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再见

第五章 再见

山高水长,不如在顶峰相见。

【23】

收到了Z传的合格证之后,林绛人逢喜事精神爽,专心备战文化课,劲头十足。

二模就定在4月15日和16日两天。

大家最近备战都很累,下课了也没多少人走动,基本都趴在课桌上休息。

考试前一天晚自习,一下课林绛就戴着耳机趴在桌子上假寐,自动切歌的空当,走廊里有个人大喊了江为风一声,把她吓得一激灵。

“江为风,你什么时候这么好学了?上完厕所就回去看书啊?”是石头很有辨识度的声音。

“滚。”江为风回道。

后来石头又说了什么,就听不清了。因为耳机里逐渐大起来的音乐悄无声息遮掩了男生们的对话。

忽然有人摘掉了她的一只耳机,她坐起,一看是何莱。

“听什么呢?”何莱问。

“许嵩刚出的专辑,你听吗?”林绛说着,心里却还在恍惚,不知道刚刚听到江为风的声音,是梦还是真。

“许嵩是谁啊?”何莱问。

林绛说道:“蛮有名气的一个网络歌手,王佳倩之前推给我他的歌,我蛮喜欢,就下了好多首。”

何莱听她说完,嗤之以鼻:“网络歌手的歌你也听?”

林绛耸肩。

何莱忽然靠近林绛,特神秘地说:“我刚刚去厕所,听见了江为风一个大秘密。”

林绛晃了晃神,故作平静:“什么事儿啊?”

“你见过他妈妈吗,之前开家长会来过学校的,据说是省台新闻节目主持人。”

“嗯,听说过,怎么了?”林绛坐直了身子。

“那人好像是他后妈,听说江为风亲妈在他读初中时就去世了。”何莱压低声音。

林绛心“咯噔”一下,立即想起某日夜里,她问他为什么唯独英语成绩好,他说因为父母都是教英语的。

那时候她没来得及想太多,如今才明白真相。

林绛清了清嗓子,问道:“怎么会……因为什么去世的?”

何莱撇撇嘴:“这我就不知道了。”

林绛还在走神,何莱转移了话题:“复习得怎么样了?”

正好上课铃响起,林绛掏出课本,说道:“这不,铃响了,继续背书呗,语文还有几篇古诗没看呢。”

何莱说“加油”,忙跑回自己座位。

林绛心里想着郑萍,怎么看都不觉得她会和“后妈”两个字扯上关系。

第二天考试,正好考到辛弃疾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中“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这句,林绛卡壳了,脑海里全都是许嵩《半城烟沙》里“半城烟沙,兵临池下,金戈铁马,替谁争天下”的歌词。

幸亏在交卷的最后关头,林绛想起来了。

可何莱却没那么幸运了——

16号下午考完试回教室,林绛把外面橱柜里的书往教室搬,何莱就屁颠屁颠跟在她后面,念叨着:“林绛,我这次考不好就赖你。”

“赖我干吗,又不是我让你去听许嵩的,何况你当初不是还鄙视我听他的歌吗?”林绛笑道。

“主要是我那天回家之后失眠了,就想听会儿歌,这不就想到你说的许嵩了吗,他那个《清明雨上》,真的太好听了!”何莱感叹。

林绛笑:“有品位,我最喜欢他这首歌。”

“不,我最喜欢的不是这首,是《灰色头像》,”何莱打开了话匣子,“我上网搜了这首歌的故事,里边有歌词是‘你灰色头像不会再跳动’,意思就是他女朋友去世了,所以他才写了这首歌。”

林绛收拾书的动作停了停,看见何莱说这句话时换了好几个表情,搞得林绛一时之间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这你也信?那还有人说《玫瑰花的葬礼》也是写给他女朋友的呢。”

何莱一听更激动了:“对对,还有人说他的英文名‘VAE’的意思是‘唯爱颖’,他好痴情,他女朋友是不是就叫颖啊?”

林绛听完差点吐血,看了这傻姑娘半天,最终还是摇摇头,任由她幻想下去。

晚上放学后,林绛和沈宴,还有王佳倩,约在一家新开的比萨店。

王佳倩掏出手机:“林绛,你有微博吗?”

林绛下意识就答:“有啊,怎么了?”

“来来来,互关一下。”王佳倩说道。

林绛一愣,恨自己刚才的不假思索。

微博是校考的时候,和她住一个屋的同学“安利”给她的,因为贴吧豆瓣都有好友互关,所以微博自然而然就成了她出门在外,不方便写日记时的记录。

林绛有些心虚,随便扯了个谎:“我卸载了,这不快高考了吗,贴吧都不怎么玩了。”

王佳倩说:“没劲。”

沈宴却问:“什么是微博?”

王佳倩白眼快翻上天:“就是最近蛮火的一个软件,哎呀,你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见沈宴和王佳倩胡侃,林绛莞尔一笑,一转头正巧看到街对面有抹熟悉的身影,半天没缓过神。等她揉了揉眼睛再看过去,人没了。

沈宴问她:“看什么呢?”

林绛迟缓地回答:“哦,没什么,可能看错了。”

周末一大早,林绛打车去外公家。

外公家住在一个老小区的一楼,家里有一个小院,红木门外有棵大梧桐,梧桐树下放着一张摇椅,摇椅上坐着一个老头,正端着茶杯,优哉游哉地听戏。

旁边的收音机里放的正是《武家坡》,刚唱到高潮,“啪”一声,戛然而止了。

小老头倏地惊坐起来。

“你这臭丫头。”看清楚人之后,老头嗔怪了一声,喜笑颜开。

“外公,是不是很想我啊?”林绛笑道。

外公站起来,去拉林绛的手:“想你,再不来我就要打你屁股了。”

祖孙俩一阵笑,林绛忙扶着外公进屋。进门后,林绛先去给外婆上香,转身看到外公在厨房转悠。

“吃啥啊?”老人有点犯愁,“你说你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我这儿没什么好菜啊。”

林绛拉着外公的胳膊:“哎呀,外公做什么都好吃。”

老人一听,笑得乱颤,忙说:“行,那你去看会儿电视,我简单做一点。”

林绛哪里肯:“我不,我要和小时候一样,给您打下手。”

老人只好同意,一老一少便在厨房忙活起来。

最后,他们做了一道酸辣土豆丝,一道尖椒炒肉片,一道香椿豆腐,为了凑足四个菜,最后又切了一盘火腿肠,加上香油拌葱丝。

林绛在厨房偷捏了块肉吃,入口后满足不已,边吃边夸奖:“外公做菜这么好,我妈怎么就没随你呢?”

外公正摆碗筷,摆了三副,一副留给过世的老伴,这三年向来如此。他呵呵笑了两声:“你妈随你外婆。”

林绛边把菜放桌子上,边笑着说:“我妈随妈妈,所以我也随妈妈,做菜都菜。”

外公又是笑,神色温柔。

林绛给外公夹菜,问道:“外公是不是想外婆啦?”

