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第二部 致雷莫斯伯爵的献词》

第一百零一章《第二部 致雷莫斯伯爵的献词》

第四十五章了不起的桑丘·潘沙进岛上任以及他如何开始理政

哦!你轮番照看着东西两个半球,你是人间的明灯、天庭的眼睛,细颈水壶因你缓缓摇晃,有的地方称你廷布瑞奥,有的地方叫你福玻斯,你在一处射箭,在另一处看病,你孕育了诗歌,创造了音乐!你总是升起,一些人见你落下,另一些人看你在中天!我说的是你,哦,太阳!没有你的照临,人类就无法繁衍。我求你给我恩典,把我头脑里的阴霾驱散,使我思路清晰、面面俱到,去叙述伟大桑丘·潘沙的政绩。失去了你,我就无精打采、垂头丧气、头脑昏聩。

且说桑丘带着他的大队随从到了一个有千把人口的小镇,那是公爵最好的一块领地。人家告诉他,这海岛的名字叫扒拉塌日轧。大概是因为这镇子叫扒拉塌日奥,也可能是因为总督职位是随便扒拉给他的。镇子四周有城墙,桑丘一到城门口,就见镇公所的全体官员都出来迎接。这时候镇里一片钟声,老百姓个个都显得兴高采烈。大家热热闹闹把他引进大教堂向上帝谢恩,然后又举行了装模作样的仪式,把镇里的钥匙交到他手中,一致推举他当扒拉塌日轧岛子的终身总督。

新总督的服饰、胡子,还有他那矮胖的身体都让人们觉得稀奇。不知道个中奥妙的自不用说,连许许多多明白底细的人也一样。最后他们把桑丘请出教堂,领他去议事大厅,请他在长官椅子上就座。公爵的管家对他说:

“总督先生,按照本岛的古老习俗,凡是初次来这个著名岛子掌权的人,必须回答人们给他提出的一个问题;通常总是很复杂很困难的。老百姓听了他的答复,就可以摸摸底,弄清他的才情如何,然后才能知道他的到来究竟是喜是忧。”

管家说这番话的时候,桑丘一直眼睁睁地盯着椅子对面墙上的一长串大字。他不识字,就问人家那墙上是些什么画儿,得到的回答是:

“先生,那些字记载的是大人您来岛就任的日期。铭文说:某年某月某日,堂桑丘·潘沙先生抵本岛就任。祝愿官运长久。”

“这是管谁叫堂桑丘·潘沙?”桑丘问。

“管大人您呀!”管家回答,“除了坐在那张椅子上的,并没有别的潘沙进岛。”

“那好,听着,老兄,”桑丘接着说,“我不是什么堂,我们祖祖辈辈也没用过这种称呼。我的名字干脆利索,就叫桑丘·潘沙。我父亲叫桑丘,我祖父叫桑丘,潘沙一家就这样一脉相传,用不着捎带什么堂呀堂娜的。我琢磨着,这岛子上的堂们准比石头还多。不过总算到头了,上帝明白我要说什么。就算我只当四天总督吧,那我也得把这些堂都铲光。不然,密密麻麻一大片,真的比蚊子还讨厌呢!管家先生快说你的问题吧,我想法答好就是了,管他老百姓喜呀忧的。”

正说着,议事厅里进来两个男子,一个农夫打扮,另一个是裁缝,手里还拿着剪刀。裁缝说:

“总督先生,我和这个庄稼人来找大人,为的是这么回事:这位老哥昨天到我店里去——对了,请在场诸位原谅,托上帝的福,我是上头核准的裁缝——他递到我手里一块料子问:‘先生,这块料子够给我做一个尖顶帽子吗?’我呢,估摸了一下料子的大小,说行。我猜,而且猜对了,他准是猜我想昧掉他一些料子。这人心眼儿太多,而且还看不起我们裁缝。他又叫我好好看看,能不能做两顶。我看透了他的心思,就说行。他呢,抓住他原先的坏主意不放,一顶一顶往上加,我也一句一句地说行,最后成了五顶帽子。这不,他刚才来取活了,我都交给了他。可他不愿意付工钱,反倒想讹我的钱,要么就把料子退还。”

“是这么回事吗,老哥?”桑丘问;

“是的,先生。”那人回答,“不过大人您叫他把我定做的五个帽子拿出来看看。”

