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4.第二辑中篇小说・蜃楼(115)

274.第二辑中篇小说・蜃楼(115)

一九二九年一月作

原载一九二八年十二月二十日《大众文艺》第四期

迟桂花

xx兄:

突然间接着我这一封信,你或者会惊异起来,或者你简直会想不出这信的翁某是什么人。***但仔细一想,你也不在做官,而你的境遇,也未见得比我的好几多倍,所以将我忘了的这一回事,或者是还不至于的。因为这除非是要贵人或境遇很好的人才做得出来的事。前两礼拜为了采办结婚的衣服家具之类,才下山去。有好久不上城里去了,偶尔去城里一看,真是象丁令威的化鹤归来,触眼新奇,宛如隔世重生的人。在一家书铺门口走过,一抬头就看见了几册关于你的传记评论之类的书。再踏进去一问,才知道你的著作竟积成了**册之多了。将所有的你的和关于你的书全买将回来一读,仿佛是又接见了十余年不见的你那副音容笑语的样子。我忍不住了,一遍两遍的尽在翻读,愈读愈想和你通一次信,见一次面。但因这许多年数的不看报,不识世务,不亲笔砚的缘故,终于下了好几次决心,而仍不敢把这心愿来实现。现在好了,关于我的一切结婚的事的准备,也已经料理到了十之七八,而我那年老的娘,又在打算着于明天一侵早就进城去,早就上床去躺下了。我那可怜的寡妹,也因为白天操劳过了度,这时候似乎也已经坠入了梦乡,所以我可以静静儿的来练这久未写作的笔,实现我这已经怀念了有半个多月的心愿了。

提笔写将下来,到了这里,我真不知将如何的从头写起。和你相别以后,不通闻问的年数,隔得这么的多,读了你的著作以后,心里头触起的感觉绪,又这么的复杂;现在当这一刻的中间,汹涌盘旋在我脑里想和你谈谈的话,的确,不止象一部二十四史那么的繁而且乱,简直是同将要爆的火山内层那么的热而且烈,急遽寻不出一个头来。

我们自从房州海岸别来,到现在总也约莫有十多年光景了罢!我还记得那一天晴冬的早晨,你一个人立在寒风里送我上车回东京去的形。你那篇《南迁》的主人公,写的是不是我?我自从那一年后,竟为这胸腔的恶病所压倒,与你再见一次面和通一封信的机会也没有,就此回国了。学校当然是中途退了学,连生存的希望都没有了的时候,哪里还顾得到将来的立身出世?哪里还顾得到身外的学艺修能?到这时候为止的我的少年豪气,我的绝大雄心,是你所晓得的。同级同乡的同学,只有你和我往来得最亲密。在同一公寓里同住得最长久的,也只有你一个人;时常劝我少用些功,多保养身体,预备将来为国家为人类致大用的,也就是你。每于风和日朗的晴天,拉我上多摩川上井之头公园及武藏野等近郊去散步闲游的,除你以外,更没有别的人了。那几年高等学校时代的愉快的生活,我现在只教一闭上眼,还历历透视得出来。看了你的许多初期的作品,这记忆更加新鲜了。我的所以愈读你的作品,愈想和你通一次信者,原因也就在这些过去的往事的追怀。这些都是你和我两人所共有的过去,我写也没有写得你那么好,就是不写你总也还记得的,所以我不想再说。我打算详详细细向你来作一个报告的,就是从那年冬天回故乡以后的十几年光景的山居养病的生活形。

