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这道坎,我过不去
第16章这道坎,我过不去
【1】
唐酥看着乔父,想起五年前的事情。五年前,当她得知乔笙和乔薇的身份互换之后,她想要将事情的真相告诉秦言,却被乔父半路劫持威胁。其实那时乔父就已经知道死的那个人是乔薇,而不是乔笙,也就是说,从一开始,乔父就知道这其中的猫腻。
五年前,唐酥以为,乔父之所以这样袒护乔笙,是因为和秦言有婚约的是乔薇,为了让这场婚约如期进行,所以乔父才隐瞒了真相。
她以为,这一切是乔笙与乔父联手玩的把戏,可是,现在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乔笙与乔薇身份互换,根本不是为了与秦言之间的婚约,而是因为乔薇是乔笙杀死的。
那么,五年前,乔父是否就已经知道了真相呢?
唐酥问:“五年前,你就知道死的那个人是乔薇,而不是乔笙,可是你隐瞒了真相。那个时候,你是不是就知道,乔薇是死在乔笙手里的?”
乔父表情平静地看着唐酥,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道:“父母之爱子女,必为之计深远。我所做的,是一个父亲该做的。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不能再失去另外一个。无论她是乔薇,还是乔笙,她都是我的孩子,不是吗?”
唐酥难以相信地看着乔父,她永远不会明白他的想法,他的女儿杀死了他另外一个孩子,他明知道真相,却包庇了她,只因为他不想失去另外一个孩子。
“你难道没有一点悲伤或者愤怒吗?”唐酥问。
乔父看着唐酥,沉默良久后,移开目光,看向远方。
五年前,当乔薇的尸体被打捞上来的时候,他就知道,死的那个人是乔薇,不是乔笙。可是她穿着乔笙的衣服,还留下了一封以乔笙为名的遗书,那个时候,他就知道,她的死与乔笙脱不了干系。
那时候,他自然很愤怒,也很伤心,可是,伤心也好,愤怒也罢,这些人类的情感能够为他挽回什么?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即便他再怎么痛恨乔笙,可他不能把她推出去,因为她是他唯一的孩子了。
乔笙说,他虽然是她的父亲,可是他从未爱过她。
他仔细想一想,似乎的确是这样,从他与她们的母亲离婚之后,他便将所有的爱都给了乔薇。于他而言,乔笙是陌生的,尤其是当他再次面对乔笙的时候,乔笙的存在似乎在提醒着他有一段失败的婚姻。
他对乔笙是陌生的,在她儿时的时候,他就不曾给过她关爱,那种忽视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所以当她回到他身边的时候,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她了。
乔笙死了之后,他感觉自己老了,他不再是那个打不倒的少年郎了。
唐酥问他,难道他就没有一点悲伤或者愤怒吗?
怎么可能没有,只是,那些悲伤和愤怒很快就被这个世界其他的声音吞没了。他没有时间去悼念,没有时间去悲伤,他的公司需要他继续推着往前,他的生活被一个又一个的会议填满,他的投资被一个又一个的危机冲击,他根本就没有时间去悲伤。
乔父的目光从海平面上收回来,平静地道:“即便世界坍塌了,明天还要继续,悲伤和愤怒都没有意义。如果你需要赔偿,可以来我的办公室找我,开个价,我会尽量满足你。这是我能为你做的唯一的补偿。”
乔父就像一个将交易融进骨子里的商人,他冷血,他麻木,他现实,他唯利是图,到最后,他连对待自己孩子的事情,也是像对待一场交易一样在权衡。乔薇死的时候,他以一个商人的思维,将损失降到最小,所以,他选择了保全乔笙。
在乔笙死了之后,他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生意里,仿佛那些源源不断的金钱能够弥补他失去的生命。
而在面对唐酥,面对唐小果的时候,他选择用金钱去弥补。
他甚至连一句愧疚的道歉也没有,仿佛一切都是明码标价的,都可以用金钱去解决。
唐酥看着乔父,忽然感到悲哀,他也许能够成为这座城市里最富有的商人,可是他在感情上是最贫穷的一个人,这个世上唯一一个纯粹地爱着他的乔笙,被他的冷漠摧毁了。
他唯一的亲情已经消失了,可是他不自知,甚至连半点悔意也没有。
唐酥不想再同他交谈下去,收回目光,道:“我不会要你的补偿,也不会原谅你。也许你永远不会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也许在生命弥留之际,回顾你这一生,你也不会后悔。可是,我希望,在某一天某一刻,哪怕只有几秒钟,当你回想起乔笙的时候,你的心里会感觉痛苦。若有一日,你我再相见,我希望你会对我说,你感到惭愧,你以一个父亲的身份,为自己的失败、为自己的孩子,向我道歉。”
乔父看着唐酥,道:“你还太年轻,太感情用事了。”
在他看来,这既然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为什么不选择尽量地减少损失?唐小果已经死了,可是,他能够赔给她一笔相当可观的补偿金。
直到现在,乔父还是冷酷地计算着其中的成本与得失。对于他的冷血,唐酥深恶痛绝,她忍无可忍地厉喝一声,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道:“因为我是一个母亲,我爱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永远不可能成为我交易的筹码!”
