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知更鸟》(7)
第七部黑披风
电话那头陷入沉默,只能听见他对着话筒喘气。然后,声音再度响起。
“我是来宣判的,对活人和死人宣判。”说到这里,电话挂了。
74
二〇〇〇年五月十日。国立医院。
哈利一眼就认出了布兰豪格。布兰豪格脸上挂着微笑,双眼圆睁,瞪着哈利。
“他为什么在微笑?”哈利问。
“我怎么知道?”克雷门森说,“脸部肌肉僵硬之后,就会出现各种怪异的表情。有些父母来了这里却认不出自己的小孩,因为容貌变化太大。”
解剖台设置在房间正中央。克雷门森拉开床单,好让他们看见尸体的其余部分。哈福森立刻转过身子。进来之前,哈利递了薄荷霜给哈福森,但哈福森拒绝涂抹。国立医院法医部四号解剖室的室内温度为十二摄氏度,因此这尸臭还算不上是最刺鼻的。哈福森忍不住呕吐了。
“我也这么觉得,”卡努·克雷门森说,“他的死状有点惨。”
哈利点了点头。克雷门森是个优秀的病理学家,也是个会为别人着想的人。他知道哈福森是新来的,不希望他难堪。比起大部分的尸体,布兰豪格的死状不算太惨。换句话说,比起泡在水中一星期的双胞胎、逃跑中以时速两百公里撞得车毁人亡的十八岁少年、身上只穿一件衬棉夹克自焚的毒虫,布兰豪格的死状真不算太惨。哈利见过无数尸体,若论及他的十大最惨尸体排行榜,布兰豪格连边都沾不上。不过有一点很清楚,对一个背部只被一发子弹贯穿的尸体来说,布兰豪格看起来相当可怕,他胸部的子弹出口大到可以让哈利塞进一个拳头。
“所以子弹是从背部进入的?”哈利说。
“就在肩胛骨中间,角度向下。子弹穿入时击碎脊柱,穿出时击碎胸骨。你可以看见,这边有一部分胸骨不见了。他们在车座上找到了胸骨碎片。”
“车座上?”
“对,他刚打开车库门,可能正要去上班。子弹先从这个角度穿透他,再穿过前风挡玻璃和后风挡玻璃,最后射进车库后方的墙壁。”
“是哪种子弹?”哈福森问,似乎已回过神来。
“这就得去问弹道专家了,”克雷门森说,“不过这种子弹似乎是达姆弹和凿岩钻头的综合体。我只在一九九一年去克罗地亚出联合国任务的时候见过类似的子弹。”
“是新加坡子弹,”哈利说,“子弹已经在墙上找到了,嵌入墙壁半厘米。附近森林发现的弹壳跟我去年冬天在锡利扬市发现的一样,所以他们才会立刻跟我联络。克雷门森,还有什么可以告诉我们的吗?”
克雷门森能说的不多。他说解剖已经完成,根据法律规定,解剖时必须有克里波刑事调查部人员在场。死因十分明显,另有两点克雷门森觉得有必要提及:布兰豪格的血液中含有酒精成分,中指指甲内有阴道分泌物。
“他老婆的?”哈福森问道。
“刑事鉴识人员会去比对,”克雷门森说,透过眼镜看着年轻警员哈福森,“如果他们觉得有必要的话。现在也许没必要去问他老婆这种事,除非你们觉得跟案情有关。”
哈利摇摇头。
他们开车上松恩路,再转上佩德安格路,来到布兰豪格家。
“好丑的房子。”哈福森说。
两人按了门铃,等了好一会儿,一个四十多岁、脸上化着浓妆的女人才出来开门。
“请问你是艾莎·布兰豪格吗?”
“我是她妹妹,请问有什么事?”
哈利亮出警察证。
“还要问问题?”艾莎的妹妹明显抑制着怒意。哈利点点头,心里多少知道接下来她的反应。“真是的!她已经累坏了,这样又不能让她丈夫起死回生,你们……”
“很抱歉,可是我们考虑的不是她丈夫,”哈利礼貌地插嘴说,“她丈夫已经死了。我们考虑的是下一个被害人。我们希望没有人再经历她现在经历的事。”
艾莎的妹妹站在原地,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继续往下说。哈利问进屋之前是否需要脱鞋,以化解她的窘境。
布兰豪格夫人看起来不像她妹妹口中说的那么累,她坐在沙发上,眼神空洞,但哈利发现靠垫下有个编织物凸了出来。倒也不是说丈夫刚遭人谋杀就不应该织毛衣,不过再仔细想想,哈利觉得这是很自然的反应。当周遭的世界开始崩塌时,一个人自然而然会想抓住一些熟悉的事物。
“我今天晚上会离开这里,”艾莎说,“去我妹妹家。”
“我知道警方在接到进一步通知之前,会派人来这里站岗,”哈利说,“以防……”
“以防他们也要杀我。”艾莎点头说。
“你也这样认为吗?”哈福森问道,“如果是的话,‘他们’是谁?”
她耸耸肩,望向窗外射入的苍白日光。
“我知道克里波的人来过,也问过你这个问题。”哈利说,“不过我想请问你,昨天《每日新闻报》登出那则新闻之后,你先生有没有接到任何恐吓电话?”
“没有恐吓电话打到家里,”她说,“不过电话簿上只能找到我的名字,是布兰豪格要这样的。你们得去问外交部是不是有人给他打过恐吓电话。”
“我们问过了,”哈福森说,迅速跟哈利交换眼神,“我们正在追踪昨天他办公室接到的电话。”
哈福森问了几个问题,关于她丈夫是否有什么仇敌,但她所知不多,帮不上什么忙。
哈利坐了下来,聆听一会儿,突然蹦出一个想法,便问:“昨天家里完全没人打来电话吗?”
“有,应该有,”艾莎说,“反正有几通电话。”
“谁打的?”
“我妹妹、布兰豪格,还有一个什么民意调查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民意调查的人问了什么问题?”
“我不知道,他们说要找布兰豪格。他们不是都有名单吗,上面有年龄性别什么的……”
“他们说要找伯恩特·布兰豪格?”
“对……”
“民意调查不会指名道姓。你记得背景有噪声吗?”
“什么意思?”
“民意调查机构的电话拜访人员通常是在一间开阔的办公室工作,里面有很多人。”
“是有些声音,”她说,“可是……”
“可是?”
“可是不像你说的那种噪声。那种声音……不太一样。”
“你什么时候接到电话的?”
“大概中午的时候吧,我说他下午会回来。我忘了布兰豪格要去拉尔维克市跟出口协会的人吃饭。”
“既然伯恩特·布兰豪格这个名字没有登记在电话簿上,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会有人打电话到每个姓布兰豪格的人家里,查出伯恩特·布兰豪格住在哪里,同时查出他什么时候会回家?”
“我不懂你的意思……”
“民意调查人员不会在工作日中午打电话到中年男人家里。”哈利转头望向哈福森:“去问挪威电信,看能不能查出昨天打来的那个电话号码。”
“不好意思,布兰豪格夫人,”哈福森说,“我看见你们家门口装了亚斯康电信的ISDN新型电话,我家也装了一部,这种电话会记录最后十个来电的电话号码和来电时间。我可以去看看吗?”
哈利给了哈福森一个赞许的眼神。哈福森站起来,由艾莎的妹妹陪同前去门口。
“布兰豪格在有些方面很传统,”艾莎对哈利说,露出扭曲的微笑,“可是一有新潮的产品推出,他就喜欢买回家,比如说电话什么的。”
“你先生对于忠贞这件事有多传统,布兰豪格夫人?”
