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洞房夜谈心抚娇妻 落榜时祖父授天机
乾隆三十二年,和砷虚岁十八,是可以成婚的年龄了。在他承袭了高祖父尼雅纳哈的三等轻车都尉的爵位之后,英廉兑现了诺言,预备了丰厚的嫁妆,亲自操办婚礼,将唯一的孙女嫁给他。婚礼当天,朝廷的许多官员都戴着厚礼前去祝贺,驴肉胡同的府中有了久违的排场。这些人虽然是冲着英廉的面子来的,但却让和砷感受到久违的受到尊重,车水马龙,官员笑脸相迎,比父亲在世时还要有面子。和砷心中又喜又酸,感受到官位与权势带来了妙不可言的感觉。
花烛之夜,和砷带着酒意进入洞房。他一脑子兴奋,晕乎乎的,又一肚子忐忑,觉得这一切来得太容易了,颇有些不真实。真的怕一觉醒来,这是在梦中。
揭开新娘子的盖头,冯霁雯秀美的脸蛋在烛光下,既有大家闺秀的淡然清雅,又有初为人妻的娇羞,两只眼睛闪动盈盈秋波,和砷与她眼角一碰,心都要融化了。又不敢直视:和砷觉得她下嫁到驴肉胡同,简直是仙女下凡,自己祖上积了几辈子的德。带来的嫁妆颇为丰盛,一下子扭转了自家的窘境。
此情此景,如梦如幻,百感交集,和砷情不自禁双膝跪倒:“列祖列宗英明神武,竟让英廉祖父如此厚爱我和砷,此生当不能忘。”叩了三个响头,泪已下来。
冯霁雯见和砷煞有介事,羞着浅笑道:“谢了一遍,可以起来了。”
和砷起身,与新娘子喝了交杯酒,凝视着她的如花面容,痴痴叹道:“今日得你们冯家如此厚爱,只怕此生无以为报,这辈子对夫人必然要万分的好。”
冯霁雯毕竟是大家闺秀,也知道和砷把她看得万分重,便道:“今天是洞房花烛夜,你搞得像祭天拜神似的。”
这么一说,和砷也笑了,新婚在冯霁雯看来乃是一件欢娱之事,在和砷看来确是一件改变命运的事,难怪严肃起来。好在和砷脑子转得快,在娘子的脉脉含情下,第一次伸出手去,摩挲她的吹弹可破的脸蛋——这情景在此前想过,在梦中出现过,特别是为筹备婚事的紧张期间,生怕一不留神会坏了好事。和砷也正直青春年龄,冯霁雯的脸蛋在他脑海出现过许多次,如梦如幻,如情如欲,如今真地可以碰着这张脸,双手不由抖动,不听自己使唤。
冯霁雯闭上眼睛,胸中起伏,口中吐出删删的呼吸,令和砷目眩神迷。她期待这一刻已经很久,自从在自家后花园中偷偷见了和砷,她便下决定,将一颗春心系在这个面容如玉的少年身上,对这一刻也期盼许久。当和砷的手接触到皮肤时,她的身体也不由删删起来。
和砷把自己的唇印在霁雯的唇上,两颗心终于连在一起,不再矜持。和砷除去霁雯的凤冠红袍,两只删删如鸽子扑出来时,和砷的脑子一热,血往上涌,第一次见识到女人的美。他急欲除去霁雯的删删,霁雯却紧紧抓住,不让裤子脱身,被和砷拉着删删拉急了,羞着脸叫道:“傻瓜!”烛光下,和砷顺着霁雯羞答答的目光,看见她穿的原来是一件开裆的删衫。
养娘有交代,新婚之夜,不可让新郎官儿脱了裤子。因此,霁雯准备了一种特殊的裤子……
最终,和砷还是与霁雯缠绵了起来……情至深处,霁雯嘤嘤而泣。和砷不忍,抚慰道:“娘子怕疼,我就歇息,明儿再来不迟。”霁雯含泪羞道:“夫君不必管我,这是新婚之夜必须做的事,哪有等到明天的道理。”和砷道:“娘子疼,我怎么能不顾呢,哎,能将娘子拥入怀中,我已经觉得是吉星高照——祖坟冒青烟了。”
冯霁雯擦了泪水,恢复了表情道:“你也不必过谦,祖父能千挑万选,把你选出来,肯定有你自己有出色之处,我只是希望你别辜负了祖父的期待。”
和砷冷静一想,确实,自己能入英廉法眼,真是万种机缘巧合的结果,不由感叹道:“能与祖父相识,差点忘了要感谢袁枚先生,倘若不是他看得起我,为我做了一首诗,恐怕祖父大人至今不知道我和砷为何物。”
冯霁雯转而斜靠在和砷怀里,抿嘴笑道:“袁枚先生的诗确实使得祖父对你刮目相看,不过,你也许想不到,在看过袁枚的诗之前,祖父早就对你相识。此事最终,还是得一个缘字。”
和砷奇了怪了,回头想想,英廉第一次与自己相谈,确实是在袁枚写诗之后,便摇摇头道:“不可能,在袁先生写诗赞誉我之前,我在官学中只是一个被人欺负和小瞧的书呆子,别说祖父,就是我那些不学无术的同学,提都不会提我的名字。你说的缘,我倒是不知道从何说起?”
