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尾声
暴风雪的离开和来时一样快。
圣诞节后的一天,所有美国人都窝在家里,看着电视里关于不同灾区的报道;艺术中心的屋顶被风吹塌了,某地区冻死了几个人,得克萨斯的牛仔们用烈酒抗冻……那条不起眼的新闻标题很快就被淹没在这些关于风暴的惊悚报道之中:
卡森城某宗教团体成员因风雪被困,该地区警察已将所有人员移至临时庇护中心,暂无受伤报道。
救护人员和警车是在事发78小时之后才赶到现场的,比他们到得更早的,是另一批人。
以撒在前往发射塔的路上,按照半藏的指引找到了卫星电话,拨通了汪旺旺给他的那张名片上的号码。
在接到电话一小时内,四十几辆拖车、几百号人员就到达了现场,从拖车上卸下来的是当今世界最先进的设备。那些穿着白色防化服的工作人员不但迅速处理了路西法的尸体以及现场残留,还清理了冷却塔里的病毒。他们甚至搭建了一个临时指挥中心、简易医院、卫生站、休憩场所,用来暂时安置那些惊魂未定的村民。
达尔文身披毛毯,坐在白色帐篷的前面,静静地看着远处的冷却塔。
他没有再接近那里,也没有看到尸体是如何运出来的,他记着汪旺旺对他说的话,只留下美好的记忆。
疯兔子在两个小时之前因为失血过多离开了他们。他选了一个风景不错的地方,可以看到远处的雪山、松树林和晴朗的天空。他走得很安详,脸上还挂着一丝生前常常露出的微笑,就像他自己说的一样,有他最爱的人陪在身边,他不惧死亡。
苏珊娜就这样一直陪着他走到最后,她告诉沙耶加,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身体里的药效什么时候会彻底消失,也许是几天,也许是几周,但她已经坦然了,她说她现在相信死后有另一个世界,未必比这个世界更好,但也不会比这个世界糟糕。有一个男人在那里等她,他会带她去古巴的某个热带岛屿,看着夕阳,直到下一次醒来。
达尔文看着天边,忽然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现在他从梦中醒来,他觉得自己长大了,不是身体更加健壮,而是由内而外的成长。可这种成长来得太快,将他的心里拉扯出一个巨大的空洞,无论用什么都不能填满,他唯一能做的只有选择视而不见。
“你看到迪克没有?!”沙耶加从远处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脸因为着急憋得通红,“他不见了!”
“你说什么?”达尔文回过神来。
“迪克突然不见了,原本他一直都跟我在一起……”沙耶加抚着起伏的胸口,“我刚刚还在跟他说,让他跟我一起回日本,我可以动用爷爷的关系帮他找最好的医生……可是一转头他就消失了。”
“他又没有车,应该不会走太远。”达尔文站起身,虽然他很不愿意把视线从冷却塔那边离开,“这样好了,我去树林里找找。”
“嗯,那我去湖边找。”沙耶加说完,就朝另一边跑了过去。
达尔文在树林里绕了一圈,却不见迪克的踪影,天马上就要黑了,他只好往回走,当他回到自己刚刚坐着的地方时,发现那里放着一封对折的信。
字迹很粗糙,应该是匆忙写下的,但达尔文还是认出了那是迪克的字迹:
我知道我自己再也变不回以前的样子了。
当我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我心里难受极了,我宁愿死,也不愿意在这个丑陋的躯壳里活着。
可是在我看见中尉为了保护我们大家而牺牲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肤浅和无知。我没有她勇敢,哪怕是为了对得起她所做的一切,我也要珍惜自己的生命,但我实在做不到用这种容貌去面对沙耶加。
我喜欢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她的感情从友情变成了爱情。尽管我知道她永远都不会喜欢我这样的人,但我会用我的一生去守护她,在阴影里,在她看不到的地方。
我们是最好的哥们儿,曾经是,未来也是,我知道你不善于撒谎,但请你替我保守这个秘密。
你的兄弟迪克
“怎么样,找到了吗?”沙耶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达尔文迅速把信收到了口袋里:“找到了。”
“他在哪儿呢?”
“他跟着刚刚开走的车队回家了,他说他想回趟家……看看他的妈妈—凯特阿姨。”
“哦,”沙耶加的脸上有些失望,“他不跟我回日本吗?”
“他说他安顿好之后会联系你的。你不要担心。”
“那也好。”沙耶加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还好吗?”
“不用担心。”达尔文故意装出轻松的表情,“也许过一段时间,我也会去日本看你的。”
“真的吗?”沙耶加的眼睛里流露出欣喜和雀跃。
“真的。”达尔文知道自己在撒谎。
“我们的社团是不是解散了?”
“永远不会解散的。”
沙耶加低下头,擦了擦眼角的泪,有些不舍地朝远处走去。
这里再次剩下达尔文一个人。
他重新坐回凳子上,掏出那封信反复读了几遍,他的朋友离开了,他爱的人也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你好。”
一个听起来十分古怪又苍老的声音传进达尔文的耳朵里,他抬起头,看见面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着一辆全自动轮椅,上面蜷缩着一个形同枯槁的老人,要不是他率先说话,达尔文真的会以为这是一具尸体。
“初次见面,你可以称呼我为罗德先生。”
达尔文微微点头,尽管他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被打扰。
“对于发生在你朋友身上的事,我很遗憾。”
那具“木乃伊”又说话了,达尔文发现,他虽然身体已经衰老,但眼睛里露出的是与其年纪极不相符的精明目光。
“有何贵干?”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还有补救的机会?”