艾莎猛然抬起头来。
“我想等没有别人在场的时候再提这件事。”哈利说,“早些时候你跟克里波说的证词,他们已经派人去查过了,你先生昨天并没有去拉尔维克市跟出口协会的人开会。你知道外交部在洲际饭店有一个房间可以让他自由使用吗?”
“不知道。”
“这是密勤局上级今天早上跟我透露的,你先生昨天下午住进那个房间。我们不知道他是不是独自一人,不过当一个丈夫对老婆撒谎,又去开了房间,想想也知道大概是怎么回事。”
哈利仔细观察艾莎的表情变化,从暴怒到绝望到放弃再到……发笑。她的笑声听起来像低声啜泣。“我不该惊讶的,”她说,“如果你一定要知道,他在那方面也……非常新潮。不过我看不出这跟命案有什么关联。”
“这样就让一个打翻醋坛子的丈夫有了杀害他的动机。”
“那我不也有杀害他的动机?霍勒先生,你有没有想到这点?我们住在尼日利亚的时候,只要花两百挪威克朗就能雇到一个杀手。”她苦笑着说,“你不是说凶手的杀人动机来自《每日新闻报》的那则报道吗?”
“我们暂时不排除任何可能。”
“那些都是他工作中遇见的女人,”艾莎说,“当然,我不是每次都那么清楚,他只有一次被我逮个正着而已。后来我就看出了他的行为模式,知道他怎么去做这些事。可是要说到谋杀,”她摇摇头,“现在已经没有人会为这种事开枪杀人了吧?”
艾莎看着哈利,哈利不知如何回答。只听见哈福森低沉的声音从门口玻璃门另一边传来。哈利清清喉咙说:“你知道他最近跟哪个女人发生过关系吗?”
艾莎摇摇头:“去外交部问问看吧,你知道那是个奇怪的环境,一定有人很愿意向你提供一些线索。”她这几句话说起来毫无恨意,纯粹是提供建议。
哈福森走了进来,哈利和艾莎同时朝他看去。
“奇怪,”哈福森说,“布兰豪格夫人,你的确在十二点二十四分接过一通电话,可是不是昨天,而是前天。”
“哦,我的天哪,我一定是搞错了。”她说,“那么,呃,这通电话就跟命案没关系了?”
“可能吧,”哈福森说,“反正我还是问了查号台,那通电话是从施罗德酒吧的公用电话打来的。”
“酒吧?”艾莎说,“对了,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我听到的是那样的噪声。你们认为呢?”
“这通电话不一定跟你先生的命案有关,”哈利说着站了起来,“施罗德酒吧里怪人多的是。”
艾莎送他们到前门台阶。这天下午灰蒙蒙的,云层压得很低,从他们身后的山丘上空扫过。艾莎的双臂交抱在胸前,仿佛很冷的样子。“这里好阴暗,”她说,“你们有没有发现?”
哈利和哈福森穿过荒地走来,看见现场勘查组仍忙着在发现弹壳的营地附近进行地毯式搜索。
“嘿,你们两个!”他们弯下身子穿过黄色封锁线时,听见一个声音喊道。
“我们是警察。”哈利说。
“都一样!”那声音喊道,“等我们搜查完你们才能进来。”
对他们大喊的人是韦伯,他脚上是一双高筒橡胶靴,身上穿着滑稽的黄色雨衣。哈利和哈福森只得又弯下身子,回到封锁线外。
“嘿,韦伯。”哈利高喊。
“没时间。”韦伯回说,挥挥手想把他们打发走。
“一分钟就好。”
韦伯大踏步走来,一脸的不耐烦。
“有什么事?”他在二十米外大喊。
“他等了多久?”
“你说上面那家伙?不知道。”
“别这样,韦伯,猜个时间。”
“这件案子是谁负责的?是克里波还是你?”
“都有,我们还没协调好。”
“你是要骗我,说你会负责这件案子吗?”
哈利微微一笑,拿出香烟。“你以前有过猜得神准的纪录,韦伯。”
“少来这套,哈利。这小子是谁?”
哈福森来不及自我介绍,哈利已替他回答。“他叫哈福森。”
“听我说,哈福森,”韦伯说,毫不掩饰地对哈利做了个厌恶的表情,“抽烟是一种恶心的习惯,也强烈证明人类生在地球只为了一件事——享乐。上面那家伙在一个半满的汽水罐里留下了八个烟蒂,他抽的是泰迪牌香烟,没有过滤嘴。抽泰迪的人一天不会只抽两根就满足,除非烟抽完了。据我估计,他最多待了二十四小时。他从比较低的树干上砍了一些云杉树枝下来,下雨是打不到那些树枝的,可是营地铺着的云杉树枝上有雨滴。上次下雨是昨天下午三点左右。”
“所以说,他昨天在那里起码从下午三点躺到今天早上八点?”哈福森问。
“我想这位哈福森前途无量,”韦伯简洁地说,眼睛依然看着哈利,“特别是考虑到他在署里会碰上的竞争对手。真是后浪推前浪。你有没有看见警察学院现在都招收什么样的学生?就连教官训练学院都可以招到天才了,我们那个年代只能招收一些下三烂。”突然之间,韦伯似乎不赶时间了,他开始大发牢骚,说他在挪威警界只有灰暗的未来。
“附近居民有没有看见什么?”哈利趁韦伯停嘴换气,赶紧问道。
“我们派了四个人挨家挨户去问,他们都要晚一点才会回来,不过他们问不到什么的。”
“为什么?”
“我想那家伙没在这附近露过脸。早些时候我们拉了一只警犬来追踪他的足迹,追踪了大概一公里,沿着小路深入森林,可是到了森林里就追丢了。我猜他来回走的是同一条小路,松恩湖和莫里道湖之间有很多纵横交错的小路,那条小路是其中一条。这个地区为步行者盖了很多停车场,他可以把车子停在其中一个停车场。这些小路每天有好几千人走来走去,至少一半的人会背软式背包,你们明白了吧?”
“明白了。”
“接下来你们应该要问我有没有采集到指纹吧?”
“怎么样?”
“这还用问?”
“那个汽水罐呢?”
韦伯摇摇头:“没有指纹。什么都没有。他在这里待了这么久,留下的线索竟然少得可怜。我们会继续搜查,不过我很确定我们最后能找到的线索只有鞋印和他衣服上的几根纤维。”
“还有弹壳。”
“弹壳是他故意留下来的。其他线索都被消灭了,而且消灭得太彻底了。”
“嗯。可能是警告。你认为呢?”
“我认为?我认为只有你们这些年轻小伙子受上天眷顾,脑细胞比较多,现在挪威警界都在推销这种形象。”
“是啦。谢谢你帮忙,韦伯。”
“阻止那个家伙,哈利。”
驾车回市中心的路上,哈福森说:“这人有点絮叨。”
“韦伯有时会让人有点受不了,”哈利承认说,“可是他很老练。”
哈福森在仪表板上敲起无声的曲子。“现在呢?”他问道。
“洲际饭店。”
洲际饭店的清洁人员打扫完布兰豪格那间套房,换了床单枕套之后十五分钟,克里波的探员就打电话来查问。没有人注意到布兰豪格有访客,只知道他大约在午夜退房。
哈利站在柜台前,抽出最后一根烟。只见昨晚值班的前台男领班绞着双手,愁眉苦脸。
“今天快中午的时候我们才知道布兰豪格先生被人枪杀,”领班说,“不然我们就不会去动他的房间了。”
哈利点头表示明白,深深吸了口烟。那间套房不是犯罪现场,只不过有兴趣的话,也许可以找出枕头上是否留有金发,然后再联络这个在布兰豪格生前最后一个跟他说过话的人。
“呃,那就没事了吧?”领班微笑说,露出一丝快哭的迹象。
哈利并不答话。他注意到他和哈福森说的话越少,前台领班就越紧张,因此他什么也不说,只是在等待,看着手中的烟发出红光。
“呃……”前台领班说,手在西装外套翻领上来回摩挲。
哈利等待着。哈福森眼望地面。前台领班只撑了十五秒就失守了。
“当然有时候会有访客上去找他。”领班说。
“谁?”哈利问,眼睛依然看着香烟的红光。
“有女人,也有男人……”
“谁?”
