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梦梦梦
雯华隐约间听见了某种弦乐器的声音，缓如平原之水，轻若耳边低语。
她知道那种乐器，她也知道那首曲子，她更知道奏乐者的名字。她捏着被角，小心地牵开被子，慢慢梭下床——床比她印象中的要高。
她迈着轻缓的步子走出了房间，悄悄地贴在护栏上，踮起脚尖，向下望去。
奏乐者是个三十出头的中年男性，留着一脸精心修饰的络腮胡，手上拿着把看上去价值不菲的弦乐器，却穿着身田间地头劳作时的衣裳。
“花儿，花儿——别趴栏杆上，危险。来，到外婆这边来，外婆给你讲故事。”
雯华听见了她久病不起的外婆周棠的声音，也没觉得奇怪，自然而然地回过头去。周棠正站在书房门口，对她招着手。她松开栏杆，只觉得身子一沉，脚下一麻，跌倒在地上，音乐也变得急促起来。
“奇怪，刚刚我明明踮着脚就可以……不对，我平时需要踮脚的吗？”
“瞧我说什么来着，危险……”周棠急忙走过来抱起雯华，“乖啊，摔着没？”
“诶？外婆有这么大的力气吗？不对……是我变小了？”雯华仔细看着周棠的脸——年轻了不少。
“从前啊，有一只小白兔。有一天……”
雯华倚靠在外婆的怀里，意识渐渐模糊……
“雯华，雯华！”
恍惚间，音乐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少年的呼唤。
“嗯？我……睡着了吗？”雯华发现自己趴在书桌上，面前摆着几本书，一个本子和两支铅笔。
这少年的声音不像是大猫的，反倒有些像……
“舅舅？”雯华转头朝唤她的少年看去。
确实是她的舅舅，不过少了一对厚厚的镜片，多了几颗红色的痘痘，留着个寸头，比起现在壮实不少，还穿着身中学时的衣服……
“又遇到难题了？来，让我看看。”罗贤拿起了雯华桌上的本子。
从本子的封面上，雯华看见了一行小字：一年级2班，12号，乐雯华。
“小笨蛋，公式都用错了……”
“笃笃笃……”
终于，一阵敲门声将陷在梦中的雯华拉回了现实。
“但是，真的是现实吗？”雯华心想。
“懒虫，起床了！”门外传来罗芳的声音。
“知道了……”雯华有气无力地答道。虽然嘴上答应了，但昏昏沉沉的脑袋让她连动一下的欲望都没有
“啊，还得饿着肚子起来做早饭。”想到这点，雯华更不想动了。
“笃笃笃笃！”
“快点儿，今天你舅舅大发善心做了早餐。你那份要是凉了我就拿去喂英雄了啊。”
雯华一听有早饭，一下子翻起身子来。
“等等，不会又是梦吧？”她抓起桌上的手表，打开日历，“嗯，七月一日，暑假的第一天。”
确认完时间后，雯华又站起身来环视自己的房间，她的视线停留在了梳妆镜前——嗯，确确实实是十六岁的自己。
末了，雯华还掐了自己一把——怪疼的。
确认好一切后，她才放下心来，离开房间，向楼下走去。
“雯华，早上好。”罗贤举起一杯果汁，做出一副要干杯的样子。
“早啊，大善人。”雯华打着招呼，眼睛却直直地盯着桌上的早餐，“哇，不是吧，这么复杂？我还以为罗先生您只会看书呢。”雯华开着玩笑走了过去。
“菜谱不也是书？”罗芳端着她的“招牌红茶”笑道。
“什么菜谱，那是《闲情偶寄饮馔部》！”罗贤眉头一皱，嫌弃地瞥了罗芳一眼，“姐，我发现你现在越来越不靠谱了。”
“是啊，我现在做菜都是跟袁大厨请教的，不靠菜谱了。”
罗贤干笑两声，不再搭理罗芳，转过头去问雯华：“放假了？”
“嗯，学校是放假了。”雯华咬着勺子道，“不过，我还没有。”
“唉，还真是辛苦啊。”罗贤露出一个微妙的表情。
罗芳朝他半眯着眼笑道：“你是想说‘活该’的吧？”