她不会用她的孩子去换取乔父的补偿金,她要他永远活在愧疚之中,即便他也许不会感到愧疚,可是,她要他记住,他欠她一条命,欠她儿子一条命。
原谅一个人比憎恨一个人要困难得多,她不想做圣人,她不想原谅他,不想原谅乔家。她的孩子不见了,她永远不会原谅他们。
乔父沉默地看一眼唐酥,冷漠地转身离开。他身后,狂风吹散了那些白色的花朵,被吹起的白色花瓣卷起,摇摇晃晃地掉落大海。
【2】
距离唐小果失踪已经一个月了,新年过后的城市万象更新,唐酥的公司蒸蒸日上,她每天上班下班,开会吃饭,明明吃得不少,可是身体瘦得不成样子。秦言每天都来接她下班,她看起来精神很好,没有什么异常,可是他比谁都清楚,她像一朵正在枯萎的花,每一天每一秒,她的生命正在悄无声息地流逝。
她就像一盏快要燃尽的油灯,她越是平静,秦言越是害怕。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就会忽然消失不见,所以他得时刻盯着她、看着她,绝不能让她从他的身边溜走。
下午五点多,秦言开着车来接唐酥。
秦言带着她去了学校后面的堕落街吃小吃,她坐在人来人往的小摊前,吃着烤串,耳边是喧嚣的声音。她笑起来,道:“好久没有来这里了,感觉自己好像又年轻了十岁,不知道我现在回学校上学还来不来得及。”
秦言道:“你要是愿意,我可以想办法送你回学校上学。”
唐酥道:“不了,没时间回去了,等忙完这阵子,我想出去散散心。秦言,我们去色达吧。”
秦言抬眸,不解地看她,问:“色达?去那里做什么?”
唐酥道:“听说那里的房子都是红色的,那里住着的全是修行的僧人。网上说,去那里能洗涤灵魂,令人内心得到安宁,我想去看看。”
色达位于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有一座恢宏的佛学院,那里有着白色的雪、红色的僧袍、渺渺的梵音,祥和得与世隔绝。唐酥是一个无神论者,她从不信鬼神,可是现在,她忽然希望那些都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么,她将自己所有的虔诚奉上,那神佛能不能帮她找回唐小果?
秦言道:“好,我陪你去。”
无论她想做什么,无论她想去什么地方,他都愿意陪着她,陪她到地老天荒。
吃完饭,秦言带着唐酥去看电影,看的是一部贺岁喜剧片,全场的人爆笑,唐酥也跟着呵呵地笑,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那些不幸和痛苦都被抛到了脑后。
唐酥看完电影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叶琳已经入睡。唐酥静静地蜷缩在床上,秦言守在她的身旁,陪她睡觉。他小心地伸手,护住她的头,确定她还在他的怀中,仿佛这样,她就安全了一样。
睡到半夜的时候,唐酥忽然一个战栗,做噩梦了。秦言睡眠极浅,被惊醒,慌忙抱住她,拍拍她的背,低声道:“别怕,唐酥。”
她从噩梦中醒来,蜷缩在秦言的怀里,眼泪忽然滚滚而落。
黑暗的卧室里,她无助地拽着他的衣襟,泪水打湿了他的衣服。她悲伤极了,哀哀地哭道:“对不起,秦言,如果我再游得快一点,我就能抓住他了……我就能抓住他了……”
如果那时候她再游得快一点,她就能够抓住他了。
秦言心疼地抱紧她,安慰道:“不是你的错,唐酥,那不是你的错。”
夜漫长又难熬,躺在秦言的怀里,唐酥不知道这漫长的余生,她要用什么熬下去。每一夜入梦,她总能回到那天的深海里,她拼了命地追逐,在湍急的海水中,追逐着唐小果小小的身影,拼命地往前,可是无论她游得有多用力,她与他之间永远有一段无法跨越的距离,就像她再也回不去的曾经。
第三天,唐酥发烧了。她精神很不好地给公司打了电话,今日的会议都由她的助理代办。她窝在客厅里,吃着麦片,看着动画片,精神萎靡不振。叶琳早早地去上班了,秦言很早也离开了,客厅里只剩下她一人,窗外有暖暖的风拂来,拂在她的脸上。
她扭头看窗外,忽然瞧见窗外树枝上生出的绿色枝丫,这才发现,春天是真的来了。
从早上到中午,唐酥宅在家里看电视、吃零食,懒散地瘫在沙发上。她正吃着腰果,手机忽然响起来,她随手拿起手机,接通了电话。不等她开口,电话那端一个清脆的声音瞬间爆发。
“妈,快救我——”
那声音在唐酥的耳边炸开,像一道惊雷,炸得她猛然坐起来。她大叫一声:“唐小果!”