“其实我也不知道是谁,外交部副部长在房间里跟谁共处又不关我的事。”
“谁?”
一阵静默。
“当然了,如果有女人走进这里,而且显然不是房客,我们会看她乘电梯到几楼,然后做记录。”
“你能认出她吗?”
“可以,”领班回答得毫不迟疑,“她很漂亮,而且喝得很醉。”
“妓女?”
“如果是妓女,那一定是高级妓女,不过高级妓女通常不会过量饮酒。呃,我对她们也不是很了解,这家饭店不是……”
“谢谢你。”哈利说。
南风送来温暖的天气。哈利、梅里克和警察总长开完会,走出警察总署。直觉告诉他,某件事情完结了,全新的季节即将来临。
警察总长和梅里克都认识布兰豪格,两人异口同声地强调他们跟布兰豪格只有公务上的往来,并无私交。显然,这两人私下已达成共识。会议一开始,梅里克就宣布,克利潘镇的卧底任务已经取消,语气十分确定。哈利注意到梅里克似乎松了口气。接着警察总长提出她的计划,哈利这才发现原来他在悉尼和曼谷立下的汗马功劳,警界高层都注意到了。
“典型的自由后卫。”警察总长如此称呼哈利,然后说明接下来他们要哈利扮演的角色。
一个全新的季节。暖风吹得哈利有点眩晕,于是他准许自己叫了辆出租车,毕竟他还背着一个沉重的大行李袋东奔西跑。他走进苏菲街的家,第一件事是查看答录机。答录机的红色小眼睛亮着,但没在闪烁,没有留言。
他请琳达把命案档案复印一份给他,利用接下来的晚间时光把侯格林命案和爱伦命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他并不指望会有新发现,只是想刺激想象力。他不时朝电话望去,心想自己可以忍多久才打电话给她。电视新闻强力播送布兰豪格命案。午夜时分,他躺上床。凌晨一点,他下床,拔下电话线,把电话塞进冰箱。凌晨三点,他进入梦乡。
75
二〇〇〇年五月十一日。莫勒的办公室。
“怎么样?”莫勒说。哈利和哈福森才喝了一口咖啡,莫勒便如此问道。哈利做了个鬼脸,把他的想法说出来。
“我认为那则新闻和命案是注定没关系了。”
“为什么?”莫勒在椅子上伸个懒腰。
“根据韦伯的看法,凶手一大早就躲在森林里,《每日新闻报》上市几小时后他就在那里了。这不是临时起意的行动,而是经过详细策划的谋杀。凶手知道他要杀的人是布兰豪格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去勘查过那个地区。他知道布兰豪格怎么回家、怎么出门。他找到一个最佳的射击位置,那个地方被人发现的概率最低。他知道如何到达和离开营地,这里包含着上百个小细节。”
“所以你认为他买马克林步枪就是为了这次作案?”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谢谢你,你的看法真有帮助。”莫勒语气尖酸。
“我只是指出有这种可能而已,因为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有点不合情理。凶手为了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政府官员——这个高官身边没有随从也没有安保人员——而走私了一把世界上最贵的狙击步枪,这似乎有点过头了。随便一个职业杀手都可以去布兰豪格家按电铃,举起手枪近距离射杀他。所以才说这有点像……像那个什么……”哈利的手画着圈圈。
“杀鸡用牛刀。”哈福森说。
“没错。”哈利说。
“嗯。”莫勒闭上眼睛,“在接下来的调查行动中,你认为自己该扮演什么角色,哈利?”
“有点像自由后卫,”哈利微笑道,“我是密勤局的人,做自己的工作,必要的时候可以从其他部门要求支持。我向梅里克报告,但梅里克可以取得命案所有数据。我可以问问题,但别人不能问我问题。大概是这样。”
“要不要再发给你杀人执照,”莫勒说,“然后再给你一辆车?”
“事实上这不是我自己出的主意,”哈利说,“梅里克跟警察总长讨论过这件事。”
“警察总长?”
“对。我想你今天应该会收到一封电子邮件。布兰豪格命案从现在开始已经成为最优先办理案件,警察总长不希望漏掉任何一条线索。这就像FBI的做法,各个调查小组有一定程度的重叠,以避免重大案件产生教条处理的问题。你应该读过这个吧?”
“没读过。”
“不同的调查方式和调查角度可能会有不同的发现,所以就算重复进行几个相同的工作,就算同一项调查工作被不同小组进行很多次,都没有关系,有发现、有进展最重要。”
“谢谢你的说明,”莫勒说,“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你现在为什么坐在这里?”
“因为就像我刚刚说的,有必要的话,我可以从其他……”
“部门要求支持。我听见了。你就直说吧,哈利。”
哈利把头往哈福森的方向侧了侧,哈福森羞怯地对莫勒笑了笑。莫勒发出一声呻吟。
“拜托,哈利!你知道犯罪特警队人力严重短缺,已经捉襟见肘了。”
“我保证会把他完好无缺地还给你。”
“我不答应!”
哈利不发一语,只是等待着,十指交缠,看着书架上方墙壁挂的画,那是一幅挪威画家吉特尔森的《索里亚莫里亚城堡》的廉价复制品。
“他什么时候回来?”莫勒问。
“等破了案就回来。”
“等……这种话是队长对警监说的,哈利,不是颠倒过来。”
哈利耸耸肩:“抱歉,老大。”
76
二〇〇〇年五月十一日。伊斯凡路。
她接起电话,心脏像高速缝纫机那般剧烈跳动。“嘿,辛娜,”那声音说,“是我。”
她立刻感觉泪水滑下脸颊。“别再打来了,”她低声说,“求求你。”
“至死不渝。这是你亲口说的,辛娜。”
“我要叫我丈夫来听电话了。”
那声音咯咯地笑了起来。“不过他不在家,对不对?”
她握着话筒,握得那么紧,手都疼了。他怎么知道尤尔不在家?他怎么只在尤尔出门时才打电话来?
她脑中冒出的下一个念头令她喉咙紧缩。她无法呼吸,开始眩晕。他打电话的地方是不是可以看见她家?可以看见尤尔出门?不对,不对,不对。她集中意志,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把注意力放在呼吸上。别呼吸得这么快,深呼吸。冷静下来,她对自己说。她总是对用担架抬进来的伤兵说这句话,因为伤兵会哭闹、会惊慌失措、会呼吸过于急促。她抑制住自己的恐惧,从背景噪声判断对方是在一个人多的地方打电话,而她家位于住宅区。
“你穿护士装好漂亮,辛娜,”那声音说,“那么白,那么耀眼,那么纯净。白得像欧拉夫·林维的那件白外套。你还记得他吗?你是那么纯净,我以为你永远不会背叛我们,你不是那种人。我以为你跟林维连长一样。我看见你抚摸他的头发,辛娜。那是一个月光皎洁的晚上。你跟他在一起,你们看起来就像天使一样,从天堂来的天使。可是我错了。有些天使不是从天堂来的,辛娜,你知道吗?”
