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一辑闲书・寂寞的春朝(12)
“请你走出去吧!这里不是你坐的,请走出去吧!这里不是你坐的!”
我又起抖来了,脸色似乎也变了青绿。***可是耳神经接受了几句成语的声音以后,病魔倒是被逐走了,到此我才看出了一个圆脸肥胖穿着西装胸前挂有一块粉红绸的人,他大约是救济院的职员,今天是受了院长之命,来司纠察的。我先告诉他以人挤得太多,楼上的座位于我不宜的理由,后来更告诉他我是被院长请来参加这盛会的;他听了我这哀告,神气更加飞扬了,本来还带有几分劝告语气的词句,立时变成了强迫命令的腔调。脱离了恐怖病和幻视病,回复到常态以后的我,原也是个普通的人,反拨的感,当然是有的。手掌是举起来了,举到了和腰骨成直角的地位了,就可以伸出去了,眼睛稍稍偏了一偏,我却看见了坐在我边上的霞。
“一样的是人,他也是有父母老婆的人,我若批他一掌,于我原是没有益处,而于他且将成为奇耻大辱。万一他老婆也在这里,使她见了她男人的受此奇辱,岂不要使她失去对丈夫的信仰?”
心里这样想着,我的神经,非但脱出了病态,并且更进入了一种平时不大逢着的镇静谐和的极境。我站了起来,柔婉地将手拍上了他的肩头,并且宽慰他说:
“朋友,我原谅你。我就离开此地,但以后请你也保持着这一种严格守法的精神。”
到了戏院外面,觉得空气虽则稍稍稀薄了一点,但闷人的春霭,仍旧是熏蒸得厉害。
饭前三杯酒一喝,昏昏沉沉有点想睡了,忽而又来了一位新丧老父的朋友,接着又是海外初回的诗人等的来访,大家围坐着谈了半日闲天,天气向晚转凉,头脑既清,而兴致又回复到了二十年前年少无愁的境地。傍晚出去吃酒,在盐桥边更遇见了那位邀我去参加胜会的沈氏,立谈了一下,向他道了贺,我们就上了酒店。
在酒店里,事又生了,原因是为了酒的不足,和酒保的狡猾。同去的叶氏,大约是有点醉意了吧,拔出拳头,就演了一出打店。
黄昏起了西北风,在沙石乱飞,微雨洒襟的暗路上走着回来,我用了钱大王欢宴父老时所唱的吴歌拍子,唱出了这么的一曲小调:
我爱惜我侬的手掌,
我也顾全了他的面子!
打人出气者谁氏?
叶公可是疯子?
三月十七日
原载一九三五年三月二十日《东南日报·沙》第二二七〇期
住所的话
自以为青山到处可埋骨的飘泊惯的流人,一到了中年,也颇以没有一个归宿为可虑;近来常常有求田问舍之心,在看书倦了之后,或夜半醒来,第二次再睡不着的枕上。
尤其是春雨萧条的暮春,或风吹枯木的秋晚,看看天空,每会作赏雨茅屋及江南黄叶村舍的梦想;游子思乡,飞鸿倦旅,把人一年年弄得意气消沉的这时间的威力,实在是可怕,实在是可恨。
从前很喜欢旅行,并且特别喜欢向没有火车飞机轮船等近代交通利器的偏僻地方去旅行。一步一步的缓步着,向四面绝对不曾见过的山川风物回视着,一刻有一刻的变化,一步有一步的境界。到了地旷人稀的地方,你更可以高歌低唱,袒裼裸裎,把社会上的虚伪的礼节,谨严的态度,一齐洗去。人与自然,合而为一,大地高天,形成屋宇,蠛蠓蚁虱,不觉其微,五岳昆仑,也不见其大。偶或遇见些茅篷泥壁的人家,遇见些性纯朴的农牧,听他们谈些极不相干的私事,更可以和他们一道的悲,一道的喜。半岁的鸡娘,新生一蛋,其乐也融融,与国王年老,诞生独子时的欢喜,并无什么分别。黄牛吃草,嚼断了麦穗数茎,今年的收获,怕要减去一勺,其悲也戚戚,与国破家亡的流离惨苦,相差也不十分远。
至于有山有水的地方呢,看看云容岩影的变化,听听大浪啮矶的音乐,应临流垂钓,或松下息阴。行旅者的乐趣,更加可以多得如放翁的入蜀道,刘阮的上天台。
这一种好游旅,喜飘泊的性,近年来渐渐地减了;连有必要的事,非得上北平上海去一次不可的时候,都一天天地拖延下去,只想不改常态,在家吃点精致的菜,喝点芳醇的酒,睡睡午觉,看看闲书,不愿意将行动和平时有所移易;总之是懒得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