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雪人》(5)

第五章《雪人》(5)

第五部

33雪人

一九八〇年十一月五日星期三

这天,天空开始飘雪。早上十一点,大片雪花从无色天际落下,入侵鲁默里克区的野地、庭院、花园、草地,犹如来自外层空间的白色大军。

马地亚独自坐在母亲的丰田卡罗拉轿车上,车子停在克罗路的一栋独栋洋房前。他完全不知道母亲在那栋屋子里做什么。母亲说不会花太久时间,可是一去就去了很久。她将钥匙留在点火装置上,收音机正在播放新女子团体“洋娃娃”演唱的《白雪下》(Undersn?)。他打开车门,下了车。由于下雪的缘故,周围房舍都笼罩在一种奇异的寂静中。他弯下腰,捡起一坨黏答答的白雪,用手掌压成一个雪球。

今天在学校运动场上,他那些7A班的同学朝他丢雪球,口中高喊:“没奶头的马地亚!”他痛恨中学,痛恨十三岁。自从上完第一堂体育课,班上同学发现他没有乳头之后,就经常这样对待他。医生说这可能是遗传的,他也接受过数种疾病的检查。妈咪告诉他说,在妈咪小时候就过世了的外祖父也没有乳头。可是马地亚翻看外祖父的相簿时,发现了一张外祖父在割草季节拍的照片,外祖父只穿一条裤子,袒露上半身,而且绝对长了乳头。

马地亚将手中的雪球压得更紧了些。他想朝某人丢雪球,用力地丢,丢到那个人会觉得痛。但这里没有人可以让他丢雪球,不过他可以自己造出一个人来让他丢。他将那个压成一团的雪球放在车库旁的雪地里,开始滚动。冰晶彼此沾黏,等他在草地上滚完一圈,雪球高度已到达他的腹部,并在褐色草地上留下一道滚痕。他继续滚,滚到没办法再滚了,就另外再滚一个新的。新的雪球也滚得很大。他使出所有力气,举起第二个雪球,堆到第一个上方。然后他做了一个头,爬到两个雪球上,将头置于顶端。雪人正好站在屋子的一扇窗户外,窗内有声音传出。他从苹果树上折下两根树枝,插在雪人两侧,再去前梯旁边挖了一些卵石,爬上雪人,放上两块卵石当成眼睛,一排卵石作为微笑。然后他在雪人的头部两边伸出双腿,跨坐在雪人肩膀上,朝窗内看去。

明亮的房间里站着一名男子,袒露胸膛,臀部前后冲撞,双眼紧闭,仿佛在跳舞似的。男子前方的床铺上伸出两条张开的大腿,马地亚看不见那双腿的主人,但他知道那双腿是莎拉的,是他母亲的,也知道他们正在性交。

马地亚的双腿紧紧夹住雪人的头,胯间感到冰冷。他无法呼吸,喉咙像是被一条铁丝勒住。

男子的臀部不断撞击他母亲。马地亚看着男子的胸部,一股冰冷的麻木感从他胯间蔓延到腹部,最后再爬上头部。男子正在插入,就好像杂志上那样。很快地,男子将会射在他母亲体内,而且男子的胸部没有乳头!

突然间男子停下动作,双眼圆睁,看着马地亚。

马地亚双手一松,从雪人背后滑了下来。他立刻蜷曲身体,坐在地上静静等待,安静得像只老鼠,脑子里却转个不停。他是个聪明小孩,别人都说他智商高,老师则说他有点怪,可是智力出色。这时他的思绪全归位了,就好像他拼了很久的拼图突然拼好了,可是呈现出来的画面却令他难以理解,也难以忍受。这不可能是正确的,但这一定是正确的。

马地亚聆听着自己喘不过气的声音。

这是正确的,他就是知道,一切全都吻合,吻合母亲对父亲的冷淡态度,吻合父母之间以为他听不见的对话。父亲急切地威胁并请求母亲留下,说不只是为了他,也为了马地亚,老天爷,他们一起生下了一个孩子不是吗?接着是母亲的苦笑声。吻合相簿里的外祖父,以及母亲的谎言。当然了,当班上的史提恩说,没奶头的马地亚的妈妈在台地上有个情人,他一点也不相信。史提恩说是他阿姨告诉他的。马地亚不相信是因为史提恩跟其他同学一样蠢笨,什么都不懂,甚至连两天后史提恩发现他的猫吊在学校旗杆的顶端,他还是什么都搞不清楚。

爸爸并不知情。马地亚整个人都感觉得到爸爸以为他是……他亲生的。爸爸绝对不能知道他不是他亲生的,绝对不行。这样爸爸一定会死。马地亚宁愿死的是他。对,这就是他要的。他想死,想离开,离开他母亲,离开学校,离开史提恩,离开……一切。他站起来,踢了雪人一脚,跑回车上。

他会带着她一起走。她也会死。

母亲出来之后,他打开车门锁。她在那间屋子里待了将近四十分钟。

“出了什么事吗?”她问。

“对,”马地亚说,在后座移动位置,好让母亲能在后视镜里看见他,“我看见他了。”

“你是什么意思?”她说,将钥匙插进点火装置,然后转动。

“雪人……”

“那雪人长什么样子?”引擎开始怒吼,母亲猛然放开离合器,使得他手里抓着的千斤顶差点掉落。

“爸爸在等我们,”她说,“我们得快点才行。”

她打开收音机,新闻播报员正以单调的语气播报罗纳德·里根赢得美国总统大选,她却还调高音量。车子越过丘陵顶端,来到下坡,朝主干道和河川的方向驶去,前方野地里可见硬挺的黄色麦秆从冰雪中穿出。

“我们都得死。”马地亚说。

“你说什么?”

“我们都得死。”

她调低收音机音量。他做好准备,倚在前座之间,举起双臂。

“我们都得死。”他低声说。

他的双手挥了下去。

千斤顶砰的一声击中她的头部。他母亲似乎没有反应,只是坐在座椅上,身体变得有点僵硬,所以他又敲了她一次,然后再一次。她的脚从离合器踏板上滑开,车子跳了一下,但她依然没有发出声音。也许她脑袋里的说话功能被打烂了,马地亚心想。挥击到第四下,他感觉到她的头似乎裂了开来,变得柔软。车子向前驶去,速度越来越快,但他知道她已失去意识。他母亲的丰田卡罗拉穿越主干道,朝另一边的野地里驶去。冰雪减缓了车子的速度,但不足以让车子停下。接着车子撞上水面,滑入宽广的黑色河流中。车子斜斜翘起,静止片刻,跟着就被水流推动,开始转动。水渗入车体,从门窗的缝隙渗了进来。他们缓缓朝下游漂去。马地亚看向窗外,朝主干道上的一辆车挥手,但他们似乎没看见他。车内的水位越升越高。突然间他听见母亲咕哝着不知说了什么。他看着她,看着她后脑沾满血迹的头发下那几道深长的裂口。她的身体在安全带下蠕动。水越升越快,已经淹到了马地亚的膝盖。他越来越惊慌。他不想死,不想现在就死,不想以这种方式死去。他扬起千斤顶砸向车窗,玻璃碎裂,水涌了进来。他跳上座椅,从窗户上方的裂缝挤出去。水大量地灌进车内。他的一只靴子被窗框卡住,他扭动脚踝,感觉靴子脱落,他自由了,开始朝岸边游去。他看见一辆车子在主干道旁停了下来,两个人下车穿过雪地,朝河边奔来。

马地亚擅于游泳,很多事他都擅长,那他们为什么还是不喜欢他?一名男子涉水而行,将接近河岸的马地亚拖上岸边。马地亚瘫倒在雪地里,不是因为他站不起来,而是他本能地知道这是最聪明的做法。他闭上眼睛,听见有人在他耳边焦急地问车子里还有没有人?如果有的话,他们也许还救得了。马地亚缓缓摇头。那声音问他是否确定?

后来警方将这起意外归因于道路湿滑,溺毙女子的头部伤痕则是因为车子开出路面,冲进水里造成的。事实上车子几乎没有受损,但最后这是唯一可能的解释。就好像最早抵达现场的人问过那小男孩许多次,车上是不是还有别人?小男孩最后终于说:“没有,只有我,只有我一个人。”唯一可能的解释是小男孩因为惊吓而神志不清。

“没有,只有我,”六年后,马地亚又说了一次,“只有我一个人。”

“谢谢。”站在马地亚面前的年轻男子说,将餐盘放在学校餐厅的桌子上。这张桌子原本只有马地亚一个人坐。外头的大雨正规律地敲打着进行曲,欢迎医学院新生来到卑尔根,这雨将一直下到春天。

“你也是医学院新生?”年轻男子问。马地亚看着他的刀切入维也纳炸肉排。

他点了点头。

“你有厄斯兰口音,”年轻男子说,“没考上奥斯陆的学校吗?”“我不想去奥斯陆。”马地亚说。

“为什么?”

“在那里没认识的人。”

“那你在这里认识谁?”

“没半个人。”

“我也没认识半个人,你叫什么名字?”

“马地亚·路海森,你呢?”

“伊达·费列森。你去过厄里肯山了没?”

“还没。”

马地亚其实去过厄里肯山,也去过弗拉扬山和桑维费拉山。他穿行过许多小巷,去过水产广场和托利曼尼大街——那是卑尔根的闹区,去水族馆看过企鹅和海狮,去维塞都恩区喝过啤酒,去“车库”夜店听过被高估的新乐团演唱,去白兰恩球场看过白兰恩足球队踢输球赛。马地亚找时间去做了这些通常是和同学一起去做的事,但只有一个人去。

他和费列森又跑了一遍这些地方,假装自己第一次去。

马地亚很快就发现费列森是一只社交垃圾鱼,他只要紧紧攀住这只垃圾鱼,就可以来到社交活动的热闹中心。

“你为什么来念医学系?”费列森问马地亚,这时他们在舞会前的暖身聚会上,地点在一个有传统卑尔根名字的学生家里。这天晚上举行的是医学生年度秋季舞会,费列森邀来了两位卑尔根正妹,她们身穿黑色洋装,头发用发夹夹起,倾身向前聆听他们两人说话。

“为了让这个世界更美好,”马地亚说,喝了一口温的汉莎啤酒,“你呢?”

“当然是为了赚钱。”费列森说,对正妹眨了眨眼。

其中一个正妹坐在马地亚身旁。

“你有捐血奖章,”她说,“你是什么血型?”

“B型阴性血。你是做什么的?”

“不要聊这个。B型阴性血?那不是很罕见吗?”

“对啊,你怎么知道?”

“我正在念护校。”

“原来如此,”马地亚说,“几年级?”

“三年级。”

“你有没有想过要专攻……”

“不要聊这个。”她说,将温热的小手放在他大腿上。

五小时后,她全身赤裸躺在他床上,又在他身旁说了一次这句话。

“我从来没有这样过。”他说。

她对他露出微笑,抚摸他的脸颊:“所以我没什么不对劲吧?”

“什么?”他结巴地说,“没有。”

她大笑:“你嘴真甜,你是个好人,又贴心。对了,这是怎么了?”

她捏了捏他的胸部。

马地亚觉得某种黑暗的东西突然袭来,那东西龌龊、黑暗、美妙。

“天生的。”他说。

“是一种病吗?”

“是雷诺氏症候群和硬皮病导致的。”

“什么?”

“是遗传疾病,会导致身体的结缔组织硬化。”

“会有危险吗?”她用手指轻轻抚摸他的胸部。

马地亚微微一笑,感觉到勃起的征兆:“雷诺氏症候群会让脚趾和手指变冷变白,硬皮症比较糟……”

“哦?”

“变厚的结缔组织会造成皮肤紧缩,皮肤会变得平滑,皱纹消失。”

“那不是很好吗?”

他察觉到她的手逐渐往下摸索:“变紧的皮肤会开始阻碍脸部表情,使得脸部表情变少,就好像你的脸逐渐变硬,变成一张面具一样。”

温热的小手在某处停了下来。

“一段时间之后,你的手和你的手臂会变得弯曲,无法伸直。最后你会站在那里,无法移动,慢慢被自己的皮肤噎死。”

她发出娇喘,轻声说:“听起来是种很可怕的死法。”

“最好的建议是在痛苦把你逼疯之前先自杀。你可以躺在床尾吗?我想站着做。”

“所以你才学医对不对?”她说,“想做更多研究,想找一个和它共存的方式。”

“我只是想要找出……”他说,下床来到床尾,“……什么时候死最恰当。”

新科医师马地亚·路海森在卑尔根的霍克兰医院神经科是个人气颇高的医生,同事和患者都夸他能干、贴心,而且是个好倾听者。作为一个好倾听者对他相当有帮助,因为他常接到罹患各类症候群的患者,这些症候群通常都是遗传疾病,没有治愈的希望,只能寻求痛苦的缓减。偶尔碰上罕见的状况,院里来了严重的硬皮症患者求诊,他们都会转介给这位友善的年轻医师。当时马地亚正开始考虑是否专攻免疫学。一个早秋之日,莱拉·奥森偕同丈夫带着他们的小女儿来到医院,他们的小女儿关节僵硬,颇为痛苦;马地亚的第一个想法是她可能罹患贝德莱氏关节炎。莱拉和丈夫都证实他们的家族里有人罹患风湿病,因此马地亚抽取他们夫妇和女儿的血液样本。

报告出炉后,马地亚坐在办公桌前看了三遍。那种龌龊、黑暗,又美妙的感觉再度浮现。检验结果呈现阴性。从医学角度来说,小女儿的疾病可以排除贝德莱氏关节炎,而令他感觉熟悉的是,小女儿的父亲可以排除奥森先生。马地亚知道奥森先生并不知情,但他的妻子莱拉知情。他要求他们三人抽血时,看见莱拉的脸抽动了一下。她是不是还跟另一个男人搞在一起?那男人长什么样子?是不是住在一间独栋洋房里,前面有块大草坪?那男人有什么私密缺陷?小女儿何时才会发现她这一生都被这个满口谎言的淫妇所欺骗?她如何才会发现?

