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汤姆·琼斯 下》(8)

第二十章《汤姆·琼斯 下》(8)

第十七卷

包括三天里的事

第一章

只包括引言的一部分

一位喜剧作家,当他已经使他的主要人物达到所能达到的极乐境界时,或者一位悲剧作家已经把他的主要人物领到痛苦的深渊的时候,他们就都觉得该做的事都已做完,接下来,他们的作品就该收尾了。

如果我们这部作品具有悲剧性质,读者一定会同意我们现在差不多也到了收尾阶段,因为就是魔鬼或者他在世间的任何代表,用尽一切办法,也难以替可怜的琼斯安排一个比上一章他所陷入的痛苦更深的处境。至于索菲娅,即便一个好心肠的女人对自己的情敌的诅咒,也不可能超出索菲娅目前的感受。既然如此,要想结束这出悲剧的话,只需要再杀上一两个人,再说几句道德教训也就足够了!

但是,如果要把我们所喜爱的角色从目前的痛苦忧虑中解脱出来,让他们最终登上幸福的海岸,却好像是很艰巨的事——的确,艰巨得我们简直不敢去承担。说到索菲娅,我们最终无论如何会为她物色一个好丈夫的——不是卜利非,就是那位勋爵大人,或者也许会是旁的人。至于可怜的琼斯呢,由于他行事不慎,已经陷入悲惨境地,即使法律还没有把他判为重刑犯,他也自觉难逃法网。他现在既没有朋友来援救他,又受到那么多敌人的迫害,我们对他的命运能否有转机简直要绝望了。如果读者喜欢看执行死刑的场面的话,我觉得他应该赶快到泰伯恩[1]去抢个前排好位置。

有一点,我是可以忠诚地答应读者一定办到的,那就是:不论人们认为我们对这个歹徒有多少偏爱,而且不幸我们又让他做了这部书的主人公,但是我们绝不借用我们手里所有的那种超自然的力量来解救他。因为我们有言在先,不到十分紧要的关头,我们是不得动用这种力量的。因此,即使他找不到什么自然的办法来彻底摆脱他陷入的苦难,我们也决不为了解救他而损害这部历史的真实性和尊严。我们宁可去写他在泰伯恩被处死刑(这种情况是很可能发生的),也不愿出卖我们的诚实,或者伤害读者对我们的信任。

在这方面,古人要比今人的处境有利得多了。在古代,一般人对神话的信仰比现在人们对任何宗教的信仰还要深,因之就给了古代作家让他们心爱的主人公化险为夷的便利。作家身边总有些神灵可供驱使,随时听从他们的指示。而且他们的虚构越是超乎常情,轻信的读者就越觉得可信。那时,作家们把主人公从这个国家轻易地搬到另一个国家,甚至从这个世界搬到另一个世界,然后再搬回来,他们比受到种种限制、缩手缩脚的可怜的现代作家把他的主人公从监牢里解救出来还要容易得多。

阿拉伯人和波斯人依靠精灵和仙子来编故事也有同样的便利。他们根据《古兰经》本身的权威,把精灵和仙子也当作经文来信仰。可是这些东西对我们没有什么帮助。我们只能使用合乎自然的办法。那么,让我们试试看,用合乎自然的办法,我们能为可怜的琼斯做些什么吧。说实话,我们的耳边已经有窃窃私语,告诉我们琼斯背运还不到最坏的地步,一个比他已听到的更加可怕的消息正在他还没有打开的命运之簿里等着他呢。

[1]泰伯恩见本书第8卷第1章注。

第二章

米勒太太慷慨的报恩举动

沃尔斯华绥先生和米勒太太刚坐下来吃早饭,一大早就出了门的卜利非回来了,于是也坐下来用餐。

卜利非坐下没多久,就这么说道:“哎呀,亲爱的舅舅,您猜出了什么事?我简直不敢对您讲,怕使您回想起曾经对一个恶棍施过恩而感到震惊。”“什么事呀,孩子?”他舅舅问道,“恐怕我这一生不止一次对不值得施恩的人施了恩。但是慈善行为并不收养它的受恩对象的罪恶行为。”“啊,舅舅,”卜利非说,“一定是冥冥中有天意在指引着您,让您提到‘收养’这个词。您所收养的那个孩子,就是那个琼斯,在您怀抱里长大的可怜虫,现在已经成为世上最大的恶棍了。”“我指着一切神圣的东西起誓,这是撒谎,”米勒太太说,“琼斯先生不是什么恶棍。他是世界上最值得敬仰的人。如果不是您,而是别的人说他是恶棍,我就一定把这壶开水全都浇到他脸上。”沃尔斯华绥先生看到她这种反应,感到非常吃惊。但是米勒太太还没有等他开口说话,就朝他大声说道:“希望您不要生我的气。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惹您生气。可是听到有人说琼斯先生是个恶棍,我决不能容忍。”“太太,”沃尔斯华绥先生十分严肃地说,“我必须承认,听到您这么激动地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家伙辩护,我感到有些吃惊。”“啊,沃尔斯华绥先生,我认得他的!”她说,“我确确实实认得他。我要是否认这一点,我就是天下最忘恩负义的东西了。啊,是他救了我和我这个小小的家庭。我们全家人只要活着一天,就应该祝福他一天。我祈祷上天保佑他,并且让一切仇恨他的人都回心转意。我知道,我发现,我看出来,他是有仇人的。”“太太,”沃尔斯华绥说,“您这么一说就更让我吃惊了。您说的一定是另外一个人。您不可能欠我外甥提到的这个人什么情分的。”“千真万确,”她回答说,“我欠他的情分山高海深。他是我自己和我一家人的救命恩人。先生,请相信我,有人在您面前污蔑了他,非常粗暴地污蔑了他。不然的话,您是绝不会如此轻蔑地称他为‘家伙’的。我知道您一向是最仁慈、最光明磊落的,过去我也听您说过许多疼爱这个可怜的无依无靠的孤儿的话。一定是有人污蔑了他,在您面前恶毒地污蔑了他。真的,我最亲密的朋友,要是您像我那样听到他提到您时说的那些亲切、友好、感恩戴德的话,您就会同意给他一个更亲切更友善的称呼的。每次提到您的名字,他没有不满口称颂的。我亲眼看到他就跪在这个房间里,祈祷上天赐福给您。他爱您一点也不下于我爱我这个女儿。”

“我现在看出来了,舅舅,”卜利非龇着牙冷笑了一声,这种冷笑是魔鬼用来对它所宠爱的人表示的。他说:“我看出来米勒太太的确认识他。您大概还会发现他不仅在米勒太太面前,而且还在您的其他熟人面前诽谤您。从这位太太刚才说的话里,可以听出他在更加肆无忌惮地糟蹋我的名誉。可是我饶恕他,不和他计较。”“先生,但愿上帝也饶恕你!”米勒太太说,“我们每个人都有足够的罪过,都需要上帝的饶恕。”

“听我说,米勒太太,”沃尔斯华绥先生说,“我不认为您对我外甥的态度是友好的,我要实话告诉您,所有您为影射他而讲的那些话,必然都是出自那个最可恶的败类;这种影射也只能使我加深对那个败类的愤恨,如果这种愤恨还有可能加深的话。米勒太太,我必须告诉您,此刻坐在您面前的这个青年一直在替您所袒护的那个忘恩负义的家伙辩护。要是您听到我亲口告诉您这些话,我想您一定会奇怪他怎么会这样卑鄙,这样忘恩负义了吧。”

“先生,您受骗了,”米勒太太回答道,“即便到我离开人世的时候,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也还是:您受骗了。我再重复一遍:但愿上帝饶恕那些欺骗您的人。我并不是硬要自欺欺人地说,那个青年人就没有错,但那些错完全是因为年幼无知,做事冒失,不知检点,我相信他一定会改正的;即使改不掉,他那颗最仁慈、最温暖、最诚实的心也足以抵消他的过错了。”

“米勒太太,”沃尔斯华绥先生说,“说老实话,如果您说的这番话是旁人转告我的,我是一定不会相信的。”“先生,”她说,“您一定会相信我所说的,我敢担保您一定会相信的。当您听完我下面告诉您的事(我一定会把它原原本本地对您讲),您不但不会生我的气,还会承认(因为我深深知道您是多么讲求公道)如果我不像刚才做的那样为他辩护,那我倒是世上最可鄙、最忘恩负义的可怜虫了。”

“好吧,太太,”沃尔斯华绥说,“对于我认为无可原谅的行为,是需要有很好的理由来解释,我很愿意听,不过,太太,现在能不能请您先别打岔,让我外甥把话讲完?他既然那么严肃地说了一段话,想必那不是小事,而且也许这件事还会把您的错误纠正过来呢。”

米勒太太表示服从,于是卜利非先生就这样讲下去:“舅舅,如果您认为对米勒太太这种无礼不应见怪,那么她连累到我的那些话,我是很容易原谅的。不过,我觉得您对她的一番好心,不应该反而遭到她这样的侮辱。”“好啦,孩子,”沃尔斯华绥说,“有了什么新的情况?他最近又干出什么事来啦?”“什么?”卜利非大声说,“尽管米勒太太那么说,我向您讲这件事的时候心里还是很难过的;如果事情不是已经到了瞒不住人的地步,您也绝不会从我嘴里听到。一句话,他杀了一个人。我不能说这是谋杀,因为也许法庭不会那么判;我总是往好处想,这也是为了他好。”

沃尔斯华绥先生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是受了极大震动,他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然后对米勒太太嚷道:“哦,太太,现在您还有什么要说的?”

