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汤姆·琼斯 上》(11)

第十一章《汤姆·琼斯 上》(11)

第九章

包括琼斯和帕特里奇之间有关爱情、寒冷、饥饿及其他事情的几段谈话;帕特里奇幸好及时转弯,没有向琼斯泄露一个性命攸关的秘密现在高山的阴影开始向大地大面积铺开,所有的鸟都已倦飞还巢,栖树息身。现在人世上属于最高级的阶层,都围坐在餐桌旁欢宴,而最低级的也坐下来用他们的晚餐。一句话,琼斯先生离开格罗斯特的时候,时钟正敲了五下。现在是隆冬季节,如果不是因为月光阻挡,夜色早已用它那肮脏的指头把黑色的帐幕拉过来,将整个宇宙遮盖上了。此时,月亮正带着一副和她一样过着昼夜颠倒生活的那些快活的人的又圆又红的面庞,从床上爬起来;她酣睡了一整天,为的是好玩个通宵达旦。琼斯往前走了没多远,就对天空中如此美丽的星球称赞起来。然后他转过身来问他的旅伴可曾见过如此美妙的夜色。帕特里奇一时回答不出这个问题,琼斯就接下去谈论月色之美,并且背诵了几段弥尔顿的诗;的确,在对天上日月星辰的描绘方面,弥尔顿高于其他诗人。随后他给帕特里奇讲了《旁观者》杂志上的一个故事,说有一对情人因为天各一方,难于相见,就约好在指定的时刻各自到一个地方去眺望月亮,以保持精神上的联系,以解相思之苦。两个人想到他们都在同一时刻,对同一物体凝神沉思,就会感到无限的欣悦。琼斯还补充说:“这样的情人,才真能做到心有灵犀,一定能真正体会到人类情感中最崇高的情意。”“这很有可能,”帕特里奇大声说,“不过,要是他们的身体不会觉得寒冷的话,我就会更加羡慕他们了,因为我现在差不多快要冻死了,恐怕走不到下一个客栈,我的鼻子就会被冻下一块儿来的。真的,这么深更半夜,我们竟然从我生平到过的一家最好的客栈里跑出来,简直是太愚蠢啦,老天爷会惩罚我们的。我敢说,我一辈子不论在哪儿,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高档的东西,就是全国最富裕的贵族在他的宅子里过的日子也不会有这家客栈里的生活好。如今我们丢开那么好的地方,却在这荒郊野外胡走瞎撞,天知道我们会撞到哪儿去。走偏僻的乡村小路。这事儿在我自己是没有什么的,可有些人就不会那么客气了,也许会说我们头脑不清醒呢。”“得了吧,帕特里奇先生,打起精神来,”琼斯说,“想想看,你还要去前线打敌人呢,难道还害怕这小小的一点儿寒冷吗?我真希望咱们能有个向导给指指该走哪条路。”“我能斗胆贡献一点拙见吗?”帕特里奇说,“愚者千虑,必有一得。”“那么你说该走哪条路呢?”琼斯大声说。“说实在的,两条路都不能走,”帕特里奇回答道,“唯一走得通的就是咱们来的那条路。要是咱们走得快一些,差不多一个钟头就能回到格罗斯特城里。要是还往前走的话,天知道咱们什么时候才会走到一个能歇脚的地方,因为我现在一眼至少能看出五十英里去,前面连一所房子也没有。”“你的眼力真好,一定看到一片极美的景色,”琼斯说,“再加上月光这么灿烂,景色一定更加美丽了。不过我决定顺着左边这条路走下去,看来这条路直通那座山,听人说那儿离格罗斯特城不远。现在如果你想和我分手,你完全可以回到格罗斯特去。至于我自己,我决心继续往前走。”

“先生,您太不友好了,竟然怀疑我有那样的想法,”帕特里奇说,“我所想的办法是为我们两个都好。不过,既然您已经打定主意要继续往前走,那么我也下定决心陪着您。请前进,我跟随。”

他们往前走了几英里地,彼此都没有说话。在这段时间里,琼斯常常发出长叹,本杰明也同样凄惨地呻吟着。但是两个人的原因却大不相同。最后,琼斯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大声说:“帕特里奇,说不定宇宙间那个最可爱的人这时候眼睛也凝视着我正看着的这个月亮呢。”“这是很可能的,先生,”帕特里奇回答说,“不过,如果我的眼睛能凝视着一盘香喷喷的烤牛腰肉,我才不管什么月亮不月亮呢。月亮,还有她那一对犄角[1],都让魔鬼拿去吧。”琼斯大声说:“看你说得多么粗鄙。请问,帕特里奇,难道你一辈子就没有尝过爱情的滋味吗?还是时光把你记忆里一切爱情的踪迹都冲刷得一干二净了呢?”“唉,”帕特里奇叹道,“要是我从来也不知道爱情是什么滋味,那我的运气可就太好了。我敢说,我对于这种感情的苦辣酸甜,没一样没有尝到。”“那么是你的妻子对你狠心吗?”琼斯问道。“确实是狠心之极呀,先生,”帕特里奇回答说,“她嫁了我之后,就变成世上最蛮不讲理的老婆啦。谢天谢地,如今她已经去世了。我曾经在一本书上读过,说月亮是收容死者灵魂的地方。要是我相信她现在在那里的话,我就再也不敢看月亮了。我怕看见她。可是,先生,为了您的缘故,我倒希望月亮是面镜子,而索菲娅·魏斯顿小姐此刻正在照这面镜子呢。”“亲爱的帕特里奇,”琼斯嚷道,“你这个想法太美妙了。我相信,这样的想法只有情人的脑子里才会有。啊,帕特里奇呀,我多么希望再看一看她的脸庞啊!可是,唉,可惜!所有这些金色的梦都永远消逝了,而唯一可以免除日后一切痛苦的办法就是忘却那个曾经给过我一切幸福的人。”“您真的认为没有希望再和魏斯顿小姐见面了吗?”帕特里奇说,“要是您听听我的建议,我可以担保您不但能和她见上面,而且还可以把她抱在怀里。”“啊,千万别把我引到这种念头上去,”琼斯大声说,“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断了这种念头。”“不然,”帕特里奇回答说,“要是您并不想把您的姑娘抱在怀里,那您才是个不同寻常的情人呢。”“得了,得了,我们别再谈这个题目了,”琼斯说,“不过,请问你有什么建议呀?”“既然我们现在是军人了,我就用军事术语来说吧,”帕特里奇说,“那就是:向后转!回到刚才那个地方去。虽然天色已经很晚了,可是今夜我们还能回到格罗斯特。但是如果我们往前走的话,叫我看哪,就这么永远走下去也碰不上客栈和人家。”“我已经对你说过了,我打定主意往前走,”琼斯说,“但是,我想让你回去。我很感谢你陪我走了这一段路,请你收下这一个几尼,作为我的一点儿微薄的谢意。不,如果再让你跟我走下去,我就太残酷无情了。我还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吧,我此去的主要目的和愿望就是为国王、为国家光荣献身。”“您那个钱,先生,我请您还是收回去吧,”帕特里奇说,“这会儿我决不想接您一个钱,因为我相信我现在比您还要富裕一些。您既然下定决心要往前走,那么我也下定决心跟随您。尤其是,既然您抱着这种绝望的想法,我想我就非要留在您身边照顾您不可了。您可以相信,我的看法比您的要谨慎稳重得多,正像您打定主意要捐躯,我却是下定决心尽量不让自己受一点伤。而且我还有一个让我心静神安的想法,这次去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因为有个天主教的神父那天对我说,这场乱子不久就可以平定了,他认为不会动起武来的。”“一个天主教神父!”琼斯大声说,“我听说这种人替他们的宗教说话的时候,总是靠不住的。”“不错,”帕特里奇回答说,“可是这个神父不但没有替他的宗教说话,还一再要我相信,天主教不会从这次改革里得到什么好处,因为查理王子[2]像所有英国人一样,也是个虔诚的新教徒,只是为了争夺王室的权力,才和其他一些天主教徒成了雅各宾派[3]。”“要是我相信他是一个新教徒的话,我也就相信他有权继承王位了,”琼斯说,“而且我毫不怀疑,我们一定能够打胜的。不过,看起来一场战争是不可避免的了。所以我没有你那位天主教神父朋友那么乐观。”“先生,不但如此,”帕特里奇说,“我所读过的一切预言书都说这场争吵将要流很多很多的血,说生着三个拇指的磨坊主人现在还活着,他将替三位国王牵马,血水将会深及他的膝盖。哎呀,老天爷发发慈悲吧,给咱们一点太平日子吧。”“你满脑子净装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琼斯说,“你这些一定也是从天主教神父那里听来的吧。他们那些异端邪说正好拿这些妖魔鬼怪做根据。国王乔治[4]的事业是追求自由和真正的宗教,换句话说,就是追求理性。朋友,即便布莱阿瑞奥斯[5]再世,仍然生着那一百个拇指,并且成为一个磨坊主人,咱们也一定能够胜利。”对此,帕特里奇没有回答。实际情况是,琼斯这番议论使他陷入极度的恐惧之中。有个秘密过去一直没有机会告诉读者,现在可以说出来了:帕特里奇实际上是个雅各宾派,他原来以为琼斯是他的同党,现在正要去参加叛军。他这么想自然是有些根据的。因为《胡迪布拉斯》中曾写过一个身材高、腰很长的妇人[6],或者也可以说维吉尔笔下那个多眼、多舌、多嘴和多耳的妖怪[7]已经按照她平日对事物真实性的理解,叙述了琼斯和军官吵架的原因。她竟然把索菲娅的名字换成了那位觊觎王位的人[8],说琼斯是为了向这个人祝酒而被打伤的。这话被帕特里奇听到了,他深信不疑。这也就难怪他对琼斯怀着上述的想法,并且在觉察到自己出错之前,还差一点向琼斯明白说出。读者如果回想一下琼斯第一次向帕特里奇表示自己的决心时措辞有些含混不清、模棱两可,也就不会觉得奇怪了。其实,即便琼斯的话说得再明白一些,恐怕帕特里奇也会做那样的解释,因为他深深相信全国人民都和他一条心,尽管琼斯是和军队一起走的,也没有让他这种想法有丝毫的动摇,因为他对军队的看法与对老百姓的看法没有什么不同。

但是不管他对詹姆斯和查理[9]多么关心,他更关心的还是他小本杰明自己。因此,一旦他发现身边这位旅伴的志向所在,就立刻认定,既然他要指望依靠琼斯发迹,就应该把个人的志向隐瞒起来,表面上装作已经放弃了自己的主张。因为他一直不相信琼斯和沃尔斯华绥先生的关系已经破裂到无法挽救的地步。帕特里奇自从离开那一带,一直和一些邻居保持通信,听到许多关于沃尔斯华绥先生如何宠爱这个年轻人的话(这当然有言过其实的地方)。那些邻居告诉帕特里奇,琼斯将要成为乡绅的财产继承人,而我们前面已经说过了,帕特里奇一直深信琼斯是沃尔斯华绥先生的儿子。

因此,他想,不管这对父子之间发生过怎样的争吵,只要琼斯先生一回家,两人必然会和解;如果眼下他利用这个机会努力讨好这位少爷,一旦他们父子和解了,帕特里奇料定自己准能得到好处的。我们前面已经说过,帕特里奇认为如果在劝说琼斯回家这件事上他能起到作用,他就会大大得到沃尔斯华绥先生的恩宠。

我们已经说过,帕特里奇是个性情善良的人,他本人又宣称过,他对琼斯和他的为人极为钦佩;不过我刚才说到的帕特里奇对前途所抱的希望,很可能在促使他参加这次远征上也起了一些作用,至少当他发现自己和这位少爷虽然像父亲和儿子或者像朋友一样一道旅行,却分属敌对的两个党派以后。我们之所以这样猜度,是因为我们注意到,尽管爱情、友谊、尊敬等在人的心灵上能起到强大的作用,但当聪明人想让旁人为自己的目的服务时,利益这个因素也是很难被忽略掉的。利益确实是一剂极好的药,就像瓦德的万灵丸[10]一样,服下去药力立刻就攻到你要它发生作用的地方,不论是舌头、手还是其他部分,立时见效,很少会有差池。

