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Volume.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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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格镇位于梅格里斯岛南侧,它傍山而筑,依海为邻,背靠嶙峋山壁,通往镇上的道路毗邻海岸,临介崖壁,曲折而窄小。杰罗背着英诺森从山的背面绕过,走进这座夜晚的小镇,沿岸海潮涌动,星点渔火随粼粼水波一起在夜中漂浮。
或许是因着大海气息的温存和安宁,让紧绷的神经暂时休了眠,一直等到杰罗抵达了目的地,踏上崎岖石头垒起的台阶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背上的青年似乎陷入了昏睡。
“昏睡中也不太安稳的样子……是伤口恶化的疼痛带给他噩梦了么?”
他小心翼翼地侧转回头,英诺森半张脸都埋在他背上,额发湿腻腻的,在他视线所及的侧脸上,紧贴着皮肤蒙上了层细细密密的湿汗。左手松松绕过杰罗的脖颈耷拉着,右手却垂在他自己身侧,手指抠紧了攥着衣角不放,用劲之大,手背上青筋浮起。
杰罗不由地手臂收紧了些,将背上的人托起得更稳妥,腾出手来敲门。
大半夜被吵醒,斯凡特的脸色很难看,杰罗站在门旁朝他挤出个笑脸,斯凡特回给他个硬邦邦的假笑,然而这一笑在瞥及他背上之人时瞬间消失,脸色唰地下黑了一层。
这一折腾便直接折腾到了黎明前。
云层未散,曙光微漏,giotto把准备好的绷带递给斯凡特,总算经过层层处理后熬到了最后一步的包扎。斯凡特接过杰罗递来的湿毛巾,却只抬手一抹细汗,直接丢给一旁的giotto,“去,帮他擦擦汗,要是让他再得个感冒之类,我就屠了你这个损友。”
giotto嘴角一抽,朝斯凡特随手一指的方向看去……
杰罗偏了偏头,巧合般地躲开giotto的视线,故作茫然。
giotto:“……”
杰罗噔噔噔立刻转身返回去,狗腿地又弄了条湿毛巾来,清凉的触感来得猝不及防,正低着头整理药品和工具的斯凡特一怔,即使不掀起眼皮来,也能感受到男人充满宠溺的温柔眼神。
抬手搭上贴在面颊的毛巾,指尖不经意地和男人尚未撤走的手指相触。
“谢谢,”他闭上眼,清了清嗓,道:“这里没事了,你去睡一会儿好了。”
杰罗受宠若惊,喜不自胜的惊讶表情完全泄露了出来:“不,不用……”
他的话尚未说完,斯凡特已经背起药箱起身,一把拽走他的同时打断了他拒绝的话,“这里的话,giotto一个人就应付得过来,你瞎凑什么热闹,别碍事,赶紧滚去补眠吧你。”
giotto眼看两人大刺刺从他卧房撤离,压低了嗓音恶狠狠道:“你们两个给我等着……”可此时被威胁的两人早已经远去,房间里一下子因骤然的空旷而寂静下来。
黎明前夜的海风温柔地拂开阻挡的窗帘,从微开的窗口吹进来,在每次的一呼一吸间,似乎都能闻到股淡淡的咸湿味。而占去了他床铺的褐发青年则始终昏昏沉沉地沉睡着。斯凡特在缝针时给他打了麻醉,也能助他尽量的安眠,恐怕会睡上个好一会儿。
这个人其实一点儿也不像位公爵。
褪去了贵族专享的阿比,优雅的燕尾里衬,只穿了件简单衬衣,为了挥发汗水而敞开领口,露出瘦削锁骨的这个人,看起来分明就只是个会在街巷中任意穿梭、喜好涂涂画画、随处可见的普通人。而且当他闭合着双眼,眉头因神经的沉眠和放松而抚平的时候,模样远远比他清醒地、作风果断利落地处理周遭每一件事时,看起来要年轻、明朗,也要鲜活真实许多。
