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入梅 远峰 甜蜜的声音 世界的秘密
第4章入梅远峰甜蜜的声音世界的秘密
——秋月孝雄
那个女人说,我们说不定还会再见面呢。
莫非不是“见面”,而是“偶然碰见”的意思?[8]不对,不可能。那句台词不可能有什么特别的含义。但这已经是秋月孝雄第五十次琢磨这个词的意思了。从关东地区进入梅雨季节的那天开始,他一直思索这种毫无头绪的事,算一算差不多也有两周了。从那天起,天空顺着日历,每天老老实实地下雨。
说不定还会再见面呢。如果下雨的话。
——什么叫“说不定还会见面”,“如果下雨的话”。这是什么逻辑啊。他莫名地感到生气。电车到达新宿站后,孝雄被气势汹汹的人流冲到站台上。四周冲斥着雨水的味道。他发现鞋底磨得有点平了,于是快步爬上通向出闸口的台阶。
——反正那女人会忘记自己说过这句话。见过几次就知道她是那种人。而且,她是那种大白天就在公园里喝酒的女人。
孝雄撑开伞,步入雨中。
——那我也应该忘记才行。那个年龄不详的酒鬼女,说的话没有任何意义。
孝雄横穿交通堵塞的甲州街道,往常去的公园走去——那里是需要门票的。他向入口的阿姨出示了公园门票年卡,并笑着打招呼说“早上好”。心想,要想不让人怀疑身穿校服的自己,诀窍就是不能心虚,鼓足劲展现出灿烂的笑容。
——不过,这到底有多少降水量啊。
孝雄向日式庭院走去。仰望灰色的天空,眼前浮现出太平洋、印度洋,或是地中海之类的被封在圆弧形海岸线里的巨大海洋。它们被风从遥远的地方带来,化作无数水滴。一只乌鸦沐浴在水滴之中,向西边的天空飞去。这种天气,那家伙为了什么,要去哪呢?它的样子看起来如此沉重,那我的样子说不定也……孝雄有点担心。他希望自己撑着伞走在庭院的样子看起来比较轻松。
想着想着,藏在湿润枫叶深处的亭子已经近在眼前了。那女人跟平时一样,欢快地朝这边挥着手。
——莫名地感到生气。孝雄再次这么觉得。
“这是对老顾客的真情回馈。”
突然听到这句话,孝雄抬起头。她正递来一杯外带的咖啡。
“啊?”
“呃,啊……你要喝吗?”她慌忙解释道。为自己的玩笑羞红了脸。既然如此,何必说呢。
“谢、谢谢,给我的吗?”
“嗯。”
“因为我是老顾客?”
“没错,这个亭子的老顾客。”她像是松了口气般地笑着回答,孝雄伸手接过咖啡。雨和咖啡的气味交织,还混杂着些许她的香水味。孝雄内心没来由地泛起一丝苦涩。她微笑着将视线落在文库本上,孝雄也继续看着他的笔记本。
她好像雪女。[9]
孝雄从眼角偷偷看了她一眼,再次确定了这个想法。不,应该是雨女[10]。她的皮肤白得近乎病态,稍微碰一下或许会感觉和雨一样冷吧。柔软的短发,颜色偏淡。透过发丝的间隙看到长长的睫毛漆黑如墨。脖子和肩膀都很瘦,似乎一折就断。她的声音很甜,还带着湿润的感觉,像是小孩子的嗓音。身上总是穿着和公园不搭调的正装,脚上也是传统的高跟鞋——为什么偏偏要在雨天上午的公园里。孝雄在心中嘟囔。虽然翘课的他没资格说什么,但她真的是个奇怪的女人。
客观来讲,她是个美女,而且应该算是大美女。孝雄对人的相貌没太大兴趣,但他确信这个人很美。不过,总觉得她的美不太像人类。更像是远处的云、高耸的山峰,或是雪山里的兔子和鹿之类的,宛如大自然之美的一部分。这人果然是雨女。
一开始,她的存在只是个麻烦。因为逃课是想一个人待着,本以为在下雨天的早晨肯定没人来这个需要门票的公园,结果从上个月末遇到她之后,每逢下雨天这里就少不了她。这次已经是第八次碰到她了。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更换翘课时间要去的地方,孝雄也不明白其中的原因。或许因为对方是一个坐在离自己一米五远的地方也不会在意的人吧。