她不答话,脑中思绪如同巨大旋涡般翻搅。他说的某句话触动了些什么,令她百感交集。那个声音,现在她听出来了。他在扭曲他的声音。
“不对。”她逼自己回答。
“不对?你应该知道的。我就跟天使一样。”
“丹尼尔已经死了。”她说。
电话那头陷入沉默,只能听见他对着话筒喘气。然后,声音再度响起。“我是来宣判的,对活人和死人宣判。”说到这里,电话挂了。
辛娜闭上双眼。她站起身,走进卧室,站在百叶窗前,看着自己的身影映在窗中。她全身颤抖,有如发了高烧。
77
二〇〇〇年五月十一日。哈利的老办公室。
哈利只花了二十分钟就搬回他的老办公室,他需要搬回去的物品只用一个7-11的袋子就装完了。回到老办公室,他做的第一件事是从《每日新闻报》剪下布兰豪格的照片,钉在公告栏上,旁边是爱伦、斯韦勒和侯格林的照片。他派哈福森前往外交部调查,看能不能查出那一晚去洲际饭店的女人是谁。四个人。四条命。四则故事。他在自己那把坏办公椅上坐下,看着这四个人,他们的眼神只是空洞地穿过他。
他打电话给妹妹。妹妹极力想留住黑格,至少再留一阵子。她们成了很好的朋友,妹妹说。哈利答应了她,只要她记得喂它就好。
“黑格是母的。”妹妹说。
“是吗,你怎么知道?”
“亨里克跟我检查过了。”
哈利想问他们到底是怎么检查的,但想想还是别问的好。
“你有没有跟爸爸通过电话?”
妹妹说他们通过电话。她问哈利是不是会再跟那个女人见面。
“哪个女人?”
“就是你说跟你一起去散步的那个啊,还有一个小男孩。”
“哦,她呀,不会了吧。”
“真傻。”
“傻?妹妹,你又没见过她。”
“我觉得你傻是因为你爱上她了。”
妹妹偶尔会说出一些让哈利不知该如何回答的话。两人约好找一天一起去看电影。哈利问,这是不是代表亨里克也会一起去?妹妹说当然了,当你有个伴侣就是这样啊。
哈利挂上电话,陷入沉思。他跟萝凯从来没在警署走廊上遇见过,但他知道萝凯的办公室在哪里。他做出决定,站了起来。他必须立刻去找她,一秒钟也不能再等。
哈利一踏进密勤局的门,琳达就献上微笑。
“这么快就回来啦,帅哥?”
“我只是来找一下萝凯。”
“‘只是’?真的是这样吗,哈利?我看见你们两个在派对上的样子了。”
哈利觉得琳达那调皮的微笑令他耳朵发热,不禁略感气恼,同时听见自己发出的几声干笑不怎么成功。
“不过你可能要白跑一趟了,哈利。萝凯今天没上班,她请病假。等一下……”她接起电话说,“密勤局,你好。”
哈利正要走出门,琳达叫住了他:“是找你的。你要在这里接吗?”琳达把电话拿给他。
“请问是哈利·霍勒吗?”电话里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听起来似乎上气不接下气,或者十分恐惧。
“我是。”
“我是辛娜·尤尔。你得帮帮我,霍勒警监。他要杀我。”
哈利听见电话那头传来犬吠。
“谁要杀你,尤尔太太?”
“他正在来这里的路上。我知道是他。他……他……”
“请保持冷静,尤尔太太,你在说什么?”
“他改变了声音,可是这次被我认出来了。他知道我在战地医院抚摸过欧拉夫·林维的头发。我是在那个时候知道的。我的老天,我该怎么办?”
“你一个人在家吗?”
“对,”她说,“只有一个人,家里就只有我一个人。你明白了吗?”
背景的犬吠声陷入疯狂状态。
“你能不能跑到邻居家,在那里等我们,尤尔太太?是谁……”
“他会找到我的!我到哪里他都找得到我。”
辛娜已陷入疯狂。哈利把手捂在话筒上,请琳达通知中央总机,派遣最近的巡逻车前往白克区伊斯凡路的尤尔家。哈利继续跟辛娜说话,暗自希望辛娜听不出自己的紧张。
“如果你不出去,就把门都锁上,尤尔太太。是谁……”
“你不懂,”辛娜说,“他……他……”接着便传来嘟嘟声。电话断了。
“妈的!抱歉,琳达。跟总机说是紧急事件,赶快派车,还有请他们小心,那里可能有一个携带枪支的侵入者。”
哈利打电话给查号台,查出尤尔家的电话号码,拨了回去。依然占线。哈利把电话扔给琳达。“如果梅里克找我,就说我去了伊凡·尤尔家。”
78
二〇〇〇年五月十一日。伊斯凡路。
哈利驾车刚转上伊斯凡路,就看见尤尔家门口停着一辆警车。这条安静的街道两旁矗立着木造房屋,地上可见冰雪融化形成的水洼,警车的蓝色灯光缓缓转动,两个小孩骑着自行车好奇地观望——简直就是斯韦勒屋外场景的翻版。哈利在心中祈祷同样的事不会再度发生。
他停下那辆雅士,下了车,缓缓走向屋子。刚把正门从身后关上,就听见一个人走下楼梯。“韦伯,”哈利惊讶地说,“又碰见你了。”
“真巧啊。”
“我不知道你有巡逻勤务。”
“我没有巡逻勤务。布兰豪格家就在附近,我们一上车就听见无线电呼叫。”
“发生了什么事?”
“我跟你一样找不到头绪。家里没人,可门是开着的。”
“屋子里你都查过了吗?”
“地下室到阁楼都查过了。”
“奇怪了。狗也不在,没看见那只狗。”
“没看见人也没看见狗。不过好像有人进过地下室,门上的窗户被打破了。”
“了解。”哈利往伊斯凡路上看去,只见两栋屋子之间设有一座网球场。
“她可能到邻居家了,”哈利说,“是我叫她去邻居家的。”
韦伯跟在哈利后头来到门口,却见一名年轻警员站在那里,看着电话桌上方的一面镜子。
“嘿,莫恩,你有没有看见任何有智慧的东西啊?”韦伯语带嘲讽问道。
莫恩转过身来,对哈利微微点了个头。“呃,”莫恩说,“我不知道这是智慧还是诡异。”莫恩朝镜子指了指。哈利和韦伯走上前去。
“该死。”韦伯说。
那几个红字似乎是用口红写上去的:神是我的审判者。
哈利嘴里一阵酸苦。
这时前门的玻璃发出咔咔声,像是要被拆下来似的。
“你们在这里干吗?”一个声音传来,他们一转头看见一个身影逆光站在前方,“布雷呢?”
是尤尔回来了。
哈利和尤尔坐在厨房餐桌前,尤尔显然忧心如焚。莫恩去附近巡查,寻找辛娜,同时询问是否有人看见她。韦伯赶着去处理布兰豪格命案,已驾驶巡逻车离去。哈利则答应莫恩会载他一程。
“以往她要出门总会跟我说,”尤尔说,“现在也是。”
“门口镜子上那几个字是她的笔迹吗?”
“不是,”他说,“我觉得不是。”
“那是她的口红吗?”
尤尔看着哈利,并不答话。
“她打电话给我的时候非常害怕,”哈利说,“一直说有人要杀她。你知道有什么人想杀她吗?”
“杀她?”
“她是这么说的。”
“可是没有人想杀辛娜。”
“没有吗?”
“老兄,你是不是疯了?”
“这样的话,你应该可以谅解我接下来的问题。请问你太太的精神状态是否稳定?会不会歇斯底里?”
