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再见汪旺旺
第21章再见汪旺旺
地震的频率越来越高,地面不停地震动。一行人跟着苏珊娜跌跌撞撞地在迷宫一样的地底里穿行,在提灯能源耗尽之前,一扇敞开的金属门出现在他们面前。
达尔文的心提了起来,他看见在金属门后面的那个巨大岩洞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此刻她穿着一条大红色的裙子,裙摆已经被撕碎了,她的身上、额头和脸颊上都沾满尘土和红色碎屑,苍白的小脸上藏不住憔悴。
她就坐在岩洞中间,周围一百平方米为半径的地上,布满了一圈又一圈奇怪的尖锐碎石,看起来就像是浪花忽然石化出来的一样。
“汪旺旺—”达尔文心里的千言万语,此刻却变成了一声微弱的低语。
虽然近在咫尺,但他忽然觉得自己和她的距离是那么遥远。
她脸上挂着自己从不熟悉的表情,那么肃穆,那么悲伤,就像是古希腊神殿里的那些女神雕像,唯一的区别是她胸口微微起伏的呼吸。
她还活着!
“等会儿,”一直没说话的迪克拉住达尔文,“她看上去跟我们认识的中尉很不一样……这会不会又是一个陷阱?我们之前已经遇到过一次赝品了。”
“不,这就是她,我知道这就是她。”达尔文甩开迪克的手冲上前去,此刻他什么都不想说,一切语言都变得苍白无力,毫无意义。
他跨过像波浪一样的岩石,做了一个从来都没有胆量做的动作—他紧紧抱住了她。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静止了。
达尔文还不知道汪旺旺觉醒的能力,就在这一刹那,她在混沌中窥见了他所有的记忆。
他曾经躲在不到五平方米的中式快餐店的餐桌后面,偷望他愁容满面的母亲和骂骂咧咧的父亲,他们在为了一顿炒饭的小费而相互咒骂,甚至大打出手。
夜晚的华孚出租屋里充斥着烟味,到处都是杂乱的麻将声和争吵声。
他的父母从不会拥抱亲吻,就连对两个儿子表现出来的亲昵,也只限于从那个双层床架下油腻的铁盒里数出几块钱,塞进他们的口袋里。
那些支离破碎的童年回忆,伴随着浓重的油烟味,显得孤独又冰冷。
他从小就不知道什么叫爱情,也不相信这种无法被论证的东西。
达尔文的冷漠就是那时候形成的,人和人之间的感情过于脆弱,在繁杂生活的琐事中渐渐消耗殆尽,与其这样,他宁愿独自一人。
冗长的记忆就像电影片段一样,在汪旺旺的脑海里快速播放,直到她看见一抹闪耀的彩色,一个模糊的身影在清晨的阳光下跳动。
她在笑,她的笑容忽然变得那么清晰,在这之前,汪旺旺从来不知道自己在他的眼里这么好看。
她的耿直,她的善良,她的爱,她的恨。
她泪眼婆娑地搂着加里,她握紧拳头说要去救M,她的一切,在达尔文眼里都闪耀着刺目的光芒。
汪旺旺抬起手,紧紧地搂着达尔文。
“我来晚了。”达尔文的声音有些哽咽。
“你俩快粘在一起了,能出去再抱吗?”疯兔子翻了个白眼。
“M呢?”沙耶加环顾四周,“张朋呢?”
“M……”汪旺旺痛苦的回忆被勾了起来,她推开达尔文,眼里充满愧疚的泪水,“她为了保护我—对不起,我没能把她带回来……”
“什么……”沙耶加眼圈发红,“M她……”
“为了困住张朋,她把自己留在了气泡世界。”汪旺旺双手捂住脸,但眼泪还是从指缝里汹涌而出。
“不要哭,”沙耶加吸了吸鼻子,“M一直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她做出了选择。”
“她把活着的机会留给了你,如果换成我,我也会和她一样。”达尔文说,“现在我们要一起离开这里,结束这一切。”
“他说得对,”半藏也开口了,“我们必须赶紧走,事不宜迟。”
达尔文刚把汪旺旺扶起来,几个穿着白袍的人就冲了进来。他们手里拿着枪,不由分说地对着石洞内一通扫射。
“别打了!”疯兔子拉着苏珊娜躲在石墙后面,“你们的教主都死了!”
