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三十六
自三三昏迷开始就一直陪在她身边的周思宁怎么可能会不知道榻上的三三的一举一动呢。
什么情况下三三才会说胡话、什么时候需要给三三喂点水防止她脱水、什么时候需要将三三转一下身子防止她后背的伤口因长久的挤压而生褥疮;甚至就连三三脸上的每一个细小的表情变化,周思宁都看得一清二楚并并也全都一一清晰地记在了心尖上。
所以榻上的三三其实已经醒了的这个事情,周思宁就又怎么不知道呢。
不管是三三那扇动频率并不同于昏迷时的颤动着的睫毛,还是她那比之前冷硬了几分的下颚和不自觉稍稍抿紧的嘴角,三三脸上的每一丝变化,都让他欣喜若狂。
只是周思宁差点就脱口而出的欢呼和刚欲跑出去唤回王先生的脚步,却被他自已生生压抑住了。因为只是一瞬间,周思宁就明白了三三为什么明明醒来了却不愿意睁开眼睛的原因。
更确切的来说,应该是因为他在这,所以她不愿意看他一眼。
舒展的嘴角一点一点收回,因激动而握紧的双手慢慢地松开;只是像以往那几个日夜一样,假装若无其事的周思宁循例般地摸上了三三的额头。
温度的确有点下降了,已经醒来了的话,那么接下来就应该没有什么大碍的了吧。
习惯性地拿过不远处桌子上的茶碗然后用瓷羹小心翼翼地将水喂给榻上的三三;深知她肯定会有点抗拒所以早就准备好手帕在一旁边喂边擦。只不过明显不同于往常的是,周思宁将一小茶碗的水喂完了之后就又倒了一碗,然后就假装随意地放在了榻上人伸手就可以拿得到的地方。
之后,周思宁就不再做任何逗留略有点紧张地轻轻地走出了房间。
在三三昏迷的整整十天里,前三个晚上守在三三榻边的周思宁基本就是一整天的不眠不休,之后的几天他也只是偶尔地趴在榻边小憩一会儿;其实他深知的身体也早已经到达了极限,只是他就是不愿意离开她的身边而已。
所以一得知三三已经醒来的事实之后,狂喜过后,紧接着涌上周思宁全身的就只剩下浓浓的疲惫和眩晕。
但纵使如此,也是勉强自己有条不紊地做完了一切事情并离开房间走出一段路之后,周思宁才允许自己晕倒在地。
幸好每晚都定时前去察看情况的慕容觉及时发现了倒在地上的他,不然依他那时候的身体状况在初冬的晚上在户外逗留一晚的话,那造成后果将不堪设想。
这一切,被周思宁故意隐瞒着的三三当然不知道。从昏迷中醒来的第一个晚上,榻上的三三睁眼睁了一个晚上。
知道第二天前来的并不是周思宁,但三三却还是依旧假装沉睡。
困了就睡,醒了就继续漫无目的地躺在那里静静地思考,饿了就吃,渴了就喝,有人来了就继续假装;就是从不去思考为什么茶水和食物都会定时送来并放在她伸手就可得的地方,也不去思考为什么自她醒来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周思宁的身影。
直到从昏迷中醒来度过的第五个白天,看不见周思宁的第五个早上,榻上的三三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平静无波的语气,也并没有注视着来人,更不关心来人是否会传达,三三就只是睁着眼睛定定地望着床榻的正上方对着来人说:“叫周思宁明天过来一趟,我有话要跟他说。”
也就是这一句话,也刚刚把身体养好了一点的周思宁立刻就从榻上起了来,第二天如约而至。
虽然实质上只是个傀儡但在表面上早已习惯了以俯视的高姿态窥望着众人的周思宁,此时此刻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静静地低头远远地站着连向榻上的人投去一丝目光的勇气也没有。
“是不是其实我的失忆,也与你有关。”
从榻上的三三口中幽幽飘来的一句话,一下子就让刚才就只是忐忑不安的周思宁感觉如坠冰窖。
原来三三这么多天来的思考得到的结论就是这个。
没有如他所想般的厉声质问,没有如他所希望般的只是痛心失望,没有冷言冷语;就只是一针见血,一下子就将重点指了出来,一句话无情地打破了他最后的一丝以为会得到原谅的希冀。
他早就知道她比想象中聪明,却不知道原来她的聪明会让他此刻如此心痛。
不知道是不知该如何回答还是其实就是并不是作答,始终低着头的周思宁,也始终保持着沉默。
不过三三也并没有继续追究下去。
“神宫宫主在你们的村子里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存在;而我又是在扮演着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为什么选我;我需要做的又是什么。”再次开口,三三已经将话头转移到了另一个话题上;而依旧平静无波的语气,就好像说的只是一个关于别人的于自己无关紧要的事情一样。