尤尔摇摇头,哈利不确定尤尔有没有听清楚他的问题。
“好吧。”哈利站起来,“你得用力想一想有什么线索可以帮上我们,还有,你得打电话给你所有的亲朋好友,问问看辛娜是不是躲到谁家去了。我已经叫莫恩去搜查了,我跟他会去搜查附近这一带。现在我们暂时没有其他办法。”
哈利在身后把正门关上,看见莫恩走来,对他摇摇头。
“没有人看见有车子开来?”哈利问。
“这种时间会在家的只有领养老金的老人和带小孩的母亲。”
“老人会注意一些事情的。”
“显然这次没有,可能没什么好注意的。”
没什么好注意的。不知道为什么,莫恩这句话在哈利的脑子里回荡。骑自行车的小孩已不见踪影。哈利叹了口气。
“我们走吧。”
79
二〇〇〇年五月十一日。警察总署。
哈利走进办公室时,哈福森正在打电话。哈福森把食指放在嘴唇上,表示他正在跟人打电话。哈利猜想哈福森可能还在追查洲际饭店那个女人,这意味着他在外交部没有斩获。办公室里除了哈福森桌上那一沓命案笔记之外不见任何纸张。除了马克林步枪走私案,其他数据都被清走了。
“不用了,”哈福森说,“如果你听说了什么事,再跟我说,好吗?”他挂上电话。
“你有没有联络奥纳医生?”哈利重重地坐在椅子上。
哈福森点点头,举起两根手指。两点。哈利看了看表。再过二十分钟奥纳医生就到了。
“找一张爱德华·莫斯肯的照片给我。”哈利说,拿起电话,拨打辛德的号码。两人约好三点碰面。接着哈利向哈福森讲述了辛娜失踪的事。
“你觉得这件事跟布兰豪格命案有关系吗?”哈福森问。
“我不知道,不过我们更需要跟奥纳医生谈一谈了。”
“为什么?”
“因为这越来越像是个精神失常的人干的,所以我们需要专家。”
奥纳医生从许多方面来说都是巨人。他体重超重,身高将近两米,而且是公认的业内最优秀的心理医师。奥纳的专业领域不是变态心理学,但他很聪明,曾协助哈利侦办其他案件。
奥纳有一张和善坦率的脸,哈利总觉得他太有人性、太脆弱、太健康,他在人类心理的战场上执业,竟然没有受到伤害。哈利拿这个问题问他时,他说自己当然会受到影响,不过话又说回来,有谁不会受到影响呢?
奥纳正仔细聆听哈利讲述侯格林割喉案、爱伦命案和布兰豪格枪杀案。哈利告诉奥纳,尤尔认为他们的目标应该是一个上过苏德前线的老兵,而这个推测现在可能更加可靠,因为布兰豪格是在《每日新闻报》刊登那篇报道之后被杀害的。哈利也把辛娜的失踪告诉了奥纳。
奥纳听完,坐在椅子上陷入沉思,时而点头,时而摇头,中间还不时发出嘀咕声。“很遗憾,我可能没办法帮上太多忙,”奥纳医生良久才说,“不过我可以说说镜子上的那句话。那句话有点像连环杀手常用的名片,通常连环杀手杀过几个人、越来越有安全感之后,就想提高赌注,给警方留下名片,作为挑衅。”
“凶手是不是个心理有病的人?”
“有病是个相对的概念。我们每个人都有病。问题在于我们还剩下多少机能,能不能做出符合社会规范和期待的举止。没有什么行为本身是疾病的症状,必须审视这些行为发生的背景才能判定。比方说,我们的中脑具有一种控制冲动的机能,能防止我们杀害同类。这只是一种进化而来的机能,让我们具备保护同类的本能。但如果你长期受训战胜这种本能,这种抑制力就会变弱,军人就是这样。如果你我突然开始杀人,我们很可能就会生病。可是对于职业杀手或……警察来说,就未必了。”
“所以说,如果我们现在说的是一个军人,他曾经上过战场,而且心智健全,那么他杀人的压力就比其他心智健全的人低得多,是这样吗?”
“是,也不是。军人经过训练,可以在战争状态下杀人,而为了阻止抑制杀人的机能,他必须在同样的背景下才能杀人。”
“所以他必须觉得自己是在打仗?”
“简单来说是这样。不过如果真的是这样,他的确可以继续杀人,而且从医学的角度来看也不会认为他有病,至少不会比一般军人更有病。接下来就要说到对现实的观感的差异了,一说到这里,就像在薄冰上溜冰一样。”
“怎么说?”哈福森问。
“谁有资格断定什么是真的或真实存在的?什么是道德的或不道德的?心理学家吗?法院吗?政客吗?”
“对,”哈利说,“可是有人会认为自己可以断定。”
“一点也没错,”奥纳医生说,“如果你觉得那些握有权力的人以高压手段或不公平的方式审判你,那么在你眼中,这些人就失去了道德权威。举例来说,如果你因为加入一个完全合法的政党而被判刑,你会去找另一个法官,向所谓更高的权威提出上诉。”
“‘神是我的审判者。’”哈利说。
奥纳医生点点头。
“奥纳,你认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可能代表他想解释自己的行为。无论如何,他都觉得需要被了解。你知道,绝大多数的人都希望自己能被了解。”
去见辛德的路上,哈利顺道去了趟施罗德酒吧。今天早上客人不多,玛雅坐在电视机下方的一张桌子前,嘴里叼着烟,正在看报。哈利拿出一张爱德华的照片给玛雅看。这张照片是哈福森在极短的时间内设法弄到的,可能是从爱德华两年前申请核发的国际驾照上拿下来的。
“嗯,我想我应该见过这张丑脸,”玛雅说,“不过我怎么可能记得时间和地点?他应该来过几次,所以我才见过他,他不是常客。”
“会不会有别人跟他说过话?”
“你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哈利。”
“星期一中午十二点半,有人在这里打过公共电话,我不奢望你会记得,不过有没有可能是这个人?”
玛雅耸耸肩:“当然有可能。不过也可能是圣诞老人打的。就是这样,哈利。”
前往威博街的路上,哈利打电话给哈福森,请他去找爱德华。
“我要逮捕他吗?”
“不用不用,跟他要布兰豪格命案和今天辛娜失踪案的不在场证明就好。”
辛德开门迎接哈利,只见他面如死灰。“昨天有个朋友拿了一瓶威士忌来找我,”辛德做了个鬼脸解释说,“我的身体已经没办法负担这种东西了,要是能回到六十岁就好了……”辛德笑了几声,走进厨房从炉子上拿起发出汽笛声的咖啡壶。
“我在报上看过外交部那个人的命案新闻了,”辛德在厨房里高声说,“报上说警方不排除这起命案跟他先前评论上过前线的挪威军人那番话有关。《世界之路报》说这起命案是新纳粹党在幕后操纵,你相信这种说法吗?”
“《世界之路报》可能相信吧。我们什么都不相信,也不排除任何可能。你的书进展如何了?”
“现在写得有点慢。不过我会把它完成,这本书会让一些盲目的人清醒过来。反正我这么告诉自己,用来激励自己,尤其像今天这种状态的时候。”
辛德把咖啡壶放在两人中间的桌子上,在扶手椅上瘫坐下来。他在咖啡壶上绑了冷布条,说是在前线学来的小技巧,并露出狡黠的微笑,显然希望哈利问他这个小技巧的作用,但哈利没有时间。
“尤尔的老婆不见了。”他说。
“我的天,离家出走吗?”
“我想应该不是。你认识她吗?”
“我从来没见过她,可是我知道尤尔娶她的时候引起了轩然大波,好像因为她是前线的护士。发生了什么事?”
哈利讲述了辛娜的那通电话和她失踪的始末。
“我们现在也只知道这么多。本来我希望你认识她,可以给我们一点线索。”
“抱歉,不过……”辛德顿了顿,啜饮一口咖啡,似乎在思索些什么,“你说镜子上写了什么?”
“‘神是我的审判者。’”哈利说。
“嗯。”
“你在想什么?”
