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第二部 致雷莫斯伯爵的献词
桑丘路上的遭遇,其他事情一看就知道
桑丘跟瑞科特相遇耽搁了行程,结果当天没能赶到公爵的城堡。还剩下半莱瓜路程的时候,天色便漆黑一团了。幸亏是夏天,所以他也不怎么在意,只是不得不离开大路,打算找个地方等着天亮。可是他运气不佳,该着倒霉,为了踅摸去处过夜,走到一片古旧的房屋中间,不料连人带驴掉进一个黑咕隆咚的深洞里。他摔下去的时候,没忘了祈求上帝保佑,心想这下怕是要落到地狱里去了。可是还算好,灰驴在三人多深的地方着地了,他这会儿才发现自己还骑在驴背上,没受一点伤。他屏住气浑身摸了一摸,看看是不是完好如初,还是哪块破了个窟窿眼儿。他知道自己不缺不损,平安无事,就一遍遍地感谢我主上帝的大慈大悲。他本来以为准是粉身碎骨了。他又伸出双手沿着洞壁摸索了一圈,看看是不是能想法自己出去,省得大声呼救了。可是到处都是光溜溜的,一点抓头也没有。这一下桑丘蒙了头,偏偏这时候又听见灰驴有气无力、可怜兮兮地哼叫。这不足为怪,它不是在无病呻吟;说实话,它确实够惨的。
“哎哟!”桑丘·潘沙不由得叹息起来,“活在这倒霉的世界上,步步都能碰上想不到的事情!昨天还坐在海岛总督的交椅上,随便支使手下人和一大群听差,哪里会知道今天就埋进深坑里,没有人帮忙,没有仆人和下属跑来拉一把!就算我的毛驴没有摔碎砸扁,我也没有愁得断了气,我们俩早晚也得在这儿饿死。我可指望不上我老爷堂吉诃德·德·拉曼却那份福气。他一直钻进那个中魔的蒙特西诺斯的洞里,人家把他伺候得比在家里还强,简直是上桌就吃,上床就睡。他在那儿还看见好多漂亮舒心的东西;可我在这儿,怕只能看见癞蛤蟆和长虫。我怎么这么倒霉啊!都怪我自己胡思乱想、疯疯癫癫,才落了这个下场!还不知什么时候老天开眼,人家才能在这儿找到我,刨出我那副光溜溜、白花花、干瘪瘪的骨头,旁边还有我宝贝灰驴的骨头。人家一看,就能认出我们;反正不少人都听说过,桑丘·潘沙从来不离开他的灰驴,他的灰驴也从来不离开桑丘·潘沙。我要再说一遍:我们真倒霉呀!我们真不走运!干吗不让我们死在家里,死在亲人当中?就算谁也救不了我们的命,可总算有人为我们伤心吧!咽气的时候总有人给我们合眼吧!我的好伙计、好朋友,你尽心服侍我一场,我就这么报答你呀!原谅我吧,你也想想办法求命运女神把咱俩从这倒霉地方救出去!我发誓给你头上戴一顶桂冠,把你打扮成得奖的诗人,还要给你双份草料。”
桑丘·潘沙就这么一个劲儿地哼哼唧唧,他的毛驴只是听着,也不答话;足以见得可怜的家伙当时是多么伤心和为难。就这样,整个夜晚都在凄惨的哀鸣和悲叹中度过。白天终于来临,桑丘透过灿烂的光华总算看清,无人救助,他们无论如何也逃不出这口枯井,于是他又一次哀叹号叫,盼望有人听到他的声音。可是四周空无一人,他纯粹是在对着荒野呼喊,看来只能认定自己是死人一个了。灰驴朝天躺在那里;桑丘·潘沙摆弄了半天才帮它四蹄着地,可它几乎没法站稳。幸好那只褡裢也随他落下;他从里面掏出一块面包喂驴,看它有滋有味地吃下。桑丘还对它说着话,仿佛那牲口通人性似的:
“面包塞进肚,再苦也不怵。”
这时候他看见深坑的壁上有个窟窿,只要弯腰缩脖就能容下一个人。桑丘·潘沙跑了过去,身躯伛偻钻了进去,发现里面很宽,而且向前延伸。他看得很清楚,因为从顶棚似的上部射进一缕阳光,照亮了整个通道。他见那通道一直伸展,越来越宽,末了连着一个更空阔的去处。他看仔细之后,又回到毛驴身边,捡起一块石头,动手抠窟窿周围的泥土。不一会儿,洞口就足够很方便地让毛驴通过了。这正是他的打算。他牵起缰绳,就从洞口往前走去,心想不定在哪儿会找到出路。走了一阵,不是漆黑一团,就是昏暗一片,所以始终提心吊胆。
“全能的上帝保佑我吧!”他心里念叨着,“在我这是遭险,在我主人堂吉诃德准是冒险喽。只有他才会把这地狱一样的深坑当成遍地鲜花的园子,当成嘎里亚那宫殿[1],指望从这黑洞洞的夹道走到一片开花的草地。可我这个倒霉蛋,没人给出主意,又吓破了胆儿,总觉得一迈步,脚下就会张开一个更深的窟窿,一口把我吞进去。晦气可别老缠着我呀!”