疯兔子的声音让冲在前面的几个人产生了瞬间的迟疑,可就在这时,他们身后的一个声音冷冰冰地响起来,“即使没有了神,末日审判也依然会降临。这是他留下的预言,只要是他说的话,必然会成真!”
汪旺旺隔着纷飞的子弹抬头看去,认出了门外说话的人,是那位在祝祷会上自称为“雅各”的退役军人。
他曾经为这个国家战斗,最终疾病缠身,对这个国家彻底失望。此时他手里拿着冲锋枪,腰间还挂着两排手榴弹,指挥着前面的人进行攻击。
“该死!你们疯了吗!”一枚手榴弹离疯兔子不远的地方炸开,他大叫起来,“你们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加入这个组织,相信这个能给你们续命的烂人,不就是为了活下去吗?!现在你们的神已经不在了,无论杀多少人,他都不会实现他的诺言了!你们不会上天堂,而是会进监狱!这个国家和法律不会放过你们的!住手吧!”
“他说得没错,法律不会放过我们任何一个人。”雅各朝疯兔子的方向开了一枪,沉声说道,“我们的行动早就开始了,没有人能回到过去。你们杀了一个在纽约中国城的倒霉偷渡客、几百名参与示威游行的人、日本及中国的数万名家长和学生、意大利的主教和那个该死的病毒研究中心的科学家……在这一系列事件中你们都是共谋者。尽管在我看来,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罪有应得,但是这个国家不会这么想,政府和警察也不会这么想。”
“别听他的!”尽管疯兔子已经声嘶力竭,但没有一只举枪的手放下来。
“我是一个军人,曾经是这个国家的杀人机器,让我告诉你们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雅各的声音不容置疑,“一旦我们心慈手软,放过这群人,让他们离开,他们回报给我们的绝不是感恩戴德,而是带着真枪实弹的坦克部队!那些人会像射杀老鼠一样射杀我们,侥幸活下来的人将会坐牢,被判重罪,因为在他们眼里,我们就是杀人凶手。所以我们只有一个机会反败为胜,就是迎来这个国家的末日!只有在末日审判如期来临的时候,我们才会成为圣人!”
“你在为你自己的杀戮找理由!”沙耶加大叫,“改变世界不是杀人的借口!如果连神灵也是杀人的借口,那还要神做什么!”
“你们都生活在这个国家里,”雅各继续说道,“你们早就看穿了这个国家的贪婪、肮脏、暴力、不公和无可救药。难道我们之中还有谁对这个国家抱有不切实际的希望吗?我们需要的是新世界秩序!我们要的是摧毁后重建!我们要的是彻底变革!”
“你说完了吗?”雅各话音未落,就看到一个黑影忽然闪现在他身后,带着陌生的口音问道,“我已经听不下去了。”
雅各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一把手里剑就插进了他的喉咙,顿时鲜血四溅。
“就是现在!”达尔文一手拉起汪旺旺,护着沙耶加向外跑去。
迪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他再次出现的时候是在另一个村民的身后。他的攻击力不如半藏,但惊人的速度和隐身给了他很大的优势,他一拳把村民打趴下。对方吃力地想站起来,但迪克更快,他一脚踢开他的枪,扑在地上跟他扭打在一起。
躲在一旁的疯兔子立刻朝前一跃,捡起地上的枪,一边反击,一边朝门外退。
“快走!”他向达尔文喊。
半藏迅速地放倒了冲进洞里的大部分人,几个人终于退到门边。
“我们必须赶紧出去,”他朝沙耶加说,“冲过来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汪旺旺不知道什么时候退到了门的边缘,她眉头一拧,似乎做了什么重大决定,抬手就在门边的密码栏里按下一串数字。
是的,她第一次进来的时候,就记下了密码。
“你—”没等达尔文说完,她就猛地推了一把,把达尔文推出门外。
金属门迅速闭合,隔开了汪旺旺和其他人。
达尔文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拼命地砸着门吼道:“开门!”
“雅各说得没错,张朋的死不会影响他的计划!”汪旺旺的声音从门里传过来,“他还在这里设置了装满潘多拉病毒的核弹!”
