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喜添丁欢愁两重天,土窑子无故生祸
都说咱的邻居印度是个多神的国家,实则咱自己也一样,在中国人眼里,贤哲圣人是神,凶徒恶煞是神;山有山神,水有水神,火有火神,风有风神,总之草木虫豕都是神,举手投足之间都能遇到神,就算是隔壁的三婶子不知何故说了胡话,保不齐也是神。
自古有佛就有神,有神就有仙,有仙就有魔,有魔就有邪。
在老百姓心里,有佛就要供着,有神就要敬着,有魔就要避着,有邪就要躲着。
可躲不过去怎么办?俩字,难办!
家住小南台子的赵老四这几天心情大好,为嘛儿?家中添丁,媳妇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赵老四如今三十大几,做梦都想要儿子,如今得偿所愿,老天爷怜悯,儿子有了,换谁谁也高兴。
自古道有喜就有愁,赵老四欢喜之余,却也愁眉不展。媳妇本来身子就弱,生下孩子之后,越发显得虚弱不堪,奶不足,孩子饿的从早哭到晚,从晚哭到早,哭累了就睡,睡醒了就哭,可把赵老四给折腾坏了。左邻右舍又是送鸡蛋,又是熬红枣小米粥,又是炖鲫鱼汤,可老四媳妇儿虚不受补,吃了就吐,嘛用没有。找来几个郎中瞧了又瞧,药方开了不少,可仍不见效用。
大人不受用,总不能让儿子就这么饿着,于是乎,赵老四给儿子喂粥汁米糊,哪曾想孩子肠胃虚弱,不但不见饱,反倒不停的拉肚子。
看着媳妇越发消瘦,看着儿子饿的脸色发青,赵老四上吊的心都有,挺大个汉子如今也是唉声叹气,暗自垂泪。
他常怨恨自己没有生在富贵之家,埋怨自己为何天生穷命。
他还不记事的时候,老爹就死了,大哥不知何故离家出走后,从此音信皆无。如今多少年过去了,大哥连个人影都没有,八成早就死在荒郊野外了。
大哥走后,当娘的带着兄弟三人孤苦度日,好歹没饿死,一晃哥三个都长大了。可惜老娘命薄,还没等着三个儿子发大财让自己过好日子,就踹腿登西了。家里没了主心骨,二哥窝囊,三哥实在,赵老四憨厚,穷哥们儿总不能就这么活活饿死,好在还有一把子力气,于是二哥、三哥找了个中间人,在码头谋了个“扛河坝”差事,一天到晚累死累活,赚来的钱还要孝敬中间人一份。生气归生气,牢骚归牢骚,可也总算有了饭辙,起码不用再为填饱肚子而劳神。
赵老四年岁小,干不了重体力,但也不肯闲着,没事给周边的小商铺跑跑腿打打杂,他为人勤快,脑子也够机灵,更不怕吃苦,商铺掌柜子大都怜悯这孩子,赏几个小钱给他,尽管不多,但起码够买棒子面的了。每每二哥、三哥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时,赵老四已经将热水烧好,饭菜做好。粗茶淡饭,兄弟不嫌,破屋烂瓦,也能遮天,这日子好歹就算能混过去了。
一晃几年光景,破屋翻了新,桌面也常有鱼肉,赵老四也出落成二十岁的大小伙子,二哥、三哥可仍打光棍子,邻居倒是给找了几家姑娘,可人家都嫌弃他家穷,没人肯上门。如今,这也成了兄弟三人的愁事儿。
男人到这岁数,若总憋着,容易憋出神经病,二哥、三哥惜命,生怕自己憋出毛病,于是隔三差五就去土窑子找相好。偏巧小南台子来了一批外省灾民,一些妇女为了生计,就在自家窝棚中做起了暗门子生意,一间小破屋,一张土炕外加一张破桌,就成了生意场所。刚开始,没人管,谁愿意干谁敢。可过了大半年,这地方来了管事的,要想做买卖,先要拿份子。
管这事儿的,不是官家,而是当地的一位耍人儿。小南台子打咸丰年间,就有人起灶立了混混锅伙,如今是光绪年间,锅伙仍在,但不那么兴旺。寨主诨号“油老虎”,缘由是他家中有个炼油作坊,加之他本身姓尤,名尤天顺,在家行二,外人尊称尤三爷。有人要问,在家排行老二,怎么成了三爷,莫非辈分排错了?