她几乎不开口。只是看雨或文库本,喝啤酒或者咖啡。所以,孝雄也和往常一样默默地度过自己的时间,一边看雨一边画树叶的素描,或思索鞋子的设计。偶尔,她也会和孝雄搭话。说一些可有可无的话。“斑嘴鸭潜到水里了,看到了吗?”“这里的树枝比上周长了呢。”“啊,那是中央线的声音。”诸如此类描述情景的话语。最开始,孝雄不知道她是自言自语,还是在聊天,所以不知该如何回答。但看到对方是直直看着他说话,那应该是在聊天吧。孝雄的回答也不过是“是啊”之类的附和,因此和她之间的对话跟听雨声差不多。
“慢走。”她笑着对背好包起身的孝雄说道。
“我走了。谢谢你的咖啡。”
孝雄道谢完,朝新宿方向的门走去,雨开始变小了。他注意到自己的步伐渐渐加快,心情像是看完喜爱的故事般欢喜。为什么会有些开心?她的声音似乎还有些许残留在耳壁上。那是雨女发出的雨声。不过我喜欢听雨声。想到这里孝雄又觉得有点火大。
“秋月你又中午才来啊。”
孝雄走进敞开着门的教室,好几个正在吃午饭的同学望向他。
“你以为现在是几点啊。”
“小心被老师叫去。”
孝雄笑着回应同学们的话,然后在椅子上坐下。他打开便当,里面是昨晚第一次尝试做的青椒肉丝,还有萝卜干和撒了红紫苏的饭。青椒肉丝是跟店里打听了做法后尝试做的。听说在当地用的不是牛肉,而是猪肉。原来如此,但牛肉的口感更清爽,而且跟甜椒更搭,比较合我的胃口。孝雄悠闲地咀嚼着肉思索着,突然注意到[11]旁边位子的男生打开的是英语课本。
“第五节课不是古文吗?”
“不是,竹原老头好像感冒了,换成了西山老大的课。”
“呃,真的假的。”
打算继续画素描的计划落空了。快退休的竹原老师的古文课,只要保持安静,做什么都可以,所以很轻松。相反,教英语的西山又无聊又严厉。
“秋月,你好歹举个手,表明自己来上课了比较好吧。”邻座正在看书的男生头也不抬地说道。
“哈哈,想是想,不过我英语不好。”
孝雄突然想到,要是在宵峰面前说了这种没骨气的话,肯定要被嘲笑了。
那是四月,晚开的樱花几乎凋谢,柏油路被染白的季节。从拿到中考合格通知书的三月起,孝雄就在东中野一家私人经营的中华料理店里打工。那时刚工作了一个月左右。
“小哥,过来一下。”孝雄正在送菜,突然被一名男顾客叫住。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小哥是学生吗?你叫秋月?”
喝酒喝得满脸通红的三十岁左右男子叫出他名牌上的名字,孝雄有些紧张地回答道:“是的,我是学生。”
“哼。”那个客人吐了口气,用筷子指着孝雄端过去的菜。
“这里面有脏东西。”
孝雄看了看客人的手边,豆芽和韭菜之间确实混有一点点透明塑料袋。对方抬头看着孝雄,问道:“怎么办?”
“非常抱歉!马上给您重做。”
“不用了,我都吃了。”
对方像是在试探孝雄,望着他,故意不开口。对方肩膀肌肉鼓鼓的,穿的不是西装而是旧的POLO衫,职业不详。
“那……我们会给您一些折扣。”
“废话。”男子狠狠丢出这句话,嗓音很粗。孝雄打了一个寒战。
“你们倒是表现点诚意好吗?这种时候该怎么做?手册上没写吗?”
遇到意想不到的问题,孝雄开始冒汗。他第一次碰上这种事,解释得语无伦次:
“这个……按照规定是换菜……不,请允许我们换菜,应该是这样。我去叫店长来处理……不,叫店长来说明,但店长现在不在……所以……”
孝雄说不出话。他感受到了其他客人的视线。男子故意大声叹了口气,不耐烦地说:“所以要怎么办啊?喂,你不说话我怎么知道。”
孝雄越思考就越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向周围看去,想找人求助,但没有店员注意到这边。“喂!”男子恐吓的声音再次传来。孝雄慌忙收回视线。
“……秋月小朋友,你饶了我吧。搞得我像在欺负你一样。”
“……非常抱歉,那个,我们马上重做。”
“都说了我不要重做的!”