“老实说我自己也不确定。”辛德揉了揉没刮胡子的下巴。
“说说看吧。”
“你说这个人想解释自己的行为,想被了解。”
“对啊。”
辛德走到书架前,拿下一本厚书,翻了起来。“果然没错,”他说,“跟我想的一样。”他把那本书递给哈利。哈利接过书,是一本《圣经》辞典。
“你看丹尼尔那一项。”
哈利的目光在书页上浏览,找到丹尼尔的名字,上面写道:“丹尼尔,希伯来文,意为‘神是我的审判者’。”
哈利抬眼望向辛德,辛德拿起咖啡壶倒了些咖啡。“看来你在追查的是鬼魂,霍勒警监。”
80
二〇〇〇年五月十一日。乌朗宁堡区,公园路。
尤汉·孔恩在办公室会见哈利。孔恩身后的书架摆满褐色书皮装订的厚厚的法律书籍,跟他的娃娃脸形成奇怪的反差。
“又见面了。”孔恩做了个手势请哈利坐下。
“你记性真好。”哈利说。
“我记性一向很好。斯韦勒·奥尔森那件案子你赢的可能性很大,可惜法院没把规则手册写清楚。”
“我来不是为了这件事,”哈利说,“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问问又不花钱。”孔恩五指指尖相触。他让哈利联想到一个扮演大人的童星。
“目前我正在追查一把非法走私的步枪,我有理由相信斯韦勒可能涉及这起走私案。既然你的当事人已经死了,你就不用再受客户保密条款的约束,可以提供资料帮助我们厘清布兰豪格命案了。我们确定布兰豪格就是被这把步枪射杀的。”
孔恩没好气地笑了笑。“警察先生,我更想自己决定客户保密条款的界限在哪里,你不能自作主张说当事人死了客户保密条款就自动失效。而且你显然没考虑到,我可能会把你来这里跟我要数据视为厚颜无耻的行为,别忘了射杀我的客户的就是你们警察。”
“我只是试着把情绪放在一边,拿出专业态度而已。”哈利说。
“那就请你试得再用力一点,警察先生!”孔恩拉高嗓音,声音变得尖细刺耳,“你这样很不专业,就像在一个人家里杀他一样不专业。”
“那是自卫行为。”哈利说。
“那是钻技术漏洞。”孔恩说,“他是老警察,应该知道斯韦勒情绪不稳定,不应该那样冲进他家。那个警察应该被起诉。”
哈利无法放过这个回嘴的机会:“我同意你的说法,罪犯因为有人钻技术漏洞而无罪释放,总是一件悲哀的事情。”
孔恩的眼睛眨了两下,才明白哈利话中有话。“法律技术是另一码事,警察先生。”他说,“在法院宣誓看起来是小事,可是如果没有法律保障……”
“我的警阶是警监。”哈利集中精神,缓慢柔和地说道,“你口中的法律保障害我的同事爱伦·盖登丢了性命,既然你对自己的表现这么引以为傲,那你要不要想想你引以为傲的表现害死了爱伦。她才二十八岁,是奥斯陆警方最具调查能力的人才。她的头骨被打碎,全身是血,死状非常凄惨。”
哈利站起来,朝孔恩的办公桌俯下身子,一米九的身高越过整个办公桌。哈利可以看见孔恩的喉结在有如秃鹰般细长的脖子中上下抖动。他停顿了漫长的两秒钟,让自己好好品尝这位年轻律师惊恐的眼神,然后丢了一张名片在桌上。
“等你决定了客户保密条款的界限在哪里,打电话给我。”他说。
哈利刚要走出门,孔恩开口说话。哈利停下脚步。
“他死前给我打过电话。”
哈利转过身来。孔恩叹了口气。“斯韦勒很怕一个人。他老是在害怕什么,他很寂寞,而且充满恐惧。”
“谁不是呢?”哈利咕哝一句,然后说,“他有没有说他怕谁?”
“王子。斯韦勒这样称呼那个人,他叫他王子。”
“斯韦勒有没有说他为什么害怕?”
“没有,斯韦勒只说这个王子是某种上级,命令他犯案,所以他想知道遵守命令会面临什么样的判罚。可怜的白痴。”
“什么样的命令?”
“他没说。”
“他还说了什么?”
孔恩摇摇头。
“如果你想到其他的事,随时打电话给我。”
“还有一件事,警监先生,如果你认为我让一个人无罪释放,而这个人又杀了你的同事,仅仅这样就会让我失眠的话,你就错了。”
哈利已经离去。
81
二〇〇〇年五月十一日。赫伯特比萨屋。
哈利打电话给哈福森,请哈福森前往赫伯特比萨屋跟他会合。赫伯特比萨屋几乎没什么客人,他们选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店内角落坐着一名男子,身穿军用长雨衣,唇上留着一撮小胡须,小胡须的样式早已随希特勒死去而不再引领潮流。他脚上穿一双靴子,双脚搁在椅子上。他的神态看起来像是在刷新无聊到死的世界纪录。
哈福森找到了爱德华,但不是在德拉门市找到的。
“我去按他家门铃,没人应门,我就去翻电话簿,查他的手机号码,结果他人在奥斯陆。他在罗德拉卡区特罗姆瑟街有一所房子。他去毕雅卡的时候都会住那里。”
“毕雅卡?”
“毕雅卡赛马场。他每周五和周六都会去那里。他说他会去下几个注,玩一玩。他还拥有四分之一匹马,我就是在跑道后面的马厩跟他见面的。”
“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他在奥斯陆的时候,早上有时候会去施罗德酒吧。他不知道布兰豪格是谁,也绝对没有打电话到布兰豪格家。他知道谁是辛娜·尤尔,他在东线时就知道辛娜这个人了。”
“不在场证明呢?”
哈福森点了夏威夷热带比萨,馅料是意大利香肠和菠萝。
“爱德华说他除了去毕雅卡赛马场,整整一周都一个人待在特罗姆瑟街的房子里,布兰豪格被杀的那天早上和今天早上,他都在特罗姆瑟街。”
“知道了。你觉得他回答问题时表现怎样?”
“什么意思?”
“你听他说话的时候,相信他吗?”
“相信,不,这个嘛,相信,嗯……”
“信任你的直觉,哈福森,别担心。说出你的感觉,我不会用你说过的话来为难你。”
哈福森垂眼望着桌面,手里玩着菜单。
“如果爱德华在说谎,那他一定是个非常冷酷的人,我只能这样说。”
哈利叹了口气。“你能不能找人去监视爱德华?我要两个人不分日夜地在他那所房子外面盯梢。”
哈福森点点头,用手机拨打电话。哈利听见手机里传来莫勒的声音,同时偷偷朝角落里那个新纳粹分子望去。管他们是叫新纳粹党、民族社会主义者,还是国家民主主义者。哈利刚刚收到大学寄来的一篇社会学论文,文中称挪威共有五十七名新纳粹分子。
比萨送上桌。哈福森以询问的眼光看着哈利。
“你吃,”哈利说,“我不是很爱吃比萨。”
一个穿绿色战训服的矮小男子走进店里,走近角落那个穿长雨衣的男子,两人几乎头碰头,伸长脖子看着哈利和哈福森。
“还有一件事,”哈利说,“密勤局的琳达跟我说科隆市有一个党卫队数据库,里面虽然有一部分数据在七十年代被火烧毁,但有些加入德军的挪威军人的数据被保存了下来,比如指挥命令、军事勋章、军阶之类的。我要你打电话去问他们有没有丹尼尔·盖德松和盖布兰·约翰森的资料。”
“是,长官。”哈福森说,满嘴都是比萨,“等我吃完就去办。”
“你吃,我去跟那两个小朋友聊聊天。”哈利站了起来。
哈利在工作上尽量不利用自己的高大身材占便宜,但那小胡子虽伸长脖子盯着哈利,哈利仍在他冰冷的眼神中看见了跟孔恩一样的恐惧,只不过小胡子训练有素,懂得掩饰。哈利拽过小胡子搁脚的椅子,小胡子还来不及反应,双脚已砰的一声落到地面。
“抱歉,”哈利说,“我以为这把椅子没人坐。”
“去他妈的条子。”小胡子说。穿战训服的小光头转头朝周围看了看。
“对,”哈利说,“或者叫狗,叫猪,或条子大爷。这样叫可能还是不够力,要不要叫LesFlics[31]?这样够不够国际化?”