[1]犄角指弯月的两端,在腓尼基神话中,月亮女神生有一对犄角。

[2]查理王子见本书第7卷第11章注。

[3]雅各宾派当时拥护斯图亚特王朝复辟,拥护天主教。

[4]指当时的英国国王乔治二世(1683—1760)。

[5]布莱阿瑞奥斯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个怪物,以天为父,以地为母,生有五十个头,一百只手。

[6]《胡迪布拉斯》中把妇女当作“谣传”的化身。见该诗第2部第1节。

[7]《伊尼特》第4卷也谈到“谣传”,把它描绘成一个多眼、多耳、多舌、多口的妖怪。

[8]王位觊觎者指当时的叛军首领查理王子。

[9]觊觎王位者有两个,一是詹姆斯二世的儿子,史称老王位觊觎者;一是其孙子,史称小王位觊觎者。

[10]瓦德万灵药是18世纪英国一个江湖医生瓦德(1685—1761)所配制的一种药丸,曾经十分畅销。

第十章

两位行路人的一桩极不寻常的遭遇琼斯和他的朋友结束了前面一章所叙述的那段谈话之后,就来到一座非常陡峭的高山的脚下。琼斯突然停下来,抬头向上望望,有一会儿工夫站在那里,一言不发。最后,他叫了他的同伴一声,说:“帕特里奇,我想爬到山顶上去。那里的景色一定很好,尤其在月光下,会更加壮丽,一草一木都罩上庄严朦胧的月色,对一个想抒发忧郁之情的人,那一定是美不可言的。”“那是很有可能的,”帕特里奇说,“不过,如果山顶最适合抒发忧郁之情,那么我想山脚下一定能产生快乐之感,这两者之中,我宁愿要后者。一听您说要到山顶去,我就浑身发凉。叫我看,那是世界上最高的山峰了。不,您别这样,要是一定想找个地方的话,还是向低处走吧,低处可以避避寒气。”“你自己去找低处吧,”琼斯说,“不过可别走出听不见我的喊声的范围,我回来好招呼你。”“先生,您没有发疯吧?”帕特里奇说。“如果说想爬到山顶就算发疯的话,那我就是发疯了,”琼斯回答说,“既然你已经抱怨天太冷了,就请你留在山脚下吧,我要不了一个钟头一定回来。”“先生,请您原谅我,”帕特里奇大声说,“我已经下定决心,您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这个时候,他确实不敢单独留下来。虽然他什么都怕,但他此刻最害怕的是鬼怪。时值深更半夜,又是在这样的荒山野地里,特别适宜鬼怪活动。

就在这时,帕特里奇瞥见树丛中闪烁着一道微弱的光亮,似乎离他们很近的样子。他马上欣喜若狂地喊道:“噢,先生,上天终于听到我们的祈祷,把我们领到一所房子旁边来了。也许这是一家客栈呢。先生,如果您对我或者对您自己还有一点点的慈悲的话,就请您不要辜负上天这番好意,咱们一块儿到那个亮处去吧。不管它是不是一家客栈,只要里面住的是基督教徒,看到咱们这样处境艰难,我相信他们一定会给我们一个住宿的地方的。”琼斯经不起帕特里奇的苦苦哀求,终于同意了。于是两人就直奔那个发出光亮的地方走去。

不一会儿,他们就来到那所房子或者说茅舍跟前,这两种称呼都没有什么不合适的。琼斯连敲了几下门,里边没有人答应。帕特里奇满脑子都是妖魔鬼怪和巫婆术士一类的东西,这时候开始浑身发抖,嘴里喊道:“上帝呀,对我们发发慈悲吧!里面的人准是死了。这会儿什么亮光都看不见了。可是刚才我确确实实看到一支蜡烛点得明晃晃的呢。噢,这类怪事我以前也听说过的。”“你听说过什么呀?”琼斯说,“里面的人不是睡得太熟了,就是因为这个地方太偏僻,他们不敢开门。”于是,他又大声喊了一阵,终于,一个老太婆打开门上的一个小窗,问他们是什么人,有什么事。琼斯回答说,他们是迷路的旅客,看到窗口的光亮,想进来烤烤火,暖和暖和身子。“不管你们是谁,别来给我们找麻烦,”那个老太婆大声说,“这么深更半夜的,我决不会给任何人开门。”帕特里奇听到是人的声音,就不那么害怕了,他用最动听的话,苦苦央求老太婆让他们进去烤烤火,只烤几分钟时间,并且说他快要冻死了。其实他的冷,一半自然是出于天气寒冷,一半则出于担心害怕。他要老太婆相信,刚才和她说话的人是本地一位极有名望的乡绅。所有可以用来说服老太婆的话帕特里奇几乎都说了,但是有一句特别有效的话他却没有说,后来由琼斯做了有力的补充,那就是答应给她半个克朗。像老太婆这样的人是无法拒绝这么一笔巨额贿赂的,特别是借着月光清清楚楚地看见琼斯那文雅的外表以及和善可亲的举止,她就完全消除了最初怀疑他们是强盗的念头。最后,她同意让他们进去。到了屋里,帕特里奇看见有一炉很旺的火早已准备好了迎接他们,不觉心中大喜。

但是这个可怜的家伙,身子刚刚在炉旁暖和过来,脑子里永远占上风的那个念头就又使他惶恐不安起来。此人最相信的就是巫术,而读者也很难设想还有谁比现在站在他们跟前的这位老太婆更容易让他想到巫术的;她完全符合奥特维在《孤儿》[1]里描写的那个形象。说实在的,这位老太婆如果活在詹姆斯一世[2]的时代,就凭她这副模样,就可以把她送上绞刑架,几乎不需要任何罪证。

此外还有许多情况,也好像在合谋促使帕特里奇把她当作巫婆。帕特里奇想,她独自一个人住在这么偏僻的一个地方,住的这所房子从外观上看对她来说似乎已经太好了,而室内的摆设就显得更为雅致整洁。说真的,就连琼斯本人看了也相当惊异,因为除了房间里的陈设非常整齐外,还摆着大量足以引起收藏家注目的珍宝古玩。

当琼斯欣赏这些东西的时候,帕特里奇却坐在那里浑身直打哆嗦,坚信他是走进巫婆家了。那位老太婆说:“先生,希望你们尽量快一点儿,因为我想,我的主人马上就要回来了,就是给我双倍的钱,我也决不愿意让他在这儿碰上你们。”“这么说来你还有个主人哪!”琼斯大声说,“我得请你原谅,你这善心的老太太,我正奇怪为什么屋里摆着这么好的陈设呢。”“哎,先生,”她说,“要是二十件里有一件是我的,我就是个有钱人啦。可是,先生,你们别耽搁得太久了,他随时都会回来的。”“你做的是一件很平常的好事,难道他还会生你的气不成?”“哎呀,先生,”她说,“他是个怪人,跟平常人不一样的。他不同别人来往,除了夜里,很少出门,因为他不愿意被别人看见。这一带的人也都怕碰上他,单是他那副打扮就会把没有见惯他的人吓着。人家管他叫‘山中人’,因为他总是在夜里到山那边散步。我相信,这一带的人对魔鬼也没有对他那么害怕。他要是在这儿碰上你们,一定会很生气的。”“先生,咱们可别惹这位先生生气,”帕特里奇对琼斯说,“我现在可以上路了。我一辈子也没有像现在这么暖和过。求求您,先生,咱们赶紧动身吧。瞧,烟囱上面还挂着手枪呢,谁知道里面装子弹了没有?保不准他会拿它干出什么事来呢!”“帕特里奇,你什么也用不着怕,”琼斯大声说,“有我来保护你,叫你不遭受任何危险。”“不会的,我告诉你们吧,这一点倒不用担心,他从来也不伤害人的,”老太婆说,“不过,他不能不预备几件武器来自卫。他这所房子被骚扰过不止一次啦。就在几天前的一个晚上,我们好像还听见有贼在这周围转悠呢。他总是这么晚了一个人出去散步,竟然没有被什么恶人给害死,这倒真够奇怪的。不过,我刚才说过,这里的人们都怕他,而且我想,也许人们觉得他身上没有什么值得抢的东西。”“从他收藏的这些古玩来看,”琼斯大声说,“你的主人大概旅行过好多地方吧。”“先生,的确是这样,”老太婆回答说,“他是个最喜欢游历的旅行家,见识像他那么广的人可没多少。我猜想他可能在爱情上受过挫折,再不就是遭了别的什么事故,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跟他一道生活了三十多年,这些年来跟他说过话的人总共不超过六个人。”接着,她又恳求他们赶快离开这里,帕特里奇也在随声附和,但是琼斯却故意拖延时间,因为他的好奇心大发,很想见见这位不同寻常的人物。所以,尽管老太婆回答完他的问题后就催促他快些动身,帕特里奇在旁边甚至还扯他的衣袖,他还是不断找些问题向她发问,直到老妇人惊慌失色地说,她已经听到主人回来的信号了。就在这时,他们听见门外有不止一个声音在喊:“该死的老东西,快把钱拿出来。拿钱来,你这个老混账,不然就打烂你的脑袋!”

“哎呀,我的老天爷呀!”老太婆嚷道,“一定是坏人来欺负我家主人了。哎呀,这可怎么办哪!”“怎么啦,”琼斯大声问,“怎么啦?这些手枪里装子弹了吗?”“啊,好先生,里头真的什么也没装啊。哎呀,先生,求你们饶了我们吧。”原来她把屋里的两个人当作跟外面的人一伙的了。琼斯没有搭理她,赶紧抄起房里挂的一把旧的宽刃大刀,冲出房门。只见那位老先生正跟两个强盗打斗,一面苦苦哀求他们饶命。琼斯二话不说,挥起大刀扑过去,两个强盗见势头不好,立刻松开手,不敢和我们的主人公交手,急忙拔腿逃跑。琼斯救下了老人就已满足,并没有去追赶他们。其实,他很明白自己已经把那两人打得够狠的了,两个家伙一面跑,一面还吱哇乱叫。

老先生在扭打的时候仆倒在地,琼斯赶紧跑过去把他搀扶起来,十分关切地问强盗打伤了他没有。老先生凝视着琼斯,大声说:“先生,我没有伤着,没有受什么伤,谢谢您。上帝可怜可怜我吧!”“先生,”琼斯说,“我明白,先生,您甚至对有幸营救了您的人也怀着畏惧之心。我不能怪您有这种疑虑。不过,现在您确实不用再担心了,这里的人都是您的朋友。我们是在寒夜里迷了路,冒昧地到您府上,想借炉火暖和一下身子的。我们刚要动身,就听到您呼救。我想,救您实在是天意。”“天意,真是!”老人嚷道,“但愿如此。”“您可以相信,确实是这样的,”琼斯大声说,“先生,这是您的刀,我就是用它保护了您,现在仍然还给您。”老人把刀接过来,看到上面还沾着敌人的鲜血。他凝眸看了琼斯一会儿,然后长叹了一口气,大声说:“我请您原谅,年轻的绅士,我以前并不是个好生疑心的人,也绝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要是那样的话,就请您感谢上天好了。”琼斯大声说,“因为是上天让您脱离了大难。至于我,只不过尽了一个同类应尽的很平常的义务罢了。遇到任何相同处境的人,我也一样会营救的。”“让我好好看看您,”老人叫着说,“那么您也是个有血有肉的凡人?啊,也许是的。请到我的茅屋里坐坐吧。您的确是我的救命恩人。”

此时,那位老太婆正被两种恐惧搞得不知所措,一种是害怕她的主人,另一种是为她的主人而害怕。帕特里奇呢,甚至比她还要害怕。老太婆在听到主人跟琼斯的亲切交谈,并看清情况后,心绪也就稳定下来了。而帕特里奇呢,先是听到老太婆对那人的怪诞描绘,后来又因为门外那一阵骚乱,本已心惊胆战,现在一见那位老人穿戴得怪模怪样,就更加害怕起来。

说实在的,他那副模样,就是比帕特里奇先生胆子再大些的人见了,也会有几分惊惧的。他的身材十分高大,一缕很长的胡须,洁白如雪。他的身体裹在一件驴皮缝成的外衣里,腿上的长靴和头上的帽子全是别的兽皮缝制的。

老先生一走进屋,那个老太婆马上就向他祝贺,说他很侥幸地从歹人手里被救脱险。“是呀,是脱了险,”老人大声说,“真得好好谢谢这位救命恩人。”“哦,愿上帝赐福给他!”老太婆说,“我敢担保,他一定是一位高贵的先生。我本来还担心老爷会责怪我让他进来呢。我要不是趁着月光看出他是一位上等人,而且快要冻死了,我是决不会让他进屋来的。一定是哪位仁慈的天使把他送到这里来,引诱我把他放进屋来的。”

“先生,”老人对琼斯说,“我屋里恐怕没有什么吃喝的东西,除非您愿意喝一杯白兰地,我倒是有点上好的白兰地,藏了三十年了。”对此琼斯很恭敬而又得体地婉谢了。于是老人问他迷路的时候,正要到什么地方去,并且说:“说实在的,我感到十分吃惊,以您这样的仪表,竟然深更半夜步行赶路。我猜想,您一定是这一带的绅士,因为您不像习惯于不骑马走远路的人。”

“只看外表,”琼斯大声说,“往往容易受骗。有时候一个人的真相,从外表上看不出来。请您相信我,我不是这一带的人。至于我要到哪里去,说实在的,连我自己也几乎不知道。”

“不管您是谁,要往哪里去,”老人说,“反正我欠下您的情是永远也报答不完的。”

“我再着重说一遍,”琼斯回答说,“您并不欠我什么情。我救您所冒的危险,只是生命的危险,而我对生命并不看重,所以这里没有什么功劳可言。在我眼里,世上再也没有比生命更没有价值的了。”

“像您这样的年纪,年轻的绅士,”那位素不相识的人回答道,“竟会有这样的不幸,我实在为您难过!”