“啊,先生,”她回答说,“我要说,我今生今世再没有遇到比这更使我难过的事了。如果事情真是这样的话,无论死的人是谁,我相信那一定是那个人的过错。天知道这京城里有多少流氓地痞,专门找年轻绅士的事。只有极端无礼的挑拨才会激起他还手。因为在我所有房客当中,没有比他更文雅、性子更温和的人了。凡住在我这里的以及来这里串门的人,没有一个不喜欢他的。”

米勒太太正这样说着的时候,突然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打断了他们谈话,使她不能再讲下去,而且也听不到别人的回答了。因为她认为客人一定是来访问沃尔斯华绥先生的,就赶快带着她的小女儿走开了。那小姑娘听到关于琼斯的令人伤心的消息,眼里已经噙满了泪水。平时琼斯常称她为自己的小娘子,不但给她买了许多玩具,还花了不少时间陪她玩。

我们在这里把一切细节都加以叙述,是在以我们的一位杰出的同行、历史学家普鲁塔克为榜样,因为有些读者也许很喜欢这样;其他读者也许嫌这些细节过于琐碎,我们希望他们能多多包涵这一次,因为我们在叙述细节时,是从不会很啰唆的。

第三章

魏斯顿先生的来访,兼及有关父权的一些问题米勒太太离开房间没多久,魏斯顿先生就进来了。在进门之前,他和轿夫进行了一场舌战。那几个家伙从力士柱旅馆把他这个有分量的顾客抬过来,一路上琢磨道,以后没有希望再得到乡绅这样的好主顾了,而且看到乡绅出手很大方(付轿费的时候他主动多给了他们六个便士),这就更觉得有机可乘,于是就壮了胆子,要乡绅再多出一个先令。乡绅被激怒了,他不但在门外把轿夫们痛骂了一顿,而且直到进了房间怒气还没有消,一连声地说所有伦敦人都跟宫廷里的人一路货色,就会掠夺乡间绅士们。他说:“我宁可淋着雨走路,也再不愿意钻进他们这种鬼轿子里去了!这一英里路颠得真可以,比我骑着我那匹棕色拜斯跑远路去猎狐还厉害!”

这件事惹出的气刚平息了一些,魏斯顿先生又为另一件事发起火来。“你瞧,”他说,“这年头净出新花样。原来猎狗改了主意。早先我们以为是在对付狐狸呢,哼,谁知道最后跑出来一只獾来!”

“我的好街坊,”沃尔斯华绥先生说,“请您别在打比方了,讲直白一些吧。”“那么干脆告诉你吧,”乡绅说,“我们一直担心的是那个我也不知道是谁捅出来的婊子养的杂种,可是如今又冒出来一个婊子养的勋爵,不知道他是不是个杂种,我可没工夫管。反正我决不答应把女儿嫁给他。这些贵族已经把咱们国家吃成叫花子了,他们别想再把我也吃成叫花子。我决不能把自己的田产送到汉诺威王室手里。”

“我的好朋友,你这话叫我很吃惊。”沃尔斯华绥说。“是呀,我自己也吃惊不小,”乡绅回答说,“昨天晚上我妹妹魏斯顿约我到她那里去。我一进门,看见屋里坐满了人,净是女的。有我的表亲贝拉斯顿夫人,有贝蒂夫人、凯瑟琳夫人和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夫人。我这一辈子从没有像这样落到这么一大群穿大蓬裙的母狗堆里,我情愿像故事书里的那个变成了一只野鹿,被他自己的猎狗咬死、吃掉的阿克泰翁[1]那样,被我自己的猎狗追赶。真该死,没有人被逼得像我这样,往一边躲,被这个截住;往后边藏,又被那个抓住。‘哎哟,这可是全英国最称心如意的一门亲事。’(乡绅这会儿试着模仿太太们的口气)一位亲戚这么说;‘这门亲事做成真是太合算了。’另一个亲戚嚷着(你知道,这些亲戚有一半我从来没有见过,可她们全是我的亲戚!)。‘一点不错,表哥,’那个胖母狗贝拉斯顿夫人说,‘您要是不答应这门送上门来的好事,那您一定是发疯了。’”

“现在我慢慢明白了,”沃尔斯华绥说,“有人向魏斯顿小姐求婚,您府上的女亲戚们都表示赞成,但是您并不喜欢,对不对?”

“我不喜欢!”魏斯顿说,“怎么能叫我喜欢!告诉你那个勋爵,我很清楚自己一向拿定主意不跟这类人打交道。以前,有个贵族想按四十年地租的价钱买我一块儿地当猎场,我就是不干,就因为我不愿和贵族打交道。你想,我怎么会把自己的闺女嫁给一个贵族!再说,我不是已经把他许配给你家了吗?我们有了约,你什么时候见我订了约不认账的?”

“您既然说到了这一点,”沃尔斯华绥说,“我的好街坊,我可以完全解除你受到的约束。如果双方在订约的时候都不具备全权,事后任何一方也一直没有力量履行契约,那么任何契约对他们就都没有约束力了。”

“扯淡,”魏斯顿回答说,“我告诉你,我有这个权利,而且我一定要照约定好了的办。马上跟我到民法博士会堂[2]去,我去领一张结婚证书,然后就到我妹妹那里,把那丫头硬拖过来,她非嫁给他不可。她要是不嫁,我就把她锁起来,她活着只给她面包和白水。”

“魏斯顿先生,”沃尔斯华绥说,“您可以听我说说我对这个问题的全部想法吗?”“听您说,当然可以。”魏斯顿说。“那么,先生,”沃尔斯华绥大声说道,“我实话实说,我说这话既不是奉承您,也不是奉承那位年轻的小姐。说心里话,当初议婚的时候,我因为敬重你们父女二人,立刻毫不犹豫地表示赞成了。我想我们两家是紧邻,一向来往很亲密,感情又很融洽,我觉得成为亲家是再好不过的事了。说到令爱,不但所有认识她的人都这么看,而且根据我的观察,我也深信她对一个好丈夫来说,一定会成为一件无价之宝。先不说她的个人条件和品德,那当然是十分可敬的,她的善良、仁慈和谦逊更为人所熟知,用不着赞扬。可是在这位小姐身上还具有一种在天使中名列第一位的、最贤淑的妇女身上才能找到的品质,由于这种品质并不具有耀眼的性质,所以往往不被人所注意,很少有人提到它,所以我也找不出一个字眼儿来表达它。这里,我只能从反面来加以说明。我从没有听到她口中说出过不逊之词,或者所谓的强辩之词。她从来不卖弄机智,更不去显露那种只有渊博的学识和丰富的经验才能有的真知灼见。一个年轻姑娘要装出那样的明智来,就只能像沐猴而冠那么荒唐可笑。她从来不固执己见,不妄下判断,也不发表深奥的评论。每当我看到她和男人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以谦虚的态度倾听别人的意见,而不是以一个教师的态度率先发表看法。请您原谅我,因为有一回我为了试她一试,曾经要求她对斯威康先生和斯块尔先生所争论的问题发表一下看法。她以令人十分愉快的神情回答说:‘亲爱的沃尔斯华绥先生,请您原谅我。我相信您不会真的以为我能解决这样两位先生都不能取得一致意见的问题。’斯威康和斯块尔都期待着她做出有利于自己的解答,所以都附和我提出的请求。她呢,以同样温文尔雅的态度对他们说:‘我务必请你们原谅我,我决不愿表示意见,免得因为向着一方而得罪另一方。’她确实一向都极为尊重男人的见解,而这是做一个贤惠的妻子所必不可少的品质。我只要再说一句就够了:您的小姐既然没有矫揉造作的毛病,因此她的那种尊重自然就是真心的。”

卜利非听到这儿,沉痛地叹了一口气。魏斯顿听到沃尔斯华绥对索菲娅的赞美,本来眼眶里充满了泪水,现在听到卜利非这声哀叹,就呜咽着说:“别灰心!她是你的人。她就是再好上二十倍,也非嫁给你不可!”

“别忘了您刚才答应我的话,先生,”沃尔斯华绥大声说,“您不是答应我不插嘴吗?”“好吧,”乡绅回答说,“不插嘴,我一个字也不说了。”

“那好,我的好朋友,”沃尔斯华绥先生接着说,“我所以谈了这么多您的小姐的优点,一者因为我确实喜爱她这种性格,二者为了使您不要以为我是从财产方面考虑才这么急于促成这门亲事的,因为只就财产而言,我外甥这方面的确沾了不少的光。说真的,我衷心希望能把这块儿珍宝迎接到我们家来。但是,尽管我向往许许多多好东西,但我却不愿去偷盗,或者用任何暴力或不正当手段把它们据为己有。好了,违反一个女子的愿望,或者没有得到她的同意就强迫她嫁人,是不义之举,是一种压迫行为,但愿我国的法律会明文禁止。但是即便在一个法律最不完备的国家里,一个有良心的人也不会肆无忌惮地胡作非为,他会替自己订出立法者所忽略的法律。当前的情况无疑就属于这一种。女人一旦结了婚,她的一举一动都要对那至高无上的最可怕的法庭负责,冒着灵魂会遭到毁灭的危险,违背她的意志,强迫她陷入这种境地,难道不是一种残暴行为,甚至是亵渎神明的行为吗?一个做妻子的把自己分内的职责完成得很出色并不是件容易的事,那么我们怎么可以把这样的重担压在女人身上,同时却剥夺掉足以支持她忍受这一重负的那股力量呢?当她全心全意、尽最大的努力都几乎不能完成我们所要她尽的职责时,我们怎么还能把她的心撕碎呢?这里,我必须把话说得明白一些。我认为这样做的父母,应该为他们的子女日后所犯的一切罪过承担一部分责任,因此在一位公正的审判官面前,也一定会被作为一个从犯受到惩罚。但是如果他们逃避了惩罚的话,天哪,想到子女之所以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是由自己促成的,还有谁会悔恨呢?

