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知更鸟》(9)
第九部审判日
哈利感觉心脏猛烈跳动。他转过身,差点撞倒一个乐队指挥。
他朝皇宫奔去,直奔到露台和那棵枯树这两点所连成的一条直线,才停下脚步。……原来如此,就这么简单。只要击发一枚子弹。独立纪念日这天没有人会注意到一声枪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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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〇年五月十七日。奥斯陆。
我写下这些回忆,是希望发现这本回忆录的人知道一些我做此决定的原因。我生命中的抉择通常与两个或好几个恶魔有关,而我必须在那个基础上接受审判。但我从不逃避任何抉择,这一点也必须摊在审判台上。我从不逃避自己的道德责任。我宁可冒着抉择错误的风险,也不愿意和沉默的大众一样过着懦弱的生活,在人群里寻求安全感,让别人来替自己做决定。我做出这最后的决定,好让自己做好准备,去会见上帝和我的海伦娜。
“靠!”
一群身穿西装和民族服装的人拥上麦佑斯登区十字路口的徒步区,哈利踩下刹车。整座城市似乎蠢蠢欲动,信号灯似乎永远不会再切换成绿灯。过了不久,他终于可以松开离合器,加速前进。他在威博街并排停车,找到辛德家的门铃,按了下去。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孩穿着真皮鞋子啪嗒啪嗒地大声走过,手中的玩具喇叭发出刺耳的嘟嘟声,吓得哈利跳了起来。
辛德并未应门。哈利回到车上,拿出一根撬棒。他没把撬棒放在后备厢,因为那里的锁有时会打不开。他回到公寓门口,伸出两只手臂同时按住两排门铃。过了几秒就听见嘈杂声和呼喊声,应该是公寓居民手中拿着熨斗或鞋油急着应门的声音。他说他是警察。一定有人相信了,因为有人气呼呼地按开门锁,让他长驱而入。他冲上楼梯,一次跨上四个阶梯,来到三楼,这时他的心脏跳得比十五分钟前他看见那张照片时还要猛烈。
我独自扛起的这项任务已经搭上了几条无辜性命,当然这是必须承担的风险。战争向来如此。审判我吧,我只是个士兵,没有太多选择。这是我的愿望。如果你严厉地审判我,请记住你也无法避免犯错,对你我来说,永远都是如此。到了最后,审判者只有一个,那就是神。这是我的回忆录。
哈利用拳头敲打了两次辛德住处的门,大喊辛德的名字。他并未听见响应,便挥起撬棒嵌入门锁缝隙,用力扳动。扳到第三次,门板发出轰然巨响。他跨过门槛。屋内又黑又静,弥漫着一种怪异的氛围,一如他刚才离开的那间卧室。那是一种空虚和彻底被遗弃的氛围。他一踏进客厅,便明白为何会有这种氛围。这间屋子已经被遗弃了。原本堆叠满地的纸张、塞满歪斜书架的书本、半满的咖啡杯都已不见。家具都被推到角落,盖上白布。一道阳光穿过窗户,落在一沓用绳子扎起的稿纸上,稿纸就躺在清空的客厅地板中央。
在你阅读本文时,希望我已死去。希望我们都已死去。
哈利在那沓稿纸旁蹲下身来。第一张稿纸上打印着:“大背叛:一个士兵的回忆录”。
哈利解开绳子。
下一页写着:我写下这些回忆,是希望发现这本回忆录的人知道一些我做此决定的原因。哈利翻了翻那沓原稿,只见数百页稿纸上铺满密密麻麻的文字。他看了看表:八点三十分。他在笔记本里找到弗里茨的电话,拿出手机。弗里茨接起电话,他刚执完夜勤,正在回家路上。哈利和弗里茨讲了几分钟电话,又拨到查号台,查询电话号码并请查号台人员接通。
“我是韦伯。”
“我是哈利,独立纪念日快乐。今天不都这样问候别人吗?”
“妈的,你要干吗?”
“呃,你今天应该有一些安排……”
“对,我打算锁上门窗,在家看报纸。有话快说。”
“我需要采集一些指纹。”
“很好,什么时候?”
“现在。你得把你的工具箱带来,我们必须从这里把指纹传送出去。我还需要一把史密斯威森手枪。”
哈利给了韦伯这里的地址,然后拿起那沓原稿,在一张盖了白布的椅子上坐下来,开始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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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〇年五月十七日。奥斯陆。
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十二日,列宁格勒。
火焰照亮灰沉沉的夜空,仿佛肮脏的帆布顶棚覆盖在单调荒芜的土地上。光秃秃的野地将我们包围。苏联军队可能发动了攻击,也可能只是佯攻,我们无从得知,通常我们要等到仗打完才能知道准确战情。丹尼尔再度证明了他神枪手的实力。倘若他过去不是传奇人物,那么今天他也挣得了永垂不朽的名声。他在半公里的距离外射杀了一个苏联狙击手,然后进入无人地带为那个狙击手举行基督教葬礼。我从没听说有人做过这种事。他还带了一顶苏联军帽回来,以做纪念。然后他和往常一样慷慨激昂,唱了一首歌娱乐大家(几个出于嫉妒而不捧场的扫兴家伙除外)。能有这么一个英勇果敢的朋友,我深感荣幸。虽然这场战争有时看起来似乎永远没有尽头,而且我们的祖国牺牲极大,但丹尼尔这样的人给了大家希望,我们将会阻止布尔什维克,返回安全、自由的挪威。
哈利看了看表,继续往下读。
一九四二年新年前夜,列宁格勒。
……我看见辛德眼中的恐惧,不得不说几句安慰的话,让他在站岗时放松一点。机枪哨那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其他人都回碉堡去了,丹尼尔的尸体直挺挺地躺在弹药箱上。我从弹带上又刮了一些丹尼尔的血下来。月亮放出光芒,天上飘着雪,这是个美丽的夜晚,我想我该来收拾丹尼尔的遗骸,让他再度完整如初,可以站起来领导我们。辛德不懂这些。他是个跟班、投机主义者、告密者,看谁可能赢他就跟谁。这一天所有的事物在我、在我们、在丹尼尔眼中看起来都最为黑暗。辛德也会出卖我们。我迅速后退一步,来到他身后,抓住他的额头,挥出刺刀。动作必须非常灵巧熟练,才能划出够深、够干净的一刀。那刀一划下去,我就知道已经得手,立刻放开了他。他慢慢转过身,用他那猪猡般的小眼睛看着我,他似乎想大叫,但刺刀割断了气管,只听见伤口裂缝发出嘶嘶声,那里有鲜血涌出。他双手抓住喉咙,想阻止生命流失,但只是让鲜血从手指之间细细地喷射出来。我摔在地上,在雪地里急忙往后爬,以免鲜血喷上我的制服。如果他们要调查辛德的“叛逃案”,我制服上的鲜血可就说不清了。
等他不动了之后,我把他背部朝下翻过来,拖到弹药箱上。幸好他跟丹尼尔的身材相近。我找出辛德的身份证明文件(我们不论日夜都把身份证明文件带在身上,万一被拦下来,身上却没有证件证明我们的身份和军令——步兵团、北部战线、日期、钢印等,就可能被当作逃兵当场枪决)。我卷起辛德的身份证明文件,塞进我挂在弹带上的水壶。然后我把包在丹尼尔头上的麻布袋拿下来,包到辛德头上。最后,我把丹尼尔背在身上,搬进无人地带,把他埋在雪里,就如同丹尼尔埋葬苏联士兵乌利亚那样。我留下丹尼尔的苏联军帽,唱了一首赞美歌《主是我们的坚固堡垒》,还唱了《加入火焰周围的人群》。
