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娘舅无情登门受辱 提鸟拜师冰释前嫌
咸安宫教学相当严格,设有月考、季考。八旗子弟从入关到此时,已经渐渐玩物丧志,和砷乃是勤奋的学生,考试相当出色,深得吴省兰器重。但没有想到早来这么一顿皮肉之苦,和砷回家,难免心情沮丧,又因皮肉之痛连连叫苦。
自从常保去世之后,就家人刘全一人,忠心耿耿,成为和砷兄弟最有力的庇护。刘全见和砷受了这种冤枉,大叫不平,说要跟和砷一起去和老师申辩。
和砷道:“刘叔,没用了,就算申辩了,师傅相信不是我干的,又能如何,我打也被打了。”
“可是,被冤枉的事总得有个清白?”刘全道。
“清白?”和砷摇了摇头,“这件事不用解释,清白不清白已经不是很重要了。如果我阿玛在世,这顿挨打就轮不到我身上;阿玛走了,没有人保护我,清白不清白,我都得忍着这顿冤枉。”
“这个世道,连学堂里都是这种习气。”刘全恨恨地叹息道,“如果有机会,也要教训一下这个师傅。”
“不,虽然我也恨师傅不明是非,但是绝不能挑衅和报复他。”和砷摸着屁股,让刘全给抹上药水。
“哎,当年你阿玛可不是这种忍气吞声的脾气呀。”刘全不服道。
“如果继续和老师关系僵了,肯定会影响学业,我千辛万苦就咸安宫干什么,要完成学业,我真的怕因小失大,所以,教训一事,还是不要提也罢。”和砷道。
“那可真便宜这师傅了,还才高八斗呢。”刘全护短道。
“我想跟额娘要点银子,买点贵重的礼物送给师傅。”和砷翻过身来,沉思道,“你说是是买人参、鹿茸呢,还是买些别的?”
“什么?”刘全睁开了眼睛,“你挨了一顿莫名其妙的揍,还是送礼物给老师,是不是被揍傻了?”
“哎,不能因小失大,跟师傅结怨,可没什么好果子吃。”和砷叹道,“再说了,其他同学平时都有送老师礼物,就我没有,他不揍我还能揍别人不成!”
和砷一门心思想的是,吴省兰乃是官学中一流的老师,不但诗词功夫好,其对四书五经的理解,更是深邃精辟,每每交流,颇多受益。这也是咸安宫官学与其他普通官学的区别。不管如何,绝对不能把关系搞坏了,自己得不到师傅的真心传授,那亏大发了。
想好了,他就上继母伍弥氏那里请安,说是今日学有长进,为额娘作了一首诗,赞美其花容月貌,青春常在。伍弥氏道:“你不必念了,耍什么花招,直接说。”
平日里和砷多对继母奉承,能博得她的同意。但他毕竟是小孩,一招见效,屡屡使用,被继母识破了招数。伍弥氏见他要讨好自己,便知道有事开口了,渐渐不吃这一套。
和砷只好开门见山,道:“我想请额娘给我点银子,买点礼物送给师傅。”
“嗯,你是学业不专,要贿赂师傅是吗?我看你还是算了吧,不行的话就别上学堂了,没事不要浪费银子。上次官封地卖了这事,我还没跟你算账呢。”提到钱,伍弥氏就生气了。
上咸安宫官学之前,和砷和刘全在保定卖了地,以维持兄弟可以继续上学。虽然两人添油加醋地将赖五的无赖行径说了一边,说是赖五与官府勾结,意图吞没田产,主仆两人力争,才弄了这么些银子回来。但还是让继母臭骂一顿,然后把银子收了。
“额娘,所有的学生都有给师傅送礼,我要是不送,只怕说不过去。”和砷争辩道。
“我告诉你,你们吃喝零用,花的钱已经够多了。多余的开销,自己想办法去,不要指望家里的。再说了,即便省吃俭用,这些银子一两年也会花光,你是长子,得想想办法!”伍弥氏警告道。
看来,这次从继母身上是别想捞到银子。
咸安宫学生虽有菜银补贴,但八旗子弟花销很大,那点银子只够塞牙缝。与其他人相比,和砷算是勤俭,但依然入不敷出。再说了,给师傅礼物,你也不能糊弄,要有分量才有诚意。
和砷再次找刘全商量,却见刘全正在为与弟弟和琳的房间。和琳受了些风寒,这两天正好转,已经能够重新读书写字,刘全正送了药汤过来,服伺和琳吃下。和砷嘱咐道:“既已好转,明日做一只鸽子汤,让他补补身子,好有气力读书。”又叫刘全道:“你出来,我们商量个事儿。”
两人移步到书房,和砷讲了继母的态度,又道:“现在不找辙,明年这时候也是将银粮耗尽,还是得想想谁能伸出援手。”
刘全挠了挠头,关于借钱这事,他要是能想出辙,早就说了:“要不叫和琳也出来商量商量,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
和砷摇头道:“弟弟年级尚幼,还是让他心无旁骛,专心攻读。”
刘全道:“要不,再去你舅舅明保家看看?”