“一点儿不错,先生,”琼斯回答说,“我确实是人类中最不幸的人。”“您也许有过一个朋友,或者有一位情人吧?”对方问道。“先生!”琼斯嚷道,“您怎么一下就偏偏说出这两个足以使我发疯的词来呢?”“这两个词任一个都足以使任何人发疯,”老人回答说,“先生,我不再问下去啦。也许我的好奇心使我问得过多了。”

“不,先生,”琼斯大声说,“说真的,我不能责备您好奇心太重,因为此刻我也正感到强烈的好奇呢。请您原谅,先生,自从我走进您府上,所见所闻的一切都引起我极大的好奇心。我想以前一定发生过很不寻常的事,才把您推向今天这样的生活。我很有理由猜测,您自己过去也遭遇过不幸。”

老先生听了这话,发出一声长叹,接着又沉默了好几分钟,最后神情诚恳地看了看琼斯,说:“我曾经在书里读到过,说一副善良的相貌就是一封举荐信。如果这话不错,那么从来没有人得到比您更好的推荐了。还有一个原因使我对您起了思慕向往之情,要不是这样,我就是世界上最不知感恩的怪物了。除了用语言之外,我再也没有别的办法来使您相信我对您的感激之情,这是我感到很遗憾的。”

琼斯沉吟了片刻,回答道:“用语言来表达已经足以使我十分高兴了。先生,我已经对您说过我非常好奇。如果您能满足我的好奇心,我当然感激不尽。除非您有别的什么顾虑,使您不能吐露真情,不然的话,您能不能告诉我是什么事情促使您从人类社会中脱离出来,过着这种显然不是您生来应该过的生活呢?”

“在您救过我的命之后,”老人回答道,“我认为您的任何要求我都不能拒绝。如果您想了解一个不幸者的故事,我就讲给您听听。您的判断很正确,逃避社会的人一生的命运中往往有些不寻常的变故。不管这些变故看来是多么不可思议,甚至自相矛盾,实际情况就是这样,对人类的伟大的仁爱之心,使我们倾向于逃避人类,讨厌人类。这倒不是因为人们自私心太重所产生的罪恶,而是因为与这些罪恶有关的一些毛病,比如妒忌、恶意、背叛、残忍等等。真正对人类怀有仁爱之心的人是十分厌恶这些毛病的。他不愿看到并与之打交道,他宁愿躲开社会本身。但是,我可不是当面奉承您,看起来您并不像是我应当躲避或讨厌的那种人。不但如此,从您透露出来的一言半语听起来,我们两个的命运中好像还有些相似之处。不过,我希望您最后的结局比我圆满。”

说到这儿,宾主之间又相互恭维了一番。老人随后开始讲起他的身世。正在这时,帕特里奇插话了。现在他对老人的疑虑基本上已经消失,不过仍残留了几分恐惧。他提醒老人刚才答应的上好白兰地。于是,酒立刻被端上来,帕特里奇吞下去满满一大杯。

于是,老人不再多说闲话,径直讲起他的身世来,这些您在下一章可以读到。

[1]英国戏剧家奥特维(1652—1685)在《孤儿》一剧第2幕第1场里让剧中人物说他见到一个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老婆子。

[2]詹姆斯一世(1566—1625),原为苏格兰王,伊丽莎白一世逝世后,他继承了英格兰和爱尔兰的王位(1603—1625在位),称作詹姆斯一世。

第十一章

山中人开始讲述他的身世

“我于一六五七年出生在萨默塞特郡一个叫马克的村子里。我父亲是一个人们称之为务农为业的乡绅[1]。他自己有一份小小的产业,年收益大约有三百英镑。此外他还租了一片土地,每年的收入和那份产业大致相等。他处世稳重,勤劳持家,是个非常善于耕作的农民。本来他的日子可以过得很舒适的,怎奈他娶了一个母夜叉似的老婆,把他的家搅得鸡犬不宁。不过这种情况虽然害得他十分痛苦,却也不至于使他遭受贫困,因为他一直没有让他的太太走出家门。他宁可在自己家里忍受老婆那无休无尽的诟骂,也不愿由着她的性子,让她到外面大肆挥霍他的财产。

“这个赞蒂璧——(帕特里奇插嘴说,苏格拉底的妻子也叫这个名字。)这个赞蒂璧为他生了两个儿子,我就是那个小的。我父亲本来打算让我们都接受高等教育,可是我哥哥不幸因为受了我母亲的溺爱,对读书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以致上了五六年的学,很少甚至没有进步。于是,老师对我父亲说,这样再学下去也是毫无意义的了。最后,就按照我母亲的意思,把我哥哥从那个专制魔王(这是我母亲对那位老师的称呼)手中接回家来。就冲着我哥哥那个懒惰劲儿,这位老师对他的管教还远远不够,但这已经令我哥哥十分厌恶了。他不停地在我母亲面前诉苦,说老师怎样虐待他,而他的话,我母亲是没有一次不听的。”

“正是,正是,”帕特里奇大声说,“我就见过这种做母亲的。我自己就受过她们不少辱骂,而且都是些无理取闹。这种做父母的,自己就应该像他们的子女那样好好受点管教。”

琼斯把这位塾师训了一顿,叫他不要打岔。于是山中人又接着讲下去。

“就这样,我哥哥在十五岁上就和学问,甚至可以说和一切分手了,除了他的猎狗和猎枪。在枪法上,他堪称十分精通。说起来也许你们不相信,不但固定的目标他能做到百发百中,就连天空中正飞着的乌鸦他也确实打下来过。他也最擅长抓伏窝的兔子,不久他就被人们公认为这一带最出色的猎手了。他和母亲对获得这样的声誉极为高兴,就好像被称为最优秀的学者一样。

“看到我哥哥这么好的境况,最初我觉得我的命运比起他来很不好,因为我还得继续在学校读书。可是很快我就改变了这种想法,因为我在学问方面进步很快,读书也不那么吃力了,做功课甚至成了一件令我愉快的事,放假倒成了不快活的无聊日子。我母亲一向讨厌我,这时看到我越来越受到父亲的宠爱,并且发现,或者至少是认为,相比之下,我比哥哥更能得到有学问的人的赏识,尤其是本教区的牧师,于是她就把我当作眼中钉,让我在家里过得不痛快。因此,学生们通常所说的黑色星期一[2],对我来说反倒是一年中最美好的日子了。

“在陶顿[3]读完中学,我就进了牛津的埃克塞特学院,在那里念了四年。在第四年的末尾,突然发生了一件事,使我的学业完全停顿下来。后来我一生中所经历的一切,可以说都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在那个学院里,有一个年轻人,名叫乔治·格雷沙姆爵士。这个小伙子本来可以继承一笔相当丰厚的财产,但是按照他父亲的遗嘱,这笔钱要到他二十五岁时才能完全支配。不过,他父亲这种过分谨慎也并没有使他受委屈,因为他的监护人对他相当宽大,准许他在大学就读期间每年支用五百英镑。这样,他在大学里就养马、嫖妓,放浪形骸,挥金如土,即使全部家产都已归他掌握,也不过如此。他每年除了从监护人手里拿来五百英镑,还想办法另外花一千英镑。当时他已经过了二十一岁,随意借债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困难。

“这个小伙子除了有许多令人勉强可以忍受的坏毛病外,还有一个最可怕的毛病。他特别喜欢引诱家产不如他的青年超出本人财力限制跟他一道挥霍,因而使他们陷入破产的绝境,终于毁灭。而且被害的青年本来的品行越好,越有出息,越受人尊重,越富有理智,他从中获得的愉快和成就感就越大。就这样,他扮演着一个魔鬼的角色,到处寻找可以吞噬的人。

“认识这个人并和他交上朋友是我的大不幸。我素来勤奋好学,名声很好,这就刚好成为他蓄意作恶的一个理想对象。而且我本人的爱好也使他没有费多少力气就达到了目的。因为尽管我平时很用功,从读书中也得到很大的乐趣,但是有些赏心乐事对我的吸引力更大。因为我那时精力充沛,胆子大,有那种兽性,也有一点野心,我也非常喜欢拈花惹草。

“我和这位乔治爵士成为密友后不久,就成了他所有享乐生活的同伴。而一旦进入这种场合,不论我个人的爱好还是我那份旺盛的精力都不允许我只当个配角。在一切放浪纵欲方面,我都不甘居于人后。而且不久,在违规闹事方面我甚至干得很有名气,以致我在年轻人浪荡胡闹的排行榜上名列前茅。人们看到我当上了乔治爵士的不幸门徒,不但不为我惋惜,反而说是我引诱了那位少爷,将他拉下水,把他败坏了。尽管一切坏事都是他领头干起来的,但大家从不这样看待他。而我,最后终于受到副院长的严厉申斥,还差一点被学校除名。

“先生,您很容易想象得到,我此刻谈到的这种生活与我在文学上的进步是格格不入的。我越是耽于享乐,我对钻研学问就越发疏懒。结果必然是这样的。但是事情还不止于此。这时,我的花销不但大大超过了我原来的进项,而且也大大超过了我以准备参加文学学士学位考试为借口向我那可怜而又慷慨的父亲勒索来的钱。最后,我向家里要钱越来越频繁,数额也越来越大,以至父亲渐渐地相信了他从许多方面听到的关于我当时品行不端的传言。我母亲少不了在旁边添油加醋,她说:‘这就是你那位体面的绅士,那位能给你光宗耀祖的好儿子,这个家将来要靠他发迹呢。我满以为他这些学问会有多大出息,原来他是要把咱们一家给毁了。为了叫他好好读书,连很多必需的东西都不给他哥哥买,我本来指望他能给家里带来好处的,原来就是这样的好处哇——’她还说了许多类似的话,不过我想说这几句给你们听听也就够了。

“于是,我父亲就不再用钱而改用训斥来回答我提出的要求了。这样一来使我陷入了财务上的危机。不过,即使我父亲把他的全部财产都给我花销,就我当时拼命和乔治·格雷沙姆爵士比阔的情形来看,也是维持不了多久的。

“我因为手头缺钱,走到穷途末路,实际上已经不能再继续浪荡下去,这种情形本来很有可能使我头脑清醒过来,把精力重新投到功课上去,但我已不可能擦亮眼睛,从高筑的债台中解脱出来。而且实在也是乔治爵士的手段高超之处,他就是凭着这种手段把许多人引上了毁灭之路。而在把人毁灭了之后,他却嘲笑这些人是傻蛋,是纨绔子弟,竟敢同他这样的人比高低。为了达到毁灭别人的目的,他有时候也替这个人垫上一些钱,以便维持这个不幸的青年人在别人那里借债的信用。最后,正是因为那信用,这个人债台高筑,被拖入无法挽救的境地。