“你要干什么!”达尔文的拳头砸在门上,手上砸出了血痕。
“听着,我去关闭核弹开关,我知道这里有一条路能通到发射塔……是M告诉我的。”汪旺旺闭上眼睛,她在抱住M的那一瞬间,隐约看见了M的记忆。
在M被关在这里的几个月里,张朋每次都在洞穴的另一端出现,那里有一条隐蔽的小路,通往核电站冷却塔的入口。
“你一个人什么都做不了!该死!”达尔文已经语无伦次。
“除了气泡世界,张朋还设置了核弹,我要去关掉开关,我知道这里有一条路能通到发射塔……”
“我他妈的不在乎别人!我不在乎什么该死的村民!”达尔文的眼眶红了,“我只在乎你!”
“我也在乎你,在乎你们,所以我不能让核弹爆炸。”汪旺旺的声音有些哽咽,“就当是我的请求,去救救他们。”
“没有张朋,他们早就死了!”达尔文还在捶着门,“你给我开门!”
“如果我们也只顾自己的利益,那么和张朋有什么不同?”隔了一会儿,汪旺旺缓缓地说。
达尔文沉默了。
“我去过气泡世界,我见到了我爸爸,他和M都为我死了……他告诉我,虽然我们的生命短暂又渺小,在浩瀚的宇宙中和沙尘一样,但我们有一种会发光的东西,能够照亮整个银河……当时我并不明白那是什么,直到M牺牲她自己保护我的时候,我才知道,爸爸所说的是我们拥有的灵魂、热血和希望,是那些触摸不到却存在的正义感。因为我们心里拥有这些品质,才能成为朋友,成为彼此最重要的人。”
“我不能没有你。”达尔文第一次哭出来。
“我也是。”汪旺旺的声音逐渐微弱下去,“去做对的事。”
“走吧,”疯兔子拽了拽达尔文,“既然你喜欢她,就当是为她而做,这是她觉得重要的事。”
“我只要她活着……”达尔文抽泣起来。
“如果她不是这样的性格,你也不会喜欢她,”迪克拍了拍达尔文的肩膀,“你喜欢的就是这样的她,我相信她一定能平安回来。”
“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唔—”毫无预兆地,疯兔子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只见他的小腹上,多出一把刀子。
疯兔子捂着肚子,血从指缝里流出来,他还没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就看到苏珊娜颤抖着站在他身前。
她看起来比疯兔子还惊慌失措,双手止不住地发抖。
“对不起……对不起……”她的声音充满自责,但更像是为自己开脱,“我错了,我不该这么做……但我不这么做就会死,我不想死……他们会杀了我……”
“你可能没有搞清楚状况,”半藏皱着眉,手心一翻,再次亮出那把手里剑,“我一样可以杀了你。”
“谁都不许碰她!”疯兔子挣扎着在半藏行动前,挡在了苏珊娜面前。
“她早有预谋,”半藏盯着疯兔子,摇摇头,“她处心积虑要杀了你,甚至要杀了我们。这个女人留不得。”
“谁敢伤害她,我就跟谁拼命……”疯兔子忍痛,冷汗从脸上流下来,却咬着牙站直了身体。
“你傻吗?”连迪克都忍不住破口大骂,“她不是第一次背叛你了!”