“对不起!”孝雄条件反射地低下头,缩成一团。
“这位客人。”
他突然听到一个稳重的声音。不知何时,宵峰已经站在身边。他迅速跪下,以仰视男顾客的姿势开口说道:
“我是餐区的负责人,我姓李。我们的服务员好像对您失礼了,可否告知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瞬间,男子的气势明显弱了些。得救了!为什么偏偏是我遇上这种事……膝盖快软掉的安心感,对客人或店里的不满,记忆又鲜明地浮现在脑中。
“你还是个新人,不太会应对也是正常的。但是,那个客人并没有错,错的是你。”
那天的打工结束后,孝雄和宵峰一起走去JR站的路上,宵峰说了这句令孝雄感到意外的话,他大吃一惊。难道这种时候不是应该说些安慰的话吗?比如“今天真倒霉”“是那个客人不好,你不要在意”之类的。
“那道菜又不是我做的。”
孝雄不自觉地反驳了一句。虽然已是四月,夜晚的风还是很冷。孝雄双手插在校服的裤子口袋里,一脸沮丧地走着。空中快速流动的云被街灯染成粉色。
“菜里有塑料袋,估计是他撒谎。”
“什么?”
“为了防止那种纠葛,我们厨房只用有颜色的塑料袋。”
“那不就全是那个客人的错吗?为什么还要送他免费餐券?”
孝雄无法接受,绷着脸问道。宵峰比孝雄大八岁,但除了在客人面前外,孝雄一般不对宵峰用敬语。“我们之间就不要用敬语了。”初次见面时宵峰就是这么说的,而且,孝雄记得宵峰曾愤愤地提到自己去日语学校只上了两个月就走了,原因就是那里强制要求使用敬语。尽管如此,宵峰的敬语还是比孝雄好多了,为此孝雄对他也比较尊敬。
“因为我们不可能证明百分之百不是店里的错。而且,在其他客人面前,替店里辩护是很蠢的。人们是出于感情才行动,而不是正义。”
孝雄没能马上明白那句话的意思,他抬头望向这个走在身边的男人。对方身材高大,脸部的轮廓犀利得仿佛是用刀削出来的。说话时会掺杂些汉语口音,却让他的话像格言般极具说服力。
“你为那个客人下单时,没有面向他。还记得吗?你收拾餐具时,那个客人点了啤酒,你没有看着客人的脸就回答‘好的’。”
“呃……”他完全没有印象。
“可能吧,但今天特别忙。”孝雄慌忙解释道。
“而且不止一次,两次都是这样。另外,你还和他旁边位子的女客人讲话了,对吧?”
“啊,那是对方主动问我的。年纪多大,每周哪几天来之类的,没说什么特别的。”
“可就在那之后,客人叫住了你。他大概是觉得这个轻率的年轻学生看不起自己吧。”
孝雄震惊地再次望向宵峰。他觉得背后仿佛被人塞了一块冰块,也知道自己的脸正在变红。宵峰仰望粉色的云,说道:“万事皆有原因,万事因果相连。”
李宵峰,二十三岁,出生于上海。第一次在打工的地方见到他时,他用普通话说了自己的名字“XiaoFeng”,但孝雄无法复述那种发音。而宵峰也不怎么喜欢自己名字的日语发音“Shuuhou”,于是后来叫他“Shaohon”。他是孝雄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到的外国人。
宵峰是因为高中时的女朋友才来日本的。当时十七岁的宵峰一眼看中了去上海短期语言留学的十六岁日本女孩。她有着不卖弄风情的时尚感,即使穿牛仔裤和T恤也很潇洒。妆容很清爽,娇嫩的嘴唇闪着光泽且无比性感。她阐述自己的意见时很含蓄,但语言中总蕴含着简单的道理。在周围那些满脑子只想着如何搞定男人的中国女孩之中——至少在宵峰看来是这样——只有她是与众不同的。在宵峰眼里,她成了未知的象征。在他热情的告白下,两人成了恋人。他们一直交往到她为期半年的留学结束前。在回国之前,她已完全迷上了宵峰,但宵峰对她只是表达了一些必要的关怀,就轻率地和她分手了。原因是,这半年的交往已让宵峰掌握了最低程度的日语,当初她身上那种未知感也褪色了不少。但这段经历让他下决心去日本的大学留学。他觉得,如果能超越前女朋友,就一定能找到更宝贵的东西。那时正是北京奥运会的前夕,两年后上海也将迎来世博,宵峰这个留学日本的决定让他从事贸易的父亲很不高兴(他父亲说“怎么能离开这片今后会下黄金雨的土地呢”),但年轻的宵峰需要的不是确定的未来,而是崭新的未知。
在东京的四年大学生活让宵峰收获了几乎完美的日语和各种人际关系,以及和一大堆日本女孩的交往经验。因为钱和人际关系的原因,他频繁地搬家。但无论是合租或是同居,他必定会选日本人,借此来有意识地磨炼日语。另外,打工时还积极投靠在日本的中华圈。从饮食业,到进口贸易、翻译、卖汉语教材,什么工作他都尽力而为,扎扎实实地构筑人脉。到了留学的第三个年头时,他已经有自信想从事什么工作就能从事什么了。而且,他仅靠打工的收入就能承担学费和生活费,虽然只是个学生,他已经实现了在国外的经济独立。