“随着财政方面的破产,我在精神上也陷入绝望的深渊。为了摆脱窘境,我什么坏事都想干。自杀也成了我认真考虑的问题。如果不是我的脑子里冒出了一个也许罪责较轻,但是更加可耻的念头,我毫无疑问会走自杀那条路的。”说到这里,他犹豫了片刻,然后大声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然没有洗刷掉这种行为给我带来的耻辱——提起它来我还会脸红。”琼斯说,凡是讲起来会使他感到痛苦的事情,他都可以略过去。但是帕特里奇急切地嚷道:“先生,请说给我们听听吧。别的我宁可都不听,也要听听这段故事。我既然盼望我死后别下地狱,我就担保一个字也不外泄。”琼斯正要训斥他,但是那位陌生人把他拦住了,接着说:“有个和我同屋的学生,是个性情稳重、生活勤俭的年轻人。他家里给他的钱虽然不是很多,但因为他平时节省,居然也积攒下来四十多几尼。我知道这笔钱放在他的写字台里。因此,我趁他睡觉时从他的裤袋里摸出钥匙,把他的全部积蓄据为己有,然后又把钥匙放回他的衣袋里,假装睡着了——其实我一眼也没有合,一直躺在床上等他起来去做祷告——这项活动对我来说已经很生疏了。

“胆子小的贼,往往因为过分小心,倒容易被人识破,而大胆的贼反而能逍遥法外。我的情形正是这样。假如我干脆大胆地砸坏他的写字台,他也许不会怀疑是我偷的,但是既然事情如此明明白白,偷钱的人是先拿了他的钥匙,所以他一发现钱不见了,就马上断定是同屋的人偷的。不过这个人平时胆小怕事,力气也远不及我大,而且我想勇气也大不如我,所以他不敢当面找我的事,那样他会吃眼前亏的。因此他马上跑到副校长跟前,先发誓说他自己确实遭了偷窃,然后说明了情况。既然他怀疑的对象是校园里人所共知的一个坏学生,他当然很容易就取得了一张拘票。

“幸亏第二天晚上我不在学院里,因为那天我陪一位姑娘驾车到威特尼斯游玩去了。我们是在威特尼斯过的夜。第二天早晨一回到牛津,就碰到一个伙伴,他把有关我的一些情况告诉了我,让我听了足以马上掉转马头,向另一个方向跑去。”

“我请问一下,先生,他提到了拘票没有?”帕特里奇说。可是琼斯请那位老先生不必理睬这些唐突的问题,只管讲下去。老人就接着说:“这时候,我就放弃了回牛津的念头,第二步的办法自然就是到伦敦去一趟了。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那个姑娘,她一开始竭力反对,可是等我一拿出手里的钱来,她就立即同意了。我们穿过田野,直奔赛伦赛斯特大道,一路都是以最快的速度前进的,所以第二天晚上就到达了伦敦。

“如果您想一想我当时是待在什么地方,以及同什么人在一起,您就一定会明白我靠着卑劣的手段得来的钱没过多久就花光了。

“这时我的境况比以前更加穷困不堪,连日常生活必需品都闹了饥荒。当时我已经深深地爱上那位情妇了,看着她同我一样惨遭颠沛流离之苦,我的心里非常难过。眼睁睁地看着你心爱的人遭受苦难,你却不能解救她,同时又想到把她害到这步田地的正是你自己,这恐怕是没有亲身体验过这种惨境的人所无法体会到的一种痛苦的折磨。”“我打心底里相信您的话,”琼斯大声说,“我打心底里同情您的处境。”说完之后,他在房间里胡乱地转了几圈,最后向主人道了歉,一下子倒在椅子上,叫道:“谢天谢地,我总算躲过了这种惨境!”

“这种情况,”那位老先生继续说,“使我的处境更加可怕了,以致到后来我再也忍受不下去。我深深地爱着这个女人,尽管我知道朋友中间有一半都跟她姘居过,我还是下定决心要娶她为妻。我宁愿压抑我本能的欲望,不吃不喝,也不忍心拒绝她那最荒唐的索取。但是这个妙人儿还是不肯同意这桩世上每一个人都会认为对她极为有利的婚姻。也许是因为她看出我整天为她苦恼、发愁,而对我产生了同情,想就此结束我的痛苦。不久她果然找出一条把我从麻烦和愁苦中解脱出来的办法,正当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满足她的欲望时,承她大发慈悲,把我出卖给她在牛津的一个旧相好;又承这个人的殷勤照顾,我马上就被逮捕,关进了监狱。

“在监狱里,我才开始认真反省自己过去的罪过,想到自己所犯的过失给自己招来的灾祸,想到我一定会给世界上最慈爱的父亲带来的忧伤。当我又回想到我的情妇对我的背叛时,更是感到极大的伤痛和恐怖。我不但不想再多活下去,反而已经对生命产生了憎恨。死亡,只要它不同时给我带来耻辱,我愿意当作最亲爱的朋友来拥抱它。

“巡回法院[4]快要开庭了,他们根据法庭的传票把我押到牛津去。我本以为在那里我一定会被审判定罪的,可是使我大为吃惊的是,竟然没有原告出庭控诉我。巡回法庭闭庭时,我因未被起诉而获释。事情很简单,我那位同屋同学已经离开了牛津,究竟是由于懒得找麻烦,还是由于别的原因,我就不得而知了。反正他不愿意再往里面纠缠了。”

“也许,”帕特里奇喊道,“他不愿意自己的手上沾您的血。他这样做是很对的。要是那个人因为我做证而上了绞刑架,那我就永远也不敢独自睡觉,因为我害怕看见他的鬼魂。”

“帕特里奇,”琼斯说,“再过一会儿,我简直要弄不清楚究竟你是比较勇敢呢还是比较聪明了。”“先生,”帕特里奇回答道,“要是您乐意的话,您尽可以嘲笑我,可是如果您听了我给您讲的很短的小故事——是一件真事,您也许就会改变看法了。在我出生的那个教区上——”这时,琼斯本想拦住他,不要让他再说下去,可是那位陌生人出面替帕特里奇求情,要让他把那个故事讲出来,而且说因为自己要利用这段时间好好回忆一下他的经历。

于是,帕特里奇就这样讲下去:“在我出生的那个教区上,住着一个农民,名叫布莱德尔。他有个儿子,叫弗兰西斯,是个很好的很有前途的青年。我跟他一起上的文法学校,我记得他的水平已经达到阅读奥维德的《诗体书信集》了。有时候他能一连翻译三行诗,不需要查一回字典。而且他是个很守规矩的小伙子,礼拜天教堂做礼拜,他从没有缺过一次。大家公认他是全教区的唱诗能手之一。不过,有时候他确实会多喝一盅两盅的,那就是他唯一的缺点了。”“好啦,还是快讲那个鬼魂吧。”琼斯大声说。“先生,别着急,我马上就会讲到的,”帕特里奇说,“您要知道,这个农民布莱德尔丢了一匹母马,我记得是栗色的。过了不多久他的儿子弗兰西斯去欣顿赶集,大概是在——我记不准确切日期了。他在集市上,您说巧不巧,刚好碰上一个人骑着他父亲那匹马。弗兰西斯马上大声喊起来:‘抓贼呀!’那时他们正在集市的正中心,所以您知道,那贼是没法儿跑掉的。于是,大伙就把这个贼捉住,押到法官面前。我记得主审法官是诺伊尔的威洛比法官,他是一位非常可敬的绅士。他先把犯人关进监狱,叫弗兰西斯具结。我记得他们是这么说的。这个难懂的词是由‘具’和‘结’两个部分组成的,但是合在一起可跟单个部分的意思不同了,像其他许多复合词一样。最后,巡回法庭的佩奇大法官开庭审判了。那个家伙就被提到法官面前,弗兰西斯也被叫去做证。说老实话,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位法官问弗兰西斯控告犯人什么罪名时的脸色。他这一问把可怜的弗兰西斯吓得从脚跟往上浑身发抖。‘我说,小伙子,’大法官说,‘你有什么可说的?别光站在那儿哼哼唧唧的,有话大声讲出来!’不过过了一会儿,他又变得对弗兰西斯很客气,而对那个家伙大发雷霆。当大法官问那家伙有什么可以替自己辩护时,那家伙说,马是他捡来的。‘哈!’法官说道,‘你的运气可真不坏。我在这个审判区巡回审判了四十年,这一辈子还没有捡到一匹马呢。不过我还要跟你说一句,朋友,你的运气比你想的还要好:你不但捡到一匹马,我担保你还会捡到一根缰绳[5]呢。’说真的,我永远也忘不了他这句话。他说完之后,大伙全都哈哈大笑起来。是呀,谁能忍得住笑呢?他还开了许多旁的玩笑,但是现在我都记不住了。他说什么他对马术还懂得一些,也把大家逗笑了。那位大法官准是一位既有胆量又有学问的人。听一听这种与生死有关的案子,真是好玩极了。我认为有一件事他做得太过分了,那就是这不准犯人的辩护律师说话,尽管犯人的辩护律师要求只说一句,大法官也不愿听,但是竟让原告的辩护律师讲了半个多小时。那么多人对付一个犯人,我认为未免太过分了。大法官、审判长、陪审员,还有好些律师和证人,一齐来对付这个可怜的人,而且那人还是用铁链锁住的人。反正那个家伙最后也被绞死了,事情只能是这个结局。但是可怜的弗兰西斯从此以后心里再也没有安生过。只要他一个人待在黑处,就总能看到那个家伙的鬼魂。”“啊,你要讲的故事就是这些吗?”琼斯大声问道。“哦,不,不,”帕特里奇回答说,“上天发发慈悲吧,我就要讲到这个故事的节骨眼上了。有一天晚上,弗兰西斯从酒店里出来,正穿过一条又长又黑的窄巷子,就迎面撞上那个家伙,鬼魂穿着一身白衣服,直向他扑过来。弗兰西斯是个健壮的小伙子,也向鬼魂扑过去,两个就扭打在一起了。可怜的弗兰西斯这回可被打惨了,他后来好不容易才爬回家。他因为挨打受伤,又受了惊吓,病了整整两个礼拜。我说的这一切都是千真万确的,全教区的人都可以做证。”

陌生人听了这个故事微微笑了笑,琼斯则笑得前仰后合。帕特里奇见此情景,就大声说:“啊,先生,您要笑就尽管笑吧。有些人听了也笑来着。尤其是一位乡绅,人们都认为他比一个无神论者好不了多少。这位乡绅断定,跟弗兰西斯交手的就是一头牛犊子,因为第二天早晨有人在巷子里发现一头白脸的死牛犊子,哼,真好像牛犊子也会向人扑过去似的。再说,弗兰西斯对我说过,他肯定知道那是个鬼魂,不论走到哪个基督教国家的法庭上,他都可以宣誓做证。那天晚上他也就喝了一两升酒。愿上帝保佑,我们手上可别沾上一滴血!”