一九四三年一月三日,列宁格勒。
今年冬天是暖冬。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一月一日早晨,运尸兵接到命令,来把弹药箱上的尸体运走。当然了,他们认为他们用雪橇拖去北区总队的是丹尼尔的尸体。现在只要一想到这件事,我还是会大笑。不知道他们把尸体扔进墓地前,会不会把他头上的麻布袋拿下来,反正无所谓,运尸兵也不认识谁是丹尼尔、谁是辛德。
我唯一担心的是爱德华似乎怀疑辛德没有叛逃,而是被我杀了。不过他也拿我没办法。辛德的尸体已经跟数百具尸体躺在一起,被火焚烧得认不出来了(愿他的灵魂永远被火焚烧)。
但昨天晚上站岗时,我必须实施更为大胆的计划。我逐渐发现不能把丹尼尔的尸体留在雪地里。今年冬天这么暖,丹尼尔的尸体随时有可能暴露出来,那么尸体被调包的事便会曝光。我晚上开始梦见春天冰雪融化后,狐狸和臭鼬啃食丹尼尔尸体的景象,于是我决定把他挖出来,埋进墓地。毕竟那是块神圣的土地。
当然了,比起苏联人,我更担心我们自己的哨兵,所幸坐在机枪掩体里的是辛德那个脑袋迟钝的同伴侯格林。此外,今晚乌云密布,更重要的是,我感觉到丹尼尔跟我在一起,是的,他跟我在一起。我好不容易才把他搬上弹药箱,正要在他头上套上麻布袋,他竟然微笑了。我知道缺乏睡眠和饥饿会让人产生幻觉,但他僵死的脸庞就在我眼前改变了形状。最奇妙的是那并不让我害怕,我反而觉得很开心、很有安全感。然后我偷偷溜回碉堡,像个孩子般甜甜睡去。
一小时后,爱德华把我叫醒,我觉得先前的一切仿佛一场梦。我自认为看见丹尼尔的尸体再次出现时,脸上的惊讶表情相当自然。但这并不足以让爱德华信服。他确定那是辛德的尸体,也确定是我杀了辛德,并把辛德的尸体放上弹药箱,希望运尸兵以为他们上次忘了把尸体收走,而再来收一次。侯格林把麻布袋拿下来,让爱德华看见那的确是丹尼尔的尸体。他们两个人当场看得目瞪口呆。我尽力忍着才没笑出来,不然就泄露了我跟丹尼尔的秘密。
一九四四年一月十七日,列宁格勒,北区总队,战地医院。
苏联战斗机扔下的那颗手榴弹打中了侯格林的钢盔,钢盔在雪地上旋转。我们仓皇躲避。我距离手榴弹最近,心想这下我们三个人(爱德华、侯格林和我)全都难逃一死。奇怪的是,我的最后一个念头竟然是觉得命运太捉弄人,我才刚刚救了爱德华,没让他丧生在侯格林那可怜家伙的枪口下,结果却只是延长他短短两分钟的生命而已。幸好苏联手榴弹粗制滥造,我们三个人幸运地逃过一劫。我一只脚受伤,一枚碎片穿透钢盔插入额头。
也是机缘巧合,我被送到丹尼尔的未婚妻辛娜·奥萨克护士负责的病房。起初她没认出我,但那天下午她走过来跟我说挪威语。她非常美丽,我清楚地意识到为什么我想娶她。
欧拉夫·林维连长也在同一间病房,他那件白色真皮外套就挂在床边挂钩上。不知道为什么,他那件外套一定要挂在床边,可能是为了伤一复原就能立刻走出病房,重返战场。战场上十分需要他这样的人才,我听得见苏联大炮节节进逼。一天晚上,林维连长尖声大叫,可能是做噩梦了,辛娜护士进来给他打了一针,可能是吗啡。林维连长再度睡去,我看见辛娜抚摸他的头发。她好美,我想呼唤她到我床边来,告诉她我是谁,但我不想吓到她。
今天他们跟我说,我要被送往西部,因为药品送不过来。没有人跟我说我的病情如何,但我的脚很疼。苏联人越来越接近了,我知道这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一九四四年五月二十九日,维也纳森林。
她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美丽、最聪明的女人。你可以同时爱上两个女人吗?是的,你可以。
盖布兰已经变了,所以我用了丹尼尔的昵称“乌利亚”。海伦娜更喜欢乌利亚这个名字,她觉得盖布兰是个奇怪的名字。
其他人睡觉时,我写诗,但我没有太多写诗的天分。她一出现在门口,我的心就猛烈跳动。丹尼尔说如果你想赢得女人的心,就必须保持冷静,呃,几乎是冷漠。就好像捕捉苍蝇一样:你必须静静坐着,最好是看着另一个方向。等苍蝇开始信任你,停在你面前的桌子上,爬得越来越近,最后几乎是求你捉住它时,你就必须快如闪电地出手,坚定而没有一丝疑惑。“没有一丝疑惑”最为重要。最重要的不是速度,而是信念。你只有一次机会,必须做好万全准备,丹尼尔说。
一九四四年六月二十七日,维也纳。
……我从心爱的海伦娜的臂弯中离开。空袭已结束很长一段时间,但午夜的街道仍空荡无人。我回到“三个骑兵”餐厅,我们的车就停在餐厅旁边。车子的后风挡玻璃碎了,一块砖头在车顶砸出个大洞,所幸除此之外,车子并无其他损伤。我坐上车,以最快的速度开回医院。
我知道要再为海伦娜和自己做些什么都已经太迟了。我们两个人只是被卷进一个由无数事件组成的大旋涡,而且无能为力。她畏惧父母,注定要嫁给这个克里斯多夫·布洛海德医生,这个人渣自私无比(却口口声声说那是爱!),不断侮蔑爱的本质。难道他看不出驱动他的爱和驱动海伦娜的爱是完全相反的吗?如今我得牺牲我跟海伦娜共度一生的梦想,以换取海伦娜的人生,就算不是快乐的人生,至少也是有尊严的人生,让她不会被布洛海德逼着去过堕落的人生。
这些思绪在我脑海中激荡不已。我高速行驶在像人生一样曲折迂回的道路上,丹尼尔指挥着我的手和脚。
……发现我坐在他床边,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你在这里干吗?”他问。
“克里斯多夫·布洛海德,你是个叛徒,”我轻声说,“我判处你死刑,你准备好了吗?”
我认为他还没准备好。人们面对死亡永远准备不足,总认为自己会长生不老。我希望他能亲眼看见自己的鲜血喷上天花板,我希望他听见自己的鲜血洒落在床单上的声音,不过我最希望的是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我在衣柜里发现一套西装、一双鞋子、一件衬衫,我把这些衣服鞋子卷起来夹在手臂下,跑回车上,发动引擎……
……仍在睡梦之中。突然下了场大雨,我全身湿透,又湿又冷。我钻进被窝,躺在她身边。她温暖得像烤箱。我贴上她,她在睡梦中呻吟了一声。我试着紧贴她的每一寸肌肤,试着骗自己说我们将永远如此相拥,试着不去看时钟。距离火车出发只剩两小时。再过两小时,我就会成为全奥地利通缉的杀人犯。他们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离开,不知道我会走哪一条路线,但他们知道我的目的地,只要我一回到奥斯陆,他们就会将我逮捕。我紧紧拥抱她,希望这个拥抱能让我留存一生。
哈利听见门铃响起。门铃是不是响了一阵子了?他找到对讲机,按开大门让韦伯进来。
“除了电视体育节目,我最痛恨的就是这个,”韦伯气冲冲地踏进门,把一个行李箱大小的登机箱重重放在地上,“独立纪念日,整个挪威都疯了,道路封闭,开车还得绕过市中心才能抵达目的地,我的妈呀!我们要从哪里开始?”
“厨房的咖啡壶上应该可以采到清楚的指纹,”哈利说,“我跟维也纳一个警察联络过了,他已经忙着去找一九四四年的指纹。你把扫描仪和电脑都带来了吧?”
韦伯拍拍那个登机箱。
“太好了。指纹扫描完,就把电脑连上我的手机,用电子邮件把指纹发给联系人清单中的‘弗里茨,维也纳’。弗里茨会坐在电脑前,等我们把指纹发过去,就立刻进行比对。”
“这是怎么回事?”
