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第2章

01.

*七年后*

距离博特可西峡谷四千公里远的S市。

夜幕低垂,阑珊灯火影影绰绰,车流如游龙般在一座座高架桥上穿梭涌动。天上云层厚重,看不见月亮也没有多少星星,暗沉得让人发闷。

男人伸手进口袋里,掏出了一盒烟,取出一支拿在手里把玩,身体靠在身后的黑色阿斯顿马丁上,淡淡一皱眉,S.T.Dupont打火机在夜色中短暂地亮了一下,烟被点燃。

清浅的烟雾飘起,缠绕在他的指尖,透过这层轻烟可以看见男人眼底那抹薄凉中略带一丝凛冽的目光。

很快,他的耳边就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一个栗色头发的年轻男人从商厦里走了出来,西装笔挺面容英俊,看起来比正在抽烟的男人更亲切友好些,远远地就朝他打了个招呼:“叶少,我还以为你肯定不会去了。”

叶昭之只是淡淡抬眸,看了他一眼,然后就把烟头丢在地上,踩灭:“夏正河死了算件大事,得去。”

“也是,毕竟也是在S市里叱咤风云半辈子的人物。”苏淳希闻言,点了点头,虽然还有几分迟疑,但也不再废话,走上前去直接坐上了副驾驶的位置,“我家宝贝被我爹扣了,你来的正好,让我搭个顺风车呗。”

叶昭之没有异议,收起打火机上了车,一张脸一直维持着和天气一致的阴郁。

苏淳希忍不住打量了一下叶昭之的表情——看起来真不像去参加哀悼会的,倒是像去找人家寻仇的。

于是他忍不住叹了口气:“阿昭,如果你不愿意去就别去了。七年前夏嫣那么对你,现在夏家和叶家关系又这么僵持不下的,于情于理你都可以不去。”

叶昭之一只手扶着方向盘,目光微微眯起,声音冷得像冰:“我就是想看看,她能不能躲我一辈子。”

目光锋锐,如同寒刀的刀尖折射出的光线那样刺眼。

虽然苏淳希是叶昭之在圈子里硕果仅存的一个朋友,但是有时候还是会被叶昭之身上那股子狠劲镇住。

他忍不住在心里为夏家人捏了把汗。

谁都清楚,叶昭之是叶家的二少爷,他的母亲是叶氏董事长叶胜华的续弦,上头还有个原配生的哥哥。

原本他在叶家的地位一直不尴不尬,直到三年前他从国外学成归来进入叶氏工作,硬是从一个小小的部门经理开始做起,靠立了数次大功爬到了现在和叶家大少爷叶恒之分庭抗衡的这个执行副总的位置。

在他们这群富二代的圈子里,他绝对是个不可复制的神话。也是现今S市商圈里大家最不想招惹的人物Top1。

他就像一只没有天敌的孤鹰,总是能又狠又准的嗅到猎物的气味,然后一招致命。不少曾经辉煌的企业,因为他侵略而土崩瓦解,一败涂地。

但是,叶昭之也有一个少有人知道的软肋——夏家独女,夏嫣。

苏淳希一直以为叶昭之会对夏家动手,但是七年过去,两家关系虽然已经恶化,却彼此相安无事,叶家对夏家没有多少动作。

大约,他始终是长情。

******

另一头,S市某处常年无人的烂尾楼内,荒废已久的地下停车场。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腐败的味道。

因为楼盘烂尾,楼内还没有铺设电路,所以整栋楼都没有灯,停车场自然也笼罩在一片让人毛骨悚然的黑暗里,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最角落的楼梯间门前有隐约的灯光在晃动,只不过在如此深的黑暗里,这点灯光显得那么脆弱而无用。

三个拿着手电筒的人一边搓着手,一边颤抖着相互看了一眼,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男人吞了口唾沫之后开了口:“你们刚才都看见了吗?王老伯死状那个惨啊……肚子被钢筋戳了个窟窿,肠子都流了一地。我都劝过他多少次了,让他别惦记这房子了,他偏不听……”

“是啊,我都不忍心看了,第一个发现他的小王已经去外面吐了。”另一个保安打扮的中年男人接下了话茬,说完之后还忍不住用惊恐的眼神打量了一下四周,似乎突然觉得很冷似的抱住了自己的肩膀,“其实我一直都听人家说,这栋楼好像不太干净……”

“我也听说了,之前的老板因为亏空卷款潜逃了,本来要偷渡去美国,但是半路突然就车祸死了。后来就一直也没人接手,这么大的楼盘,地理位置也好,居然没人要,你说奇怪不奇怪?”蓝衣男人忍不住给自己点了支烟,劣质的土烟味道闻起来有些呛人。

旁边一直默不作声、头发花白的老人,一只手提着烟杆,听完他们的话,才冷冷地笑了一下:“那是因为这楼在施工的时候惊动了那种东西,当时就出了人命,开发商和上头的人都不敢声张,把那人的尸骨合着水泥搅了填进地基里,现在早就没人敢动这房子了……”

老人话一出口,前面的两个人都沉默了,一声都不敢再吭。

警察和法医还在楼梯间里勘察现场,一时间停车场内安静得有些诡异,气氛凝重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蓝衣男人和保安的额头都渗出了冷汗,慌得眼睛乱瞄,似乎恨不得马上就撒腿跑出这个鬼地方。

楼梯间里一开始还传来警察和法医细微的谈话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他们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整个停车场在手电的映照下显得更加阴气森森。四周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住了,现在就算一根针掉在地上声音也能把他们吓出一身冷汗。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传来“啪嗒”的一声脚步声,不轻不重,却正好吓得蓝衣男人手一扬把手里的手电筒都给扔了出去。

手电筒掉在地上,滚出去很远,只见灯光一晃,一只脚突然踩在了手电筒上。

他们顺着手电筒的方向看了过去,就看见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长发女人,正歪着脑袋低着头看向脚下的手电筒,在手电灯光的映照下,她那张苍白的脸从漆黑的长发背后隐约显露出来,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骇人的狞笑。

她出现之后,蓝衣男人和保安再也绷不住了,吓得一下跳了起来,不管不顾地朝另一个方向的出口疯狂地夺路而逃。

徐诗黎一脸莫名其妙地弯腰捡起了地上的手电筒,看向两个人疯狂逃跑的背影,笑容僵于嘴角:“我就是想问问这手电筒是谁掉的啊,你们至于吗?”