冯霁雯道:“这件事你确实是蒙在鼓里。祖父说有一天他打轿回府,路过一个胡同,在一户人家的门口,突然见一条看门狗向一个年轻人扑去,这个年轻人身着简朴的青色长衫,背着书包,一看就知道是学生子弟。狗的主人大笑:‘你是借钱的,又不是小偷,那狗怎么专门咬你呢?’年轻人答道:‘我若身穿华美的官服,披金戴银,这只狗恐怕只会对我笑呢!’祖父一下子对此人有了兴趣。那是读书郎就是你,你可曾记得这件事?”
原来,这确实是英廉第一看见和砷的情景。英廉当时初见,第一,为这年轻人的应答机敏而触动,第二,他见到这个年轻人,心中不由叫道,天下竟然有这等俊美的男子!二目朗朗,双眉修长,脸蛋有如剥了壳的鸡蛋在脂粉里滚过,白里透红,脖子上一小块石榴红的胎记,不但无损面容,更有五官相融相合,有锦上添花之感,未加修饰的面容有如精心装扮过似的,越看越喜欢。当时他正在筹选孙女的如意郎君,不由暗暗上了心,叫家人暗暗跟踪此人,留下线索。后来见袁枚写诗夸赞的又是此人,不谋而合,便开始了接触考察。
和砷点了点头,道:“哎,我那是还没死心,放学后经常去我阿玛原来的亲朋好友那里碰碰运气,看看能否借到钱,多数被人拒绝,被看门狗追咬也不是一次两次,我具体也记不得是哪一次了。借钱虽然借不到,但看来真的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呀!”
冯霁雯道:“夫君将来不必再为生计发愁,我带来的嫁妆吃穿用度几年根本不成问题,你只需一心用功,以考取功名为正事。”
和砷道:“我得到你们家如此照顾,也只有一心向学,如今头等大事,就是后年的顺天府乡试了。到时夫人您就瞧我的了。”
两人互诉衷肠后,霁雯渐渐放松。见此,和砷便又拉着霁雯缱绻了起来……
和砷自从生母去世后,再难得女人的爱抚,现在不仅得到冯霁雯经济的支持,更有无限的精神支撑,一时间甜蜜无以复加,并在心中暗暗发誓,将来不管如何,对发妻必然要疼爱一辈子的。
婚后家境好转,和砷也将从咸安官学中毕业。吴省兰得知和砷撞了时运,便倾囊相授官场利害的要旨,切切相嘱苟富贵勿相忘,道:“你文才通达,机灵圆润,是没有问题的,唯一一点,我甚是忧心?”
和砷忙问:“师傅认为我哪里薄弱,尽管提出。”
吴省兰转了话题道:“你的文才,与我或者袁枚先生相比,如何?”
和砷忙道:“那是万万不及的。”
“不说我,就说袁枚,才分如此之高,盛名如此之远,依然没有官运,只能做闲云野鹤,游走江湖,你认为问题在哪里?”
和砷毕竟年轻,心里想了两三个原因,又觉得似是而非,与其抖出来,不如不说,直接听师傅的高见,便做为难状,道:“是呀,我也想不通,这样的人不做官,什么人还能做官,非要我说的话,我只能说其志不在官场,他就喜欢读书教习远游的自由日子。”
吴省兰呵呵笑道:“是呀,很多才高之士,都说官场浑浊,其志不在于此。其实这些都不是他们的心里话,都是做不得官后的无奈托词。你想想,一个人年纪轻轻,寒窗十载,不为金榜提名哪会下那么大的苦功!譬如为师,实话告诉你,虽然时常称自己断了官场的念想,但真正能忘吗?忘不了!年轻时在心里埋下的志向,就是为一方官员,施展治世才学,岂能说抹掉就能抹掉——师傅这等心里话跟你说了,想必你能悟到师傅的苦衷了吧。”
和砷眨了眨眼睛,道:“学生似乎明白,师傅深埋志向,也在等待时机。”
吴省兰点头叹道:“学生之中,就你悟性最高,这是为师感到欣慰的一点。师傅在京城无门,栖身于此,也许将来会参加会试,甚至会仰仗哪个出息的学生朋友,都是有可能的。那些把无意仕途的托词说得越美妙决绝的人,其实是内心最失望的人。师傅心里的一点火苗,还是没有熄灭的,这一点就你知道。”
和砷点头道:“学生明白师傅之志——但袁枚先生呢,你已为官多年,为何会断了仕途?”