“密勤局的事,”哈利说,“只有需要知道的人员才能知道。”
“是吗?”韦伯咬着下唇,用搜寻的眼光看着哈利。哈利直视韦伯的双眼,等待着。“你知道吗,哈利?”最后韦伯说,“很高兴看见挪威还有人如此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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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〇年五月十七日。奥斯陆。
一九四四年六月三十日,汉堡。
给海伦娜写完信,我打开水壶,摊开辛德的身份证明文件,把信装了进去。我取出刺刀,在水壶上刻下海伦娜的姓名、地址,然后走入黑夜。我一走出门就感受到热浪袭来。热风撕扯我的制服,头上的天空犹如污秽的黄色拱顶,耳中除了远处的火焰怒吼声,只能听见玻璃碎裂声和那些无处可逃之人的尖叫声。传说中的地狱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轰炸已经停止。我沿着已称不上是街道的街道行走,它只是一条穿过空旷地区的柏油路,两旁尽是一堆堆的废墟。“街道”上仍矗立着的只有一棵烧得焦黑的树,伸出女巫手指般的树枝指向天际,还有一座被火焰吞噬的房子。尖叫声就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我走近房子,只觉得每吸一口气,肺脏都像要被烤焦似的。我转身朝港口的方向走去。而她,那个小女孩,就在那里。我经过她身旁,她睁着极度恐惧的黑色眼眸,拉住我的夹克,叫得极为惨烈,几乎要把心脏喊出来了。
“妈妈!妈妈!”
我爱莫能助,只能继续往前走。我已看见一副人骨站在顶楼刺眼的火焰中,一只脚卡在窗台边缘。但那小女孩继续跟着我,尖叫着求我救她妈妈。我试着走快一些,但她细细的手臂抓着我,一直不肯放手,我只能拖着她往下方那片火海走去。我们继续向前走,形成一支奇怪的队伍,两个人像是铐在一起,一同踏上灭亡之路。
我哭了,是的,我哭了,泪水一渗出来就蒸发得无影无踪。我不知道是谁停下了脚步,但我把她抱了起来,转个方向,回到旅店,上楼走进房间,用毛毯把她包起来。然后,我拿下另一张床的床垫,放在她床边的地上,躺了下来。
我一直未能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后来她怎么样了,因为入夜后她就不见踪影。但我知道她救了我一命。因为她,我选择了希望。
我在垂死的城市中醒来。城里有几处仍冒着火光,港口建筑物已被夷为平地,运送粮食和疏散受伤民众的船只停泊在奥贝斯德湖,无法停靠码头。
到了晚上,码头人员才清出一块地方让船只载卸人员和货物。我赶了过去,找过一艘船又一艘船,终于找到一艘开往挪威的船。那艘船叫“安纳”号,运载水泥前往特隆赫姆市。这个目的地正好适合我,我想通缉令应该不会发送到那里去。德国人做事一向有条不紊,但码头乱成一片,指挥命令更是令人无所适从,这样形容已经很客气了。我领子上的党卫军徽章似乎替我塑造出一种形象,让我轻易就上了船。我拿出派遣命令给船长看,并向他说明文件的意思是指我必须挑选最直接的路径返回奥斯陆。在现在这种局势之下,我必须搭乘“安纳”号前往特隆赫姆市,然后再搭火车返回奥斯陆。
搭船返回挪威的旅程花了三天。我走下船,拿出证明文件,被放行。然后,我搭上开往奥斯陆的火车。火车之旅花了四天。下火车之前,我走进厕所,换上从布洛海德那里拿来的衣服,准备迎接第一个挑战。我走上卡尔约翰街,天气十分温暖,天空飘着毛毛细雨。两个少女互相挽着手臂迎面走来,经过我身旁,咯咯大笑。汉堡的人间地狱似乎已远在几光年之外。我的心充满喜悦。我回到了亲爱的祖国。我重生了。
洲际饭店的前台接待员戴着眼镜,仔细查看我的身份证明文件。
“欢迎光临洲际饭店,樊科先生。”
在鹅黄色的饭店客房里,我躺在床上,凝望天花板,聆听外面的城市声响,试着念出我的新名字——辛德·樊科。这名字很陌生,但我明白,这也许行得通。
一九四四年七月十二日,诺玛迦区。
……男人叫伊凡·尤尔。他似乎觉得我讲的故事难以置信,就跟其他大后方的男人一样。他们当然会觉得难以置信。我如果说出实情,说我曾经在东线作战而现在是命案通缉犯,只会比当逃兵后经由瑞典回到挪威更让人吃惊。他们通过情报网络核对我的资料,收到这个名叫辛德·樊科的士兵据报已经失踪,可能已叛逃至苏联阵营的确认。德国人的系统真是井井有条!
我的挪威语十分标准,这可能跟我在美国长大有关系,但是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叫辛德的农村小子竟然这么快就摆脱了居德布兰方言。我来自挪威一个小地方,就算是我年轻时(年轻时!我的天,不过才三年,却恍如隔世)的熟人遇见我,肯定也已经认不出我了。我感觉自己已经完全变了个人。
我很担心认识辛德的人会出现。幸好他的家乡比我的家乡更偏远,不过仍然有亲人可以指认他。
我今天走来走去思考这件事该如何处理,没想到他们竟然下了一道命令给我,要我去杀了我(辛德)那个加入国家集会党的哥哥,让人惊喜万分。这道命令是为了测试我是真的想加入反抗军还是来当间谍的。丹尼尔跟我几乎爆出笑声,仿佛这是我们自己想出来的解决之道。他们竟然要我去杀了那些可能掀我底牌的人!我清楚地知道这群伪士兵的领导人认为弑兄命令太过火,他们躲在安全的森林里对战争的残酷一无所知。我决定在他们改变心意之前,完成下达的命令。入夜之后,我就去城里,拿出我的枪。我把枪和制服藏在火车站的行李寄存处,然后搭上我来奥斯陆的同一班夜车。我知道辛德家的农庄附近的村庄,所以我只要问……
一九四五年五月十三日,奥斯陆。
又是奇怪的一天。整个挪威都因为获得解放而欢欣无比。今天奥拉夫王储和政府代表团抵达奥斯陆。我不想大费周章跑去港口观看,但我听说奥斯陆有一半的民众都挤到了港口。今天我穿着便服走上卡尔约翰街,尽管我的“士兵朋友”都不了解我为何不想穿上反抗军制服,趾高气扬地走在街上,接受英雄式的欢迎。在这种时刻,反抗军制服对年轻女人应该非常有吸引力。女人和制服——如果我没记错,女人在一九四〇年也很喜欢追逐党卫军的绿色制服。
我走到皇宫,想去看看王储是否会站上露台说几句话。皇宫外也聚集了很多民众。我到皇宫的时候,警卫正在换班。换班仪式是一场依循德国标准的可悲演出,但人们照样欢呼喝彩。
我希望王储会在这些所谓善良的挪威人头上泼一桶冷水,这些人就跟被动的观众一样坐在旁边观看了五年,没有替任何一方抬起过一根手指,现在却高声呐喊要向叛国贼讨回公道。事实上,我认为奥拉夫王储能了解我们,假如传言属实,奥拉夫王储并未和国王及政府官员一同逃往英国,而是留下来和挪威人在一起,分担挪威人的命运,并且在投降期间展现出骨气。但当时的政府官员反对王储留下,他们知道这样会让自己和国王陷于尴尬的境地:竟然把王储独自留在挪威,自己逃之夭夭。
是的,我希望年轻的王储(他知道军服怎么穿,跟那些“后期圣徒”截然不同)能对全国上下说明,那些上东线作战的士兵对挪威有什么贡献,尤其他曾亲眼看见东方的布尔什维克派对挪威有多么危险(现在仍很危险)。一九四二年,我们正准备被分派到东线时,据说王储曾和罗斯福总统谈过话,并对苏联觊觎挪威的计划表示关切。
有些人手摇国旗,有些人唱歌,我从来没见过树木如此翠绿。王储今天并未站上露台,我只能耐心等待。
“他们刚刚从维也纳打来电话,说指纹比对符合。”韦伯站在通往客厅的走廊上说。
“好。”哈利说,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沉浸在阅读中。
“有人在垃圾桶旁吐了,”韦伯说,“这个人病得很重,吐出来的血比呕吐物还多。”
哈利舔了舔拇指,翻到下一页。“哦。”
一阵静默。
“还需要我帮什么忙吗……”
“谢谢你,韦伯,没别的事了。”
韦伯把头侧向一边,并未离去。“我要不要发出警报?”最后他说。
哈利抬起头,心不在焉地看了韦伯一眼。“为什么?”