“好街坊,为了这些原因,我既然看出您的女儿如此讨厌我的外甥,而您仍然想把我的外甥招为女婿,这份光荣,我只好谢绝了,尽管我对您的这番盛意永远铭感不忘。”

“好啦,先生,”魏斯顿(像酒瓶塞子拔掉一样,他的唾沫就从嘴里飞出来)说,“你现在可不能再说我没有好好听完你讲的话,接下来你也该听我讲讲了。在这件事上,要是我有一个字答复不出来,那么我就同意不再提这门亲事了。那好,首先我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这丫头是不是我的?她是不是我养大的?请回答我这个问题。人们说,只有贤明的父亲才了解自己的子女,这话一点也不假。但是我相信我对她最有权威,因为是我把她抚养成人的。我想你也一定承认我是她的爸爸吧。既然我是她的爸爸,我还不能去管教她吗?我问你:我难道不能管我自己的孩子吗?要是她别的方面都归我管,那么,这关乎她的终身大事,当然也该归我管啦。那么,在这件事情上,我一心想要的是什么呢?我想要她为我做点什么,给我些什么吗——恰恰相反,我只不过要她先把我的财产的一半分走,等我死后,把另一半也拿去。那么,我做这一切为的是什么呢?还不是为了叫她幸福?有些人说的话,我听了真要发疯。他们说,要是我自己想再娶一房,那她这么哭哭啼啼,也还有情可原;现在的情况刚好相反,我已经明明白白地说了,要把田产的权利固定下来,这样,即便我想再娶,也改变不了了,因为天底下不会再有任何女人肯嫁给我了。我这不是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吗?还要我怎么办呢?我让她万劫不复!我宁愿看到全世界的人都堕入地狱,也不愿让她伤着一根小指头!真是,沃尔斯华绥先生,你得原谅我。可是刚才听到你那么说,我真的大吃一惊。不管你高兴听不高兴听,我可得说,我原来以为你还是有些头脑的。”

沃尔斯华绥听了最后这句指责的话,虽然有些生气,但也只是笑了笑,那笑里并没有掺杂任何恶意和轻蔑。即使他想这样做,他也不会。沃尔斯华绥对愚蠢举动发出的笑容的确能让人想到天使对人类的荒唐行为的宽容态度。

现在卜利非要求允许他讲几句话,他说:“说到对这位年轻小姐使用什么暴力,我是坚决反对的。我的良心不允许我对任何人使用暴力,更不会对这样一位小姐,无论她对我多么无情,我对她将永远保持最纯洁、最真挚的感情。不过,我在书中读到过这样的话:很少有女人能经得起锲而不舍的追求。那么,凭着这样一番锲而不舍的追求,我为什么不能希望哪一天获得她的芳心呢?何况将来我大概再也没有对手了。因为说到那位勋爵,承魏斯顿先生厚爱,他已经表示,比起他来,他还是倾向于选择我。舅舅,您总不能不承认在这类事情上,做父母的至少有否定的权利吧。而且我听索菲娅小姐本人不止一次这么说过,做子女的在婚事上如果完全违背父母的意志,那是不可原谅的。此外,尽管她府上别的女眷对那位勋爵看法不错,可是我发现小姐本人对他绝无垂青之意。是呀,这一点我太清楚了。我也明白现在在她心里占据最高位置的还是那个邪恶透顶的坏蛋。”

“不错,不错,就是这样。”魏斯顿叫道。

“不过,一点也不错,”卜利非说,“如果小姐知道他犯了杀人罪,即使法律会饶了他的命——”

“什么?”魏斯顿喊道,“杀人罪!他犯了杀人罪吗?有没有希望看到他上绞刑架——嘿,嗒嗒嘀,嘀嘀嗒。”他一边唱着,一边满屋子乱蹦起来。

“我的孩子,”沃尔斯华绥说,“你在爱情上遭到的绝望和不幸,使我心里难过极了。我衷心地怜悯你,并愿意用一切正当的办法帮助你成功。”

“那正是我最大的愿望,”卜利非大声说,“我相信我亲爱的舅舅不会把我想得那么坏,以为我除了正当的办法之外,还会接受别的什么帮助。”

“你听我说,”沃尔斯华绥说,“只要那位小姐不反对,你尽可以给她写信,去拜访她本人——可是绝不许存任何强制的念头,禁闭或类似的办法,是连想都不能想的。”

“好吧,好吧,”乡绅叫道,“不使用那一类的办法。我们就试一阵温和的办法好了,看看效果怎么样。要是那家伙马上被绞死,不再有人挡道就行了。嘀嘀嗒!我活这么大岁数还没有听到过这么好的消息——嘿!没有一件事不顺我的心——啊,亲爱的沃尔斯华绥,务必请你同我到力士柱旅馆吃饭去,我已经定下一整块儿烤羊肩,还有猪排、鸡和蛋汁。要是不叫上店老板的话,就咱们两位。因为我打发撒坡尔牧师替我去找烟草盒去了,我把它落在贝辛斯托克的一家客栈里了。那烟草盒是我的老朋友,跟了我二十多年,我无论如何不能没有它。我可以告诉你,这个店老板是个非常滑稽的家伙,你一定会十分喜欢他的。”

沃尔斯华绥先生最终接受了这个邀请。过了一会儿,乡绅就边唱边舞地跑开了,一心为不幸的琼斯不久就会遭受的悲惨下场而高兴。

乡绅走后,沃尔斯华绥先生又带着庄重的神情旧话重提。他对外甥说,他衷心希望外甥能克制自己那强烈的感情。“我实在无法使你对这种感情抱什么成功的幻想。认为凭锲而不舍的追求就能克服一个女人对自己的憎恶,这的确是世俗谬见。有时候,冷漠也许可以在这种追求面前让步,但是,一个情人靠锲而不舍的追求所能克服的,通常只是对方的变化无常、谨小慎微和矫揉造作。有些不那么痴情的女子,往往因为过分的轻浮,用故意延长男方追求的时间来满足她们的虚荣心;她们甚至对自己很满意的,并且已经下定决心(如果她们还有这么一天的话)最后给出一些可怜的补偿的男人,也是如此。但是,如果女方持的态度是牢不可破的憎恶,我恐怕时间只会增加这种憎恶的力量,而不是克服它。再说,亲爱的外甥,我还有一层忧虑,说出来请你不要见怪。我担心你对那位小姐的感情过于以她的美貌为目标,而那是不配称作爱情的,而爱情才是美满婚姻的唯一基础。赞美、喜爱并渴望占有一个美貌的女子,却丝毫不管她对自己的感情如何,这恐怕是很正常的事。但是我相信只有爱情才能产生爱情。至少我深信,去爱一个明明知道是憎恶自己的女人,那是违反人性的。因此,我的好孩子,请你仔细省察一番自己的内心,如果你觉察到有一丝一毫可怀疑的地方,那么我相信你自己的道德和宗教都会迫使你把这种邪恶的情感从你的心里驱除掉,你自己的良知也会使你做到这一点而不会感到丝毫的痛苦。”

读者可能很容易就猜出卜利非是怎样答复这番话的。不过,如果猜不出来,我们现在也没有工夫加以说明了,因为我们必须赶快来叙述更为重要的事,而且我们也不能再忍受同索菲娅的长久分离了。

[1]阿克泰翁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个猎人。他因为窥视女神黛安娜入浴而被变为一只母鹿,最后被他自己的猎犬咬死。事见奥维德《变形记》。

[2]民法博士会堂见第15卷第8章注。

第四章

索菲娅和她姑姑之间很不寻常的一幕哞哞叫的母牛犊和咩咩叫着的母羊羔,在草地上漫游闲逛,十分安全,没有人去算计它们。不错,它们以后命中注定要成为人类的食物,但这种不受干扰的自在生活它们总可以先享受若干年。假如一只肥硕的母鹿从森林里跑了出来,想在野地里或丛林附近歇息一下,一旦被人发觉,整个教区立刻就会被惊动,每个人都会放出猎狗去追赶它。这时,一位好心的乡绅出面把它保全下来,那也不过是为了留给他自己去享受。

我常常想,一位才能突出、家道殷实的上流女子一旦走出闺房,她的处境和那只母鹿也差不多。全城立刻就骚动起来。人们从公园追到戏院,从宫廷追到社交场所,从社交场所又追到她的闺房,往往不出一个季度,她就会被这个或那个男人吞噬掉;因为如果她的朋友出来保护她,不让她被某些人弄到手,那也不过是为了把她交给他们所选中的、往往比所有其他男人都更使她讨厌的一个。可是这时候,其他成群结队的女人却安然无事、不受骚扰地遨游于公园、戏院、歌剧院和社交场所,她们中间的大多数固然免不了将来被吞噬的命运,可是她们在很长时间内可以逍遥自在,不受谁的干扰或控制。

在所有造物的精华当中,再也没有谁比可怜的索菲娅遭受更多的折磨。她的灾难之星使她不仅遭受卜利非带给她种种折磨,而且如今又为她招来一个追求者,看起来这个人给她带来的折磨并不亚于卜利非。她姑姑尽管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她爸爸那么粗暴,但对她的纠缠也和她爸爸一样紧。

魏斯顿女士事先已经向索菲娅透露过这件事,所以等饭后仆人一退出去,她就通知侄女说,当天下午勋爵就要来拜访,她本人要找机会尽早走开,好让索菲娅和勋爵单独会面。“您要是走开的话,姑姑,”索菲娅有些激动地回答说,“那么我也尽早找机会走开,让勋爵一个人待着。”“你说什么,我的小姐?”她姑姑大声说,“你父亲把你监禁起来,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你解救出来。难道这就是你对我的报答吗?”“姑姑,您是知道的,”索菲娅说,“爸爸把我关起来,是因为我不肯听他的话嫁给一个我所厌恶的人。亲爱的姑姑,您既然把我从灾难中救出来,难道又要把我投进一场同样折磨人的灾难中吗?”“那好,小姐,”魏斯顿女士回答说,“难道你认为费拉玛勋爵和卜利非之间就没有一点差别吗?”“我认为差别不大,”索菲娅嚷道,“假如我非要受惩罚,非要嫁一个不可,那我宁愿为了讨我爸爸的欢心而牺牲自己。”“这么说来,”她姑姑说,“对于是不是取得我的欢心,你是毫不在意的了。但是我也不会因此而动摇决心,我这样做是出于更崇高的动机,是为了光耀咱们的门第,是为了抬高你的地位。难道你就没有飞黄腾达的理想?难道你对你的大马车上画着贵族纹章就一点也不神往吗?”“我用我的个人荣誉向您保证,”索菲娅答道,“我绝没有这种想法。我的马车上就是画上个针垫,也一样使我高兴。”“别再提什么荣誉了,”她姑姑嚷道,“这个词从你这样一个可怜虫嘴里说出来简直太不相称了。侄女,对不起,是你逼我说出这类字眼儿的。我实在不能忍受你那种不求上进的性格。在你身上找不到一滴魏斯顿家族的血。可是不管你自己的想法多么卑贱、多么猥琐、多么没出息,你也不能归罪于我。我决不能叫满世界的人都埋怨,说是我怂恿你拒绝这门全英国最好的亲事的。除了财产方面的好处外,论门第,人家也远远胜过咱们。任何家庭有这么一位女婿,都一定会大增光彩。”“一点也不错,”索菲娅说,“我这个人生来就有缺陷,没有旁人所具备的灵敏感觉。世上一定有人具备能享受豪华排场的灵敏感觉,但是我没有;不然的话,他们就绝不会无缘无故花那么大力气,那么不顾一切地夺取在他们看来(在我也一样)是微不足道的东西,而在得到后,也不会那么兴高采烈,那么志得意满。”