吴省兰盯着和砷的眼睛,缓缓道:“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可以用八个字:以才入仕,为才所累。”
和砷眨了眨眼睛,道:“以才入仕倒是可以理解,为才所累,还是请师傅指点。”
吴省兰向来说话以蕴含为要义,并不急于说出,而是操起一把小水壶,依次浇灌养在室内的兰花,道:“史上那些恃才傲物的人,不论是文采还是武略,哪个有好下场!关羽自恃武艺超群,死于麦城乱兵之手,祢衡才高目空一切,被鼠辈黄祖取了性命。点拨至此,你可知涵义?”
和砷惶恐道:“似乎知,又不可知。关羽祢衡,皆因才艺而自负,最后毁于自负。但袁枚师傅,虽说性情不羁,但还没到自负的状态,且做官时候,是十分规矩的,在任上修水利,工于民事,做了好些政绩,应该是个好官,与关羽祢衡,学生觉得不可同日而语。”
吴省兰点头道:“当官时的袁枚貌似勤勉之辈,其实内心里是恃才而傲的,这种傲气不易察觉,你可知在哪里?”
吴省兰确实把和砷当成将来能够独挑大梁的学生,将自己的这些感悟倾囊相守时,也非常注意时机。日后和砷若用得着这些道理,必然会想起自己的谆谆教诲,记得师傅的功劳。
“学生愚钝,不知袁枚师傅的傲气表现在哪里。”和砷老老实实回答,他明白,在师傅面前做无知状,其实是对师傅最大的尊敬。
吴省兰道:“你现在还没出学堂,不知为官的奥妙,自然不知道这种傲气的害处,情有可原。袁枚师傅自认为有才能,能为民办事,作出政绩,将来皇上得知,必然得到提拔。他是这么做了,可是提拔遥遥无期,还是在芝麻官之间打转,直到转得心灰意冷。这种为官之路,是很多初入仕途的人自然而然想到的路子,其实是大弯路。你朝中无人,谁给你上奏政绩,谁给你上奏升官?老百姓当然知道你的好,觉得你可以升官,可老百姓的话皇上会听得见吗,会听得进去吗?所以,袁枚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这回你知道什么错了吧?”
和砷恍然大悟,道:“哦,原来袁枚先生工于政绩,却疏于结交朝中的大官,没有人给他陈奏推荐,他只能在地方上打转。”
“是的,这貌似一个为官策略的失误,实际上以我对袁枚的了解,是他傲气所致。朝中有人好做官,这是家喻户晓的道理,怎么可能才情卓绝的袁枚会不知道。他不走结交权臣这条道路,实际上是恃才自负,看高自己而不愿低眉侍人——这是才高之人的通病。”
和砷豁然开朗,道:“师傅是叫我不可恃才傲物!”
吴省兰点头道:“这一点非常重要,这就是为什么许多人年轻时声名鹊起,但往往无大成就;而许多人年轻时貌似资质平平,一路坎坷,壮年之后却有大成——前者往往为才所累。人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越是有才者,越要以无才看待自己,这样每日都有新的顿悟,每日都在学习,才能都在精进;一旦恃才,便在后退而不自知。也许你现在还很难体会,等你进入仕途之后,就知道这是人生成败的关键,切记切记。”
和砷得一大顿悟,拜谢师傅,同时也学业圆满,离开了官学。
在家里,除了打理家庭大小事,时常到祖父府上拜访,谈论些官场消息,又在家埋头做了乡试的准备。因为有了嫁妆,和砷此时有了一些余钱,便打起钱生钱的主意。原来和砷受穷多年,在借钱、典当乃至小偷小摸中一路走来,钱不仅是钱,更是自己和兄弟的生计、前程所系,对钱自然比别的人多了一份爱恨交加的体会,知道这是好玩意儿,有时须得防无,心里才踏实。便和夫人道:“我想家中有些余钱,不如做些营生,好让钱生钱,以备不时之需。”
夫人对钱倒不在意,又不想弗了和砷的意思,道:“夫君有这个心思甚好,不过我怕有了些经营,耽误了你弄学问,岂不是得不偿失。”
和砷点头道:“这你不必挂虑,刘全浑身都是本事,我们想好了,让他经营去。”
夫人点头道:“那就按照你说的去办,不过办什么营生比较好呢?”
