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5.第二辑中篇小说・蜃楼(96)
大约是因为年关近了,游湖的人不多的原因,他在白云庵门口上了岸,踏着苔封的石砌路进去,一直到了月下老人的祠前,终没有一个管庵的人出来招呼他。向祠的前后看了一遍。他想找出签筒来求一张签的,但找了半天,签诗签筒终于找不出来。向那玻璃架里的柔和的老人像呆看了几分钟,他忽而想起了北京的诒孙和诒孙的男人。
“唉!这一条红线,你总拉不成了罢!”这样的在心里转了一下,他忽觉得四边的静默,可怕得很。那老人像也好象变了脸色,本来是在作微笑的老人,仿佛是摇起头来了。他急忙回转了身子,一边寻向原路走回船来,一边心里也在责备自家:
“诒孙不是已经结了婚了么?”
“诒孙的男人不是我的朋友么?”
“她不是答应我永久做她的朋友的么?”
“不该不该,真正不该!”
下了船,划向三潭印月去的途中,他的沉思的连续,还没有打断。生来是沉默的他,脸上的表就有点冷然使人畏敬的地方,所以船户屡次想和他讲话,终于空喀了一声就完了事。他一路默坐在船上,不是听风听水,尽量地吸收湖上的烟霞,就在沉思默考,想他两年来和诒孙的关系。总而之,诒孙还可以算得是一个理想的女子。她的活泼的精神,处处在她的动作上流露出来。对一般男人的体贴和细密,同时又不忘记她自己的主张。对于什么人,她都知道她所应取的最适当最柔美的态度。种种日常的嗜好,起居的服饰,她也知道如何的能够使她的周围的人,都不知不觉的为她所吸引。若硬要寻她的不是,那只有她的太想赢得各异性者的好感这一点。并不是逸群一个人的嫉妒,实在她对于一般男子,未免太泛爱了。善意的解释起来,这也许是她的美德,不过无论如何,由谨严的陈逸群看来,这终是女人的一个极大的危险。他想起了五六个月前头,在北戴河的月下和她两人的散步,那一天晚上的紧紧的握手,但是自北戴河回来以后,他只觉得她对于她自己的男人太热了。女人竭忠诚于自家的男人,本来是最善的行为,就是他在冷静的时候,也只在祷祝她们夫妇的和好,他自家可以老在她们家庭里做一个常客,可是她当他的面前,对于她男人和其他各人所表示的种种爱热的动作,由抱了偏见的他看来,终于是对他的一种侮辱。这一次的从军的决心,出京前的几天的苦闷,和陆续接到她的信后的一种后悔之,又在他的心中复活起来。他和昨天晚上在酒店里的时候一样,又捏起拳头来向船沿上狠命的打了一下。
“船户!你怎么不出点气力划一划呀?划了这么半天,怎么三潭印月都还没有到?”
他带怒声的问了,船户倒被他骇了一跳。
“先生!您不要太性急了,前面不就是三潭印月的南堤了么?”
他仰起头来看看,果然前面去船不远,有一道环堤和许多髡柳掩映在水上。太阳也将当午了,三潭印月的亭台里,寂然听不见什么人的声音,他仰天探望了一回,微微的叹了一口气,心里想了一想,“啊,这悠久的长空,这和平的冬日!”不知不觉地又回复了他平时的安逸的心。船到了堤前的石阶边上,他吩咐船户把空船划到后面去等,就很舒徐地走上石栏桥去,看池里的假山碑石去了。
四
在三潭印月吃了一点点心,又坐船到岳庙前杏花村的时候,太阳早已西斜,他觉得很饥饿了。吃了几碗酒菜,命船户也吃了一个醉饱,他一个人就慢慢的踏出店门,走向西泠桥去。毕竟是残冬的十二月,一路上遇着的,只是几个挑年货的乡下人,平时的那些少年男女,一个也没有见到。踏着自家的影子,打凫山别墅门前过去,他看见一湖湖水斜映着阳光,颜色是青紫的。东南岸的紫阳山城隍山上,有一层金黄的浮彩罩着,近山顶的天空里,淡拖着一抹黄白的行云。湖中心也有几只倦游归去的湖船,然而因湖面之大,船影的渺小,并且船里坐着的游客的不多,这日斜的午后,深深地给了他一个萧条的印象。他走过了苏小的坟亭,在西泠堤上杨柳树的根前站了一忽,湖面的一带青山,在几处山坳深处,作起蓝浓的颜色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