马地亚低头一看,才发现他打翻了玻璃杯,水洒了出来。他的胯间湿了一大块,冰冷的感觉从胯间蔓延开来,先到腹部,再爬上头部。

他打电话给莱拉,通知她检验报告的结果。她向他道谢,听起来松了口气,挂上电话。马地亚瞪着电话很长一段时间。天啊,他是多么痛恨她。那天晚上,他放下书本后就爬上床,躺在套房的小床垫上无法入睡。他试着看书,但书页上的字在他眼前舞动。他试着自慰,通常这样会让他疲累想睡,但他无法集中精神。他在再度完全变白的趾上戳了一针,看看是否有感觉。最后他蜷缩在被子里痛哭,直到黎明将夜空涂上灰蒙蒙的色彩。

马地亚也负责诊疗一般神经疾病患者,其中一位是卑尔根警署的警官。检查结束后,这名中年警官起身穿衣,他的体臭和口中酒气混合在一起,使人嗅觉麻木。

“怎么样?”中年警官粗声粗气地问,仿佛马地亚是他的下属。

“第一期神经病变,”马地亚答道,“你脚底的神经受损,感觉退化。”

“这就是为什么我走路开始看起来像他妈的酒鬼吗?”

“你是酒鬼吗,拉夫妥?”

中年警官站了起来,扣起衬衫,一阵潮红涌上脖子,宛如温度计里的水银上升,“妈的你说什么?你这乳臭未干的小鬼。”

“过多的酒精通常会导致多发性神经病变,如果继续喝下去,有可能造成脑部永久受损。拉夫妥,你有没有听过科尔萨科夫综合征?没听过?希望你以后都不会听见,因为它的名字经常和一些非常严重的症候群连在一起。当你对着镜子问自己是不是酒鬼时,我不知道你会怎么回答,可是我建议你下次再多问一个问题:我是现在就想死,还是想再多活一些时候?”

葛德·拉夫妥仔细盯着眼前那个身穿医师袍的年轻小伙子,低声咒骂,走出诊间,甩上了门。

四星期后,拉夫妥打电话来,问马地亚可不可以过去看他。

“我明天去。”马地亚说。

“不行,很紧急。”

“那你就去急诊室。”

“听我说,路海森,我已经躺在床上三天没办法动了。只有你直接问过我是不是酒鬼,对,我是酒鬼,还有不要,我不要现在就死,我还不想死。”

拉夫妥的住处弥漫着垃圾、空啤酒罐和他的身体发出的恶臭,但是没有剩菜的气味,因为屋子里没有食物。

“这是维生素B1补充剂,”马地亚说,对着光线举起一只针筒,“它可以让你再站起来。”

“谢谢。”拉夫妥说。五分钟后,他沉沉睡去。

马地亚在屋里走了一圈。桌上放着一张照片,里头是拉夫妥,肩膀上骑着一个深发小女孩。桌子上方的墙壁上挂着许多照片,应该都是命案现场的照片。照片非常多。马地亚看着那些照片,拿了几张下来,仔细研究。天啊,这些凶手怎么这么懒散,他们的缺乏效率从尸体上以钝器和锐器造成的伤口就看得出来。他打开抽屉,看见更多照片。他还发现了报告、笔记,以及一些值钱物品,像是戒指、女表、项链。此外还有剪报。他阅读那些剪报,里头都有拉夫妥的名字,多半是引用他在记者会上说的话,讲说凶手有多笨,以及他如何逮到他们。很明显地,每一个凶手都被他缉捕归案,没有一个漏网之鱼。

六小时后,拉夫妥醒来,马地亚仍在那里,坐在床边,大腿上放着两份命案报告。

“告诉我,”马地亚说,“怎么样可以犯下命案,却不被抓到?”

“避开我的辖区,”拉夫妥说,游目四顾,想找酒来喝,“如果辖区里的警探很行,你根本就不可能逃脱。”

“那如果我还是想在一个好警探的辖区里犯案呢?”

“那我会在犯案前先跟那个警探攀上交情,”拉夫妥说,“犯案后再把他也除掉。”

“有趣,”马地亚说,“我也是这么想。”

接下来几星期,马地亚去探望拉夫妥许多次。拉夫妥复原得很快,他们经常闲聊很久,聊疾病,聊生活形态,聊死亡,以及拉夫妥在这个世界上只钟爱的一个人和一样东西:她女儿卡翠娜和芬岛小屋。卡翠娜以一种令人无法理解的方式响应他的爱,而芬岛小屋是他唯一能找到平静的地方。但他们聊的大部分是拉夫妥侦破的命案和他的胜利。马地亚鼓励说他一定可以战胜酒精,只要他远离酒瓶,有一天一定可以庆祝战胜酒精的新胜利。

晚秋降临卑尔根,白昼渐短,秋雨渐长。马地亚做好了计划。

一天早上,他打电话去莱拉家里找她。

他报出姓名,她静静聆听他说明来电原因。他们有了新发现,根据她女儿的血液样本,现在他知道贝斯钦·奥森不是她女儿的生父,而他必须取得生父的血液样本,这也表示他必须告知她女儿和她丈夫这件事,因此希望可以取得她的同意。

马地亚停顿一会儿,让莱拉会意过来。

然后他说如果她认为这件事必须保密,那么他依然想帮忙,但一切就必须在“台面下”进行。

“台面下?”她重复一次,语气平板,显然处于惊吓之中。

“身为医生,我必须遵守医师伦理,对患者——也就是你的女儿——坦诚以告。不过我正在做症候群的研究工作,因此很有兴趣追踪她的病例。不知道今天下午我们可不可以低调地见个面……”

“可以,”她低声说,声音发颤,“可以,麻烦你。”

“太好了,请你搭最后一班缆车上厄里肯山,那里不会有人打扰,我们可以慢慢走下山。希望你明白我冒的风险,而且请你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当然不会!相信我。”

她挂断电话后,他依然握着话筒,嘴唇对着灰色塑料轻声说:“凭什么别人要相信你?你这个小淫妇。”

当莱拉倒在雪地里,喉咙被一把解剖刀抵着,她才坦承自己曾对一个朋友说要来跟他碰面,她们今晚原本约好一起吃饭,但她只说了他的名字,没提及姓氏,也没说他们为什么要见面。

“你为什么要跟别人说?”

“只是逗逗她而已,”莱拉大喊,“她很爱管闲事。”

他手中那把薄薄的钢刀更用力地抵在她肌肤上,她呜咽地说出朋友的姓名和地址,之后便没再说一句话。

两天后,马地亚在报上阅读莱拉命案和欧妮及拉夫妥失踪案的报道,心中百感交集。首先,他对杀害莱拉的经过感到不悦,因为事情并未按照他的计划进行。他在狂怒和惊慌之下完全失控,搞得现场一团糟,有太多东西需要收拾,有太多东西令他联想到拉夫妥家的那些照片,却太少时间让他享受复仇和伸张正义的快感。

去杀害欧妮的时候更糟,几乎称得上是一场灾难。他两次要按她家门铃,两次都提不起勇气,只好离开。第三次要去的时候,才发现迟了一步,已经有人捷足先登,去她家按了门铃,那就是拉夫妥。拉夫妥离开后,他去按下门铃,说自己是拉夫妥的助手,欧妮便让他进门。欧妮说她不能透露自己对拉夫妥说了什么,她答应绝不能和其他人提及他们的谈话内容。当解剖刀划上她的手,她才说出实情。

从欧妮口中,马地亚得知拉夫妥打算靠自己的力量破案,他想重建自己的名声,多么愚蠢!

处理欧妮的手法倒是没什么好挑剔,只发出一丁点声音,溅出一丁点鲜血。在淋浴间分割她的尸体十分有效而迅速。他将所有尸块装进塑料袋,再放入他为此特地带来的大背包和大包里。马地亚去拉夫妥家探病时,拉夫妥曾对他说,警方侦办命案时,首先调查的是民众在附近目击的车辆和出租车的载客记录,因此离开欧妮家后,他步行很长一段路回到住处。

最后只剩下拉夫妥对完美谋杀案的最后一道指示:除掉好警探。

奇妙的是,三次谋杀案中,以拉夫妥这次做得最好。奇妙之处在于马地亚对拉夫妥毫无感觉,毫无对莱拉的那种痛恨之情,这次下手和他第一次接近他所设想的谋杀美学、接近他对谋杀手法的理想概念比较有关。他对下手杀害拉夫妥的体验尤其和他希望的一样可怕和悲惨,至今他仍听得见拉夫妥的惨叫声回荡在那座荒凉小岛上。而最奇妙的莫过于他在回程时,发现自己的趾不再发白麻木,仿佛他渐冻的过程暂时停止,仿佛他融化了。四年后,在马地亚又杀了四名女子之后,他发现自己所有的谋杀行为都只是在重现他杀害自己母亲的过程,于是他分析自己疯了。

也就是说,他出现严重的人格障碍,他阅读过的所有专门文献都朝这个方向归纳:他的杀人方式具有仪式性,他一定要在该年初雪落下那天杀人,他一定会堆一个雪人,而且手法日渐残忍。

然而洞悉到这一点并不能阻止他继续杀人,只因他时日无多,雷诺氏症候群发作的频率越来越高,而且他似乎出现了硬皮症的初期症状:脸部僵硬。这个症状最后会让他有一个令人作呕的尖鼻子和噘起的尖嘴唇,这将带给他极度的折磨与痛苦。

他搬到了奥斯陆,继续研究免疫学和脑部的水通道,此领域研究工作的中心位于古斯达精神病院的解剖部。除了研究工作外,由于在马伦利斯诊所任职的费列森推荐了他,因此他也进入马伦利斯诊所工作。此外他晚上睡不着,干脆去急诊室值夜勤。

要找被害人并不难。起初要鉴定亲子血缘关系,必须取得父母的血液样本,后来法医学研究所亲子鉴定部引进了DNA鉴定技术。费列森的医术相当平庸,即使是以一般医生的标准来看也是如此,他只要一遇上遗传疾病或症候群,都会偷偷去问马地亚,如果患者十分年轻,马地亚的建议总是相同。

“第一次咨询的时候找父母一起来,取得每个人的口腔黏膜,就说是要检查细菌丛,然后把样本送到亲子鉴定部进行鉴定,这样至少可以知道我们的起点是不是正确的。”

蠢蛋费列森每次都乖乖照做,这表示马地亚很快就建立了一个小档案,里头全都是女人及其“搭错船”的孩子。最棒的是这些事跟他毫无关联,因为口腔黏膜都是用费列森的名字拿去鉴定的。

诱使被害人进入陷阱的方式则都和成功用在莱拉身上的一样,他打电话给她们,跟她们约在一个隐秘地点碰面,不让任何人知道。只有一次一名女子挂了他的电话,跑去向丈夫坦白一切,搞到整个家庭支离破碎,反正最后她也得到了应得的惩罚。

马地亚的杀人效率越来越高,因此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反复思索该如何处置尸体比较好。显然他用来处理欧妮的方法不是长久之计,也就是在自己的套房浴室里,将尸体一小块一小块用盐酸溶解。这个方法很危险,需要耗费大量体力,对健康有害,而且必须花三个星期才能大功告成。因此他想出解决方法时极为开心。解决方法就是利用解剖部的尸体保存槽,这个方法既聪明又简单,就好像电切环一样。

他在解剖期刊上读到一名法国解剖学家推荐这种兽医工具,它可以用在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上,可以切过柔软、腐烂的身体组织,就算切割骨头也同样很有效率,而且可以同时使用在多具尸体上,不必担心会发生细菌传染的危险。他立刻发现用电切环来切割被害人,可以彻底简化运送过程。于是他联络了制造商,搭飞机前往法国鲁昂。那是个雾蒙蒙的早晨,他在法国北部一间洒了石灰水的牛棚里,聆听制造商用蹩脚的英语示范电切环如何使用。电切环有一个柄状握把,大小有如香蕉,上头附有金属罩,可以避免手被烫伤。电切环的环状金属丝和钓鱼线一样细,从香蕉状握把的两端伸出,握把上有个按钮可以控制金属丝的松紧,另有一个开关按钮可以控制加热装置,按下后只要几秒钟,那有如绞环般的金属丝就会发出白炽光芒,加热装置则是以电池供电。马地亚看了兴奋莫名,因为他想到这个工具不只可以拿来有效切割尸体而已。最后当他听见报价时,差点笑出声来。电切环的价格比法国来回机票还便宜,而且随货附赠电池。

瑞典发表的一份研究报告指出,百分之十五到二十的孩童,其生父和他们所认知的不同。这个研究结果符合马地亚的亲身体验。他并不孤单。同样地,也有人和他一样因为有个淫荡的母亲,所以才会遗传到瑕疵基因,并且将经历残酷的死亡过程,最后英年早逝。但有一件事他是孤单的,那就是在这场净化的战役上,在这场对抗疾病的圣战中,他是孤单的。他知道不太可能会有人感谢他或向他致敬,不过他确信一件事:在他死后很长一段时间,人们都将记得他。因为他终于想出他将以什么样的旷世巨作来留名后世,他替他的杀人之剑找到了最终极的装饰品。

他会有这个灵感完全是碰巧。

有一天他看见一个名叫哈利·霍勒的警察上了电视,霍勒因为在澳大利亚逮到连环杀手而接受访问,于是他想起拉夫妥的建议:“避开我的辖区。”他也记起夺去猎人性命的那种满足感,那种至高无上的感觉,那种充满力量的感受。后来他杀害那几个女子都无法和谋杀拉夫妥警探相比。这个为了出名而不择手段的霍勒似乎和拉夫妥有点像,他们都有一种随便和愤怒的态度。

然而若不是隔天在马伦利斯诊所的员工餐厅里,一名妇科医师提起霍勒的名字,马地亚可能早就把他忘了。那妇科医师说,昨天上电视那个外表看起来很强悍的警监,其实是酒鬼兼疯子,小儿科医师嘉碧列拉则补充说,霍勒女友的儿子是他的患者,叫欧雷克,是个很乖的小男孩。

“那他长大以后也会变成酒鬼,”那妇科医师说,“你们知道,这全都写在该死的基因里。”

“霍勒又不是他父亲,”嘉碧列拉反驳说,“但有趣的是登记为欧雷克父亲的那个男人也是酒鬼,好像是个莫斯科的教授还是什么的。”

“嘿,我什么都没听见!”费列森边笑边高声说,“你们可别忘了医患保密协议哦!”