“话不能这样说,话不能这样说,小姐,”做姑姑的嚷道,“你生来和别人一样具有那些感觉,不过,你想把我当作傻子,或者让我在世人面前出乖露丑,你生来可没有那样足智多谋。所以我郑重向你声明,我相信你也明白我是多么坚决,除非你答应今天下午会见爵爷,否则明天早晨我就亲自把你交给你爸爸,从此以后我再也不管你的事了,而且再也不见你一面了。”她讲这段话,语气斩钉截铁,含着极大的怒气。索菲娅听后站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然后,她眼里的泪水夺眶而出,叫道:“姑姑,只要您高兴,就随便怎么处置我吧。我是世上最可怜、最孤苦无助的人。要是我亲爱的姑姑也把我抛弃,我可到哪儿去找保护人去呀。”“亲爱的侄女,”她姑姑大声说,“那位爵爷可以做你最好的保护人。如果你不是对琼斯那个恶棍还恋恋不舍,没有任何别的事情让你拒绝这样一位保护人的。”“姑姑,您冤枉了我了,”索菲娅说,“您给我看过那封信后,如果我曾经对他有过什么好感的话,我为什么还不把那些好感永远抛弃掉呢?如果您还不放心,我愿意为这件事郑重发誓,让天地做证,我永远不再见他一面。”“可是孩子,亲爱的孩子,”她姑姑说,“你要学得通情达理,你对同爵爷的这门婚事能想得出一点反对的理由吗?”“我想我已经对您讲过了,那个理由已经足够了。”索菲娅回答道。“什么事?”她姑姑大声问道,“我不记得你对我讲过什么事。”“姑姑,”索菲娅说,“我确实对您讲过的,他曾对我非礼,十分下流。”“孩子,”她姑姑说,“这我倒确实没有听说过,要不就是我没有明白你的意思——你的‘非礼’和‘下流’究竟是指什么?”“姑姑,”索菲娅说,“说实话,我简直羞于说出口。他把我搂在怀里,推倒在睡椅上,把手伸进我胸口,用嘴在我前胸上使劲儿地亲,现在我的左边胸脯上还有伤痕呢。”“这是真的吗?”魏斯顿女士问道。“姑姑,确实是这样的,”索菲娅回答说,“幸亏我爸爸进屋来。不然的话,天知道他还要干出什么无礼的事来。”“这真叫我又吃惊又生气,”她姑姑嚷道,“自从有了魏斯顿这个家族,咱们家还没有一个女人遇到过这样的事呢。如果哪个人敢对我这么放肆,哪怕他是个王子,我也要把他的眼珠子抠出来。这不可能!索菲娅,你是为了叫我生气才编出这些话来的。”“姑姑,”索菲娅说,“我希望您对我会看得更高一些,不至于认为我会对您说谎。凭良心说,我说的字字属实。”“我要是在场的话,就非用刀子扎进他的心窝不可,”她姑姑说,“可是他事实上不会有什么不光彩的企图,这绝对不可能!他也不敢。另外,从他求婚这件事来看,也说明他没有那种打算。他是正大光明来求婚的,而且提的条件也很慷慨。我也说不清楚了,这个时代对于放肆行为太纵容了。我认为,结婚之前男女只能离得远远的点点头打招呼。过去,我也有过情人,而且就是不久以前的事。有好几个男人追求我,尽管我不肯答应结婚,但也决不允许他哪怕有一点点的放肆行为。这是一种愚蠢的风气,我是永远也不会赞成的。男人要想吻我,至多只能吻吻我的脸颊,即便对丈夫,至多也只能让他亲亲嘴唇。而且,万一有一天我乐意嫁人的话,就是这一点我也不是一下就能忍受的。”“亲爱的姑姑,”索菲娅说,“请您原谅我,我想说说自己的一点看法。您刚才承认自己有过好几个情人,即便您不承认,世人也知道您曾经有过。您把所有这些人都拒之门外,其中,我相信至少有一个是贵族。”“亲爱的索菲,”姑姑说,“这话不假。曾经有一个有爵位的人向我求过婚。”“那么,这次您为什么不允许我拒绝一个贵族求婚者呢?”索菲娅问道。“孩子,”她姑姑说,“那是不错的,我的确拒绝过一个有爵位的求婚者,但是那门亲事并不怎么好,也就是说,并不像你现在遇到的这么好。”“是的,姑姑,”索菲娅说,“不过,曾经有许多富有的人向您求过婚。这样有利的亲事,向您提过绝不止一次、两次或者三次呀。”“我必须承认,确实是这样的。”她说。“那么,姑姑,”索菲娅接着说,“为什么我就不可以再等一回呢?也许下一回会比这一回的强些。您现在年纪还轻,当然不会一遇上有钱,或者有爵位的求婚者,就立刻答应下来。我的年纪也还轻得很,当然更用不着绝望。”“唉,亲爱的索菲呀,”她姑姑嚷道,“你可叫我怎么说好呢?”“我只求您不要把我一个人扔下不管,至少今天晚上别这么做。您要是答应我这一点,我愿意服从您,如果您认为在发生了那件事后,我仍应在您的陪伴下接见他的话。”“那好吧,我答应你,”做姑姑的嚷道,“索菲,你知道我是疼爱你的,所以我什么也不会拒绝你。你也知道我的性格有多么好说话,可是我并不总是这么随和的。以前,有人认为我很残忍,我指的是那些男人。他们管我叫狠毒心肠的帕尔赞妮撒[1]。那时候窗户玻璃上写着《赠狠毒的帕尔赞妮撒》的诗文,我不知打碎过多少扇这样的窗户。索菲,我从来没有像你这么漂亮过,但是从前我还真有点像你。我现在稍微变了一点。正如西塞罗在他的书信集里说的,连邦国都要起变化,何况人的相貌呢。”魏斯顿女士就这样不知疲倦地谈她自己,谈她征服的男人们,谈她有多么残忍,谈了差不多有半个钟头,一直谈到那位勋爵光临。这是一场乏味无聊的会见,其间魏斯顿女士始终没有表示过要回避,勋爵也自觉无趣,起身告辞了。他对魏斯顿女士不满的程度和对她侄女不满的程度是一样的。索菲娅已经把她姑姑的脾气变得柔软多了,以至侄女所说的话,她无一不表示赞成,觉得对这样一位性急的情人,的确应该保持一定的距离。

就这样,索菲娅运用恰到好处、绝不会有人责怪的恭维话,为自己赢得了些许安静,或者说至少把一些使人难耐的时光熬过去了。现在,既然我们的女主人公比她长期以来所处的境遇要顺利得多,我们就去照料一下琼斯先生——他现在正处在我们所能想象得到的最悲惨的困境中。

[1]帕尔赞妮撒是英国作家罗杰·鲍伊尔(1621—1679)未完成的同名小说中的女主人公的名字,是同时被两个王子追求的美女。

第五章

米勒太太和内廷盖尔先生到狱中探望琼斯当沃尔斯华绥先生和他外甥一道去赴魏斯顿先生之约的时候,米勒太太就动身前往她女婿的住处去了,为的是把琼斯遭遇了不幸的消息告诉他。可是内廷盖尔早已从帕特里奇那里得知这一消息(因为琼斯从米勒太太家搬出去以后,内廷盖尔就在自己的住处为他开了一个房间)。这位好心肠的太太看到她女儿正为琼斯惨遭不幸而悲痛至极,就竭力劝慰了一番,然后就来到琼斯被关押的牢房,而此时内廷盖尔先生已经先她而至了。

一个在患难中的人,不论灾难大小,只要有忠实的朋友对他表现出始终不渝的情谊,都会觉得无限的宽慰。如果这场灾难只是暂时的,并且有被解救的可能,个中宽慰就足以补偿他所遭受的痛苦。这种实例也并不像那些浅薄之徒和盲目的观察者所说的那样罕见寡闻。说实在的,缺乏同情心并不能被列为我们人类的一个普遍的毛病。使我们的性情遭受玷污的毒素是嫉妒。所以每当我们抬头看见显然比我们伟大、善良、聪明或者幸福的人,恐怕很少有人不或多或少带些恶意的;而当我们俯瞰那些地位卑微或处境困苦的人时,往往可能产生足够的同情和怜悯。老实说,根据我的观察,在友谊方面出现的缺陷,大部分只是来自嫉妒。这真是万恶之首,却极少有人能完全避开它。不过,关于这个题目我已经说得够多了,再说下去难免会扯得太远。

究竟是命运之神担心琼斯会在灾难困苦的压力之下沉沦,从而使它失去今后继续折磨他的机会呢,抑或它真的对琼斯不那么苛刻了,放松了对他的迫害,所以把两个忠实的朋友送到他面前——也许更难得的是,还给他送来一个忠实的仆人。尽管帕特里奇身上有许多缺点,但他并不缺乏忠诚。虽然因为恐惧,他不会替他的主人上绞刑架,但是世人无论拿什么贿赂他,想要他背叛自己的主人,我相信都是不可能的。

正当琼斯为朋友的到来而感到非常宽慰的时候,帕特里奇赶来送信说,尽管外科医生断定费兹帕特利先生已经没有活下来的可能了,但事实上他仍然活着。琼斯听了这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内廷盖尔对他说:“我亲爱的汤姆,你何必为这个偶然事件这么难过呢。无论这事后果如何,对你都没有任何危险,你的良心丝毫也不必自责。那家伙要是死掉了,你也不过是在自卫中要了一个流氓的命而已。法院在验尸的时候一定会验出这一点的。那时,就不难把你保释出来了。当然还要走走审讯的形式,我想会有很多人乐意替你辩护的。”“好啦,好啦,琼斯先生,”米勒太太说,“打起精神来吧。我知道您绝不会先动手打人的,这一点我也对沃尔斯华绥先生讲过了。他一定得承认这一点,不然,我是不会罢休的。”

琼斯神情庄重地回答道,无论他自己的命运如何,他总要为使一位同类流血而感到痛心,认为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不幸。“但是,我还有一件最深切的不幸——噢,米勒太太,我失去了我在世上最珍贵的东西。”“一定是一位情人,”米勒太太说,“好啦,好啦,我对情况了解得比你想象的要多(因为帕特里奇把一切都对她讲了),而且我听到的比您现在知道的还要多。我敢说,情况比您设想的要好。要我押六个便士赌卜利非能得到那位小姐,我都不愿意。”

