你,奥克许街的那些报社、NRK[7]、TV2,还有外国媒体。你想想看,连西班牙都听说挪威有个快递员杀手了。反正这些你以前都经历过,知道是怎么回事。”

“死不了。”

“我想也是。还有,昨天晚上在学生楼发生的事,我们录下来一部分。我真是搞不懂那个欧图怎么会在星期六下午开始录像以后,就忘了关机,直接搭火车回赫纳福斯市去了。”

莫勒看着哈利,但哈利面无表情。

“而且他还刚好清空了硬盘,所以硬盘里的空间可以录上好几天,真是不可思议,几乎会让人觉得这根本是事先安排好的。”

“几乎。”哈利喃喃地说。

“警署会举行一场内部调查,我已经联络了SEFO,通知他们汤姆的不法活动。我们认为这件案子可能会对警界造成难以预料的影响。明天一大早就要跟他们开会,这件案子我们一定会彻查到底,哈利。”

“好,老大。”

“好?你听起来不是那么确定。”

“呃,你确定吗?”

“我为什么不确定?”

“因为甚至连你都不知道谁可以相信了。”

莫勒的眼睛眨了两下,难以回答;他朝驾驶座上的警察瞥了一眼。

“老大,你可以在这里等我一下吗?”

哈利下了车。萝凯放开欧雷克,欧雷克跑进门内。她双手交抱在胸前,眼睛看着哈利的衬衫。哈利站在她面前。“你全身都湿了。”她说。

“只要下雨……”

“我就会被淋湿。”她悲伤地笑了笑,伸出一只手掌贴在哈利的脸颊上。

“都结束了?”她低声说。

“都结束了。”

她闭上眼睛,倾身向前。他把她抱进怀里。

“他应付得来的。”他说。

“我知道,他说他不怕,因为你在他身边。”

“嗯。”

“你怎么样?”

“我很好。”

“真的吗?都结束了?”

“都结束了,”他对她的头发喃喃地说,“最后一天上班。”

“太好了。”她说。

他感觉她的身体越贴越近,填满他们之间的所有小空隙。

“下星期我会开始做新工作,应该会很好。”

“是你朋友介绍给你的那个工作?”她问道,双手搂住他的脖子。

“对,”他的脑袋里充满了她的芳香,“爱斯坦介绍的,你还记得爱斯坦吗?”

“那个出租车司机?”

“对啊,出租车司机执照考试在下周二,我每天都在死背奥斯陆的路名。”

她笑着吻上他的唇:“我觉得你疯了。”

她的笑声有如小溪,在他耳中激起涟漪。他抹去她脸颊上的泪水。“我得走了。”他说。

她试着微笑,但哈利看得出她笑不出来。

“我不行。”她冲口而出,接着啜泣起来。

“你可以的。”哈利说。

“没有你……我不行。”

“这不是真的。”哈利说,把她抱得更紧了,“没有我,你能过得很好。问题是:跟我在一起,你能过得很好吗?”

“这是问题吗?”她轻声说。

“我知道你要考虑一下。”

“你什么都不知道。”

“先考虑一下吧,萝凯。”

她微微仰起头,哈利摸着她的背部弧线。她凝视他的脸。她在寻找变化,哈利心想。

“别走,哈利。”

“我还得去开个会。如果你喜欢,我明天一大早过来,我们可以……”

“可以怎样?”

“我不知道。我没有计划,没有想法。这听起来怎么样?”

她微微一笑:“这听起来完美极了。”

他看着她的唇,迟疑片刻,吻了她,然后转身离去。

“这里?”驾车的警察问,看着后视镜,“不是打烊了吗?”

“工作日营业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到凌晨三点。”哈利说。

警察在拳手酒吧外的人行道旁把警车停下。

“你要来吗,老大?”