剩下的那个老人抽了一口旱烟,嘴角露出一抹坏笑:“这年头的小年轻,真是不经吓。”

然后,似乎想到了什么似的,他的目光又落在了徐诗黎身上:“小姑娘,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小心吓着你。”

徐诗黎却只是轻松地一笑,指了指那个楼梯间:“我是来工作的。”

老人有点惊讶地上下打量了一眼徐诗黎,看她穿着裙子背个小包,面容娇俏带几分秀丽的样子,怎么都没办法把她和命案扯上关系:“你是做什么的?”

徐诗黎朝他眨了一下眼睛:“秘密。”

走进楼梯间内,现场确实有些惨烈,王老伯的脑浆都蹦出来了,到处都是粘稠的红色和黄色混合的液体。腹腔破裂,肠子从腹部翻了出来,手臂和腿部都有不同程度翻卷的伤口,每一道都是那么的狰狞可怖。

法医和警察已经对现场勘查完毕,是路警官给徐诗黎打的电话,因为合作过几次所以早就是熟人了。

他有几分感慨地朝徐诗黎笑笑:“徐小姐,这次就麻烦你了。王伯的儿子听说他死得惨觉得晦气,不肯过来,让我帮忙处置后事。我跟王老伯也算相识一场,想他走得体面点,不过看他伤成这样真的经不起搬挪了,所以只能请你亲自过来一趟。”

旁边正在收拾工具的法医有点诧异地回过头来看了徐诗黎一眼:“这小丫头片子的能行吗?这次的死者在我经手的尸体里都算惨的,她一个小姑娘别吓哭了。”

路警官却只是莫测地一笑:“张法医,你就瞧好吧。这姑娘能耐着呢,搞不好你都比不上她。”

徐诗黎没有搭腔,只是放下自己的背包从里面取出消毒口罩戴上,然后又拿出一只橡皮筋把头发简单地扎了起来。她其实不常披着头发,只是这些天馆里事情实在太多,她已经有三天没有洗头了,她只能在临出门前抽出一点时间在馆里洗了头,没想到因为这样吓到人了。

把头发扎好之后她就走到王老伯的尸体面前,动作娴熟地褪去他身上的衣物。然后又从背包里取出镊子、消毒水先为他清洗伤口里的杂物和碎屑。

她清理得很仔细,目不转睛的样子就像是雕刻家在精心雕琢自己的艺术品。

这种形容本来听起来是形容一个人专注敬业的样子,只是放在这样的场景里就显得有些可怕了——一个女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具丑陋可怖的尸体,还能神态自若地从伤口里取出杂物,精细地一点点清洗翻卷的腐肉,最后还把流出来的肠肚放回腹腔里,怎么想都让人觉得恐怖。

就连张法医看着她有条不紊处理尸体的样子都忍不住往后站了站:“这姑娘到底什么来头?”

路警官回头对法医笑笑,叹了口气:“我第一次跟她合作的时候也不敢相信,不过现在我算是服了,我还真没见她怕过什么东西。”

张法医缩了缩脖子,感觉脊背发凉:“啧,这么大的胆子,得什么样的男人才能镇得住她?”

路警官耸肩笑笑:“所以一直单着呢,再多男人都被她这一身手艺给吓跑了。”

虽然路警官和张法医都在议论自己,但是徐诗黎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一样,清理完了伤口就取出医用针线,针线被她拿在手里飞快地在伤口上穿梭,就像一条灵动的游龙,把原本狰狞的伤口渐渐缝成了一道平整细致的痕迹。

接着她又跟路警官要了一桶清水,认认真真地把王老伯的身体擦洗了一遍。

擦洗完毕之后她才取出化妆品,给王老伯上了个底妆,遮盖了一些伤痕,还涂了眉,抹上颜色自然的口红。

王老伯原本布满死气的一张脸居然渐渐开始有了活人的气息,狰狞的死状也在她的一步步清理之下渐渐变得安宁祥和。

最后她取出了准备好的寿衣,在路警官和张法医的帮助下给王老伯换上,接着回头对路警官道:“刘叔就在门口,你们把尸体抬出去就可以直接送殡仪馆了。如果要安排灵堂可以跟老沈商量。”

路警官点了点头:“好,辛苦你了。”

徐诗黎只是一笑:“这是我分内的事。”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又转向了王老伯,“死者的死因是什么?排除他杀了?”

路警官从口袋里摸了只烟出来,叹了口气:“刚才我和林法医已经看过了,他应该是在下楼的时候突发脑梗,这楼梯没安护栏,他直接从十二楼的空隙摔到负一层。致命伤应该是他的腹部被钢筋堆里的两根斜插的钢筋穿透,内脏受损当场毙命。手上这些伤是他在下落中自救的时候,被台阶边缘的钢筋棱角割破造成的。人都已经走了两天了,要不是隔壁工地的工人偷钢筋的时候发现了他,估计真的要等到尸体烂了才有人知道。”

“……”

“哎,王伯修了半辈子的鞋,攒的钱就只够这么套房子。本来说给儿子结婚用的,结果没想到钱交了,开发商老板卷钱跑了,这楼也没消息了。他儿子的女朋友掰了,那混账东西把账算到了王伯头上,两年都不来看他了。所以王伯只要一没事,就往这楼跑,天天盼着重新动工。”路警官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目光里流露出一丝不忍,拿出打火机点上烟,狠狠地抽了一口。

“……”徐诗黎一边听,一边若有所思地从口袋里掏出了随身携带的一张白色皱纹纸,拿在手里摆弄着。

“我之前是负责这个案子的,王伯经常来问我案子的进展,但是涉案的开发商后来车祸死了,钱的下落彻底查不到了。我都没敢跟他说钱已经找不回来了,一来二去的我倒是跟他熟悉了……真是挺可怜的,他一直觉得只要这房子能建好,他的儿子就能回来看他。”

徐诗黎静默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朝王老伯的遗体鞠了一躬,她手里的白色纸花也叠好了,她走上前一步,神情庄重地把纸花放在王老伯的胸前:“王伯伯,一路走好。”

有时候,死亡可以让人看到这世间的险恶无情,如王老伯的儿子。

也有的时候,死亡可以让人看到这世间的情谊温暖,如路警官。

入殓师这个职业有时候对于徐诗黎来说就是一个打量这个世界的窗口,因为死亡可以剥开一切虚伪的表面,让人看到其中最真实最直白的灵魂。

王老伯的事情刚处理完,徐诗黎就接到了馆长沈万从的电话,老沈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有点急:“阿尸,你今晚再加个班,我刚接了个大单,我想来想去还是只有你能胜任。”

“说重点。”徐诗黎才不吃他那套,每次都是一边夸她一边把脏活累活都丢给她。

“我们市那个全国都有名的古董商夏正河你知道吧?就是‘夏氏煌城’的老总。他今天早上车祸过世了,等会儿你和刘叔把路警官的活儿送回来之后就直接过去,我把地址给刘叔。”

“好,不过加班费得翻倍,再外加一顿饭。”徐诗黎的声音平静地跟老沈讨价还价,一点都没有老沈那样的激动。对于她来说,死了一个富商,和死了一个穷人,都是一样的。她的职责只是送死者光鲜体面地走完最后一程,至于他们生前是什么身份,她倒是不太关注。只是她没有想到,后来这个夏家,会和她有着那么深的渊源。

“行行行,任务完成得好,请十顿饭都行。”老沈在电话那头满口答应。

02.