而且,和各种日本女孩的交往让他有机会到访日本各地。在东京认识的女孩有的来自雪国,有的来自孤岛。宵峰本来就有着讨人喜欢的气质,于是他抓住各种机会到访各地的乡下,和不同的家长见面,听当地的话,喝当地的酒。渐渐地,对宵峰而言,日本不再是一片未知的土地了。就在他离开的那段时间,上海迎来世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今,上海才是一片未知的土地——宵峰不知不觉有了这个想法。出于这种迷茫,在大学毕业后,他没有在日本找工作,而是继续在认识的进口商人那里帮忙。眼看着毕业后为期一年的滞留签证快要到期,他更加迷茫了。
对他来说,在偶尔人手不足的中华料理店工作,可能是在确定下一个目标前的临时落脚点,也可能是为了向他初到日本时打工的第一家店报恩。宵峰初到日本时,是这家店消除了他的不便和对祖国料理的思念,这份恩情他至今忘不了。对店里和客人而言,能流利地讲普通话、英语、日语三国语言的宵峰也非常宝贵。当初,上初三的孝雄谎称自己是高中生来到店里面试时,也是宵峰向店长建议:“反正他下个月开始就是真正的高中生了,就让想工作的人来工作吧。”
这些事孝雄是一点点知道的,有时是休息时间在店里的后院,有时是在回家的路上,有时是在被宵峰带去的昏暗酒馆里。孝雄觉得,只要跟这个潇洒的中国男人在一起,似乎连自己的人生都成了戏剧性故事的一部分。
“秋月,我们去喝茶吧!”
熬完英语课后,第六节课也终于结束,孝雄松了口气,感觉终于解放了。就在这时,佐藤弘美走进了教室。面对高年级学生的突然闯入,班上好些人都用好奇的目光盯着两人。
“松本呢?”孝雄问。
“学生会的工作还要一个小时,结束了再和我们会合。”
“要约会的话,你们两个去就够了啊。”
“是他希望你去嘛,三个人一起比较轻松。”
孝雄问:“那你身为女朋友的立场呢?”佐藤表示不在乎。孝雄想起宵峰好像也拜托了他类似的事,突然觉得有点麻烦了。这些家伙,和自己喜欢的人单独相处不就好了吗。忽然,孝雄的脑中浮现出雨中的亭子,吓得赶紧摆摆头。佐藤以为那是拒绝的意思,反复扯着他的Y字领衬衫衣角,毫无顾虑地说道:“好嘛好嘛,一起去嘛!”她每动一下,眉毛上剪得整整齐齐的刘海就摆来摆去,止汗剂的清香味飘入鼻中,令孝雄突然想起了雨女的香水味。被拖出教室时他心里还在想:反正男人女人的事,我不太懂。
点一杯一百八十日元的冰咖啡,就能在连锁咖啡店待两个半小时。当他们走出咖啡店时,潮湿的空气立刻黏在皮肤上。虽然今天天晴,但依然是梅雨季节。孝雄抬头看被倾斜的太阳照得亮晶晶的电线,觉得白天好像变长了。进入梅雨季节之后,自己好像每天都在加速。
孝雄和佐藤在咖啡店坐了一个小时,之后松本来了,三人一起闲聊了三十分钟。佐藤因为要去补习班,因此先走了。于是又和松本待了一个小时,两人用吸管吸着融掉的碎冰,悠闲地消磨时间。孝雄觉得和这两人瞎聊很开心,但弄得自己像在分别和两人约会一样,中途也会不自觉地发呆。松本是中学时的同窗,一上高中就开始和高他一届的佐藤弘美交往。孝雄也表现得很积极,不过还是会避开两人的单独约会。尽管如此,当他和孝雄单独相处时,又时不时一脸坏笑地说:“我果然还是喜欢年长的女孩。”孝雄心想,或许像松本这种幼稚与成熟的混合体,在年长的女孩看来很有魅力吧。说起来,最近我的周围怎么净是年长的女孩啊。二年级的佐藤、哥哥前些日子带回家的梨花、宵峰的恋人叶子,还有那个雨女。梨花好像是二十二岁,叶子是二十五岁,雨女是多大呢。雨女比她们大还是小呢?孝雄望着总武线车窗外逐渐变暗的天空思索着,却怎么都猜不着。
六月结束后,日式庭院的藤棚上开花了。紫藤花比往年晚了将近一个月才开,似乎在等待什么似的,直到过了季节才开花。鲜艳的紫色在充足的水分中像发光一般,晶莹透亮的水珠源源不断地从花瓣上滚落,可爱至极。仿佛紫藤花也有心灵,心中的喜悦无法抑制,一个劲地溢出来。
——我竟然对雨女说了那种话,一定是被紫藤花影响的。或许还因为前一天晚上收到的招募事项。孝雄试着让做鞋的专门学校寄来了学校简介的小册子,看到上面两年的学费总额是二百二十万日元,他不禁自责起来。但之后粗算一下发现,高中三年来打工存下的钱差不多就有二百万日元。欸,说不定可以去。孝雄的心情逐渐高涨起来,结果就对那个人说了与自己身份不太相称的——丢脸的话。孝雄有些后悔,又有几分骄傲,毕竟这是自己真正的想法。
“——职业鞋匠?”