“想,哪能不想呢?”外公抬眼看了看不远处的遗像,恍惚片刻,才问林绛,“听说你收到不少合格证啊,外公还没恭喜你,不过啊,学习认真归认真,但也要注意身体,别累着。”

林绛点头:“知道了。”然后夹了一筷子香椿,好吃得整张脸都在绽放,“外公,这香椿真是鲜。”

外公看林绛喜欢,也高兴:“喜欢的话,一会儿走的时候拿点回家,这是我昨天登山的时候摘的。”

“登山?外公又发展新爱好了?”

“这不是刚退休,没事做,正好隔壁老张鼓捣摄影,也拉我一起,我们去南山采风呢。”

林绛笑道:“外公真时髦,找个事情做,没准开拓事业第二春。”

外公也笑了:“借你吉言。”

这边祖孙俩正闲话家常,快吃完饭的时候,徐名娟的电话打了进来。

林绛接起来,外公又跟徐名娟说了几句,才挂断。

“你妈又吩咐你什么事儿了?”知女莫若父。

“母亲大人想吃步行街东头的小金板栗。”林绛笑了。

“哎哟,这过去不顺路啊。”

林绛摆摆手:“没事,我打车去。”

临走时,外公送林绛出门,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要给她打车。林绛连说不用,老人又拉着林绛的手叮嘱这叮嘱那,还要她常来。

老人这一送,送了十来分钟。

林绛拥抱外公,让他赶紧回屋歇着,结果走到快拐角处,她回过头一看,老人还静静地站在门口望着她,见她回头了,便摆摆手。

林绛鼻子一酸,咬咬牙忙转身离开。

从外公家到步行街,打车要30分钟。

徐名娟喜欢的这家店,开了二十年了,一直很有名,四季都有很多人光顾,隔了老远她就看见那家店门口排了一条长队。

林绛掏出手机拍了张照给徐名娟发过去:【排队真难,给小费吗?】

手机还没放进兜呢,一抹明媚的颜色进入眼帘。

【24】

女生穿着粉色的毛衣,与春天很搭,灿若桃花。

林绛一激灵——昨晚竟然不是错觉。

女生应该在等人,眼睛一直盯着二楼的网吧。没一会儿,有个男生从楼上走下来,他的格子衫搭在肩上,步子散漫。

男生刚下来,还没站稳,女生就哭了。

女生今天穿得像一只饱满的水蜜桃似的,嫩得仿佛可以掐出水,这一哭更显得我见犹怜,隔了老远,连林绛都心头一颤。

然后不知道女生对着男生说了些什么,男生不是在无所谓地笑,就是不耐烦地皱眉,没等女生说几句,就转身要走。

女生大着胆子扯住男生的手,男生回过头,要挣开。

谁知女生忽然大着胆子朝男生扑过去。

林绛猛地倒吸一口气。

男生推了两下,但好像没使劲似的,终是没推开。

林绛的心莫名抽疼,不敢再看,却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怎么都移不开眼。

这时,老板忽然催问她要多少钱的栗子,她随便说了个数,拿了栗子,再去看他们那边,两个人竟还没分开。

她这下是真不敢再看下去了,拨开人群就想逃,临走前还听排队的大妈窃窃私语说:“哦哟,现在的小娃娃不得了。”

她一刻也待不下去,拦了路边的一辆车就坐了上去。

没理由哭的。

但车开的那瞬间,她还是泪如泉涌。

江为风原本正和一帮兄弟在开黑,成明昊很久不摸键盘了,特起劲,带得江为风也嗨了起来。

正兴起呢,外头有人给江为风传话,说下面有人找。

他不情愿地起身下楼。

看清来人之后,他有点错愕。

他想着,行吧,说清楚彻底了断,结果刚站定,还没说话,面前的人就开始哭。他烦躁得很,转身便想走,谁知道女生忽然扯住他的手,他想甩开她,下一秒却被抱住了。

他自然想挣开,可就是这么巧,挣脱时无意一瞥,竟看到不远处的栗子店门口有一抹熟悉的身影。那人也往他这边看,他忽然就忘记动作了,任由面前的女生抱着。

不过那人似乎只是一瞥,很快便买了栗子,走得头也不回。

江为风这才回神,推开了眼前的女生。

他好看的眉头皱在一起,顿了顿才开口:“赵思意,你烦不烦?”

赵思意眼睛红红的,声音可怜:“今天你生日,我瞒着我妈借钱从英国飞回来的……我们和好吧,好不好?”

江为风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嗤笑一声:“别了,咱俩不适合做朋友。”

赵思意肩膀一下子垮了:“怎么样你才能原谅我?”

“没什么原谅不原谅的,”江为风一脸平静,“你我不是一路人。”

“我真的把所有的尊严都丢给你了。”赵思意有些发抖。

“你还是把尊严收好吧,”江为风转身,侧着脸说,“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

女孩眼底的光瞬间灭得一点不剩,攥了攥拳头还是不死心:“我只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究竟把我当过朋友吗?”

男生上楼的步子微顿,心里空空的,不知道在想什么,开口坦荡却又很淡漠:“反正以后不会是朋友了。”

女生一下子笑出了声,眼泪也同时涌出来。

江为风不再管身后的人,径直上楼。网咖里几个人正打到高潮,估计是遇到猪队友了,成明昊正杀得眼红,对着麦一通乱骂,差点把键盘砸了。

江为风的游戏打得并不是很好,纯粹图个放松,刚刚下楼和赵思意闹了这么一出,更是一点打游戏的劲头也没有了,拿了桌上的钥匙想要走。

有人叫住他:“去哪儿啊?晚上不过生日了?”

他头也不抬:“没劲,回家了。”

成明昊拦住他:“别啊,好歹18岁生日。你要是不想热闹,咱俩出去喝一杯也成啊。”

“那你还不滚过来。”他闻声微微偏头。

江为风率先下楼,路过栗子店的时候脚步有一秒的停顿,还是抬脚走了。

晚上,江为风和成明昊找了一家门面不大的苍蝇馆子,炒了几个菜。中途,成明昊出去,再进来的时候拎了个蛋糕。

江为风不爱吃甜的,又不好拂了他的好意,便用勺子舀了一口,结果……

“栗子味的?”江为风好看的眉头挑了挑。

成明昊有些得意:“随便挑的,怎么了,你不爱吃啊?”

江为风哼笑两声,不动声色地将蛋糕推了推:“太甜。”

“那你是不打算吃了?买这个花了我200块私房钱呢!”成明昊气结。

“那你全吃光吧。”江为风眼也不抬。

成明昊双眸一闪:“咦?林绛?!”

江为风眼皮一跳,下意识扭头去看。

“啪!”

一块蛋糕准确无误地拍在了江为风脸上。

江为风满脸奶油,顿时石化在原地。

再看罪魁祸首,成明昊掏出了手机,对着他一通狂拍:“哈哈哈,生日快乐,兄弟!”