“该死,我要是知道就好了,”韦伯说,“只有需要知道的人员才能知道,不是吗?”
哈利微微一笑,也许是老警员韦伯的话引他笑了。“是这样,没错。”
韦伯又等了一会儿,哈利没再接话。
“好吧,哈利,你说了算。史密斯威森我带来了,里面装了子弹,我还多带了一个弹匣。接着!”
哈利及时抬头,接住了韦伯抛向他的黑色枪套。他拿出史密斯威森左轮手枪,手枪上了油,刚擦亮的磨砂精钢材质闪着亮光。这当然是韦伯自己的佩枪。
“谢谢你帮忙,韦伯。”哈利说。
“保重。”
“我尽量。祝你……有愉快的一天。”
韦伯听了这句祝福,哼了一声,踏着沉重的步伐走了出去。哈利再度全神贯注,阅读文稿。
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七日,奥斯陆。
背叛!背叛!背叛!我藏在最后一排,震惊地坐在那里,看着我的女人被带进来,坐在被告席上。她给了尤尔一个简短模糊的微笑。这样一个小小的微笑足以告诉我一切,但我只是坐在那里,像是被钉在椅子上似的,什么都没法做,只能聆听,观看,痛苦着。虚伪的骗子!尤尔知道辛娜·奥萨克是谁,是我亲口告诉他的。也不能怪他,他认为丹尼尔已经死了。但她,她曾对死者发誓保持忠贞。是的,我要再说一次:背叛!王储仍未发表只言片语。他们已开始在阿克什胡斯堡垒枪决那些曾为挪威冒生命危险上战场的人。枪声在城市上空回荡一会儿,然后消失了,四周就和往常一样安静,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上星期有人告诉我,我的案子被驳回了。我的英勇行为大于我犯下的罪行。我读完那封信,笑到眼泪都出来了。他们认为处决四个毫无反抗能力的居德布兰农夫是英勇行为,甚至大于我在列宁格勒捍卫祖国的罪行!我举起一把椅子就往墙上砸。房东太太上楼来问,我只好道歉。这些鬼东西真的会把人逼疯!
夜里,我梦见海伦娜。只梦见海伦娜一个人。我必须试着把她忘记。王储仍未发表只言片语。实在令人无法忍受。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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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〇年五月十七日。奥斯陆。
哈利又看了看表,翻过几页稿纸,目光落在一个熟悉的名称上。
一九四八年九月二十三日,施罗德酒吧。
……一桩前景看好的生意。但我一直害怕的事,今天终于发生了。
看报纸的时候,我注意到有人站在桌子旁边看我。我一抬头,血液在血管里瞬间冻结成冰。看得出来,他过得不是很好,身上的衣服又旧又破,也不再像我记忆中那样挺拔。但我仍一眼就认出了他,我们过去的排长独眼爱德华。
“盖布兰·约翰森。”爱德华说,“你不是死了吗?听说你死在汉堡。”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或怎么做,我只知道在我面前坐下的这个人,可能让我以叛国罪与谋杀罪被判刑。
我觉得口干舌燥,过了一会儿才有办法说话。我说,对,我还活着。为了节省时间,我告诉他我头部受伤,一只脚严重受创,被送进维也纳的军医院。那他呢?他说他被遣返回国,被送到辛桑学校的战地医院。真巧,我原本也是被派去那里。他跟其他人一样被判处三年监禁,服刑两年半出狱。
我们东拉西扯,闲聊了一会儿。我开始放松下来,为他点了啤酒,谈了些我正在经营的建材生意。我告诉他,我们这种人最好自己创业,没有一家公司愿意雇用一个上过东线的士兵,尤其是在“二战”时期跟德国人合作过的公司。
“那你呢?”他问道。
我跟他解释说,加入“正确的一方”并没有帮我太大的忙,我仍然被视为曾经穿过德军制服的人。
爱德华一直坐在那里,微笑着,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他说他找我找了很久,但所有的线索到了汉堡就断了。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却在报上看见一篇关于反抗军成员的报道,其中竟然有辛德·樊科这个名字。他重新燃起希望,查出辛德工作的地方并打电话过去,接电话的人跟他说我可能会在施罗德酒吧。
我紧张起来,心想,来了来了。但接下来,他说的话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你那个时候阻挡侯格林对我开枪,我一直没好好谢过你。盖布兰,你救了我一命。”
我耸耸肩表示没什么,张嘴凝视着他。这是我能做到的最好的回应。
爱德华说我救他的行为显示我是个品行端正的人,因为我有充分的理由希望他死。假如辛德的尸体被人发现,爱德华就可以做证说我可能是凶手。我只是点点头。然后他看着我,问我是否怕他。我觉得我没什么好损失的,便将我的故事一五一十说给他听。
说完,我又点了两杯啤酒。他跟我讲述了他的处境。他的妻子在他坐牢时,找了另一个可以照顾她和孩子的男人。他可以理解这些事。或许这样对小爱德华来说是最好的安排,不必被一个叛国贼老爸抚养长大。看来爱德华已经认命了。他说他想从事运输业,但去应征的驾驶工作却全数落空。
“可以自己买一辆卡车啊,”我说,“你也应该自己创业。”
“我没有那么多钱。”他迅速瞥了我一眼,我已隐约察觉到这段谈话的走向,“银行对前东线士兵也不是很好,他们认为我们都是骗子。”
“我有点存款,”我说,“可以借你。”
他拒绝接受,但我说,借你就是借你。“当然是要收利息的。”我又说。只见他笑逐颜开,但脸色随即又严肃起来,说要等到事业稳定可能得花很多时间。于是我跟他保证,利率不会太高,只是象征性的而已。我又叫了一轮啤酒。最后,我们两个人醉醺醺地走出施罗德酒吧,握了握手。就这么一言为定。
一九五〇年八月三日,奥斯陆。
……信箱里有一封维也纳寄来的信。我把信放在厨房餐桌上,凝视着它。信封背面写着她的姓名和地址。五月的时候,我写了一封信寄到鲁道夫二世医院,希望有人知道海伦娜的下落,并把信转寄给她。为了避免有人拆开信偷看内容,我没写下任何可能危及我和她的事,当然也没用真名。我一点也不奢望寄出去会有回应。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内心深处是不是真的希望得到回应,除非这个回应是我要的。已婚,当了妈妈并有个小孩。不,这不是我要的。即便我曾如此祝福她,也希望她得到这样的幸福。
我的天,我们曾是那样年轻。那时的她才十九岁。如今我手中拿着她写来的信,一切突然显得那么不真实,仿佛信封上娟秀工整的字迹不是六年来我每晚梦见的那个海伦娜写的。我用颤抖的手打开信封,逼自己准备好接受最坏的打击。信封里是一封长信。现在距离我第一遍读信不过才几小时,但信里的字字句句我都已刻在心中。
亲爱的乌利亚:
我爱你。我清楚地知道我这一生都将爱着你,但奇怪的是,我感觉自己似乎已经爱了你一辈子。收到你的信,我开心得流下眼泪。那……
哈利拿着文稿走进厨房,在料理台上方的橱柜里找到咖啡,摆上咖啡壶加热,继续阅读。尽管历经艰辛与苦痛,他们仍在巴黎一家旅馆重聚。
从这里开始,盖布兰越来越少写到丹尼尔,最后丹尼尔似乎完全消失了。
接下来盖布兰写的是一对深爱彼此的恋人,因为布洛海德命案而时常感受到被人追捕的紧迫感。他们在哥本哈根、阿姆斯特丹和汉堡隐秘地约会。海伦娜知道盖布兰的新身份,但她是否知道盖布兰曾在东线杀了辛德,又在辛德的家乡农庄杀了他的四个亲人?看起来她似乎并不知情。
他们是在盟军退出奥地利之后订婚的。一九五五年,海伦娜离开祖国。她认为奥地利一定会“被战争罪犯、反犹太分子和狂热分子接管,因为他们尚未从错误中吸取教训”。他们在奥斯陆定居。盖布兰使用辛德·樊科这个名字继续经营他的小生意。同年,他们结婚,举行了低调的私人婚礼,地点就在他们刚买的独栋大宅的院子里,由天主教神父证婚。大宅位于霍尔门科伦路,是用海伦娜卖掉她在维也纳的缝纫生意的钱买的。他们过得幸福快乐,盖布兰写道。
哈利听见嘶嘶声,这才发现咖啡壶里的水已经滚到溢了出来。
98
二〇〇〇年五月十七日。奥斯陆。
一九五六年,国立医院。
海伦娜大量失血,一度生命垂危,所幸他们及时处置。我们失去了孩子。海伦娜极为伤心,我只能不断地说,她还年轻,我们还有很多机会。医生却不那么乐观,说她的子宫……
一九六七年三月十二日,国立医院。
是个女儿。海伦娜给她取名为萝凯。我哭了又哭,海伦娜抚摸我的脸颊,说上帝的道路是……
哈利回到客厅,把手放在眼睛上。为什么他在比阿特丽丝的房间里见到海伦娜的照片时,没有立即联想到呢?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女儿。他的心思一定是在别处。也许这正是问题所在——他的心思跑到了别处。他不管在哪里都看得见萝凯的脸庞:在街上路过女子的脸上、在转来转去的十个电视频道里、在酒吧柜台的后方。他为什么会特别注意到墙上那个美丽女子的照片?