接着,电话那端是一阵稀里哗啦、乱七八糟的声音,伴随着一个男人粗鲁的骂声,通话被挂断了。
唐酥像疯了一样拼命地将电话拨回去,可是,被提示对方已经关机。
唐酥飞快地冲出门,给秦言打电话。公司里秦言正在开会,接到唐酥的电话,他暂停了会议,从会议室里出来,柔声问:“怎么了?”
唐酥急声道:“秦言,小果还活着,他给我打电话了。他还活着,你快去救他。”
唐酥的声音听起来很激动,秦言皱眉,道:“你冷静点,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唐酥道:“我现在就去派出所报案,你快过来。”她说完,飞快地挂断了电话,飞奔着朝派出所跑去。
公司里,秦言结束了通话,皱起了眉。
已经一个月了,虽然搜寻的队伍还在继续,可是他比谁都清楚,找到唐小果的希望有多渺茫。他甚至去问过专家,对那天的水流和暗礁做了统计评估,所有的结果都在告诉他,唐小果恐怕无法生还了。在他心里,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那便是,唐小果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可是,为了稳住唐酥,为了安慰她,他不得不陪着她假装还充满希望,假装唐小果还活着。他知道她精神状况不好,可是他也快压抑到极点了。她无法从唐小果的阴影里走出来,他便永远无法解脱。
他感到很疲惫。
将会议交给了总经理,秦言驱车赶往派出所找唐酥。
秦言抵达派出所的时候,唐酥正坐在派出所门口。
马路上,黑色的轿车停下来,秦言从车上下来,站在唐酥的面前。她红着眼睛抬头看他,抿紧了唇,委屈得眼泪往下掉。
秦言蹲下身,抹去她脸上的泪痕,道:“怎么了?”
唐酥难过地扑进秦言的怀里,搂住他的脖子,哭道:“他们说,是打错了,可是,那明明就是唐小果的声音……秦言,你带我去找唐小果好不好?”