大家继续吃午餐,但马地亚忘不了嘉碧列拉说的话,或者应该说忘不了她的用词:“登记为欧雷克父亲的那个男人……”

因此午餐过后,马地亚跟着嘉碧列拉,在她身后也进了办公室,将门带上。

“我可以请教你一件事吗,嘉碧列拉?”

“哦,哈啰。”她说,双颊因为期待而泛起红晕。马地亚知道她喜欢他,她可能觉得他英俊、和善、有趣,是个好倾听者,她甚至间接约他出去过好几次,但都被他婉拒。

“你应该知道我因为做研究的关系,可以使用诊所里的一些血液样本,”马地亚说,“你刚刚提到的那个小男孩,就是霍勒女友的儿子,我在他的血液样本里发现一件很有趣的事。”

“据我所知,他们已经分手了。”

“不会吧?他的血液样本里有些东西,所以我在想他们的家族是不是有什么……”

马地亚似乎在嘉碧列拉脸上看见一丝失望。至于他呢,他在听了嘉碧列拉的回答之后,一点失望的感觉也没有,而且恰恰相反。

“谢谢。”他说,起身离去。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因为热血沸腾而猛烈跳动,输送出充满生命力的血液,他的双脚带着他前进却不消耗一丝能量,他的喜悦让他如同电切环那般散发出炽烈光芒。因为他知道这是开始,这是结束的开始。

霍尔门科伦居民协会在炙热的八月天举行夏日派对,协会凉亭前方的草坪上,大人坐在洋伞下的露营椅上饮用白酒,小朋友在桌子间跑来跑去,或在碎石径上踢足球。她脸上虽然戴着一副偌大的太阳眼镜,藏住了脸庞,但马地亚一眼就认出了她,他从她服务单位的网站下载了她的照片。她在草坪上独自一人站着,他走到她身旁,微微露出苦笑,问说可不可以让他站在旁边,假装他们认识。现在他已熟知如何使用这些招数,他早已不是过去那个没奶头的马地亚。

她将太阳眼镜压低了些,以疑惑的眼神打量他。他发现照片毕竟还是说了谎,她本人美丽多了,美到他突然发现A计划有个漏洞:他无法打包票说她一定会喜欢他。一个像萝凯这样的美丽女子,无论是不是单亲妈妈,都有很多机会。B计划的结果虽然和A计划一样,但满意度无法和A计划相比。

“我是个社交恐惧症患者,”他说,举起塑料杯,羞涩地打了个招呼,“我有一个好朋友住在附近,是他找我来的,结果他自己还没出现,而且这里的每个人好像都互相认识。我发誓他一来,我一定立刻撤退。”

她笑了。他喜欢她的笑。他知道自己占得了关键前三秒的优势。

“我刚刚看见一个小男孩在那边的碎石地上踢球得分,”马地亚说,“我敢打赌你一定跟他有血缘关系。”

“哦?那可能是我儿子欧雷克。”

她掩饰得很成功,但马地亚在患者咨询方面身经百战,深知没有一个女人拒绝得了对孩子的赞美。

“很不错的派对,”他说,“很不错的邻居。”

“你喜欢参加别人邻居的派对?”

“我朋友可能担心我太宅了,”他说,“所以找我来开心一下,跟他这些事业成功的邻居一起玩乐,”他啜饮一口塑料杯里的白酒,“再喝一些非常甜的葡萄酒。你叫什么名字?”

“萝凯。我姓樊科。”

“哈啰,萝凯,我叫马地亚。”

他跟她握了握手。她的手很小,很温暖。

“你还没拿饮料,”他说,“我去帮你拿,要喝甜酒吗?”

回来之后,他将杯子递给她,拿起呼叫器看了看,露出担忧的神情。

“你知道吗,萝凯,我很想留下来多认识你,可是急诊室缺人,立刻需要有人回去帮忙,所以我得换上超人装,火速飞回城里了。”

“真可惜。”她说。

“是吗?我只去几小时,你会在这里待很久吗?”

“我不知道,要看欧雷克。”

“了解,到时候看看啰,反正很高兴认识你。”

他又跟她握了握手,然后离去,知道自己赢得了第一回合。

他开车回到位于土萨区的住处,读了一篇关于脑部水通道的有趣文章。晚上八点,他回到草坪上,只见萝凯坐在一支阳伞下,头上戴一顶白色大帽子。他在她旁边坐了下来,她对他露出微笑。

“有没有救到人?”她问道。

“大部分是擦伤和破皮,”马地亚说,“有一个是盲肠炎,得最高分的是个小男孩,他鼻子上卡了一个柠檬汁的瓶子。我跟她妈妈说她儿子要吸可卡因可能还嫌太小,只是很可惜,人在那种状况下通常都没什么幽默感……”

她哈哈大笑,她那有如鸟儿啼啭的细腻笑声,几乎让他希望这一切都是真的。

马地亚发现他的皮肤已有好几处开始变硬,二〇〇四年秋天,他发现他的硬皮症进入了下一个阶段,一个他非常不想参与的阶段。在这个阶段,他的脸部肌肤会开始变得紧绷。他原本计划这一年的被害人是艾莉·基瓦勒,下一年是淫妇碧蒂·贝克,再下一年是希薇亚·欧德森。这其中的有趣之处,在于他想看看警方会不会发现后两名被害人和好色之徒亚菲·史德普之间的关系。但由于硬皮症的缘故,他的计划被迫提前。他总是答应自己说,一旦痛苦来临,他就到此为止,绝不恋战。而今痛苦来到了,他决定先解决掉那三个女人,然后再推出最后的重头戏:萝凯加上那个警察。

目前为止他的行动都很隐秘,但如今展示他毕生杰作的时刻来临了。为了做到这一点,他必须留下清楚的线索,告诉警方其中的关联,让他们对案情有更多了解。

他从碧蒂开始下手。他们约好那天晚上在她丈夫前往卑尔根之后,去她家讨论尤纳斯的疾病。马地亚准时抵达,碧蒂在门廊替他拿了外套,转身挂进衣柜。他极少临机应变,但那时他看见挂钩上挂着一条粉红色围巾,立刻像是出于本能似的抓下那条围巾,将围巾绕了两个圈,走到碧蒂背后,往她头上套了下去。

他将娇小的碧蒂举起来,让她面对镜子,好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凸了出来,宛如从深海被拉上岸的鱼。

他将碧蒂搬上车,走进庭院,来到他昨晚堆的雪人前,将手机塞进雪人胸部,再补起破洞,将围巾围在雪人脖子上。他抵达解剖部车库时,时间已过午夜,他将固定剂注射到碧蒂体内,打印金属标签,绑在她身上,再将她放进保存槽的空隔间里。

接下来轮到希薇亚。他打电话给她,和往常一样夸张地讲了那一番话,然后和她约在霍尔门科伦滑雪跳台后方的森林里,也就是之前他使用过的地方。但这次附近有人,于是他决定不要冒险。他解释说费列森算不上是法氏症候群的专家,他才是,并说他们必须再见一次面。她说隔天晚上可以打电话给她,她一个人在家。

隔天晚上他驾车前去,在农仓里找到希薇亚,要当场了结她。

但事情差点搞砸。

那疯婆娘举起小斧头朝他挥来,划中他的胁下,划开他的夹克和衬衫,也划破一条动脉,使得他的血喷洒在农仓地板上。那是B型阴性血,每两百人当中只有两人有这种血。因此等他在森林里解决了她,将她的头摆在雪人上之后,他回到农仓,杀了一只鸡,将鸡血洒在地上,盖住他的血。

这二十四小时非常紧张,但奇怪的是那晚他并未感觉到疼痛。接下来几天他在报纸上追踪案情发展,静静地赢得胜利。雪人,这是他们替他取的名字,这个名字将会被记住。他不曾想过报纸上印的几个字竟会带来这么大的力量和影响,他几乎后悔这么多年来都如此隐秘行事,而且这实在是太轻而易举了!他四处踱步,心想拉夫妥说得没错,好警探一定不会让凶手脱逃,但他已见过霍勒,也在霍勒疲惫的脸上见到过沮丧。

然后就在马地亚准备最后行动时,宛如晴天霹雳一般,伊达·费列森打电话来,说霍勒去找过他,盘问他史德普的事,威胁他供出其中的关联所在。伊达自己也在纳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毕竟凶手不可能任意选择被害人,而除了他自己和史德普之外,只有马地亚知道被害人的血缘关系,因为他经常找马地亚帮忙诊断。

伊达自然惶惶不安,幸好马地亚设法让他冷静下来。马地亚对伊达说,这件事一个字都不要跟别人提,他们应该找个没人看得见的地方碰面。

马地亚说这些话的时候差点笑了出来,因为这些话是他对那些女性被害人说的,几乎一字不差。他心想一定是紧张使然。

伊达提议冰壶俱乐部。马地亚挂上电话,思索自己有哪些做法可以选择。

他突然想到可以布置得让警方以为费列森就是雪人,同时替自己争取到一段停工期。

接下来一个小时,他仔细筹划伊达的自杀细节。虽然他在许多方面都十分感谢这位朋友,但这段过程却奇妙地令他感觉到刺激,而且激发了他许多灵感,就好像他在构思那场压轴大戏、那个大雪人的过程一样。她将会坐在雪人肩膀上,就好像多年前他第一次行凶时那样,感觉寒意蔓延大腿,同时透过窗户看出去,目睹背叛的一幕,目睹替她带来死亡的人:哈利·霍勒。马地亚闭上眼睛,想象电切环套在她的颈部,发出白热光芒,犹如伪造的神圣光环。

34警笛

第二十一日

哈利坐上他停在解剖部车库的车,关上车门,闭上眼睛,试着清楚地思考。第一步是找出马地亚的位置。

他已经将马地亚从手机通讯簿删除,因此打电话问查号台,查到了电话和住址。他键入1881,注意到自己等待时呼吸加速,变得亢奋,便试着冷静下来。

“嗨,哈利。”马地亚的声音颇低沉,但听起来还是和往常一样充满惊喜。

“抱歉打扰你。”哈利说。

“不会,哈利。”

“你在哪里?”

“我在家里,正要下去看萝凯和欧雷克。”

“太好了,不知道你可不可以帮我拿个东西去给欧雷克?”

对方停顿了一会儿。哈利紧咬牙关,牙齿咯咯作响。

“可以啊,”马地亚说,“可是欧雷克在家,你可以……”

“萝凯,”哈利插口说,“我们……我今天不太想见到她。我可以过去一趟吗?”

又一阵停顿。哈利将手机压在耳朵上,仔细聆听,仿佛想听出对方在想些什么。但他只听见呼吸声和微弱的背景音乐,似乎是日本极简钟琴乐之类的。他想象马地亚的公寓也是同样的朴素极简风格,空间可能没那么大,但整理得非常整齐,这一点可以十分确定,他的住处不会有一丝放任随性的味道。现在他穿上了色彩柔和的浅蓝色衬衫,胁下换了新绷带。当他站在台阶上面对哈利时,胸前交抱的双臂没举那么高,那并不是为了掩饰胸部缺少的乳头,而是为了掩饰被小斧头划过的伤痕。

“可以啊。”马地亚说。

哈利无法判定他的声音听起来是否自然。背景音乐停止了。

“谢谢,”哈利说,“我很快就到,答应我你一定会等我。”

“我答应你,”马地亚说,“可是哈利……”

“什么事?”哈利深深吸了口气。

“你知道我家地址吗?”

“萝凯跟我说过。”

哈利暗暗咒骂自己,他为什么不说是从查号台查到的?这样就一点可疑之处都不会有。

“她跟你说过?”马地亚问。

“对。”

“好,”马地亚说,“你直接进来吧,门没锁。”

哈利挂上电话,看着手机。他突然有种预感,觉得时间所剩无几,黑暗降临之前他必须赶紧逃命。但他找不到任何合理的理由来解释这种预感,因此认为应该是自己多虑了,而且这种预感一点帮助也没有,当你看不见祖母的农场,这种预感对于夜晚降临所带来的恐惧和害怕一点帮助也没有。

他拨打另一组号码。

“喂。”哈根接起电话,声音单调,毫无生气。这是写辞呈的声音,哈利心想。

“先别管文书作业了,”哈利说,“你得打电话给署长,我需要用枪许可,然后派警员前往土萨区奥森街十二号支持命案嫌犯的逮捕任务。”

“哈利……”

“听着,我们在解剖部的保存槽里发现了希薇亚的遗体,卡翠娜不是雪人,你明白吗?”