这样胡思乱想着,giotto俯身过去,手掌盖住他额头,一点点挪移时将遮覆了眉尾同眼角的额发拢了上去。青年额头饱满,蒙了层细腻汗珠,床头黄灯朦胧,在干涩的眼角下方扫上了浅浅的青影。
温温热热的干燥掌心拂过他湿透的前额,感觉有些微凉。giotto拿毛巾放轻了动作替他揩去冒出的冷汗,放弃继续纠结下去,无声地叹了口气。
天逐渐亮了。
在彻底醒来前,英诺森挣扎着从梦境中脱身,猛一睁眼,入目的是全然陌生的环境。
脑仁发涨,他坐起身来闭眼用只有擦伤的左手揉着太阳穴,思维在走神中溃散,一时间差点分不清朝夕。好半天才从回忆当中辨析出些在他思绪恍惚、半梦半醒之际听到的动静和声响,正皱着眉混乱地考虑着下一步的走法,视线一歪便瞧见了整齐摆放在床边扶椅上的换置衣物。
他一恍惚,脑子顿时糊成了浆,在这瞬间后再派不上用场。
他终于清楚地意识到了他所在的地方。
冷不丁一个微小的战栗,刺激得他险些不顾及刚重新处理包扎好的手臂而直接从床上跳起,紧接着他小心避开撕扯伤口的可能性,竭尽他所能地在这间房间里搜寻起某件东西。
但是,没有。快将这里翻遍了也没有找到。
英诺森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他疲惫地轻声喘息着,窗子外面明亮的光线折射碧蓝的海水,温暖地投射进来,流动的水色铺满了整间房间,带着股安宁的气息。
也是这个时候,他开始一寸寸移动目光,试着将这里每一根线条、每一种色彩、每一种摆设存到记忆里。
阳光洋洋洒洒,海潮翻涌时被风捎走了清澈气息,鸽子收拢翅膀停在窗沿前,懵懂地不住点着脑袋。这里是一座海滨小镇,渔夫早早披着阳炎出航,从位于半山腰的这个窗口望出去,虽然破旧古老但色彩温馨的一排排民居渐次迤逦而下,一直延伸到海岸线的远方。
这里与市中心仅仅隔着起伏山脉,却仿佛是两个世界。
衬衫穿在身上很妥帖,简直如同量体裁衣所制的契合,棉质的布料吸收着阳光的热度,一直熨贴在胸口的位置,泛起一股微涩的甜美感。下楼的时候他遇上从走廊尽头房间走出的斯凡特,俊美的青年头发未经打理,衣裳皱乱,打着懒洋洋的哈欠,眨眼的时候眼角甚至挤出了酸涩的泪花,一副完全没能睡醒的样子,看上去很是疲惫。
“哟,早安~”斯凡特朝他打招呼,英诺森回以微笑,“早安,还有,谢谢你救我。”
斯凡特率先走下楼梯,挥挥手,“没什么,下次记得严谨尊从医嘱啊,这次是杰罗速度快,再乱来上帝也救不了你。”
他说到这个问题时语气就变得很差,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杰罗”这两个字眼他咬得似乎特别重……乖乖地跟在他屁股后头下楼,英诺森庆幸着不用与他面对面,掩饰自己尴尬的表情——站在比他高几个台阶的位置,在他微微低着头的时候,很容易就可以看清在洁白的后颈里十分显眼的红痕。
英诺森:“……”
英诺森顿了顿,赶紧挪开了视线,他觉得刚才那个认知绝不会是自己的错觉。
底楼是宽敞的客厅,餐桌上备好了早餐,除此之外再没别的人影。
斯凡特的反应见怪不怪,招呼着英诺森坐下来用早点,趁着对方到厨间倒好文火慢煮着的清咖的间隙,英诺森才明目张胆地松了口气,紧绷的身体线条同慌如春雷的心跳一起,慢慢趋于缓和。
斯凡特显然很会享受生活,在从摩卡壶中倒出的黑色液体上加一层打泡热牛奶,奶香四溢,配上一旁giotto早已做好的糕饼,有所愤恨的糟糕心情立时一扫而空,又是一个美好的、新的早晨。
英诺森尝试着问:“杰罗先生和……giotto先生,他们人呢?”
斯凡特想也没想:“工作去了。”
英诺森:“工作?”