和砷道:“当初我家道败落,山穷水尽时,就把些家当拿去当铺,都被当铺图了大利。只要刘全脑子活络点,我觉得什么生意也不如当铺赢利大。”
夫人道:“听你的吧。”
和砷听了喜滋滋的,如果钱能生钱,像老鼠一样繁衍,自己想想心里都是喜滋滋的——受了穷的人更深谙钱的滋味。把刘全叫来,告诉他自己的筹划,刘全听了。全身都长了精神道:“这个我擅长,自小我就想当个老板,如今总算如愿了。”
刘全便去找铺面,在鲜花深处胡同,找了个店面,和砷亲自取名,曰“永茂当铺”。开张这一日,诸多亲友宾客前来捧场,一派祝贺之声,当然主要是看英廉的面子来的。许多人赞和砷能干的同时,心里着实不屑:经商乃是九流之举,一个正要考取功名的学子来经营此事,不但有失身份,还真是贻笑大方。
和砷却不以为意,他看着自己亲自题写的黑底金子牌匾“永茂当铺”四字,心中的兴奋难以言表。自己多少次走进当铺,都是把自己的宝贝廉价出当,每次心里都是纠结、难过、失落,赔本也要当,只有用换回的些许银两,想到还可以为生活增添一点希望,才稍稍安心。自己也在典当中知道了伙计的种种伎俩,但有什么办法呢,自己要钱用,只能是任人玩耍的——如今他也将这些伎俩告诉刘全。当铺,像一只鳄鱼的嘴巴,似乎吞噬了自己少年时的快乐,是自己多么敬畏的地方。如今,自己翻身做主,主宰了自己年少时恐惧的东西,这是多么的满足。也许从此开始,自己就能主宰自己的生活,不必再看别人脸色了,这是人生中多么重要的时刻呀!看着匾额,他的眼睛渐渐模糊,却从黑色的匾底看到一个少年走了出来,手里捧着要当的物什,眼睛怯生生的,在胡同里不安地踌躇着……
“老爷,您怎么哭了,这该是开心的眼泪吧!”刘全过来合计事情,突然看见和砷呆呆地看着匾额,眼眶竟然充盈着泪花,脸上情不自禁。
“哦。”和砷意识到自己失态,忙取了手巾擦了擦眼睛,又想起什么,咽声对刘全道,“以后如果有孩子拿了东西来当,要宽容些,要和颜悦色,不必太过计较。”
刘全正藏着一肚子生意经,准备大干一场,不解问道:“哦,老爷说的话我有点不解,我们做生意的,应该要大小老少,一个标准,这才得以服人呀!”
和砷突然恼怒道:“你是听我的,还是我听你的!”
和砷一贯礼让对人,即便是对下人,也是涵养有度,很少失态。这突然的恼怒,特别是对刘全,颇为少见,刘全一下子惊慌失措,赶忙道:“哦,好,奴才多嘴了,我就听老爷的,对来当铺小孩一准和颜悦色,不必计较。”
和砷舒了口气,道:“你知道就好——有什么事你说吧。”
这是和砷的第一份经营产业。
驴肉胡同的三进住宅跟冯府相比,只显得穷酸促狭,和砷老是怕夫人住不惯,时常与夫人谈心,关怀备至。又老宅和园子重新修整过,以便让夫人看着不至于太过寒酸。有一次问起,夫人道:“只要和你在一起,住什么样宅子,对我来说,都没多大的区别。只不过有一件小事,既然你问起了,就该说一说,我身边的丫鬟嘴刁,常在我耳边说老爷忒小气了,家人出外办事的银两,都亲自称量,一分一毫也计较得清清楚楚。这也不算什么,只是下人们只穿粗布衣裳,每天只能吃粥,很少见到菜肴,几个跟我过来的婢女,都受不了,叽叽喳喳的,我想也情有可原。”
和砷恍然道:“哦,说得也是,我勤俭惯了,没有想到这一点,倒是让夫人受了闲话。”
夫人笑道:“夫君勤俭持家,我倒是支持,只不过现在家中宽裕了,下人的衣食,可以适量增加。我屡次想说的,又怕影响夫君的心情,坏了应试准备。”
和砷自信道:“夫人有话尽管讲,应试的话,祖父说我的制艺水准,别说乡试,便是会试,也是够格的,这一点我自信满满,夫人且宽心。至于下人的衣食,我会调整,保证让夫人此后舒心。”
家道中落后,和砷家在伍弥氏的操持下,对下人确实是苛严,衣食住行,能省则省。和砷婚后,自己来操持家里生计,但是这一方面并不见改进,而且愈加严格。下人要出去购置东西,和砷总要亲自过手银两,生怕一丝一毫被人做了猫腻。冯家的丫鬟来了,哪里呆得惯,怨言四起。