“一点不错,亲爱的朋友,”琼斯回答说,“您果然完全清楚我痛苦的原因。如果您知道事实经过,您就会承认我是没有什么希望了。我倒不怕来自卜利非的威胁,是我自己把自己毁了。”“不要绝望,”米勒太太回答说,“一个女人都能做些什么,您是不了解的。无论如何,凡是我能做得到的,我一定都为您效劳。这是我义不容辞的事。我的女婿,亲爱的内廷盖尔先生知道这是我义不容辞的事。他对我说过,为了同一件事,他也欠您的情分。我现在亲自去见见那位小姐好不好?您要我说什么,我就对她说什么。”

“您真是天地间好得不能再好的人了,”琼斯拉着她的手嚷道,“不要再说欠什么情分的话了——不过,您既然这么好心提到愿意帮助我,有一件事我倒要求求您,您也许可以办到。看来您是认得那位小姐的(您是怎么知道这些情况的,我就不知道了),她确实是我心中最思念的人。如果您能设法把这个交给她,”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她,“您这番好意我将永远铭记在心。”

“把它交给我吧,”米勒太太说,“要是在睡觉之前我没有把这封信交到她手里,就让我今晚睡下就成长眠。放心吧,我的好小伙子,要学得聪明一些,从过去的糊涂行为里吸取教训。我可以担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还等着看到您和这位世上最可爱的小姐成为幸福的一对呢,因为我听人人都这么说,这位小姐才貌双全,无人能比。”

“太太,”琼斯说,“请您相信我说的并不是处在困境的人通常说的那种客套话。在这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之前,我就已经下定决心放弃那种我慢慢意识到既愚蠢又罪恶的生活。我不幸在您府上闹过几次乱子,使您不得安宁,我衷心向您道歉。尽管如此,我向您保证我并不是个自暴自弃、不可救药的浪荡汉。虽然我曾经冒冒失失地做了许多坏事,但我并不赞成这种人,今后我也不会再做任何足以令人们这样指责我的事。”

米勒太太听了琼斯这样表明决心,极为满意。她说,她对琼斯的诚意完全有信心。在接下来的谈话中,这位好心的太太和内廷盖尔先生尽力劝解情绪低沉的琼斯,要他打起精神来。这一点他们做得很成功,等他们离开的时候,琼斯看起来比他们初来时高兴得多,也振作得多了。这主要是因为米勒太太慨然答应替他把那封信交给索菲娅。原来他已经绝望,觉得找不到办法传递信件,因为黑乔治送来索菲娅那封信时曾对帕特里奇说,小姐严格禁止他带回信,否则就去报告她父亲。此外,琼斯发现米勒太太这位好女人真是世上最可敬的人,她在沃尔斯华绥先生面前竭力替自己辩护,他为此也感到十分高兴。

米勒太太待了大约一个小时(内廷盖尔比她来得早得多),他们就向琼斯告别,答应不久再来看他。临别时,米勒太太还对琼斯说,她希望下次能带来索菲娅给他的好消息,内廷盖尔先生答应替他去探听一下费兹帕特利先生的伤势,并且访问一下两人打斗时在场的目击者。

米勒太太径直寻访索菲娅去了,我们现在就陪她一同前往。

第六章

米勒太太拜访索菲娅

会见这小姐一点也不困难,因为眼下索菲娅和她姑姑的关系正处得相当融洽,她愿意接见哪个来访者都是被允许的。

其时索菲娅正在梳妆更衣,仆人来禀报说,楼下有位体面的女客求见。索菲娅既然对于同性客人没有什么可怕也没有什么可羞的,就立刻命人把米勒太太请进来了。

两位素不相识的女人按应有的礼数行了见面礼,寒暄以后,索菲娅就说:“太太,我以前无缘拜识尊颜。”“是的,小姐,”米勒太太回答道,“请原谅我这么冒昧地闯进来。不过您要是知道是什么事促使我前来打扰的,我希望——”“请问,太太,您来这儿,有什么贵干?”索菲娅问,她心里有些不安。“小姐,我想单独和您谈谈。”米勒太太低声回答说。“你先出去吧,贝蒂。”索菲娅说。

贝蒂离开之后,米勒太太就说:“小姐,一位十分不幸的年轻绅士让我把这封信交给您。”索菲娅看到信封上写的地址姓名,脸色立刻变了,她很熟悉那笔迹。她踌躇了一下,说道:“太太,从您的外表上看,我真想不到您到这儿来是为这样一种事——这封信不管您是从哪里带来的,我都不会打开看的。对任何人无根无据地怀疑,都会让我难过的,不过我的确完全不认识您。”

“小姐,要是您愿意不这么急躁的话,”米勒太太回答道,“我就向您说明我是谁,以及我是怎么拿到这封信的。”“太太,我并没有这样的好奇心,我什么都不想知道,”索菲娅嚷道,“不过,我坚决要求您把这封信交还原主。”

听到这话,米勒太太双膝跪下,用最热烈感人的言辞向索菲娅哀求。索菲娅回答说:“太太,您对这个人如此关心,我感到非常奇怪。太太,我不会想——”“不,小姐,”米勒太太说,“除了事实之外,您什么都不必想。我要把事实从头到尾对您讲,然后,您对我为什么要关心他就不会感到奇怪了。这位青年人是世上最善良的人。”随后,她就把安德森先生的那件事讲了出来。说完,她就喊道:“小姐,这就是他的善行。但是我本人还受了他更深的恩,他救了我的孩子——”说到这儿,她流了一阵眼泪,又将那件事原原本本告诉了索菲娅,只把有伤她女儿名誉的细节略而不提。最后她说:“好了,请您评评看,小姐,对这样仁慈、善良、慷慨的一位年轻人,我能报答得了吗?他确实是人类当中最善良、最可敬的一位。”

在此之前,索菲娅脸上表情的变化是越来越难看的,只显得过于苍白,但是现在她脸上变得比朱砂还要红,假如真有那么一种红色的话。她大声说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了。您出于感恩所做的事情当然是无可指摘的。但是,我看了这封信,能对您的朋友有什么好处呢?既然我已经决定永远不——”米勒太太又央求起来,她请索菲娅原谅,这封信她实在不能再带回去。“那么,太太,”索菲娅说,“如果您非这样做不可,我也没有办法——不管我愿意不愿意,您当然可以把信留在这儿。”索菲娅说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或者说,她究竟有意思没有,我不便断言。不过米勒太太却把这话理解为一个暗示,赶紧把信放在桌上,随后就告辞而去。临走的时候,她请求索菲娅允许她再来拜访,对这个请求,索菲娅既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

那封信在桌子上只放到不见米勒太太身影的时候,因为索菲娅就在那时候赶快把它打开来阅读了。

这封信的内容对于琼斯求得索菲娅的原谅和宽恕并没有多大帮助,因为信里没有别的,只是忏悔他自己一无可取,哀叹自己的陷入绝望境地,同时剖心沥血地表示要永远忠实于索菲娅,生死不渝。他说,如果还有见到索菲娅的一天的话,他希望能当面向她表达并使她相信自己的忠诚。他还说,那时候他可以对写给贝拉斯顿夫人那封信做出明白的解释,至少能到这样一种程度:即使不能使自己得到谅解,起码也会得到她的同情。最后,他发誓说,他脑子里绝对没有起过跟贝拉斯顿夫人结婚的念头。

尽管索菲娅非常仔细地把这封信读了两遍,但琼斯到底是什么意思,对她来说仍然是一个谜。她无论如何也设想不出足以替琼斯开脱的理由。她的确仍旧生他的气,不过,现在她的气大部分都生到贝拉斯顿夫人身上去了,所以她那颗温柔的心里已经没有多少生别人气的余地了。

而最不幸的是,贝拉斯顿夫人这天要到魏斯顿女士这里来吃饭,事先约好饭后三个人一道去听歌剧,然后去参加托马斯·哈切特夫人的鼓会[1]。索菲娅很想把这几项活动都推掉,但又不想得罪姑姑;而她对装病等办法又完全是外行,所以脑子里从来没有闪过这类念头。因此,她就换好衣服,下了楼,准备应付这一天所有磨难和恐怖,事后证明这确实是她最不愉快的一天,因为贝拉斯顿夫人一有机会,就在彬彬有礼的态度的掩盖下,非常狡猾地侮辱和伤害她,索菲娅由于心情不佳,精神萎靡不振,无力予以回击,说实在的,即便在她心情好的时候,她对于斗嘴那一套也只是稍通而已。

对可怜的索菲娅来说,另外一种不幸就是费拉玛勋爵在场。她在歌剧院里碰到他,他又陪伴她去赴鼓会。尽管这两个场合都是大庭广众,不容他有放肆的行为,而且在歌剧院里有音乐为索菲娅助兴,在鼓会上有纸牌让她消遣,但是有这个人在身边,她总是很难感觉愉快的。女人的感觉里有一种很微妙的东西,当她们知道某个男人对她们有意,而她们却无意于满足他的心愿时,只要有那人在场,她们的心绪是安宁不下来的。

我们在这一章里曾两次提到鼓会,我希望后世的读者不要照这儿所用的含义来理解,因此尽管时间很紧迫,我们还是要暂停一刻,来说明它是怎样一种娱乐活动,而我们只用一小会儿工夫就能把它描绘一下。

所谓鼓会,就是一群衣冠楚楚的男女聚会在一起进行社交活动,他们大部分都玩纸牌,其余的人则什么也不做。鼓会的女主人扮演客栈老板娘的角色,尽管她不像老板娘那样总能捞到点油水,但也以宾客众多而骄傲。

这种聚会枯燥乏味,要使它场面生动活泼,就需要有充沛的精力,所以我们总是听到出入上流社会交际场所的人士抱怨精力不济,这种抱怨也只有在他们那里听得到。我们可以想象索菲娅在这种无聊的聚会中是多么难受。当她的内心里没有别的,只有深切的悲哀时,每一个思绪都带着折磨人的凄惨时,要她强颜欢笑是多么困难!