【3】
唐酥带着那个陌生的电话号码冲到了派出所,派出所的人拨通了那个电话号码,原来,唐酥的电话号码被拉入了黑名单。在面对警方的盘问时,对方操着一口方言,不耐烦地道:“娃娃皮实不听话,挨几顿打就哭爹喊娘,他要给他娘打电话告状,谁知道打错了。谁说这是她的娃,这是俺的娃,想要娃,自己生一个。”
说完,对方就不耐烦地挂断了电话。
派出所的人认为这是一个误会,唐酥仅凭一个电话号码和一个声音就断定电话那端的是自己的孩子,这让警方无法立案,更无法调查。
唐酥从派出所里出来,坐在门口不肯离开。她给对方打电话,可是对方将她的电话号码拉入了黑名单,她无法打通。她的确没有证据证明电话那端的人是唐小果,可是,她就是肯定,那个人是唐小果。
秦言抱着唐酥,无奈又疲惫地叹一口气,低声道:“唐酥,这道坎,咱们跳过去好不好?我们面对现实吧,唐小果找不到了。”
唐酥松开秦言,道:“可是,他还活着,他给我打来了电话,他就是唐小果。”
唐酥的直觉,秦言无法理解,他以为,这是她的偏执。
他痛苦地咬牙,垂眸看着地面,这一个月来,压在他心中的痛苦开始翻涌。这些日子以来,他要照顾唐酥的情绪,又要照顾公司,还要时刻面对唐小果消失不见的事实。那些压在他心里的痛苦和压力无处宣泄,他连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他并不是说要唐酥忘记唐小果,只是,人应该朝前看,他不想停留在原地,因为原地是失去的痛苦。
“唐酥,我很累,我也很痛苦。这些日子以来,受煎熬的不止你一个,还有我。我知道你爱唐小果,可是我也爱他。没能保护好你们,我很自责,也很痛苦,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到什么时候。我只想快点往前走,我怕再留在原地,我就要撑不下去了。这道坎,我们迈过去好不好?我们往前走,好不好?”秦言半跪在唐酥的面前,颓然地低着头,用低哑的声音痛苦地道。
唐酥怔怔地看着秦言,看着他痛苦的模样,她抬手,抬起他低垂着的脑袋。他红着眼睛,脸上是淌过的泪痕,他黑色的眼眸不复昔日的光彩,现实将那个骄傲的男人折磨得颓废不已,那一刻,她才意识到,她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唐小果的身上,却忘记了他。
他就在她的身边,他承受了那样多的压力和痛苦,可是她毫无察觉。
她愧疚又心疼地红了眼睛,抱住他,眼泪掉下来,道:“好,我们迈过去。”
从派出所回来,秦言将唐酥送回公寓。站在公寓的门口,秦言不放心地看着唐酥,道:“你一个人在家里没事吧?”
唐酥笑起来,道:“放心,我没事,晚上等你回来吃饭。”
“嗯。”秦言俯身,亲吻她的额头,低声道,“等我回来。”说完,他转身离开。
唐酥含笑站在门口,望着秦言消失的背影,嘴角的笑慢慢地消失不见。他飞快地转身回屋,打开电脑,上网,找人,帮她查那个陌生的电话号码的通话账单和身份信息。
对方的电话号码的归属地显示的是S城,可是,在通话的时候,她听得出对方的口音不是S城的,也就是说,对方办理电话号码的时候用的身份证很有可能是假的。她又查看了对方的通话记录,和其联系频繁的电话号码,没有一个与她的电话号码接近,就算是打错了,也不可能打到她的手机上来。即便真的是打错了,可是她比谁都确定,那就是唐小果的声音。
秦言说,她应该迈过这道坎,朝前看。可是,她迈不过去,也不想迈过去,找不到唐小果,她不会放弃。
唐酥将对方通话最为频繁的几个电话号码的身份信息查到,而最近的一次,对方拨打的是一个B市安县的电话号码,安县是一个山区。
唐酥去网上找了B市安县的方言,确定对方的口音就是那里的,她记下那些电话号码,起身下楼,去买了一张电话卡,将对方近期的一个通话号码拨过去,用对方的方言,笑着道:“陈大哥啊,你上次要的那批木头还要不要了?你什么时候过来拖呀?”
对方被问得莫名其妙,道:“你打错了,我没有要过你的木头啊。”
唐酥道:“怎么可能打错了呢,你留的就是这个电话号码嘛。你就说,你是不是花园镇的那个陈大哥?”