一个小时后,成明昊被某人锁喉,鬼泣求饶无果。

而同一时间,林绛肿着眼睛,在空间里看到成明昊发的动态:兄弟18岁生日快乐!

配了一张男生被抹奶油的照片,图中男生目露凶光,却有莫名的萌态。

林绛扑哧一声笑出来,紧接着眼泪又像开了阀门一样,止不住地流。

她忍不住想,和他一起吃饭的还有赵思意吧,赵思意跨过好几个时区飞来找他,这样的举动,冰块也会融化的吧。

他们应该是很好的朋友,不然当初江为风为什么转学来西校呢?

林绛无声地问自己:不在意他了好不好?

可是一想到不再在意他,心里某处,好像比看到他和赵思意拥抱还要更疼。

其实,林绛压根不在乎江为风是不是冷漠。

她怕的是他表面冷漠,其实情深。

可她又自相矛盾,如果他真的是这样的人,情衷反而没错付,她会更欣赏他。

林绛的手在手机按键上来回摸索,在空间的说说里打出了几个字,又一个一个删除。

她觉得自己好卑微,磨蹭到夜里十二点,最终还是点开了微博。

【生日快乐。愿少年,乘风破浪,他日毋忘化雨功。】

林绛二模考得很好,英语破天荒地破百,数学130分,全班最高,名次升至班级第12名。

班会上,班主任在前面吐沫横飞,表扬名单里就有林绛。林绛坐在下面写考试总结,一片柳絮落在本子上,又被她轻轻拂开。

春暖花开了,她不敢掉以轻心。

这段时间,林绛学习几乎到了没日没夜的地步,晚上也很少和沈宴一起走了,她下了自习还要去补一个小时的英语课。

她努力让自己忙起来,心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习题和公式,才能不去想其他乱糟糟的事情。

有时候会碰见江为风,她自认为表现得还算过关。

就像某节体育课后自由活动,她和一帮女同学站在一在聊天,他恰好拿着篮球路过,她原本兴致缺缺的脸上瞬间扬起欢快的笑,就好像没看见他一样。当然,他离开之后,她脸色骤变为平淡。

从小到大学过不少形容时间过得快的词,比如:光阴似箭、流光易逝、日月如梭。

现在想来古人真是有智慧,命运的齿轮不停转动,高三这样艰苦的日子在整个生命长河中来说也不过如白驹过隙而已。

高考的前几天,班里便开始互传同学录,大家有时候下课去上个厕所,回来就会发现课桌上摆放着样式各不相同的纸张,上面还特有心地用铅笔写了名字,以免搞混。

同学录上要填的内容大体是一样的,姓名、生日、星座、爱好,还有寄语。

林绛每一份都规规矩矩地认真写,李凯这群爱玩的男生通常会写一些搞笑的内容。

班里有些同学心思灵巧,会在寄语后面写艺术字,最常被写到的是“一帆风顺”,“一”字拉得好长,四个字像是被挂在一根绳子上似的。

6月5日这一天,是高三学生最后在校的日子。

早晨一到教室,班长就站在讲台上说:“大家都别撕书啊,给保洁阿姨们省点心。再说了……万一没考上,都撕了,复读该怎么办……”话还没说完,他就被李凯拿着拖把轰下台。

其实早在进入6月份之前,班里就有人讨论过“要不要撕书”这件事。当然,真的到这一天的时候,大家反而没有之前想象的那么激动,全都安静地坐着复习。

快到中午的时候,有老师组织高一高二同学“喊班”,这是三中历年的习惯,低年级学生站得板板正正,对着高三楼狂喊“金榜题名”这类的话,听着特震撼,就像开战之前的战鼓声。

从下午开始,各科老师轮番来讲考试注意事项,但每位老师的最后一句话都是千篇一律的“别紧张”和“加油”。这一天老师们都变得亲切温柔起来,连素有“巫婆”之称的英语老师都有些哽咽。

早晨的宣誓是由班长带领的,其他老师都来过了,班主任依旧没出现。

到最后一节课的时候,他总算出现了。

他和平日一样不苟言笑,一进教室就站在讲台上讲高考的注意事项,当他说到“绝对不能迟到”的时候,班里不知道是谁打断了他:“老师,最后一天了,您不煽情点啊?”

惹得全班哄堂大笑。

这笑声太熟悉,很像以前上课有调皮的学生乱接话茬,惹得全班狂笑的声音,只是以后都听不到了。

终于,班主任开口了:“听说你们给后门的窗户起了个名字叫‘好望角’,挺有创意。虽然,我以后不能趴在‘好望角’偷偷监视大家了,但是未来前路漫长,老师会目送大家抵达新的彼岸。”

话未说完,已有人小声啜泣。

那天下午放学后,班里不少关系好的同学都互相送了礼物。何莱和一群女生提议去操场的涂鸦墙写“高考心愿”。

林绛则在教室里收拾书包,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平时听见下课铃恨不得立马跑走,这一天却磨磨蹭蹭了好久。

最后沈宴来教室里找她,他手上抱着书,背后的书包里全是他班里同学送他的礼物。

林绛边走边和他聊天:“你这班长没白当。”

沈宴嘿嘿一笑:“今天放学之前,我在黑板上写了张请假条,班主任盯着看了很久,才签下自己的名字,班里女生哭成一片。”

“可以啊,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么煽情了?”林绛笑着问。

沈宴勾了勾嘴角:“男人就该有细腻的一面。”

林绛被他的臭屁惹得又是一阵笑,结果笑意还没到达眼角眉梢,迎面就走来一个人。

林绛的笑意瞬间凝固了。

【25】

江为风是正对着光而来的,夏季的阳光在傍晚依旧有些刺目,他被照得眯起眼睛。

沈宴先迎上去:“不走啊?”

江为风一笑,始终没看她:“等石头。”

“那我们先走了,车子停门口没锁呢。”沈宴笑着说。

沈宴说完这话的时候,江为风终于看了林绛一眼。她感觉到了,也将目光迎上去,谁知道男生只是玩味地看着她笑,眼底一片冰凉。

林绛莫名想起《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里的那句话——那个时候我忽然发现,我对你的心灵来说,无论是相隔无数的山川峡谷,还是在我们的目光只有一线之隔,其实,都是同样的遥远。

林绛因这眼神而顿了一秒,旋即却冲他笑了。

像是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敌意那样,她把曾经艺考时,对着镜子练了无数次的、她认为自己最美丽的笑容挂在脸上,对他说道:“加油。”

说完后,她径直离去。

背对着他,林绛使劲眨了眨眼。

再见,再也不见。

她没什么遗憾了。

而江为风站在原地没动,风吹动了他的衣角和碎发,除此之外,他整个人都是静默的,像一张胶片相机拍出的相片。

夕阳把他高瘦的影子照得很长很长。

江为风莫名觉得无聊透了。

他临时取消了和石头约饭,早早就回了家。

郑萍这个点还在电视台工作,江河炒了两个菜,给自己倒了杯酒,坐着和江为风聊天。

“祝儿子高考顺利,老爸先干了。”江河一口闷。

江为风以茶代酒,意思了一下。

父子俩开始闲扯,但大多是江河在说,聊答题经验,也聊心态,边喝边说。

没多久,江河就有些微醺了,却不忘嘱咐江为风:“不过,就算考不好也别灰心,重要的是,你一定要找到自己想走的路,坚定大胆地走下去。”

江为风勾唇,又给江河满上一杯,问出了他一直想问的话:“爸,你不觉得我浑吗?”