“那也跟你没关系!”疯兔子憋红了脸,一步没站稳,差点倒在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苏珊娜扶着他,越发不知所措,语无伦次地说着,“杰米,对不起……但我真的不想死……他们说如果我不这么做,就不会再给我那些神奇的药。我不想再回到病床上忍受那种痛苦,一次接一次的手术、放疗、化疗……杰米,我早就不是我了,我真的不想再经历那种疼痛,没有他们给我的血,我就会被癌细胞吞食,只剩下一层皮……”
“你根本不知道他为你做了什么,”达尔文冷冷地打断苏珊娜,“难道他就不会死吗?但他为了来找你,连命都不要了。”
“别再说了。”疯兔子看了达尔文一眼。
“真的对不起,对不起……杰米……”苏珊娜慌乱地按着疯兔子的伤口,双手被染得鲜红,“我干了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样,我这么害怕……”
“嗨,小鼹鼠,你看着我,看着我,”疯兔子抬起手托着苏珊娜的脸,“别说了,我不怪你。”
“杰米,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你以前就怕疼,我记得,连宿醉的头疼都能要了你的命,”疯兔子的眼睛里流露出爱怜的神色,“你总是瞻前顾后,你害怕明天下雨,害怕冬天的火炉把房子烧着了,害怕警车的警笛声,害怕闪电和雷……这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我犯了一个大错误,我明知道你这么胆小,却一意孤行要你和我搭档一起去走犯罪这条路。”
苏珊娜愣了一下,疯兔子的话似乎勾起了她的回忆,她下意识地点点头,又忽然猛摇起来。
“所以当我在监狱里知道你带着所有的钱跑掉的时候,我很生气,但我没有怪你……”疯兔子咳了两声,“哪怕所有人都说我是个傻帽,只有我心里知道,你只是害怕而已……就像我知道,我们曾彼此相爱……”
“她这不是害怕,是自私。”迪克在旁边忍不住插嘴。
“该死!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懂什么。”疯兔子吼了一声。
“他没说错,我真的太自私了……”苏珊娜捂着脸,眼泪落下来,“但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我的大脑里一直有一个声音跟我说,如果想活下去,就要不计一切代价为末日审判扫清障碍,如果我不这么做,就会遭受可怕的惩罚……”
“她被洗脑了。”半藏说道,“这是很多极端组织惯用的手法,它们会催眠成员,不停加深他们对组织的依赖,并且把他们的行动合理化。”
说完,半藏蹲下来帮疯兔子简单包扎了一下伤口。他眉头紧锁,即使不说,大家也能看出情况不太乐观。
“没关系,”疯兔子苦笑了一声,“生生死死的事,我早就麻木了。”
“你的伤口很深,不及时抢救的话撑不了多久。”半藏如实相告。
“我不想让你死!我不想你死……我们去求他们,去求亚伯,总有办法的!”苏珊娜握着疯兔子的手,“除了血之外,他们还有那些神奇的药!哪怕是只剩一口气的人也能救回来!”
“你说的是这种东西吗?”裹着围巾的迪克从口袋里摸出一颗MK-58。
“太好了!你也有!快给杰米吃……”
“这些药救不了人。”
“不,你撒谎!它救了我们很多人……”
迪克没有说话,只轻轻撩开围巾的一角,露出狰狞的脸:“它只会把人变成这副样子。”
苏珊娜吓得跌坐在地上,最终没说出话来。
“小鼹鼠,够了,”疯兔子摇了摇头,“我需要的不是药……”
“你会死的!”
疯兔子挤出一个微笑:“我们总是劝那些病入膏肓的人坚强些,劝那些身患绝症的人勇敢一点,但这些都是没有经历过死亡的人说出来的漂亮话而已……只有当事人才知道那些辞藻有多空泛、多苍白,因为所受的切肤之痛根本不是旁人能体会的。苏珊娜,我现在虽然很痛,但我终于能理解你的心情了。”
“我不要你死……”苏珊娜摇着头,机械地重复着。
“嗨,你能摸一下我的口袋吗,左手边那个……抱歉,我的手现在使不上力气了,”疯兔子忽然说。
苏珊娜愣了一下,随即把手放进他的口袋里翻了翻,摸出两张已经染上鲜血的机票。
“苏珊娜.摩根,杰瑞.庞奇,那是我们两个的名字吧?我订机票的时候有些激动,生怕把字母拼错了……”
苏珊娜看了一眼机票的目的地,忽然失声痛哭,“你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在古巴,海边的大房子,我们说好的……”疯兔子的眼睛也湿润了,“我说过我们可以每天喝朗姆酒和椰子汁,然后一起老去……那时候我在想,当我们白发苍苍那一天,你守在我身边,我跟你聊天时就睡着了,不再醒来,但我一定是幸福的……好吧,虽然这个愿望实现不了,但现在你仍然在我身边,其实没有什么不同……所以小鼹鼠,我不害怕了。”
“不要……”
“死亡其实也没那么可怕,只要有你在。”疯兔子说完转过头看着半藏,“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半藏没有说话,因为从原则上讲,他只服从于一个人。
“能答应我一件事吗?”他又转向达尔文和迪克问道。
“你说吧。”
“无论我死在这里还是死在外面,都不要伤害她,一定要带她一起出去。”
“……那是你的女人,你自己保护。”达尔文别过头,“赶紧走吧,我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