黑夜终于让她回到枕边。尽管我们担心她不能安然入睡,但至少我们要让她自己去消解愁绪。我们将继续我们的历史,此刻,似乎有窃窃私语告诉我们,我们已处在一些重大事件发生的前夜了。

[1]上流社会人士晚间在私人家中的聚会,盛行于18世纪末和19世纪初。

第七章

沃尔斯华绥先生与米勒太太之间感人肺腑的一幕沃尔斯华绥先生赴宴归来之后,米勒太太和他做了一次长谈。她把琼斯不幸丢失了离开家时乡绅所赠给他的全部钱财,以及这笔损失给他带来的困难境况,都讲给乡绅听了。所有这些情况,都是忠实的传话人帕特里奇毫无保留地报告给她的。随后,她又解释自己为什么欠了琼斯的情分,不过有关她女儿那段情节,她并没有完全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尽管米勒太太对沃尔斯华绥先生是极为信任的,而且这件事不幸已经被超过半打的人知道了,秘密不大可能长久保守下去,但是她仍然不能亲口把有关可怜的南茜的贞操的那些情况讲出来,因此她小心翼翼地把这一段掩盖起来,就好像她现在正面对一个法官,而她的女儿正因为杀害私生子的罪名而受审。

沃尔斯华绥先生说,天下很少有人能邪恶到连一点点善心都没有的程度。“不过,尽管这个家伙这么坏,”他说,“我也不能否认您欠他情分这一点,因此,对您为他辩护这一层,我是可以谅解的;但是,我坚决要求您不再向我提起他的名字。我当初是在有了极为充分而且极为明显的证据之后,才决定采取那样的措施的,这一点您可以放心。”“可是先生,”她说,“我毫不怀疑,时间会让一切事情都显出其本质来。您终究有一天会相信,这个可怜的年轻人要比一些我不愿指名道姓的人更配受您的宠爱。”

“太太,”沃尔斯华绥先生有点焦躁地嚷道,“我不许别人当着我的面指摘我的外甥。今后如果您再把这一类的话讲出一个字来,我就立刻从这儿搬出去。我那个外甥是最值得敬重、心地最善良的人。我再对您说一遍,他长期以来替那个家伙隐瞒最丑恶的行为,对这个人的友情已经超过了应有的限度,反倒让人指摘他。最使我气愤的是,那个可怜虫竟然对这个好青年忘恩负义,因为,太太,我有充分的理由推断,他设下了一个阴谋,想夺取我对外甥的宠爱,最终要剥夺他的继承权。”

“我敢担保,先生,”米勒太太不免显出一些畏惧之态,这样答道(因为尽管沃尔斯华绥先生那甜美的笑容是最慈祥和蔼的,但是他皱起眉头时也是很严峻很可怕的),“凡是您称赞赏识的人,我决不会说他的坏话。这种行为不合我的身份,特别在这位又是您的近亲的情况下。不过,先生,您可不要以为我对那个可怜的人有好感而生我的气,真的千万别那样。当然,现在我可以把他称作可怜虫了,但是从前提到他的时候,如果我的语气里稍稍带一些轻蔑,您都会生气的。我曾经多少次听到您称他为您的儿子。我曾经多少次听到您用一个慈爱的爸爸的爱抚口吻喋喋不休地向我谈到他。先生,我甚至直到现在都不能忘掉您讲到他时说他多么俊秀,天资多么高,品德多么高尚,心地多么善良和气度多么慷慨等十分疼他的话。先生,我确实没法忘掉,因为我发现您讲的那一切全是事实。因为我在自己的事情上都体验出来了。那些美德保全了我一家人。先生,您别怪我流泪,您千万别见怪。当我想到这个可怜的年轻人遭受的厄运,当我想到他已经失去您的恩宠,而我又知道他把您的恩宠看得比他的生命还要宝贵,我就不能不——不能不为他悲伤,他曾经为我尽过那么多的力。即便您现在手里举着匕首准备刺进我的胸膛,我也仍然要替您曾经爱过的、我将永远会爱的这个人所受的苦难而悲伤。”

沃尔斯华绥先生被这番话深深感动了,但是看起来他好像并不为此生气。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握着米勒太太的手,很亲切地说:“好啦,太太,咱们多考虑考虑令爱的事情吧。您为这样一门对她有利的亲事很高兴,我不能说你不对。可是您要知道,这种好处在很大程度上要靠和她那位公公的和解才能享受到。我和老内廷盖尔先生很熟悉,以前同他打过交道。我打算去拜访他一下,想办法在这件事上帮帮您。我相信他是一个精于世故的人。不过,既然他就这么一个儿子,再说事情也生米煮成了熟饭,也许经人一劝,到一定时候他就能想通了。我可以答应您,我一定尽力而为。”

对于沃尔斯华绥先生这个友善而慷慨的建议,这位可怜的太太千恩万谢,同时又禁不住借这个机会再一次表示对琼斯的感激之情。她说:“就是因为有他四处奔走,我现在才有机会来麻烦您。”沃尔斯华绥温和地把她的话打断。以沃尔斯华绥这样极善良的人,又加之米勒太太当前的举动是出于一个崇高的道德动机,他是绝不会真的见怪。实际上,如果不是最近从卜利非那里得来的消息重新燃起他对琼斯旧日的怒火的话,说不定听了米勒太太叙述的琼斯这件善行义举会使他的心肠稍稍软一些的——琼斯这些举动,在无论心肠怎么坏的人身上都不能说是出于恶意。

沃尔斯华绥先生和米勒太太谈了一个多小时,一直到卜利非和另外一个人走进来才把他们的谈话打断。那人不是旁人,正是律师道林先生。近来这个人成了卜利非跟前的大红人,并且由他推荐,当了沃尔斯华绥先生的产业代理人。卜利非还把他推荐给了魏斯顿先生,那位乡绅也答应只要一有职位空出来,就任用他。目前乡绅在伦敦正好有一件有关抵押的事务,在没有正式任用他之前,就先交他办理了。

这一次,道林律师主要就是为这事来的伦敦。同时,他也乘这个机会替沃尔斯华绥先生办理些钱财方面的事务,还有旁的一些事情一并向他汇报。所有这些事务都过于枯燥乏味,不值得占用本书的篇幅。所以我们就向这位舅父、他的外甥和他们的律师告别,转而照料一下别的事务。

第八章

包括多项事务

在回到琼斯先生那儿之前,我们先来看看索菲娅的情形。

尽管就像我们在前边所描述的,这位小姐用恭维的言辞把她姑姑吹拍得心花怒放,但是她却一点也没能使她姑姑对费拉玛勋爵这门亲事的热情冷却下来。现在,经贝拉斯顿夫人一煽动,她那热情之火又燃烧起来。头天晚上,贝拉斯顿夫人告诉她说,从索菲娅的举止以及她对勋爵的态度上来看,她都觉得很满意,因此需要趁热打铁,任何迁延都是危险的,唯一成功的办法只有尽快促成婚事,不容索菲娅思索什么,让她在还不知怎么回事时就表示同意。她说,在上流社会里,有一半人的婚姻都是这么促成的。这一点极有可能是真的。我料想,许许多多幸福伴侣婚后的相亲相爱都得归功于这种撮合。

贝拉斯顿夫人对费拉玛勋爵也做了同样的暗示。于是勋爵和魏斯顿女士两人都迫不及待地接受了这个暗示。经勋爵请求,魏斯顿女士立刻就安排索菲娅第二天单独和勋爵见面。这一决定是由魏斯顿女士通知给索菲娅的。这位做姑姑的用的是说一不二的、十分坚决的语气,索菲娅把所能想到的托词都说出来也毫无效果,最终只好表现出一位年轻小姐所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顺从态度,同意和勋爵大人见面。

既然这一类的谈话不足怡人性情,请原谅我们就不去详细叙述这次会见的经过了。谈话中勋爵把自己对索菲娅的爱情是多么纯洁和热烈表白了好半天,索菲娅却一直红着脸一声不响。最后,她才大着胆子,用低微而颤抖的声调说:“爵爷,您自己应该明白,您以前对我做出的事和您现在所说的并不是一致的。”“难道我就没法弥补我的疯狂行为了吗?”他回答道,“我那次的行为正好可以清清楚楚地让您相信强烈的爱情已经夺去了我的理智。”“爵爷,”索菲娅说,“您完全有能力向我证明您具有一种情意,那种情意我是很愿意鼓励,并且还会十分感激地领受的。”“小姐,您尽管说吧。”勋爵急不可耐地说。“爵爷,”索菲娅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扇子,说,“我想,您一定能明白您做出的这种虚情假意害得我心神不得安宁。”“小姐,您能够如此残忍,竟然说我对您的爱情是虚假的吗?”他说。“爵爷,的确是这样的,”索菲娅回答说,“对我们正在迫害的人口口声声表示爱情,那是一切虚假中最具有侮辱性的。您对我的这番追求对我来说是最残酷的迫害;甚至在极其卑劣、不仁不义地利用我不幸的处境。”“最可爱、最可敬的美人哪,”他嚷叫起来,“不要指责我那么卑鄙和不义吧,我心中唯一想到的是怎样维护您的荣誉和利益。除了把我自己,我的贵族头衔,我的财产以及拥有的一切全部献给您之外,我没有任何别的目的,别的希望,别的野心。”“爵爷,”她说,“我所埋怨的,正是您用财产和头衔来利用我的不幸处境这一点,我的亲戚们正是受了那些迷人的东西的诱惑,可是那些东西对我是不值什么的。要是爵爷想得到我的感激,只有一个办法。”“请原谅我,我的天神,”他说,“没有什么可感激的。凡是我能为您做的,都是您分内应得的,为您效劳也将使我感到极大的快乐。这里谈不上让您感激什么。”“一点不错,爵爷,”索菲娅说,“您可以得到我的感激、我的尊重、我的好感,以及我所能祝祷的一切,而且您可以不费什么事就得到它们,因为一位慷慨的、高尚的人是不难答应我这个请求的。因此,就请允许我恳求您,停止这永远也不会有结果的追求吧。我恳求您这么做是为了我自己,同时也是为了您。因为既然您是那样高尚,想必不会以折磨一个不幸的女人为乐。我用自己的人格,用自己的灵魂向您发誓,不管您把我逼到怎样绝望的地步,我也决不能——决不会同意的。那么,如果大人非要坚持这样做不可,除了使您自己不痛快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结果呢?”听到这里,勋爵长叹了一口气,然后说:“这么说,小姐,难道我就这么不幸,竟然成为您所厌恶和蔑视的人了吗?不然的话,请原谅,也许您是另有所爱吧?”说到这里,他迟疑了一下。索菲娅有些激动地说:“爵爷,我没有必要向您说明我这么做的理由。您向我慷慨地提出优厚条件,我非常感激。我明白告诉您,那些东西既不是我应得的,也不是我所期望得到的。不过,爵爷,当我对您说我不能接受您所提议的这件事时,希望您不要坚持我必须讲出理由。”对此,费拉玛勋爵又回答了许多话,他的话我们不能完全理解,严格地说,这也许不都是因为含义不清或者语法使用不当。这段高调唱到末尾,他说,如果索菲娅事先已经和一位绅士订了婚约,那么无论他本人多么痛苦,从人格上考虑他也必须将这个念头了断。可能是因为勋爵把“绅士”两个字说得特别重了,不然的话,我们就无法解释索菲娅对此表现出来的愤怒了。她的回答似乎对勋爵给予她的某种侮辱表达了严重的不满。