和砷当下对管家刘全道:“以后跟夫人来的人,另桌开饭,衣服可穿鲜亮一些,争取达到冯府的水准,其余人,一切照旧。至于指出的各项银两,一定要我亲自称量,否则必定有小贪小扣,这个规矩,永远不变。你自己需要的银两之处,尽可你自己负责,全家之中,我就信你一人。”
和砷性格之吝,可见一斑,下人之中,只对刘全大方。
乾隆三十四年,和砷参加了在顺天府的乡试。开考之前,到会馆与各路考生切磋了主考官的趣味等等,胸有成竹。从考场出来后,到英廉府中,将自己的卷子一字不拉地背出。原来和砷记忆力惊人,四书五经,就连各家注释也都能背出,更何况自己的卷子。英廉道:“这个水准,如果我是主考官,必然录取。”和砷满心喜悦,回来与夫人杯酒庆祝。满人之中,能够中举是极少的,若能中举,便是重整家门、扬眉吐气的开始,让从前低看自己的人能高看一等。
发榜那一天,和砷满怀希望去看榜,把眼睛擦了几遍,就是看不到自己的名字。呆呆地在榜前站了半个时辰,晓得绝对是落榜了,这才脑袋瓜昏昏沉沉地回来。夫人在家中等待好消息,见和砷灰着脸回来,坐在正厅的檀木椅子上,双目发呆。夫人叫丫鬟上了茶,叫道:“你怎么啦,是不是故意跟我玩笑?”
和砷原本白里透红的脸上已经没有血色,听了夫人的话,苦笑了一声,挥了挥袖子,示意丫鬟退下。带丫鬟一走,他突然跪倒在夫人面前,抱住夫人的双膝,叫道:“夫人,我落榜了,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你们冯家呀。”已经是泪流满面,不能自已。
夫人吓了一跳。和砷平日里是个细心、得体的人,说话体贴,做事周全,谨慎而乐观,不论遇到多大的问题,他总能冷静思考,从而作出周全方案,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失态的。
夫人知道,已经是落榜了,不过在夫人眼里,这件事并没那么严重,劝道:“夫君你不必这样,胜败乃兵家常事,今年不成,下一届可以再考,落榜了又不是天塌下来。你不是说,与你同一考场的,还有须发皆白的老翁了,他们都不急,你年方二十,有什么好着急的。”
和砷垂着泪,起身道:“夫人你有所不知,此时落榜,我已乱了分寸,前路一片迷茫呀。”
落榜对于和砷打击之大,旁人难以想象。原因有二,一是和砷一向对自己的文采自信满满,中举势在必得。而自己应试的得意之作居然无人欣赏,这是对他自信心最大的打击,他原先以才子自居,现在变成不知道自己到底几斤几两了,这次不中,更不知下一次要写怎样的文章才能中。第二,中举对他来说,是振兴家门、报答冯家的唯一之路,此次落榜,他觉得对不住英廉等人对自己的一片期望呀!
原来他为自己设计的以文治国,弟弟和琳以武报国的方案在此刻也轰然倒塌。
所谓祸福相依,他实现了洞房花烛夜,但金榜题名却遥遥不可期。他沉浸在对人生不可把握的惶恐之中,终日以酒遣怀,在麻醉中寻找片刻安宁。到底怎样的文章,才是可以中试的呢?这个问题像个漩涡,在他脑海中盘旋,把他旋得五迷三道。他也第一次体会到,人生的蓝图可以设计得很美,当时一碰到现实,那蓝图便如水中月镜中花了。冯霁雯看在眼里,以为这只是和砷一时的反应,但多次劝慰之后,和砷还是沉浸在颓废的气氛中,这才发现,他对中举看得比无比重要。
冯霁雯不得不造访冯府,将和砷的性情大变讲给英廉听。英廉早就知道和砷落榜的事,之所以没有主动去劝慰,是怕给他带来压力。英廉道:“既然如此,你可叫他过来,我给他指点指点。”
和砷听得祖父有唤,不敢怠慢,还是重整精神,打扮了一番,打轿过来。正是晴好的天儿,英廉在后花园临风阁上设了小宴,与和砷谈心,也算是别有一番安排。而和砷穿过长廊亭台,看到自己昔日所提的楹联,彼时少年情怀,满怀希望,此刻落寞茫然,百感交集,黯然神伤。
英廉笑道:“听说你喜欢上了酒,终日在家狂饮不已,我备了些好酒,你可以尝尝。”
和砷听了,诚恐道:“孙儿不敢,只因烦闷,借酒浇愁而已。”
英廉道:“这么多日也不见你来看看我,这是为何?”