对方不耐烦地道:“错了,错了,花园镇离这边远着呢,我这边是安县。”说完,他就挂断了电话。
结束了通话,唐酥这才松了一口气,她确定对方就是在安县,就算不是在安县,那也是安县的人。
梳理好这些信息,唐酥当晚就订了火车票。她要去安县看看,哪怕到最后告诉她是她搞错了,她也不后悔。
火车是晚上八点钟出发,唐酥给秦言留了字条便离开了。火车站里,她坐在候车室里耐心地等候着,而与此同时,公寓里,下班回来的叶琳发现桌子上的字条,这才知道,她竟然跑到安县去找孩子了。
就因为一个打错了的电话,唐酥竟只身一人跑到安县去了。
“疯了,唐酥疯了。”叶琳急得团团转,立即给秦言打电话,说为了找唐小果,唐酥就快要疯了。
叶琳和秦言都以为,这一切都是唐酥的错觉,他们甚至将她的这种感觉当作臆想,她太过想念唐小果,才会将别的孩子的声音当作是唐小果的。就连警方也证实,对方是打错了电话,可是她不顾一切地要跑去安县。
秦言接到叶琳的电话,立即赶往火车站。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白天在派出所门口才答应过他的唐酥擅自做主要跑到安县去。她说她要迈过去,她说她要朝前看,都是骗他的,她根本就没有放弃唐小果。
秦言赶到火车站的时候,火车已经出发了,秦言站在人来人往的车站前,望着已经出发的车次信息,头疼地扶住了额头。
他脑子里全是唐酥,他担心她的精神状况,担心她的人身安危。早知道如此,他就该顺着她的意,她要查什么,他都满足她,他去帮她查,可是现在,她亲自跑到安县去了。
秦言转身,飞快地离开火车站,开着车,直奔安县。
【4】
安县,破旧的四合院里,浑身脏兮兮的唐小果被铁链锁住了脖子蹲在地上。那日悬崖上他昏死之后便失去了知觉。坠入海里后,他被海浪卷到了远方,被一对打鱼的夫妇救了起来。
渔夫两口子倒是好人,就是他们那终日在外面游手好闲的儿子不是好人。他见唐小果长得漂亮,又是个男娃娃,于是起了歹念,趁渔夫两口子不注意,将唐小果带走,转手给卖了。
唐小果的身价从两万一路直飙,被卖到安县的时候已经从两万飙到五万了。
唐小果几次想逃走,都被抓了回来。被抓回来后,他便遭受一顿暴打,这一次,他趁那个逼他喊爸爸的男人上厕所,拿了那人的手机拨通了唐酥的电话。可是,他才喊了一句,就被对方发现,夺走了手机。然后,那人又将他暴打一顿,把他锁在了院子里。
屋子里,一家四口人吃着饭。瞅着院子里的唐小果,老汉抽着烟,不安地道:“我怎么觉得这小娃娃是被人拐来的啊,你有没有问清楚,真的是他爹娘不要他了?”
男人不耐烦地道:“甭管他是怎么来的,我花了五万块钱将他买回来了,他就必须是我陈家的儿子。”说完,他抓起馒头走出来。
来到院子里,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唐小果,道,“臭小子,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唐小果抬头看着他,这样的话,从唐小果来这里的那一天起,他就不断地问,并非是唐小果不记得自己的名字,而是他要逼着唐小果服软,逼着唐小果承认自己叫陈大鹏,而不是叫唐小果。
采用这种自欺欺人的逼问方式,他是要唐小果忘掉自己的身份、忘掉自己的姓,踏踏实实地留在这里,做他的陈大鹏。
唐小果盯着陈大海,道:“不管我是怎么来的,不管我是被拐的,还是被卖的,买卖儿童就是犯法。根据我国刑法,买卖儿童应当被处以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陈大海笑起来,蹲下身,道:“你小子,还懂法?你多大的小屁孩,你也懂法?”
唐小果道:“我不仅懂法,我的记性还很好。虽然我才四岁,可是我会永远记得我爸爸叫秦言,我妈妈叫唐酥,就算你将我抚养长大,我也不会忘记自己的父母。待我长大了,待我有了能力,我会亲自将你们送上法庭,告你们买卖儿童。”
陈大海愣了愣,明显被他的这些话给唬住了,一个小毛孩子,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让人感觉心里发毛,这小娃娃怎么跟别的娃娃不一样呢?