他就这样一路思前想后,觉得好像是走了半莱瓜多一点,总算看到了些许微光,显然外面天已大亮,阳光不知道从哪儿照进了洞里。他原先认定通往冥府的道路,看来是另有出口的。
说到这里,西德·阿麦特·贝嫩赫里撇下他,又回过头去讲堂吉诃德。决斗的日期临近,他正兴冲冲、急不可耐地等着教训污人清白的贼子,为遭到欺骗凌辱的堂娜罗德里格斯的女儿打抱不平。眼看第二天就要交手了,他头天早上打算出门去操练演习一番。他猛一夹脚,策动洛西南特飞奔起来,转眼就跑到一个深洞边上。他连忙紧紧勒住缰绳,差点没滚进去。他稳住坐骑,总算避免了坠落。他又凑近了一些,在马背上朝深处张望了一眼,这时候便听见里面有人大声呼叫。再仔细听了听,终于辨认清楚那人在喊叫些什么:
“上面有人吗?有没有基督徒听见我在喊叫?有没有好心的骑士可怜可怜一个活埋在这儿的孽障,一个丢了官的倒霉总督?”
堂吉诃德觉得这分明是桑丘·潘沙的声音,顿时惊讶得目瞪口呆。于是他扯着嗓子喊道:
“谁在下面?是谁在呼救?”
“还能有谁?还能有谁呼救?”那声音回答,“不就是遭罪的桑丘·潘沙吗?!自讨苦吃、活该倒霉,当了扒拉塌日轧海岛总督,前不久还是大名鼎鼎的骑士堂吉诃德·德·拉曼却的侍从呀!”
堂吉诃德听了这话,越发惊骇,更加莫名其妙,脑子里倏地闪过一个念头:桑丘·潘沙准是死了,变成冤魂在底下游荡。想到这里,他便说:
“我是个笃信基督的天主教徒,请听我诚心诚意地祝告你,务必告诉我你是谁。如若是冤魂不散,那就说明你想要我帮什么忙。我的职责就是庇护和救援阳世的困厄者,当然也包括救援和帮助那些身陷冥界不能自拔的受难者。”
“这么说,”底下又回答,“跟我讲话的一定是我的主人堂吉诃德·德·拉曼却,光凭声音就知道准不是别人。”
“我正是堂吉诃德。”堂吉诃德告诉他,“干我这一行的专门帮衬和救助受苦受难的人们,不管是死是活。快说出你是谁,真把我弄糊涂了!你要果真是我的侍从桑丘·潘沙,死了还没让魔鬼带走,那准是上帝慈悲,送你去炼狱了。咱们慈母般的神圣天主罗马教会可以安排各式各样的祈祷仪式超度你的阴魂。我一定舍出全部家产求教会办妥此事。所以请你赶快开口说明自己是谁。”
“我可以指天赌咒!”那声音说,“我还可以凭您敬重的圣婴起誓,堂吉诃德·德·拉曼却先生,我就是您的侍从桑丘·潘沙,我自打生下来还没死过一回,我只是扔下了官职。这中间的缘由和道理,我得找时间慢慢跟您细说。我昨晚掉进了这个深坑,跟我的灰驴倒在一起。它总不会撒谎吧?有它在这儿就是明证。”
这还不算,那毛驴像是听懂了桑丘的话,当即就大声吼叫起来,把个黑洞震得直颤。
“这个证据管用!”堂吉诃德说,“这一声吼就像我的亲儿子叫一样。我的好桑丘,你的声音我也听出来了。你稍等一会儿,我这就去公爵的城堡,离这儿不远。我带人来救你;你准是作了什么孽,才掉进这深坑的!”
“老爷您快去!”桑丘催他,“看在独一无二的上帝面上早点回来!我活埋在这儿真是受不了,都快吓死了!”