雨女反问的声音至今都在耳边回响。她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吃惊,但并没有看不起的意思。孝雄想回头确认自己的推测。只听她的声音,还以为是个初中生,稚嫩而甜蜜的嗓音,但又总是透着一丝紧张,就像是班长或是学生会会长那种极其认真的少女音。
那天早上,当他在亭子里见到雨女时,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你看到了吗?藤棚!”听到与她平时完全不同的活泼声音,孝雄禁不住反问道:“是嘛,在哪儿?”于是两人撑着伞走到水池边的藤棚。两人并排站在怒放的紫藤之下。此时孝雄第一次发现自己比她稍微高一点。太好了!紫藤花上的水珠不断滑落,在水面勾画出美丽的轮廓,一层层散开,仿佛在将某人的心情传达给另一个人。望着这幅引人深思的景象,孝雄不禁说出了自己想当鞋匠的想法。
“……我知道不太现实,但我很喜欢设计鞋和做鞋。”说到这里,他突然觉得很不好意思,又加了一句“当然,我现在还做得很烂,这是肯定的”。对方没有回答,只是深吸一口气。孝雄不安地抬起头,两人的视线瞬间交会。之后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微笑着。孝雄继续说道: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从事那样的工作。”
这句仿佛是说给紫藤花听的,又仿佛是连自己都参不透自己心思的宣言,在孝雄心中回响,并慢慢地温暖着胸腔。
那时,如果听到她说“哇,真厉害”或是“加油吧”之类的话,我一定会不知所措吧——孝雄心想。说不定会觉得很丢人,很后悔,或许还会发火。但雨女不是那种人,孝雄觉得很开心。她只是微笑着,那副样子却能给孝雄带来无尽的鼓励。雨女,不,那个人——自那之后,孝雄开始在心里这样称呼她了。
那晚入睡前,孝雄不知不觉地开始强烈地祈祷下雨。
那晚,孝雄做了一个在空中飞翔的梦。他好久没做过飞翔的梦了。梦中,他是一只大嘴鸦。粗壮的强劲肌肉从胸前延伸到指间,一振翅就如强有力的水柱拨开空气,轻松自在,遨游于天际。天空中堆积了厚厚的云层,其间几缕柠檬色的阳光撒向大地。遥远的地方是熟悉的东京街景,自家房子的屋顶、儿童公园的玩具,甚至连杂居楼窗户内的茶水间都一目了然。他飞过高圆寺,飞过中野,在西新宿的大厦间滑翔,日式庭院终于映入眼帘。突然,雨珠从厚厚的云层中开始坠落,大地瞬间被淋湿。洒落的阳光让大厦、道路和树木都闪闪发亮。接着,还是乌鸦的孝雄看到了两把伞。从新宿门沿着小路走到亭子的塑料伞,从千驮谷门走到亭子的暗红色伞。那两个人正在躲雨。那我该去哪里才好呢?孝雄突然失去了目标,啊,是那里。孝雄决定在庭院上空回旋一圈,然后朝代代木的信号塔飞去。他一边飞一边上升,穿过云层。脑中同时浮现“啊,雨要停了”和“那样就会醒来”两个念头。
睁开眼的瞬间,孝雄又开始祈祷下雨。
“孝雄,多吃点。”
“孝雄,空心菜也多吃点,还这么年轻,不用客气。”
坐在两边的宵峰和叶子像两个立体环绕音响一样,一个劲地说“多吃点多吃点”。孝雄一边想着“为什么大家都认为只要年轻就很能吃”,一边继续往已经撑得满满的肚子里拼命塞螃蟹。“不过,刚才那句话由宵峰来说也太普通了点。”孝雄在心里对着成堆的螃蟹壳说道。
宵峰做的菜都很好吃,净是些在店里的菜单上从没见过的中华料理,大部分的料理孝雄连名字都不知道。无论是入口即化、略带甜味的螃蟹肉,还是加了虾和面疙瘩的微辣火锅,或是厚厚的瓜片炒火腿,甚至连清蒸苦瓜酿都有一种令人惊喜的复杂味道。“光是收集这些材料都费了不少时间吧。真不明白为什么我会被叫到这种场合来。”
“孝雄感觉像个弟弟,你有哥哥吗?”叶子问道,从无袖裙里露出的雪白肩膀让孝雄一阵眩晕。
“有,大我十一岁。”