一座仿老北京四合院的院落坐落在S市的市郊,在愈渐深沉的暮色里显得越发肃穆。

这里本来地处市郊,一贯人迹罕至,但是今天却格外热闹。

各色豪车在院门前排起了长龙,身穿黑色礼服的男女神色各异地摩肩接踵走入院内。

这是S市首屈一指的古董商夏正河的丧礼,前来吊唁的都是S市有头有脸的人物,门前罗列的豪车队伍就像在办豪车的车展。

本来一切都在井然有序地进行,但是一辆突然从夜色里冲出的银灰色皮卡打破了本来的秩序。

皮卡车的车速很快,车身看起来有些破旧,有些地方已经被蹭掉了漆,和周围的豪车形成鲜明的反差。它一路精准地避开了所有排在前面的豪车,朝着夏家宅院的院门杀了过去。

与此同时,院门前的另一条路上驶来了一辆黑色的阿斯顿马丁。

皮卡车冲得蛮横,阿斯顿马丁也开得霸道,按照这个车速,眼看又要酿成惨剧——夏正河就是车祸死的,在他的葬礼上又出一起车祸,还真是邪门而讽刺。

就在千钧一发的时候,灰色皮卡突然一个利落的转向甩尾,在地上扫起一阵呛人的尘烟,然后稳稳地停在了距离阿斯顿马丁十米远的位置。而阿斯顿马丁也终于踩了刹车,最终两车的距离不到一米。

如果这是一场汽车特技表演,现在周围应该都是掌声。不过这显然不是一场表演,车上的人也都不是特技车手,所以刚才那场面着实让在场的人都捏了一把冷汗。

一直到尘烟落定,灰色皮卡车主驾驶的门才被人打开,一个背着白色书包的姑娘从车上跳了下来,一边还朝着身旁副驾驶位置上坐着的中年男人摆了摆手:“刘叔,这次真的赶时间,下不为例。”

“臭丫头!开车路子那么野!下次你跟老沈说一声,再有外出的活儿你就自己开车好了。”司机刘叔在副驾驶上拍了拍胸口,一口气还没喘匀。

另一边,黑色阿斯顿马丁的车门也被人打开了,叶昭之从主驾驶的位置上走了下来,眉心深锁,抬眸朝那个开车的女人看过去。他还没有见过谁敢在他的面前把车开得如此猖狂。

原本,他只是因为对方开车鲁莽而有点着恼,但是在看清那个女人的面容之后,他眼睛里那点怒气瞬间就有了燎原之势……

徐诗黎下了车之后就想直奔工作主题,但是她又想到刚才自己生生逼停了人家的车,有点过意不去,所以犹豫了一下她又顿住脚步打算先跟阿斯顿马丁的车主道个歉。

结果,一回头她就撞上了那双凝视着她的眸子,目光冰凉中透出一丝怒意。

第一反应是,这个男人,似乎长得有点眼熟……

她原本想迈出去的右脚停顿了一下,默默收了回来。

在脑海里努力过了一遍和这张脸有关的信息之后,徐诗黎的脑袋里响起了一个震彻山谷的声音——“我要杀了你!”

一时间,她的小脸变得煞白。

徐诗黎终于打从心里体会到了“冤家路窄”这四个字的具体含义。

从男人的神情和目光来看,他应该是已经认出她来了。

在博特可西的时候,她蹦极结束还特地选了一条比较偏僻的山路避着他走,成功躲过一劫。

本来她觉得世界这么大,哪有那么容易再遇到。

结果没想到,事情就有这么巧,阔别七年,在距离尼泊尔四千多公里远的S市他们又狭路相逢了。

叶昭之的目光一直锁在她身上,一声不吭地朝着她走了过来,原本俊美的一张脸此刻看起来有几分死神般的冷峻味道。

他走到徐诗黎面前站定,一米八几的个子以碾压式的身高优势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冰凉凉的,似乎不带任何情绪,却莫名得让人心生胆怯:“真巧,我们又见面了。”

徐诗黎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从容不迫:“对不起,你可能是认错人了。刚才赶时间逼停了你的车,不好意思。”

叶昭之皱起眉头看着她,似乎想从她的神情里捕捉到一丝撒谎的端倪,但是这个女人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看着他。

“装傻?”他的一双眼睛能够直接看透她表面的淡定,看到她眼底的心虚,话音落定,他又朝她进了一步。

徐诗黎感觉自己的脊背都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就在这个时候,她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徐诗黎,你再不接电话我就要诈尸啦——!”

这是老沈特别给她“定做”的手机铃声。

因为她原本的铃声太普通了,有时候忙起来就算铃声响了她也有可能会忽略掉,老沈打的电话她都没接到。老沈一生气,就给她录了这个丧尸尖叫的铃声,只要手机一响,效果绝对拔群,就算她不接,周围人看神经病一样看她的目光也会迫使她第一时间拿出手机接电话。

今天是她第一次觉得这个铃声那么可爱,她终于找到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避开叶昭之的目光,低头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徐小姐是吗?约好的时间都要过了你怎么还没到?”