“人各有命,人各有志,”江河笑着摇头,又喝了口酒,“说实在的,你最近比以前好学多了,这就是进步。”

江为风嗤笑:“您客气。”

二模前,江为风和几个同班同学打球,上半场结束后,沈宴也过来了。

沈宴一进球场,大家都在吹口哨起哄,他实在太久没来了,几个同学一个劲讹他饮料喝。

江为风流着汗坐在旁边喝冰镇可乐,余光一直往沈宴那边瞥。

下半场结束的时候,沈宴请大家喝水,还拿了一瓶给江为风。

江为风随口问了两句沈宴的近况。

沈宴叹了口气,笑道:“不拼命不行啊,大家都太拼了,尤其是林绛。以前我带她搞学习,她要么和我聊天,要么就在我身后哼歌,现在全改成背书了,搞得我压力很大的。”

江为风附和着笑了两声。

后来两个人还说了什么江为风忘记了。

他只记得,那晚的夜很长。

月亮出来没有?他也忘记了。

他只记得,数学真的难!

江为风也曾认真学习过一段时间,可二模成绩实在恶心,之前排名多少他不知道,那回是第37名。

偏生石头不会看眼色,笑呵呵地夸他:“哎哟,我风哥可以啊,进步这么大。”

是吗?

石头至今也不明白自个儿当时为什么又被揍了。

江河端着酒杯晃悠了下,又喝一口,凑近江为风,压低了声音:“儿子,说真的……”

“嗯?”

“你紧张吗?”

江为风一愣:“有什么可紧张的?”

“好!”江河一拍桌子,吓了江为风一跳。

江河中气十足地说:“我儿子虽然看着散漫叛逆,但是勇敢、大方,没有颓废气。”

江为风拿筷子的手一顿。

大概过了三五秒的样子,江河举着酒杯,没喝先挑眉笑了:“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你郑姨说的。”

江河醉了。

江为风笑了。

那晚他看清月亮原来是古铜色的。

就像打火机打出来的火。

寒窗苦读的十多年,好像眨眼之间就过去了。

考试那天,徐名娟和李静一人买了件旗袍,说什么“旗开得胜”,把沈宴和林绛乐得不行,最后千说万说,才打消了两位老母亲穿旗袍送考的想法。

考完试之后,林绛没有睡得昏天暗地,甚至在第二天,因为生物钟而没能睡个懒觉。

这个暑假很长,沈宴去丽江了,王佳倩和一群追星女孩约着出国追星。

林伟的旅游公司和航空公司一直有合作,机票特便宜,便宜不赚白不赚,林绛一个人去了日本旅游。

在新宿坐富士急行巴士前往富士山、河口湖,林绛耳朵里一直塞着耳机,陈奕迅的声音让她觉得心底空空的。

没见过富士山之前,恨自己不能将其私有。

见过富士山之后,幸无人可将其私有。

临走那天,她去给几位朋友挑礼物,逛到一家手作店,看中了一套木质书签,刚想拿起来细看的时候,有人捷足先登。

“好漂亮,”那人笑着,扬了扬高挑的马尾辫,“让给我吧,我真的很喜欢。”

不是程云川又会是谁。

林绛想起一句诗:宁期此地忽相遇,惊喜茫如堕烟雾。

半个小时后,隔壁星巴克,两人面对面而坐。

“感觉艺考回校之后,就没怎么再见你。”林绛双手撑在下巴上。

程云川把玩着刚买的书签,笑道:“那会儿被拒绝得太惨,想着先收心学习,高考后再说。不过停了一段时间后,好像也没那么喜欢了。”

“你和谁一起来玩的?”林绛不知道该怎么回她,索性转移话题。

“和一帮同学报了个团来的,没想到除了我们以外,其他都是老年人,但没办法,为了省钱嘛,”程云川笑,又把话题扯回来,“你现在对他……嗯,还想和他成为朋友吗?”

林绛没想到程云川这么直接,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只好微笑,是那种自己都能感受到不自然的微笑。

程云川一看她的脸色就明白过来,抿了抿嘴说:“那次在广播站,真是对不起啊。”

林绛愣了愣才想起那事,旋即笑笑,说道:“没事,反正以后可能也不会和他再有什么交集了。”

程云川的眸色暗了暗:“说实话,我有点好奇,你是什么时候注意到他的?”

这问题还真有点难,林绛思绪拉远,眼睛也不由得眯了起来。也许是第一眼就注意到他了,也许是第二眼、第三眼,总之就是注意到了。

她说:“不太清楚,你呢?”

程云川一笑,掏出手机给林绛看:“你看,我第一次见他是在超市,当时就被他帅到了,那时候还不知道他是谁,就在贴吧上用小号发帖子找他。找到了之后,还生怕别人跟我抢,又赶紧删帖。”

林绛一听,脑子里有什么炸开,心跳都漏了半拍。

她记得那张照片——

画面有重影,明显看出是抓拍,男生只露了一个模糊的侧脸,鼻梁高挺,不仔细分辨,并不能看清是谁。

透过玻璃窗,正看到风把窗外人们的衣裳吹得舞动,形形色色的行人路过,一片安闲的模样。

林绛盯着外头瞧,像是被人间安乐吸引了,久久没回过神。

草灰蛇线,伏脉千里。

她暗笑这世事荒唐。

【26】

高考确实有一定的残酷性。

顾翔去了长沙的一所二本学校,王佳倩则留在青城本地,两个人一南一北,相隔甚远。

不过也有好事,李凯一毕业就向李娜表了白,两个人填了同一个学校,往东北去了。

剩下的人里,何莱去了武汉。沈宴考得好,如愿上了西南政法大学。

而林绛也如愿以偿考上Z传。

他们这群人就像天上的星星,散落在南北东西。

去大学之前,班里组织谢师宴,酒过三巡,何莱拉着林绛出去透气。

何莱这天喝了点酒,眼睛里像有水雾,把下巴搭在林绛的肩膀上说:“林绛,我好难过。”

林绛沉默地拍拍她的肩膀。

何莱的眼泪啪嗒啪嗒落在林绛后背上,声音轻轻的:“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

林绛心一紧,旋即明白过来。

何莱继续说:“其实我有个喜欢的人。”

林绛稳了稳神:“嗯。”

何莱起身,对上林绛的眼睛,有点疑惑:“你知道?”