“那就是二十六岁,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手机公司做营销,有点不靠谱的感觉。”孝雄回答道,并偷偷看了几眼正噘着嘴吸蟹膏的叶子。叶子给人感觉好性感啊,连吃东西的方式都既高雅又性感。柠檬色连衣裙下面的白色蕾丝透出了半截大腿,搭在一边的头发遮住了部分右脸。在孝雄眼里,唯有那红色嘴唇的动作最显眼。她的成熟漂亮和梨花有点像。不过,和雨天里的那人完全不同。
“怎么了,叶子?要介绍给你吗?”宵峰喝着绍兴酒说道,随意的语气像是在跟自己的妹妹说话。
“就这么办,我跟他年纪正好差不多,而且我也想要个像孝雄这样的弟弟。”
“不行不行,我老哥已经有女朋友了。”孝雄慌忙说道,但他很快反应过来。“等等,我为什么要慌张啊,叶子明明是你的女朋友啊。”孝雄瞪了宵峰一眼,宵峰则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仿佛完全没注意到,继续大口大口地喝酒。
“啊——太遗憾了。太遗憾了,我也要喝绍兴酒,然后醉个痛快!”叶子快乐地说道。
“好,喝!”宵峰站起身,拿了玻璃杯朝厨房走去。孝雄发现他脚步不稳,这才意识到他醉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孝雄又在心里对着螃蟹壳问道。
几天前,宵峰邀请孝雄一起来吃饭。孝雄觉得那是当电灯泡就拒绝了,但宵峰一脸认真地请求,无论如何都希望他来。宵峰都如此邀请了,孝雄也无法拒绝,于是就按照约定,在晴朗的周六下午来到中野坂上的公寓里。孝雄原以为那片地区全是亮闪闪的塔式别墅,结果一去才发现,全是超过三十年的五层老建筑。不过每层只住了两户,所以很宽敞。宵峰住的五楼只有他一户,因此更宽敞了。孝雄走进整洁干净的客厅,看到叶子已经在喝着啤酒了,啤酒上贴着“雪花”的标签,是孝雄没见过的牌子。宵峰正在厨房里做菜,说道:“就快做好了,你们俩边喝边等吧。”孝雄在店里见过叶子好几次。孝雄跟她打招呼时,她的笑容看起来似乎很悲伤。“奇怪,她以前是这样的吗?”一时之间,孝雄有点纳闷。烟灰缸里塞了好几根有口红印的烟头。孝雄喝着大麦茶,有些紧张地和叶子聊天。叶子很快就恢复成孝雄记忆中那种活泼的样子了。
叶子喝完四五杯加了砂糖的绍兴酒后,起身说道:“我去洗手间。”宵峰的视线跟着她游移了一会儿,然后又回到孝雄身上。他拿起棕色的玻璃酒瓶,不知是第几次问道:“真的不喝吗?”孝雄依然笑着回答说:“十八岁之前还是免了吧。”“这样啊。”宵峰的笑容里似乎有几分寂寞。那副罕见的表情让他显得很疲惫。宵峰往自己杯子里倒了些酒,小声说了句:“我啊,想去遥远的地方。”那严肃的口吻仿佛是在道出自己的秘密,孝雄不自觉地抬起头。
“我一直在寻找能带我去不同世界的东西,现在也是。”
那句话无意间轻轻地触碰到孝雄心中某个柔软的部分。感觉这是第一次接触到男人的软弱,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孝雄正想问那是什么意思,就听到叶子走回来的脚步声,想问的问题也消散在空气中。
回过神来时,夕阳已经西下,客厅蒙上一层淡淡的阴影。大家吃完聊完,就在快陷入“要做的事全做完了”的倦怠气氛中时,宵峰的手机突然响了。孝雄好像松了口气,叶子则无言地望向宵峰。宵峰扫了一眼液晶屏,起身,一边向厨房走去,一边接电话。他的声音很小。
“你们俩先去屋顶吧,我等会儿就去,现在上面很舒服哦。”宵峰用手捂住通话口,在孝雄面前放了一把小钥匙。
“屋顶啊,不错耶。”孝雄对叶子说道,其实心里觉得他们是被莫名其妙地赶了出来。两人离开房间,爬了一小段台阶,打开上锁的门,夕阳下二十多米见方的空间突然呈现在眼前。