“我已经到了门口了,马上就来。”徐诗黎利落地挂掉了电话,然后转身朝叶昭之抱歉地一笑,“你真的认错人了。我还有急事,先走了……”

叶昭之看着那个娇小玲珑的身影动作利落地撒腿跑出了他的视线,脱兔似的蹿进了夏家宅院内,目光轻微漾动了一下,没有去追。

毕竟,他还没有无聊到在这种场合跟一个女人斤斤计较。

这时候,苏淳希从副驾驶上走了下来,嘴角弯着一抹饶有趣味的笑,朝叶昭之走了过去:“叶少,刚才那个小姑娘是谁啊?你对人家很感兴趣嘛……”

叶昭之冷冷一挑眉,淡淡道:“在博特可西峡谷,推我下山的那个。”

原本还想八卦一下顺便充当红娘的苏淳希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只能讪笑着打了个哈哈:“看不出来,这姑娘胆子挺大。”

叶昭之没有回答,只是抬步朝夏宅走去,表情始终都像结了一层冰。

苏淳希耸了耸肩,选择闭嘴。

叶昭之身边的人都知道,叶大少发怒的时候,身边的人还是少说几句为妙。

叶昭之在灵位前上完香,他的目光已经在周围的人群里转了一圈,但就是没有看到那个女人的身影。

明明是看着她蹿进来的,结果一眨眼,她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种感觉让他心里很不痛快,亦如七年前她贼笑着推他下山的时候那样不痛快。

叶家的二少爷,行事作风是出了名的霸道,商场上运筹帷幄,情场上少逢敌手,他喜欢掌控一切的感觉。

七年前,是他为数不多的一次挑战自己的极限——他有很严重的恐高症,这是他没有办法克服的弱点。但是那个女人却把他的恐惧尽收眼底,还在把推他下山之后就逃之夭夭了……

想到这里,他略微活动了一下指节,指骨咯咯响了两声。

可恨……

苏淳希此时也上完香朝着叶昭之走了过来,一只手懒懒地搭在他的肩膀上,看到他的目光似乎在人群了搜寻着什么,以为他是在找夏嫣,于是叹了口气道:“阿昭,说真的,你心里是不是还记挂着夏嫣?七年前就因为她,你居然跑到尼泊尔那种鬼地方去蹦极。现在夏正河出事,你还来祭拜……”

叶昭之淡淡看了苏淳希一眼:“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什么答案?”

“她为什么要走的答案。”叶昭之的声音不重,淡淡的,冰凉凉的。

苏淳希当然知道,要从叶昭之嘴里撬出点心里话简直比登天还难,于是只能无奈道:“夏嫣今天是不会出现了,我听叶家的长辈说,她还在国外,暂时没有回国的打算。”

“……”

“不过夏家也是厉害,为了躲个婚约能把夏嫣送出国藏起来,至今连她在哪个国家都没透露,真了不起。”

叶昭之没有说话,一个人走出正厅,在门外又抽了一支烟。其实他不常抽烟,只有心烦的时候才会抽一支,尼古丁的味道能让他安静下来,大脑的思路也会更清晰。

夏嫣是他的初恋,相恋三年,他们的感情一直不算炽烈,但是很稳当,就是奔着结婚去的。那时候,他身边的女人还没有那么多,想事情也简单,顺心合适就好了。

夏嫣的家教很严,总是怯生生的,只有在他面前的时候才敢撒娇耍赖,他经常也都依着她的性子来。他们从未大动肝火地吵过架,更不用说闹分手了。

两家也就这样订了亲准备联姻。

但是七年前,就在他们准备举行订婚宴的时候,她留给他一张写着分手放她自由的字条就消失了。夏家的人让他不要再追问夏嫣的下落,有传言说她一直喜欢着一个家境平凡的男人,而叶昭之只不过是她用来遮挡夏家长辈耳目的烟雾弹罢了。

于是极怒之下他去了尼泊尔,结果遭遇了徐诗黎,因为她那一推,彻底记住了她。

03.

从回忆里抽回思绪,夏家几个旁系的叔伯正在招呼宾客到偏厅休息,晚上还有一场丧宴。

叶昭之本来要走,但是夏家人却执意挽留。

最近夏家和叶家因为夏正河生前坚持从和叶家合作的项目里撤资,闹得很不愉快。现在夏正河这一走,叔伯们当家,自然还是想挽回叶家这个大宗,叶昭之无疑是最好的突破口。

夏家叔伯硬拽着叶昭之在偏厅内侧的茶室里谈了半个小时。

其实叶昭之一直都是一言不发的,夏家两位叔伯费尽口舌说得口干舌燥,叶昭之最后也只是淡淡一笑:“叶氏还是那个态度,拿夏家百分之十的股份出来,合作的事情很好商量。”

夏正国脸上露出一丝为难的神色:“叶少,不是我们不愿意把股份拿出来,实际上夏家百分之五十的股份还在正河手里,我们这些人零零散散凑在一起都不够百分之十的股份,你要我们拿,我们真拿不出来……”

“夏正河已经死了,夏氏的股份终归要有人继承的。”

叶昭之说得轻描淡写,但是那两人却都明白他话里的深长意味。

“……”夏正国停顿了一下,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弟夏正威。最后还是夏正威叹了口气,接了这个话茬,“我们知道你还对夏嫣难以释怀,但是现在她还不想回来,我们也不能逼迫她不是?不如我们还是换个条件,夏氏可以再跟进百分之十的资金。”

叶昭之摇了摇头:“叶氏不缺那点钱。”

然后,他就站起身来,走出了偏厅。

给他们半个小时的时间已经是他忍耐力的极限了。

他的前脚刚踏出偏厅的门,就看见徐诗黎背着她的白色小包从正厅走了出来,手里拿着管家给的糕点,一边吃一边点头称赞:“你们请的师傅手艺不错。”

李叔手对她笑了笑,手里提着一只食盒:“桂花糕就剩下这些了,徐小姐要是喜欢都带走就好了。”

徐诗黎两只眼睛马上投射出渴望的目光:“真的可以?那我就不客气了。”

对于美食的诱惑,她一向没什么抵抗力。她这辈子除了工作和极限运动之外还有一大爱好就是吃,碰到好吃的,她就走不动路了。

比如说刚才她吃的那块桂花糕,一口咬下去先是桂花清新的香味喷涌出来,再咀嚼一下酥软粘糯的口感让人心情舒畅,吃完咽下之后嘴里还会留下一股子淡淡清甜回味。

在她享受的同时,她无比满足的神情也被叶昭之尽收眼底。

他顿住脚步站在原地饶有趣味地看着她,略微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个不明意味的笑。

然后,他就转身对还想挽留他的夏正国道:“你们准备的桂花糕好像味道不错?”

夏正国听到叶昭之这么说,立刻会意,连忙喊来李叔:“厨房还有桂花糕吗?拿点来让叶少带回去吃。”

李叔有点为难:“刚才殡仪馆的徐小姐也说好吃,刚才最后一点桂花糕已经送给她了……”

夏正国一听有点不高兴了:“徐小姐是什么人?能比叶少面子大?”