提起明保,和砷的心就痛了一下。和砷在阿玛去世后,因屡次遭受伍弥氏的打骂,很想带着弟弟逃离这个家庭。但是去哪里呢,舅舅明保显然是他的第一选择。明保虽然不是官员,但家中富庶,又是自己的亲舅舅,看在亲娘的份上,收容两个外甥当是常理。和砷便先上明保家打探,明保见是外甥沮丧的样子,早已明白几分心思。刚好明保正要吃饭,道:“既然来了,就上来吃饭吧,舅舅不能帮你太多,但赏顿饭给你吃还是可以的。”
和砷见舅舅冷淡口气,心里难受得紧。原来阿玛在世时,从福建回来,舅舅会带着大礼过来探讨,抱起和砷使劲儿亲脸蛋,还问:“喜欢舅舅么,阿玛不在家,你就住到舅舅家得了。”正是因为时常有这句话,所以让和砷动了过来寄居的心思。但是现在舅舅的态度明显转变,这冰火瞬间的转换,让和砷稚嫩而敏感的心莫名颤痛。
和砷心中有事,吃了两口便咽不下去,便问道:“舅舅,从前你说过,我们兄弟俩可以上你这儿住,这话还算吗?”
明保噎了一下,道:“有说过这话么?我怎么忘了。”
和砷小孩子气地急道:“真的有,不只说过一遍,我可以叫刘叔来作证的。”
明保缓过神来,道:“嗤,小孩子家,什么话都信,我还说过天塌下来呢,天真的能塌下来吗?舅舅说的是玩笑话,你别当真。”
“可是舅舅,现在额娘脾气不好,对我们兄弟骂骂咧咧的,只当我们是多余的两个人。如果舅舅能收留我们,我们真想和舅舅一起过!”和砷抱着一线希望,诚恳道。
“哎哟,舅舅家的馅饼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你们兄弟这么大,吃穿用度,舅舅也养不起你们呀。”
“我们不是吃穿无度的人,只需要一个能够关心我们的人,舅舅除了你我们再也找不到更亲的人了。我们也不是白吃白喝,等我长大了了,我会加倍还给你的。”
“那,长大再说吧。吃完饭我就叫仆人送你回去,额娘骂你,肯定是你们顽劣,回去好好跟额娘认错,要不然她倒怪罪我头上。”明保轻描淡写就把话题挡回去。
明保怕和砷再提起这档子事,吃了两口就拂然下桌。满桌的菜肴,和砷虽然没有什么胃口,但还是使劲儿一口一口地吃,因为自己家里很久没有这么丰盛的饭菜了。吃着吃着,他有些懂了舅舅的哪些话是真的哪些话是假的了。
明保在厅堂喝饭后茶,终于等到和砷出来,舒了口气,叫仆人道:“阿义,送和砷出门。”和砷已经明白舅舅的铁心,不再勉强,朝舅舅鞠了一躬,转身便走。明保猛然见到和砷腰部的衣裳鼓囊囊的,便道:“站住。”他指着和砷鼓起的腰部,和砷的脸顿时红了。
仆人阿义会意,伸手掏了掏,掏出一个牛皮纸袋,袋里是四五块蹄花——刚才在饭桌上的。明保板着脸训斥道:“看看,你这孩子,手脚这么不干净,还敢说住在舅舅家里。你吃就吃吧,还偏得偷一道,哪儿沾上的恶习!”
