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9.第二辑中篇小说・蜃楼(110)
在这些生死大难之间,或者是可以说感易动的,倒还不足以证实他的感纤弱来;最可怪的,是当每年的冬天,我们不得不卖田地房屋过年的时候,他也总要同疯了似的乱骂乱嚷,或者竟自朝至晚一句话也不讲的死守着沉默地过几天日子。
因为他这种种不近人的结果,所以在我们乡里竟流行开了一个他的绰号;“长生癫子”这四个字,在我们邻近的各乡里,差不多是无人不识的。可是这四个字的含义,也并不是完全系讥笑他的意思。有一半还是指他的那种对东家尽心竭力的好处在讲,有一半却是形容他的那种怪脾气和他的那一副可笑的面容了,这一半当然是对他的讥笑。
说到他的面容,也实在太丑陋了。一张扁平的脸,上面只看得出两个大小不同的空洞,下面只看得出几簇黄曲的毛。两个空洞,就是他的眼睛,同圆窗似的他这两只眼睛,左右眼的大小是不同的。右眼比左眼要大三分之一,圆圆的一个眶里,只见有黑眼珠在那里放光,眼白是很少的,不过在外围边上有狭狭的一线而已。他的黄胡子也生得很奇怪,平常的人总不过在唇上唇下,或者会生两排长胡,而他的胡子却不然。正当嘴唇之上,他是没有胡子的,嘴唇角上有洋人似的两簇,此外在颊骨下,一直连到喉头,这儿一丛,那儿一簇的不晓得有几多堆,活象是玉蜀黍头上生在那里的须毛。他的皮色是黑里带紫的,面皮上一个个的毛孔很大很深,近一点看起来,几乎要疑他是一张麻脸。鼻头是扁平的朝天鼻,那张嘴又老是吃了一惊似的张开在那里的。因为他的面相是这样,所以我们乡下若打算骗两三岁的小孩要他恐怖的时候,只教说一声“长生颠子来了”就对,小孩们听见了“长生颠子”这四个字,在哭的就会止住不哭,不哭的或者会因恐怖而哭起来。可是这四个字也并不是专在这坏的方面用的,有时候乡下的帮佣者对人家的太出力的长工有所非难不满的时候,就会说“你又不是长生颠子,要这样的帮你们东家干什么?”
我在把长生的来信一行一行地读下去的中间,脑里尽在展开以长生为中心的各种悲喜的画幅来。不识是什么原因,对于长生的所以要写那封信给我的主要动机,就是关于我们弟兄析产的事等,我却并不愿多费一点思索。后来读到了最后一张,捏到了重重包在黄书纸里的那张中国银行的五元旧钞票的时候,不晓怎么,我却忽而觉得心里有点痛起来了。无知的长生,他竟把这从节衣节食中积起来的五块钱寄给我了,并且也不开一张汇票,也不作一封挂号或保险信寄。万一这一封原信失去,或者中途被拆的时候,那你又怎么办呢?我想起了这一层,又想起了四位哥哥的对于经济得失的精明的计算,并且举起眼睛来看看寺檐头风云惨澹的山外的天空,茫然自失,竟不知不觉的呆坐到了天黑。等寺里的小和尚送上灯来,叫我去吃晚饭的时候,我的这一种似甘又苦的伤感怀,还没有完全脱尽。
那一晚上当然是一晚没有睡着。我心里颠颠倒倒,想了许多事。
自从离开故乡以来,到现在已经有十六七年了。这中间虽然也回去过几次,虽也时常回家去小住,然而故乡的这一个观念,和我现在的生活却怎么也生不出关系来。当然老家的田园旧业,也还有一点剩在那里。然而弟兄五人,个个都出来或念书或经商,用的钱是公众的,赚的钱是私己的,到了现在再说分家析产,还有点什么意义呢?并且象我这样的一个没出息的儿子,到如今花的家里的钱也已经不少了。末了难道还想去多争一亩田,多夺一间屋来养老么?弟兄的争产,是最可羞的一件事,况且我由家庭方面,族人方面,和养在家里的儿女方面说起来,都是一个不能治产的没有户主资格的人,哪里还有面目再去和乡人见面呢?一想到这里,我觉得长生的这一封信的不能及时送到,倒是上帝有灵,仿佛是故意使我避过一场为难的大事似的。想来想去,想到了半夜,我就挑灯起来,写了一封回信,打算等天亮之后就跑到城里去寄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