莫勒摇了摇头:“他要单独跟你谈。”

酒吧的供酒时间早已结束,最后一批客人正准备离去。

克里波刑事调查部部长托列夫就坐在上次那桌,深邃的眼窝沉落在阴影中,面前那杯啤酒几乎见底。他脸上裂开一道笑容:“恭喜你,哈利。”

哈利挤进长凳和桌子之间。

“干得漂亮,但你得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史文不是快递员杀手的。”

“我看见史文在布拉格拍的照片,就想起威廉和莉斯贝思也在那个地方拍过照,除此之外,鉴定人员检查了排泄物……”

总警司托列夫倾身越过桌面,把一只手搭在哈利手臂上,嘴里散发出啤酒和香烟的气味。

“我不是说证据,哈利,我是说想法,或是怀疑。是什么让你能把线索联系到正确的人身上?是不是一瞬间的灵感?是什么让你建构出这些想法?”

哈利耸了耸肩:“脑子里常常有很多想法,可是……”

“可是?”

“每个地方都嵌合得太完美了。”

“什么意思?”

哈利抓了抓下巴:“你知道艾灵顿公爵会叫调音师不要把钢琴的音调得太准吗?”

“不知道。”

“钢琴的音调得太完美,听起来会不好听。没什么不对,只是少了一些温暖、真诚的感觉。”哈利戳了戳桌面上快要脱落的亮光漆,“快递员杀手给了我们可以完美解释地点和时间的密码,却没有解释为什么,这样一来,他就让我们专注于行为,而不是动机上。每个猎人都知道,如果你在黑暗中看到猎物,你不能将注意力集中在猎物身上,而是要注意猎物周围。当我停止注视事实,我才开始听见。”

“听见?”

“对,我听见这几件所谓的连环杀人案都太完美了,它们听起来很正确,却都不真实。这整个案子完全按照公式走,给了我们听起来像谎言一样的解释,表面上非常有道理,事实上却跟真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然后你就知道了?”

“不是,但我不再靠得那么近去看,这样我的视线就清楚了。”

托列夫点了点头,低头看着桌上圆胖的啤酒杯。他一直在双手之间转动那个啤酒杯,现在酒吧里十分安静,几乎空无一人,转杯子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旋转磨石。

托列夫清了清喉咙:“哈利,我看错汤姆了,必须向你道歉。”

哈利并不答话。

“我想跟你说的是,我没有签你的免职处分书,我希望你能继续在署里服务。我希望你知道我对你很有信心,对你毫无保留、完全地有信心。而且哈利,我希望……”托列夫抬起头,下半截脸庞出现一道开口,看起来似乎在微笑,“你也能对我有信心。”

“我得考虑一下……”哈利说。

那道开口闭合起来。

“关于工作的事。”哈利补充说。

托列夫又露出微笑,这一次嘴角几乎触碰到眼睛:“当然当然,我请你喝杯啤酒,哈利,他们已经打烊了,但如果我开口,他们还是会拿酒来。”

“我是酒鬼。”

托列夫刹那间不知所措,然后咯咯笑了几声。

“抱歉,我考虑得有欠周详。不过还有一件事,哈利,你有没有……”

哈利等待啤酒杯转完一圈:“你有没有想过要怎么汇报这件案子?”

“汇报?”

“对,呈现在报告里,还有汇报给媒体。他们会来采访你。汤姆走私军火的事一旦曝光,媒体会拿放大镜来检视整个警方的运作。因此,重要的是,你不能……”哈利趁托列夫寻找措辞之际,在身上找烟。

“你给他们的说法,不能有被错误解读的空间。”托列夫终于说完这句话。

哈利咧开嘴,形成淡淡微笑,看着最后一根香烟。

托列夫做出决定,毅然决然地喝下最后一口啤酒,用手背擦了擦嘴:“他说什么了吗?”

哈利扬起双眉:“你是说汤姆吗?”

“对,他死前说什么了吗?他有没有说他的同伙是谁?有谁涉案?”

哈利决定留下最后一根烟:“没有,他没说,他什么都没说。”

“真可惜。”托列夫面无表情地观察哈利,“那些录像呢?有没有泄露这方面的消息?”