和砷被说得又羞有急,眼泪都挤出来了,争辩道:“和琳好久没吃肉了,我只是想带一点给他吃,真的不是偷!”
明保道:“还敢狡辩,亏你读过书呢,偷一根针也是偷。如果这是一袋黄金,非把你送官不可。算舅舅仁慈,你就把蹄花带回去,以后不要再来舅舅这里献丑了。”
阿义又把蹄花塞回和砷的手里,和砷很想把蹄花砸在地上,不过他想起和琳见了这蹄花,一定会狼吞虎咽,吃得津津有味,他忍住了,拿着油纸包,抽抽搭搭地出门去。
这一次被舅舅驱逐出门,令和砷印象深刻,也让他饱受耻辱。现在刘全提到去舅舅家求助,回想起来,怨气还在。
“不,我就是饿死也不会再到舅舅家了。”和砷一脸肃穆,对刘全说道。那一幕冰火两重天的感受,已经在他心上刻了一道疤。
“那你阿玛其他的朋友,就更不用说了。”刘全摇着头,道,“我倒是想起了一个人,不过,应该不太可能。”
“说说也无妨,只要有一线希望,就可以争取的。”和砷就像一个嗅觉敏锐的动物,寻找可能的气味。
刘全凑着和砷的耳朵,说出一个名字。
和砷眼睛一亮,燃起希望之光,道:“这个虽然不太可能……但也是有可能的……只是,需要你去一趟!”
咸安宫官学学生早出晚归,但如果遇上雨雪天气,学生也可寄宿在官学中。这一日天地变色,狂风漫卷,雷声滚滚,打得紫禁城的屋檐一阵阵颤抖。一会儿雨水漫天下来,打在砖地上,溅起一朵朵花儿,随后护城河便涨了起来,天地一片茫茫。这天儿回不去了,和砷寄宿在学中,夜里点起蜡烛,正在攻读。
吴省钦过来巡视,见和砷在烛光下专注阅书,口中却叽叽喳喳胡言乱语,颇为好奇,走了进来。和砷见状,慌忙起身。
吴省钦比吴省兰略微胖一点儿,举止沉稳朴实,他挥了挥手,示意和砷坐下,自己也坐到他旁边,道:“适才见你秉烛夜读,嘴里却不知道说什么,是何意思?”
和砷解释道:“方才我是在练习蒙语。”
官学规定,除了汉语作为官方的语言必须学习外,满、蒙、藏语也是必学科目。只不过官学中子弟大多是纨绔子弟,蒙语藏语属于偏门学科,少有学生学习,所以连吴省钦都没听懂。
吴省钦早听说和砷对四书五经烂熟于胸,但没有想到还喜欢学习蒙语藏语,便有探寻究竟的好奇。
“你每日都做夜课?”吴省钦问道。
“功课繁多,我天性愚钝,一般白天攻读汉文,夜里清静,练习蒙、藏、满文,才能做到均衡。”和砷谦逊答道。
“据我所知,大多数学生对于蒙语、藏语并不在意,你何以如此用功?”吴省钦问道。
“我想既然是皇上要求开的课程,日后自然会有用。四书五经用于科举,倘若不中,蒙语、藏语势必也是一技之长。我出身窘迫,只想刻苦一些,多一点机会。”和砷好久没人谈心,此刻既然老师如此关切,不由托出自己的想法。
“嗯,以你之见,这些外族语言将来有何用处?”吴省钦进一步询问。
“当今天下,是我们满人的天下,但是满人对于汉人来说,人数还是少得很。满人必须得到其他少数民族的支持,才能维持盛世。当今皇上,非常重视与蒙、藏等族的关系,有‘满蒙不分家’的说法。皇上势必要用一些精通这几种语言的人,来维护各民族之间的关系。常言道学以致用,学好这些语言,有朝一日总能派上大用场的。师傅,您说呢?”和砷读书期间,对皇上的旨意什么的都十分关注。
吴省钦点了点头:“是呀,八旗子弟,多数认为自己不需要什么文化就可以当官,努力学习的少之又少;而汉人中,认为学习蛮夷文字有失体统,会蒙、藏文的几乎没有,你的想法,倒是独辟蹊径呀!”