和砷低头道:“因未能中举,觉得无脸见祖父,是故一直不敢过来。”
英廉道:“但凡应试的人,不是中举,便是落榜,难道落榜的人都不想活了吗?这种太正常不过的事,何必挂在心上。这么多年,我见过中举了疯了也有,落榜的疯了也有,不论哪一种,这些人都不堪重用,唯有那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论成败都不忘最初的志气,这种人才是大才!”
在家中,冯霁雯也说过诸如此类的话,并不能减轻和砷的垂头丧气。如今这话从英廉嘴里出来,气概就是不一样,和砷心里一振,不由醒悟:“一语点醒梦中人,祖父说得极是,和砷着实不堪!”
英廉举杯道:“既然知道颓废是不对的,就把这杯酒饮了。大丈夫要喝就喝豪放之酒,千万不能在泡在酒坛中丧了志气。我也是科举中走过来的,了解你的心境,你若有不解的心结,可说来听听。”
和砷眉头一皱,举杯一饮而尽,道:“这次科考,我是踌躇满志,试后,祖父您也认为我的文章不错,中举不难。可是结果事与愿违,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完全对自己的才学失去信心,不知错在何处,更不知如何亡羊补牢,望祖父指点。”
英廉点点头,道:“我猜你就是纠结在这里。你现在的才学,其实已经在举人之上,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但是一个人有才,就必定能高中,世间并非都是这样公平的道理。怀才不遇的事,每日都在发生,这些人也只有遭到怀才不遇之后,才认清现实的处境,或者改弦易辙知难而进,或者从此消沉,忘掉初志,文人志士,不外乎此。”
以英廉大半辈子的遭遇,要讲清这件事的原因太容易。但是他不仅要和砷明白这种事,而且让他领悟,如何从不幸中去寻觅人生更大的转机,化危险为机遇。
和砷听着,眉头又皱了起来,光滑的额头聚起不散的乌云:“在我看来,科考就是让有才学的人有机会进入仕途,让不学无术者淘汰出局。我既然文章水平已有资格,此次不中,究竟为何?”
英廉道:“你说的是常理,但如今科举考场有黑暗腐败之弊,谅你水平多高,谁也难以保证哪!别说你这种乡试,就是在皇帝眼皮底下的会试,也是肮脏一片。我给你举个例子,就是今年的乙丑科殿试之后进行的朝考,朝考完毕,读卷大臣将准备录取的卷子呈给皇上。当今皇上聪明得很,一边看士子姓名,一边看卷文,对比之下,就发现了问题。朝考第一名拟录严本,卷子中有‘人心本浑然也,而要必严办于动静之殊’之句,严本的名字显然藏于卷中。皇上起了疑心,翻看第二名王世维的卷子,结果卷中有‘维皇降衷’的句子。第三名鲍之钟的卷子,卷中又有‘包含上下’的句子。第五名程沅,卷中又有‘成之者性也’的一句。如此之后的巧合,令皇上怀疑这是事先定下的暗号。皇上大怒,令军机大臣同原来的阅卷官,重新审阅卷子,原来的第一、二、三、五名的卷子,全部排在末尾,几位阅卷大臣也被查办,你可想一想,科举舞弊有多黑暗。我的官虽然不大,可是这种事呢,明明知道需要做些动作,但也不敢帮你打点,世宗雍正帝时,科举舞弊案中被抄家问斩的就有好几起呢。”
和砷一听,蓦然醒悟,脊背一阵阵发凉。
“既然如此重罪,为何舞弊风气还如此严重,难道他们不怕死?”
“科举毕竟是关系一辈子的事,总会有人铤而走险,也总会有人从中渔利,世道如此。”
“这么说来,即便我学富五车,能不能中,完全得靠运气?”
