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第二部 致雷莫斯伯爵的献词》
桑丘辛苦为官一场的收尾和结局
“想叫世间万物固守原位纯粹是妄想。其实一切都在兜圈子,就是周而复始。春天过去是初夏,接着初夏是盛夏,盛夏后面跟着秋天,秋天后面跟着冬天,冬天过去春天又来了。时光就这么车轱辘似的没完没了地转悠。唯独人生奔向它的尽头,跑得比时光还快,而且一去不复返;只有进入无始无终的天国才能得到永生。”这段话是回民哲人西德·阿麦特说的。许多人未能沐浴信仰之光,仅靠天赋的智慧也同样领悟到人生无常、倏忽即逝,唯有来世悠悠无穷期。不过此处作者是有感而发,因为他见桑丘的官运如同过眼云烟,很快就收场、结束、消散了。
他就任后第七天夜里,人已经上了床。他饭不饱、酒不足,尽忙着审案子、拿主意、立规矩、订法令。他尽管又饿又恼,可还是眼皮耷拉、慢慢入睡了。突然,听到一阵钟声响起,人群嘈杂,似乎整个岛子都要沉没了。他噌地从床上坐起,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打算弄明白这大吵大闹的究竟是怎么回事。结果什么也没弄清楚,反而在原有的钟声、人声之上,又加进了无数鼓号齐鸣。他比先前更加惊恐万状,不知所措。他从床上跳下,见地面太潮,连忙趿拉起拖鞋,也来不及披上晨衣或者别的什么外套,径直朝屋门外跑去。他看到走廊里来了二十几个人,手里都举着明晃晃的火把和出鞘的长剑,还一路大喊大叫:“快抄家伙,快点,总督大人!快抄家伙,数不清的敌军来咱们岛上了!快拿出本事和勇气救救大伙儿,不然我们就完蛋了!”
一帮人就这样又嚎又吼、吵吵嚷嚷,一窝蜂拥了过来。桑丘耳闻目睹这一切,只是痴呆呆地站在那儿,像块木头。那伙儿人到了跟前,其中有个对他说:
“大人您倒是快去拿兵器呀!不然您自己要完蛋,这岛子也得完蛋。”
“我拿什么兵器?”桑丘问,“我会使什么兵器?会救什么人呀?这种事情还是交给我主人堂吉诃德去办吧,他三下两下就能办妥,天下太平。要说我,可真是作孽!我一点也不知道怎么对付这种火烧眉毛的事。”
“哎呀呀总督大人!”另一个说,“您还磨蹭什么呀?快挑好您的兵器!这不,我们都给您带来了,进攻的、防守的全有。快领我们去场上,当我们的将帅吧!理所当然,您是总督嘛!”
“那就劳驾给我披挂上吧!”桑丘回答。
他的话音刚落,那些人便把早就准备好的两块大圆盾搬了过来,也不等他穿上别的衣服,一前一后地给他扣在衬衫外面,胳膊就从事先挖好的空缺处伸出。然后他们再用绳子把两块盾牌捆紧,桑丘像是挤在两堵墙壁或者两层夹板之间,纺锤似的挺着,根本不能弯膝迈步。他们往他手里塞了一支长矛,他便紧紧握住,才总算站稳了。他们把他折腾成这样,还叫他走上前去鼓舞士气,领兵打仗;说什么他是明星、北斗、灯塔,准能带领他们逢凶化吉、诸事如意。
“真该死!可我怎么走路呀?”桑丘嚷嚷道,“这两块夹肉的板子碍我的事,我连磕膝盖都弯不过来!我看你们还是把我扛起来,放进一个门洞;横躺着也行,竖立着也行。我就用这根长枪和自己的身子在那儿守着。”
“还是您自个儿走吧,总督大人。”有人告诉他,“我看您是吓得走不动了,怪不着那板子。快呀,抬腿呀!时候不早了,敌人越来越多,喊声越来越大,局面越来越险了!”
那些人一个劲儿地又是催命又是挖苦,可怜的总督只好迈一步试试看,结果哐啷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他还以为自己跌成碎块了。他趴在那儿,像只被上下两块硬壳盖严扣紧的大乌龟,也像半扇夹在木板之间的大肥猪,还像一只倒扣在沙滩上的小木船。可那些恶作剧的家伙并没有因为他摔倒而有所怜悯,反而变本加厉,熄灭了火把,越发狂呼乱叫,喊杀声不绝,而且在可怜的桑丘身上踩来踩去,长剑不断在盾牌上乱砍。倒霉的总督要不是及早缩起脑袋,蜷作一团,只怕准会大吃苦头。他瑟缩在那狭窄的缝隙里,浑身冷汗热汗流个没完,心里一个劲儿祈求上帝快点救他脱险。人们在他身上跌跌撞撞,有一个干脆站在上面不下来,像是在瞭望塔指挥军队一样,大声喊着:
“咱们的人快过来,这边敌人攻得最猛!把好那个入口,那边的门快关紧!堵住那些楼梯!快把瓦火弹运过来,再往滚油锅里添上沥青和松脂!快用床垫堵住街口!”
凡是遭围城池在保卫战中所需的大小装备器械,那人一口气都给数全了。任人践踏的桑丘听得一清二楚,真是百般无奈,只好暗自祈祷:
“我主保佑,快叫这岛子失守吧!管它死活呢,只要别再遭这份罪就行了!”