这您就有所不知了,在天津卫,大爷是泥娃娃,又称娃娃哥。那个年月,人们比较传统封建,尊奉早成家、早立子的观点,生了儿子不算,还要立住才行。可偏偏那时医术落后,许多孩童生下不久便因天花、麻疹、肺炎等等疾病而夭折。因而,生下男孩,立住男孩,成了婚姻最高使命。
可立不住怎么办呢?要不说怎么说古人的智慧是无穷的呢,一番思索,想出一个自我解脱的好方法,到庙里去讨一个泥娃娃,当儿子对待不就成了。于是乎,“拴娃娃”、“请娃娃”就成了津门百姓,乃至北方大多数地区的传统。这个被请回家的泥娃娃就成了“哥哥”,是家里的老大。有了老大坐镇,弟弟们就不请自来了。只不过辈分要重新排一排,生下的真儿子,明明是老大也只能做老二,因此津门称呼对方,多以“二爷”、“二哥”来称呼。当然,这是那时候的称谓,现如今天津卫的青年男子一概是“大哥”,女孩统一称“姐姐”。二爷、二哥早就没影了。
尤三爷接管这些土窑子之后,倒也公平,绝不允许有人欺负她们,这些土窑子只需每月交给锅伙一点保护费,不管是谁来惹事闹砸,管保让他竖着来躺着走。那些娼姐儿巴不得有人给自己撑腰,如今尤三爷接了这个关子,她们也愿意孝敬,于是大家和气生财,小南台子越发成了周遭村落光棍汉子心中的神仙之所。
自打有了这些土窑子,附近的光混汉子总算是有了着落,辛辛苦苦攒下的钱全送到这土窑子之中。你情我愿,没人阻拦,有买有卖,价格低廉,花几个小钱就能美上一番,对于双方来说,何乐而不为呢?
赵老四的两个哥哥,打从土窑子立起那天起,就成了常客,兄弟俩包了一个从山东乐陵逃荒至此,名叫玉芝的小娘们儿。这个玉芝长得溜光水滑,小模样儿倒也可人,她说自己命苦,婚后不到一年,爷们儿就因喝了一碗凉粘粥闹了绞肠痧,药石无灵,折腾半月后一命呜呼。公婆不怨儿子命短,却非说是她水性杨花克死丈夫,不拿正眼子看她不说,还整日跟三姑六婆嚼舌根子,害得她出门就被人指脊梁骨。
本来这命运够苦,偏巧老家生了灾祸,天旱无雨,庄稼失收,公婆和大伯便以她白吃饭不干活为由头将她赶出家门。她不愿回娘家看哥嫂白眼,于是找了个名叫董小五的男人做相好,二人来到天津讨生活,可那个相好不是什么好鸟,在侯家后的宝局子输了个干干净净,没钱吃饭于是心生歹计,要以二百银元把她卖到侯家后的三轩班为娼。她死活不从,跟这无情男争吵起来,旋即动了手,情急之下,她抄起面盆砸了董小五的脑袋,登时将这家伙砸的满面开花,趁他倒地挣扎之际,自己逃之夭夭。辗转流落到这小南台子,借了村郊一间破屋,扎了个草帘子做门,铺上稻草为席,把羞耻心往胳肢窝一夹,权且做了土娼。
玉芝人长得顺溜,模样也招人疼,小南台子三十多号土窑子中,数她最有“人缘”。赵老四的二哥、三哥更是常客。一来二往,三人不知私下达成啥协议,就这么做了露水夫妻。
白天,二哥、三哥去码头扛活,玉芝该接客还接客。夜里,玉芝门前挂上小牌,外人一概不接,专等赵老四两个哥哥“回家”过日子。您还别说,别看二夫共享一妻,三人倒也和蔼,互敬互爱,其乐融融。