过了许久,宵峰还没有上来。十分钟,三十分钟,夕阳躲进云里又冒出来,最后终于沉入遥远的地平线。街上的风景也随之产生了大变化。孝雄不自觉地注意到叶子抽着烟的背影,突然想到,宵峰莫非是——不想让叶子在这段时间里一个人待着,才叫我来的。可是,孝雄怎么都想不出可以和叶子聊的话题。“算了。”他索性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仰望天空。
屋顶确实让人舒服,像是没灌水的泳池。周围没有什么太高的建筑,视野也开阔。孝雄望着天空思考:“对了,在梅雨季节,晴天的夕阳确实是这种颜色。”西边的天空像是鲑鱼刺身透亮的橙色,离太阳较远的天空则渐渐变成葡萄色。过了傍晚,葡萄色的天空悄悄地一点点地变深,不知不觉变成了藏青色。
“宵峰这个名字啊……”身后传来叶子的声音,孝雄坐起身。她背对着孝雄望着东边的天空。“写作宵之峰[12]对吧。”孝雄起身,顺着叶子的视线望去,前方是西新宿的一片大楼。那里有不知名的崭新办公大楼,从大楼之间的间隙和屋顶可以看到熟悉的两百米超高大厦。那里还有政府大楼、柏悦[13]的三角形屋顶、无机质的住友大厦和野村大厦,还有像茧一样的时尚校园。只有高层大厦的顶尖沐浴着夕阳,闪现着橙色,下面的街景都沉浸在一片浅浅的藏青色中。
“那种大厦看起来很像山峰吧?我今后的人生中只要看到傍晚的高楼大厦,大概就会想到宵峰这个名字吧。”
叶子背对着孝雄,声音里听不出她的情绪。接着,她露出迷途孩童般的笑容望着孝雄说道:
“能跟我说说孝雄喜欢的那个人的事吗?”
不知为何,孝雄强烈感觉到此刻必须对这个人说真话。
“……我们并没有交往,只是我觉得自己可能喜欢她。”
叶子的笑容更温柔了。透出大腿的蕾丝在风中摆动。“然后呢?”叶子催促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温润。
“我最近经常在下雨天的早上翘课,和那个人一起在公园吃便当。所以,每天早上我都会在装便当时多带点菜。”
“这样啊。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
孝雄思索了片刻。
“是个吃相很糟糕的人。吃三明治时,馅撒得到处都是,筷子用得也不好,我还见过她吃梅干时口水流出来了,喝啤酒时把巧克力当下酒菜。”
叶子眯起眼,仿佛看到了什么耀眼的东西。她身处阴影中,身后远处的山峰则闪亮耀眼。
“听起来很棒。”
“……或许吧,我也不太懂。”
当宵峰终于出现在屋顶时,天空已经结束了葡萄色和藏青色的阶段,变成映照出都市光辉的浑浊暗红色。孝雄道完谢,留下叶子先回去了。虽然觉得应该对那两人说点什么,但不知该怎么开口,于是什么也没说。“算了,下次吧。作为今天的谢礼,下次我请两人来家里好了。虽然不像宵峰那么会做饭,但我可以准备酒和下酒菜。”孝雄一边思索,一边穿过车流不息的山手路朝JR车站走去。结果那天却成了他与宵峰、叶子最后一次见面。不久之后的某天,宵峰回国了。孝雄是从宵峰从上海发来的短信上得知的,上面写着“一定会再见”。孝雄没有问叶子的联络方式,宵峰不在,他和叶子的关系也就不存在了。
中学时他说过要用三年时间变成大人,现在想来实在是太蠢了,自己都觉得害臊。世界哪有那么单纯,人类也没那么简单就能自我控制,变成大人就是实现自我控制。
即便如此,我还是想早点变成更好更强的大人。
他坐在亭子里听着雨声,一边在笔记本上设计鞋子,一边思索。
要关怀对自己来说重要的人,要变得温柔和强大。就算哪天突然孤身一人,也能平静地活下去,不至于崩溃。孝雄一边在脑中重复着这些念头,一边用铅笔勾线。
——沙、沙、沙,踩在湿润土壤上的脚步声终于传来。是那个人,孝雄抬起头。透过枫叶,可以看到身着正装、撑着暗红色伞走来的瘦小身影。
“早上好,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孝雄说道。
那张美丽的面孔今天看起来有些恼怒的样子,让人忍不住想逗逗她。
“就你这样还没被炒鱿鱼啊。”
她微笑着收起伞走进亭子。孝雄心想也罢,视线回到笔记本上。
“好厉害,在设计鞋子?”