那一年冬天咯了血,和你一道上房州去避寒,在不意之中,又遇见了那个肺病少女——是真砂子罢?连她的名字我都忘了——无端惹起了那一场害人害己的恋爱事件。你送我回东京之后,住了一个多礼拜,我就回国来了。我们的老家在离城市有二十来里地的翁家山上,你是晓得的。回家住下,我自己对我的病,倒也没什么惊奇骇异的地方,可是我痰里的血丝,脸上的苍白,和身体的瘦削,却把我那已经守了好几年寡的老母急坏了,因为我那短命的父亲,也是患这同样的病而死去的。于是她就四处的去求神拜佛,采药求医,急得连粗茶淡饭都无心食用,头上的白,也似乎一天一天的加多起来了。我哩!恋爱已经失败了,学业也已辍了,对于此生,原已没有多大的野心,所以就落得去由她摆布,积极地虽尽不得孝,便消极地尽了我的顺。初回家的一年中间,我简直门外也不出一步,各色各样的奇形的草药,和各色各样的异味的单方,差不多都尝了一个遍。但是怪得很,连我自己都满以为没有希望的这致命的病症,一到了回国后所经过的第二个春天,竟似乎有神助似地,忽然减轻了,夜热也不再,盗汗也居然止住,痰里的血丝早就没有了。我的娘的喜欢,当然是不必说,就是在家里替我煮药缝衣,代我操作一切的我那位妹妹,也同春天的天气一样,时时展开了她的愁眉,露出了她那副特有的真真是讨人欢喜的笑容。到了初夏,我药也已经不服,有兴致的时候,居然也能够和她们一道上山前山后去采采茶,摘摘菜,帮她们去服一点小小的劳役了。是在这一年的——回家后第三年的——秋天,在我们家里,同时候生了两件似喜而又可悲,说悲却也可喜的悲喜剧。第一,就是我那妹妹的出嫁,第二,就是我定在城里的那家婚约的解除。妹妹那年十九岁了,男家是只隔一支山岭的一家乡下的富家。他们来说亲的时候,原是因为我们祖上是世代读书的,总算是和诗礼人家攀婚的意思。定亲已经定过了四五年了,起初我娘却嫌妹妹年纪太小。不肯马上准他们来迎娶,后来就因为我的病,一搁就又搁起了两三年。到了这一回,我的病总算已经恢复,而妹妹却早到了该结婚的年龄了。男家来一说,我娘也就应允了他们,也算完了她自己的一件心事。至于我的这家亲事呢,却是我父亲在死的前一年为我定下的,女家是城里的一家相当有名的旧家。那时候我的年纪虽还很小,而我们家里的不动产却着实还有一点可观。并且我又是一个长子,将来家里要培植我读书处世是无疑的,所以那一家旧家居然也应允了我的婚事。以现在的眼光看来,这门亲事,当然是我们去竭力高攀的,因为杭州人家的习俗,是吃粥的人家的女儿,非要去嫁吃饭的人家不可的。还有乡下姑娘,嫁往城里,倒是常事,城里的千金小姐,却不大会下嫁到乡下来的,所以当时的这个婚约,起初在根本上就有点儿不对。后来经我父亲的一死,我们家里,丧葬费用,就用去了不少。嗣后年复一年,母子三人,只吃着家里的死饭。亲族戚属,少不得又要对我们孤儿寡妇,时时加以一点剥削。母亲又忠厚无用,在出卖田地山场的时候,也不晓得市价的高低,大抵是任凭族人在从中勾搭。就因这种种关系的结果,到我考取了官费,上日本去留学的那一年,我们这一家世代读书的翁家山上的旧家,已经只剩得一点仅能维持衣食的住屋山场和几块荒田了。当我初次出国的时候,承蒙他们不弃,我那未来的亲家,还送了我些赆仪路肴。后来于寒假暑假回国的期间,也曾央原媒来催过完姻。可是接着就是我那致命的病症的生,与我的学校的中辍,于是两三年中,他们和我们的中间,便自然而然的断绝了交往。到了这一年的晚秋,当我那妹妹嫁后不久的时候,女家忽而又央了原媒来对母亲说:“你们的大少爷,有病在身,婚娶的事,当然是不大相宜的,而他家的小姐,也已经下了绝大的决心,立志终身不嫁了,所以这一个婚约还是解除了的好。”说着就打开包裹,将我们传红时候交去的金玉如意,红绿帖子等,拿了出来,退还了母亲。我那忠厚老实的娘,人虽则无用,但面子却是死要的,一听了媒人的这一番说话,目瞪口僵,立时就滚下了几颗眼泪来。幸亏我在旁边,做好做歹的对娘劝慰了好久,她才含着眼泪,将女家的回礼及八字全帖等检出,交还了原媒。媒人去后,她又上山后我父亲的坟边去大哭了一场。直到傍晚,我和同族邻人等一道去拉她回来,她在路上,还流着满脸的眼泪鼻涕,在很伤心地呜咽。这一出赖婚的怪剧,在我只有高兴,本来是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由头脑很旧的她看来,却似乎是翁家世代的颜面家声都被他们剥尽了。自此以后,一直下来,将近十年,我和她母子二人,就日日的寡少笑,相对茕茕,直到前年的冬天,我那妹夫死去,寡妹回来为止,两人所过的,都是些在炼狱里似的沉闷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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