“我们惹到你了吗?”小胡子问。
“对,你们惹到我了,”哈利说,“你们惹我很久了。代问王子好,告诉他哈利·霍勒要回敬他。哈利要向王子下战书,听见没有?”
小光头眨眨眼,嘴巴微张,听得一愣一愣。接着小胡子张嘴露牙,捧腹大笑,笑到连口水都滴了出来。
“你是在说现在的挪威王子哈肯·马格努斯吗?”小胡子问。小光头终于搞懂这个笑话,跟着小胡子一起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哈利说,“你们只是小角色,连王子是谁都不知道。把这些话传给你们上面的人吧。好好享受比萨,小朋友。”
哈利走了回去,可以感觉到小胡子和小光头的目光从背后射来。
“快吃,”哈利对哈福森说,哈福森正忙着啃食一片巨大的比萨,比萨从他口里满溢出来,“在我还没出更多丑时,我们赶快离开这里。”
82
二〇〇〇年五月十一日。霍尔门科伦区。
这是入春以来最温暖的一个晚上。哈利驾车行驶,车窗敞开,温柔的微风抚过他的脸庞和头发。来到霍尔门科伦区最高处,可以看见奥斯陆峡湾以及散布周围的有如棕绿色贝壳的小岛。游遍春光的帆船扬着白帆正往陆地移动,准备迎接夜晚。几个离校的学生站在路旁小便,旁边是一辆红色巴士,车顶架着喇叭,正发出隆隆的音乐声:“来做……我的……情人……”
一个老妇人身穿运动裤和收腰防寒外套,脸上带着疲倦又幸福的神情,缓缓走在路上。
哈利把车停在屋子下边,没有开上车道。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也许把车停在这里相对不具侵略性。实际上于事无补,因为他没事先预约,也没受到邀请。
他走上车道,走到一半手机响了起来,是哈福森从叛国贼数据库打来的。
“什么都没发现,”哈福森说,“如果丹尼尔真的还活着,那他战后一定没被判刑。”
“辛娜呢?”
“她被判刑两年。”
“可是她没进监狱。还有什么有用的数据?”
“什么都没有,他们已经准备把我撵走好下班了。”
“回家睡觉吧,也许明天我们会有收获。”
哈利走到台阶下,正要一口气跳上台阶,前门打开了。哈利站在原地不动。只见萝凯身穿套头羊毛衫和蓝色牛仔裤,头发凌乱,脸色极为苍白。他在萝凯的眼神中搜寻很高兴再见到自己的迹象,但并未找到。不过也没看见她表现得不冷不热、恭谦有礼,这才是哈利最害怕的。萝凯的眼神空洞,看不出那代表什么意思。
“我听见外面有人说话。”她说,“进来吧。”
欧雷克穿着睡衣正在客厅看电视。
“嘿,手下败将,”哈利说,“你不是应该在练习打俄罗斯方块吗?”
欧雷克哼了一声,眼睛仍盯着电视。
“我老是忘记小孩听不懂讽刺。”哈利对萝凯说。
“你到哪里去了?”欧雷克问。
“到哪里去?”哈利有点不明白欧雷克为何用质问的口气对自己说话,“什么意思?”
欧雷克耸耸肩。
“喝咖啡吗?”萝凯问。哈利点点头。欧雷克和哈利一起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观看非洲卡拉哈里沙漠的角马大迁徙。萝凯则在厨房里泡咖啡。泡咖啡和大迁徙同样需要时间。
“五十六万分。”欧雷克终于开口。
“你骗人。”哈利说。
“我打破你的最高纪录了!”
“拿给我看。”
欧雷克跳下椅子,离开客厅,萝凯正好端咖啡进来,在哈利对面坐下。哈利找到遥控器,把角马的隆隆蹄声调低。萝凯先打破了沉默:“今年的独立纪念日你有什么计划?”
“工作。不过如果你在暗示你想约我的话,那我就算偷天换日也要……”
萝凯笑了几声,挥挥手表示不是这个意思。“抱歉,我只是找话说而已。我们聊聊别的事吧。”
“你生病了吗?”哈利问。
“说来话长。”
“你有很多事都说来话长。”
“你怎么从瑞典回来了?”她问道。
“因为布兰豪格。真不可思议,因为他,我现在坐在这里。”
“是啊,人生总会碰上许多奇怪的巧合。”萝凯说。
“反正怪到连想都想不到。”
“你想不到的还多着呢,哈利。”
“什么意思?”
她叹了口气,搅拌着她那杯咖啡。
“怎么了?”哈利问,“你家今天晚上都说暗语啊?”
她想笑,最后却吸了吸鼻涕。春天的风寒,哈利心想。
“我……那个……”她试着起头,试了几次,却始终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她的勺子在杯子里旋转着。哈利越过她的肩膀,看见一只角马被鳄鱼冷酷无情地慢慢拖入河中。“这段时间我过得很不好,”她说,“我一直在想你。”
她转头望向哈利,哈利这才看见她在流泪。眼泪滑过她的面颊,在下巴聚合。她并未阻止眼泪落下。
“呃……”哈利开口说话,只说了一个字,两人已在彼此怀中。他们彼此紧抱,仿佛对方是救命稻草。哈利全身颤抖。够了,哈利心想,这样就够了,能这样抱着她就足够了。
“妈妈!”楼上传来大喊,“我的GameBoy在哪儿?”
“在梳妆台的抽屉里,”萝凯喊道,声音颤抖,“从最上面的抽屉开始找。”
“吻我。”她轻声对哈利说。
“可是欧雷克会……”
“不在梳妆台。”
欧雷克终于在玩具箱里找到GameBoy,拿着下楼,并未发现客厅气氛的改变,只是在看见哈利见了最新纪录“嗯”个不停之后,得意地哈哈大笑。正当哈利为了打破纪录开始奋战时,却听欧雷克问:“你们的脸怎么了?”
哈利望向萝凯,萝凯只能尽量绷着脸,不露出任何表情。
“那是因为我们太喜欢彼此了。”哈利说着把右边三排方块连成一排,“你的纪录快要不保了,手下败将。”
欧雷克大笑,用手掌拍打哈利的肩膀。
“不可能,你才是我的手下败将。”
83
二〇〇〇年五月十二日。哈利家。
哈利心中一点也没有手下败将的感觉。午夜过后不久,他打开家门,看见答录机上的小红灯正在闪烁。他已经抱欧雷克上床,也喝了咖啡。萝凯说等她没这么疲惫时,会给他讲一个很长的故事。哈利说她需要放个假,她也这么觉得。
“我们可以一起去度假,三个人一起去,”他说,“等案子结束以后。”
她轻抚他的头发。“这可不是随便的事,哈利·霍勒。”
“谁随便了?”