“那是自然。这种事不是一是一,二是二的,有的文章格调不合主考官胃口,有的被别人排挤掉,更有甚者阅卷官自己学问不清,黑白颠倒,谁也无法有胜算。”英廉冷静道。在他明白科场无常之后,他对自己一路走来也颇为庆幸。
“这么说来,我寒窗十载,学业佼佼,在仕途中并无胜算?”和砷惊疑道。
“正是这个道理。只依靠你的学识能力,你这样一步步考试下去,顺利的话,考中进士也要到三十岁左右;如果时运不济的话,那就难说了。你看到那些满头白发的考生,有的并非学识不济,而是时运不济,只能一路考到老。别人看着好笑,觉得此人必定文才有限,只有亲历科场的人,才知心酸无奈!”
英廉站在临风亭上,对着底下假山草木,侃侃而谈,深入剖析。和砷听得触目心惊,原来心目中自己的前程蓝图,竟然被撕得粉碎。
“唉,若未得祖父指点,完全不知奥妙。我原来有个疑问,就是官学师傅吴省兰,他的文才公认好的,我暗想他为何考中举人之后没有继续考进士,而是进入官学当了师傅,是否也是因为此种原因?”和砷由此及彼,想起深埋在心中的疑问。
“嗯,这下你想通了。他可能有自己的其他原因,但在我看来,他必然知道考场凶险,即便努力多年也并无胜算,不如另辟蹊径。”英廉为人不错,又身为大学士,并无在别人背后乱嚼舌头的习惯,因此只说个大概便止住。
“敢问他另辟蹊径具体为何?”和砷之前与祖父谈古论今,从来没有这一次那么深入。因为这次事关自己的前程。
“你既然需以此为例,我便直说了,切不可外谈。他知道科场无胜算,能否考中进士,要靠运气,他即便努力几年,考中进士,也不过是七品官员。官场比起科场更为凶险,他想达到自己理想的境地,只怕岁月已不待了。现在有机会在咸安宫官学当师傅,怎么说也是在天子脚下,有机会交结官场豪门,一旦让他找到有力靠山,马上出仕,到时候就爬得稳爬得快,比起从七品芝麻官往上爬要容易得多。再者如果交结不到靠山,哪怕自己学生中有一两个出类拔萃者,到时候也能沾光。两者相衡,他必定是觉得在官学中当师傅,胜算更大。”
和砷听了,如拨开云雾望见重山,忧心道:“即便我能考中进士,前路也依然是坎坷,想达到阿玛的官品,还是困难重重?”
“正是,做官是另外一门学问,跟文才是不大相干的。你想想,袁子才袁枚先生,名满天下,他考中进士后,文章出色入选翰林院,也有声望,但出乎意料地被排挤外放;等到做江宁知县,显示了才能,却又始终得不到升迁。从陕西回来的时候,刚四十岁,就断绝了做官的念头,把他的全部才华都用到了文辞诗歌上。可见他明白自己并无做官的才能,且死了心,当个不羁文人罢了!”
“那做官的才能是什么呢?”
“做官之道,没有常理,官场诡异,或随局势上下,官运神鬼莫测。但有一条是不变的,就是朝中有人好做官,要有人替你表功,说好话,特别是在皇上身边说好话,官就能做得大,升得快。袁枚先生尽自己才能办事,筑江堤,清漕运,颇有成果,可惜无得力之人替他表功,也是白忙一场,所以才死心塌地远离官场。”
和砷的眉头皱起两堆乌云,科场与官场,两座看不见的大山压在心头,他举杯一饮而尽,道:“祖父,这酒,怎么是苦的?”
英廉道:“酒喝的是心情,你心是苦的,酒自然也是苦的。”
和砷凄苦道:“我这一生恐怕只能辜负您的厚望了。”
英廉胸有成竹,道:“我只是让你知道前路险恶,你却已经丧了志气。同样是觉得考取功名没有把握,吴省兰先生都能独辟蹊径,你年纪轻轻有何不可?”
和砷眼前一亮:“祖父说我也可独辟蹊径,径在何处?”
英廉道:“先吃饭,饭后再说。你现在心志已丧,对丧气之人说什么也是白搭。我之所以郑重其事,是要让你明白,事可以败志不可败,志败了,一万个机会给你,你也把握不住。”
和砷猛然醒悟,道:“祖父原谅我无知,竟为几句话吓得心志全无,真是没见过世面。”
英廉道:“你知道就好。我想见的是一个遇事冷静、胸有机谋的男儿,并非一个急于求成、不能如愿就慌张颓废的人,这样我的霁雯才算有得嘱托。”
和砷道:“祖父训导得极对,和砷知错了。”
当下到膳房用餐,和砷已能面色如初,谈笑风生,还故意跟祖父谈了几句自己所听到的官场笑谈。英廉心道:“孺子悟性颇强,应变能力确实不错,这一点只怕比中举人要强了许多。”
用膳之后,来到花厅,英廉操起烟枪,和砷会意,马上替他点了一泡,吞云吐雾中,和砷小心问道:“祖父,若我不能在科举上有所成就,还有哪个渠道可通仕途?”