林绛低着头,缓缓扯出笑容:“你不想说,我就不知道啊。”

两个女生对望着,看着看着,两人都一下子笑了。

何莱抱着林绛不肯撒手,问道:“林绛,你说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吗?”

林绛拍她的后背,无比笃定:“当然会。”

其实最后一次走出教室的那一刻,班里的人就注定零落,有些人是真的不会再见了,但有些人不管会不会再见,都会天涯若比邻。

谢师宴结束之后,班里一行人要去KTV,林绛没有一起去,成明昊约了她吃饭,她想了想,没有拒绝。

那晚,林绛看见成明昊的时候眼前一亮。

他又染了头发,金色的,还烫了小卷,和他可爱稚嫩的脸庞特别不搭,但又好像显得他更可爱了。

他还是很爱笑:“上周你们家请我妈吃饭,我想跟着去来着,我妈死活不同意,差点打我一顿。”

林绛失笑:“上次和成老师吃饭还问你好呢。”

“还没恭喜你考上了Z传。”成明昊真诚地说。

“我更要恭喜你考上A电,太厉害了你。”林绛真心佩服。

成明昊揉了揉脑袋:“一般一般。”

两个人又闲扯了几句。

聊着聊着,成明昊开始讲他打游戏的趣事。

林绛拿着可乐走神,愣了两秒,漫不经心似的道出了此行的目的:“对了,江为风考哪儿去了啊?”

其实这个暑假,林绛和郑萍也聊过几次天,但都没有提江为风。

今天终于问出想问的话,林绛心虚得肩膀都抖了一下。

还好成明昊没发觉:“唉,怎么说呢,其实他最后那段时间还挺努力的,但之前荒废太久,没考上一本,去了成都一所二本学校。”

林绛眼神晃了晃,没接话。

剩下的饭吃得食之无味。

临走了,成明昊问她:“林绛,上了大学,我们还能联系吗?”

“当然了,”林绛笑了,想了想又补充,“咱们是朋友嘛。”

成明昊听完后半句,眼神忽然由亮转暗。

他还是选择问个明白:“你有喜欢的人吧?”

林绛一愣。

“但不是沈宴,对吧?”男生露出少有的认真。

林绛呼了口气,没否认。

“我能冒昧问句是谁吗?”

林绛抿了抿唇,沉默即是答案。

成明昊对着天空笑了笑,随后从包里掏出一张照片放进林绛掌心。

林绛拿起一看,是那天顾翔生日,成明昊在KTV里拍的她,她表情呆呆的,像个木头人。

成明昊问道:“以后咱们就是好朋友了,作为朋友可以拥抱一下吗?”

林绛没拒绝,也没理由拒绝。

拥抱过后,各奔前程,祝彼此安好。

这一天,她坐公交车回家,靠着车窗听许巍的歌。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

路边的行人树木匆匆而过,林绛想不明白究竟是她在路过风景,还是风景路过了她。

林绛定于9月7日启程去往浙江,那天她上车之后,在“38.6℃”这个QQ号的空间里写了高考后的第一条动态:

【你看山高水长,不如在顶峰相见;你看星辰辽阔,不如努力发光。】

她意有所指。

成明昊那晚和林绛告别之后,便去了江为风家。

他到门口的时候,江为风正好刚从外面滑滑板回来。

成明昊耷拉着脑袋,一语惊人:“我失恋了。”

江为风去冰箱拿了两罐啤酒出来,成明昊接过其中一瓶,二话不说灌了一半。

“你疯了?喝那么猛?”江为风拿脚踢他。

成明昊仰在江为风的床上生无可恋:“今天本来想跟林绛表白来着,但她一直强调我们是朋友,我就没敢说出口。”

江为风不以为意:“她要是真想和你做朋友,就应该早告诉你,何必拖到现在。”

“不是啊,我之前又没表白,她怎么说做不做朋友啊。”成明昊一听,从床上坐起来。

江为风轻哼:“你还不够明显?你简直成了当代司马昭了。”

成明昊撇嘴:“我看你就是信了程云川的鬼话,对林绛有偏见,人家今天还问起你了呢。”

“问我什么?”江为风双眸一转。

“问你考哪儿去了。”成明昊说完,再次痛饮苦酒。

江为风听完有些恍惚,盯着某一处发呆。

那晚,江为风翻了林绛的空间,随后又把访问记录删除,半夜无眠。

江为风去成都定在9月11日。

临走前一天,郑萍忙里忙外给他收拾东西,问江为风:“滑板还带吗?”

江为风在一旁正整理衣服,听到之后,想也没想:“带。”

郑萍又说:“防晒霜也给你装上了,别看你白,军训过后保准会晒成另一个样。”

江为风答道:“知道了。”

“本来我还想给你装一包卫生棉呢,网上都说军训时用那个垫脚不错,但我觉得你肯定不会用,就没给你买。”

郑萍低头笑,有碎发落下来,她顺手拨到耳后,从窗户透进来的光洒在她身上,把她照得温暖无比,江为风也低头一笑。

郑萍一直在嘀咕:“防晒霜,板蓝根……想想还缺点什么。”

突然,她拍拍额头:“我这脑子真是不管用了,为风,你去把我的手机拿过来吧,就在客厅茶几上。”

江为风不说话,起身去拿,进屋之后递给她。

郑萍却不接:“你打开QQ找林绛,我记得她给我发过一份开学必带清单,你找出来念一下,我对对数。”

江为风手指顿了顿,打开QQ时心里有些异样情绪作祟。

他赤着脚,特随意地坐在地毯上,在搜索栏里输入“林绛”。

她的QQ很快跳出来。

江为风呼吸一滞,愣在原地。

只见“林绛”二字的备注后面还跟着一个括号,那是她真正的ID。

她取名简短,里面却有着他读不懂的时光与深海,足以让他一生疑惑。

他蹙着眉头,怔怔盯着手机屏幕——

“38.6℃。”

他轻声喃喃。

【27】

上大学之前,江河不止一次告诉江为风,要找好自己想走的路。

江为风不知道自己运气好还是不好,在大一下学期的时候,他找到了那条路。

之前填高考志愿,他随便填了个商务英语。大一开学没几天,他就觉得厌了,老实规矩地上了没两个星期课,随后就整天踩着块滑板满校园蹿,要不就是和一帮新认识的朋友到处疯玩。大一的上半个学期,江为风过得醉生梦死。

辅导员看他缺课多,说过他不止一回,但第二天他该逃还是逃。

在很多人眼里,他是浑球一个,可只有江为风自己知道,他浑浑噩噩并非是真的不上道,而是因为清楚地明白自己不想要什么,却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迷茫得不行。