这一来可把赵老四眼馋坏了,他如今也不是小孩子了,这男男女女之间的事儿也了解许多,他总想学两个哥哥的样子,在这些土窑子之中找个相好,可哥哥们看管的严,只需自己百般风流,却不许弟弟有半点邪念。赵老四从小被哥哥照顾长大,视兄为父,对哥哥的话言听计从,不让去就不让去,大不了蹭炕沿儿。可万没想到,就在这年冬天,两个哥哥出了事儿,令赵老四从此痛断肝肠。
那年刚进腊月,天寒地冻,码头暂没活计,赵老二、赵老三两兄弟也趁此机会好好歇歇,这些日子天天蜗在玉芝的小屋中。一日清晨,天刚放亮,村外小路之上熙熙攘攘来了一伙人,数一数足有三四十号,这些人面露凶色,手里各自拿着长短家伙,一看就知来者非善。
这伙人没进村,而是从村后的庄稼地绕了过去。来到村东头土窑子安居的地方后,众人站定脚步,一人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这人是个五大三粗的车轴汉子,脑门上一道大疤痢格外显眼,他朝四外看了一看,而后扯开嗓子大叫起来。小南台子的乡亲这时候多数还没起,他这一嗓子倒把大伙全吵醒了。
这人一口鲁北口音,大吵大叫道:“玉芝,相好的,我知道你在这,我来接你来了。都说一夜夫妻百夜恩,百日夫妻似海深,如今相好的到了门口,你倒是出来,咱俩见见面儿啊……”
此人非是旁人,正是先前被玉芝打破脑袋的董小五。
董小五一通乱叫,几家土窑子的姐儿探出头朝外观瞧,一见外面这伙人要宰人的架势,赶紧把头缩回去,生怕给自己招来麻烦。
打董小五叫出第一句,玉芝屋里就听到了,赵老二、赵老三一听外面那人指名道姓找玉芝,登时火冒三丈,麻溜穿上衣服就要开门。玉芝一把将二人拉住,求他们别出屋,如今这是恶鬼讨债,他俩出去指定没好。
这时间,外面叫嚷更凶,听话语对方就要挨门搜人了。自己倒霉也就算了,连累姐妹实在不妥。于是玉芝好说歹说留二人在屋中,她自己出去见董小五。自己若能说服对方最好,若说不通,到时候再出去争执不迟。两兄弟各自哀叹一声,既然玉芝这么说了,自己照办也就是了。
玉芝开门出去,一见董小五这混不吝的架势,就知道今天自己劫数难逃。
书中代言,董小五这一年多没闲着,他到处打听玉芝的下落,甚至为此专门回了老家一趟,可老家都说听到玉芝回家的信儿,更没见过她半点身影,照如此来看,应该没离开天津。董小五返回津门,跟条野狗一样,嗅着屎味到处打听。天津卫能有多大,一次不经意间,董小五从几个扛何坝的苦力口中得知,小南台子的赵家兄弟找了个土娼当相好,这姑娘听说不是本地人,打从山东而来,名字好像叫什么芝。董小五正愁找不到旧相识,如今天遂人愿,该着自己发横财。
这小子为了保险起见,事先打听好道路,去小南台子踩踩道。果不其然,见到街上有个姐儿正是玉芝,他没敢当场动手拉人,一来担心玉芝反抗再给自己来一下,二来担心小南台子的锅伙和村民殴打自己,于是折返回来,找人手帮忙。
他找到三轩班的鸨儿妈小金宝一说这事,小金宝答应下来,可以给他人手帮忙,但条件是银元减半,原先答应的二百银元只给一百。董小五心里不愿意,可也没说出口,尽管少了一半,但总比没有强。再者这钱是白得的,不要白不要,自己若非要矫情,兴许这一百大洋也泡汤。
小金宝见他答应,从自己班子中找来十个“抱台脚”的伙计,又找来侯家后一伙混星子,在董小五的带领下,一伙人如狼似虎一般到了小南台子。今天到此,非要把人带走不可,谁若阻拦,就一个字——打。