达尔文愣了一下,但他很快明白了罗德先生在说什么。
“作为见面礼,让我先告诉你一些事……你的朋友曾经去过的那个气泡世界里存在着一个巨大的迷宫,任何人在走出迷宫后可以许下一个愿望……任何愿望,你可以改写过去,死而复生,甚至拥有这个世界最多的财富,只要你付出代价。”
罗德先生说到这里,用手指了指自己。
达尔文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罗德先生获得他今天拥有的一切,是因为他也许过愿。
“那你付出了什么代价?”
“梦境。”罗德先生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种交织着绝望和凶狠的表情,但一闪即过。
“听起来不算什么难以承受的代价,”达尔文想了想,“相比你所得到的一切而言。”
“你知道一个人每天有多少小时在睡觉吗?”
达尔文愣了愣,他之前从没想过这种问题。
“八小时,一个成年人睡觉的平均时间是八小时,就算精力再旺盛,至少也需要五到六小时的睡眠。而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甜美平静的休憩,是我噩梦的开始。”
“只要我一闭上眼睛,我就会回到那个地方,永无止境地在迷宫里穿行,在荒蛮的外星沙漠里像奴婢一样被践踏、被鞭策,承受着比西西弗斯推巨石还绝望的苦役。梦中世界的时间和现实世界是不对等的,我必须在那里待上一年、十年、一百年才会醒来,但对普通人来说,只过了一晚。”
“但你得到了你想要的。”达尔文冷冷地看着他,他不在乎这个老头悲惨的生活,更没有一丝同情。
“是的,我确实得到了。”罗德先生挑了挑眉。
“如果我的愿望也能实现……”达尔文没有说下去,要是能让汪汪汪活着回来,无论是什么样的代价,他都愿意承受。
“我欣赏你的激情。”罗德先生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干笑了两声。
“可是那个气泡世界已经不复存在了。”
“你说得没错,那个气泡世界崩塌了,但请允许我告诉你一件你不知道的事,”罗德先生一字一顿地说,“宇宙深处,气泡世界不止那一个。”
达尔文愣住了。
莎莎推着罗德先生走进临时医疗站时,罗德露出了一个不经意的笑,似乎已经预料到外面那个男孩将会成为自己的下一枚棋子。
医疗站里面闹哄哄的,弥漫着消毒水和医用酒精的味道。他俩穿过一层又一层布帘,来到一条防化通道面前。在通道的另一侧摆着一具瘦小的尸体,手脚上泛着巨大的青紫色斑块,看起来这人在生前就已经被严重感染了。
在尸体旁边,有各式各样叫不上名字的医疗仪器。旁边的医生向外面比画了一个手势,示意所有病毒源已经处理过,可以进来了。
“你每天抚摸自己的身体时,是什么感觉?”在穿过防化通道时,罗德忽然向推着他的莎莎问道。
“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虽然它并不属于我。”
防化通道喷出的消毒喷雾吹开了莎莎脖子上的丝巾,在丝巾下方有一圈红色疤痕。
“表皮超过90%严重感染,心脏衰竭,但脑部还有些许植物性波动。”手术台旁边的医生向罗德先生汇报道。
心跳停止后,大脑还有半小时保持活动状态,当脑干死亡后,才能正式宣告死亡。
罗德先生摇动轮椅,缓缓靠近手术台,他盯着汪旺旺早已变冷的尸体自言自语道:“我想你应该没忘记我的目的,不是寻找气泡世界,也不是要对那些自称为神的生物俯首帖耳……我的野心远比这个大。”
他的声音很轻,却透露出一种坚定的信念感:“我不会坐以待毙,我要摧毁旧神,才能成为新神。”
“我想她听不到,”莎莎耸了耸肩,“她基本上已经算是个死人了。”
“我不会让她轻易死掉的。”
“我不太明白……”
“我喜欢逆天命所为,不然也不会创造你,”罗德笑了笑,“这个孩子,她也有另一具完美的备用躯壳,她爸爸从小就培养的代替品。”
“您的意思是,要把她的大脑……”莎莎瞪圆了眼睛。
“谁知道呢?”罗德先生笑了起来。
十三年后。
离圣诞节还有两个星期,雪片一样的信件和包裹在亚特兰大的邮件分发部里堆成了小山。
“我的天哪,都已经是互联网时代了,为什么这些人还要用这么老土的办法,”一个邮件分发员拿着印戳抱怨着,“发发电子邮件,在博客上互相留言不行吗?”
“这是传统,比利。”另一个看起来更老的工作人员回答他。
“我只知道我要领和平时一样的工资,却要在这半个月做多十倍的工作。”那个叫比利的年轻分发员耸耸肩,抓起面前的几个包裹念了起来,“米奇老鼠、家庭合影集、伯尼兔睡衣,还有梅西百货的打折内裤和快过期的化妆品,这些没有价值的礼物有谁会在乎—”
比利的声音突然停了。
“怎么不接着念了?”那个年长的工作人员抬起头,只见比利手上掐着一个信封,正对着灯光观察里面的东西。
“我的天哪,这一定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奇葩的圣诞礼物。”
“那是什么?”比利的话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但仍然忍不住说,“我们是不允许拆客户的包裹的,你可别—”
“我根本不用拆!这里面的东西用手摸也知道。”
“到底是什么?”
“你绝对想不到—一枚25美分的硬币!”比利大笑着,“这家伙竟然寄了一枚25美分的硬币,有谁没见过硬币吗?还是没有停车费?谁会送这么糟糕的圣诞礼物?”
“这是寄到哪里的?”
“让我看看……这太奇怪了,”比利盯着信戳,过了半天才抬起头,“寄往一个我从来没听说过的中亚海岛,而寄出地址竟然写着……日本东京。”
比利盯着信又看了看,顺手把它扔进了待发送的邮筒里。
这是谁的硬币?
它又将寄给谁?
我们都不知道,那已经是另一个故事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