“正是因为学的人少,所以我才学得用心。”和砷道。
谈到满汉大势,两人又谈起去年乾隆第三次下江南的盛况,和砷耳闻目染,对皇上笼络江南、体察民情多有见解,与吴省钦秉烛而论,甚为惬意。
吴省钦听了,又奇又惊。奇的是,和砷的心智成熟,远远超出他的年龄与学生的身份;惊的是,吴省兰将他当软柿子捏,若不和解,被他记在心里,将来必酿成大祸。
当下闲聊几句,试探道:“数日前听说你写了讽喻对子,被吴省兰老师责罚,我看此事,必有蹊跷,你是否觉得委屈?”
和砷听了这话,心里一惊,他知道吴省钦乃是吴省兰之胞兄,但不知道老师探寻之意,当下委婉道:“老师受了辱骂,定然是学生的不对,我有没有受委屈倒在其次,过几日我正要向老师赔礼呢!”
吴省钦本想问他,此事他恨不恨老师。见他如此婉转,心想即便他记恨在心头,也是不会说出的。解铃还须系铃人,还是由吴省兰自己去化解吧。
吴省钦微微一笑,道:“咸安宫官学这些八旗子弟,说得好听,是学生,说得难听点,每个都可以骑个师傅头上,师傅是不敢怎么样的。像你这样能理解师傅的苦衷,那是少之又少呀!”
和砷也听出吴省钦话里的赞许之意,便问道:“我想买个礼物给吴省兰师傅,以表诚意,不知道老师能否告知什么比较合适?”
官学的八旗子弟,个个从家里都学到一套官场应酬那一套,给老师送礼,乃是常事,并且颇有攀比之心,要论礼物的贵重,那可没个头。
吴省钦也觉得,这倒是个将相和的机会,也知道和砷家境状况,道:“俗话说,礼轻情意重,礼物不必贵重,你看师傅喜欢的,已经代表了你的用心,必然也有诚意。”
和砷一听,倒是很有道理,自己就一心往贵重上去想,反而跟自己为难。当然,师傅喜欢什么,这个倒得让自己动点脑子。
吴省钦回来,心有所感,对吴省兰叹道:“你以为你们学房的学生,个个都惹不得,只有和砷可能当软柿子捏一下,依我看来,倒是宁可得罪他人,也不可得罪和砷。”
吴省兰道:“何出此言?”
吴省钦当下将与和砷对谈的情形说了一遍,意思是这等学业出类拔萃的学生,前途不可限量。
吴省兰也是名士,倒是不服这些常规,道:“我知道和砷经书烂熟,文理颇通,但这又能怎样?我的诗文也名满江湖,还不是只能在此当教习。这里的八旗子弟,生来便能继承一等一的爵位,谁更有前程,最重要的不过是门第与裙带。世风日下,唯才是论已经过时。”
吴省钦沉吟道:“和砷让我印象最深的,乃是他的用心,明知蒙文藏文这种才华极少用到,他依然在没有放弃,别人越不在意的,他越加重视。在我看来,他有如一匹饥饿的狼,现在虽然窘迫,一旦看到机会,他会扑上去,再不放下。其他学生中,皆为守株待兔之辈,等着官帽子砸到自己头上;而他,貌似柔弱,却虎视眈眈,机警与用心,当是大成的法宝呀。我们身在江湖,当谨慎为是,‘莫欺少年穷’,此话当谨记。”
吴省兰是聪明之辈,得此点拨,早已醒悟,道:“若不是发生这种辱我尊严一事,我岂能罚他,只不过如今又能怎样,总不成我跟他道歉,那不乱了章法?”