一阵静默。

“不明白。”哈根坦白说。

“雪人是解剖部的讲师,名叫马地亚·路海森。”

“路海森?呃,我的天,你是说……”

“对,就是协助我们把注意力都放在费列森身上的那个医生。”

哈根的声音恢复了元气:“署长会问那个人有没有枪。”

“呃,”哈利说,“据我们所知,他没有在任何被害人身上用过枪。”

哈根过了几秒才听出这句话的挖苦之意。“我现在就打。”他说。

哈利挂上电话,转动点火装置上的钥匙,同时用另一只手打电话给麦努斯。麦努斯的声音和引擎声同时响起。

“你还在翠凡湖吗?”哈利高声说,盖过引擎怒吼声。

“对。”

“放下手边的事,开车过来,跟我在奥森街和弗格街交叉口会合,用最快速度赶到。”

“是天要塌下来了吗?”

“对。”哈利说,脚下放开离合器。橡胶轮胎摩擦水泥地面,发出一声尖鸣。

他突然想到尤纳斯。不知为何他突然想到尤纳斯。

哈利从史多罗商场的方向来到弗格街时,他向重案指挥室请求支持的六辆警车中,已经有一辆停在奥森街转角。他将车子开上人行道,跳了下来,朝警车走去。车内警察按下车窗,将哈利要求的无线对讲机递出来给他。

“把警示灯关掉。”哈利命令道,指了指警车车顶不停旋转的蓝色警示灯。他按下无线对讲机,通知其他警车在抵达位置前先关闭警笛。

四分钟后,六辆警车集合在十字路口,包括麦努斯和犯罪特警队队员欧拉·李在内的一群警察都围在哈利车子周围,哈利坐在车上,伸手指着放在大腿上的街道地图。

“李,你带三辆车去堵住可能的脱逃通道。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李倾身看着地图,点了点头。

哈利望向麦努斯:“管理员呢?”

麦努斯扬起手机:“我正在跟他通话,他拿着钥匙正要去大门。”

“好。你带六个人守在入口、后梯,如果可以的话连同屋顶。你负责守住房子后方,可以吗?戴尔塔小队的车到了吗?”

“这里。”两名警察举起手,表示他们驾驶的是特种部队戴尔塔小队的专用车。他们的外表看起来和其他警察并无分别,但特种部队受过特别训练,专门执行此类任务。

“好,我要你们现在立刻去大门,有没有带枪?”

两名队员点了点头。有些特种部队队员配备MP5冲锋枪,锁在后备厢里,有些只配备一般警用左轮手枪,署长曾解释说这和财政预算有关。

“管理员说路海森住在二楼,”麦努斯说,将手机放回夹克口袋,“那栋公寓一层只有一户,屋顶没有出口。他如果要去后楼梯,必须爬到三楼,穿过阁楼,可是阁楼上了锁。”

“好。”

哈利带了最先抵达的两名便衣警察同行,一名较年长,一名较年轻,年轻警察一脸痘痘,态度颇为傲慢;这两名警察都和麦努斯共事过。他们并未直接进入奥森街十二号,而是穿越马路,进入对面屋子。

史提松家的两个年轻儿子在二楼睁大眼睛看着两名便衣男子,他们的父亲正在听哈利解释为何警方要暂时借用他们家。哈利进入客厅,将沙发从窗边推开,仔细观察对街的公寓。

“客厅有灯光。”

“有人坐在里面。”年长警察说,站到哈利身边。

“听说人一到五十岁,视力就会退化百分之三十。”

“我又还没瞎,那张大椅子的椅背有颗头突出来,扶手上放着一只手。”

哈利眯起双眼。可恶,他是不是需要配眼镜了?呃,既然年长警察说他看见有人,那应该不假。

“你留在这里,他一有动静就呼叫我,可以吗?”

“好。”年长警察微微一笑。

哈利带着傲慢的年轻警察离开。

“是谁坐在里面?”年轻警察大声问,他们正快速奔下楼梯,脚下发出腾腾声响。

“听过雪人吗?”

“哦,狗屎!”

“没错。”

他们冲过马路,来到对面公寓。管理员、麦努斯和五名便衣警察已站在大门前待命。

“我没带那一户的钥匙,”管理员说,“只带了这扇大门的钥匙。”

“没关系,”哈利说,“每个人都把枪准备好了吗?尽量不要发出声音,可以吗?戴尔塔小队,你们紧跟着我……”

哈利拔出卡翠娜的史密斯威森左轮手枪,向管理员比个手势,管理员将钥匙插入门锁中转动。

哈利和手持MP5冲锋枪的两名戴尔塔小队队员静静地上楼,一次跨上三级台阶。

他们在二楼一扇没有名牌的蓝色门前停下脚步,一名队员面向哈利,在门上俯耳聆听,然后摇了摇头。

哈利将无线对讲机音量调到最低,举到嘴巴前方。

“阿尔法呼叫……”哈利并未分配呼叫代码,也记不起警察名字,“……守在沙发旁边那扇窗户的警员,目标有没有移动?”

他放开按钮,对讲机传出低低的叽喳声,接着一个声音传出:

“他还坐在椅子上。”

“收到,我们要进去了,结束通话。”

一名队员点了点头,拿出撬棒,另外一人后退几步,做好准备。

哈利见过特种部队的这个招数,一名队员负责撬开门,其他人立刻冲进去。他们并不是无法打开门锁,而是破门而入可以发出巨大声响,那股力量和速度会让目标吓呆,十次中有九次在椅子、沙发或床铺上呆若木鸡。

但哈利举起了手,制止他们。他压下门把,往内一推。

马地亚没说谎,门没上锁。

门荡了开来,没发出一丝声音。哈利朝自己胸前指了指,表示自己先进去。

屋内并不如哈利想象的那样走极简风。

但是换个角度来看,这间屋子的确有极简的味道,因为里头什么都没有。玄关没有鞋子,屋内没有家具,没有照片,只有四片光秃秃的墙壁,亟需新壁纸或重新粉刷。看来这一户已经闲置了好一段时间。

客厅门微微敞开,哈利透过门缝可以看见椅子扶手,扶手上有一只手,一只戴了手表的小手。他屏住呼吸,踏出两大步,双手握着左轮手枪,伸出一只脚推开了门。

两名队员移动到哈利的眼角视线范围内,哈利感觉到他们突然僵立原地。

然后他听见其中一人用极细微的声音说:“我的天啊……”

扶手椅上方是一盏亮着的大水晶灯,光线照射在扶手椅上坐着的人。那人睁大眼睛,直视哈利,颈部有瘀青的勒痕,脸苍白而美丽,一头黑发,身穿缀有白花的天蓝色洋装。那件洋装和他家厨房月历上萝凯穿的洋装一模一样。哈利觉得胸腔里的心脏像是要炸裂开来,身体其他部位则僵硬有如岩石。他想移动,目光却无法从她呆滞的眼睛上离开。那双呆滞的眼睛正在控诉,控诉他没有采取行动,虽然他对此事一无所知,但他仍应采取行动,他应该阻止这件事发生,他应该拯救她。

她十分苍白,就和哈利的母亲过世时躺在床上那样苍白。

“查看里头其他地方。”哈利用浓重的声音说,放下手枪。

他摇摇晃晃地朝尸体踏出一步,握起她的手腕。手腕冰冷且死寂,宛如大理石,但他却感觉到细微的振动,犹如极其微弱的脉搏跳动,他的脑际突然闪现一个荒诞的念头:也许她只是上了死人妆,装死而已。

他低头一看,看见发出细微振动的是她手腕上的腕表。

“屋里没有其他人在,”哈利听见一名队员在他背后说,接着又听见咳嗽声,“你知道她是谁吗?”

“知道。”哈利说,手指拂过腕表表面。这只腕表几小时前他才握在手中,这只腕表曾被遗忘在他的卧房里,他将它放进了鸟屋,因为萝凯的男友今晚要带她出门,去参加一场派对,庆祝他们从今以后合而为一。

哈利再度看着那双眼睛,那双控诉的眼睛。

是的,他心想,我每项罪名都成立。

麦努斯走进门内,站在哈利背后,越过哈利肩膀看着椅子上的女尸。麦努斯身后站着那两名戴尔塔小队队员。

“被勒死的?”他问道。

哈利没回答,也没移动。天蓝色洋装的一条肩带滑落一旁。

“真怪,十二月还穿夏天的洋装。”麦努斯说,他说这句话多半只是为了找话说。

“她常这样。”哈利说,声音听起来仿佛来自非常遥远的地方。

“谁常这样?”麦努斯问。

“萝凯。”

麦努斯大吃一惊,哈利的前女友过去还在警署任职时,他曾经见过她,“那……那……是萝凯吗?可是……”

“那是她的洋装,”哈利说,“还有她的手表。他把她打扮成萝凯的样子,可是坐在这里的女人是碧蒂·贝克。”

麦努斯看着尸体,不发一语。这具女尸和他见过的其他尸体都不一样,她白得有如粉笔,而且有点肿胀。

“你们跟我来,”哈利朝两名戴尔塔小队队员比个手势,再转头望向麦努斯,“你留在这里,封锁这间房子,打电话给还在翠凡湖的现场勘察组,跟他们说这里又多了一项任务。”

“你要去做什么?”

“跳舞。”哈利说。

三名男子快步奔下楼梯,脚步声逐渐远去,屋内安静下来。几秒之后,麦努斯听见汽车发动声,接着是轮胎摩擦弗格街柏油路面发出的尖鸣声。

蓝色警示灯不停旋转,照亮路面。哈利坐在乘客座,聆听手机另一头传来电话铃声。警车曲折地穿梭在三环线高速公路的车流中,后视镜下方的两个迷你比基尼女郎正随着警笛的绝望悲叹声起舞。

求求你,他心中苦苦哀告,求求你接起电话,萝凯。

他看着金属比基尼女郎,心想自己就和她们一样,无力地随着别人的乐曲起舞,犹如笑剧中的滑稽角色,总是晚了两步,总是迟了一点冲进门,惹得观众哈哈大笑。

哈利终于发作。“操,妈的操!”他大吼,将手机朝风挡玻璃掷去。手机滑向仪表板,掉落地面。驾车的队员在后视镜里和另一名队员对看一眼。

“把警笛关掉。”哈利说。

车内安静下来。

哈利突然听见脚下传来声响。

他赶紧捡起手机。

“哈啰!”他大吼,“哈啰,你在家吗,萝凯?”

“我当然在家,你打的是室内电话呀,”是她的声音,她发出温柔、冷静的笑声,“有什么事吗?”

“欧雷克也在家吗?”

“对,”她说,“他坐在厨房里吃东西,我们在等马地亚。怎么了,哈利?”

“你仔细听好,萝凯,你听见没?”

“你吓到我了,哈利,什么事啊?”

“拉上大门的安全链。”

“为什么?门有上锁,而且……”

“去把安全链拉上就是了,萝凯!”哈利狂吼。

“好好!”

他听见萝凯对欧雷克说了些话,接着是椅子的刮擦声,又听见奔跑的脚步声。她的声音再出现在电话里时有点发颤。

“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哈利。”

“我会告诉你的,可是首先你要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让马地亚进来。”

“马地亚?你喝醉了吗,哈利?你没有权利……”

“马地亚很危险,萝凯,我现在坐在警车里,正和两个警察赶去你家,其他事我等一下再跟你解释,你先看看窗外,有没有看见什么东西?”

他听见她迟疑片刻,但他不再多说,只是等待。他突然有种很笃定的感觉,他知道她信任他,她相信他,她一向都是如此。警车逐渐接近尼德兰区的隧道,路旁铺盖的冰雪宛如灰白色羊毛。她的声音回到电话中。

“我什么都没看到,可是我不知道要看什么呀!”

“你有没有看见雪人?”哈利静静地问。

他从电话那头的静默中听出她渐渐明白。

“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哈利,”她低声说,“告诉我这只是一场梦。”他闭上眼睛,思索她说的有没有可能是对的。他在脑子里看见坐在扶手椅上的碧蒂。这当然只是一场梦。

“我把你的表放进鸟屋里了。”他说。

“可是表不在那里啊,它……”她顿了顿,接着发出呻吟声,“我的天哪!”

35怪物

第二十一日

萝凯站在厨房里,放眼望去,可以同时看见屋子的三个面,外人可以从任何一面接近。屋子后方是个短而险峻的碎石坡,要从那里下来十分困难,尤其现在碎石坡又覆盖着冰雪。她检查每一扇窗户,确定窗户紧闭,同时看着窗外。她父亲在二次大战后改建这栋屋子时,将窗户在墙上开得颇高,外头还加装了铁栏杆。她知道屋子建成这样,和战时发生过的一起事件有关。一名俄国士兵潜入她父亲在列宁格勒6附近的碉堡,射杀了他沉睡中的所有同袍,只有他得以幸免,因为他睡得离门口最近,正好又疲惫不堪,直到警铃大作才惊醒过来,发现自己的毯子上散落了许多空弹匣。那是他可以一夜好眠的最后一个晚上,他经常这样说。萝凯总是厌恶那些铁栏杆,直到现在。

“我可以上楼去我的房间吗?”欧雷克说,朝大餐桌的桌脚踢了一下。

“不行,”萝凯说,“你得待在这里。”

“马地亚做了什么事啊?”

“等一下哈利来了会跟你解释,你确定安全链都拉上了吗?”

“对,妈,我真希望爸爸在这里。”

“爸爸?”她没听过欧雷克用这个词,除了叫哈利之外,但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你是说你在俄罗斯的父亲吗?”

“他不是爸爸。”

欧雷克说得如此斩钉截铁,令她打了个冷战。

“地下室的对外门!”她大喊。

“什么?”

“马地亚也有地下室对外门的钥匙,我们该怎么办?”