她正把声音提得比平时高一些说话的时候,魏斯顿女士走进房间,两腮发红,两眼冒火。“爵爷,”她说,“您受到这样的怠慢,我真是羞得无地自容。对您的惠然光临,我敢担保,我们全家人都是无比感激的;我也必须告诉你,魏斯顿小姐,家里的人可都没有想到你会这样!”这时候,勋爵插言,替小姐说情,可是毫无作用。这位姑姑就这样责骂下去,一直到索菲娅掏出手绢,倒在椅子上呜呜大哭。

接下来是魏斯顿女士和勋爵的交谈,一直到勋爵告辞为止。勋爵一个劲儿地哀叹,魏斯顿女士则坚决向勋爵保证,她侄女应该而且也一定得满足他的愿望。“一点不错,爵爷,”她说,“这丫头净受了不通事理、愚蠢透顶的教育,这和她的家产和门第是很不相称的。但是我不能不说,这一切都怪她的父亲。这丫头有乡下人那种腼腆羞怯、怕见生人的糊涂想法。您尽管放心,爵爷,这里面没有别的原因,我可以用我的人格担保。我相信她的心地是明白的,我一定有办法把她劝得通情达理。”

最后这几句话是在索菲娅离开之后说的,索菲娅已经带着以前从没有过的愤怒的表情走出了房间。这时,勋爵再三向魏斯顿女士道谢,并连连表示他对索菲娅的强烈爱情是任何东西都不能压制的。他还宣布他一定要坚持到底,在受到魏斯顿女士的极大鼓励后,才告辞而去。

在叙述魏斯顿女士和索菲娅小姐之间将要进行的谈话之前,应该提一提刚才发生的一件不幸的意外事故,也正是由于这个事故,魏斯顿女士才像刚才我们看到的那样怒气冲天地闯进屋来。

读者要知道,现在在索菲娅身边服侍的那个女仆是贝拉斯顿夫人推荐来的。这个女仆曾跟过夫人一些时候,专门伺候夫人梳洗打扮。她人很机警,夫人严令她密切监视索菲娅的一举一动。不过,夫人的命令,说来很遗憾,是经由奥诺尔太太传达的。那位阿姨如今很得夫人的宠爱,她对新主人的赤胆忠心早已使她把以前对索菲娅的一片深情厚谊完全抹杀了。

米勒太太走后,贝蒂(这就是那个女仆的名字)回到索菲娅身边,看见小姐正聚精会神地读着一封长信。小姐脸上流露出很明显的激动神情本来已经足够引起女仆的怀疑了,再加上贝蒂此外还有确凿的证据:因为她偷听了索菲娅和米勒太太之间的全部谈话。

贝蒂把自己所见所闻的一切全部报告给魏斯顿女士。她因为这番忠诚的举动,受到女主人的夸奖和一些酬报;而且她还得到命令:如果那个妇人再送信来,就带她直接来见魏斯顿女士。

不幸得很,就在索菲娅和勋爵谈话的时候,米勒太太又来了。贝蒂就遵照女主人的吩咐,直接把她领到这位女士跟前。魏斯顿女士既然对头一天发生的事了解得一清二楚,因此就很容易骗那个可怜的妇人相信索菲娅已经招认出全部实情。就这样,她就从米勒太太嘴里把有关那封信和琼斯的近况统统套出来了。

可怜的米勒太太真可以称得上是单纯朴实的化身。她是那种人家说什么她就信什么的人。造物主在这种人身上既没有赋予具有进攻性的欺骗手段,也没有赋予他们防御性的欺骗手段。因此,任何人只要想在他们身上实行欺诈,都可以让他们上当。魏斯顿女士在把米勒太太所知道的一切(实际上也并不是很多,但足以引起这位姑姑的种种猜疑)全部榨干挤净以后,就把她打发走了,告诉她索菲娅绝对不会见她的,而且也不会写回信,也不可能再收什么信。这还不算完,米勒太太离开之前,魏斯顿女士还把她狠狠地教训了一顿,说她所干的是拉皮条的勾当——这个想法已经使她怒火中烧了。随后,她走回自己的房间,那正在索菲娅和勋爵谈话那个房间的隔壁,她听到索菲娅正坚决地拒绝勋爵的求婚。于是那燃烧的怒火一下子爆发了,她就闯了进去,狂怒地责骂起她的侄女来。这些,还有勋爵告辞时的情景,我们刚刚描绘过。

费拉玛勋爵刚走,魏斯顿女士就来到索菲娅跟前,用最刻薄的语言厉声责骂她不该辜负自己对她的信任,竟然违背诺言跟那个人重新联系,而她前一天还刚刚庄严宣誓要永远断绝同那人的来往。索菲娅矢口否认,说她并没有跟那人来往。“什么?什么?魏斯顿小姐!”她姑姑说,“你能否认昨天收到过一封信吗?”“一封信,姑姑!”索菲娅感到有些吃惊,回答说。“重复我的话是没有礼貌的行为,小姐,”她姑姑说,“我说的是一封信,而且我要你马上拿给我看。”“姑姑,我是讨厌撒谎的,”索菲娅说,“我确实收到过一封信,但是那绝不是出于我自己的意愿。而且,真可以说,是在没有得到我的允许的情况下写的。”“说得真好,小姐,”她姑姑嚷道,“仅仅为了承认收下了这封信,你就应该感到羞愧!不过,信在哪儿呢?我非要看一看不可。”

对于这个无法拒绝的要求,索菲娅犹豫了片刻,最后只好找了个托词,说信不在她的口袋里。这一点倒是实情。这下子她姑姑彻底失去了耐心,只简短地问了一句她到底打不打算嫁给费拉玛勋爵,索菲娅对此给了一个最坚决的否定答复。魏斯顿女士随即赌了一个咒,或者是说了一句很像是赌咒的话,声称第二天一大早就把她交还到她父亲手里。

于是索菲娅就这样同她姑姑理论起来:“姑姑,难道我非要被强迫嫁人不可吗?姑姑,请您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如果您处在我的位置上,您该认为这是多么残忍哪。您的父母把自由完全给您自己,他们对您是多么仁慈呀。我究竟犯了什么过错,使你们非要我放弃这份自由不可呢?在没有得到我爸爸的同意,以及您的同意之前,我是决不嫁任何人的——如果我请求你们两位同意我嫁给一个不合适的人,那时你们再硬逼我嫁给旁人也不晚哪!”“一个女孩子家,口袋里装着一封杀人犯写来的信,”魏斯顿女士嚷叫道,“还要对我说这样的话,我能听得下去吗?”“我老老实实地告诉您,”索菲娅回答说,“我并没有拿这样的信。再说,如果他真是个杀人犯的话,那么很快他就不会再打扰你们了。”“好,魏斯顿小姐,”她姑姑说,“你谈起他来,竟然用这种口气,当着我的面就承认你对这个恶棍有感情!”“姑姑,”索菲娅说,“您的确把我的话曲解了,那听起来简直太奇怪了。”“确实不错,魏斯顿小姐,”她姑姑嚷道,“你如此对待我,我不能再忍受了。你对我的这种态度都是跟你爸爸学来的。他叫你对我撒谎。他用他那套邪门歪道的教育方法把你完全毁了。谢天谢地,他现在可舒服了,让他自食其果吧。我再对你宣布一次,明天一大早我就把你送回去。我要完全从战场上撤退下来,从今以后就像那明智的普鲁士国王一样,完全保持中立。你们父女俩都太聪明了,不是我管得了的。请去把你的东西收拾好吧,明天一大早你就得离开这里了。”

索菲娅尽最大可能为自己申辩,但是她姑姑一概充耳不闻。既然没有任何使魏斯顿女士回心转意的希望,我们目前只好就让她暂时保持着这样的决心。

第九章

琼斯先生在狱中的遭遇

琼斯先生在监狱里,忧郁愁闷,形单影只,只有帕特里奇过来陪陪他,大约过了二十四个小时,内廷盖尔才又一次出现。这倒不是说内廷盖尔这位可敬的青年丢开不管或者忘掉了自己的朋友。实际上,他把绝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为琼斯的事奔走。

经过访查,他听人说,在琼斯和费兹帕特利之间发生不幸斗殴的时候,只有一条兵舰上的一帮水手亲眼看见,那时,他们的船正停泊在得特福德[1]。于是,他就赶紧跑到那里去找那些水手。到了那里,人家对他说,那些人全都上了岸。他接着四处寻找,终于在阿尔德斯盖特[2]一家路边小酒店里看到两名水手和另外一个人一起喝酒。

内廷盖尔想和琼斯本人单独谈一谈(因为他进来的时候,帕特里奇正在屋里)。帕特里奇一走开,内廷盖尔就抓住琼斯的手,嚷道:“好了,勇敢的朋友,听到我下面要对你说的话,可不许你灰心丧气——我很难过,我只能给你带来坏消息,但是我认为我有责任让你知道。”“我已经猜到那坏消息是什么了,”琼斯大声说,“那位可怜的先生已经死了。”“但愿他还没死,”内廷盖尔回答道,“今天早晨他还活着呢。不过,我也不会让你抱过高的希望——从我得到的消息来看,恐怕他的伤势是致命的。但是事情如果确实像你告诉我的那样,那么,无论后果怎样,都由他去吧,你只要问心无愧就行了。不过,请原谅,亲爱的汤姆,我还得恳求你把事情最坏的一方面告诉你的朋友们。要是你对我们有任何隐瞒的话,那只能对你自己不利。”