“好了,先生,”琼斯对那位陌生人说,“帕特里奇先生已经讲完了他的故事。我希望他以后再不要插嘴了。您要是高兴的话,就请您继续讲下去吧。”于是,老先生又讲述起他的经历来。不过,既然他有了一个歇息的机会,我想也应该让读者休息一下。因此本章就此结束。

[1]乡绅而务农,指有较高社会地位的自耕农。

[2]黑色星期一是学生用语,指假期结束、返校上课的第一天。

[3]陶顿是萨默塞特郡的首府。

[4]英国高等法院把全国分作若干个巡回审判区,每年轮流到各区举行三四次巡回审判。

[5]原文halter有缰绳和绞索两个意思。

第十二章

山中人继续讲述他的经历

“我现在重新得到自由了,”那位陌生人说,“但是我也丧失了自己的名誉,因为一个人仅仅由法庭公开宣布无罪释放,和在自己良心上及世人心目中被宣判无罪是大不相同的。我对自己的罪行十分清楚,自感没脸见人。所以我决定第二天早晨,不等人们在大白天看到我,就悄悄离开牛津。

“离开牛津后,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回家去见父亲,尽力求得他的原谅和宽恕。但是我没有理由期望他对我过去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我也深知他对一切欺骗行为向来是深恶痛绝的,因此,我不能指望他会收留我,特别是当我想到家里所有的权力都操在我母亲手里的时候。不,即使我拿得准我父亲会饶恕我,就像我拿得准他会憎恨我过去的所作所为一样,我也仍然拿不准自己有没有脸回去见他,拿不准我能不能不顾一切、忍辱含垢地跟那些知道我干过那样下流事的人住在一起。

“因此,我又急忙回到伦敦,这个城市是忧伤和耻辱最稳妥的藏身之所,除非是知名度很高的人物。在这里,你可以享受孤独的好处,而不会感到它的不便,因为你既能独处,同时却又生活在人群之中。你要么坐下,要么行走,都没有人理会。喧闹、匆忙、川流不息的事物都能让你消虑忘忧,使你的精神不受折磨。说得更确切一些,使你不受忧伤和耻辱的折磨。这两样是世界上最有害身心的食品。不少人只是在公众面前才略微品尝一下,而有些人却在独处的时候饱尝其滋味,甚至达到痛不欲生的地步。

“但是人类的事总是有益之处和有害之处相伴的。有些人,我指的是那些身上没有一分钱的穷光蛋,他们对于人们这种漠不关心的脾性又感到很不方便,因为陌生人当然不会来打扰,但同时也不会送食品、赠衣服给他们。有些人即便是在里登大厦市场[1]里,也和在阿拉伯沙漠上一样,很容易被饿死。

“现在,我正不走运,缺少世界上那最邪恶的东西——钱。我想有些作家之所以这么称呼它,一定是因为他们自己因钱多而受累了。”“先生,请原谅我冒昧打断您,”帕特里奇说,“我不记得有哪位作家曾把钱称作罪恶,倒是有人把钱称作罪恶的根源。财富,罪恶的刺激者,乃从地下掘出。[2]”“啊,先生,”陌生人接着说下去,“不管它是罪恶也好,还是罪恶的根源也好,反正我当时一分钱也没有,同时也没有一个朋友,我想连个认识的人也没有。一天傍晚,我正饿着肚子,十分凄惨地从法学院走过,突然听到有人很亲切地叫我的名字。回头一看,我立刻认出招呼我的是曾经跟我在一个学院读书的同学。他是一年多以前,在我还没有遭受不幸的时候离开大学的。他叫沃特逊,他走过来热烈地和我握手,表示见到我十分高兴,并且提议我们两个马上同去喝几杯。刚开始我推说自己有事,婉言谢绝了。但他十分殷勤恳切,而最后,我的饥饿终于克服了我的体面之心。我老老实实地对他说我口袋里没有钱,不过我还是撒了个谎,说是因为早晨换了裤子。沃特逊先生回答说:‘杰克,咱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怎么说这话呢。’于是,他就挽着我的胳膊,拽着我往前走。但是他其实并不需要用多大力气,因为我自己想去的愿望拽我拽得比他更有力。

“就这样,我们进了行乞修士大街,您是知道的,这是个寻欢作乐的好去处。走进酒馆,沃特逊先生根本不理睬卖饭菜的,而只和酒保打了招呼,因为他一定是认为我早就吃过饭了。而实在的情形完全相反。所以我就又撒了一个谎,对这位朋友说我为了办一件重要的事到离城中心很远的地方去了一趟,匆忙之间只吃了一块羊排,所以很饿,希望他在请酒之外,再添上一份牛排。”“有些人应该记着他们说过的话,”帕特里奇大声说,“不然的话,难道您在裤子里刚好只找到够付一块儿羊排的钱吗?”“您说得太对了,”陌生人回答道,“我相信一切假话到底总会露马脚的。还是接着说下去吧。这时,我高兴极了。酒肉下肚,立刻使我的精神高涨起来,同这位老同学谈得十分畅快,特别是我认为他对我离开大学后经历的一切毫无所知。

“但是他并没有让我在这种快意的幻觉中沉醉多久。他一手举着酒杯,一手抓住我,说:‘老伙计,我恭喜你,恭喜你了结了那桩案子,被体面地无罪开释了。’我听到这些话,如五雷轰顶,手足无措。沃特逊看出这光景,就接着说道:‘别这样,这没有什么要害羞的,老兄。现在你被放出来了,谁也不敢再说你有罪。可是请对我说实话,我们是老朋友了。我倒希望你真的偷了他的钱。在我看来,把这个没出息的胆小鬼弄个一干二净是一件值得称赞的事。我倒觉得你最好拿他两千个几尼,而不是两百个。说说,说说,老伙计,在我面前,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你现在并不是在一个臭牧师面前忏悔。为了这件事,我要是不尊敬你,就叫我下地狱。既然我死后不想下地狱,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干出这种事来。’“他这么一说,使我的羞耻感稍稍得到了减轻。这时候,酒劲儿似乎也让我敞开了胸怀。我就直言不讳地承认我那次偷了东西,不过我告诉这位朋友,他听到的所偷钱的数目并不准确,实际上只有他说的那个数目的五分之一多一些。

“‘我觉得那实在太可惜了,’他说,‘我希望你下一次运气会好一些。其实,你要是肯听我出的主意,那你就用不着再冒这种险了。你看这里,’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几个骰子,‘就用这东西。这才是发财的好帮手。这才是一位专治钱包疲软的小大夫。只要你照我的话去办,我会指点你怎样去把那些窝囊废的钱包掏空,而没有任何登高腾空的危险。’”

“登高腾空!”帕特里奇嚷道,“先生,请问那是什么意思?”

“那是一句黑道上的话,”山中人说,“指的就是上绞刑架。因为赌徒和强盗干的行当差不多,所以他们用的黑话也大致相同。

“我们两个把自己瓶里的酒都干了。这时,沃特逊先生说赌局正要开场,他必须去一下,同时,他也再三劝我跟他一道去碰碰运气。我回答说,目前我实在没有能力,这一点他是知道的,因为我曾告诉他我的裤袋里一个钱也没有。说老实话,我本以为,从他一再表示的亲热劲儿来看,他准会借给我一小笔钱做赌本的,但是他只回答说:‘没关系,老伙计,你只管大胆去扫他们一圈。(这时帕特里奇正要开口问那个词是什么意思,琼斯把他拦住了。)可是一定要仔细看人行事。我会告诉你找谁合适。既然你对这里的情况不熟悉,又分不出哪个是行家,哪个是冤大头,我的指点还是很必要的。’“这时,账单开出来了,沃特逊付了他自己那份账,就要离开。我有些羞怯地提醒他我没带钱。他说:‘那不算什么!到门后头去记一笔账,要不就干脆大胆地走出去,谁也不要理睬。噢,等一等,’他又说,‘这么办吧,我先下楼去,随后你把我这些钱也留下,到柜台上去记个总账,我在拐角的地方等你。’我对他这个办法表示不很满意,并且暗示他说,我本来以为两个人的账都由他来付的,但是他赌咒发誓说,他口袋里实在连一个六便士也没有了。

“于是,他走下楼去,我也只好拿起钱来紧跟在他后面。我听到他对茶房说,钱放到桌子上了。茶房从我身边走过,上了楼。我尽快跑到街上,因此就没有听到茶房因为没找到钱而发出的惊呼。走过柜台的时候,我也照他的吩咐,一声没吭。

“我们径直来到赌桌前。我真没想到,沃特逊先生竟然像许多旁的赌客一样掏出一大把钱,放在自己面前。在这里,毫无疑问,每个赌客都把自己跟前的那一堆当作鱼饵,要把周围别的赌客面前的钱堆钓过来。

“在这里叙述命运女神(或者不如说骰子)在她的神殿里所玩的种种变幻无常的把戏,未免枯燥乏味。总之,桌子这一头的金山顷刻之间被夷为平地,而另一头的平地却忽而升为高山。富的转眼变穷,穷的转眼暴富。哲学家再也找不到比这里更好的场所来教导他的学生去蔑视财富,至少再也没有比赌场更好的地方让哲学家来说明财富之来去无常、极不可靠了。

“我自己呢,那笔小小的本钱后来越来越多,变成一笔可观的数目,但最终也输得一干二净。沃特逊先生经过多次输赢变幻之后,有些激动,站了起来,声称他已经整整输掉一百英镑,坚决不再赌下去了。然后他走到我跟前,要我陪他回那家酒店,但是我坚决拒绝了,我对他说,我无论如何不愿再陷入那种狼狈的境地,更何况他现在也输得精光,跟我一样没有一个钱了。‘胡说!’他说,‘我刚跟一个朋友借了两个几尼,你拿一个去花吧。’说完,他立刻把一个几尼塞到我手里,我也就不再坚持下去了。

“回到我们刚才很不光彩地离开的那个酒店,一开始我的心里有点打鼓,但是当我听到茶房态度很客气地对我们说,刚才我们可能是忘记付账了,我心里才感到坦然。我立刻掏出早已准备好的那个几尼,叫他拿去结清了欠款,至于后来他很不公正地说我记性不好,我也不加计较地默认了。

“沃特逊先生点了一顿他所能想象的最奢华的晚餐。以前,他喝一点普通的红酒就尽兴了,现在他却不喝最名贵的勃艮第就不过瘾。

“不久,有几位先生离开赌桌,来到这家酒店。后来我才发现,原来他们到酒店不是来喝酒的,而是来做一种生意。那些真正的赌棍都装出一副很难受的样子,一滴酒也不沾,却拼命灌两个年轻人喝,后来那两个年轻人果然被他们骗得分文不剩。他们干起这种事来真是毫不留情。骗来的钱我也有幸分了一杯羹,尽管他们并没有让我深知他们的密谋。

“他们在这酒店里设的赌局,有一件特别奇怪的事,就是赌局刚开始的时候,半张桌子上都被金币盖满了,这金币逐渐减少,到第二天(是个星期天)中午赌局收场的时候,桌面上竟连一个金币也不见了。更奇怪的是,除了我自己,所有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不嚷着输了钱的。那么,这些钱究竟到哪里去了呢?除非说都被魔鬼拿走了,否则无法解释。”

“一定是被魔鬼拿走了,”帕特里奇说,“因为即使房子里有许多许多的人,魔鬼也能用隐身法把任何东西拿走。要是他把那些在应该做礼拜的时候还赌博的坏人全部抓走,我是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我趁这个机会还可以告诉你们一件真人真事,有一个男的去跟别人的老婆偷情,魔鬼就把这人从床上抓起来,把他从钥匙孔里带出去了。我亲眼见过魔鬼抓走人的那座房子,这三十年来,那房子一直空着,没人敢住。”

尽管琼斯对帕特里奇这种无礼的插嘴有些生气,但是听到他这一番傻话,却又忍不住笑起来。那位陌生人也笑了笑,然后接着讲他的身世。下一章就是他所讲的内容。

[1]里登大厦市场是当时伦敦的肉市。

[2]引自奥维德《变形记》第1卷。

第十三章

继续前面的故事

“我这位大学同学,现在又把我带进一种全新的生活中。我很快就结识了一帮赌场上的骗子,并且参与了他们的密谋诡计,我的意思是指学会了欺骗赌场生手的手段。但是其中最高妙精致的手段只有帮里极少数人掌握着,而他们都是帮派里的头面人物,这种光荣是我永远没有指望获得的。我一向生活没有节制,脾气又容易暴躁,这些都妨碍我在这门艺术上获得很大的成就,因为这种艺术所需要的沉着冷静绝不下于最刻苦严厉的哲学流派。

“我和沃特逊先生相处得再也没有那时亲密了。沃特逊先生不幸也有我刚才说的第一种毛病,而且还相当严重,因此他也没有像其他某些赌棍那样靠干这一行发财。他在这里的情况是一阵穷一阵富,在公共赌场上从初出茅庐的傻瓜那里赢来的钱,往往又一边喝着酒,一边输给那些比他更冷静沉着的朋友,而那些人是滴酒不沾的。