李叔虽然有点为难,但还是走上前去拦下了徐诗黎,简单解释了一下原由。

当时徐诗黎已经拿出了一块桂花糕想吃,结果听到李叔这么说,虽然有点舍不得,但也不想让人家为难,只能原样放了回去。

李叔反复道了几次谢,然后才提回食盒,交到了叶昭之手里。

徐诗黎本来为了赶这趟活晚饭都没吃上,肚子正饿,到手的桂花糕又飞了,心情有点低落。

就在她一脸愁云惨雾的时候,叶昭之就提着原本属于她的桂花糕从她身边走过,还随手拿一片出来,咬了一口,甜糯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勾得她胃里的馋虫直闹。

他的视线在徐诗黎身上轻微停留了一秒,那神情真像是一只看见猎物的狐狸,邪性又狡黠。

但是,他只咬了一口,就把剩下的一大半又放回了食盒里,皱眉对身旁夏家的佣人道:“太甜了,喂狗吧。”

“……是。”佣人战战兢兢地接过食盒,一脸的不明就里。

徐诗黎一边在心里呐喊暴殄天物,一边努力让自己忍住上前理论的冲动,黑着一张小脸怨愤地瞪着叶昭之,恨得牙痒痒。

叶昭之看见她恼恨的眼神,觉得心情总算舒畅了些,末了还补充道:“一定要喂狗。”

徐诗黎在心里怒吼——这个禽兽!

但是她还是有自知之明的,看他开的车和夏家人对他的恭敬态度就可以看出来他地位显赫,不是普通人,她斗不过的。而且他们还有积怨在前,这种时候她还是知趣点早点走人比较好。

于是,她只能按住咕噜惨叫的肚子,黑着脸闷不吭声地走出了夏宅的大门。

这个时候苏淳希也告别了一众夏家的长辈正往外走,他和叶昭之不一样,苏家和夏家是远亲加世交,所以他的门面功夫必须做足。

本来他还以为以叶昭之的个性应该早就走了,结果一出来就看见叶昭之好像又和那个背白色小包的姑娘杠上了,于是就带点好奇地走到叶昭之身边,看着徐诗黎远去的背影道:“阿昭,你不会是想报当年的一推之仇吧……”

叶昭之收回视线,淡淡道:“我像是会计较这种事情的人?”

“不像……”苏淳希顿了一下,嗤笑着补充了一句,“你就是。”

要说记仇,谁比得上叶家二少。

叶昭之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苏淳希再次选择闭嘴。

不过,片刻之后苏淳希似乎想到了什么又一次开了口:“哦,忘了告诉你,我知道那姑娘是来干什么的了。”

“……”叶昭之没有回答,只是冷着脸微微抬眼,示意他在听。

“她是夏家请来的入殓师,刚刚帮夏正河入殓完。听说挺有水准的,夏正河可是车祸死的,肠穿肚烂死状可惨了。那姑娘愣是面不改色把肠子塞回去,再把尸体缝合好,听说缝补手艺还挺不错的,缝完之后就和活人一样了……啧啧,早知道应该去见识一下的……”

苏淳希的话音刚落,就看到叶昭之脸色瞬间变得灰白。

徐诗黎是入殓师……

她刚刚给车祸完的夏正河入殓……

她用入殓完毕的手碰了那只食盒并且还拿了一片桂花糕,最后又不得已而放了回去。

而他,夺了她的桂花糕,还咬了一口。

“阿昭,你的脸色怎么那么差……”

叶昭之的目光凛冽如冰:“这个女人!”

刚刚走出夏家大门的徐诗黎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徐诗黎回到殡仪馆之后又接了个急活,一直熬到半夜十一点才喘口气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因为被迫放弃了那份桂花糕,她的晚饭就是一碗泡面,一个人惨兮兮地对着尸体一边痛诉叶昭之的可恶,一边心怀不甘地咽下泡面。

用老沈的话来说,她就是殡仪馆奇女子,面对尸体非但没有半点畏惧,还能对着恶心的尸体淡定自若地吃东西,还吃得挺香。

但是也因为这样,她太忙了。

殡仪馆人才凋零,入殓师本来有五个人,但是一年前其中一个成功转型成化妆师,就愉快地和沈万从saygoodbye了,沈万从哭掉了三包纸巾也没留住人家。剩下三个大男人不是手艺不精,就是胆量不够,所以大部分累活和细致活都归了徐诗黎。

老沈看着累得就剩下一口气的徐诗黎,忍不住拍了拍她的肩膀,一脸器重:“阿尸,这个月我要给加薪发奖金,外加月底请你去泰国菜馆搓一顿!”

徐诗黎终于打起了一点精神:“好啊,我要吃大虾。”她伸出无根手指,“五盘不能再少。”

老沈笑容僵于嘴角:“我说你胃里装的是银河系吧!”

徐诗人抛媚眼:“瞎说,明明是全宇宙。”

看着徐诗黎满满自豪的样子,老沈选择沉默。

徐诗黎真真是个奇人,胃口大,吃得还特别杂,别的女生看着会尖叫的所有事物,她看着都能高兴到跳起来。

比如之前她给前台欢欢看她去东南亚旅游的照片,有一张照片是她在一个简陋的路边小餐馆里,面前放了一脸盆的油炸大蜘蛛。

就是那种黑色的,长腿的,一般女生看着都会脸色惨白掉头就跑的大蜘蛛。画面里她吃得津津有味,欢欢看着照片被吓得魂飞魄散,从此以后跟徐诗黎说话都说不利索。

徐诗黎有时候也觉得,大概她这辈子是没法在国内找到同类了。

和老沈道别之后,徐诗黎拼了老命才赶上最后一趟公交车,辗转了四五站路,终于回到徐远境最近买的那栋二层小洋楼。

其实她爸徐远境也是个做玉器生意的小老板,算是个有钱人,她还算的上是半个富二代呢。

但是,在她十八岁生日那天,徐远境就给了她一张存了大学学费的银行卡,剩下的生活费部分,她就得自己挣了。

美名其曰培养她独立自主的良好品质……

但是徐远境一边培养她独立,另一边却把徐妈惯成了十指不沾洋葱水的小公主,早上连牙膏都帮徐妈挤好,弄得徐妈四十多岁的人了,生活技能还不如她这个小年轻。

04.