别家的娃娃给点吃的哄一哄,哭上几天,也就适应了,也就听话了,可是,这个娃娃,不哭也不闹,一双漂亮的眼睛水灵灵的,盯着人打着主意,稍不留神,他就跟一只小狐狸一样逃跑了。
这娃娃精得很,聪明得就快要成精了。
这样一个聪明又可爱的小娃娃,陈大海对他又爱又恨,爱他的聪明伶俐,又恨他太过聪明。他要是真的是他们陈家的娃娃,该有多好。
陈大海买到唐小果就跟捡到一块宝一样,就是别人再花十万块钱来他这里买,他也不愿意卖。
“好,你只管犟,我看你能跟我犟到什么时候。你一天不听话,就一天甭想吃饭。你就给我踏踏实实地在这院子里待着。我花了五万块把你买回来的,就算是给我看门,你也要给我看一辈子的门。你生是我们陈家的娃,死是我们陈家的鬼。”说完,他气呼呼地站起身来,拽着馒头又回屋里去了。
唐小果扭头看屋子里正围观的三个人,那三人瞧他看过来,慌忙缩回了脑袋。等陈大海气冲冲地开门进去,媳妇凑过来,道:“要不,咱们还是将娃儿送到派出所去吧,我早就听说了,买娃儿是犯法的,你看看那娃儿说的,怪吓人的。”
陈大海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地道:“你一个大老娘们被一个四岁的娃娃吓破胆,你能有点出息不?他就是再犟,他能犟得过我?别管他以前是谁,到了我这里,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他也得听我的。”
老汉不安地瞅着院子里的唐小果,摇着头起身道:“作孽哦,作孽哦,这是要遭报应的哦。”
陈大海结婚多年,媳妇却一直没能怀上孩子,他也想要一个孩子,这才动了买个儿子回来的念头。可是陈家一家人都是老实人,父亲不敢干,媳妇怕出事,母亲天天抹泪,唉声叹气说这是造孽。陈大海坐在屋子里,看着院子里的唐小果,心里又爱又恨。
他越是这样看着唐小果,就越是舍不得。
这娃娃生得太漂亮了,脑瓜子也很好使,他长这么大,没见过这样聪明漂亮的娃娃。他太喜欢唐小果了,就是绑,他也想把唐小果留下来给他做儿子,给他陈家传宗接代。
他甚至想,他老陈家好几代就没有生出个读书厉害的娃来,这娃娃肯定是读书的料,日后若是能考上一个好大学,给他们陈家光宗耀祖,那该有多好。
可问题是,这个娃娃说,等他长大了,他就将他们告上法庭,告他们买卖儿童。
陈大海心里烦,这娃娃不仅聪明,懂的东西还多,他是真的怕这娃娃将来长大了反咬他们一口,那他们岂不是养了一只白眼狼?
陈大海心烦地盯着唐小果,最后烦躁地转身离开,不去看他。
院子里,唐小果仰头望着树上发出的绿芽,因为已经回春,天气暖和得很,风吹在人的脸上格外舒服。他仰头望着树梢,一遍一遍地在心里默写着自己的名字。从前他老是同唐酥开玩笑,这世上拐卖儿童的事情那么多,他妈就从来不担心他会被人拐跑。
现在,一语成谶,他真的被人拐跑了。
从前他光顾着背那些跟拐卖儿童有关的刑法了,却忘记和唐酥练习,要是他真的被拐跑了,他该怎么办,妈妈该怎么办。
她会来救他吗?
唐小果想。
【5】
四合院门口,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伸了进来,用好奇的目光望着唐小果。趁着四下无人,她飞快地跑了进来,圆滚滚的小身体在院子里警惕地蹲下来,然后,滚了几下,吃力地滚到他的附近,再警惕地环顾四周,猫着腰,继续滚,滚到他的面前来。
唐小果瞪大了眼睛,跟看耍猴一样看着她。她跟个糯米团子一样,滚到了他的面前。滚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浑身脏得跟炭一样了。
“你干吗?”唐小果跟看傻子一样地瞪着她,问。
她气喘吁吁地喘着气,警惕地蹲在他身后做掩护,道:“我住在隔壁,妈妈说,你是被坏人拐来的,我是来救你的。”
唐小果道:“那你打算怎么救我?”
她得意地笑起来,漂亮的眼睛弯成了新月,得意地举起手里的铁丝,道:“帮你把锁撬开。”
唐小果有点无语地看着她手里的铁丝,嘴角一抽,问:“用这个?”
她瞧着他满脸不屑的表情,仿佛自己的聪明才智受到了侮辱一样,她立即站起身来,拍着胸脯道:“你别小看这根铁丝,我用它可是撬开过不少门的。我们行走江湖的,最在乎的就是口碑,我说能给你撬开,就能给你撬开。”
说完,她飞快地蹲下身来,把铁丝捅进了锁眼里,然后一拧,停下来。
唐小果不解地看着她,问:“怎么了?”
她满头大汗,憋红了脸,讪讪地收手,小心地看着唐小果,后退一步,结结巴巴地道:“铁丝……断在里面了……”
唐小果漂亮的小脸顿时黑了,她见他脸色变了,立即爬起来,道:“我再去想别的办法,你等我,等我。”说完,噔噔噔,她一溜烟地跑开了。
唐小果无语地看着她跑远的身影,她看起来同他一般大,没头没脑的,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一套跑江湖的调调,开口闭口就是“我们行走江湖的”,就连进来,她也不走寻常路,不好好走进来,学着电视剧里一个滚、两个滚地滚到他的面前来。
晚上六点多,院子里灯火通明,那位跑江湖的小朋友又一个滚、两个滚地滚到了唐小果的面前。这一次,她从书包里掏出了一把杀猪刀,满脸泥巴,气喘吁吁地举起杀猪刀,望着唐小果,道:“这个可以吗?”