直到大一放寒假,成明昊要拍片子,拉着江为风出去帮忙,江为风便跟着胡乱鼓捣,顺手玩了几回相机,帮着拍分镜也拍花絮。

当时也没觉得怎么着,就是上手挺快,拍的东西成明昊也满意。

后来大一下学期开学,住对铺的佟辉淘了个二手相机回来,一群人对着乱调,结果拍出来的照片暗到连五官都看不清。

佟辉正说被骗了,买了个烂相机回来的时候,江为风正好从外头回来,走过去三两下摆弄好了,还给他们几个拍了好几张照片。

就是这五分钟不到的事儿,让佟辉佩服坏了,又是说江为风拿相机帅,又是说江为风拍得好。江为风不知道这小子哪句话入他的耳了,就像雷劈似的,轰然被击中。

他从此走上了摄影的路。

大一的暑假,江为风没回青城。

和江为风一起玩滑板的学长张益嘉介绍他去一家叫“四季歌”的工作室实习。这家工作室在成都很有名气,帮一些明星拍过片,与一家全国知名的少女影像杂志有合作,老板既拍照又做封面模特,人气很高。

江为风自然珍惜这个机会。

这一个暑假就这么在拍片修片的轮回中度过,结果有一天他去给杂志拍封面的时候,不注意被当期的封面模特偷拍了下来,发到了微博上,偏偏还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了他的微博号,艾特了他之后,他的粉丝瞬间暴涨。

但也因此,很多人来工作室,指名道姓就要江为风拍,他也多了不少工作的机会。

大二国庆放假之前,江为风的微博粉丝破十万。佟辉一直关注着江为风的微博,便嚷嚷着叫江为风请客。

江为风也没推辞。

那天宿舍聚会,佟辉喝得有点多,就问江为风:“风哥,你是不是那个?”

“哪个?”江为风边点烟,边瞥佟辉。

“就……就那啥,懂吗?”佟辉鼓足了勇气问出口。

此话一出,一片起哄声。

江为风漫不经心地笑着问:“我哪儿像啊?”

“说真的,风哥,你给哥们透个底,不然这么多美女找你拍片,你又是一血气方刚的帅哥,就没看上的?”马志斌在旁边插了一嘴。

江为风沉默不语。

徐文博在一边打圆场:“瞧你们,坐怀不乱是多么高风亮节。”

“这么一说,风哥也可能是心有所属!”舍长插话进来。

佟辉听完哈哈一笑,直拍桌子道:“你见过他和女的有接触吗?情有独钟也得先出现个女主角啊。我不信他能为谁守身如玉。”

旁边几个舍友又是一阵附和。

江为风始终不语,抽完了一根烟后,又点上一根。大家看江为风神色不明,也不说话,还以为他是有些恼了,都有心扯开话题。

结果当抽完第二根烟的时候,江为风哂笑一声:“我就不能心有所属?”

这话一出,全桌都蒙了,几秒之后大家跟商量好似的,全都炸开了,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那,他一概不回答。

越是这样,大家越是心痒痒,最后逼得江为风没办法了,只好说:“你们就当哥们禁欲吧。”

全桌大呼扫兴。

醉了一夜。

第二天就是国庆假。

江为风原本已经排了档期,谁知突然接到江河打来的电话,于是改签机票回家。

江为风风尘仆仆下机,这边江河早就来接了。大半年没见江河,他憔悴极了,头发也白了大半,看起来一下子老了十岁不止。

江为风问道:“郑姨没事吧?”

江河一愣,看着他的眼睛又是一声叹气:“先去医院。”

江为风到医院的时候,郑萍正躺在床上睡觉,鼻子上还插着氧气管,肉眼可见的虚弱。大概是听见门响,她醒了,一双眼里都是深不见底的空洞,满脸写着生如死灰。

她面无表情地愣了几秒,才看到江为风来了,想起身,忙被江河和江为风劝下。

江为风喉结滚动了一下,忍住不去看床上的女人,淡淡喊了声:“郑姨。”

郑萍费力勾出一抹笑:“来了。”

江为风实在不懂得怎样去讲关心的话,只问道:“身体怎么样了?”

“我没事。”郑萍语气淡淡的,看起来有些乏。

于是,江河替她掖了掖被子,转头对江为风说:“行了,你先回去吧,回来一趟也挺累的。”

江为风点点头。

郑萍便说:“回去吧,这边有你爸在呢。”

江为风站在床边,舔了舔干燥的唇:“知道了,你好好静养,想吃什么就让我爸买。”

郑萍笑了笑,有一颗泪顺着眼角滑落:“好,知道了。”

江为风目光深深。

退出病房后,江为风深呼一口气,对江河说:“我看她情绪不高,你小心看护。”

“她也是太伤心了,其实之前你郑姨怀过一回,但考虑到你还小,就说等到你高考后再说……”江河话到此处,哽咽了,“就是没想到,这都40岁了,好不容易怀上一个,八个多月了,居然没留住。”

江为风抿了抿唇,忙去拍江河的肩,扶他到病房门口的椅子上坐下:“你们俩都别太伤心,孩子还会再有的。”

“不能够了,”江河肩膀颤抖,讲话也颤,“她的身体哪还经得起折腾,要说也怨我,知道她之前有心律不齐,我也没注意,医生说是孕周增加,血容量变化,心脏负担加重,这才突发的心脏病。她那天可吓人了,还大出血,手术室进去了也没动静,都下病危通知书了。”

江河眼眶通红:“老爸虽然是个男人,是一家之主,但签字的时候眼泪都糊了眼睛,满脑子想的都是你妈之前在医院走了的样子……”

江河深吸一口气:“不过现在说这些倒也没必要了,她能活下来就很好了……”

江为风心一抽,沉默着。

这些话,江河许是憋在心底久了,终于能说出口,泪眼婆娑地继续说道:“这孩子,名字都取好了,叫江为屿,你是长风,他是大地……”

江为风只觉得身体里的力气在一点点流失,但他还是缓缓拍着父亲的肩膀,试图给眼前男人力量。

江河静默,江为风亦不语。

接着江河擦擦泪,说不早了,要进去照顾郑萍,江为风才起身离开。

走出医院的时候天很阴沉。

大风汹涌,乌云翻滚,应该很快就会有一场雨。

他抬头看天,停在路边,把兜里最后一根烟掏出来抽。

稍晚一些,江为风回家放下行李和相机,转身去绿岛。

石头和顾翔一帮人早就在等,见他来了,纷纷起身,激动又夸张地叫:“风哥。”惹得其他桌的人都往这儿瞧。

江为风知道这帮小子故意的,眼神都没给一个,便说道:“滚。”

他心底不舒坦,装着郑萍的事,这场酒喝得满醉。

临走的时候,他晃着步子跟在顾翔后面。

顾翔拐过走廊,绕过绿岛西墙角的鱼缸,走了几步却忽然在一桌旁停下。走在他后面的江为风没注意,没刹住脚,撞上他的背。

江为风烦躁地甩了甩头,还没来得及骂人,顾翔却转了个身,朝旁边那桌的人一笑:“好久不见啊。”