他是不是该打电话给爱德华,确认化名为辛德·樊科的盖布兰·约翰森写的这些内容是不是真的?需要确认吗?现在不是时候。
他把稿子往后翻,翻到一九九九年十月五日那一页,后面已没剩多少页了。哈利觉得手心冒汗,心中浮现出一丝如同萝凯的父亲收到海伦娜的来信时,描述的那种不愿意面对却无可避免的心情。
一九九九年十月五日,奥斯陆。
我快死了。在经历过波涛汹涌的一生之后,却发现自己跟大多数人一样即将被一种常见的疾病夺走生命,这种感觉十分奇怪。我该如何告诉萝凯和欧雷克?我走在卡尔约翰街上,感到生命多么可亲,自从海伦娜死后,我一直觉得生命失去了意义,如今我突然对生命产生渴望。倒不是我不盼望跟你团聚,海伦娜,而是因为我忽视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已经很久了,如今我的时间所剩无多。我踏上一九四五年五月十三日我曾踏上的那条碎石径。王储依然没有站上露台,说他能够理解我们,他只理解其他有需要的人。我想,他永远都不会站出来说这些话了。我想,他出卖了我们。
后来我倚在树旁睡着了,做了一个又长又怪、有如天启般的梦。当我醒来,我的老伙伴也醒了。丹尼尔回来了。我知道他想做什么。
哈利用力将挡扳到倒挡、一挡,然后是二挡,福特雅士呻吟一声,接着,他把油门踩到底,雅士发出受伤野兽般的吼声。一个身穿艾斯特丹庆典服装的男子正要穿越威博街和玻克塔路的交叉口,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他跳到一旁,让穿着长袜的脚避免被雅士几乎已无胎纹的轮胎碾过。黑德哈路挤满开往市中心的车辆,于是哈利开上左边车道,猛按喇叭,希望对面来车能识相地闪到一旁。他好不容易绕过罗列咖啡馆外侧,眼前突然冒出一道浅蓝色墙壁,填满他的视线。是有轨电车!
这时要停车已然太迟,哈利猛打方向盘,微踩刹车,让车尾摆正,颠簸着冲过铺路石,直到雅士左侧撞上电车左侧。只听见尖锐的砰的一声,雅士左侧后视镜已然不见,接着是门把刮擦电车车体的声音,又长又刺耳。
“妈的!”
接着,雅士脱离电车,方向盘自行旋转,让轮胎离开电车轨道,抓上柏油路面,驱使他迎向下一个红绿灯。
绿灯,绿灯,黄灯。
他踩下油门全速冲刺,一只手仍紧按喇叭不放,希望这微不足道的喇叭声能在独立纪念日上午十点十五分的奥斯陆市中心吸引一点注意。接着他发出尖叫,奋力踩下刹车,雅士拼老命抓住地球表面。空磁带盒、香烟盒和哈利全都往前飞。他的头撞上风挡玻璃。雅士停了下来。一群欢欣鼓舞的小朋友挥舞国旗拥上斑马线过马路,就在哈利的正前方。哈利揉揉额头。皇家庭园就在前方,通往皇宫的路黑压压的全都是人。他听见旁边的敞篷车传来熟悉的广播声,是每年大同小异的实况转播。
“现在皇室成员站在露台上,对一排小朋友和聚集在皇宫广场的民众挥手,民众发出欢呼,刚从美国回来的王储最受欢迎,他当然是……”
哈利松开离合器,踩下油门,把雅士开上碎石径前的人行道。
99
一九九九年十月十六日,奥斯陆。
我再度开始大笑。当然,是丹尼尔在笑。我没说丹尼尔苏醒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辛娜。我们用的是施罗德酒吧的公共电话。那通电话真是滑稽得令人心碎,我眼泪都掉了下来。
今天晚上得做更多的计划。问题仍是如何拿到我需要的武器。
100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五日,奥斯陆。
……问题似乎终于得到解决。侯格林·戴尔出现了。他穷困潦倒,一点也不让人意外。我很希望他认不出我。他显然听说过我在汉堡遭到轰炸丧生的传言,因为他以为我是鬼。他怀疑我设下了一场骗局,并跟我要封口费,但我所认识的侯格林就算得到全世界的金钱也无法保守秘密。我只好让他没有机会再跟别人说话。我一点也不觉得高兴,但我必须坦白,看见自己宝刀未老,心中多少有点满意。
101
二〇〇〇年五月十七日。奥斯陆。
二〇〇〇年二月八日,奥斯陆。
五十多年来,爱德华和我每年都在施罗德酒吧见面还在青年广场时那样。我经常纳闷,究竟是什么把我跟爱德华联系在一起,因为我们两人是那么不同。也许只是因为我们有相似的命运吧,我们经历过相似的事件。我们都上过东线,我们都失去了妻子,我们的孩子都在成长当中。可能是这样吧,我也不知道。最重要的是爱德华对我完全忠诚。当然,他永远不会忘记战后我帮过他。后来几年,我也帮了他不少忙。比如说,他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酗酒,疯狂赌马,差点赔掉整个卡车货运生意,最后是我替他还清了赌债。
我记忆中那个列宁格勒的优秀军人已经走样了。近几年,爱德华向现实妥协了,认清人生跟他想象中不同,只能尽力好好生活。他把全部心思放在马匹上,不再酗酒和抽烟,他只会跟我说一些赛马的小道消息,这样他就满足了。
说到小道消息,他还给了我另一个小道消息,就是伊凡·尤尔在打听丹尼尔是否还活着。那天晚上我打电话给尤尔,问他是不是老年痴呆了。尤尔跟我说,前几天他拿起卧室的分机,竟然听见一个男人自称是丹尼尔,把他老婆吓得半死。那人跟辛娜说,下星期二会再打电话来。尤尔听出背景酒吧的声音,决定每星期二都去奥斯陆那家酒吧,打算逮到那个打电话的人渣。他知道警察不会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没对辛娜说他打算阻止那个人渣再打电话。我必须咬着手背才不至于大声笑出来,然后,我祝他好运,这个老白痴。
搬来麦佑斯登区后,我很少见到萝凯,但我们会通电话。我们似乎都已厌倦了开战。我已经放弃跟她解释,她嫁给那个俄罗斯人时,我和她妈妈受到了多大的冲击——她那个俄罗斯老公来自一个传统的布尔什维克家族。
“我知道你认为那是背叛,”她说,“可是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别再提了。”
那不是很久以前的事。再没有什么事是很久以前的了。
欧雷克问我身体好不好。他是个好孩子。我只希望他不会变得固执和倔强,跟他妈妈一样。萝凯的脾气是从海伦娜那里遗传来的,她们是那么像,以至于我写到这里时眼眶涌出了泪水。
下星期我会跟爱德华借农舍来用,去那里测试步枪。丹尼尔会很开心。
雅士的轮胎撞上路边石,冲击力扩散到整个车体,车子粗鲁地弹到空中,又猛地落在草地上。小径上人太多了,所以哈利把车开上草坪。雅士在湖水和四个年轻人之间蹒跚前进。那四个年轻人在公园里铺上毯子,正准备享用早餐。哈利在后视镜中看见蓝色闪光。群众已聚集在警卫室周围,因此哈利把车停住,跳下车,朝皇宫广场周围的路障奔去。
“警察!”哈利大吼,推开人群前进。那些一大清早就来占位子选择好视野的人很不愿意让开。哈利翻越路障,一名警卫想阻止他,他从口袋里亮出警察证,然后踏上开阔的广场,脚下碎石不断咯吱作响。他转过身,背对儿童队伍、石兰德幼儿园和弗勒卡青年乐团,这时乐团正在皇宫露台下方排成纵队行进,一边演奏《我只是个舞男》,走音走得十分厉害,难以入耳。皇室成员则在乐团上方挥手。哈利凝望一整片光亮微笑的面孔和红白蓝三色国旗,眼睛扫视一排排民众,当中有老人,拍照的叔叔、伯伯,肩上背着幼儿的父亲,唯独不见辛德,也不见盖布兰或丹尼尔的踪影。
“该死!”
