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祸由口处
云姬沉思了一会,最终摇了摇头:“我不懂政事,这些皇帝心思又深如大海,我实在是猜不到。按照我原先的想法,老爷既是朝廷的栋梁之材,新皇帝上任,应该是亟需人才的,可他为什么不用你呢?”
贺若弼又哼了一声,道:“陛下说:‘贺若弼,你太自以为是了。朕以前当太子的时候,曾经问过你,杨素、韩擒虎、史万岁三人,都是当世良将,他们三人谁优谁劣?你说杨素是猛将,不是谋将;韩擒虎是斗将,不是领将;史万岁是骑将,不是大将。你这番话是什么意思?满朝官员,真正称得上大将的,难道就你贺若弼一个人?朕最讨厌狂妄之徒,你说朕能用你当宰相吗?’”
说到这里,贺若弼收敛了笑意,怒声道:“云姬你说,我这样的回答,叫做狂妄吗?这叫实事求是!说起排兵打仗,杨素、韩擒虎、史万岁这些人,怎么能跟我相提并论呢?”
贺若弼越说越气,忍不住拍起了桌子。他天生神力,桌上的茶杯都震得跳动起来,茶水洒了一桌。
何抱一在院子里听到有异响,便跑了回来,从门外探了脑袋进来,问道:“爹,娘,你们没事吧?”
贺若弼见到爱子,马上转怒为笑,说:“没事,茶杯太烫,爹没拿住,掉桌上了。”
何抱一眼珠一转,笑道:“我来帮你收拾……”
话音未落,贺若平的大手倏然伸了过来,将他一把拎走了:“抱一,走,咱们玩躲猫猫去!”
我顶你个肺,老子二十有八了,还玩躲猫猫!
何抱一手脚并舞,试图挣脱贺若平的魔爪,但无奈人小力薄,实在是难以得逞,他那刺探机密的图谋,只能落空了。
屋里头,云姬握住贺若弼的手,依偎在他的怀里,安慰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老爷不必动气。这天下之大,都是陛下在当家,老爷跟他怄气,对自己没有好处。”
贺若弼怒气未消,但又怕何抱一听见,便压着声音哼道:“胳膊拧不过大腿,我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可是我克制不住自己的脾气,直话直说,这是我们贺若家的传统……唉,我爹临终前跟我说朝廷风浪大,一定要谨言慎行。为了让我记住这话,他还做了一件让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事情……”
云姬问道:“啊,什么事情?”
“我爹差点把我舌头给割了!”
云姬一惊,失声道:“啊,这是为何?”
贺若弼道:“我爹说祸从口出,割掉舌头便可以永诀后患了!”
“那公爹没有真的下手吧?”云姬一脸关切地问。
“割了!”贺若弼被她的反应逗笑了,“只不过我生命力太强,后来又长了一根舌头出来而已!”
云姬此时才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一个十分愚蠢的问题,便不好意思地捂嘴笑了。
贺若弼的脸色重新变得严肃起来,继续道:“我爹最后时刻毕竟父子连心,下不了狠手,便改用锥子将我的舌头刺出血,让我记住他的人生教训……唉,我始终还是没有信守诺言,明明答应了却没有做到,白白辜负了我爹的一片苦心啊!”
贺若弼的爹名叫贺若敦,乃是北周朝的名将。他生性耿直,因看不惯北周权臣宇文护的所作所为而多次口出怨言,被宇文护逼令自杀。贺若敦临死前,反复叮嘱贺若弼一定要以他为戒,还以锥刺其舌,逼他立誓要慎言。
云姬见贺若弼神情黯然,便又劝道:“老爷,你现在意识到这个问题,一点也不晚。既然皇帝不爱听,你就难得糊涂,图个明哲保身吧。心里有什么话,实在憋得难受了,就到我这里说好了。”
贺若弼摇头:“来不及了,我已经惹下了大乱子,即将大祸临头了!”
云姬颤声问道:“老爷,又怎……怎么了?”
“我有个师弟,叫做刘黑闼,在陛下身边的骁果军里当差。前一阵子,他跑来告诉我,说陛下为了接待突厥人,特意令人造了一顶能容纳数千人的大帐篷。我师弟说,陛下奢侈铺张、劳民伤财,迟早会危及江山,希望我劝劝陛下。”
云姬一脸不满说道:“这是什么师弟,明明是害人精!要劝他自己劝,干嘛让老爷你去得罪皇帝?”
贺若弼摇了摇头:“也不能怪师弟,他只是一个小小军官,位卑言轻,谁会听他的呢?”
“那老爷你去劝了吗?”
“没有,我只是请高颎和宇文弼喝了顿酒,我们几个老家伙私下议论了几句,我说陛下也真是的,接待几个突厥蛮夷,用得着这样大张旗鼓吗?就这些酒话,不知道被哪个王八羔子告到了陛下那里。我收到风声,听说陛下老颜大怒,骂我们三人仗着自己是朝廷老臣,目无君王,诽谤朝政,要将我们都杀掉。”
一听此言,云姬打了个哆嗦,吓得面色都煞白了,她眼中含泪,焦急地问道:“那如何是好?老爷,要不你写封奏章,向陛下认错算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呀。”
“唉,你不懂。陛下早就对我们几个老家伙看不顺眼了,他嫌我们碍事,无非想找个借口,将我们铲除而已。人生在世,不过是活一口气,大丈夫就算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认什么错呢?我贺若家几代人都铁骨铮铮,我不想变成一个软骨头,给家族门楣丢脸。”
云姬知道贺若弼的犟脾性,一旦发作起来,就算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便没有再劝,只将头伏在他的怀里,伤心地哭了起来。
贺若弼抚着云姬的秀发,没有再言语。两人依偎了良久,贺若弼才道:“我这一生跃马疆场,杀敌无数,活得跌宕起伏,轰轰烈烈,即便现在死了,也已经无所遗憾。唯一放不下的,是你和我们的孩子。”
他看着屋外玩耍的贺若抱一,眼神里溢满了怜爱。这个曾经纵横沙场,于千军万马中取千百人首级而面不改色的男人,半生豪气似乎顿然消散,此刻的他,已经不再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大将军,只是一个老来得子的普通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