江为风皱眉看过去——

目光一沉。

酒吧里灯红酒绿,人们推杯换盏,歌手音色靡靡,恰好唱到——“你会不会忽然地出现,在街角的咖啡店”。

这句刚唱完,便有人近身,说了句:“好久不见。”

林绛闻声后下意识抬头,呼吸一滞——

就这样撞上他的眼睛,错愕迷茫撞上幽深晦暗。

她想起那四个字——久别重逢,却又觉得不大对味儿,哪里就隔了那么多时光呢,根本就从来没开始过。

她就这么看着他,他变化并不大,还是爱穿黑色衣服,她有点恍惚,他明明离她很近,可又像是很远,就像烟里雾里飘出个人,一呼气就消失不见了。

顾翔和王佳倩在一旁寒暄,林绛想挤出个笑容,也大大方方地说一句“好久不见”,可就是做不出任何表情,木讷得如同木偶。

这边,江为风目光深深,表情却是淡淡的,率先对她说了一句:“你好。”

礼貌又疏远。

林绛打起精神,也笑笑说:“你好。”

这边顾翔和王佳倩聊了没几句,起身向林绛点了点头,又对着江为风说:“走吧。”

江为风没有多余的表示,转身就走,高瘦的背影消失在灯影里。

林绛眼里有雾气,许是酒吧烟气太大的缘故。

还是王佳倩的一声呼唤将“那抹雾”吹散:“林绛,你看我的脸红不红?”

林绛抬眼看过去,笑了:“红,不过红得好看,像打了腮红。”

王佳倩捂着脸,“哎呀”一声:“好丢人啊,没想到能碰见他,我都傻了,也不知道都和他说了什么。”

林绛低头抿酒,笑而不语。

再见到他,林绛可以错愕,却不可以脸红,想到这里,林绛暗笑自己没有长进。

其实不是没想过忘记他。

但每次放假回青城,林绛逛街的时候都会忍不住东看西看,偶尔有抽着烟的高瘦少年路过,她也会多看几眼。

从家里去徐名娟餐厅乘公交车会路过光明广场,每回都能见到一群人在那边玩滑板,林绛幻想他也在其中,回过神来之后,她觉得自己彻底栽在他身上了。

冬来春去,已经大二了,时间这东西,最是人间留不住。

【28】

这晚,林绛带着些酒气回家。

她一进门就发现气氛不太对劲,平时这个点正是徐名娟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时候,可她没有听见电视声。

往屋里喊了两声,也没有人应。她去卧室看,也没人,就边回屋换衣服边打免提电话。

电话瞬间被接通,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徐名娟的哭声就钻进耳朵:“林绛,来市立医院,你奶奶出事了。”

林绛眼前一黑,几乎是狂奔着出门,赶到市立医院的时候,腿还在发抖,牙齿也在打战。

在电梯走廊,她看见林伟搂着爷爷坐在一旁,而徐名娟正站在林伟身后,用手抚着林伟的肩膀,三个人都泪眼婆娑。

“怎么样了?”林绛声音哑得厉害。

徐名娟走上前扶住她,没说话,忍泪摇了摇头。

林绛顿时泪如雨下。

后来,林绛从徐名娟那里得知奶奶是失足落水。

在林绛上大学后不久,奶奶就被确诊为老年痴呆,家里一直小心又小心。可谁知道一个没看住,她跑出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这个十一假期,青城一直下着雨,葬礼那日,仍然缠绵不绝。

林伟担心爷爷受不住,爷爷苍白着脸却反过来安慰林伟,父子俩的双手紧握着给彼此支撑,就这么完成了整场祭奠。

林绛的这个生日,自然没有过好。

10月5日那天晚上,沈宴在屋里安慰林绛,徐名娟端来一碗面,说道:“这是你爸让我给你做的。”

林绛眼眶红红的,等着徐名娟出去后才敢掉泪,这碗面就这么就着眼泪吃完。

沈宴便在旁边看着她吃,这次小长假他原本没回家,后来听说了这件事,特意赶来参加葬礼。

林绛吃完面,他又把碗端出去,再进屋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盒子。

“送给你的生日礼物。”沈宴说。

林绛被沈宴高大的影子笼罩住,一时看不清他的脸色,闻言接了过来,打开之后,看到是一块墨绿色的手表。

“好漂亮。”林绛吸吸鼻子,笑了笑。

沈宴一听就知道她喜欢,也发自内心地笑了:“你喜欢就成,这个可是我做兼职赚钱买的,人生的第一份工资。”

林绛很感动,取出来戴在手腕上,把手伸出去欣赏了两秒,问道:“可是为什么要送这个?”

“就知道你会问,”沈宴往前走了两步,坐在她身边,“这可不是什么‘送终’的谐音梗。”

林绛笑了:“哎呀,我知道。”

“嗯……”沈宴浅浅低笑,“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手表当然是寓意时间了。”

林绛一动不动,听着沈宴说完。

“你听过三毛的一句话吗?‘岁月极美,在于它必然的流逝’,老人会老去,孩童会新生,都是自然规律。就拿奶奶这事说吧,我希望你怀念,但别太悲伤,既然时间不会为谁停留,那我们不如珍惜当下。”

屋里屋外都静悄悄的,沈宴讲了好长一段话,林绛静静听着,就像听了一段不长不短的故事。

“准律师就是不一样,口才真好。”林绛不动声色地抹去眼角的泪花,微笑着看向他。

沈宴听完,特受用地一笑:“谢林大小姐夸奖。”

林绛羞于露怯,却还是在他跟前露了不少怯,这会子有点别扭,眨眨眼特小声地说:“谢了啊。”

沈宴就这么看着林绛,觉得女孩眼里有雾气,怕她再哭了,忙逗她:“别谢,我这人就这样,没办法,好男人嘛。”

说着,他故意挑挑眉,惹得林绛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是是是,好男人就是你,你就是曾小贤,行了吧?”

沈宴愣了,问道:“这都哪儿扯出的词儿啊?谁是曾小贤?”

林绛一边扶额,一边学着王佳倩吐槽的口吻说:“你好土啊,著名电台节目主持人你都不知道。”然后笑着把他推出卧室。

关上门的那刻,林绛看着手上发着幽幽绿光的手表,缓缓扯出了一个笑。

上大学之前,有高中老师说“现在别想着玩,到大学有玩的时候”,还有人说,艺体生的生活会比普通大学生更丰富多彩。

林绛如果能穿越,只想冲着那时傻乎乎的自己大喊:别信!