吴省钦道:“你不必跟他道歉,他回头自然会跟你道歉。”
“他跟我道歉?难道那真是他干的?”吴省兰觉得不可思议。
“当然不可能是他干的。你可知道他跟你道歉,意在何为?”吴省钦卖了个关子。
“嘿,这么说来,他倒是有一套心机,你且说来听听。”
“他跟你道歉,是怕你不肯倾心相授,坏他功名前程;而不是他干的事,他肯受屈,足见他有忍辱之心,你说这样的人可怕不可怕?”吴省钦庖丁解牛,鞭辟入里道。
“噢,这来者不善呀!”吴省兰本是聪明人,只因身在迷局,没有哥哥看得清,不由叹道,“那可怎么办?”
“他有他的目的,你也有你的目的,就是借此探明其心迹,冰释前嫌,化干戈为玉帛!”吴省钦指出探底一招。
吴省钦对此事的层层剖析,让吴省兰不得不重视起来。吴省兰闭目,坐在太师椅上,陷入沉思。
清代的漕运,是交通的重中之重,朝廷在江苏、山东、直隶地区,设立了三个河道总督。河道总督,俗称“河台”,为正二品官。南河总督驻清江浦,管辖江苏、安徽等地黄河、淮河、运河防治事务;东河总督驻扎济宁,管辖河南、山东等地黄河、运河的防治事务,直隶河道总督俗称北河总督,掌管的是京杭大运河、以及永定河的堤防、疏浚。就河工任务以及漕运的影响来看,三河中地位最紧要的是南河总督。因其驻地在黄河、淮河、运河的交汇处,是清代南方粮食北运京城的关键地区。
河道总督虽无封疆,但与其他封疆大吏相比,确是油水更多的肥差。朝廷花在修理河道上的经费,一般达到国家税收的五分之一。乾隆中期,财政收入大概四千万两白银,也就是花在河道治理上,达到八百万两以上。因此河道官员生活奢侈,有专门的厨师,甚至不止一个厨师,有些专长的厨师,常年只做一道菜。每到秋冬时节,河道官员就花费重金,派人出山海关,到东北购买整长的貂皮,买回后由当地皮匠量体裁衣,制作精美的皮袄,连京城的皮货商都叹为观止。河道官员佩戴的珠宝首饰,动辄上千两银子。河道官员聚集之处,往往商贾云集,名贵书画、古玩珍奇应有尽有。
江苏河道总督属下,有一个叫嘉谟的,任河库道员,官职四品,算是河道部门的中级官员,但职位十分重要,每年用来治河的银子,有很大一部分经过嘉谟发放、报销、入账,捞钱程度堪比总督。“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职位不用高,只要处于油水部门,敛财也很快。嘉谟的生活,也奢靡一时。
这一日,嘉谟府上,管家通报来了从京城来了一人。嘉谟一听京城来的,心里一震,慌忙在正厅坐定,请进。只见一人风尘仆仆,身着青色半旧长衫,脚上一双布鞋早已经磨出脚趾头,哪里像个京城气派的。嘉谟一瞅见,心里咯噔一声,一块石头放下,想起刚才的紧张样子,倒是想笑出声来。
来人跪道:“奴才刘全,奉少主人和砷之命,前来拜会道员大人!”
嘉谟心念“和砷”二字,半晌才想出来,道:“哦,原来是这小子,该是半大小伙了吧。”
刘全道:“已经有十四岁,考入咸安宫官学已有一年,品学兼优,知书达礼,您这外孙是没得说的。只是他父亲去世后,家境窘迫,到处受人白眼,真是不堪呀!”