“很简单,”欧雷克说,喝完杯中的水,“拿一张庭院椅顶在门把上就好了,高度正好,这样就没有人进得来。”

“你试过吗?”她问道,后退一步。

“我们玩牛仔游戏的时候,哈利用过一次。”

“你在这里坐好。”她说,朝走廊和地下室走去。

“等一下。”

她停下脚步。

“我看过他是怎么弄的,”欧雷克说,站了起来,“妈,你留在这里。”

她看着他。天啊,过去这一年他长得好快,他很快就会长得比她还高。在他的深色眼眸里,少年的叛逆暂时盖过了童年的稚气,但她看得出来,不久之后,这些都会蜕变为成人的决断力。

她微一迟疑。

“让我去嘛。”他说。

她在他的语气里听见恳求,知道这对他而言很重要,这个行为背后蕴含更重大的意义。这关于克服童年的恐惧,关于成年的仪式,关于向父亲看齐,不管他认为的父亲到底是谁。

“那快点。”她轻声说。

欧雷克飞奔而去。

她站在窗边,看着窗外,聆听车道上是否传来车声。她祈求哈利的车先到,心中纳闷为何四下如此安静,这时她脑际凭空冒出一个念头:这里会一直这么安静。

就在此时,她听见一个声音,一个细微的声音。起初她以为这声音是从外面传进来的,接着她很确定这声音是从她背后传来的。她转过身,但什么也没看见,只看见空荡的厨房。那声音又传来了,犹如时钟的沉重嘀嗒声,或手指轻拍桌子的声音。桌子。她往前看,看见了声音来源,接着就亲眼目睹一滴水落在餐桌上。她缓缓抬头,朝天花板看去,只见白色天花板中央多了个深色圆圈,圆圈中央挂着一颗晶莹的水滴。那滴水离开天花板,落在餐桌上。萝凯虽然目睹水滴落下,但水滴击中桌面的声音还是令她跳了起来,仿佛头部被突如其来拍了一掌。

我的天,这水一定是来自浴室!她是不是又忘了关莲蓬头的水?她回家以后还没上过二楼,一回来就开始料理食物,水一定是从早上流到现在,还偏偏选在这当口来捣乱。

她踏进走廊,急奔上楼,朝浴室奔去。她没听见莲蓬头的水声,打开浴室门,只见地板是干的,水龙头没有水流出来。她关上浴室门,在门外站了几秒,朝隔壁卧房的门看了一眼。她慢慢走上前去,将手放在门把上,迟疑片刻,再次聆听是否有车声接近,然后打开门,朝门内看去。她想尖叫,但直觉告诉她不能尖叫,她必须保持安静,非常安静。

“靠,混蛋!”哈利大吼,朝仪表盘挥拳,打得仪表盘振动不已。“到底是怎么回事?”

车流在隧道前方停了下来,他们已在原地停留了漫长的两分钟。

就在此时,警用无线电传出塞车原因:“三环线高速公路的西向隧道塔森区出口发生车祸,无人伤亡,拖吊车已经上路。”

哈利一时冲动,抓起麦克风:“你知道是谁出车祸吗?”

“我们只知道是两辆车,装的都是夏季轮胎。”无线电传出的鼻音慢条斯理地说。

“十一月的雪总是会带来混乱。”后座那名队员说。

哈利沉吟不语,手指在仪表盘上轮敲着,思索其他办法。他们前方有一排车,后方也有一排车,就算给他全世界的警示灯和警笛,他们也无法穿越车阵。他可以跳下车,奔到隧道尽头,用无线电通知警车去那里载他,可是这段路将近两公里。

车内十分安静,只听得见引擎空转的嗡嗡声。前方的小货车前进了一米,驾驶警车的队员也跟着前进,一直到警车几乎撞到小货车的后保险杆才踩下刹车,生怕开车开得不够积极,惹得身旁这位警监大发雷霆。突如其来的刹车使得那两个金属比基尼女郎在接下来的静默中,快活地玎玲玎玲舞个不停。

哈利又想到了尤纳斯。可是为什么?他和马地亚通电话时,是什么让他想到尤纳斯的?是因为那个声音,那个背景的声音。

哈利凝神看着后视镜下的两个跳舞女郎,突然间他想通了。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到尤纳斯了。他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了。他也知道现下一秒钟都不能浪费,或者说——他试着压抑这个念头——他们可以不用再赶时间了,一切都已太迟。

欧雷克奔过漆黑的地下室走道,没朝左看,也没朝右看,他知道砖墙上的盐分沉积物看起来像白色鬼魂。他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他要做的事情上,不去想其他东西,不让奇怪的念头跑进脑袋。哈利曾经这样说过,天底下只存在一种怪物,这种怪物是你想象出来的,只存在于你的脑袋里,要征服这种怪物是可能的,但你必须付出努力,必须面对它们,经常和它们战斗。你可以赢得小规模的战斗,然后回家,包扎伤口,准备再战一场。他曾经赢过,他单独去过地下室很多次,他必须去,因为他必须让溜冰鞋保持冰冷。

他抓起庭院椅,拖在身后,用拖拉的声响淹没寂静。他确认地下室的对外门上了锁,然后将椅子卡在门把下方,确定椅子不会移动。大功告成。突然间他全身僵硬。那是什么?他抬头朝门上小窗看去。他再也无法挡住思绪,思绪大量涌了进来。有人站在外面。他想逃跑,却逼迫自己站稳脚步,用思绪对抗其他思绪。我在里面,他如此告诉自己,我在这里就跟在上面一样安全。他吸了口气,感觉心脏怦怦乱跳,有如暴走的低音大鼓。他倾身向前,朝门上小窗看去,看见窗玻璃映照着自己的脸,但除此之外,他还看见另一张脸,一张不属于他的、扭曲的脸。接着他看见一双手,怪物扬起了一双手。欧雷克心下大骇,猛然后退,撞上一样东西,同时感觉一双手靠近他的脸和嘴。他想尖叫,却叫不出来。他想尖叫说这不是他想象出来的,这是怪物,怪物在里面,他们都会死。

“他在房子里。”哈利说。

两名队员满脸困惑地望向哈利。哈利按下手机上的回放键:“我以为那是日本音乐,但其实那是金属风铃声,尤纳斯房间有一个,欧雷克房里也有一个。马地亚一直都在那里,他自己都跟我这样说了,不是吗……?”

“你是什么意思?”后座那名队员大胆地问。

“他说他在家里,那当然是指霍尔门科伦路的那栋房子,他还说他正要‘下去’看萝凯和欧雷克。我应该注意到才对,毕竟霍尔门科伦区在北,土萨区在南,不会用‘下去’这两个字。他是在霍尔门科伦路那栋房子的二楼,正要下楼。我必须叫他们赶快离开那栋房子,看在老天分上快接电话!”

“说不定她不在电话附近……”

“那栋房子里有四部电话,他现在剪断电话线了,我必须赶到那里才行。”

“我们可以派另一辆警车过去。”驾车队员说。

“不行!”哈利怒道,“反正都太迟了,他们已经在他手上了,我们只剩最后一着棋,只剩唯一的机会,那就是我。”

“你?”

“对,我在他的计划里。”

“你是说你‘不在’他的计划里吧,是不是?”

“不是,我在里面,他在等我。”

两名队员交换眼色,这时他们听见汽车引擎声逐渐靠近,在后方停顿的车阵中左弯右拐。

“你认为他在等你?”

“对。”哈利说,在后视镜中看见一辆摩托车,心想这是他唯一可以回答的一句话,这也是唯一能带来希望的答案。

欧雷克想用全身力气挣扎,但给怪物的铁爪一抓,喉咙被冰冷金属抵住,不禁双脚发软。

“这是解剖刀,欧雷克,”怪物的声音和马地亚一样,“我们用它来把人切开,你一定不相信有多简单。”

接着怪物叫他张大嘴巴,塞了一条脏布在他嘴里,命令他趴下,双手放在背后。欧雷克没有立刻照做,那把钢刀就刺进了他耳朵下方。他感觉到温热的鲜血流到肩膀上,再流进T恤里。他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趴下,那怪物在他身上坐了下来,在他脸部旁边摆了一个红色盒子。他看了看盒子上的标签,上面写着“塑胶包装带”。这种细小的包装带常用来捆住缆索,或用来包装玩具,很令人讨厌,因为它们只会越来越紧,不会变松,而且不管多细,怎么拉都拉不断。他感觉到尖锐的塑料嵌进他手腕和脚踝的肌肤中。

他被抬起又被丢下,感觉却不太痛,因为他落在一个柔软表面上,发出嘎吱一声。他往上看去,发现自己躺在冰柜里,被撞落的冰霜正烧灼着他的前臂和脸部肌肤。怪物站在他上方,头歪向一边。

“再见,”他说,“我们很快就会在另一边相见。”

冰柜盖门砰的一声关上,四周陷入完全的漆黑。欧雷克听见钥匙转动声,又听见迅捷的脚步声渐去渐远。他试着抬起舌头,将舌头伸到塞口布后方,想把布推出去。他得呼吸,他需要空气。

萝凯忘了呼吸。她站在卧房门口,知道眼中所见是精神错乱的产物,错乱到令她合不拢嘴,双眼圆睁。

房内的床铺和其他家具都被推到了墙边,地板上铺盖着一层几乎难以察觉的水,唯有当水滴落下激起涟漪才显露出来。但萝凯完全没注意到地上的积水,只看见卧房中央矗立着一个偌大的雪人。

雪人头上戴着一顶礼帽,脸上挂着笑容,几乎顶到天花板。

当她终于恢复呼吸,氧气涌入脑部之后,她才闻到湿毛料和湿木材的气味,并听见冰雪融化的滴水声。一股寒意扑面而来,但令她起鸡皮疙瘩的不是这股寒意,而是男子站在她身后所发出的体温。

“很漂亮对不对?”马地亚说,“我特地为你做的。”

“马地亚……”

“嘘,”他的手臂以保护的姿态拥上她的颈部,她低头一看,看见他手中拿着一把解剖刀,“别说话,亲爱的,我们有很多事要做,时间又太少。”

“为什么?为什么?”

“这是属于我们的日子,萝凯,剩下的生命那么短,短得令人难以置信,所以我们应该庆祝,不应该花时间来解释为什么。请你把手放到背后。”

萝凯照做。她没听见欧雷克从地下室上来,也许他还在地下室里,如果她能拖住马地亚,也许欧雷克就能逃脱。“我想知道为什么。”她说,耳中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激动的情绪。

“因为你是个淫妇。”

她感觉到某种又细又坚硬的东西绑住了她的手腕,又感觉到他温热的气息喷上她脖子,感觉到他的嘴唇,然后是他的舌头。她咬紧牙关,心知自己如果尖叫,他可能会停止,但她希望他继续,她希望拖延时间。他的舌头一直舔到她的耳朵,然后轻咬她的耳朵。

“还有,你这个淫妇的儿子在冰柜里。”他轻声说。

“欧雷克?”她说,感觉自己逐渐失控。

“放轻松,亲爱的,他不会死于寒冷的。”

“不……不会吗?”

“早在身体失温之前,你这个淫妇的儿子就会死于窒息,这只是简单的数学计算而已。”

“数学……”

“我老早就计算过了,每个细节我都计算得清清楚楚。”

夜幕中,摩托车引擎声穿过霍尔门科伦区,沿着弯弯曲曲的公路呼啸而过。引擎怒吼声在房舍之间回荡,看见的人都觉得在这种下雪天这样子骑车,简直疯狂到家,摩托车驾驶员应该被吊销驾照才对,然而那名驾驶员连摩托车驾照也没有。

哈利加速冲上原木大宅的车道,一个急速过弯,轮胎在刚落下的冰雪上打滑,他察觉到摩托车失速,却不试图修正,直接跳下摩托车。摩托车滚下斜坡,穿过矮云杉丛,最后停在一根树干前,歪倒一边,后轮不断喷出冰雪,排气管呼出最后一口气,然后熄火。

这时哈利已踏上楼梯。

雪地里没有脚印,没有进去的脚印,也没有出来的。他纵身一跃,拔出左轮手枪,来到大门前。

大门没锁,就和他答应的一样。

哈利悄悄踏进走廊,看见的第一件事是通往地下室的门开着。

他停下脚步,竖耳细听,只听见屋里有某种声响,类似鼓声,声音似乎是从厨房传出来的。他迟疑片刻,选择了地下室。

他将枪指向前方,悄悄走下楼梯,踏上地面后停下脚步,让眼睛习惯漆黑,侧耳聆听。他觉得整间地下室似乎都屏住了气息。只见庭院椅抵在门把下方,一定是欧雷克放的。他的目光继续往深处查探。正当他决定返回楼上时,忽然发现冰柜旁的砖地上有深色痕迹。是不是水?他踏上一步。水一定是从冰柜底部流出来的。他逼自己停止胡思乱想,拉动冰柜盖门。盖门上了锁,钥匙就插在门锁上。萝凯通常不会给冰柜上锁。芬岛的影像从他脑子里冒了出来,他赶紧转动钥匙,拉开盖门。

哈利才看见幽暗的冰柜深处闪动金属微光,就感觉脸部肌肤一阵热辣辣地疼痛,不由得急速后退。那是刀吗?他仰身跌落在两个洗衣篮间。这时一个身影灵巧地爬出冰柜,站在他面前。

“警察!”哈利大喊,立刻举起了枪,“不要动!”

那人停止动作,一手高举过头。

“哈……哈利?”

“欧雷克?”

哈利放下手枪,看见欧雷克手中拿着一样东西,原来是一只高速溜冰鞋。

“我……我以为马地亚回来了。”他低声说。

哈利站了起来:“马地亚呢?”