作为播音系的学生,早起出早功已经是一种折磨,偏偏每天的课还都排得满满的,哪还有时间玩。

大二的暑假,林绛高中同学聚会,聊起大学生活的时候,都在问林绛诸如“艺术院校帅哥美女多不多”“你们学校管得轻松吗”之类的问题。

林绛对这种问题头痛不已,其实学这行,反而更需要吃苦耐练。

林绛的同班同学里,很多人的努力程度不亚于对待高考,在大二大三的时候,班里就已经有同学找门路去电视台实习。

到大四上学期,林绛一回学校就发现整个气氛都不一样了,找实习的找实习,秋招的秋招,考研的考研。

整个宿舍也就周婉和她最闲。

林绛在大四的时候去电视台实习过两个多月,说来也是巧,当时在台里还遇到程云川了,她考了一所专科的传媒学校的播音系,比林绛早一年出来实习,托了关系在台里做一个夜间时段的节目。

可后来林绛没等拿到实习证明就主动不干了,下学期回校之后,没有太明确的打算。

舍友周婉也没有目标,她大一的时候进了外联部,学生会忙得很,每天疯了一样,现在好不容易清闲一会儿,整天泡在宿舍追剧。

当时正巧出了个韩剧叫《继承者们》,火得一塌糊涂,周婉在宿舍里贴满了李敏镐的照片,每天“欧巴欧巴”地叫着。

林绛就吐槽她:“你和我一个朋友有一拼,追起星来不要命。”

周婉咬着苹果,特八卦地笑:“谁啊?不会是你那个帅哥表弟沈宴吧?”

林绛一个抱枕丢过去:“不是帅哥表弟,是美女闺密,我给你说过的,叫王佳倩。”

周婉皱着眉头恍然想起:“哦,就是那个隔壁老王啊。”

林绛摇摇头,说道:“改天一定要让你俩见一面。”

这句话等到实现的那天,已经是次年5月份。

林绛那段时间白天忙着毕业会演的事儿,晚上还得回宿舍写论文,忙得昏天黑地。

王佳倩就是在这个时段来Z传找林绛的。

王佳倩在大四下学期,突然宣布要和一个叫秦照的学长合伙创业,开网店卖女装,之前本来想请林绛做模特呢,林绛不太想做,王佳倩也不强人所难,便说让林绛找找身边有没有女生能推荐给她。

林绛灵光一闪,给她发了张照片过去,问道:“你看看我舍友成吗?”

“可以啊,等我这边忙完了,我想见见她。”

王佳倩打点好一系列事情,忙完就是五月份了,她这趟来得匆忙,中午到,下午就走,只为了见周婉一面。

周婉不是传统型美女,却有着时下流行的长相。除了当模特,她还会摄影和后期。

周婉和王佳倩两个人一见如故,当即就定了要合作的事情。

那个下午时光匆匆,感觉还没说上几句话,王佳倩就忙着去赶火车了。

事实上,流光易逝,又何止体现在那个下午。

毕业的日子好像忽然就到来了,从毕业会演到毕业答辩的过程中,谁都在辛苦的时候说过“赶紧毕业吧”,但当毕业真的来临时,才发现大家都没做好准备。

毕业前夕宿舍聚会,吃完饭之后,六个女生买了些零食和饮料,躺在操场上闲聊,说起毕业前两个月的辛苦,也说了这四年来的改变。

睡林绛斜对床的宋雅婷和男朋友打算一毕业就订婚,大家一开始都在聊宋雅婷的事情,结果不知道怎么了,话锋一转就扯到林绛身上了。

“林绛,四年来,宿舍就你一个人连个暧昧对象都没有,别人给你表白你也不理,是不是心里藏人了?”宋雅婷躺着,用手绕着林绛的长发玩。

林绛哑然,平躺着看星星,想起一个少年的脸。

这边舍长在笑:“是不是去年来学校找过你的那人?”

“你们说沈宴啊?”周婉打开一罐汽水来喝,撇撇嘴说,“沈宴是林绛亲表弟啊,你们不知道吗?”

“啊?真的假的?”舍长有些惊讶。

林绛点点头,又笑了笑,之前周婉八卦,她确实是这么解释的。

几个女生七嘴八舌,周婉还问道:“你表弟比你小多少?回头介绍给我行不行?”

林绛看着天上的星星,心情莫名的好,说道:“再说吧。”

周婉便作势要去挠林绛的痒,还撒娇地念着:“行不行嘛。”

林绛最怕痒,打着滚边笑边躲。

忽然有人喊了一句:“林绛。”

她凝神,周婉也停下动作。

两个人狼狈地坐好,借着灯光一看,是摄影班的李怀克。

舍长调侃林绛说:“追债的来了。”

惹得宋雅婷没忍住,差点笑出声。

只听李怀克开口:“林绛,我有事跟你说,你过来一下行吗?”

舍友们暧昧的眼光齐刷刷看向林绛。

林绛有点犹豫:“有什么事,就在这儿说吧。”

李怀克又坚持地问了一遍,林绛还是拒绝。

他攥了攥拳头,像下了很大决心一样,说道:“林绛,我毕业之后也去青城。”

林绛一愣:“那很好啊,青城虽然比不上北京上海,但也是一线大城市。”

李怀克抿抿唇:“所以,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这话一出,旁边的几个姑娘都偷笑,还故意对着林绛咳嗽。

林绛没有迟疑,笑了笑:“我不愿意。”

“我会对你好的。”李怀克的拳头攥得更紧。

林绛很坦然地直视他,笑着说:“我不喜欢你。”

“我会努力让你喜欢上我的。”李怀克并不气馁。

“有些事不是靠努力就能行的。”林绛淡淡地勾勾嘴角,声音温柔,气场却拒人千里。

周婉一看这尴尬场面,不找个台阶下是不成了,忙起身,干笑了两声:“那个……李怀克,我也去青城发展,回头到那边我约你哈。”

男生还是不走,周婉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说:“那个,我到时候叫上林绛一起约你。”

男生还是站着不走。

林绛左手在右臂上摩挲了两下,看向四周,又对上李怀克的眼,却没说话。

李怀克苦笑着问道:“你心里有人?”

虽是问句,却是肯定语气。

四周一片安静,旁边的音响声都像在幻境中。

林绛笑而不语,依旧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

李怀克笑了:“我懂了,珍重。”

林绛说:“好。”目送他离开。

这边李怀克前脚刚走,几个姑娘便逼供似的,把林绛围起来审讯。

“什么叫心里有人了?”问话的是宋雅婷。

“谁啊?有沈宴帅吗?”周婉马上问道。

“编的。”林绛统一回答。

说罢,也不管她们调侃,林绛忙闭上眼睛,继续平躺在操场。

夏夜的暑气一波波涌来,有点点闷,林绛的心不知道为什么跳得有点快。

林绛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又顺便抬手看了看手腕上墨绿色的表,明天的这个时候,她应该正在青城的家里吃饭。

这晚是和舍友们最后的相处时光,异常珍贵。第二天,床铺一个接着一个被清空,她和周婉是最后走的,锁上门去宿管阿姨那边登记交了钥匙,拎着行李出来的时候,阳光正灼热。

她心里默念: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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