背后突然传来声音,不知何时,她已经跑到他的后面,正在偷看笔记本。“哇!这个女人!”
“喂!你……”孝雄慌张地合上本子。“不能看?”对方天真地歪着头说道。
“这可不能随便给人看!”
“是哦?”
“是的!你快坐到那边去啦!”
孝雄挥手赶她走,她却开心地笑了。这女人果然叫人火大,孝雄感觉胸口发烫,心跳加快。不知是伯劳还是大山雀的鸟儿在附近的枝头上欢快地啼叫。她来了以后,雨下得更大了。雨水落在庭院的水池中,发出啪嚓啪嚓的可爱声音。
“我要吃早饭了。”孝雄从包里拿出便当盒,跟平时一样用两人份的大盒子装的,然后照惯例问她“要不要一起吃?”
“谢谢,不过我今天带了自己的份。”
意外的回答让孝雄吃了一惊。呃,这个人会做饭?于是傻傻地问道:“你自己做的?”
“什么嘛,我有时也会做的。”她气呼呼地说道,然后用嫩白纤细的手指打开粉色的便当盒。小小的容器中装着两个卖相不好的饭团和煎蛋卷,软趴趴的肉块似乎是炸鸡块,塑料小碟子里装了一小撮南瓜和通心粉的沙拉。一看就知道不好吃,但孝雄想到刚才被偷看了笔记本,要反击一下才行。于是迅速伸出筷子说道:“那我们交换吃吧。”
没等她回答,孝雄就从她的便当盒里夹了煎蛋卷放进嘴里。“啊,等等,我没……”她慌张的声音果然很像小孩子。孝雄咀嚼着煎蛋卷,砂糖颗粒黏在舌头上,太甜了。
“嗯?”
好像咬到了什么硬东西。这是——蛋壳?他马上后悔自己的举动了,比想象中还难吃。
“……我对做饭,没什么自信……”她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涨红了脸在包里翻找着什么,“你是自作自受。”
说着便把塑料瓶装的茶递给孝雄。孝雄接过喝了一大口,然后吐了口气,忍不住笑了出来。
“没想到你这么笨手笨脚。”尽量表扬她一下好了。
“什么嘛。”她不高兴地说道。哈哈哈,她生气了,那再多表扬一下。
“不过,这也算挺好吃的,很有嚼劲。”
“你是在嘲笑我吧?!”
“哈哈,可以再吃一个吗?”
“不可以!吃你自己的便当去!”
“不行吗?”
“不行!”
她的脸更红了,较真的表情和声音充满了孩子气。
这还是孝雄第一次觉得某人如此可爱,总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什么非常宝贵的东西。
比如,夕阳躲到大厦的阴影里之后,电车车窗里透出的灯光与天空的亮度有些不平衡的时候。
比如,在对面疾驰而过的中央线上看到了某个熟悉身影,结果那身影却被反方向疾驰而来的总武线挡住的时候。
比如,走在空旷的商业街,突然看到身边的小巷在路灯下朝彼方笔直延伸而去的时候。
心脏像是被人突然揪住,疼痛不已。每次都会问自己“这种感情到底是什么”。这种瞬间一天之中总会无数次地袭来。在遇到她之前,他就是这个样子了吗?在明白人会突然消失之前,他就是这样的吗?再这样下去他会变成什么样?孝雄怎么想也不明白。
他明白的只有一件很简单的事。
想为那个人做双鞋。
说出来或许会觉得很蠢,但他好像恋爱了。
在雨帘和枫叶的另一端,不知名的她正微笑着朝自己招手。她看起来仿佛就是世界上最大的谜团。
吾屋前之非時藤之目頬布今毛見壮鹿妹之咲容乎(万叶集八卷·一六二七首)
译文:过时开,我家院中藤,心爱;如今犹想,一见妹笑容。
背景:大伴家持送给坂上大小姐的两首和歌之一。这两首为『过季才开的紫藤花』和『变黄的荻草』。在诗人眼里,过季才开的紫藤花,其珍贵之美等同于女子的面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