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都柏林人》(6)
爱薇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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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在窗边,望着夜色侵入这条林荫路。她的头斜靠在窗帘上,于是她的鼻孔里面就有了带灰尘的印花棉布的气息。她累了。
来往的行人很少。从最后一间屋子出来的那个男子,在回家的路上经过这里,她听见他的脚步声在水泥人行道上一路响着,后来又嘎吱嘎吱地踩在那些红色新房屋前的煤渣路上。从前那里是一块田,每天晚上他们常跟其他家的孩子们一起做游戏。后来有个从贝尔法斯特来的人买下了这片田,在上面盖了些房屋——并不像他们那种棕色的小房屋,而是有闪亮屋顶的砖屋。这条林荫路上的孩子们喜欢在那块田里一起游戏——有德凡家的、瓦特家的、都恩家的,还有瘸腿的小吉奥、她及她的兄弟姐妹,不过,欧奈斯特从来都不玩:他太老气了。她的父亲常常拿一根木棍子把他们从田里赶回家去,但是通常小吉奥总是负责把风,一见到她父亲来了就大声通报。纵然如此,他们显然都玩得很快乐。她父亲那时候并不太坏,何况她母亲还在人世,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和她的兄弟姐妹如今都长大成人了,她的母亲也已过世。蒂吉·都恩死了,而瓦特家回英国去了。一切都改变了,现在她也要像其他人那样离开家到远方去。
家!她环顾室内,再看一次那些熟悉的东西,多年来,她每星期都要掸一次灰尘。她心里想,这些灰尘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她也许再也见不到这些熟悉的东西了,也从来没想到跟它们分开。可是呢,在所有这些岁月里,她始终都没弄清楚那位神父的名字,他那张发黄的相片就悬挂在墙上破旧小风琴的上面,旁边是献给福哉马格利特·玛丽亚·阿拉柯克的褪了色的许愿文。他本来是她父亲求学时代的一个朋友,她父亲每次把这张照片指给来客看时,总要轻轻地带上一句:“他现在住在墨尔本。”
她已经同意出走,离开她的家。那样做对吗?她尽量从每个方面去权衡这个问题。她在家里食宿无忧,身边也有那些她所认识的人。当然了,她也必须在家里以及在店里辛勤工作。如果店里面的人发现她跟一个男人私奔了,他们会怎么讲她呢?说不定说她是个傻子,并且以人事广告征来的人抵她的缺。戴文小姐会很高兴,她一向都比她稍占优势,特别是有人在旁边听的时候。
“希尔小姐,你难道不明白这些女士都在等着吗?”
“希尔小姐,请你打起精神来。”
离开这家百货店她是不会掉眼泪的。
然而,到了她的新家,到了那个遥远陌生的地方,那情形就大不一样了。那时候她——爱薇琳就会结婚了,人家就会敬重她了。她受到的待遇,不会像她母亲所受到的那样。尽管她现在过了十九岁,但她依旧自觉是活在她父亲凶暴行为的威胁下。她心里明白,她的心悸就是这样来的。在他们不断长大的时候,他从来就没袒护过她,但总是袒护哈瑞和欧奈斯特,因为她是个女孩。但是后来,他竟然开始威胁她,说什么要不是由于她已故母亲的缘故,早就开始对付她了。如今可没有谁来保护她了,欧奈斯特死了,而哈瑞在从事教会装潢的行业,几乎总在外面跑。此外,每个星期六晚上一定有为钱而起的口角,这也开始令她觉得实在吃不消。她一向把她所有的薪资——一共七先令一一交出去,哈瑞也一定把他能拿出来的送上,但要从她父亲身上拿出钱来,可就难了。他说她总是浪费钱,没头脑,说他不愿意把他辛苦赚来的钱交给她让她扔在大街上。他还说了很多不堪入耳的话,因为他星期六晚上脾气总是很坏。末了他会把钱交给她,并且问她想不想买菜来做一顿星期日大餐。于是她就必须尽快地跑出去,上市场采买,手上紧紧握着她那只黑皮包,一路从人群里挤过去,到很晚的时候才抱着重重的菜回家。为了把家人聚在一块儿,为了看着那两个交给他照顾的小孩子按时上学、按时进食,她的日子过得很辛苦。可是眼看她就要摆脱了,她反而觉得这未必就是一种不值得留恋的生活。