嘉谟是和砷的外祖父,因为驻外官员,也只在和砷小的时候见过一面,所以不曾有深的印象。但是消息信往来,还是略有知道外孙境况。而和砷呢,各种渠道听说嘉谟生活富足奢靡,一件皮袄就价值数百两,一件如意摆设就够自己家吃上几年,更别说山珍海味,游玩挥霍,种种传闻,在和砷的脑子里留下一个神往的世界。有时候他也曾想,也许自己的种种努力,就是有朝一日混成外祖父那种风光富足。但因鞭长莫及,加上并不明了外祖父的脾性,也不敢有奢望。那一日刘全提到外祖父,和砷自然燃起希望,便派刘全千里迢迢来此求助的。
嘉谟叫人上茶,叫刘全说了些和砷家中的事儿,刘全开门见山,一面说明和砷如何和砷如何聪颖好学,一面说明如何窘迫,受尽凌辱,在八旗子弟中抬不起头,说着这外祖父实在是听不下去了,道:“哎,世道炎凉!”
当下叫属下郭大昌去招待刘全,安排食宿。郭大昌为人耿直,曾任江南河务道任贴书,长期钻研河务,熟练河工技术,人称老坝工,后被淮扬道聘为幕僚。别看他只是嘉谟的下属,却是治河方面的奇才,当地官员治理决口,遇到难题,还得请他出马。郭大昌见刘全来自京城,便安排到临河酒家,接风洗尘,叫了伙计,点了肉丁莲子酒炖鸭、春笋盐炒鸡、螺蛳盒小菜、羊肚片、清蒸桂花鱼,原来风闻乾隆爷下江南时,吃过这几样菜肴,一时间成为待客必点的菜名。
刘全见过嘉谟家的富贵景象,又想他只是四品官员,常保在世,都是二品官员了,也不如他十分之一,不由连连惊叹。
郭大昌见他有此疑问,倒不回避,道:“这倒不奇怪,河道是个肥差,像我这样的普通吏员,一年也有数百两银子,更别提道员、总督了。我这些都是明钱,若说道暗钱,你外人更是不知。倘若有坝口决堤,堵口官员往往提出两三倍甚至四五倍的费用,由官府拨款,腰包岂能不肥!”
刘全听了,惊得嘴里的肥肉都吐出来,道:“既是如此,为何不请价格公道的工头,比如像你?”
郭大昌笑道:“你有所不知,这等肥差,岂能轻易落到旁人手里。也有时候,一些官员故意毁坏决口,冲倒民屋,然后夸大其词往上汇报,就是为了有堵口大工程可做,实则为了吞并公款。只因皇上重视水利河工,每年拨款巨大,有些利害关系的都虎视眈眈,一有决口他就发财。只有遇上难题了,才轮到我这样的老坝工出手,我是做事不谋钱的。”
刘全敬佩道:“你的为人我真是佩服。如今这世道,谋才的歪门邪道,令人发指,我身居京城,这些要害倒是不晓得。不但我不晓得,皇上也不晓得吧。”
“皇上南巡,体察民情,只能看到水利通畅,他便高兴,这些龌龊勾当,谁会上报呢。从小往上,层层欺骗克扣,谁也不愿意捅了这层窗户纸。”郭大昌喝了口酒,叹道,看来他虽然耳闻目染多年,还是看不下去的。
郭大昌问起京中官学见闻,刘全道:“如今八旗子弟,声色犬马,享受祖上荣光,已经大不不如昔。富贵子弟,奢靡如江南富商,不思进取,只有像我少主人和砷这样家道中落的,才可见进取之心。”
两人闲谈世情,隐隐觉得,盛世之下,危机潜伏。
刘全又问郭大昌道:“你说道员大人,会不会资助我们少主?”
郭大昌问道:“他没有答应么?”