“这好办。”裁缝麻利地答应。

说着就把揣在外套里的手伸出来,只见五顶帽子分别套在五个手指头上。他说:

“这位老哥叫我做的五顶帽子全在这儿。天地良心,上帝明鉴,那块料子没剩下一点。不信,就叫行会总监来查我的活。”

见那一大堆帽子和这场新奇的官司,所有在场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桑丘低头想了想说:

“我看判这件官司花不了多少时间,按正经人的见识当下就能说清。我这就宣判:裁缝丢工钱,庄稼汉损料子,帽子送给监狱里的犯人。完了。”

上回牧主钱袋的判决[1]使大家啧啧称赞,可这次只听见一阵哄堂大笑。当然最后还是总督说了算。接着又有两个老汉走过来,其中一个拄着一根竿子。那个没拄竿子的先开了口:

“大人,前几天我借给这位老哥十个纯金埃斯库多,真是一片诚心为他好。当时说定了,我一要他就得还。好些天过去了,我也没去讨债,怕的是他还不起反而更为难。我借他钱的时候,他手头就够紧巴的。后来我觉得他根本没有还债的意思,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催他。可他,不光不还,还打算赖账,说什么我从来没借给他十个埃斯库多;即便是借过,他也早还了。我又找不到个证人,借钱的时候没有,还钱就更不用说了,因为根本就没这回事嘛!求大人您命他发个誓。要是他发誓说钱确实还了,那我今世来世就都不再追究。”

“拄拐杖的老叔,你有什么要说的吗?”桑丘问。

老汉接茬说:

“大人,我承认借过他的钱。请老爷垂下您的权杖。是他说只要发誓就行,那我就要发誓说,千真万确,钱都如数还清了。”

总督垂下权杖。拿拐棍的老汉嫌那竿子碍事,就在发誓的时候把它交给另一个老汉。然后,他把手放在权杖的十字上,说他确实借过十个埃斯库多,对方一再索要也不假,不过他早已亲手交还,可是对方当时漫不经心,过后就时不时地逼债。大总督听完,又问债主有什么要对被告说的。那人答道,债户说的想必是实情;他一向认为对方是个好人,又笃信耶稣;准是他自己忘了什么时候怎么还的钱,从今往后不打算再讨债了。于是债户接过他的拐杖,低头走出了议事厅。桑丘见那人说走就走了,又看原告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便把头垂到胸前,举起右手食指摁住眉间的鼻梁,若有所思地待了一小会儿,然后抬起头来,见拄拐杖的老汉走远了,便命人叫他回来。桑丘看那人被带回来了,就对他说:

“老叔,请把拐杖给我用一用。”

“很乐意从命。”老汉回答,“大人,您拿走吧。”

说着就把拐杖递到他手里。桑丘接过来,转身交给另一个老汉,并对他说:

“上帝与你同在,钱已经还给你了。”

“还我了,大人?”老汉问,“这么根棍子能值十个金埃斯库多?”

“对了。”总督回答,“除非我是世上最大的傻瓜。瞧着吧,我这本事管整整一个国家也够用了!”

他吩咐当着大伙儿的面把那根竿子剖开。打开一看,从空心里取出十个金埃斯库多。人们都惊呆了,觉得他们的总督简直是所罗门转世。有人问桑丘怎么想到那里面藏着十个埃斯库多。他说,他看到那老汉发誓之前把竿子交给对手,然后就信誓旦旦地说他确确实实还了钱,发完誓又把棍子要回去;他突然灵机一动,心想欠的债说不定就在里面。由此可见,当官的也没准很蠢,可上帝时不时会帮他出主意。他听村里的神父讲过一件差不多的事,还记得清清楚楚。他这人,脑子里一记住就忘不了的事太多,不然的话,整个岛子再也找不到比他记性更好的人。就这样,一个老汉讨回了债,另一个老汉丢尽了人,各自走开不提。所有的旁观者都佩服极了。那个负责记录桑丘言行举止的角色反而一时没了主意,不知道究竟是把他当傻瓜还是聪明人来描述。

一场官司刚完,议事厅里又闯进一个女人。她紧紧抓住一个阔牧主打扮的男子,扯着嗓子直喊:

“给我做主呀,总督大人,给我做主!要是在世上找不到做主的人,我就跑到天上去找。总督,您可是我的青天大人!这个浑蛋在野地里逮住了我,随便就糟蹋了我的身子,好像那不过是一块脏兮兮的破布。我真是倒了血霉了!我小心把守了整整二十三年的宝物,他一眨眼就给我祸害了!摩尔人也好,基督徒也好,本地人也好,外乡人也好,我都没叫他们碰过。我的心一向比软木树还硬,我一直拼命护着自己的囫囵身子,就像掉进火堆的蝎虎子,钻进蒺藜的癞蛤蟆。可这小子一来,空着两手,就把我给揉搓了。”

“别忙,咱们且看看这位风流冤家是不是两手空空!”桑丘说。

他转向男子,问他对于女人的控告有什么话说没有。那人慌里慌张地答道:

“各位老爷,我不过是个穷养猪的。今天早上我卖完猪正打算出城——我卖了四口猪(恕我直呼其名),缴了税还赔出好多克扣,连本钱都没捞回——我回村的时候,路上碰见了这位大嫂。鬼使神差地我们俩就睡了一觉。我给了她不少钱,可她不知足,一把抓住我不放,一直把我拖到公堂上,她说我强奸了她,纯粹是胡说,我敢发誓,现在就发誓。事情就是这样,不带差一点的。”

于是总督问他身上带着银钱没有,他说有二十几个杜卡多,装在一只皮口袋里。总督叫他掏出来,当场交给告状的女人。那人战战兢兢地照办了。女人接过钱,不停地对大伙儿鞠躬,求上帝保佑总督大人健康长寿,他老人家真是太照顾遭罪的孤儿弱女了;然后两手紧紧攥住钱包,离开议事厅,事先还特别看了看里面装的究竟是不是银钱。那女人往外走的工夫,养猪人的两只眼和一颗心始终没离开他的钱袋,泪水不禁涌了出来。桑丘对他说:

“好兄弟,追上那个女人,夺过钱包,管她愿意不愿意;然后带她来见我。”

听这话的人既不聋也不傻,当下闪电似的一个箭步蹿出去,照吩咐去办了。其他人大气不喘,静待官司的结局。不一会儿男女双双返回,而且跟头一次一样,紧紧扭成一团。女人的裙子高高掀起,怀里揣着钱包,那男的使劲儿要夺,可就是不行。那女的紧抱钱包不放,还不停地大喊大叫:

“上帝给我做主!大伙儿给我做主!您瞧呀,总督大人,这强盗没羞没臊、胆大包天,就在镇里当街上抢夺您判给我的钱包!”

“他抢走了吗?”总督问。

“叫他抢走?”女人回答,“他就是要了我的命,也甭想抢走钱包!把我当成乖丫头了?就是一群猫扑到我脸上也白搭,更甭说这个恶心的倒霉蛋了!钳子、榔头、凿子、铁锤也甭想从我指头缝儿里撬出一点东西,狮子大爪也不行!除非他有本事开肠破肚掏出我的心来!”

“还真是她说的那样,”那男人承认,“我一点劲儿也没有了,我认输!老实讲,我真没那么大力气夺过钱包,给她算了!”

总督对女人说:

“好样的良家大姐,把钱包递过来看看!”

她交出钱包,总督转身还给那男子,然后对强壮而未被强奸的女人说:

“我的大姐呀,你有那么大勇气和劲头争那个钱包,当初也该这样护你的身子,花一半力气就够了,只怕赫丘利也制伏不了你。找上帝保佑去吧,你这个该死的娘儿们!别再踏上这个岛子,方圆六莱瓜以内不许见到你,除非你想挨上两百鞭子。我说了,快走,你这个撒谎骗人、不要脸的贼娘儿们!”

女人吓坏了,只好垂头丧气地走开。总督对那男人说:

“我说好兄弟,上帝保佑你,快带着钱回村去吧。你要是不想再丢钱,从今往后可别心血来潮找什么人去睡觉。”

那人结结巴巴道过谢,也走了。周围的人见新总督明辨是非、判决公正,又一次佩服得五体投地。身边的史官把这一切都记录在案,还写信告诉了公爵;那边正急于想知道消息哩。

咱们先让好样的桑丘待在这儿,因为他主人又在催了;阿勒提西多拉一席弹唱,搅得他心神不定。

[1]此处是作者的疏忽,把后面的情节提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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