堂吉诃德撇下他,去城堡把桑丘·潘沙的遭遇告诉了公爵夫妇。两人当然是吓了一跳,不过马上就明白过来,知道那人是掉进了古已有之的地下通道里;可是他们不懂得,为什么他丢下官职,也不事先告知一下行期。末了他们吩咐一大帮人,带着粗细麻绳,费了不少力气,总算把灰驴和桑丘·潘沙从那个黑洞洞里拽到光天化日之下。一个学生见这情景说:
“但愿所有可恶的总督都像这个可怜虫一样,离任以后从深坑里爬出来,饿得半死,面无血色,而且我想,准也是身无分文。”
桑丘听了马上接茬:
“我说咒人的老弟,八天以前,人家派我去一个岛上当总督。这些日子里,我没吃过一顿饱饭,大夫们尽意儿地折磨我,仇人们打断了我的骨头;我没来得及受贿赂,也没领俸禄。照我这样,我看还不该落个这种下场吧?不过呢,人有打算,天降机缘;各人该怎样,上帝有本账;光景不一样,章程得跟上;谁也甭夸口不喝这方水;本想跑去找腌肉,哪知挂钩也没有。好了,上帝明白我的意思;我还有话呢,可我不说了。”
“别生气,桑丘,也别听了闲话就往心里去,那还有个头?你自己问心无愧就行了,管他别人说什么呢!想捆住说坏话的舌头,简直比给野地安上个门还难。要是总督离任的时候发了财,人家会说他是个贪官;一个子儿没有呢,又说他废物点心、窝囊。”
“我敢担保,”桑丘回答,“这回人家准说我是笨蛋,不说我是贪官。”
他们就这样一路说着话,身前身后一帮大人孩子跟着,回到了城堡。公爵和公爵夫人正站在回廊里迎候堂吉诃德和桑丘。可桑丘不想立即上去见公爵,他得先去马房安顿好灰驴,说它昨晚在一处客店里苦熬了一宿。事完了,他才上去拜见两位东家,跪在他们面前说:
“二位大人,在下不才,承蒙大人抬举,去您治下的扒拉塌日轧海岛当了总督。我是光身去,光身来,不赔也不赚。我为官的好坏,当时身边都有证人,由他们去评说。我撕掳了难题,判清了官司,一直饿得半死不活;这都要怪那个佩德罗·热孝大夫。他出生在踢耳踏飞拉,是海岛总督府医生。我们半夜受到敌军进攻,弄得措手不及。岛上的人说,多亏我劲儿足胆儿大,领着他们赶跑了敌人,打了胜仗,但愿他们说的是实话,上帝保佑他们长命百岁。一句话,这些日子,我掂量了一下肩上的担子,还有管公事的各种繁难,我觉得自己实在担当不起,我的骨架子扛不起这么大的分量,腰里也没别着像样的宝刀。所以,趁这份官职还没把我甩下来,不如我先把它甩一边去。昨天一早,我就离开了海岛;它还是老样子,街道呀,房子呀,屋顶呀,我去的时候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我不欠别人一个子儿,也没费心去捞什么油水。我本来打算定上几条好规矩,可到末了一条也没定。我怕没人照办,那定不定,有什么两样?我还得说,我出岛的时候,就有灰驴一个伴儿。我掉进一个深坑里,在里面往前走了好一阵,一直到今天早晨太阳出来了,才总算找到出口,可想出来并不那么便当。要不是老天把我主人堂吉诃德送到我跟前,只怕我得待到世界末日去了。这不,公爵和公爵夫人,二位大人手下的总督桑丘·潘沙又回来了。他当了十天总督,总算明白了一件事情:不必死乞白赖地去当什么总督,甭说管一个小岛,就是管全世界也没劲儿。事情就是这样,现在叫我亲亲二位的脚面,学着孩子们玩的时候说的话:你跳过来,我跳过去;我跳出了官职,再回过头去伺候我主人堂吉诃德。跟着他,虽说是担惊受怕的,可肚子总还吃得饱。只要能吃饱,我才不管它是胡萝卜还是石鸡。”
桑丘的一席长谈到此为止。堂吉诃德始终担心他又会蠢话连篇,结果见他还没怎么胡说呢,就完了,真是打心眼儿里感谢上帝。公爵拥抱了桑丘,说没想到这么快丢了官,他心里很是惋惜,不过他会想办法在他封地里为桑丘另找一个不费事又有实惠的差事。公爵夫人也拥抱了他,吩咐下人好好照看,因为看得出来,他狼狈不堪,情形很不美妙。
[1]嘎里亚那宫殿,指托莱多附近塔霍河边罗马时代留下的古迹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