“亲爱的杰克,”琼斯说,“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用这么残酷的怀疑来刺痛我的心呢?”“别着急,”内廷盖尔嚷道,“我会把一切都对你讲的。我费了很多功夫打听,终于找到了亲眼看见这场不幸事件的那两个家伙。遗憾的是,他们所谈的经过并不像你谈的那么对你自己有利。”“那么他们是怎么说的呢?”琼斯大声说。“把他们说的话再说一遍我实在感到难过,因为我担心结果对你会很不利。那两个人说,他们站得太远,没有听到你们说了些什么;可是他们两个一致说是你先动手的。”“那么,我以灵魂起誓,”琼斯回答说,“他们冤枉了我。不但是他先打的我,而且是在毫无理由的情况下打的。这两个混蛋受了什么诱惑,要讲这样的谎话来害我呢?”“这我就猜不透了,”内廷盖尔说,“如果你自己,还有我——你最亲近的朋友,尚且想不出他们要陷害你的理由,那么跟你毫无关系的法官又有什么理由说他们两个人的话不可信呢?我一连问了他们好几遍,在场的另外那位先生也问了好几遍。那个人是个海员,我相信他确实想站在你一边,因为他一再恳求那两个水手,要他们明白,他们的证词关系到一个人的性命。他反复询问他们说的话准确不准确,他们回答说,完全属实,并且表示情愿宣誓做证。看在老天的分上,亲爱的朋友,好好回忆回忆吧。如果事情真要像他们说的那样,你得尽早想想怎样才对自己有利。我可不是吓唬你,但是我相信你知道法律是多么不讲情面。无论对方口头上怎样挑拨你,都是不能动手的。”“唉,我的朋友,”琼斯嚷道,“像我这样一个可怜虫,还有什么兴趣去想呢?再说,既然背上了杀人犯的恶名,你以为我还愿意活下去吗?如果我有朋友(唉,可惜我没有),我怎么能有勇气去请他们为一个被判犯有最恶的罪的人来说好话呢?请你相信,我不抱那样的希望。但是我对那个无比优秀、卓越超绝的天国的主宰还是抱有一定的信心的,他一定会赐给我一切我应得的保护。”

随后,琼斯发了许多庄严、热烈的誓言,宣布他最初讲的全部是实情。

现在内廷盖尔又不那么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了,觉得还是应该信任朋友。这时,米勒太太来了,她颇为沮丧地讲述了奔走的经过。琼斯听了之后,满怀豪情地说:“好了,朋友,现在无论发生什么事,对我都无所谓了,至少对我这条命无所谓了。如果上天的旨意是要用我这条命偿还杀人的血债,我希望上天的仁爱总有一天会替我昭雪。但愿上天至少相信一个临死的人所说的话,还他人格上的清白。”

于是,在囚犯和他的朋友之间展开了非常凄惨的一幕,这种场景,我相信很少有读者愿意参与,也不会有多少人希望我详细描述。因此我就略过这一段情节,径直叙述狱卒进来报告琼斯的消息:外面有一位女客想要和他谈谈,如果他有空闲的话。

琼斯对此很感诧异。他说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会有什么女人到这种地方来看他。不过,他也没有理由拒绝和谁见面。米勒太太和内廷盖尔先生立即告辞而去,琼斯就吩咐狱卒把那位太太请进来。

琼斯刚才听说有女人来看他,已经觉得出乎意料,非常诧异了,现在看到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沃特尔太太,他的惊诧更是不可形容!我们先把琼斯撂在这惊诧中一会儿,腾出手来为读者解开这个谜。可以想见读者也一定为这位太太的到来而吃惊不小。

这位沃特尔太太是什么人,读者早已知之甚详。她的身世读者也一定完全知道。所以请读者回想一下,这位太太从厄普顿动身时,是跟费兹帕特利先生以及另一位爱尔兰绅士同乘一辆马车,在两位先生的陪伴下,去了巴斯。

那时,费兹帕特利先生身边有个职位刚好空缺,也就是说,妻子这个职位空缺,因为原来担任这一职务的那位太太新近辞职不干了,或者至少可以说是擅离职守。所以,在路上,费兹帕特利先生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沃特尔太太,觉得她很适合补上这个缺。于是,一到巴斯,他就把这一职务委任给她,她也毫无顾忌地承担下来了。在巴斯的全部时间里,他们就一直以夫妻的名义住在一起,现在,又以夫妻的名义来到了京城。

究竟是因为费兹帕特利先生为人精明,在重新获得宝物(对于收回宝物的前景,他目前只能抱一线希望)之前,绝不放弃手中现有的宝物呢,还是因为沃特尔太太担任这个职务期间干得很出色,以至费兹帕特利先生想把她立为正室,而像常常有的事那样,让他的妻子担任副职,我不便断言。不过,我可以肯定的是,他从没有向沃特尔太太提过他的妻子,从来没有把魏斯顿女士转交给他那封信的事对她讲过,也从来没有暗示过他想把自己的妻子找回来,更没有提到过琼斯的名字。尽管他打定主意,一碰上琼斯就跟他决斗,但是他并不想效法那些谨慎持重的人,那些人认为在进行决斗时,妻子、母亲、姊妹或者有时甚至全家人,可以给予最可靠的帮助。因此,直到他在那家小酒店包扎好伤口被送回家来后,沃特尔太太才从他嘴里听到有关情况。

费兹帕特利先生从来都不善于把事情叙述得一清二楚,现在讲得也许比平时更含糊一些。因此过了好一会儿沃特尔太太才明白在费兹帕特利先生身上留下这道伤疤的人,原来正是曾经在她心上留下伤疤的那位先生,她自己心上的伤疤虽然不是致命的,但扎得相当深,因此也相当大。不过,她一听说琼斯先生本人因为涉嫌杀人而被关进监牢,就找了一个机会把费兹帕特利先生交给他的护士,自己赶紧跑去看望那位征服者。

本来她是带着轻松愉快的神情走进牢房的,但是她这份愉快在可怜的琼斯那副愁容面前立刻被遏止了。琼斯一看到沃特尔太太就大吃一惊,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对这个反应,沃特尔太太说:“我对您的吃惊并不感到奇怪。我相信您绝没有想到我会来这里,因为在这种地方,除了做妻子的,很少有别的女人来看望一位先生。琼斯先生,这一点就足以让您看明白,您对我有多么大的吸引力了。说实话,咱们在厄普顿分手的时候,我绝没想到咱们会在这种地方再见面。”“确实不错,太太,”琼斯说,“我不能不感激您这番好心,因为很少有人肯看望一个倒霉遭殃的人,尤其到这样一个阴森森的地方。”“琼斯先生,”她说,“我简直没法儿相信您就是我在厄普顿见到过的那个讨人喜欢的小伙子了。唉,您的脸比世上任何一座地牢还要忧郁阴沉。您究竟是怎么了?”“太太,”琼斯说,“我本以为您既然知道我在这儿,当然也就知道我被关在这儿的原因。”“啊,”她说,“不就是因为在决斗中刺伤一个人吗?”琼斯对她这种若无其事的态度有些气恼,他带着极为悔恨的心情谈到已经发生的事。沃特尔太太回答道:“啊,先生,既然您心里这么担忧,我就叫您吃颗定心丸好了。那位先生并没有死,而且我确信他也没有死的危险。那个最先替他包扎伤口的外科医生是个年轻小伙子,看来他是为了医好伤可以增加自己的名望,就尽量把伤势说得严重一些。可是后来让皇家大夫看了,说,除非伤者发烧,否则没有丝毫生命危险。而到现在他并没有发烧的迹象。”琼斯听到这样的消息,极为高兴。沃特尔太太见此情景,又把自己的话肯定一番,最后说:“非常凑巧,我和那位受伤的人住在同一个寓所里,我已经见过他了。我可以对你保证,他没有昧良心,他替您说了公道话。他说:不论这件事情的结果怎样,反正是他自己先动手的,你没有一点错处。”

琼斯对沃特尔带给他的消息,表示十分宽慰。随后,他又向沃特尔太太讲了很多情节,这些其实沃特尔太太早就知道了,例如费兹帕特利先生是什么人,以及他们之间的怨恨是怎样引起的等等。还有一些事是这位太太所不知道的,例如手笼的来历以及其他细节,只不过琼斯隐瞒了索菲娅的名字。接着,琼斯又为自己过去所做的种种愚蠢和放浪的行为表示了悔恨。他还说,那每一件行为都为他带来恶果,如果以后他不吸取教训,加以警惕,那就真的不可饶恕了。最后他向沃特尔太太保证,绝不再干坏事,以免有更大的不幸落到他头上。

沃特尔太太用嬉笑的态度,嘲弄他所说的话,说那是因为坐牢和情绪低沉造成的。她用魔鬼生病的俏皮话讥讽琼斯,并且对他说,她深信不久他就可以获得自由,仍然成为过去那样朝气蓬勃的小伙子。“那时候,”她说,“我相信您就会从现在如此不愉快而郁结起来的内疚心情中平安地摆脱出来。”

她还讲了许多这一类的话,有些话如果记下来,在部分读者看来,也许无益于她的名誉。至于琼斯所做的回答,别的读者是否会嘲笑,我们也很难断言。因此,我们就把他们两人这次谈话的其余部分略而不记了,只说明他们的谈话是在完全清白无邪的情况下结束的,就足够了。对于这一层,琼斯所感到的满意程度比那位太太要大得多。因为琼斯听了她带来的消息,喜不自禁,但沃特尔太太对琼斯的忏悔并不怎么感到高兴;原先她刚来这里时对琼斯的看法,和现在离开他的时候的看法,已经大不相同了。

就这样,内廷盖尔先生报告的消息所引起的忧愁郁闷,现在差不多完全消除了。然而米勒太太带来的消息使他陷入的苦恼和沮丧,仍然在继续着。米勒太太的叙述和索菲娅信上的话完全吻合,因此琼斯毫不怀疑索菲娅已经把他在信里写的内容全透露给她姑姑,并且已经下定决心要把他抛弃。这个念头给他的折磨,只有命运为他预备的另一个消息可以相比。这消息,我将在下一卷的第二章里向读者披露。

[1]得特福德是伦敦东南部的码头,位于泰晤士河南岸。

[2]阿尔德斯盖特是伦敦中东部的一条街,在泰晤士河北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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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姆·琼斯: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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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汤姆·琼斯 下》(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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