他破口大骂,只因惊慌不已,没有其他意思。
这时,他在路障前方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人身穿便服,手中拿着无线电对讲机,脸上戴着反光太阳镜。到底他还是听从了哈利的建议,没去苏格兰人酒吧,而来支持警察爸爸。
“哈福森!”
102
二〇〇〇年五月十六日。奥斯陆。
二〇〇〇年五月十六日,奥斯陆。
辛娜死了。三天前,她因为成为叛徒而被枪决,子弹穿过她那颗不忠诚的心。击发那枚子弹之后,丹尼尔离开了我,我们在一起那么久了,他的离开依然让我动摇。他留给我的是孤单和困惑。我容许怀疑悄悄产生,度过了一个糟糕的夜晚。癌症只不过让情况更糟而已。我吞下三颗药。布维医生说服用剂量是一颗,但疼痛实在令人难以忍受。最后我终于睡着,第二天醒来,丹尼尔也神采奕奕地回来了。枪决辛娜是倒数第二个阶段,现在我们要勇敢地继续向前迈进。
加入火焰周围的人群,凝视金黄耀眼的火炬。
鞭策士兵瞄准得再高一些,让他们的生命起立宣誓战斗。
日子近了,向大背叛者复仇的日子接近了。我无所畏惧。
最重要的是那场背叛必须让大众知道。如果这本回忆录落入错误的人手中,很可能会被销毁或因为担心大众的反应而被封存。为了安全起见,我留下一些必要线索给密勤局的一个年轻警察。他究竟有多聪明仍有待观察,但直觉告诉我,他起码是个正直的人。
最近这几天十分戏剧化。
从我决定跟辛娜清算旧账那天开始,事情的演变就极具戏剧性。我打电话给辛娜,说我要过去找她,才走出施罗德酒吧,就在对街咖啡馆的落地玻璃窗内看见尤尔的脸。我假装没看见他,继续往前走,但我想他会自行推断,把事情想通。
昨天那个警察来找我。我认为我给他的线索十分模糊,他应该等我完成任务之后,才能把整件事拼凑起来,没想到他竟然去维也纳追查盖布兰这条线索。我知道我必须争取至少四十八小时的时间,所以我把我编的一个关于尤尔的故事告诉他,这个故事正是用来应付这种情况的。我跟他说尤尔是个心灵受创的可怜人,丹尼尔就住在他心里。首先,这个故事会让尤尔看起来像是在幕后主导一切的人,包括枪杀辛娜在内;其次,这个故事会让我替尤尔计划的自杀情节看起来更为可信。
那警察离开以后,我立刻开始工作。今天尤尔开门看见站在台阶上的人是我,并没有太惊讶。我不知道他是已经把事情弄清楚了,还是已经失去了惊讶的能力。他看起来就跟死人没有两样。我把刀抵在他脖子上,说只要他敢乱来,我就能轻易地割断他的喉咙,就跟我割断他那只狗的喉咙一样。为了让他明白我的意思,我打开我带去的垃圾袋,让他看了看袋子里装的那只死狗。
我们上楼,走进他的卧室。我叫他站在椅子上,他就站在椅子上,他也乖乖地把遛狗绳绑在天花板的吊钩上。
“在整件事结束之前,我不希望警察得到更多线索,所以我们必须布置得像自杀。”我说。他没有反应。他看起来无所谓。谁知道,也许我帮了他一个忙。
事后我擦去我的指纹,把装了那只死狗的垃圾袋放进冷冻库,再把刀放进地下室。一切都布置妥当,可是当我最后一次检查卧室时,却听见碎石发出的咯吱声,进而看见路上有一辆警车。那辆警车停在路边,似乎正在等待着什么。我知道我陷入了困境。盖布兰当然惊慌失措,幸好丹尼尔反应敏捷。
我去另外两间卧室找来两把钥匙,其中一把可以用来开启尤尔上吊那个房间的门,我把这把钥匙放在门内地板上,拔出门锁上原本插着的钥匙,从外面把房门锁上,然后将那把不合适的钥匙插上门锁,最后再把原本插在门上的钥匙插在另一间卧室的门上。这一切在短短几秒之内完成。最后,我冷静地走到一楼,拨打哈利·霍勒的手机。
过了一会儿,他就走进门来。
虽然我心里在笑,但我还是装出惊讶的表情,也许是因为我真的有点惊讶吧。我见过他们当中的一个警察,那天晚上在皇家庭园曾经遇到过,但我想他应该没认出我。也许那天他看见的是丹尼尔。还有,是的,我没忘了擦去钥匙上的指纹。
“哈利!你在这里干吗?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听好,用对讲机通知……”
“什么?”
柏德拉卡小学鼓乐队行进通过。
“我说通知……”哈利大喊。
“什么?”哈福森喊了回来。
哈利从哈福森手中抢过对讲机:“全体警员仔细听好,请留意一个七十岁的男子,身高一米七五,蓝色眼睛,白色头发。他身上可能携带武器。重复一次:他身上可能携带武器。此人非常危险,可能计划进行暗杀行动,请查看每一扇开启的窗户和屋顶。我重复一次……”
哈利把这段话又说了一遍,哈福森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哈利说完,把对讲机丢给哈福森。“哈福森,现在你必须负责取消独立纪念日庆祝游行。”
“你说什么?”
“你在执勤,而我看起来像……饮酒过量,他们不会听我的话。”
哈福森的目光移向哈利那未刮胡子的下巴、皱巴巴随意扣着的衬衫、穿了鞋却没穿袜子的双脚。“你说的他们是谁?”
“你还没听懂我在说什么吗?”哈利大吼,伸出颤抖的食指朝上方指去。
103
二〇〇〇年五月十七日。奥斯陆。
今天早上,四百米距离。我射击过这个距离。庭园将清新翠绿,充满生命力,丝毫不见死亡的踪迹。但我已经为子弹清出了通道。一棵没有树叶、枯死的树。子弹将从天而降,如同神的手指指向背叛者的后代,每个人都将看见神如何对付心地不纯净之人。背叛者说他爱他的国家,但他却离弃了他的国家,他离弃我们以避免国家落入东方侵略者之手,之后又将我们烙上叛国贼的污名。
哈福森朝皇宫入口奔去,哈利待在广场上,踱步绕圈,仿佛喝醉了似的。清空皇家露台只需要几分钟时间,但高层官员必须先做出清空露台的决定,而且必须为这个决定负责。他们不太可能因为一个乡下来的警察听了一个不靠谱的同事的片面之词,就取消独立纪念日庆祝游行。哈利的目光上上下下扫视民众,却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
子弹将从天而降。
他抬头往上看,只看见翠绿的树木,丝毫不见死亡的踪迹。这些树这么高,树叶这么茂密,即使马克林步枪配备精良的瞄准器也不可能从附近建筑物瞄准射击。
哈利闭上眼睛,嘴唇微微开合。爱伦,请帮助我。
我已经为子弹清出通道。
昨天他经过皇家庭园时,那两个皇宫园丁为什么那么惊讶?是因为那棵树。因为那棵树没有树叶。他睁开眼睛,眺望树梢,立刻看见那棵枯死的褐色橡树。哈利感觉心脏猛烈跳动。他转过身,差点撞倒一个乐队指挥。他朝皇宫奔去,直奔到露台和那棵枯树这两点所连成的一条直线,才停下脚步。他的眼睛沿着这条线朝枯树望去,只见光秃秃的树枝后方矗立着一栋蓝色玻璃幕墙大楼。那是瑞迪森饭店。原来如此,就这么简单。只要击发一枚子弹。独立纪念日这天没有人会注意到一声枪响。然后,盖布兰就可以从容地穿过繁忙的饭店大厅,走上拥挤的街道,消失在人群中。然后呢?接下来会怎样?