“我不知道,他说我们很快就会再见,所以我以为……”

“溜冰鞋是从哪里来的?”哈利口中尝到鲜血的金属味,手指摸了摸脸上的伤口,只觉得伤口不住流出鲜血。

“从冰柜里拿出来的,”欧雷克露出淘气的笑容,“我把溜冰鞋放在楼梯上,结果一直被念叨,所以我就把它藏在冰柜的豌豆底下,这样妈就不会发现。我们很少吃豌豆,你知道的。”

哈利踏上楼梯,欧雷克跟在后头。

“幸好我磨利了冰刀,才能割断包装带,可是我不可能把锁打开,只好用冰刀在冰柜底部刺出几个小洞,让空气透进来。我还打破了灯泡,如果有人打开盖子,灯就不会亮。”

“你的体温把冰融化,水都从小洞流出来了。”哈利说。

他们踏进走廊,哈利将欧雷克往大门拉去,打开大门,朝外一指。

“有没有看见邻居的灯光?你跑去邻居家待着,等我过去接你,可以吗?”“不要!”欧雷克坚定地说,“妈……”

“嘘!听我说,现在你能替你妈做的最好的一件事,就是离开这里。”

“我要去找她!”

哈利抓住欧雷克的肩膀,用力紧捏,直到欧雷克因为吃痛而眼眶泛红。

“妈的白痴!我叫你跑,你就跑!”

哈利压低嗓门说话,语气中隐隐蕴含着怒意。欧雷克困惑地眨了眨眼,一颗泪珠从睫毛上滚了下来,滑过脸颊,接着身子一扭,冲出了门,消失在黑黢黢的夜色和车道上的冰雪中。

哈利抓起无线对讲机,按下通话钮:“我是哈利,你们还很远吗?”

“我们在运动场旁边。”哈利认出哈根的声音。

“我在屋子里面,”哈利说,“把车开到屋子前面,可是不要进来,等我通知。”

“收到。”

“收到,结束通话。”

那声音持续从厨房里传出来,哈利朝那声音走去,在厨房门口停下脚步,看见一条细细的水柱从天花板流下来,水柱中因为带有溶化的灰泥而呈灰色,正暴烈地敲击餐桌。

哈利跨出四大步,爬上楼梯,来到二楼,轻手轻脚走到卧房门前,吞了口口水,仔细查看门把。警笛声从远处传来,渐行渐近。他脸上的伤口流出鲜血,滴在拼花地板上,温柔地发出啪的一声。

他的太阳穴强烈鼓动;他感觉到了,这里就是一切终结的地方,而且这其中隐含着一种逻辑性。有多少次他在破晓时分站在卧房这扇门前,心中想着自己昨晚是否曾答应回家陪她?有多少次他站在这里遭受良心谴责,心想她正在里头安睡吗?他小心翼翼压下门把,心知这支门把压到一半会发出吱的一声。她总会被这尖锐声响吵醒,用惺忪睡眼看着他,以愤怒目光惩罚他,直到他轻轻钻进被子,紧抱她的身体,感觉她刚强的抗拒逐渐融化。接着她会发出喜悦的哼唧声,但又不会过于喜悦。他会继续抚摸她、亲吻她、轻咬她,当她的仆人,直到她不再是沉睡中的女王,转而坐在他身上,发出低颤声和呻吟声,自由狂放的同时又像是被无礼冒犯。

他握住门把,注意到自己的手十分熟悉那扁平的棱角。他小心无比地压下门把,等待它发出熟悉的尖锐声响,不料却没听见任何声音。门把的感觉似乎不太一样,里头产生了某种阻力。是不是有人旋紧了弹簧?他谨慎地放开门把,弯下腰,将眼睛对着钥匙孔,朝房内窥看。漆黑一片。有人塞住了钥匙孔。

“萝凯!”他高声大喊,“你在里面吗?”

没有回应。他将耳朵附在门上,耳中似乎听见刮擦声,但不甚确定。他再次握住门把,犹疑不定,随即改变主意,放开门把,匆匆走进隔壁浴室,推开小窗,从小窗中挤了出去,侧过了身,倚在外墙上。他看见卧房内的灯光从窗外的黑色铁栏杆间流泻而出。他将鞋跟插入窗框内侧,绷紧小腿肌肉,伸直身体,往浴室窗外的原木墙壁探去。他的手指不断摸索,想抓住粗糙原木之间的缝隙,却不成功。白雪飘落在他脸上,融化在鲜血之中,流下脸颊。他使出更大力气,窗框紧紧压住他的小腿,使得他觉得小腿骨几乎要迸裂开来。他的手在外墙上疯狂摸索,犹如发狂的五脚蜘蛛。他的腹肌绷得发疼。距离太远了,他够不到。他望向下方地面,知道那薄薄一层白雪下方是柏油路面。

他感觉到指尖碰到某种冰冷的东西。

是铁栏杆。

他的两根手指够到了栏杆,接着是三根,接下来是另一只手。他放开发疼的双腿,身体往下摆荡,双脚迅速找到立足点,分摊双臂承受的重量。他终于得以一窥卧房内的情况,往窗内看去。他的头脑对眼前景象有点难以理解,却又立刻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一件已完成的艺术品,他曾经见过这件艺术品的实验原型。

萝凯双眼圆睁,眼眸漆黑,身穿绯红色洋装,色泽有如金巴利酒;她穿得一身“洋红”。她的头朝天花板抬起,仿佛站在篱笆外想往内窥看。她维持这个姿势,转动眼珠,朝窗外的哈利望去。她的肩膀被往后拉,手臂藏在背后,哈利猜想她的双手应该被绑在背后。她双颊鼓胀,嘴里似乎被塞了袜子或布条,双腿跨坐在一个巨大雪人的肩膀上,赤裸的双脚交叉在雪人胸前。他看见她紧绷的双腿肌肉正在颤抖。她不能掉下来,绝对不能,因为圈在她脖子周围的不是死气沉沉的灰色铁丝,像艾莉的尸体那样,而是发出白炽光芒的金属丝。这幅情景仿佛一则牙膏老广告的荒谬山寨版,保证用了这款牙膏之后自信加倍,恋爱顺利,快乐长寿。电切环的黑色握把上绑着一根铁丝,铁丝延伸到萝凯头顶,穿过天花板上的吊钩,延伸到房间另一端,朝房门延展而去,最后绑在门把上。铁丝并不粗,长度却足以在哈利压动门把时形成显著的阻力。如果他打开门,或甚至将门把压到底,萝凯下巴正下方的白炽金属环就会切入她的喉咙。

萝凯瞪着哈利,眼睛眨也不眨,脸部肌肉抽动,时而显现愤怒,时而露出赤裸裸的恐惧。电切环收得十分窄小,她的头不可能毫发无伤地穿过。她低下头,小心不触碰到套在脖子周围的致命光环。

她的目光看着哈利,移向地面,又回到哈利身上。这样哈利就明白了。

地上那摊水已散落了许多雪块,雪人正在融化,速度相当快。

哈利站稳脚步,尽力摇动栏杆,但栏杆纹丝不动,甚至连发出一丝希望的尖鸣声都没有。铁栏杆颇细,但牢牢固定在木头上。

萝凯的身形正在摇晃。

“撑住!”哈利大吼,“我很快就进来了!”

他说谎。他手上就算有铁撬杠都难以弄弯这些铁栏杆,也没时间将它们锯断。她父亲真是他妈的疯子王八蛋!他的手臂已开始酸疼。这时刺耳的警笛声传来,第一辆抵达的警车拐上车道。他往下望去,见是戴尔塔小队的特殊车辆,一辆猛兽般的路虎大型装甲车。乘客座跳下一名身穿绿色防弹背心的男子,男子立刻在车子后方寻找掩蔽,然后举起无线对讲机。哈利的对讲机发出叽喳声。

“嘿!”哈利大吼。

男子后退一步,左右张望。

“我在上面,长官。”

哈根在车子后方直起身来,这时一辆警车开到大门前,蓝色警示灯不住旋转。

“我们要向里面发动攻击吗?”哈根大喊。

“不行!”哈利大吼,“他把她绑住了,你们只要……”

“只要?”

哈利抬起双眼,凝目注视,不是注视城市,而是注视山上亮着灯光的霍尔门科伦滑雪跳台。

“只要怎样,哈利?”

“只要等一下。”

“等一下?”

“我要想一想。”

哈利将额头抵在冰冷的栏杆上,双臂酸疼不已,他弯曲双膝,将大部分的身体重量放在脚上。电切环一定有开关,可能就在塑料握把上,他们可以打破窗户,伸进一根附有镜子的长杆,这样说不定就能……可是这样要怎么按下关闭按钮,又不触动任何东西,而且……而且……?哈利试着不去想保护颈动脉的那层单薄皮肤和柔软组织,而试着想些有建设性的事,同时忽视惊慌的念头在他耳际高喊,要他进房间去,掌控一切。

他们可以从房门进去,却不打开房门,只要锯开门板就行了。他们需要一把锯子,可是谁家会有锯子?只有他妈的霍尔门科伦区居民会有锯子,因为他们每户人家的院子里都有云杉林。

“去跟邻居借一把锯子来。”哈利大吼。

他听见下方传来一阵奔跑声,卧房内则传出溅水声。他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他朝窗内看去,只见雪人的左侧不见了,左侧冰雪垂直地落入了地上水滩。他看见萝凯的整个身体都在抖动,她正努力维持平衡,不让自己靠近那发出白炽光芒的泪滴形绞环。等他们拿锯子回来就来不及了,更别说还要锯开门板。

“哈根!”哈利听见自己发出歇斯底里的刺耳叫声,“警车上有拖车绳,把绳子丢上来,再把路虎往墙边倒车。”

哈利听见嗡嗡的说话声,听见那辆路虎打开倒车影像,引擎发出轰轰声响,又听见后备厢打开的声音。

“接住!”

哈利放开一只手,一回头就看见一捆绳子朝他飞来,他在夜色中倏地伸出手,抓住绳子,紧紧握住,等绳子的其余部分散开,砰的一声落到地面。

“把另一边绑在拖车栓上。”

他这端的拖车绳有个活动扣环,他飞快地把扣环扣上窗户中央的栏杆交接处,扣环咔嗒一声关上。快速上铐的技法派上用场。

卧房内再次传来溅水声。哈利并未转头去看,只因毫无意义。

“拉!”他大喊。

他将铁栏杆当成梯子爬了上去,伸出双手抓住屋檐的排水槽边缘,接着便听见那辆路虎的引擎加速运转。他荡上屋顶,胸部贴着屋瓦,双眼闭上,聆听引擎的怒吼声。引擎转速慢了下来,铁栏杆发出呻吟声,接着又是一声,再来一声。快点!哈利察觉到时间过得比他想得还要慢,但还不够慢。就在他期待听见幸运的迸裂声时,引擎转速突然拉高,发出猛烈的呜呜声响。可恶!哈利知道路虎的轮胎正无助地原地打转。

他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可以祈祷。但他知道上帝已下了决定,命运已然售出,必须去黑市才能买通。反正没有了她,他的灵魂一文不值。蓦然间,橡胶轮胎接触柏油路面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低沉的引擎声越吼越凶。

沉重的大轮胎抓上了柏油路面。

接着就传来迸裂声。引擎高吼一声,然后止息。紧接着是一秒钟的完全宁静,然后铁栏杆砸中下方车顶,发出空洞的撞击声。

哈利双手一撑,站了起来,背对院子,站到排水槽边缘,感觉排水槽因为承受不住他的重量而向下弯曲,接着他弯下腰,用双手抓住排水槽,双腿一踢,犹如钟摆般由排水槽朝窗户摆荡而去,使出了镰刀跳水式。就在老旧的单薄窗玻璃碎裂在他靴底时,他放开双手。在这十分之一秒的瞬间,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会落在何处:是院子里?锯齿状的破窗户上?还是卧房里?

突然砰的一声响,四周陷入一片漆黑,想必是保险丝断了。

哈利滑入什么都没有的空间,什么都感觉不到,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是。

四周再度亮起时,他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想回到刚刚那个什么都没有的空间里。他全身上下布满痛楚,仰躺在一摊冰冷的水滩中,但他想必已经死了,因为他往上看,就看见一个身穿红衣的天使,神圣的光环在黑暗中闪耀光辉。慢慢地,声音回来了。刮擦声。呼吸声。接着他看见扭曲的脸庞、惊恐的表情、被黄球塞住的嘴、在冰雪上乱动的腿。他只想闭上眼睛。他耳中听见一种声音,犹如低低的呻吟声。湿漉漉的冰雪正在崩塌。

事后回想起来,哈利记不太清楚究竟发了什么事,只记得闻到电切环烧穿肌肉所发出的恶心气味。

就在雪人崩塌的那一瞬间,他站了起来。萝凯往前跌去。哈利扬起右手,同时用左臂紧紧抱住她的大腿,撑住她的身体。他知道已然太迟。他听见肌肉受到烧灼所发出的吱吱声,他的鼻孔钻入甜腻的油脂味,鲜血洒落在他的脸颊上。他抬头一看,只见他的右手插在白灼金属环和她的脖子之间,她脖子的重量将他的手压向炽热的金属丝,金属丝切入他的手指,犹如水煮蛋切片器切过煮熟的蛋。倘若金属丝穿过他的手指,接下来就会切开她的喉咙。他感觉到疼痛,迟来的隐隐作痛,宛如闹钟上的小钢锤,起初不太愿意移动,一旦开始敲就敲个不停。他努力保持直立,心想必须空出左手来才行。鲜血模糊了他的双眼。他设法将她扛到肩膀上,高举空出的左手,指尖摸上她的肌肤、她浓密的头发,感觉到金属丝切入他的皮肤,最后摸到了坚硬塑料,摸到了握把。他的手指找到一个切换式开关,将开关朝右移,一感觉到金属丝开始收紧,便将开关移回原位。他的手指找到另一个开关,按了下去。嗡嗡声消失了,金属丝的光芒开始闪烁。他知道自己又来到失去意识的边缘。呼吸,他心想,必须让脑部得到氧气才行。但他的膝盖快支撑不住了。他上方的白炽光芒转为红色,再逐渐转为黑色。

他听见背后传来窗户被好几双靴子踢破的声音。

“我们抓住她了。”一个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哈利双膝一软,跪在被血染红的水滩中。水滩里除了雪块,还漂浮着许多未使用的塑料包装带。他的头脑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宛如电力供应出了问题。

有人在他背后说了些话,但他只听见破碎的句子。他吸了口气,呻吟说:“什么?”