她就要跟法兰克去开拓另一种生活。法兰克人很和气,有男子气概,心胸宽广。她就要跟他乘坐夜班轮船出走,做他的妻子,跟他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生活,因为他已经在那里建了一个家,就等她了。她初次见到他的情形清晰如昨;他那时候下榻在一座她常去拜访的大路边的房子里。事情仿佛才发生在几个星期以前,他当时站在大门口,帽子的遮檐转在了他脑袋后面,而他的头发就垂拂在古铜色的脸上,然后他们就认识彼此了。他每个黄昏总是到百货店外面来接她,送她回家。他带她去看《波西米亚少女》,她跟他一起坐在戏院里,一个她不熟悉的地方,觉得很兴奋。他热爱音乐,也能唱一点。大家知道他们是在恋爱,而在他唱起那首少女爱上水手的歌时,她总觉得意乱情迷。他过去常把她叫作“波朋丝”。刚开始她觉得,有了一个男朋友是一件挺刺激的事情,然后她就慢慢喜欢他了。他把那些遥远地方的事情讲给她听。刚开始的时候,他在一艘开往加拿大的亚伦航运公司的船上做甲板小弟,每个月挣一英镑。接着他把坐过的那些船只的名字,以及不同工作的名称都告诉了她。他曾经驶过麦哲伦海峡,又把那些可怕的帕塔格尼亚人的事情讲给她听。他说他已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落脚了,只为了度假才回到本国来。当然喽,她的父亲发觉了这件事,于是禁止她再跟他来往。“这些当水手的家伙我知道。”他说。
有一天,她父亲跟法兰克吵了起来,后来,她只好偷偷地去会她的情人了。
林荫道上的夜色变深了,搁在她膝盖上的那两封白色的信渐渐变模糊了,一封是留给哈瑞的,另一封是留给她父亲的。她最爱的原本是欧奈斯特,但是她也喜欢哈瑞。她注意到她的父亲近来变老了,他会想念她的。其实,有时候他也很好。不久以前,她放假一天,他就会念一段鬼故事给她听,而且在火炉上烤面包给她吃。还有一天,在他们的母亲还活着的时候,全家人都到郝斯小山上去野餐。她记得她父亲戴上她母亲的女帽后,逗得孩子们大笑。
她的时间不多了,然而她照旧坐在窗边,头斜靠在窗帘上,呼吸着那带灰尘的印花布的气味。她听得见街头有一架风琴在林荫路的远处演奏,那曲调是她熟悉的。说来奇怪,就在那天晚上,她想起了她对母亲的许诺,她答应尽可能长久地把这个家给撑起来。她记得她母亲久病之后的最后一夜,她仿佛又在大厅外边那间密闭的幽暗房间里,听到外面有人在演奏一支忧郁的意大利乐曲。那个弹奏风琴的人拿了六便士就乖乖地走了。她记得父亲大步走回到这间病房里来的时候就说:
“该死的意大利人!都到这里来了!”
她沉思着的时候,母亲一生的可悲光景在她的心里投下了一道符咒——那种平凡牺牲的一生,最后竟然以疯狂结束。她再一次听到母亲的声音,带着愚蠢的执拗不断地说着:
“我亲爱的孩子!我亲爱的孩子!”
她打了一阵寒战,心里突然觉得恐怖,她就站起身来。逃吧!她非逃不可!法兰克会救她,他会给她生命,或许也给她爱情。但是她想要活下去。她为什么要遭遇不幸呢?她要全力追求幸福。法兰克会把她抱在怀里,紧紧拥着她。他会救她。
在北墙车站,她挤在那些东倒西歪的人群当中,他握着她的手。她知道他正在向她说话,一直说着这趟行程的事情。车站里全都是拿着棕色行李包的士兵。她从候车棚的那些敞开的大门瞥见那只船的黑色船身停靠在码头墙旁边,船窗都有灯亮着。她没回答他的话,只觉得两颊冰冷苍白。出于一种苦恼的迷惑,她求神来开导,告诉她,她的责任到底是什么。迷雾中悠然响起呜咽似的汽笛声,不绝如缕。要是真的走了,明天她就跟法兰克在海上了,向布宜诺斯艾利斯驶去。他们的船票已经买好了,他为她这么大费周章,她还能够反悔吗?她的苦恼使她觉得一阵恶心,于是她不断地默祷,嘴唇微微动着。一阵钟声突然在她的心房敲响了,她感觉到他握住了她的手:
“走吧!”
整个世界像一片大海,都在她的心里翻搅起伏。他把她往里面拖:他要把她溺毙了。她用双手紧紧抓住铁栏杆。
“走吧!”
不!不!不!这是不可能的。她的双手发狂似的紧紧抓住栏杆。在海洋里,她发出了一阵痛苦的呼喊。
“爱薇琳!爱薇琳!”
他冲过那道栅栏,呼叫她跟他走。大家向他叫嚷,要他往前走,但是他仍然向她招呼。她把她那张白色的脸对着他,一脸的惶惑,就像一个无助的动物。在她投给他的目光里,没有一丝爱意,没有一丝告别之情,好像从来没认识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