“不过,我们两个就这样对付着过日子,过得很不舒服。这个行当我干了两年。在这期间,我尝尽了千变万化的命运小儿的捉弄,忽而财运亨通,享尽荣华,忽而贫困至极,同难以置信的匮乏挣扎搏斗。今天是驷马高车,铺金盖银,明天又一文不名,食不果腹。往往是头天晚上还穿在身上的华丽衣装,第二天早晨就得送进当铺。

“有一天晚上,从赌场回来,我输得身上一个便士都没有了。在街上我遇到一场骚乱,一大群闲杂人等围在一处。因为当时我身上也没有什么怕被小偷偷去的东西,我就挤进人群中。一打听,原来是一个人遭了抢劫,并且挨了那些抢劫者的毒打。受伤的人浑身是血,虚弱得几乎站不住脚了。尽管我被当时的生活和来往的朋友们弄得几乎不知道什么叫体面,什么叫诚实,但是我的恻隐之心还没有完全丧失掉。我立刻走上前去,表示愿意帮助这位不幸的人。他很感激地接受了我的好意,把自己托付给我,恳求我把他送到一家酒店去,在那里,他可以请到一位外科大夫。他说他因为失血过多,已经虚脱了。看来遇到我这样一个打扮得像个绅士的人,他感到很高兴。因为在场的其他人,单从外表上看,都让他难以信任。

“于是,我搀着这个可怜的人的胳膊,把他送到我们这些赌棍经常碰头的那个酒店,因为那碰巧是离这里最近的一家。更幸运的是,当时酒店里正有一个外科大夫,他立刻过来照护,为他包扎好伤口。大夫说他的伤没有致命的危险,我听了自然也很高兴。

“外科大夫迅速而熟练地处理完受伤者的伤口之后,就问他住在这城里什么地方。那人回答说,他早晨刚从外地来到伦敦,他的马还拴在皮卡迪利[1]一家客栈里,此外他没有别的住处,在这城里也很少有熟人。

“这个外科大夫叫什么名字,我忘记了,只记得第一个字母是R,在医学界是数一数二的,并且还是国王的首席御医[2]。他不但医术高明,而且还有很多美德,慷慨豪爽,心地善良,乐于助人。他提出用自己的马车把受伤者送回客栈去,同时还小声对那人说,如果他需要钱的话,他也可以帮他一点。

“那个可怜的人这时实在顾不上对他这番盛情表示感谢了,因为他已经定睛看了我好一会儿,然后就倒在椅子上叫道:‘噢,我的儿子!我的儿子!’跟着就昏倒了。

“在场的人都以为他昏倒是因为失血过多。但在这之前我已经觉得这人的相貌有些像我父亲,现在我的猜测得到了证实,我已经确信出现在我面前的正是他老人家。我立刻扑到他跟前,把他抱住,如饥似渴地亲吻他那冰冷的嘴唇。说到这里,我必须拉上幕布,遮住一个我无法描绘的场景。因为尽管我没有像我父亲那样昏厥过去,但由于吃惊和恐惧,有几分钟时间我精神恍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到我父亲苏醒过来,我才发现我是躺在他的怀里。我们热烈地拥抱在一起,眼泪从两人的面颊上滚落下来。

“绝大多数在场的人好像都被这个场面深深感动了,而我和我的父亲,却好像都有一种被人看作演员的感觉,恨不得马上逃开这些人的目光。因此,我父亲就接受了大夫的盛情,用了他的马车,我也陪着他到了他下榻的客栈。

“当我们父子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才用温和的口气责备我不该这么久不给他写信,但是他只字不提不写信与造成我和家庭隔绝的原因——我那桩犯罪行为。他告诉我,我母亲已经去世了,他一定要我同他一道回家去。他说,他长期以来为我的事极为担忧焦虑。他担心我遭到的厄运比死更可怕,所以他也说不清是害怕我死掉还是希望我死掉。最后,他说,邻居有一位绅士,也是从那个地方把儿子找回去的,并且告诉了他我所待的地方。他说,他这次到伦敦来的唯一目的就是要把我从目前这种生活中解救出来。他感谢上天,自己有了这番危险遭遇,虽然差一点把性命丢了,但总算把我找到了。想到他之所以没有丧命,有一部分是出于我的恻隐之心,他感到非常高兴。他表示,要是我事先知道我搭救的人是我父亲,那只是出于孝心,也没有我这种恻隐之心更让他感到欣慰。

“尽管我荒唐堕落,但是还没有到对慈父这般的爱心无动于衷的地步,而这种爱我是根本不配承受的。我立刻答应一定听从他的吩咐,等他养好伤,一能上路,我就跟他一起回家。有了那位医术高明的大夫诊治护理,没过几天我父亲就适宜远行了。

“在这期间,我一直没有离开我父亲。在我们要动身的前一天,我向几个最亲密的朋友辞行,特别是沃特逊先生。他劝我不要单纯为了顺从一个老糊涂虫一阵心血来潮的想法,就把自己的一生葬送了。他就是这么说的。但是不管他怎么劝说引诱,都是徒劳的,我终于重新回到我自己的家。我父亲极力催促我考虑婚姻大事,但是我心里极端反对这种念头。我已经尝过恋爱的滋味了,您也许知道,最温柔、最强烈的情感往往会走到多么极端的地步。”说到这里,老人停顿了一下,很诚恳地看着琼斯。就在这一瞬间,琼斯脸上忽而变得通红,忽而变得苍白。老人看到了这情形,但没说什么,继续讲了下去。

“我的生活既有了保障,我就又致力于学问了,而且比以前更加努力。我只把时光花在阅读真正谈哲学问题的书上,古代和现代的都有,而许多人却把哲学只不过看作是取笑和讥讽的题目。这时我开始阅读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的著作,以及其他古希腊留给后世的无价之宝。

“虽然这些作家没有传授给我任何足以获得财富和世俗权力的方法,但教我学会如何去藐视金钱和地位。他们使人心胸开阔、志气高尚,使人们更加坚定地面对变幻无常的命运。他们不但教人以智慧,而且传授给人们明智的处世之道,清楚地向我们证明,假如我们希望在尘世上获得最大的幸福,或者想免于遭受从四面包围和袭击我们的灾难,就只有用这种智慧做我们的向导。

“此外,我还从事另一种学问的研究。和这门学问比起来,最明智的异教徒所阐释的哲学只不过是一些梦呓和泡影,而且,就像一些无聊的讽刺家所形容的那样,其中的确充满了虚荣之词。这种学问就是那种只有在《圣经》里才能找到的神圣智慧,因为《圣经》教我们认识并且相信的东西,比整个世界所能提供给我们的更值得我们用心和致力。这智慧是上天亲自为我们揭示出来的,如果没有上帝的帮助,哪怕很小一点这样的智慧,也是世上最高的才华所永远也不能领会的。这时,我才开始感觉到自己过去在那些最杰出的异教作家身上所花的全部时光几乎算是白费了。因为,无论异教作家讲的那些道理多么可喜、可爱,而且多么适合我们尘世的行为规范,但是如果拿来同《圣经》所显示的光荣比较一下,即使他们的最好著作也显得微不足道,其作用之琐碎轻微,就像孩子们为他们玩的游戏所定的一些规矩一样。当然,哲学使我们更加聪慧,但是基督教却使我们更贤良。哲学使我们的心灵更高尚更坚强,基督教却使我们更温和、更仁厚。前者使我们获得人类的赞美,后者使我们获得上天的眷宠。前者使我们享受世上暂时的幸福,而后者却给我们天上永久的幸福。我由于一时兴奋,说了这么多的话,恐怕你们要厌烦了!”

“一点儿也不觉得厌烦,”帕特里奇说,“上帝不允许我们厌烦美好的东西!”

“我差不多有四年时间,”那位陌生人继续说,“都完全沉浸在这种使我感到极大快乐的冥想之中,丝毫没受世俗人事的骚扰。四年之后,我丧失了世上最慈祥的父亲,他是我全心全意地爱着的人,所以我的悲痛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这时,我就把书本完全丢在一旁,整整一个月都是在悲痛和绝望中度过的。直到后来有一天,时间,这位医治心灵创伤的最好的大夫,终于使我从中解脱出来。”“是呀,是呀,时间是万物的吞噬者。”帕特里奇说。“这之后,”陌生人接下去说,“我又回到以前的研究上去,用这种研究彻底治好了我心灵上的疾病,因为哲学和宗教也可以说能帮助人进行心灵操练,对心灵失常的人来说,这种锻炼就像体格上的锻炼之于身体不适者一样,是有益处的。它的确能起到和锻炼身体一样的作用,因为它能使心灵健康而坚强,直到把人变得像贺拉斯优美崇高的诗句里所描写的那样:信赖自己,自己就能坚定不移,

他事事周全,面面俱到,生活中一切顺利,能用更大的力量粉碎厄运的袭击。

——弗朗西斯先生[3]

这时,琼斯因为自己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念头而不禁微微笑了笑,但我想那位陌生人并没有注意到,他继续讲了下去:“那个世界上最优秀的人死去以后,我的境况就大大改变了。我哥哥成了一家之主。我们两个在志趣和生活上的追求上是截然不同的,也许世上再也没有比我们更合不来的兄弟了。尤其使我们一起过得不愉快的,是我的几个客人和我哥哥从野外带回家来吃饭喝酒的一帮猎人不能和谐相处。这些猎人不但不停地喧闹和说些无聊的废话,吵得喜欢安静的人不得安宁,而且还蔑视和辱骂这些人。这成了常发生的事,不论我还是我的朋友们坐下来和他们一起吃饭,都必然要遭到他们的嘲骂,因为我们不懂得他们打猎时用的那套语言。真正有学问、有见识的人,对于旁人的无知总是同情的,而在雕虫小技方面有些长处的凡人,总是瞧不起那些不熟悉他们那一行当的人。

“总之,没过多久我们就分家了。我遵照医生的建议到巴斯去喝矿泉水。因为心情极度不快,再加上总是伏案读写,我竟然患上了四肢麻痹症。据说巴斯矿泉水对这种病症很有疗效。来到巴斯的第二天,我到河边散步。那时虽然是初春,太阳却晒得很热,所以我就躲到柳荫下,靠着河边坐了下来。我坐了没多久,就听到柳林的另一面,有人在很痛苦地叹息、呻吟。忽然间,那人恶狠狠地骂了一声,喊道:‘我不能再忍受下去了!’紧接着一下子跳到水里。我马上跳了起来,跑过去看,同时尽力高喊救人。幸亏下游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正有一个人在钓鱼,他立刻跑了过来,于是我们两个冒着些生命危险,把那人拖到岸上。刚开始我们看不出他身上有丝毫生还的迹象,可是当我们抓住他的脚后跟把他倒提起来(因为这时候有好几个人赶来帮忙),他嘴里吐出大量的水以后,他开始有些呼吸,过一会儿手脚也能动弹了。

“碰巧有一个药剂师在场,他看到那人肚子里的水已经快控干净了,身上还不停地痉挛,就建议立刻把他抬到暖和的床铺上。他的意见马上被采纳并实施,药剂师和我跟在一旁照应。

“我们把他往一家客栈里抬,因为我们不知道他的住处。幸好,这时有一个女人见了我们,她尖叫了几声之后,告诉我们说这位投水的先生现在正住在她家里。

“我看到那个人在那女人家里得到妥善的安置后,就把他交给药剂师去看护。我想这个药剂师对他的治疗一定很得法,因为我听说,第二天早晨那人就完全恢复了知觉。

“后来我去探望他,打算尽力探究一下他自寻短见的原因。如果可能的话,我想替他想想办法,劝他以后不再干这种蠢事。我刚一被引进他的房间,我们马上就彼此认出来了,这位不是旁人,正是我的好友沃特逊先生。我这里就不再向您絮叨我们这次重逢的情景了,我要尽力避免啰唆。”“请您把一切都讲出来吧,”帕特里奇叫道,“我很想知道他是为什么到巴斯来的。”