刘全道:“他没有态度,只不过感叹世态炎凉。”
郭大昌道:“以道员的为人,加上近亲关系,帮助几百两银子,应该是没有问题。只不过这事你需要紧追,他事务繁多,你不问,他就忘了。不过你倒不必着急回去,流连几日,我带你看看江淮风物,必然和京城不一样的。”
刘全摆手道:“流连几日,倒是不必,一者我是粗人,不懂什么风物,其次呢,替少主心急,哪敢逗留。倒是你可带我买些特色小品,一是给我们少主尝尝,二是给让他送给学中师友,长长面子。”
郭大昌道:“这个你不必考虑,包在我身上。你们少主家落难如此,你还还忠心耿耿,不离不弃,视为难得。我见惯了势力活络人,伤天害理的人,如今见你这样的人,倒是分外可爱,敬你一杯。”
“不敢不敢。”刘全第一次被人称赞,也是酸甜苦辣一起涌来,一杯酒进去,眼泪差点涌了出来,“我没有半点本事帮助少主,唯有忠诚。”
郭大昌带了刘全,坐了游船在运河上游走,观赏两岸。江淮风光、酒肆人家,确实如京城不同境界。刘全道:“这些个景致,我们少主若见了,定然能做出好诗出来。”
郭大昌道:“你张口闭口你们少主,倒是让我很想见识一下。”
两人说说笑笑,刘全对风景并无太多感觉,便回去休息了。
过了两日,刘全还不见嘉谟回话,心里疑惑。便瞅了个机会,上前禀告:“少主临行嘱托,不可耽搁,要着急回去复命。”
嘉谟故作沉吟了一下,道:“不着急,你再等等,我自有安排。”
刘全没有办法,只好退下,心里却焦躁起来。想起以前陪着少主去求施舍,像明保这一类的人,就明令拒绝,也有的稍微婉转,说过几日手头宽裕再说,如此往返,结果发现还是拒绝,只不过人家在玩太极,比那直接拒绝的更是不堪。
刘全又呆了两日,渐渐地没了底气。心道,莫非嘉谟也嫌弃和砷兄弟是拖油瓶,负担不起,又不明着拒绝,只是推脱,待我渐渐自己醒悟?想来想去,沮丧起来,一个人蜷在客房,也不出去,心里跟打了油瓶似的,一时一个味道。
刘全一去千里,成败未知,和砷根本等不到他回来。自与吴省钦相谈之后,心有所悟,有一天,突然想起吴省兰有诗云“最喜晨光诵,文鸟相与鸣”,既然老师爱好晨读之中与鸟一鸣一和,想必是喜欢鸟了。
下午下了学,进西四牌楼,沿街有一家梧桐轩,敞开的雕花折扇门,外头挂着一溜儿的细竹吊铜钩的鸟笼子,有安徽的画眉、“口外”的百灵、河南的红子、华北的黄雀,还有东北的红脖、蓝脖、虎皮、太平鸟、朱顶红等等,叽叽喳喳,一派热闹。
一个伙计冲和砷叫道:“这位公子,你想玩什么鸟呢?什么好玩的鸟都有。”
“有会说话的吗?”和砷问道。他想买一只鸟,可以天天问候师傅,这样师傅自然也就记住他了。
“嘿,那可多了,不会说话的还能叫鸟吗?”
伙计招呼和砷进了屋,把个罩着黑布的鸟笼子拎了下来,道:“这鸟金贵,天天蛋黄蒸栗米的喂呢,不敢挂外头。”掀开黑布,是只玉脚玉爪儿的八哥,一对黑眼珠灵转得很。
“会说什么呢?”和砷自己倒好奇了。
伙计从腰下锦囊中摸出几粒瓜子仁,搁手心儿往鸟笼边儿一递,那八哥儿飞快的探出头衔了去,呱唧呱唧的咽了,脆生生的说了声,“主子吉祥!”
“会说十几句吉祥话呢。”伙计推荐道,“怎么样,有得显摆吧!”
“要几两银子。”
“一百五十两,这是底价。”伙计道。
和砷吓了一跳,这哪里是买得起的,看来自己太不懂行情了。
“这比人还贵呀。”和砷问道。
“那可不是,会一句话十两银子,实实在在的,这买的不是鸟,是功夫。”伙计摊开手,撇着嘴解释道。
“嗯,学的尽是俗话,我倒是不喜欢。”和砷不知道鸟比人精贵,跟自己无缘,“有便宜的么?”