从回忆里抽回思绪,徐诗黎身心俱疲地在玄关处换室内拖鞋。

结果一进门就发现小两口正窝在沙发上看电影呢,文艺爱情片,徐妈依偎在徐爸怀里哭得稀里哗啦的,就像个没长大的小姑娘。

徐爸笑得一脸宠溺地拿着面巾纸帮她擦眼泪,一边还柔声安慰。

徐远境这个老男人,虽然人过中年,但是保养得很好,走在路上有时候别人都会以为是徐诗黎的哥哥,放韩剧里那就叫帅大叔。

徐妈就更不用说了,一直被徐远境捧在手心里,这辈子都没为生活操心过,而且还长了一张童颜,偶尔化个妆都会被认成徐诗黎的妹妹。

这样的两个人看起来真的是一对璧人,般配得让人妒忌。

徐诗黎看着他们结婚二十几年依然在她面前花式秀恩爱,而自己却还是恋爱都没谈一场的孤家寡人,真有点悲从中来。

徐妈看见徐诗黎进来了,擦了一把眼泪,一脸担忧地看着徐诗黎:“阿尸,赶紧找个男朋友吧……刚才这个电影里女主角的朋友实在是太惨了,好好的一个姑娘就因为做了法医,最后孤独终老,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妈,以后不要再看这种电影了,三观扭曲。”徐诗黎充耳不闻打算回房间洗澡休息。

徐妈声泪俱下的控诉:“不行,你得开始相亲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变成老姑娘……”

徐诗黎顿了一下脚步,有点头疼地朝徐远境看了过去:“徐远境,你快管管你老婆。我才二十五岁,人生正精彩呢,为什么要急着嫁人?”

徐远境朝徐妈温柔一笑,又瞥了徐诗黎一眼:“我老婆说什么都是对的。”

徐诗黎举双手投降,有气无力地转身走回房间。

对这对无耻秀恩爱的小夫妻,她一向只能秉持眼不见心不烦的原则。

其实读大学的时候,她身边的追求者也不少,毕竟长相不差,画画又好。但是,所有追求者都败在了她的爱好和梦想面前。

有谁能接受一心想当入殓师,大半夜看解剖缝合视频资料的女朋友?

徐诗黎觉得,这辈子大概是找不到一个和她臭味相投的男人了,也真的做好了孤独终老的打算。只不过一个人安静下来的时候,她偶尔也会感觉心里有那么一丁点空落落的。

洗完澡之后,在薄荷味的沐浴露香气笼罩下,她整个人清醒了一些。本来累得打算直接去睡觉,但是在路过电脑前的时候,她下意识地顿住了脚步。

略微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打开了电脑,点开保存在桌面的网页。

网址加载出来之后,映入眼帘就是一张照片,照片上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在慈眉善目地微笑,目光沉静而温柔,透出一种说不出来的睿智平和。

这是一张帖子,内容是一份寻人启事。

“姓名:徐鸳,失踪时年龄:60岁,职业:入殓师。外出入殓时失踪,失踪时身穿黑色工作套装……”

很多人都好奇为什么徐诗黎一个美术系的学生最后毕业了会选择做一个入殓师。他们猜不到她是从小就学习入殓的。带她入门的是奶奶,她会喜欢上这一行,也许也是因为徐家的血液和宿命。

只是现在,她真的成为入殓师了,奶奶却不知道是否机会能看见。

距离奶奶失踪,已经有七年了。

徐诗黎快速滑动鼠标,浏览着这个她已经看过无数遍的帖子,但是并没有新的回复,最终她只能叹了口气,关掉了页面。

******

叶氏集团总部大楼。

夜色渐深,整栋楼大部分的灯光都已经熄了,只有顶层最内侧的一扇窗户还露出隐约的光。

叶昭之坐在办公桌前,手里摆弄着一支钢笔,目光停留在眼前的文件上,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他一向信奉今日事今日毕的原则,绝对不会留着到隔天。所以,手头的项目一多,要看的文件成山,有时候他需要到凌晨两点才能出公司。

助理孟路端着一杯咖啡走了进来。

叶昭之头都没有抬一下就道:“放边上。”

孟路小心翼翼地把咖啡杯放在叶昭之左手边二十公分左右的位置。

这个位置是固定的,如果偏离太多,就有可能让叶昭之心情不好,让叶昭之心情不好,孟路就有可能成为今年第四个被叶昭之开掉的助理。

如果要排列一个全集团最难伺候的主子,叶昭之绝对首当其冲。

他有严重的强迫症,几乎办公室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有固定的摆放位置,如果有人弄错了,那接下来绝对是噩梦。而且他对工作的要求异常严格,甚至是严苛,先前他的某一任助理好像就因为拿错了一份文件,就被外派到穷乡僻壤的子公司去坐冷板凳了。

孟路是经历了数场面试,层层选拔,才最终进了叶氏得到这个助理的位置。他一点都不想轻易丢掉,所以只能每天苦逼兮兮地跟着叶昭之加班熬夜。才工作一个月,他的黑眼圈已经和熊猫无异了。

眼看叶昭之已经看完了最后一份文件,孟路松了口气,正想出门收拾一下东西准备下班。

没想到刚刚合上文件夹的叶昭之突然好像又想到了什么,喊住了孟路:“对了,还有件事。”

孟路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有点欲哭无泪,但是还是勉强让自己保持恭敬的微笑:“叶总,还有什么事你尽管吩咐。”

“帮我查一个人。”叶昭之站起身来,取下衣架上的外套披好,然后把钢笔收进了口袋里,“名字不清楚,职业是入殓师,今天替夏正河入殓的入殓师。”

“入殓师?”孟路愣了一下,一时间有点没回过神来,“有人去世了?”

叶昭之皱了皱眉头:“让你查你就查,那么多废话。”

“……要查哪些信息?”

“越详细越好。”

孟路连忙点头:“好,那我明天就去查,什么时候需要结果?”

“明天。”叶昭之留下这风轻云淡的两个字就面无表情地走出办公室门外。

孟路的表情只剩下死灰一样的绝望……

最近公司每个人都忙得几乎屁股都不挪地方了,他要怎么抽出时间来去查那个混蛋入殓师的详细信息?