要说玉芝一点不怕,那是假话。别说面对这么多人,就算单独面对董小五一个,她心底也发憷,毕竟自己是个弱女子,上次能逃脱,只能说自己幸运,今日看样子无论如何也在劫难逃。只能是把心一横,爱咋咋地,大不了上吊抹脖子,他董小五能耐再大,总不能难为死人吧。
玉芝大着胆子到了董小五跟前,刚说了一句“董小五,你想干嘛。”
再看董小五,飞起一脚,不偏不倚,正中玉芝心口。这一脚来得又猛又快又狠,玉芝咕咚一声掀翻在地,险些没背过气去。
这一脚,董小五憋了太久,他要报一盆之仇,当日若不是自己命大,早就见了阎王。如今见了玉芝,往日的恩情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他巴不得看玉芝苦苦哀求自己,巴不得看玉芝在三轩班受罪。
“绑走”,董小五吆喝一声,两个抱台脚的伙计过来,三下五除二将玉芝绑的个结结实实,拖起来就走。
赵老二、赵老三隔着门缝看的清楚,刚才董小五飞脚踹玉芝之时,二人就想出来,但见对方人多示众,火气往下压了压,暂且看动静。如今要把玉芝绑走,这可不行。三人生活这么久,恩情感情都有了,就算豁出性命,也不能看着这群杂碎绑了自己的枕边人。
赵老二一脚踹翻凳子,再一脚踹折凳子腿,捡起凳子腿做武器,推翻屋门闯了出去。赵老三也不含糊,拿起顶门杠,随着二哥跑了出去。
兄弟二人跑到众人近前,二话不说,抡起手中的家伙就打。对方本来就是闹砸来的,一见来了岔子,没得说,开干。双方打作一团,各自手下不留情。
小南台子的乡亲此时都被吵醒,可偏偏就没人敢出去帮忙。兄弟赵老四头天跟尤三爷去了城里送油,到现在还没回来。他若在家,指定不能看着哥哥挨揍。乡亲怕事不出头也就算了,可偏偏村里的混星子也没人敢出头。小南台子的锅伙本来人丁就不兴旺,有几个混星子如今复为乡民从了良。剩下的十几个一部分跟着尤三爷去了城里,留下的一见阵仗太大,生怕出去让人要了性命,干脆蜷在被窝中,把头一蒙,成了缩脖烧鸡。
可有一人不干了,这人是个车老板儿,靠着给人赶车送货为生,本名徐有继,只因头发少,因此得了个绰号徐老秃。徐老秃这辈子没娶上媳妇,因此无儿无女,跟个村里一个名叫春梅的寡妇搭伙过日子。他打从一听到动静开始,就想强出头。可春梅不干,骂他是个惹事包,有好日子没好过,不是自己的事儿,何必管闲事。徐老秃压了压火,趴在被窝中听动静。他想:“莫非今天小南台子的混星子都死绝户了,怎么人家欺负到门上了来,一个吭气的都没有呢,都成缩头乌龟了?尤三爷要是在家,哪能有这档子事儿,不把这群狗食玩意儿蛋仔儿捏爆了不算完……”
徐老秃在被窝中胡乱寻思,此时外面已经动了手,他不能就这么看着赵老二、赵老三吃亏,虽说两家平时不亲不近,但怎么说也是庄乡。就见徐老秃猛然掀开被窝,抄起灶台上一口菜刀就冲了出去。
他跑出去了,春梅在后面喊:“当家的,你替人拔闯不打紧,可怎么也得把衣服穿上啊。这大冷天的,光眼子出去,不丢人也冻人!”
徐老秃到了人前一看,赵老二、赵老三兄弟二人满身是血,被打倒在地,他怒喝一声,跳入人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