大概是老天听到了他的祈求,冷不丁地突然有人大喊:
“胜利了,胜利了!敌人吃了败仗撤走了!嘿,我说总督大人,快起来吧!跟我们去庆贺打了胜仗!你英勇无敌,率众从敌人手里夺来这么多战利品,快给大家分发了吧!”
“请扶我起来!”散了架子的桑丘有气无力地说。
几个人上来搀扶,他一站稳就说:
“就算我打败了敌人,先把他钉在我脑门子上再说。我可不想分发什么敌人手里的战利品,我只想求求哪位朋友行行好——也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朋友——快给我一口酒喝!我都快干死了!再帮我擦擦汗,我浑身湿淋淋的!”
汗擦净了,酒拿来了,圆盾解开了。他又惊又吓又累,往床上一坐,就晕倒过去。恶作剧的人们见闹得太过分,心里多少有些抱愧。可是桑丘的晕厥引起的这阵不安很快就平息了,因为不一会儿他又苏醒过来。他问几点了,人家告诉他天快亮了。他没再说话,一声不吭地开始穿衣服,始终默默无语。所有的人都看着他,不明白他急忙穿衣裳想干什么。他最后穿好了衣服,因为浑身疼得没法快走,只能慢慢磨蹭着往马房去了。周围那群人一直跟在后面,见他走到灰驴身边,一把抱住,安详地亲吻了它的额头,眼含泪水对它说:
“靠近点,我的伙伴,我的朋友,你一直陪着我吃苦受难。跟你在一起,我只想着给你缝补鞍垫,填饱你的肚皮,别的什么也不操心,日子就这么一点点、一天天、一年年过去了,倒也挺自在。可后来我不怎么管你了,一心攀高枝,想成大事、露大脸,结果是心里塞满了上百的晦气、上千的烦恼和上万的窝囊。”
他一边自个儿嘟囔,一边给驴子捆好鞍子;旁人一言不发。把灰驴拾掇好了,他愁容满面地骑了上去,然后冲着管家、秘书、上菜小厮、佩德罗·热孝大夫和所有在场的人说道:
“各位先生,闪开道儿,还是让我像以前那样自由自在的好,还是让我去过以往的日子吧!眼下这分明是找死,可我还想接着活下去!我生来不是当总督的料,碰上敌人来攻打海岛城池什么的,我也没本事守卫。我拿手的活是刨地犁地,给葡萄藤剪枝压条,不是颁布法令、守卫疆界国土。圣彼得待在罗马最自在,就是说,各人干各人命里注定的行当最自在。我手里最好是攥一把镰刀,别拿什么总督的权杖。我只要冰镇菜汁管饱,不要浑蛋医生折腾得我受这份罪,简直快饿死了!我宁愿自由自在,夏天靠在橡树荫底下,冬天穿一件老羊皮袄;也不愿披一件贵重的自掉皮[1]大衣,躺在铺细布单子的床上,可得背上累人的官衔!愿上帝保佑诸位,请转告我的东家公爵大人,就说我光身子生下,光身子待着,不赔也不赚。我是说,我上任没带来一个子儿,下台也没带走一个子儿。别的海岛总督下台的时候,可跟我大不一样!闪开点,让我过去!我得快点去上些药膏:一晚上那么多敌人在我身上踩来踩去,我的肋条骨全都折了!”
“总督大人,这又是何必呢!”热孝大夫对他说,“我给您喝一种专治跌打损伤的汤汁,包您药到病除、强壮如初。至于饭食嘛,我发誓一定改进:凡是您喜欢的,敞开吃就是了。”
“太晚喽!”桑丘回答,“我不会改主意了,除非我变成土耳其人!这么糟践人,一次就够了!我向上帝发誓,别说这个官职我不要了,就是敲锣打鼓再送来一个,叫我不插翅膀飞上天去,我也不干喽!我们潘沙家的人,个个都这么倔头倔脑,说不就是不,错了也不回头,管他别人怎么说呢!我这只蚂蚁也算插翅在半空里飞了一阵,差点没叫燕子和别的小鸟给吃了!如今我就把这对翅膀丢在马房里,咱们还是脚踏实地在路上走吧!虽说我脚上蹬的不是镂花软皮靴,可自家做的麻绳鞋总还有几双。羊配羊,才像样,谁也甭想把腿伸到被窝外面。时候不早了,快让我过去!”
这时候管家说了话:
“总督大人,我们当然得让您走。说实在的,您这一走,我们心里很不是滋味。我们正指望您这样的人呢:脑袋灵,心又好。不过,按规矩,总督离职以前必须把公务交代清楚。您把在任这十天的事说完,就尽管放心走吧。上帝保佑您!”
“谁也甭想叫我做这件事,”桑丘回答,“除非是我东家公爵亲自指派的人。再说,我就要去见他了,可以当面现身说法。何况我两手空空离开这儿,你们都看见了。用不着别的证据,我就可以告诉他,我为官一场,比天使还强。”
“上帝明鉴,桑丘大人言之有理。”热孝大夫说,“依我看,咱们还是放他走吧。说不定公爵正急着想见他呢。”
大家都同意放他走,表示愿意送他一程,而且为旅途安逸便当着想,还要给他备齐所需之物。桑丘说他只想要一点喂灰驴的大麦和自己吃的半块干酪、半块面包,反正路程不远,不必置备太多太好的干粮。大伙儿都上来跟他拥抱告别,他也泪涟涟地拥抱了每个人,便径自走了。留下的人们颇为赞叹他的一番言语,十分钦佩他果断而明智的决心。
[1]自掉皮,桑丘想说“紫貂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