******

位于S市的市郊有一间慈善医院,由一栋独栋的五层楼房和一个秀气简单的小院子组成。

院楼的外表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墙漆脱落了一大片,院子里没人打理的爬山虎恣意地生长着,顺着院楼的外墙朝楼顶攀登。

时值周末,中午阳光正好。

树上的知了还在拼劲入秋前的最后一丝气力鸣叫,但是听起来并不让人腻烦,反而能让人感受到一种闲暇的味道。

院子里有零星的老人相互搀扶着晒晒太阳,聊天散步,享受生命尾声的惬意。

徐诗黎每周的周日都有一天假,她没有男朋友,就连朋友也少,基本没有人约她吃饭看电影。所以索性就拿这天假期来这家慈善医院免费为这里去世的老人入殓。

现在不管医院里有没有老人去世,她都会抽时间过来看一眼,有时候也会陪那些没有子女陪伴的老人聊聊天。

可能是从徐奶奶失踪以后,她对周围的老人就越来越好。也许是抱着一种期望,期望如果徐奶奶还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角落里,也能被人照顾。

今天她又和往常一样拎了水果来了医院,看起来心情不错,走起路来脚下生风,笑得甜甜的,一边走一边跟院子里散步的老人打招呼:“秦爷,感觉你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好了,这是我买的香蕉,你尝尝。”

秦爷接过香蕉,冲徐诗黎一笑:“还是我们小徐懂事,每次来都带东西,其实我还是比较想吃苹果。”

徐诗黎白了他一眼:“想吃苹果也得看看您老的牙还剩几颗?要不下次我带杯苹果汁给你喝吧。”

“你啊,就知道埋汰我。”秦爷虽然这么说,但是动手剥香蕉的动作还是很利落,三下五除二一只香蕉就开开心心地吃完了。

她一来,院子里的老人都围聚过来,一袋子香蕉橘子很快就被瓜分完了。徐诗黎还想跟他们多聊会儿天,就听见前台护士小周站在院楼门前喊了声:“阿尸,别光顾着聊天了,今天你有事儿做了。”

徐诗黎闻言,收住了笑容,略微叹了口气。

她有事儿做就代表着医院里又有人过世了。

她抬步走进院楼内,一边回头问小周:“今天……是谁?”

“还能是谁,林大爷呗。上个礼拜就抢救了三次,昨天晚上还是没救回来……”小周说到这里,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对徐诗黎道,“老顽固和林大爷的关系好,现在在停尸间里替他守灵呢。老顽固那个脾气,又不喜欢你,你等会儿过去小心点……”

徐诗黎点了点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老顽固姓陈,人出了名的固执脾气差,而且非常封建迷信。他和他的妻子宋老太是去年年底进的医院,宋老太中风,儿女都不在身边,老顽固就负责照顾。

他们虽然是夫妻,但是性格迥异。宋老太是出了名的好脾气,老顽固性格却特别恶劣,不仅经常对医护人员发脾气,还经常对宋老太发脾气。他对徐诗黎更是痛恨到骨头里,觉得她天天都跟死人打交道。

晃神间,徐诗黎已经走到停尸间前了。

徐诗黎推开门进去,老顽固就闷不吭声地坐在病床边,一抬头看见是她,脸色瞬间一沉,二话不说站起身来就往门外走:“晦气。”

“……”徐诗黎略微皱了皱眉头,没有回应老顽固的话,直接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她也没有好脾气到对一个讨厌自己的人笑脸相迎。

索性老顽固也无心恋战,只是避瘟神一样的离开了停尸间。

徐诗黎苦笑了一下。的确有很多人对入殓师这个职业存在误解,觉得常年接触死者就会带来厄运。但是这个职业和其它任何职业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大部分职业都是服务活人的,而她是为死人服务的。

人总是会死的,总需要有人送他们干净体面地上路。

05.

与此同时,医院门外。

“叶氏慈善医院是叶老先生年轻的时候创立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改善这个片区穷人的就医条件,到现在也有五十多年的历史了,每年集团都会有一笔固定的慈善基金用来维持医院的运转。”一只手提着公文包,一只手拿着文件的孟路撑着纯黑的太阳伞小心翼翼地跟在叶昭之身后,一边阐述医院的概况,最后还补充了一句,“那位叫徐诗黎的入殓师几乎每个周日都会来这里。”

孟路怎么也没想到,叶昭之让他去查的入殓师居然是个女人。

“……”叶昭之下车之后皱着眉头打量了一眼那栋旧楼,阳光下的院楼仿佛是个苟延残喘的老人,散发出一种濒临垂暮的腐旧气息,让人不快。

徐诗黎吗?

听起来文静的名字,谁会想到是那样一个女人。

看见叶昭之皱眉,孟路擦了一把额头的汗,又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才接下去说道:“因为这块地一直都比较荒僻,所以集团内部几次大改革都没动过这间医院,不过市里规划文件已经下来了,新的经济开发区离这里不到两公里,也就是说,在将来这间医院的地皮可能拥有绝佳的地理优势,所以才筹划了这个医院改建商场的项目。”

“……”叶昭之还是没有回应,不声不响地把周围的环境都粗略地看了一遍。

“叶总……医院的负责人已经在里面等着了,我们现在进去?”叶昭之长时间没有回复,孟路也揣摩不透他究竟几个意思,站在旁边已经是汗如雨下。

叶昭之略微把头一点,径直走进了医院。

一走进院楼内,消毒水的味道就扑面而来,他的表情也随之更加深沉肃穆了几分,目光森寒。

这种味道似乎勾起了他内心深处某些不好的回忆。

叶昭之和孟路进了医院之后就直接乘电梯去了顶层的会议室,但是从他们进入医院开始引,住院部就集体骚动起来了。

叶氏已经很久没有派人来管理这间医院了,今天突然来人,似乎是印证了之前一直在医院内部流传的叶氏要拆掉医院的传闻。

这家医院的患者已经习惯了接受医院的救济,低廉的药费和尚佳的医疗条件让他们这些付不起大医院高昂医疗费用的人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拆掉医院无疑是要了他们的命。

所以,叶昭之出现之后,整间医院都人心惶惶的。

“如果叶家人真的要把这楼拆了,先从我这把老骨头身上碾过去再说!”老顽固刚刚走出停尸间就听说了要拆医院的消息,于是直接来了前台抗议。

小周闲闲地拿着化妆盒给自己补妆,瞥了他一眼,淡淡地回了一句:“陈大爷,这些事您跟我们这些下面的人吆喝也是没用的,有胆量的跟上头的人吵去啊。”

“你别以为我不敢去!”老顽固气得发抖,脸色由白变青。

小周见他真的气极,于是放缓口气劝了两句:“其实这家医院本来就是慈善性质的,他们继续出钱,是情分。不出钱了,也不能逼着人家是不是?不如把你们儿女找来,医药费有了,老太太也有人照顾。”

儿女两个字似乎戳中了老顽固的痛处,他脸色一暗,表情紧绷着,嘴上仍然一点都不让步:“我不管,他们只要敢把我们轰出去,我就跟他们拼命!”