“重要的事情我都会讲到的。”山中人回答说。接着他又讲下去了。等作者和读者稍事休息以后,再把他的话记述下去。

[1]皮卡迪利是伦敦西部的繁华商业区。

[2]此处暗指兰比大夫(1703—1773),英王乔治二世的首席御医,很有名气,也给菲尔丁治过病。

[3]引自贺拉斯《讽刺诗集》第2卷第7首。原文英译文出自弗朗西斯之手。

第十四章

山中人讲完他的身世

“沃特逊先生对我毫不隐瞒,”那位陌生人接着说,“他告诉我,由于运气不好,他陷入不幸的境地,不得已才决定走上自我毁灭的道路。

“我极其严肃地同他展开了争论。他认为自杀是合法的手段,我表示反对,认为那是一种异端,或者甚至是邪恶的见解。我把我当时所能说的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全部讲出来了。但是使我感到十分不安的是,听了我的话他无动于衷。他对自己所做的事似乎根本没有懊悔之意,使我担心过不多久他还会再去干这种可怕至极的事情。

“当我把话说完,他并不试图回答我的责问,只是看定我的脸,微微一笑,说:‘我的好朋友,你变化真是太大了,一点儿也不是我从前记得的那个样子了。在反对自杀这件事上,恐怕没有哪位主教讲得比你好。可是除非你能找到一位先生肯借给我整整一百英镑,否则我就是不吊死,不淹死,也得活活饿死。而且,在我看来,最后这一种死法,是三种死法中最可怕的。’“我很严肃地告诉他,自从和他分手以后,我的确有了改变。我有时间静下心来反省了自己以前的荒唐行为,并且深为懊悔。我劝他也这么做。最后,我请他放心,说如果一百英镑对改善他的处境有所帮助的话,我是可以借给他的,但是不能把这笔钱花在赌博上,又去输光了。

“沃特逊先生听我说前一半话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昏昏睡去,但是听到后边那段话时,立刻醒了过来,他热切地握住我的手,对我道了不止一千遍的感谢,声称我才是他真正的朋友,并且还说,希望我不要认为他不汲取教训,还会相信那欺骗他多次的骰子。‘不会,决不会,’他喊道,‘让我再重新漂漂亮亮地干一把,我一定会重新站起来的,万一以后命运再一次使我成为一个破产商人的话,我会原谅她的。’“我十分清楚他所说的‘重新干一把’‘破产商人’这些词句的含义,因此我就十分严肃地对他说:‘沃特逊先生,您必须想法找点自己能养活自己的营生做一做。假如我看出您日后还有可能归还我的话,我情愿借给您一笔比您刚才说的数目更大的款子,让您能够谋到一个既有出息又体面的职业。但是说到赌博,不但这个行当本身是卑鄙下流的,而且据我所知,也确实不是您所擅长的,它最后非把您彻底毁掉不可。

“‘哦嗬,说起来倒真是件怪事,’他回答说,‘不论您还是别的朋友,都不肯承认我对赌博这一行有点门道,但是我很自信,我敢说对不论哪种赌博,我比你们谁都不差。我很愿意跟您赌上一场,就拿您的全部家产做赌注。这是我最希望玩的把戏,要玩哪一种,由您挑。说到这儿,老朋友,你身上带了那一百英镑没有?’“我告诉他我身上只有一张五十英镑的票子,就交给了他,并且答应第二天早晨给他带来另外五十英镑。然后,我又劝了他几句,就告辞了。

“我不但不悔约,而且行动还走在诺言的前头,因为当天下午我就又来到他那里。一进屋,就看到他正坐在床头跟一个有名的赌徒玩着纸牌。您可以想象得到,这个情景使我吃惊不小。尤其令我伤心的是,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把我那五十英镑的票子交给了对手,对手只找回三十几尼。

“那个赌徒马上就走开了。沃特逊说,他看到我很感惭愧。‘不过,’他说,‘我已经看出来了,我真不走运,我决心永远也不再赌了。我一直在考虑您提出的那个办法,我答应一定按您的意思办,决不会有什么问题。’“尽管我不大相信他那些诺言,但是为了履行自己的诺言,我还是把另外五十英镑交给了他。他写了一张收条给我;关于我这笔钱,我到今天所能指望的只是看到这一张收条而已。

“这时,药剂师来了,我们也就不便再谈下去。药剂师满面喜色,连他的病人病情怎样也顾不得问,就宣布说他收到一封信,信里报告一个重大新闻,这个新闻不久就会公之于众。原来是蒙莫斯公爵[1]率领大批荷兰军队已经在西海岸登陆,另外还有一支庞大的舰队正逼近诺福克[2]海岸,也准备登陆,以便从那儿进行牵制,接应公爵的进攻。

“这位药剂师是他那个时代最了不起的政客之一。一份微不足道的邮件竟比一个极阔气的病人还要令他高兴。他最大的快乐莫过于比城里其他人早一两个钟头知道某条消息。但是他的消息很少是真正可靠的,因为他几乎什么都信以为真,很多人就利用他这种脾气来取笑和欺骗他。

“他现在所传播的消息就是这样。过不多久大家就知道,公爵的确登陆了,但是他带来的只不过是几名侍从而已;至于在诺福克登陆进行牵制的传言,纯粹是无稽之谈。

“药剂师走进那个房间,只报告了这个消息,没顾得上对病人说任何别的话,就匆匆离开,到镇上各处传播消息去了。

“一般来说,在公共场合,一遇到这类军国大事,就很容易把私人之间的事掩盖起来。于是,我们的话题也就完全转到政治方面来了。就我本人而言,我那个时期很担心一位信奉天主教的君主来统治,对新教显然是个威胁,觉得仅仅从这方面考虑就足以说明叛乱是有正当理由的。因为当天主教大权在握时,除了夺过它的权柄,就无法保证他们不摧残迫害不同宗教。后来,惨痛的经验也证实了这一点。你们知道詹姆斯王在镇压那次叛乱后都做了些什么?他根本不遵守他的王室许下的诺言或者他登基时候的誓词,更无视人民的权利和自由。但是一开始大家没有料到这一点,因此,很少有人支持蒙莫斯公爵。但当灾难临头的时候,人们终于还是同心协力地把那个国王[3]驱逐出去。他哥哥[4]在位的时候,我们中间很多人曾拼命反对取消他的继承权,现在却又这么拥戴他,热心为他效命疆场。”

“您所说的这些,”琼斯插话说,“一点儿也不差,我常常觉得很奇怪,为了维护我们的宗教和自由,全国人民联合起来,把国王詹姆斯驱逐出去;而就在这令人深信不疑的经验刚刚过去不久,我们中间竟然有一批人丧心病狂,千方百计要把这个王室再度捧上宝座。在我读过的历史书籍中,这的确是一件令人不解的事。”“您这话一定是在开玩笑吧,”老人说,“绝不会有这么一批人的。尽管我对人类的本性不抱什么好感,但是我也不相信有人会糊涂到这种地步。也许有一小撮头脑发热的天主教徒,在神父的领导下,会干出这类走向绝路的傻事来,并且还自以为是在进行一场神圣的战争。但是我不能相信属于英国国教的新教徒,竟然也会成为这样的叛教者,这样的自杀者。我不相信。不对,绝不会是您说的那样,年轻人;尽管过去这三十年来,我对人世的一切都非常隔膜,但您也不能骗我去相信这样的无稽之谈。所以我说您这是在拿我的孤陋寡闻开玩笑吧。”“难道您与世隔绝到如此地步,”琼斯说,“竟然不知道这三十年里曾经发生过两次拥护詹姆斯儿子的叛乱,其中一次现在就正在王国中部地区激烈地进行着呢!”老人听了这话大为吃惊,用极其严肃的语调请求琼斯对着上帝发誓,保证他说的都是实情。于是琼斯也就很严肃地肯定了自己的话。接着,老人就沉默起来,他在房间里走了几圈,又是高呼,又是大笑,最后跪倒在地上,大声祈祷,感谢上帝拯救了他,让他与这个荒唐透顶的人世隔绝。他说完了这些话,琼斯提醒他还没有把自己的身世讲完。于是他又接着讲下去:“在我所说的那个时期,人们还没有疯狂到现在这种严重的程度。无疑,我是因为离群索居才没有染上这种病态。当时还有相当多的人声援蒙莫斯公爵。我的信仰也驱使我极力赞成他的事业,因此我决定参加起义军。沃特逊先生出于另外的动机也做出了同我一样的决定,因为在这样的场合里,赌徒的精神是和爱国主义精神一样能让人奋不顾身的。于是,我们两个打点了行装,就到布里奇沃特[5]投奔公爵去了。

“关于这个不幸事件的结局,我想您知道得和我一样清楚。塞吉摩尔[6]战役之后,我和沃特逊先生一道逃走。在那场战役里,我受了些轻伤。我们骑着马,沿着艾克塞特大道走了将近四十英里,然后舍马步行,吃尽了苦头,在田野和小路上爬行,来到公地里一座荒凉偏僻的小茅屋跟前。一位穷苦的老妇人尽了她最大的努力照顾我们,给我的伤口敷了药膏,使我的伤很快痊愈了。”

“请问,先生,您哪里受伤了?”帕特里奇问。那位陌生人告诉他伤在胳膊上,然后又接着讲了下去。“先生,第二天早晨,”他说,“沃特逊先生就在这儿跟我分了手,他假装说要到克兰普顿去弄些食品来。可是,我还需要讲下去吗?您听了他这个借口能相信吗?这个沃特逊先生,这个所谓的朋友,这个卑鄙、残忍、背信弃义的恶棍,到属于国王詹姆斯的一支骑兵队那里把我出卖了,回来的时候,他把我交到那些人手里。

“那一支骑兵队一共有六个人,他们把我抓了起来,要把我押解到陶顿监狱里去。可是,不论我当时的处境是如何不好,对前途之险恶如何担心,却连一半也比不上跟这个狼心狗肺把我出卖了的所谓朋友在一起更使我厌恶。他虽然是自首的,但一样被当作俘虏对待,只不过待遇比我的稍好一些罢了。他是靠着牺牲我来得救的。刚开始,他还竭力为自己的背叛行为辩护;可是当他从我口中只能听到藐视和斥责的话时,马上改变了口气,骂我是个最凶恶残暴的叛徒,把他自己的罪名都推到我头上。他说他是因为我的怂恿甚至威胁才拿起武器来反抗他那仁慈而又合法的国王的。

“他捏造的这些污蔑之词(因为实际上他比我更加激进)深深刺痛了我,在我心中激起的愤怒绝不是没有身处其中的人所能体会得到的。但是,最终上帝怜悯起我来。我们刚走出威灵顿不远,来到一条狭窄的小路上,押解我们的士兵就接到一份假警报,说附近有将近五十名敌兵行动。他们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刻自寻生路,丢下我和那个告密者不管了。那个恶棍立即从我身边溜走,我也高兴他这样做,因为他要是不跑,尽管我没有带任何武器,也一定要对这个卑鄙下流的家伙施以报复的。

“现在我重获自由了。我马上离开大路,走进田野里去。我一直弄不清楚自己是在往哪里走,一门心思只要躲开公路和城镇,甚至最简陋的房屋。在我的心目中,好像遇到的一切用两条腿走路的动物都有可能出卖我。

“就这样我在野地里乱跑了几天,吃的东西和睡的地方都和大自然赐给未开化的野蛮人一样。最后我来到这里,这地方的寂静和荒凉,引诱我定居下来。最初我找来和我一道住的人,是这位老妇人的母亲,我们一直隐居到光荣革命[7]的消息传来的时候,这才消除了我心中的担忧和惧怕,并且给了我一个重返家乡的机会。我料理了一下家务,把自己那份财产全部让给我哥哥,他给了我一千英镑现款和一笔终身年金,我和哥哥对这么办都非常满意,事情很快就安排好了。

“在这件事情上,正像在一切其他事务上,我哥哥的行为都是自私而又吝啬的。我不能把他当作朋友看待,而他也无意于让我那样看待他。于是,我立即向他也向我的熟人们告别了。从那时起,直到现在,我的经历差不多是一张白纸。”

“先生,难道您真的从那时起就一直住在这里?”琼斯问道。“啊,不是的,先生,”老人回答说,“我很喜欢旅行。欧洲没有几个地方是我不熟悉的。”“我真不好意思再麻烦您了,”琼斯大声说,“您已经说了那么多的话,再来麻烦您就未免太没有心肝了。不过,请容许我表示一下愿望:希望以后有机会的话,我能听听您旅游的观感,像您这样见多识广的人,游历过这么多地方,一定会有精辟的见解。”“好的,年轻的绅士,”那位陌生人回答道,“这方面我一定也满足您的好奇心,尽我所能吧。”琼斯想再表示几分歉意,但被老人拦住了。于是,他和帕特里奇就以饥渴的心情,侧耳倾听,陌生人就讲起下一章里的这段话来。