现下无暇思索这个问题,必须行动。必须行动。但哈利十分疲惫。他并不亢奋,反而涌起一股冲动,只想离开这里,回家上床呼呼大睡,明天早上醒来又是崭新的一天,而这一切只是一场梦。一辆救护车经过德拉门路,鸣笛声大作,唤醒了他。鸣笛声穿过铜管乐声,直射而来。
“妈的!”他拔腿狂奔。
104
二〇〇〇年五月十七日。瑞迪森饭店。
老人倚在窗边,盘腿坐在地上,双手举枪,聆听救护车鸣笛声慢慢消失在远方。太迟了,他心想,每个人都会死。
他又吐了,吐得几乎都是血。剧痛差点让他失去意识。吐完后,他躬身躺在地上,等待药丸发挥作用。他吞了四颗药。剧痛平息,平息前又刺了他一下,提醒他剧痛很快会卷土重来。眼前的浴室恢复正常比例。这是两间浴室中的一间,里面有按摩浴缸,或者是蒸汽室?反正房里有电视。他已把电视打开。电视播放着爱国歌曲和国歌,每个频道都可以看见身穿节庆服装的记者播报儿童游行实况。
这时他坐在客厅,太阳挂在天际,有如一颗大火球,照亮万物。他知道不能望向那颗火球,这样会导致夜盲,看不见苏联狙击手在无人地带的雪地里潜行。
我看见他了,丹尼尔轻声说,一点钟方向,就在那棵枯树后方的露台上。
树?这片弹坑里没有树。
王储走上露台,尚未发表谈话。
“他要跑了!”一个像是盖布兰的声音吼道。
他跑不掉的,丹尼尔说,该死的布尔什维克分子一个也跑不掉。
“他知道我们看见他了,他会爬进那边的弹坑。”
他不会。
老人把枪靠在窗沿上。他已经用螺丝刀把固定的窗户缝隙开得大一些。当时那个女接待员是怎么跟他说的?固定的窗户缝隙是为了避免有房客“做傻事”。他从瞄准镜望出去,底下的人看起来真小。他设定距离。四百米。从上向下射击必须考虑地心引力对子弹的不同影响,向下射击和水平射击的弹道有所不同。但丹尼尔知道这一点,丹尼尔什么都知道。
老人看了看表:十点四十五分。是时候了。他把脸颊贴上冰冷沉重的步枪枪托,把左手放在枪管稍靠下的位置,眯起左眼。露台栏杆填满瞄准镜。黑色西装外套、黑色礼帽。他找到了他要找的面孔。那张脸变得不多,依然是一九四五年那张年轻的脸庞。
丹尼尔更安静了,开始瞄准。他的嘴不再吐出雾气。
露台前方,焦距之外,枯死的橡树伸出有如女巫黑手指般的树枝指向天际。不料竟有一只鸟站在树枝上,正好在子弹行进的路线上。老人紧张地移开准星。那只鸟刚刚不在那里。它很快就会飞走。老人放下步枪,将一口新鲜空气吸进疼痛的肺里。
咔嗒,咔嗒。
哈利拍了方向盘一掌,再次转动钥匙,发动引擎。
咔嗒,咔嗒。
“发动呀你这烂车!不然明天就把你送进废铁场。”
雅士吼了一声,发动起来,向前直冲而去,轮胎后面喷出绿草和泥土。到了湖畔,雅士猛然右转。毛毯上那四个年轻人举起啤酒杯向雅士敬酒。雅士歪歪扭扭地朝瑞迪森饭店疾驰而去。哈利换到一挡,狂按喇叭,在拥挤的碎石径上有效地清开道路,但来到碎石径尽头的幼儿园旁,一辆婴儿车突然从树木后方出现。哈利向左急打方向盘,往右回正时车轮朝右急速扭转,接着轮胎打滑,差点撞上温室前的栅栏。雅士侧向滑上韦格兰路,正好挡在一辆出租车前。那辆出租车插着挪威国旗,水箱罩前方饰有白桦细枝花彩。出租车司机吓得急踩刹车。哈利大脚踩下油门,穿过迎面而来的车流,朝霍勒伯街疾驰而去。
雅士在瑞迪森饭店旋转门前刹车,停了下来。哈利跳下车,冲进人来人往的大厅。大厅立刻安静下来,人人都朝哈利看去,心想会不会见到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却发现那只不过是个在独立纪念日喝得烂醉的男人,不是什么新鲜事,因此大厅又恢复了喧闹。哈利朝一个荒谬的工作“岛”奔了过去。
“早安。”一个声音说。只见一头宛如假发的金色鬈发下,一双眉毛扬了起来,眉毛下的一双眼睛从头到脚把哈利打量了一番。哈利看见她胸前的名牌。
“贝蒂·安德森,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个很没品味的笑话,你仔细听好了:我是警察,你们饭店里有一个杀手。”
贝蒂打量眼前这个衣衫不整的高大男子,只见他一双眼睛充满血丝。根据她的判断,这个男人不是喝醉了就是疯了,或两者都是。她仔细查看男子举起的警察证,又将男子打量一番,打量得相当久。
“姓名。”她说。
“他叫辛德·樊科。”
她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
“抱歉,没有这个房客。”
“妈的!试试盖布兰·约翰森。”
“抱歉,也没有盖布兰·约翰森。霍勒警监,你会不会找错饭店了?”
“没找错!他在这里,就在这儿的房间里。”
“你跟他说过话了?”
“没有。没有,我……说来话长。”哈利伸手揉了揉脸,“等等,我得好好思考一下,他一定住得很高,你们这里一共有几层楼?”
“二十一楼。”
“有多少房客还没退房?”
“恐怕有不少人。”
哈利突然扬起双手,凝视贝蒂。“当然了,”他轻声说,“这是丹尼尔的任务。”
“请再说一遍?”