“不会说话的鸟儿便宜,这一溜的,不到一两银子。”伙计指着屋檐底下一排。
“会说话的和不会不说话,价格如此悬殊?”和砷惊得吐了一口冷气。
“嗤!”伙计撇嘴道,“那可不是,鸟这样,人也不这样呢,会说话的人和不会说话的人,有的青云直上,有的一辈子受穷,还不都是凭这张嘴!”
“可是,人都会说话呀,像你,我就觉得口才好极了!”
伙计满口京片子,又人来熟,嘴巴没张开,词儿都往外蹦了。在和砷眼里,就是口才上佳会说话的人。
“嗨,我这是叫臭贫,说的都是没用的话,算个球,我要能说话还肯在这当伙计呢。”伙计算是逮着了个学生,不吝赐教道,“鸟会说鸟语不算什么,要会说人话,那它这辈子就吃好喝好被伺候好了,谁都当它是宝。人也一样,光会说人话不行呀,得会说……嗨,这是门学问,你以后自然会懂。”
“你倒是说出来,人得会说什么?”和砷急了。
“嗨,鸟得说人话,人得说鬼话。会说鬼话的话,能把死人说得站起,能把黄河说得倒流,会这门本事,终身富贵不用愁呀!”
和砷听得半信半疑,“真的有这种人?”
“那得看你见的世面广不广,咱不说扯了,你看要把什么鸟儿,我给提溜下来。”
和砷要了两只小巧的百灵,才一两银子,这点小钱他倒是可以从零花钱里有。这鸟儿不会说话,但是叫声好听,又没八哥那么鸹躁,可以怡情悦耳。
次日,和砷提着黑布罩着鸟笼,来到吴省兰住处。吴省兰租住在正阳门附近的一处小小院子,不大,但洁净,闹中取静,院中有石榴树和鱼池,极是雅致。
和砷一见老师,道:“学生和砷冒犯老师,特来道歉。听说老师喜欢听鸟儿鸣叫,特地买了一双小玩意儿,以表诚意。”
吴省兰慌忙迎进,心里却咯噔一惊:这孩子是够鬼精的,难道是自己肚里的蛔虫?
原来吴省兰在家乡攻读时,院子常挂一鸟儿,朗诵之声与鸟儿鸣唱互相酬和,成为是年少时光的印记。后来北上游学,再没有这种雅静,回想起来,也颇为留恋。但玩鸟玩虫乃民间消遣活儿,不算高雅之事,只放在心上,是自己小趣味的秘密,从来不曾和人说过。和砷一说出他喜欢鸟儿,真是让他觉得人小鬼大了。
当下师生在正厅坐下。吴省兰问道:“你何以知道我喜欢雀儿伴读?”
“老师的诗里写道,不知道我猜得对不对?”和砷吧眨着眼睛。
“哦,你可真是细心呀。”吴省兰点了点头,“难得你如此用心。”
“上次对老师不敬,还请老师恕罪。”和砷低下头认错。
“嗯。”吴省兰沉吟着,他既要冰释前嫌,又要保持师道尊严,不得不谨慎用语,“其实我回来想想,也有可能是错怪你了。”
“哦,不管是谁,对老师如此不敬,学生受些惩罚也是应该的。”
和砷显然默认了自己并不是写诗的人,并表明替人戴过也没有什么,给了老师足够的尊重。
吴省兰道:“如果你在老师这个位置上,受到学生的挑衅,你会怎么做?”
这是吴省兰将了一军,要和砷将心比心。
和砷挠了挠头,道:“老师,你这可给我出难题了,反正我是觉得你怎么做都是对的。”
吴省点头道:“你知道就好,老师也有迫不得已的时候。”
当下师生聊起学中状况。和砷在学中的外号叫书虫,是其他学生对他痴痴学习的嘲讽和妒忌.和砷也因此被孤立和嘲笑。吴省兰问道:“我看你也诸多同学对你不敬,你作何感受?”
和砷笑道:“伺强欺弱,大概是人间的法则吧,如果我有一天找到了靠山,同学也就不会欺负我了,所以我不会跟他们计较,唯有一心向学。”
吴省兰一听,暗暗惭愧。此后对和砷,多了一分敬重与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