[1]蒙莫斯公爵(1649—1685),英王查理二世的私生子,曾在宫廷里任要职。后因谋反被逐,逃往荷兰。查理二世死后,主张君主制并信奉天主教的詹姆斯二世继位。1685年蒙莫斯公爵率部由荷兰登陆,企图推翻詹姆斯二世的统治,兵败被杀。

[2]诺福克郡在英国东海岸。

[3]国王指詹姆斯二世。

[4]他哥哥指查理二世(1630—1685),1660—1685年在位。

[5]布里奇沃特是萨默塞特郡一个海港城市。

[6]塞吉摩尔距布里奇沃特三英里,起义军在这里被击败。

[7]光荣革命见第7卷第4章注。

第十五章

一篇欧洲简史;琼斯和山中人之间进行的一场奇妙的谈话“意大利的旅店老板都沉默寡言。在法国,旅店老板说话滔滔不绝,但是懂得礼貌,文质彬彬。一般说来,德国和荷兰的老板娘都傲上慢下,不知分寸。至于诚实的程度,我相信在所有这些国家里都差不多。这些溜须拍马的家伙绝不会放过一个可以欺骗你的机会。至于骑在马上的御夫,我觉得全世界这种人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先生,这些就是我在旅途中对人们所做的观察,因为我所接触的也只有这种人。我到国外旅游,目的是散散心,看看上帝为丰富这个地球而在某些地方安排的令人惊奇的美景,鸟兽草木虫鱼。任何感受丰富的人看了这些景物后,都必然会感到极大的愉悦,它们每一处都显示出造物主的全能、智慧和仁慈。说实在的,在上帝所创造的世界中,只有一种东西给他带来了耻辱,所以很久以来我一直避免同这种东西交往。”

“我请您原谅,先生,”琼斯大声说,“我一向以为即便是您所说的这种东西本身,也和别的东西一样形形色色,颇多差异。除了他们本身有不同的善恶倾向以外,据说风俗和气候也能造成人的本性之间出现很大差异。”

“实在也没有多大的差异,”对方回答道,“凡是想借旅游四方来考察不同的风土人情的人,只要参加一次威尼斯的狂欢节,就几乎完全可以省掉到处走动的麻烦了;因为在那个城市里,游行者能够把欧洲各国宫廷所能看到的一切,一下子都看在眼里。那里有同样的造作、虚伪,有同样的招摇撞骗;一句话,有同样的愚蠢和罪恶,只不过披了不同的外衣罢了。在西班牙,这类愚蠢和罪恶打扮成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在意大利,它们穿得富丽堂皇。在法国,大骗子们总是打扮得像个花花公子;在北欧各国,他们则穿得邋里邋遢。但是人类的本性,即使走遍天下,也是一样的,都令人厌烦,招人憎恶。

“至于我自己,我从所有这些国家走过的时候,也许就像您穿过人群去看什么表演时一样,用一只手捂着鼻孔,另一只手护着口袋,不和任何人说一句话,挤挤扛扛地挨进去,看看自己想看的东西;那东西本身无论多么有趣,也补偿不了周围的人们给我带来的烦恼。”

“在您走过的国家中,难道就没有一些国家的人民不那么使您厌烦吗?”琼斯说。“哦,有的,”老人回答说,“我觉得土耳其人就比基督教徒更可以忍受一些。他们很善于沉默寡言,从不探问各种问题来打搅外来人。当然,他们有的时候对异国之人也会骂上一句半句,或者当你走在街上的时候,朝你脸上啐一口,但也仅此而已。所以在这个国家可以住上一辈子而说不到十来句话。但是在我所见到的外国人当中,上天保佑我别再遇见法国人!他们那种烦死人的唠叨和烦琐的礼仪,以及在陌生人面前夸赞他们的国家,为国家尽地主之谊(这是他们自己的说法),其实,那只不过是发泄他们自己的虚荣心罢了。法国人是如此令人厌烦,我宁愿在霍屯督族[1]人中间生活一辈子,也不愿再一次涉足巴黎。霍屯督族是个肮脏的民族,但是他们那种肮脏是外在的,而法国人以及其他一些民族(我就不说出名字了!)却完全脏在里面;霍屯督族的脏气只刺激我的鼻子,而这些人却更多地刺激我的理性,因而更加臭不可闻。

“先生,我的一生经历就讲到这里吧。至于我在这里隐居的年月里,实在没有什么能让您感兴趣的东西,您差不多可以把它当作一天看待。我这种隐居是十分彻底的,完全与世隔绝,因此,尽管住在这个人口稠密的国家里,却比住在底比斯[2]沙漠上还要孤寂。我既然没有了田产,所以也就没有佃户或管家来烦扰我。我的年金都按期支付给我,这也是理所应当的,因为这笔年金比我出让的产业实际还差得多呢。我一概不接待任何来访者。替我管家的那个老婆子知道,她如果想要保住这份差事,就只有为我置办好家里所需要的任何东西,一切不用我操心,要挡住一切人事来往,免得我同任何人打交道;而且要闭上嘴,不让我听到她的唠叨。因为我总是夜里出外散步,在这样荒凉偏僻的山野里,就不会遇到什么人。偶尔遇到几个,也被我吓得丢魂落魄地逃回家去了,因为他们看了我的打扮和相貌很奇特,都把我当作妖魔鬼怪了。但是今天晚上发生的这件事说明,即使在这里隐居,我也仍然躲不开人类卑鄙的行为。多亏了您的帮助,要不然他们不但会抢了我的东西,还会把我杀了呢。”

琼斯向这位陌生人表示了感谢,承他毫不厌烦地讲述了一生的经历。接着,他表示奇怪,老人怎么能忍受这种孤寂的生活,并说:“您很可能抱怨这种生活太缺乏变化了,老实说,我真不知道您是怎么过来的,或者说是怎样消耗掉这样漫长的岁月的。”

“一个把思想、感情完全倾注到这个世界上的人,”对方回答说,“认为我的时光在这个地方毫无用处地消耗掉了,这我一点儿也不感到奇怪。但是有一件事是人终其一生也做不完的,试想,我们哪里有足够的时间去沉思、默祷那光荣的、不朽的上帝呢?不仅我们这个地球,就连我们所能看到的无数的灿烂星体(尽管其中许多是照耀宇宙间旁的世界的恒星),在他的伟大的创造中,也只不过相当于几粒原子与整个地球比起来那么渺小。如果一个人由于沉思默祷而能和那位伟大得无可言表、深奥得无人能领会的上帝心神交会,难道他将这种无上的光荣多享受一天、一个月或者一生就嫌太长了吗?难道世上那些无聊的娱乐、乏味的享受和愚蠢的琐事倒能使我们感到岁月如梭,光阴似箭,而当我们的心灵倾注在这样崇高、伟大而且光荣的探索中时,反而会觉得时光步履迟钝,缓缓不前吗?为了从事这一伟大工作,时光多长也是不够的,而且没有哪个地方是不适宜的。我们眼睛所看到的哪样东西不能使我们想到上帝的力量、智慧和仁慈呢?不需要旭日从东方的地平线上放出万道金光,也不需要狂暴的大风从它的洞穴里冲出,使高耸的树林震撼摇动,也不需要漫天的乌云猛然撕裂,倾泻滂沱大雨,将田野淹没,不必用这些来显示上帝的庄严伟大。因为万物之中,即便是一只小昆虫、一棵小草,不论多么低微,无不带着伟大的造物主品格的标志,不但标志他的权力,而且也标志着他的智慧和仁慈。在阳光下的万物之中,只有人,这地球之王,是至高无上的上帝最后创造出来的最伟大的作品,但是也只有人卑鄙地败坏了自己的天性。而且人以自己的欺诈、残忍、忘恩负义和背叛行为,使造物主的仁慈成为疑问,使我们无法解释仁慈的上帝为什么会造出如此愚蠢而卑鄙的一种动物来!但是,您竟然认为我与这样一种东西断绝来往是一种不幸!在您看来,如果不在这个美好的人世间生活,我的生活就一定会变得索然无味了!”

“对于您说的话,前面一部分,我由衷表示赞同,”琼斯回答说,“但是我认为,并且也希望是如此,您后面一部分对人类所表示的厌恶和憎恨却未免过于笼统了。老实说,您在这里陷入了一种错误,而以我的很少的经验来看,这种错误也是极为普遍的,也就是把人类中最坏最卑鄙的人的所作所为,看作全人类的特征;实际上恰恰相反,正如一位优秀的作家所说,只有从一个物种最好、最完美的个体中找到的品质,才能被看作这一物种的特征。我认为通常那些交友不慎、吃过坏人亏的人会犯这种错误,他们把两三个这类事例很不公平地归咎于整个人性了。”

“我认为我在这方面的经验已经够多的了,”老人回答道,“我生平第一个情妇和第一个朋友在一些事情上以最卑鄙无耻的方式出卖了我,那两件事情本身都可能造成最可怕的后果——就是说,都可能使我在耻辱中死去。”

“不过,我还是要请您原谅,”琼斯说,“请您想一想,您的那位情妇和那位朋友究竟是怎样的人吧。我的好先生,对于妓院里产生的爱情,和赌桌上产生、培养起来的友谊,您能期望得到什么好结果呢?以娼妓的品格来确定女人的品格,以赌徒的品格来确定男人的品格,这和因为在厕所里闻到臭气,就断定空气本身是污浊的、令人恶心的、对身体有害的,有什么不同呢?这是极不公平的。我涉世还不深,但是我却遇到过值得待以最崇高的友谊的男人,和最值得爱慕的女人。”

“哎呀,年轻人,”那位陌生人说,“您自己也承认涉世还不深,可是我在比您现在这样的年纪还大一些的时候,也持有和您同样的见解呢。”

“如果不是您在用情方面不是那么不幸的话,或者,请原谅我说话太直,不是那么轻率的话,”琼斯回答说,“也许今天您依然还会持有那种见解。再说,即使世上的坏事比现在还要多,这也不能证明您对人性这么笼统的论断是有道理的,因为您的结论大部分是根据偶然事件得出的,而许多做过坏事的人在心灵深处并不是坏到绝顶、无可救药的。老实说,任何人都没有权利断言人性必然是,而且普遍是邪恶的,除非在他自己心灵里能找到这种彻底堕落的根子,我相信,您绝不是这样的。”

“恰好就是那种人最不愿意做这样的论断,”那位陌生人说,“恶人绝不会来劝我们相信人性是卑劣的,正如强盗绝不会来告诉我们路上有人抢劫一样,因为那样一来必然会使我们有所警惕,从而也就使他们无法达到目的。就我所知,由于这个原因,恶人很容易骂个别人,但是他们从来不笼统地说人性普遍败坏。”老人越讲越激动,琼斯看出自己没有希望改变他的意见,同时也不愿激怒他,因此就不再争论下去了。

这时,天边已经透出第一丝亮光,琼斯就向这位陌生人道歉,说耽搁得太久了,恐怕妨碍了他的休息。老人回答说,他从来没有像这会儿这样不需要休息,因为对他来说,白昼和黑夜是一样的。通常,他总是利用白昼来休息,利用黑夜去散步和读书。“不过,今天早晨天气晴朗,如果您现在不睡觉、不吃东西,还能挺得住的话,我倒愿意陪您观赏一下这里很好的景色,我想是您从来没有见过的。”

琼斯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个邀请,他们马上就从茅屋出发了。至于帕特里奇,陌生人刚讲完身世,他就沉入酣甜的梦乡,因为他的好奇心已经得到了满足,其余部分对他没有多大的吸引力,不足以抵挡睡魔的侵袭。琼斯也就听凭他去享受酣睡。读者在这个时候说不定也很想休息一下,我们就此结束本书的第八卷。

[1]霍屯督族是南非的一个民族。

[2]底比斯是埃及的一个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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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姆·琼斯: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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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汤姆·琼斯 上》(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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