英廉舒服地吐了一口烟,道:“你先听我念一首诗。
八旗读书人,假借词林授。
然以染汉习,率多忘世旧。
问以弓马事,曰我读书秀。
及至问文章,曰我旗人胄。
两歧失进退,故鲜大成就。
你可知道这首诗为何人所写?”
和砷惶恐道:“孙儿知之甚少,竟不知这是何人所写?”
英廉道:“这是世宗雍正爷写的《怀旧》一诗,正是讽刺热衷于科考、结果文武两样都不行的八旗子弟。”
“这么说来,雍正爷并不鼓励旗人去科考?”
“当然,你们满人铁骑入关,在马上建功立业是你们长项,满人参加科考乃是叶公好龙,哗众取宠而已,更有文不文武不武者,问他弓马功夫,他说我的读书人,问他文章诗词,他说我是旗人出身。”
“祖父的意思是,我学文不对?”
“不,我的意思是,若是只为飞黄腾达的话,你有捷径不走,却选择了前途莫测的科考的曲径。”英廉不动声色道。
“捷径是?”
“凭我的关系,可以帮你在皇宫找一份差使,虽然低贱些,但是可以接近皇上,凭借你的才智,再找机会崭露头角,你觉得如何?”英廉终于说出了他的想法。以他在朝廷中多年的经验,结合对和砷本人条件的体察,心中自然有一套最佳的路径。
“可以接近皇上的低贱差使?莫非是太监?”和砷疑惑地猜测着,不由浑身一抖,一阵寒颤。
“哈哈哈。”英廉一口烟呛了出来,笑道,“你看,你过于紧张了。我把孙女嫁给你,能支使你去当太监吗!如果你是汉人,想入宫只能当太监,可以你是满人呀,你得想想自己的有利条件。”
“哦,孙儿知道了,你是让我去当个侍卫的差使?”和砷终于猜出英廉的意思。
从顺治帝开始,宫中的侍卫,都是从满、蒙子弟中挑选,需要人品出众、模样俊秀、武艺高强。当然,也有“汉侍卫”,需要在汉军八旗科甲出身的武进士中选拔,那可不是一般子弟靠关系就可以进来的。
“是的,你自己从没想过这一条路子,乃是因为你自负才学高超,一心想从科举中脱颖而出。即便你以后中了进士,也得从七品的小官做起,将来能不能上升,得靠你的官运。而你现在已经继承了祖上的三品爵位,只要在宫中找到机会,又何必到科考场中耗费青春!”
不能不说,英廉的想法,不但便捷,而且实用,对于悟性天资很高的和砷来说,是极为适合的。
但是,对于还未涉入官场、一心想以才学建功的和砷来说,此刻还未能十分领悟到英廉的苦心。
“孙儿不敢违背祖父,只不过这样的话,读了这么多年书,岂不是白读了。祖父当年看中孙儿,也是因为我的才学,难道如今也认为才学无用?”
宫中低等侍卫属于武职,不需要才学的,大多是粗通文字或者根本就狗屁不通的八旗子弟,依靠关系进来的。和砷想到如若这样,那么岂不是跟自己学文、弟弟学武的计划背道而驰了。
“书是不会白读的。一个人能够进阶升官,最终靠的还是肚子里的学问。你有学问,并非事事都得靠学问,把学问挂在身上,随时炫耀,那样就成了恃才傲物,这种人万万当不了官的。才学这东西就像身上的一把利剑,有需要的时候拔出来,只一下就立竿见影,平时要把它藏好,不要遭人嫉恨。当今圣上十分爱才,你如果有机会接近皇上,日后才学一定会让皇上欣赏,这可比科举要容易得多!”英廉娓娓道来。
这一番道理,打通和砷的周身穴道,顿时使得他血脉畅通:“祖父说得极是,我当改变自己的想法,领会祖父的深意。”
“自己的路,要自己想通了才能走得好。你回去慢慢消化,如果觉得这有道理,就可以走这条路。如果觉得科举能走得通,就走科举的路吧。”
英廉说完,在烟雾中渐渐闭上眼睛,双脚靠在楠木矮塌上,响起了均匀的鼾声。和砷将一条丝缎毯子盖在他的腹部,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