“她还活着。”那声音又说了一次。

他的听觉稳定了下来,视觉也回来了。他转过身,看见两名黑衣男子将萝凯抬到床上,割断包装带。他胃中的食物毫无预警地涌了出来。他呕了两阵,将胃里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他看着呕吐物漂浮在水面上,突然有种歇斯底里的冲动,想要大笑,因为那截手指看起来就像是被他从肚子里吐出来的。他举起右手,看着依然流血不止的残肢,确认在水中漂荡的那截手指正是他自己的。

“欧雷克……”是萝凯的声音。

哈利捡起一条包装带,套在中指的残肢上,尽量绑紧,再捡起另一条包装带绑在食指上。他的食指被切到见骨,但仍紧紧连在手上。

他走到床边,拉开被子,盖在萝凯身上,然后在她身旁坐下。她睁着又大又黑、仍处于惊吓状态的双眼看着他,脖子两侧接触到电切环的伤口流出鲜血。他用没受伤的左手握住她的手。

“欧雷克。”她又说了一次。

“他没事,”哈利说,紧紧回握她的手,“他在邻居家里,一切都结束了。”

他看见她的双眼试着集中焦距。

“你保证?”她低声说,声音细若蚊鸣。

“我保证。”

“感谢上帝。”

她旋即发出呜咽声,将脸埋在双手之中,哭了起来。

哈利低头看着自己受伤的那只手,心想可能是包装带发挥了止血作用,再不然就是他的血已经流光了。

“马地亚在哪里?”他静静地说。

她的头倏然抬起,张口凝视着他:“你刚刚才保证说……”

“他去哪里了,萝凯?”

“我不知道。”

“他什么都没说吗?”

她的手紧紧握住哈利的手:“现在别走,哈利,一定有其他人可以……”

“他说了什么?”

他一见她身体瑟缩,就知道自己说话嗓门大了些。

“他说一切都结束了,他要画下句点,”她说,深色眼眸周围再度涌出泪水,“他要对生命致敬。”

“对生命致敬?他用的就是这些字眼?”

她点点头。哈利放开她的手,站了起来,走到窗边,仰望夜空。雪停了。他抬头望向那座灯光灿烂的奥斯陆地标,那座无论从奥斯陆哪个角落都看得见的滑雪跳台,矗立在黑色山脊上犹如一个白色逗号,或者句号。

哈利回到床边,弯腰吻了吻她的额头。

“你要去哪里?”她低声说。

哈利扬起沾满血的手,微微一笑:“去看医生。”

他离开卧房,蹒跚地走下楼梯,走入寒夜,来到白茫茫的昏暗院子里,但他依然感到头晕眼花。

哈根站在路虎旁,正在讲手机。

他中断谈话,对哈利点点头,问说需不需要载他一程。

哈利坐上后座,心想萝凯怎么会感谢上帝?当然了,她并不知道另有一个人也值得她感谢。又或者黑市买家接受了他的出价,他已经得开始付出代价。

“要去市中心吗?”驾驶的警察问。

哈利摇摇头,朝上方指了指。他的右手食指在大拇指和无名指之间看起来格外孤单。

36高台

第二十一日

从萝凯家前往霍尔门科伦滑雪跳台只需要三分钟车程,车子穿过隧道,停在观景崖的纪念品商店之间。滑雪道看起来犹如冻结的白色瀑布,从看台之间奔泻而下,在一百米下方展开为平坦的滑雪终点区。

“你怎么知道他在这里?”哈根问。

“因为他跟我说过,”哈利说,“有一次我们坐在溜冰场,他跟我说当他的毕生工作都已完成,身体病得快死的时候,他就要从那座高台跳下去,对生命致敬,”哈利指了指灯火通明的滑雪高台,以及直上黑色夜空的滑雪道,“而且他知道我会记得。”

“疯子。”哈根低声说,望向坐落在高台顶端、有如鸟笼般的深色玻璃跳台。

“我可以跟你借手铐吗?”哈利问,转头望向驾驶警察。

“你已经有一副啦。”哈根说,朝哈利的右手腕点了点头。哈利的右手腕铐了一副手铐,手铐的另外半边开着。

“我需要两副,”哈利说,从驾驶警察手中接过手铐皮套,“可以帮我一下吗?我缺了几根手指……”

哈根摇摇头,将另一副手铐的半边铐上哈利的左手腕。

“我不喜欢你一个人上去,我怕有什么万一。”

“上面没有太大的空间,而且我可以跟他说话,”哈利掏出卡翠娜的手枪,“我还有这个。”

“那就是我害怕的原因,哈利。”

霍勒警监瞥了上司一眼,转过身,用健全的左手打开车门。

驾车警察陪同哈利前往滑雪博物馆,他们必须穿过滑雪博物馆才能到达高台电梯。他们带了一根撬棒,准备将门撬开。快走到时,手电筒光芒照到售票亭四周散落着闪闪发光的碎玻璃,博物馆内则传出隐约的警铃怒吼声。

“好吧,这样一来就可以知道我们要找的人在这里,”哈利说,确认左轮手枪插在后腰际,“下一辆警车一到,立刻派两个人守住后面的出口。”

哈利接过手电筒,踏进漆黑的展览室,匆匆经过挪威滑雪英雄的海报和照片、挪威国旗、挪威滑雪板润滑油、挪威国王、挪威王妃,这些展示品全都附有简练的说明文字,赞扬挪威是个多么棒的国家。哈利记起了自己为什么一直都对这家博物馆兴趣缺乏。

电梯在最里头,是一部窄小封闭的电梯。哈利看着电梯,感觉背上冷汗直冒。电梯旁有一座钢制楼梯。

他爬上八段楼梯后就后悔了,只因头晕眼花、恶心反胃的感觉又回来了。他的脚步声沿着金属楼梯上下回荡,手腕上的手铐不断敲击扶手,奏出钢管音乐。照理说这时他的心脏应该将肾上腺素运送到身体各部位,让身体准备接下来的行动才对。也许他已体力透支,筋疲力尽。又或者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游戏完结,结局昭然若揭。

哈利继续往上爬,将脚跨上台阶,根本懒得保持安静,他知道自己老早就被听见了。

楼梯直通昏暗的跳台。哈利按亮手电筒,头部一高过跳台地面,立刻就感觉一股冷空气卷了过来。苍白的月光洒落在跳台上。跳台面积约四平方米,四周全是玻璃,设有一条钢制扶手围栏,让游客有紧握之处。游客可以带着恐惧和雀跃的混杂心情,欣赏奥斯陆的风景,或想象穿滑雪板跳下滑雪道会是何种感觉,或想象自己坠落跳台,如石头般朝底下的房屋坠下,最后在房屋下方更远处撞烂在树上。

“很美对不对?”马地亚的声音听起来很轻快,近乎愉悦。

“如果你是指风景,我同意。”

“我指的不是风景,哈利。”

马地亚的一只脚悬荡在跳台外,哈利则站在楼梯旁。

“杀了她的是你还是雪人,哈利?”

“你说呢?”

“我想是你,毕竟你是个聪明的家伙,我的指望全都放在你身上。感觉很糟对不对?当然了,你才刚刚亲手杀了最爱的人,要看见其中的美应该不太容易。”

“呃,”哈利说,靠近一步,“我想你对这点应该所知无几吧。”

“是这样吗?”马地亚头往后靠,倚在窗框上,大笑几声,“这世界上我最爱的人,就是我杀的第一个女人。”

“那你为什么还杀她?”哈利移动右手,在背后握住枪柄,只觉得伤口传来一阵刺痛。

“因为我母亲满口谎言,而且是个淫妇。”马地亚说。

哈利右手一晃,举起手枪:“下来,马地亚,两手举起来。”

马地亚用好奇的眼神看着哈利:“你知道你母亲有百分之二十的概率也是淫妇吗,哈利?你有百分之二十的概率是淫妇的儿子,感觉如何啊?”

“你听见我说的话了,马地亚。”

“让我替你省点力气,哈利。第一,我拒绝从命。第二,你可以说你看不见我的双手,所以我手上可能有枪。对,快开枪,哈利。”

“下来。”

“萝凯是个淫妇,哈利,欧雷克是淫妇的儿子,你应该感谢我让你亲手杀了她才对。”

哈利将枪交到左手,垂荡的手铐互相撞击。

“你考虑清楚吧,哈利。如果你逮捕我,我会被宣判为心智不健全,在精神病院好好休养几年,最后被释放,所以你还是快点开枪吧。”

“你早就想死了,”哈利说,更靠近了些,“反正无论如何你都会死于硬皮症。”

马地亚在窗框上拍了一掌:“干得好,哈利,我说过我血液里有抗体,你去查过了。”

“我问过费列森,后来也对硬皮症做了点研究。如果你有这种病,要选择另一种死法是很容易的。比如说,你可以选择一个壮丽的死亡,让你所谓的毕生工作有个圆满结束。”

“我听得出你话里的轻视,哈利,可是有一天你也会了解的。”

“了解什么?”

“我们做的是相同的工作,哈利,那就是对抗疾病,可是我们对抗的疾病是无法根除的,所有的胜利都是暂时的,所以我们毕生的工作就只是对抗而已,而我的工作到这里已经结束了。难道你不想对我开枪吗,哈利?”

哈利和马地亚目光相触,接着他掉转手枪,让枪柄朝向马地亚:“你自己动手,王八蛋。”

马地亚皱起眉头。哈利看见马地亚脸上露出迟疑、怀疑,最后逐渐化为微笑。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马地亚越过栏杆,接过手枪,抚摸枪身的黑色精钢。

“你犯了个大错,我的朋友,”他说,将枪口指着哈利,“你会是个完美的句点,哈利,这样我的杰作一定不会被世人遗忘。”

哈利瞪着黑色枪口,看着击锤探出丑陋的小头。一切似乎都变成了慢动作,整个空间似乎开始旋转。马地亚瞄准目标。哈利也瞄准目标,挥出右臂。就在马地亚扣下扳机之际,手铐发出低微的铿铿声,疾飞而出。马地亚将扳机扣到了底,左轮手枪发出单调的咔嗒一声,半边手铐也发出铿锵一声,铐上了马地亚的手腕。

“萝凯没死,”哈利说,“你失败了,你这个变态王八蛋。”

哈利看见马地亚双眼睁大,又眯缝起来,看着未击发的左轮手枪,以及手腕上将两人铐在一起的金属手铐。

“你……你把子弹拿出来了。”

哈利摇摇头:“卡翠娜的手枪里一直都没装子弹。”

马地亚抬眼望向哈利,倾身向前:“跟我走吧。”

他纵身一跳。

哈利被猛烈的力道向前扯去,失去平衡。他想撑住,但马地亚过于沉重,他的强健体魄又因肢体受创和大量失血而虚弱无力。他大吼一声,身体被扯得翻越钢制栏杆,朝窗外的无际黑夜直飞出去。他左臂疾挥,朝上方甩去,这时他眼前浮现的是一根椅脚,而他孤单地坐在芝加哥卡比尼格林国民住宅那间没有窗户的肮脏套房里。哈利听见金属撞击金属的声音,接着就如同自由落体般坠入黑夜。游戏结束。

甘纳·哈根抬头看着滑雪跳台,雪花又开始回旋纷飞,遮住了他的视线。

“哈利!”他对着无线对讲机再次高喊,“你在吗?”

他放开按钮,得到的响应仍只是激烈嘈杂的声音。

高台旁的空旷停车场上已停了四辆警车,几秒钟前,跳台上传来喊叫声,这时每个人都感到惶惑无主。

“他们掉下来了,”哈根身旁的警察说,“我确定我看见两个人影从玻璃跳台上掉下来。”

哈根垂下了头,放弃希望。不知为何,在这一刻,他觉得事情如此结束,背后自有一个荒谬的逻辑可循,其中隐含了某种宇宙的平衡。

胡扯。胡扯一通。

哈根在飘飞的雪花中看不见警车,但听得见警笛的哀叹,犹如一群痛哭的女子,正朝这里前进。他知道这些声音将会引来食腐者,包括媒体秃鹰、好管闲事的邻居、嗜血的长官。他们将一拥而上,抢食他们最爱吃的尸体部位,饱餐一顿。今晚菜色共有两道,一道是众人厌弃的雪人,另一道是众人厌弃的警察,两道菜都很合他们的口味。这其中没有逻辑、没有平衡,只有饥渴和食物。哈根的无线对讲机发出叽喳声。

“我们找不到他们!”

哈根等待着,心想自己该如何跟上司解释说他为何让哈利只身前去?该如何解释说自己只是哈利的上司,并非可以指挥他的长官,始终都不是?这其中也自有逻辑可循,其实他并没有担任犯罪特警队队长的能耐,无论他们是否明白。

“怎么回事?”

哈根转过头,看见说话的是麦努斯。

“哈利掉下来了,”哈根说,朝高台点了点头,“他们正在搜寻尸体。”

“尸体?哈利的?不可能的啦。”

“不可能?”

哈根转头望向麦努斯,麦努斯眯眼仰望高台,“我以为你已经了解那家伙了。”

哈根觉得无论如何自己都十分羡慕这名年轻警官如此笃定。

无线对讲机又发出叽喳声:“他们不在这里!”