但是小周根本不搭理他,只是继续摆弄小镜子补妆。

老顽固见和小周说没用,于是阴沉着脸,转身朝楼梯口走了过去。

小周也没太在意,老顽固也不是今天第一个来闹的了。自从医院要改建的消息传出来之后,抗议的声音是一波接一波。但是院长那里也没给个准话,她都懒得应付了。

她现在脑子里装的都是今天来医院里的那个被称作叶总的男人。那长相,那身板,扔到T台上就能跟模特一起走秀了。听说他就是叶氏的二公子,如果能得到他的垂青,她就不用在这个小医院里窝着,领着这点薪水过日子了。

想到这里,她又拿出梳子摆弄了两下头发,对着镜子看了两眼,在心里盘算着,等会儿上头的人开完会下来,她是不是应该抓准机会跟那位叶总说两句话。

半个小时后,医院五楼会议室的门终于被人从里面打开,叶昭之第一个从里面走了出来,但从表情上看不出来喜怒。

会议厅内的会议结束的时候,院领导和孟路都是面色凝重。

孟路抱着一摞资料跟在叶昭之身后:“叶总,董事长不是怎么吩咐的啊……”

叶昭之却只是轻描淡写道:“他说的是这个项目交给我对吧?”

孟路点头。

“那就听我的。”叶昭之淡淡下了结论。

孟路欲哭无泪。如果有一天他能知道叶昭之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他就算是功德圆满了。但是没等他想明白,叶昭之又一阵风似的走远了。孟路只好叹了口气,赶了上去。

让他没想到的是,他们刚刚搭乘电梯来到一楼,叶昭之才走出一楼电梯的门没多远,忽然就感觉全身一凉。

“哗——!”

兜头一桶脏水从二楼倾泻而下,一滴都没有遗漏地全泼到了叶昭之身上。

医院的前厅部分一楼和二楼是打通的,做成了楼中楼的格局。而此时,老顽固就提着那只空桶,颤颤巍巍地站在二楼的走廊边上,瞪圆了一双愤怒的眼睛:“你们要想拆医院,先拆了我这把老骨头!”

一瞬间,整个医院大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里,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都用惊恐的眼神朝着叶昭之看了过来。

原本化好妆准备好好在这位叶总面前表现一下的前台小芳见状瞬间又如同缩头乌龟一样躲回了柜台后面。

孟路孟路拿着资料呆立了两秒,连忙跑了过来:“叶总,您没事吧?”

叶昭之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阴骘得骇人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然后才道:“没长眼睛?”

孟路缩了缩脑袋,一时间有点慌了神:“要不您先去卫生间里换套衣服?”

“我还没有随身携带换洗衣物的习惯。”依然冰冷的声音,依然是那种在看白痴的神情。

孟路感觉到自己的助理职业生涯大概是岌岌可危了,但是他也没有处理过这么棘手的状况啊,谁知道来医院开个会自家主子就被泼成这样了,这里离市内又远,连服装店都找不到一家。

索性跟在后面的院长见状,赶紧朝叶昭之走了过来:“叶总,一楼有个更衣室,我放了两套衣服在里面,不如你先去换套衣服再说?”

叶昭之略微皱了一下眉头,他有洁癖,穿别人的衣服对于他来说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但是,也正因为他有洁癖,所以淋了一身拖地的脏水让他迫切地想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扔掉。

权衡了一下,他才终于略微把头一点:“在哪?”

院长指了一下右手边的走廊尽头,然后拿了只钥匙递给叶昭之:“最里面左手边就是,1号柜。”

叶昭之接过钥匙就径直走进了过道里,脸色阴沉得好像被墨染过。

走进更衣室,叶昭之直接脱掉了衣服甩在旁边的椅子上,疯了一样拿纸巾把头发揉和身上擦干,勉强感觉好一些了才拿钥匙打开了一号柜。

里面果然放着两套衣服,叶昭之随手取了件衬衣打算穿上。

就在这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林阿姨我已经处理好了,明天馆里忙,来不了,出殡前替我给她上柱香。”

然后就是门把转动的声音。

徐诗黎毫无防备地推门走了进来,结果就看见叶昭之上半身一丝不挂,下半身也只穿了男士平角内裤,手里拿着一件衬衫,目光落定在她身上。

一般情况下,此处应该有尖叫声。

但是徐诗黎只是愣了一秒,略微有些诧异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算是阅尸无数了,所以现在就算她看见男性的裸体也能脸不红心不跳气定神闲。

叶昭之看见徐诗黎表情也是一滞……这个女人为什么总能在他最窘迫的时候出现。

但是他也只是淡淡地一挑眉:“和你有关系?”

徐诗黎干咳了一声,淡定自若地走进了更衣室,她还急着回殡仪馆,老沈刚才连打了三个电话来催她,如果再不回去估计她的月末泰国菜大餐就要泡汤了。只能暂时先把之前两个人的过节放到了一边。

反正和他结的梁子都是小恩小怨,他也不至于还记仇到现在吧?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好像看到叶昭之一张白皙细嫩的脸上飘了两朵浅淡的红晕。

话说回来,叶昭之的身材是她看过的肉体里最好的一个,完美的倒三角,人鱼线和腹肌的线条就像是出自名家手笔的雕刻。手臂肌肉扎实匀称又不过分夸张,大腿和小腿粗细也很均匀,不是特别壮,但是看起来就特别有力量。有点像她高三备战艺考时期画过无数遍的大卫。

普通女生一般看到这种肉体都会想入非非,但是徐诗黎脑海里徘徊的念头却是——这样的肉体如果能用在解剖课上就好了,切割起来一定特别有手感,还能照着它画出一幅完美的肌肉结构图。

叶昭之被她的目光看得用力咬了一下牙,耳根已经红透,声音冷到了极致:“出去。”

徐诗黎只好收回自己垂涎的目光,走向另一侧的储物柜,一边对叶昭之道:“我换完衣服马上就走。”顿了一下她又补充了一句,“其实这间更衣室是男女共用的,一般只用来存放衣服和更换外套……你这种情况,我们一般都会去卫生间。”

叶昭之听出了她话里略带一丝嘲弄的味道,表情变得更加森寒逼人。

徐诗黎倒是没在意自己用了什么口气,只是径直走向另一侧的储物柜,准备拿衣服。

就在她打开柜门的时候,突然有一只手握住了她的肩膀,她还没回头,整个身体就被人硬生生地翻转了180度,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另一只手就按着她的肩膀直接把她拍在了身后的储物柜上!

叶昭之扣着她的肩膀,目光死死咬着她不放,声音低沉中透着一丝喑哑:“知不知道独处一室的时候惹火一个没穿衣服的男人会有什么后果?”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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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入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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