哈利直视托列夫的双眼。据哈利所知,托列夫从进入社会开始就在警界服务。他的鼻子又高又尖,有如斧头的刃;嘴唇呈一直线,相当乖戾;一双手又大又粗。他是警界的基石,是坚实稳固的花岗岩。

“谁知道。”哈利答说,“反正没什么好担心的,因为在这件案子里,这方面没有空间可以……”哈利终于把那块脱落的亮光漆给抠下来,“被错误解读。”

酒吧的灯光此时恰好开始闪烁。

哈利站了起来。

两人互相对望。

“你需要搭便车吗?”托列夫说。

哈利摇了摇头:“我想散散步。”

托列夫跟哈利握了握手,握得长久而坚定。哈利朝门口走去,突然又回过身来:“对了,汤姆说过一件事。”

托列夫的白色眉毛扬了起来。“哦?”他谨慎地说。

“他说饶了他。”

哈利挑捷径走,穿过救世主墓园。雨水从树上滴落下来,先滴上下方的树叶,发出轻叹,然后才落到地面。土壤饥渴地吸收这些水分。他走在坟墓之间的小径上,听见死者的喃喃细语。他停下脚步,侧耳凝听。老奥克教堂矗立在前方,深沉地蛰伏着。湿润的舌与颊正在细细低语。他踏上左边岔路,穿过栅门,朝泰多斯巴肯街走去。

哈利回到家,扯下衣服,走进浴室,打开热水。凝结的水汽滑落墙壁。他站在热水底下,直到皮肤变得又红又痛。他走进卧室。水蒸发了,他没擦干身体直接躺上了床。他闭上眼睛等待,等待睡意来临,或幻象来临,看哪个先来。

结果来的是喃喃细语。

他竖耳聆听。他们在低语些什么?他们在计划什么?他们用密语交谈。

他坐了起来,把头靠在墙上,后脑感觉到魔鬼之星的刻痕。

他看了看表。阳光不久就会从窗外透进来。

他站了起来,踏进走廊,在夹克里找寻烟盒,摸出他的最后一根烟。他撕去烟头,点燃香烟,坐在客厅的安乐椅上,等待早晨来临。

月光照进屋里。

他想起汤姆那看入永恒的眼神,想起那次在警署餐厅外的屋顶露台上,他跟汤姆谈过之后,去奥斯陆老街找了一个人。那个人很容易找,因为他保留了他的小名,而且依然在家里的小店工作。

“汤姆·布隆?”瓷砖柜台里的男人,用油腻腻的手掠了掠头发,“对,我还记得他,可怜的家伙,在家里一天到晚被他爸打。他爸是个失业的泥水匠,又爱喝酒。朋友?我不是汤姆·布隆的朋友。对,我是叫索罗,没错。欧洲火车旅游?”男子大笑。

“我乘火车最远只去过奥斯陆南部的海边。我想汤姆·布隆应该没什么朋友。我记得他是个乖孩子,会扶老太太过马路之类的,有点像童子军。不过他是个奇怪的家伙。他父亲死得有点诡异,出了非常奇怪的意外。”

哈利用无名指拂过光滑的桌面,感觉细小颗粒戳着他的皮肤,他知道这些颗粒是从那把凿刀上脱落的黄色粉末。答录机的小红灯闪烁着。可能是记者。媒体攻势会从今天早上开始。他把指尖搭上舌头。尝起来苦苦的。是灰泥的味道。他记得这些灰泥是威廉在四〇六室房门上方雕刻魔鬼之星时留下的。哈利咂了咂嘴。这个泥水匠一定用了很奇怪的灰泥配方,因为里面还有另一种味道。甜甜的。不对,有金属味。

尝起来有点像蛋。

[1]《圣经》中记载的不可摧毁的城墙。

[2]《圣经·约翰福音》中,拉撒路因病而死,耶稣将他复活。

[3]挪威歌手和电视及广播主持人,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红极一时。

[4]麦角酸二乙基酰胺,一种致幻药。

[5]用于探测电离辐射的粒子探测器。

[6]克格勃,全称是“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

[7]挪威广播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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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奈斯博:奥斯陆三部曲(共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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