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9.第二辑中篇小说・蜃楼(100)
那位中年的茶房冻红了鼻尖寒缩着腰走进他的房里来的时候,逸群还是呆呆鹄立在窗口,在凝望着窗外的雪景。
“陈先生,早呵,打算今天就进松木场的肺病院去么?”茶房叫着说。
逸群回过身来只对他点了点头,却没有回答他一句话,一面看见了这茶房说话的时候从口里吐出来的白气,和面盆里水蒸气的上升,他自己倒同初次感得似的才觉着了这早晨的寒冷,皮肤上忽而起了一层鸡栗,随手他就把开着的那扇房门关上了。
在房间里梳洗收拾了一下,付过了宿账,又吃了一点点心,等黄包车夫上楼来替他搬取皮箧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坐在车上,沿湖滨向北的被拉过去,逸群的两耳,也感到了几阵犀利的北风。雪是早已不下了,可是太阳还没有破云出现,风也并不算大,但在户外走着总觉得有刀也似的尖风刺上身来,这正是江南雪后,阴冻不开的天气,逸群默默坐在车上,眼看着周围的雪中山水,却想起了有一次和诒孙在这样的小雪之中,两人坐汽车上颐和园去的事。把头摇了几摇,微微的叹了一口气,他的满腔怀忆,只缩成了柳耆卿的半截清词,在他的哑喉咙里轻轻念了出来:
一场寂寞凭谁诉!
算前,总经负。
早知恁地难拼,悔不当初留住。
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
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七
松木场在古杭州城的钱塘门外,去湖滨约有二三里地的间隔。远引着苕溪之水的一道城河,绕松木场而西去,驾上扁舟,就可以从此地去西溪,去留下,去余杭等名胜之区。在往昔汽车道未辟之前,这松木场原是一个很繁盛的驿站码头,现在可日渐衰落了。松木场之南,是有无数青山在起伏的一块棋盘高地,正南面的主峰,是顽石冲天的宝叔塔山——宝石山——,西去是葛岭,栖霞岭,仙姑,灵隐诸山,游龙宛转,群峰西向,直接上北高峰的岭脊,为西湖北面的一道屏障。宝石山后,小岗石壁,更是数不胜数。在这些小山之上,仰承葛岭宝石山的高岗,俯视松木场古荡等处的平地,有许多结构精奇的洋楼小筑,散点在那里,这就是由一位英国宣教师募款来华,经营建造的广济医院的隔离病院。
陈逸群坐在黄包车上,由石塔儿头折向北去,车轮顺着坂道,在直冲下去的中间,一阵寒风,吹进了他的本没有预防着的口腔鼻孔。冷风触动了肺管,他竟曷吓曷吓地咳了起来,喉头一痒,用手卷去一接,在白韧的痰里,果然有几丝血痕混入了。这一阵咳,咳得他眼睛里都出了眼泪。浑茫地向手卷上看了一眼,他闭上眼睛,就把身体靠倒在洋车背上,一边在他的脑里又乱杂地起起波涛来了。
“这一个前兆,真有点可怕。漫天的雪白,痰里的微红,难道我真要葬在这西湖的边上了不成?……唉,人谁能够不死,死的迟早,又有什么相干,我岂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丈夫!……可是,可是,象我这样的死去,造物也未免有点浪费,我到今日非但事业还一点儿也没有做成,就是连生的享乐,生的真正的意味都还没有尝到过。……啊,回想当时从军出的那一腔热忱,那一种理想,现在到了生死之际量衡起来,却都只等于幻薄的云烟了!……本来也就是这样的,我们要改革社会,改革制度,岂不是也为了‘生’么?岂不是也为了想增进自我及大众的生的福裕么?‘生’之不存,‘革’将焉用?……罢了罢了,啊啊,这些事还去想它作甚?我还是先求生罢,然后再来求生之享乐……”
许多自相冲突的乱杂的思想,正在脑里统结起来的时候,他的那乘车子,也已经到了松木场肺病院山下的门口了。车夫停住了车,他才睁开眼来,向大门一望,原来是一座两面连接着蜿蜒的女墙的很雅致的门楼。从虚掩在那里的格子门里望去,一层高似一层是一堆高低连亘的矮矮的山岗。在这中间,这儿一座那儿一点的许多红的绿的灰色的建筑物,映着了满山的淡雪和半透明的天空在向他点头俯视。他下车来静立了一会,看了一看这四周的景物,一种和平沉静的空气,已经把他的昏乱的头脑镇抚得清新舒适了。向门房告知了来意,叫车夫背着皮箧在后面跟着,他就和一位领导者慢慢地走上了山去,去向住在这分院内的主治医生,探问他所应住的病室之类。这分院内的主治医生,也是一位年青的医士,对逸群一看,也表示了相当的敬意。不多一忽,办完了种种手续,他就跟着一位十四五岁的练习护士,走上西面半山中的一间特等病室里去住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