斯凡特道:“对,彭格列的工作,就是游手好闲四处闲荡,遇到有困难的人就伸出援手,做点好人好事,还是不留名的那种。少年们是多么善良,多么有理想啊。”
英诺森:“……”
斯凡特:“只不过最近少年们都分散在各地忙着,正好杰罗在就跟着落单的giotto一起去了。”
英诺森点了点头表示懂了,手指向自己衬衫袖管下包裹得紧紧的手臂,又问:“那,现在这样的话我也能出去逛逛么?小镇很漂亮,我想去走走。”
“也好,注意尽量不要动那只手臂。左手的话擦伤不是太严重,到今天已经好很多了吧。”
他喝着浓缩清咖,然后又去端了第二盘糕饼来,这显然是杰罗特地威逼giotto多做的一份,惹来giotto嘲讽似的白眼。
不过这都跟斯凡特没关系,他那时候睡得正醉生梦死,什么也不知道。
英诺森出门的时候才发觉上午已过去将半,他这一觉从子夜算起来睡得也算久了。手臂上麻醉效果还未完全褪去,有了斯凡特眼神恐怖的威胁,他不敢再乱来,手臂一直固定在身侧不动,以致于走路时姿态怪异,说不上不方便,就是说不出的变扭。
站在海岸线前方的公路上时,再回头仰望山城,在山之巅上筑有一座教堂,大圆顶上贴满了五颜六色的瓷砖,折射着山下辽阔的浩瀚海洋,如同一幅“天堂之海”的剪影。
街巷以海岸线为起点,面向它蜿蜒分布,英诺森慢慢走过一条小巷,发现这里的生活自然宁静,充满了不为外物所污的自适,与其说是海与阳的组合天然相适,还不如说是人心的怡然常乐。
小径的两侧聚集满了各种装饰五彩缤纷的小店家,人们贩卖着陶瓷,花布衫,和独有的香橼果,钢琴声从深处的琴房里悠悠荡开,树影微晃,午前曛风温存,碎薄光点满街游曳。
戴着黑兜帽的报童从街尾走回街口,更多时候他似乎也不急着将报纸卖出,有兴趣的店主或是镇民会笑着向小男孩讨要,再凑一起对着报纸内容点评一二。
英诺森经过他身边时瞅过一眼,然而他在瞥见报纸头版后愕然了,甚至怀疑那几个字出现在眼中只是自己的错觉——他忙不迭掏向衣袋,却发现他现下所穿的衣服都是giotto拿来给他的,根本不剩任何一枚钱币。
身形瘦削、长相帅气的小报童正要走远,头脑纷乱中英诺森试图开口阻止,“等、等等,你等下……”
小报童耳力敏锐,回头疑惑地“嗯?”了一声,他正要迈开步子往褐发青年那边走去,身前却突然伸出一只长臂,绕过他肩膀从他半抱在怀中的报纸堆中抽出一份来。男孩一仰头,发觉是个熟悉的大家伙,那个大家伙一头金发在阳光中闪耀得近乎刺眼,就如同百花城耀眼的骄傲与光芒一样,“喏,小家伙,我拿走一份啦~”
他气鼓鼓地收下giotto递来的钱币,轻声从鼻腔中哼唧出一声,跑远了。
giotto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只能愣愣地看着男孩子潇洒跑开的瘦小背影。
“你是想看这个吧~?报纸上好像写了点昨晚上宴会的事。刚才我就从艾米利亚婶婶那边看过了,感觉比起杰罗的描述要差上很多。”
“是吗……?我看看。”
英诺森一步步朝他走过去。他们之间相隔的距离并不长,他却希望自己的手臂可以得到神的眷顾,让它长到一伸手便可触及那人的地步。
熟悉的身影似乎不奈于正对日光,侧逆过光芒的身影落满了从树冠漏下的斑驳光影。giotto将手中攥着的报纸大大展开,对着头条标题和密密麻麻的文字皱紧了他的眉头,仿佛早已颇有研究。
他的姿态既像是漫不经心地站在那里,又像是毫无防备地、温柔地在等候某个人的赴约。
对于英诺森来说,似乎其他无论什么都不再那么重要了。
什么报纸上出现了苏沃洛夫公爵的名字;什么画袋和画册被眼前这个人放在了何处;什么这个人他有没有看到里面的属于他的素描肖像画;什么他是不是该一如既往地、按照他确定好的路朝前走;……;这个时候他完完全全将这些困扰他思虑的问题都抛却了。
重要的,只有现在正站在他眼前的这个人。
仿佛他这一生,都穷尽在了这一次温柔的对视,和这一个海格镇上的夏日早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