“我现在没办法谈这些。回家吧,哈利·霍勒。”
两人在门口又吻了一会儿,现在哈利仍能感觉到她的唇。
他没开灯,脚上只穿袜子蹑手蹑脚地走进客厅,按下答录机的“播放”键。忽然,辛德的声音充满整个黑暗的空间:“我是辛德。我一直在想,如果丹尼尔不是鬼魂,那么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解开谜团,那就是新年前一天丹尼尔被射杀时,跟丹尼尔一起执勤的盖布兰。你必须找到盖布兰,霍勒警监。”
接着是挂上话筒的声音,然后是“哔”一声。哈利心想接下来应该是留言播毕的咔嗒声,却听见下一则留言响起:“我是哈福森。现在是十一点三十分。我刚刚接到一通电话,是负责监视爱德华住处的警员打来的,他说他们迟迟等不到爱德华回家,所以打电话去德拉门市,看爱德华会不会接电话,结果电话没人接。其中一个警员开车去毕雅卡赛马场查看,但大门深锁,灯也都关了。我请他们继续守在那里,还通过警用无线电请巡逻警察注意爱德华的车。只是跟你汇报一下。明天见。”
接着又是“哔”一声。一则新留言。哈利的答录机里还有新的留言记录。
“又是我,哈福森。我老年痴呆了,忘了跟你说另一件事,看来我们终于有点收获了。科隆市的党卫队数据库虽然没有丹尼尔和盖布兰的数据,但他们叫我打电话去柏林的国防军数据库问问。我打电话过去,结果碰上一个脾气暴躁的老头,那老头说很少有挪威军人被收编为正规德国国防军,所以我跟他解释了原因,他说他会查查看。过了不久,他回电话说,果然找不到丹尼尔·盖德松的资料,不过找到了另一个挪威人盖布兰·约翰森的文件。文件上说盖布兰在一九四四年从党卫队被调到国防军,还有一条记录说原始文件已经在一九四四年夏天寄到奥斯陆。柏林那老头说这表示盖布兰被派到了奥斯陆。那老头还找到一些信件,是签发盖布兰诊断证明书的医生写的,发信地址是维也纳。”
哈利在房间里唯一一把椅子上坐下。
“医生的名字叫克里斯多夫·布洛海德,在鲁道夫二世医院服务。我问过维也纳警方,他们说这家医院现在仍提供完整的医疗服务,还给了我二十多个人的姓名、电话,说这些人在‘二战’时期曾在这家医院工作,现在依然健在。”
日耳曼人真是保存档案的高手,哈利心想。
“所以我就开始打电话。我的德语烂得要命!”哈福森大笑,电话话筒发出噼啪声。“我打了八个人的电话,找到一个记得盖布兰的护士。这个护士现在已经是七十五岁的老太太了。她说,盖布兰这个人她记得很清楚。明天早上我会把她的电话和地址给你。对了,她姓迈尔,全名是海伦娜·迈尔。”
接着便陷入夹杂着噼啪声的寂静,然后是“哔”一声,录音带发出咔嗒声,停止转动。
哈利梦见了萝凯,梦见她的脸紧贴着他的脖子,梦见她强有力的双手,梦见俄罗斯方块掉落、掉落……但半夜唤醒哈利的却是辛德的声音。哈利睁开眼睛,看见黑暗中似乎浮现一个人的身影。“你必须找到盖布兰。”
84
二〇〇〇年五月十二日。阿克什胡斯堡垒。
凌晨两点三十分,老人把车停在一间低矮的仓库旁,仓库位于一条名为阿克什胡斯滩的街上。多年以前,这条街曾是奥斯陆的大街,但费里内隧道开通之后,街道的一端便被封闭,只有在码头工作的人会在白天到这里,还有嫖客会带妓女来这条不太会受到打扰的街上“走一走”。阿克什胡斯滩街和大海隔着几间仓库,路的另一侧是阿克什胡斯堡垒的西墙。任何人只要在阿克尔港随便找一个位置,举起一把质量优良的步枪,透过步枪瞄准镜观察,就能看见老人此时看到的景象:一个身穿灰外套的男子背影。他的臀部每向前冲撞一次,灰外套就抖动一次。一张浓妆艳抹、喝得烂醉的女子脸庞,女子倚着堡垒西墙,在大炮正下方承受着男子的撞击。
阿克什胡斯堡垒是“二战”时期德国国防军的监狱。堡垒内部区域夜间对外关闭,即便他能进去,在刑场空地上被发现的概率依然很高。没有人知道究竟有多少人曾在这里被枪决,但刑场上立有一块纪念碑,纪念牺牲生命的挪威反抗军。老人知道在这里被枪决的人当中,至少有一个人是罪有应得的罪犯,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都理应被枪决。这里就是吉斯林和其他因战争罪被判死刑之人被处决的地方。当年囚禁吉斯林的地方是火药塔,老人心想,不知道火药塔是否给了作家延斯·比约尔内博写作的灵感。
比约尔内博曾在书中异常详细地描述了几个世纪以来的无数种死刑方式。他描写的行刑队的枪决方式,是否正是吉斯林这个叛国贼在一九四五年十月那天被带上刑场、身体被子弹钻入的场景?是否正如比约尔内博所写,行刑队把吉斯林的头罩了起来,在他心脏部位绑了一块正方形的布作为标记?行刑队是不是接到四次射击命令,最后把子弹全部射光?那些受过训练的行刑队员是不是枪法拙劣,使得手拿听诊器的医生不得不宣布吉斯林还活着,必须再次执行枪决?最后行刑队是不是开了四五轮枪,才让吉斯林因为身上多处中弹流血过多而死?
老人把这段叙述从书上剪了下来。
灰衣男子已办完事,正走下斜坡,往停车处走去。女子仍站在墙边,她把裙子拉回原位。她点燃一根烟,吸了一口,烟在黑暗中亮起红光。老人等待着。女子用鞋跟将烟踩灭,踏上堡垒周围的泥泞道路,返回她在挪威银行附近街道上的“公司”。
老人转头往后座看去,只见一个嘴巴被塞住的女子正看着他。她被乙醚迷昏,醒来之后就一直用那种惊恐的眼神看着老人。老人看见她的嘴巴在布团后面抽动。
“别害怕,辛娜。”老人说着把一样东西绑在她外套上。她低头想去看是什么,却被老人扳起头来。
“我们去散散步,”老人说,“就像以前一样。”
他下了车,打开后门,把辛娜拉出来,推到自己身前。辛娜绊了一跤,跌在碎石路旁的草地上。老人拉住绑着她双手的绳子,从后面拉起她,让她站起来,把她带到强光灯前站好,让强光刺入她的双眼。
“站着别动。我忘了带酒,”老人说,“利培罗红酒。你还记得吧?不要动,不然我就……”
辛娜被强光灯照得几乎失明,老人把刀子举到她面前,好让她看见。尽管强光刺眼,辛娜的瞳孔仍放得极大,使得她的眼睛几乎整个变成黑色。老人往下走到车子旁,查看四周。视线所及看不到人影。他竖耳聆听,只听见寻常都市里的嗡嗡噪声。接着他打开行李箱,把黑色垃圾袋推到一旁,感觉到袋里那具狗尸已开始变硬。马克林步枪的精钢材质在行李箱内闪着深沉的亮光。他拿出步枪,坐上驾驶座,把车窗开到一半,再把枪靠在车窗上。他抬起头,看见辛娜巨大的黑影在十六世纪黄褐色的墙面上舞动。黑影如此巨大,对岸的奈索登市沿岸地区肯定一览无遗。太美了。
他用右手发动车子,踩了踩空挡油门,最后一次环视四周,然后从瞄准镜望出去。距离只有五十米,辛娜的外套填满瞄准镜的整个圆形区域。他稍微朝右瞄准,黑色十字线对准了他要找的东西——一张白纸。他呼出肺里的空气,食指扣上扳机。
“欢迎归队。”他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