麦努斯转头望向哈根,两人对看一眼,麦努斯耸了耸肩,意思是:“我不是跟你说了?”

“嘿,警务员!”哈根朝路虎的驾驶警察高喊,伸手指向车顶的探照灯,“打开探照灯,照亮玻璃跳台,再拿一副望远镜给我。”

几秒钟后,一道光柱划过夜空。

“看见什么了吗?”麦努斯问。

“雪,”哈根说,将望远镜抵在眼睛上,“再高一点,停!等一下……我的天啊!”

“怎么了?”

“这……太惊人了。”

这时雪花不再飘落,宛如舞台幕布冉冉升起。哈根听见几名警察相继高声呼喊。只见空中有两名男子串在一起,犹如垂挂于后视镜的装饰品,下方那人高举手臂,仿佛挥手庆祝胜利,上方那人双臂垂直张开,像是被横向钉在十字架上。两人动也不动,头部下垂,在夜空中缓缓旋转。

哈根透过望远镜,看见拉住哈利的是他左手的手铐,手铐铐在玻璃跳台内的栏杆上。

“太惊人了。”哈根又说了一次。

哈利恢复意识时,蹲在他身旁的正巧就是失踪组的年轻警官托马斯·海勒。四名警察将哈利和马地亚拉上了玻璃跳台。多年后,托马斯依然很喜欢再三述说这位声名狼藉的警监恢复意识后的第一个反应。

“他眼睛睁得大大地,问说马地亚是不是还活着!好像很怕那家伙死了一样,好像天底下最糟糕的莫过于这件事了。我回答说马地亚还活着,正要被送上救护车,他大叫说赶快抽掉马地亚身上的鞋带和皮带,绝对不可以让他自杀。你们听说过这种事吗?居然会有人这么关心一个想杀死他前女友的人。”

37爸爸

第二十二日

尤纳斯似乎听见金属风铃的叮叮声,但仍继续睡。他又听见呜咽声,这才张开眼睛。有人在房间里,是爸爸,爸爸就坐在他的床沿。

那呜咽声是爸爸在哭泣。

尤纳斯在床上坐了起来,将手放在父亲肩膀上,感觉父亲正在发抖。真奇怪,他从来没注意过父亲的肩膀这么窄小。

“他们……他们找到她了,”他啜泣道,“妈妈……”

“我知道,”尤纳斯说,“我梦到了。”

父亲转过头来,满脸诧异。月光透过窗帘缝隙洒了进来,尤纳斯看见泪水滑落父亲脸颊。

“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爸。”他说。

父亲张开了口,一次,两次,但一句话都没说出来。父亲张开双臂,抱住尤纳斯,将他拉近了些,紧紧抱住。尤纳斯将头靠在父亲脖子上,感觉温热的眼泪沾湿头顶。

“你知道吗,尤纳斯?”父亲边落泪边轻声说,“我好爱你,你是我最亲爱的家人,你是我的孩子,你听见了吗?你是我的孩子,你永远都会是我的孩子。我们会想出办法的,对不对?你说呢?”

“会的,爸,”尤纳斯轻声说,“我们会想出办法的。”

38天鹅

二〇〇四年十二月

十二月,医院窗外的褐色土地在钢灰色天空下光秃一片。上了雪链的轮胎嘎吱嘎吱辗过高速公路的干燥柏油路面,匆匆穿越天桥的行人翻起衣领,神色漠然。医院墙内的一群人聚在一起,病房桌上伫立的两根蜡烛象征着“将临期第二主日”。

哈利在门口停下脚步。奥纳坐在床上,显然刚讲了句俏皮话,鉴识中心主任贝雅特仍大笑不已。贝雅特大腿上坐着一个脸颊红通通的宝宝,他嘴巴张开,大眼圆睁,看着哈利。

“我的朋友!”奥纳高声说,看见了门口的哈利。

哈利走进门,抱了抱贝雅特,向奥纳伸出了手。

“你的气色看起来比上次好很多。”哈利说。

“他们说圣诞节之前我就能出院了,”奥纳说,翻过哈利的手,“真是惨烈,怎么样?”

哈利让奥纳仔细观看他的手:“中指被切下来,救不回来了。医生把食指的肌腱缝了起来,神经末梢一个月会生长一毫米,试着跟另一头连接起来,可是医生说有一边会永久瘫痪。”

“代价很高。”

“并不会,”哈利说,“微不足道。”

奥纳点点头。

“开庭时间公布了吗?”贝雅特说,站了起来,将宝宝放进手提式婴儿床。

“还没。”哈利说,看着贝雅特熟练的动作。

“被告律师会争取马地亚被判发疯,”奥纳说,他偏好“发疯”这个通俗用语,因为不仅形容得十分恰当,而且带有诗意,“要达不到这个目标,他们找的心理医生得比我还烂才行。”

“他一定会被判无期徒刑的。”贝雅特说,侧过了头,整理宝宝的被子。

“可惜他会过着悲惨的日子,”奥纳咆哮说,伸手去床头桌拿眼镜,“我年纪越大,越认为心理不管正不正常,邪恶就是邪恶。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受到邪恶行为的诱惑,但这不表示我们对邪恶行为就不需要负责任,天啊,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格障碍,而我们病得有多严重,从行为上就看得出来。大家都说法律之前人人平等,但只要每个人都不相同,就没有平等这回事。黑死病流行的时候,水手只要咳嗽立刻就会被丢下船,他们当然会被丢下船,因为正义是一把很钝的刀,不管在哲学或审判的层面都是如此。我们只有比较幸运和比较不幸运、个人的疾病未来治得好和治不好的分别而已,我亲爱的朋友。”

“不过呢,”哈利说,看着仍包着绷带的中指残肢,“以他的例子来说,一辈子都会是这样。”

“哦?”

“一辈子都治不好。”

病房内一阵静默。

“我有没有说医生建议我装义肢?”哈利挥舞右手,高声说,“但基本上我喜欢我的手就是这样,四根手指,好像卡通人物的手。”

“那根中指你怎么处理?”

“我捐给解剖部,可是他们没兴趣,所以我就把那根手指做了防腐处理,放在我桌上,就好像哈根桌上那根日本人的小指一样。我想一根中指比较像是哈利式的打招呼。”

另外两人大笑。

“欧雷克和萝凯怎么样?”贝雅特问。

“好得出人意料,”哈利说,“他们很强悍。”

“卡翠娜·布莱特呢?”

“好多了,我上星期去看过她,她二月会开始工作,回到她在卑尔根的老单位。”

“真的?她不是激动得差点对某人开枪吗?”

“并非如此,她携带的左轮手枪一直都没装子弹,所以她才敢把扳机扣得那么深。我应该想到才对。”

“哦?”

“警察从一家警局调到另一家的时候,必须交出原有的配枪,再领一支新的佩枪和两盒子弹,她办公桌抽屉里有两盒还没开封的子弹。”

一阵静默。

“很好啊,她复原了。”贝雅特说,抚摸宝宝的头发。

“对。”哈利心不在焉地说,这才想到卡翠娜看起来的确好多了。他去卡翠娜在卑尔根的母亲家探望她时,她刚去颂维根山长跑回来,冲完了澡。她的头发仍是湿的,面色红润。她母亲端上了茶,她开始述说自己是如何着魔似的去追查父亲的案子,还说很抱歉把哈利拖下水,不过哈利在她眼中并未见到悔意。

“我的精神科医生说我只是比大部分的人极端一点点而已,”她高声大笑,耸了耸肩,“但现在一切都过去了,这件事从小时候就一直纠缠着我,现在我爸的罪名被洗清了,我也能继续过我自己的日子了。”

“你会问性犯罪小组要不要让你回去吗?”

“会先从那里开始,再看看情况,就算是顶尖的政治家也有得东山再起的时候。”

她的目光移到窗外,望着峡湾,也许是望向芬岛。哈利离开时,知道伤害依然存在,而且永远不会消失。

哈利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奥纳说得对,如果每个宝宝都是完美的奇迹,那么生命基本上就是一场堕落的旅程。

一名护士在门口咳了一声:“该打针了,奥纳。”

“哦,饶了我吧,护士小姐。”

“我们这里可是不作假的。”

奥纳叹了口气:“护士小姐,你觉得哪一种比较糟?是一个人想活下去,却被人夺走生命?还是一个人不想活下去,却被人硬逼着一定要活下去?”

贝雅特、护士小姐和奥纳都笑了,没有人注意到哈利坐在椅子上抽动了一下。

哈利踏上医院通往松恩湖的陡坡。这附近没有太多人,只有每星期日固定会来的民众正绕着湖畔小径散步。萝凯在路障旁等着他。

他们抱了抱彼此,不发一语,踏上湖畔小径。空气冷冽,淡蓝色天际挂着黯淡的太阳。干枯的叶子发出碎裂声,瓦解在他们的鞋跟底下。

“我会梦游。”哈利说。

“哦?”

“对,而且我可能已经梦游一段时间了。”

“要时时刻刻都处在当下不是很容易。”她说。

“不是这个意思,”他摇头说,“我是说真的梦游,我想我晚上会下床,在家里走来走去,天知道我都做了些什么。”

“你怎么发现的?”

“我出院回家的那天晚上,站在厨房,看着地上的湿脚印,才发现我身上没穿衣服,只穿了一双橡胶靴。那时候是半夜,我手里还拿着一把锤子。”

萝凯微微一笑,看着地面,跳过一步,好让他们步伐一致:“我怀孕之后也梦游过一段时间。”

“奥纳跟我说成人压力大的时候会梦游。”

两人在湖水边停下脚步,看着一对天鹅漂过水面。它们动也不动,没发出一丝声响,只是静静漂过灰色湖面。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欧雷克的父亲是谁,”她说,“可是当他在奥斯陆的女友通知他说她怀孕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我怀了他的孩子。”

哈利深深吸进冷冽的空气,感觉被冷空气刺痛,品尝冬季的滋味。他抬头面向太阳,闭上双眼聆听。

“我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做了决定,离开莫斯科,回到奥斯陆。那时我有两个选择,一个选择是让这个孩子在莫斯科有个父亲,这个父亲只要认为孩子是自己的,就会对他视如己出,爱他、照顾他。另一个选择是让孩子没有父亲。这件事当然很荒谬,你很清楚我对说谎有什么感觉。以前如果有人跟我说,有一天我会将余生都建筑在谎言上,我一定会强烈否认,像我这种人绝对不可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年轻的时候总以为事情都很简单,根本不知道日后你可能会面临多么难以想象的困难抉择。如果我只需要考虑我一个人,这件事就会很简单,可是要考虑的事实在太多了。我必须考虑的不只是我是不是要伤害费奥多尔,并且公然侮辱他的家族,还必须考虑我是不是要摧毁那个返回奥斯陆的男人和他的家庭,然后我还必须考虑欧雷克。最后我决定一切都以欧雷克优先。”

“我了解,”哈利说,“我完全了解。”

“不,”她说,“你不了解为什么我从来没跟你提过这件事。跟你在一起,我完全不必考虑别人。你一定认为我想假装自己是个更好的人。”

“我没这样想,”哈利说,“我认为你这样就很好了。”

她将头倚在他肩膀上。

“你相信别人说的天鹅习性吗?”她问道,“说它们会忠贞不贰、至死不渝?”

“我相信它们会信守承诺。”哈利说。

“天鹅会许什么承诺?”

“没有,我只是猜想而已。”

“所以你只是在说你自己喽?其实我比较喜欢你许下承诺,然后打破。”

“你想要更多承诺吗?”

她摇摇头。

两人再度踏上小径,她伸手挽住他的手臂。

“我希望我们可以从头来过,”她叹说,“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我知道。”

“但你也知道这样不太好。”

哈利从她语气中听出这句话是一项声明,但里头某个地方仍藏着小小的问号。

“我正在考虑去别的地方。”他说。

“是吗?去哪里?”

“不知道,别去找我,尤其别去北非找我。”

“北非?”

“这是英国演员马蒂·费尔德曼在电影里的台词,他想逃离,同时又想被找到。”

“原来如此。”

一抹黑影掠过他们,朝黄灰色的森林泥地移动而去。他们抬头一看,原来是其中一只天鹅。

“电影后来怎么了?”萝凯问,“他们有没有再找到彼此?”

“当然有。”

“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回来,”哈利答道,“永远都不回来。”

德扬区一栋公寓的冰冷地下室里,两名忧心忡忡的住户委员会代表站在那里,看着一名身穿连身工作服、脸上戴着厚重眼镜的男子。男子说话时,口中喷出的白色雾气犹如白色灰尘。

“霉菌就是这样,你看不见它。”

他顿了顿,中指按着额前垂落的一缕头发。

“但是它的确存在。”

[1]《对话》(TheConversation),又译为《窃听大阴谋》。

[2]菲尔·斯佩克特(PhilSpector,1939—),美国摇滚乐制作人,涉嫌在自家豪宅枪杀一名女演员,被判二级谋杀罪。

[3]马文·盖伊(MarvinGaye,1939—1984),美国摩城唱片著名灵魂乐歌手,和父亲在自家发生争执而遭父亲枪杀。

[4]罗伯特·斯科特(RobertScott,1868—1912),英国极地探险家,和挪威极地探险家罗阿尔·阿蒙森(RoaldAmundsen)共同角逐第一个抵达南极的殊荣,最后虽不幸落败且命丧南极,身后留下的日记却激励人心。

[5]电影《碟中谍》英文原名为Mission:Impossible,即下文提到的“不可能的任务”。

[6]该市建于沙皇彼得一世时期,初命名为圣彼得堡;1914年改为彼得格勒;列宁逝世后,改为列宁格勒;1991年苏联解体后,经市民投票,恢复圣彼得堡的旧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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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奈斯博警探悬疑小说系列(共6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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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雪人》(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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