唐小果有些出神地望着她,呆呆地问:“你是傻子吗?”
如果不是傻子,怎么可能有人放着正常的路不走,非得滚到他的面前来?
她倒是认真地想了想,摇头,道:“不是,我很聪明。”
唐小果嘴角一抽,接过她的杀猪刀,腹诽道:“我看你就是傻子。”
还没等唐小果动手砍铁链,隔壁院子里传来男人气急败坏的叫声:“顾家的人呢?都给我滚出来!你们家那个小浑蛋呢?她又到我摊子上偷东西了。”
隔壁屋子里有男人焦急的声音传来,问:“怎么了?那臭丫头又怎么了?”
“她把我的杀猪刀偷走了,她偷一根猪排什么的也就算了,她偷我的杀猪刀是要做什么?刀丢了是小事,她要是伤着了自己,算谁的?”卖猪肉的男人气急败坏地叫道。
唐小果听着隔壁的骂声,这才明白过来,他们口中的那个小浑蛋,是指她吧。
他扭头看她,她蹲在他面前,撑着下巴眨巴着眼睛望着他,道:“别看我,我不是小浑蛋,我是小仙女。”
还没等她说完,大门外,五大三粗的“猪肉男”冲进来,瞧见蹲在唐小果面前的她,拎起她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叫:“找到了,小浑蛋在这里。”
唐小果失神地望着门外被拖走的她,有些没能缓过神来,愣了愣,接着听见隔壁院子里传来的女孩子嗷嗷的哭声。她跟被点燃的爆竹一样,哭得惊天动地、撒泼打滚,一边哭,一边叫:“顾家然你敢打我,我要告诉我妈妈,呜呜呜,嗷——”
撒泼一样的哭闹声,接着是凳子被踢翻的声音,接着是那个叫顾家然的男人小心翼翼地赔礼求饶的声音,跟演大戏一样,热闹极了。唐小果单是隔着那堵墙,也能想象隔壁是怎样的鸡飞狗跳。
唐小果听着听着,忍不住笑出了声。
夜风中,唐小果抬头看天空,火红的灯笼之上,明月高悬,月光轻柔地落在他的身上,眷顾着他。
与此同时,开往安县的火车上,火车穿过幽深的隧道,在轰鸣的声音中驶出隧道,唐酥低头看着手机,恢复信号之后的手机里跳出没能接到的电话来,都是来自秦言。
唐酥拨通了秦言的电话,电话接通的一瞬间,秦言一声大喝,怒道:“唐酥,你疯了吗?”
因为一个声音,因为一个打错了的电话,她疯了一样地从S城赶往安县,赶往那个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小镇。这种概率几乎为0.01的事情,她却要亲自过去确认,她是疯了吧。为了唐小果,她就快要疯了。
唐酥握着手机,沉默几秒钟后,低声道:“对不起,秦言。”
如果他们问她,她是从何而来的证据,确定那个人就是唐小果,她无法回答。她没有证据证明那个人就是唐小果,可是她心里的直觉告诉她,如果不去,她会后悔一辈子。
她宁可白跑一趟,宁可像个疯子一样抓住那个虚幻的声音,她也要去,也要去找唐小果。
电话那端,秦言深吸一口气,极力地隐忍着,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道:“唐酥,你要去哪里,我陪你去,出了火车站等着我,你要去哪里找,我陪你找。”
唐酥诧异地问:“你在哪里?”
秦言道:“我在去往安县的路上,走高速公路,明日中午能到,你等我。”
唐酥的心像是被什么揉了一下,有点疼,有点酸,可是那样的酸痛不是因为难过,她心底涌起的,是对秦言无尽的眷恋与爱意,心疼得眼泪掉了下来。
她爱了他那么多年,他从未说过一句“我爱你”,可是她比谁都清楚,他纵容她,他宠溺她,他护着她,毫无原则,没有底线。
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个男人,一直将她捧在掌心里,她一辈子从未被人疼爱过,一辈子颠沛流离,只有在他的面前,她能够像一个孩子,被宠得无法无天。
她所有的骄宠,都是他给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