“请你查丹尼尔·盖德松。”
杀了他之后会怎样?老人并不知道。杀了他之后也不会怎样。至少目前为止看不出会怎样。他在窗台上放了四颗子弹,子弹的黄褐色磨砂金属外壳在阳光照射下闪着亮光。
他再度从瞄准镜望出去。那只鸟还在那里。他认得出那是什么鸟。他和它同样都叫知更鸟。他把瞄准镜指向民众,扫视路障旁的一排排人。突然之间,他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会不会是……他调整焦距。没错,那是萝凯。她在皇宫广场做什么?欧雷克也在那里。欧雷克似乎是从儿童游行队伍那里跑过来的,萝凯伸出手臂,把他抱了起来,越过路障。她很健壮,有一双健壮的手,就跟她母亲一样。现在他们往警卫室的方向走去。萝凯看了看表,似乎是在等人。欧雷克穿着老人在圣诞节送他的外套。萝凯说欧雷克给它取名为外公的夹克。那件夹克看起来已经有点小了。
老人咯咯轻笑,到了秋天,他得给欧雷克再买一件夹克。
这次剧痛来得毫无征兆。他无助地喘息。火球沉没。火球的影子向下坠落,伴随着战壕的土墙朝他席卷而来。
眼前陷入一片黑暗。就在他觉得自己即将坠入黑暗之际,剧痛再度放手。步枪滑落地面。他汗流浃背,湿透的衬衫贴在皮肤上。
他直起身子,再度把枪靠上窗台。那只鸟已然飞走。子弹行进的路线畅通无碍。
那张年轻的脸庞再度出现在瞄准镜中。王储出国深造。欧雷克也该出国深造。这是他跟萝凯说的最后一件事。这是他射杀布兰豪格之前对自己说的最后一件事。那天他回霍尔门科伦路的大宅拿几本书,萝凯不在家,于是他开门入内,恰巧看见桌上躺着一个信封,信头是俄罗斯大使的名字。他读完那封信后,把信放下,凝望窗外的院子,凝望雨后的雪片,那些雪片是冬季最后的挣扎。然后,他翻寻桌子抽屉,找到了其他信件,包括信头是挪威大使的信件,以及那些没有信头的信件,用的只是餐巾或笔记本撕下的纸张,署名为伯恩特·布兰豪格。他想起克里斯多夫·布洛海德。
今天晚上是我们站哨,没有一个苏联浑蛋开得了枪。
老人扳开保险栓。他感觉异常平静。他记起他那么容易就划开了布洛海德的喉咙,射杀布兰豪格也不费吹灰之力。外公的夹克,一件新的外公的夹克。他呼出肺里的空气,食指扣上扳机。
哈利手中拿着万用门卡,奔向电梯,使出一招足球滑铲,一只脚顿时被正要关起的电梯门夹在中间。电梯门向两侧打开。哈利站了起来,看见里面的乘客个个大惊失色。
“警察!”他大喊,“所有人都出去!”
乘客瞬间向外奔出,仿佛学校响起午休的铃声。只有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依旧不动。男子留着黑色山羊胡,身穿蓝色条纹西装,胸部打一条颇厚的独立纪念日彩带,肩膀上可见薄薄一层头皮屑。“这位先生,我们是挪威公民,挪威可不是警察国家!”
哈利绕过男子,走进电梯,按下二十一楼的按键。但那山羊胡男子仍喋喋不休:“给我一个好理由,为什么纳税人要忍受……”
哈利从肩上的枪套里拿出韦伯的史密斯威森左轮手枪。“这位纳税人,好理由我有六个。出去!”
时光匆匆,很快又是另一天。我们在晨光中更容易看清他是敌是友。
是敌,是友。无论是否判断太快,反正我要定了他的命。
外公的夹克。
可恶,杀了他也不会怎样。
瞄准镜中的那张脸看起来很严肃。好家伙,笑一个。
背叛,背叛,背叛。
他已经扣过不知道多少次扳机了,内心已无任何压力,杀人门槛早就在无人地带的某个地方被跨过。不用去考虑枪声和后坐力,扣下扳机就是了,该来的就让它来吧。
那声轰然巨响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令他惊诧万分。一瞬间,世界完全静止。回声回荡不已,声波在城市上空停滞了一会儿。那一刻,几千种声音突然停止。
哈利听见那声巨响时,正奔走在二十一楼走廊上。“靠!”他喘气说。
两侧墙壁朝他逼近,随即又从他身旁滑过,让他感觉自己似乎是在漏斗里移动。房门、画像、蓝色方块图案,不停向后退去。他的脚步踏在厚地毯上近乎无声。太好了。高级饭店做了降噪处理。一个好警察则必须考虑该如何行动。他妈的,乳酸在脑内堆积。一台制冰机。二一五四号房,二一五六号房。又是砰的一声巨响。总统套房。
哈利的心跳宛如擂鼓般在肋骨内重重敲击。他站到房门旁,把门卡插入门锁辨识器。耳中听到吱的一声闷响,接着又听见滑顺的咔嗒声,门锁亮起绿灯。哈利极为谨慎地扳下门把手。
警方对这类行动有一套固定程序,哈利上过课,学过这些程序,但现在他一点也不想遵照那些程序行动。
他猛力推开房门,冲了进去,在客厅玄关迅速采取跪姿,双手举枪瞄准前方。房内溢满阳光,令他目眩,双眼刺痛。只见一扇窗户开着,玻璃窗外的太阳挂在一个白发男子头上,仿佛他头顶浮着光环。白发男子慢慢转过头来。
“警察!把枪放下!”哈利大吼。
哈利瞳孔收缩,在刺眼亮光中看见一把步枪的轮廓朝他指来。
“把枪放下,”他重复一次,“辛德,你来这里要做的事已经完成了。任务完成。一切都结束了。”
奇怪的是铜管乐队仍在外边演奏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老人举起步枪,把枪托贴上脸颊。哈利的眼睛已适应亮光,凝视着那把他只在照片上见过的马克林步枪的枪管。
辛德咕哝着说了一句话,但声音被一支新上场乐队的演奏声淹没,这支乐队的演奏声更尖锐、更清晰。
“呃,我……”哈利低声说。
哈利在辛德背后的窗外看见一团白烟飘浮在半空中,白烟是从阿克什胡斯堡垒防御墙上的大炮炮口冒出来的,宛如漫画中的白色对话框。那是独立纪念日礼炮。哈利听见的巨响是独立纪念日礼炮!欢呼声从窗外涌了进来。他用鼻子吸了一口气,房间内并未闻到硝烟味,他立刻明白辛德尚未开枪。哈利紧紧握住枪托,看着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毫无表情地透过瞄准镜望着他。这不仅关乎哈利自己和老人的性命。命令很清楚。
“我刚刚去过威博街,我读过你的日记了,”哈利说,“盖布兰·约翰森,或者丹尼尔。”哈利紧咬牙关,扣在扳机上的食指更加弯曲。
老人又咕哝了一句话。
“什么?”
“口令。”老人声音嘶哑,跟哈利过去听过的声音截然不同,让他完全认不出来。
“别这样,”哈利说,“不要逼我。”
哈利的额头滚下一颗汗珠,汗珠滑过鼻梁,最后悬垂在鼻尖,似乎犹疑不定。哈利变换握枪手势。
“口令。”老人重复一次。
哈利看见老人的手指紧紧扣在扳机上,同时感觉到内心渗出对死亡的恐惧。
“不,”哈利说,“现在还为时不晚。”
但他知道事实并非如此。现在为时已晚。现在已无法跟老人讲道理。老人已超脱这个世界,这个生命。
“口令。”
事情很快就会结束。只剩下一些缓慢流逝的时光,圣诞节前夕之前的时光……
“欧雷克。”哈利说。
马克林步枪瞄准哈利头部。远处传来一声汽车喇叭声。老人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
“口令是欧雷克。”哈利说。
扳机上的手指停顿下来。老人想要说什么。
哈利屏息以待。
“欧雷克。”老人的声音听起来宛如唇边吹出一缕清风。
哈利不太能解释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在这一刻,他只看见老人开始死去,布满皱纹的脸庞换上一张孩子的脸,望着哈利。马克林步枪不再指着哈利,哈利也放低手中的枪。然后,哈利伸出一只手,放在老人肩膀上。
“你能答应我吗?”老人的声音细若游丝,“他们不会……”
“我答应你,”哈利说,“我会亲自处理,不让姓名对外公布,欧雷克和萝凯不会受到伤害……”
老人的双眼望着哈利,许久许久。砰的一声,马克林步枪跌落地面,老人瘫倒在地。
哈利取出马克林步枪的弹匣,把步枪放在沙发上,然后打电话到前台,请贝蒂叫救护车。接着他拨打哈福森的手机,说危险已经解除。他把老人拉到沙发上,在一把椅子上坐下等待。
“最后我逮到他了,”老人轻声说,“他在泥泞里正要逃走。”
“你逮到了谁?”哈利用力吸了口烟。
“当然是丹尼尔。最后我逮到他了。海伦娜说得对,我总是比他强。”
哈利按熄香烟,站在窗边。
“我快死了。”老人低声说。
“我知道。”
“它在我的胸部,你有没有看见?”
“看见什么?”
“那只臭鼬。”
哈利并未看见臭鼬。他看见一朵白云飘过天空,宛如一朵疑惑之云。阳光之下,只见奥斯陆市区旗帜飘扬,一只灰色的鸟儿振翅飞过窗前,但不见臭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