“咳咳……我们这个镇子，一共就三万人，还要在‘合唱’这件事情上争个你死我活——竟然连宝贵的假期也不放过。”罗贤也半眯着眼回敬道，“确实可以说‘活该’了。有这功夫，安安静静地看书不好吗？”
“这可是为了我们唯二的现代节日——长空节啊！为了纪念千年前，这个镇子第一次飞上天空！”雯华一脸认真地说道，“长空节的合唱比赛可是事关荣辱的较量！”
“好好好，真不愧是团长大人，请带领您的中学合唱团拿下最高的荣誉吧。”罗贤无奈地说道，“人类还真是……不管什么时代都离不开争斗啊。”
“人生在世，本就是一场争斗。”雯华脱口而出，那是某个人的口头禅。
罗芳微微一怔，脸色发生了些许变化：“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骓哥的话……”罗贤拍了拍罗芳的肩膀，“一定没问题的，一定。”
“对呀，妈，你要相信你看上的男人。”雯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加入了罗贤的行列，宽慰罗芳。
“十年了，一点消息也没有，怎么可能不担心呢。”
“姐，没事的。这不……我们一直在移动吗……也难怪。”
“你别跟我说这事，说到这事我就来气！”罗芳“嘭”地一声把杯子重重地摔在了桌上，杯中的茶险些洒出来，“明明知道这一点，他当初还把莱博士给的双向定位设备留在了这里！”
“叮叮叮叮——”
罗芳正在气头上，闹钟响了起来。
“给你外婆用药的时间到了。”罗芳站了起来，瞪了雯华一眼，“看我待会儿怎么收拾你！”
说完，罗芳朝着楼上那个已经被她改装成专业医疗室的房间走去。
“啊……”罗贤松了一口气，“这闹钟真是立大功了。”
雯华吐了吐舌头，一脸歉意地捧着豆浆：“嘿嘿……一不小心就说出来了。”
“你可真是你爸的小迷妹啊……以后可把你那嘴关严实点。”罗贤用指头戳向雯华的额头。
“那可不行，关严实了怎么参加合唱。”雯华一把抓住了罗贤的手指，“好了，好了，我以后会注意的。”
“那个……我觉得你现在应该注意另一件事。”罗贤用另一只手指了指，“你的豆浆洒了。”
雯华瞬间撒开手里的杯子，嗖地一下站起来。衣服倒是没事，桌子和地面就没那么幸运了。不过这对英雄来说是件好事情，它撒着欢儿跑了过来，兴奋地舔着地上的豆浆。
“乐雯华同学！”罗贤用左手捂住了眼睛，“你脑子里是不是少了几根神经？”
“你脑子里才……”雯华刚想还嘴，看着眼前一片狼藉，实在不好意思开口，“对……对不起嘛……”
“道歉倒不是主要的，以后得改才行啊。你想想，将来你长大了，嫁给尧叶的时候……”
“谁……谁会嫁给他那种呆子啊！”雯华脸一红，赶紧打断了罗贤。
罗贤的脸上渐渐没有了笑容，变得严肃起来：“你看，人总是这样，表面上已经接受了某件难以置信的事情，但潜意识里还是在回避。”
“什么意思？”雯华看着突然变脸的罗贤，有些茫然地问道。
“在我们刚刚的对话里，你默认了‘自己会长大’这件事。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吗？陷入重置现象的我们不会发育，也不会衰老。我们的族群不会再出现逝者，但也永远无法迎来新的生命。千年过去，万年过去，你和你的同学们可能依然会顶着镇中学合唱团的名号，参加长空节。”
罗贤停顿了几秒，接着说道：“如果这样的事情得不到妥善的处理，一切会变成什么样子？健康者倒还能欺骗着自己过过日子。但是像你外婆和孙师傅那样的伤病者呢？他们将带着永远无法愈合的痛苦度过没有尽头的岁月——不要说是康复了，连死亡也是求之而不得的……我们现在这样，简直就像是在永远醒不来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