身板不由自主地僵了僵,周思宁如实简单作答:“神宫的存在在村民们的眼中就如神明一样,是村民心中的一个信仰,也是他们认为在他们遭遇灾难的时候会给他们庇护的一个存在,所以神宫在村中的地位在村中是至高无上的;
神宫宫主则是从村民中选出来的作为沟通神宫和村民的一个中间媒介,而之所以是至阳体质的男子才可以担任神宫宫主是因为只有至阳体质的男子才能够用身体作为载体去压制住那一条附了一个女子冤魂的会给村子里带来毁灭性的灾难的羌虫;
简单的来说,与神宫一样在村中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的神宫宫主这个名称,其实都是用每一个担任其职的男子的性命作为代价的,因为受体内羌虫的影响,即使一生过得多么风光,但每一任宫主的寿命都只有二十五年。”
曾经听过的话语再次从以另一种身份出现的周思宁口中说出,其中的意味,令榻上的三三也不由得有点动容。
因为始终低着头所以无人能够窥见到一丝一毫此时周思宁脸上的表情,而又因为话语之间并没有做任何停顿所有也让人无从从他的语气中探查到什么。
“而之所以将你带回村子里,是因为在村中的祖训有过记载,至阴体质的女子,也许能够为我们村解除那个同样是至阴体质的女子给我们村许下的诅咒,和或许能改变作为神宫宫主的那个至阳体质的男子的命运让他不再只是有二十五年的寿命。”
的确,这是他们一开始带三三回来村子里的目的。
只是耐心地将前两个问题都回答了的周思宁却没有回答三三的第三个问题--她需要做的是什么。
在周思宁的声音戛然而止之后,再一次地,三三并没有继续作出追究。
反正问题的答案究竟是什么,其实对她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或者说是都没有任何区别。
“在做你们需要我做的事情之前,我还能够有多长的相对自由的时间。”这才是此时的三三唯一还有点在意的事情。
愣了一下,周思宁才回答:“直到你将伤完全养好之前,你都是自由的。”
“我们不会强迫你说任何事情”的这句话,他再也没有资格将其说出口。
“那在这之前,我还可以去拜访苗大娘一次吗?”不管之前的一切究竟是真是假,都让她最后来一次告别的机会吧。
“可以。”低着头的周思宁闭上了眼睛,掩埋了满目怆然。
“其实我的真实名字就叫三三吧。”终于将目光转向快要走到房门处的周思宁的背上,三三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只是不经意地顿了一下脚步,没有作答的周思宁消失在了门外。三三,原来这就是她原先的名字。
“三三,三三,三三……”将这两个重复的音符放在口中咀嚼,每一次的呢喃,心头都会涌上不同的感觉。
怪不得周思宁第一次喊她这个名字的时候,她会有种熟悉的感觉,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但每一次周思宁这么喊她的时候,伴随着的,其实也有丝丝的陌生,和想念。
就好像,曾经在什么地方,曾经在什么人口中,曾经用过另一种独特的只对她特别的声音喊过她一样;但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因遗忘的那种空落落的甚至貌似有点悲伤的感觉,一直都在她的身边若有若无地萦绕着,挥之不去,又理之不清。
而在她刚刚遭遇了这样的事情之后,那种之前被她刻意忽略的感觉,瞬间就被无限放大了。
她究竟有过怎么样的过往,她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跟她认识的究竟有什么人,她是否曾经经历过什么刻骨铭心值得铭记的东西,她是否曾经值得别人铭记。
好像知道,好像知道,蚀骨一般的疯狂想念,就这样毫无预兆的瞬间占领了榻上人儿的全部理智。
但结果永远都只是她只能抱着痛得快要炸裂开的头颅无休止地在原地痛苦翻滚,永远对过去不得而知。
一拥而上的各种各种的情绪,浸湿了她身下的整个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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