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漠上一片含羞

第5章 漠上一片含羞

第5章漠上一片含羞

爱情的开端,藏于微妙间。

1.

剧组驻扎在天漠镇,离市区约三小时行程。

进组第一天,梦非被直接带到了片场。她受到了众星捧月一般的待遇。

导演叫费正魁,五十岁,是电影厂的老导演。他特别喜欢梦非,亲热地管她叫“非非”。一贯严肃冷傲的费导,在非非面前成了慈祥的糖心老爹。

换场间隙,费导带着梦非在组里转,介绍她认识各部门的负责人。

工作人员都对梦非十分客气,一双双眼睛里都是亲切和赞美的笑。所有人都跟着费导称呼梦非为“非非”。这是一种过分女性化及孩子气的称呼,梦非并不十分喜欢,但她明白大家的善意,所以愉快地接受。

梦非跟着费导叫了一圈人,走马观花,一张脸都没记住。

最后,费导把梦非带到一个身穿铠甲的高大男子面前。

梦非认得这个人。

席正修刚从片场下来,脸上妆还没卸,蒙了一层黑灰,还有一些细小而逼真的伤口,真像个沙场归来的将军,有种英武粗狂的气概。

费导说:“非非,这是你席叔叔,认识吧?他演的电影你没少看吧?哈哈,现在他可是你搭档哟。”又说,“正修,你多教教这小丫头。”

梦非很紧张,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呆了片刻,说了一声:“叔叔好。”

说完她抬起头,撞上了席正修的目光。他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微笑起来,简单地说了一声:“你好。”

很久以后,当沧海桑田已成过往,当感情和欲望覆水难收,当他们彼此映照、对峙、逃避、救赎,没有结果,梦非还会时常回想起这一刻两人的初次相识、初次对话。

似乎是一点征兆都没有的。

这样简单、随意、稀疏平常、没有丝毫差错和异样的初识,不会让人产生任何预感,不会让人想到事情最终将变成那样。

又或许,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征兆的。

若足够敏感、足够细心,征兆就在她片刻的呆愣中,在她泛潮的掌心中,在她犹犹豫豫的一声“叔叔”中;还在他深敛的眸光中,在他唇角的笑意中,在那一声温和平淡、至为普通的“你好”中。

或许,在那一刻,一切都已经注定。

甚或更早,早至她第一次在片场出现,早至他拉紧缰绳,马儿扬蹄嘶吼,早至那两双目光的初次相遇,一切都已无从回头。

惊心动魄,翻天覆地,还未发生,都已发生。

情、欲、爱、恨、毁灭与拯救、罪孽与惩罚、前世今生的纠葛,都汇聚到时空中的这一点,为他们浇铸了一个全新的开始。

2.

现场重新开拍。梦非退到一旁,不声不响地观摩。

费导在拍摄过程中可一点都不和气,甚至可以说非常凶。拍摄任务很重,节奏极快,分秒必争,工作人员都上紧发条。费导脾气不小,稍有不满便对人大喊大嚷。梦非有点害怕,远远坐在一旁,不出声地看着一切。

好不容易挨到中午休息,准备换景。

摄影组和灯光组均有大量器材需要收拾搬动,组里都是火气旺盛的年轻男子,一不顺心便骂骂咧咧,时有粗话脏话出口。

费导突然吼起来:“都他妈管好自己的嘴!咱组里现在有未成年人。从今儿起,谁都不准说脏字儿!”

摄影师哈哈一笑,“费导,您这国骂算不算?”

费导说:“这是最后一回。从现在起,谁说脏话,说一句罚款一百!制片组王小毛负责收钱!”

远处,一个正在发盒饭的瘦高个青年很起劲地喊了声:“好嘞!”

大家都笑。梦非看着这一切。剧组果真像个戏班子。

这一刻,她是这戏班子的焦点。一直习惯默默无闻的她,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聚焦,有些手足无措。

为了欢迎女主角的加盟,晚上收工后,主创人员没有吃组里的盒饭,开车去了镇上的饭馆聚餐。一众人里有制片人、导演、副导演、摄影师、录音师、主要演员,还有制片主任。除了梦非,都是男人。

到了饭馆落座,梦非本想悄悄溜到一个不起眼的位置,费导却拉着她坐在自己旁边,最中央的位置。梦非十分忐忑。

制片人笑着起哄:“老费连亲闺女都没见他这么疼过。”

金副导演说:“那可不,非非是咱导演组的小宝贝儿,不疼她疼谁。”

梦非低下头,窘得双颊通红。费正魁拍拍她的手背,微笑着轻声说:“别理这帮人,他们胡说八道惯了。来,吃菜吃菜。”他给梦非夹菜。

费导照应着梦非,梦非却仍是局促,只管埋头吃饭。

男人们都喝酒,喝了几杯话更多。

摄影师跟制片主任调笑,“老赵,啥时候给咱摄影组也配个小萝莉嘛。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嘛。”

赵主任笑道:“少给我添乱了。你手下那几个小子,见了女人哪个肯省事?”

梦非听得心惊胆战,但也只好当作没听见,一言不发地认真吃饭。

某一瞬间,她忽然觉得自己这样孤单单地坐在一群成年男子中间,看他们抽烟、喝酒、坏笑,听他们高谈阔论,忍受他们的荤笑话,实在是非常诡异,甚至有一种危险的感觉,仿佛狼群中的一只羊。

唯一让她感到安稳的,是坐在她身旁的席正修。

他并不参与那些人不正经的谈笑,只是沉默地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酒精于他似乎毫无作用。他喝了那么多,却始终面不改色,也从不主动说话。他端坐着,一直就是那副冷静而漠然的样子。

不知为何,有他在旁边,她觉得心里安定。或许是因为他的安静、稳重、寡言,还有他脸上沉着的正气,让她觉得,他与那些人,是不同的。

直到后来的某一天,梦非才知道,席正修酒量惊人。

他这样不动声色地喝酒,是非常可怕的。他可以一直喝下去,不会醉。他看惯众人酒后百态,自己却从来不曾到达那样的境地。

他对她说,在某些时刻,这样的清醒,令人绝望。

3.

就这样恍惚而紧张地过了一天。晚上,主创们还要开会。费导说梦非舟车劳顿,一定累了,让她先回去好好休息。

梦非跟着制片组的车先回了宾馆。

路上,制片主任对梦非介绍了剧组的作息制度。说到住宿问题时,他似乎发了一下愁,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非非,你跟统筹大姐挤挤吧。”

车在城郊小路上开着。梦非昏昏沉沉,隐约听着后座两个制片组的小伙子低声议论,统筹张秋水三十七岁了还单身,拍戏耽误青春。又说,留在这一行的剩女都干净不了,组里谁没睡过呀。

话难听起来,梦非皱皱眉头。这一天,真是漫长得没有尽头。她靠向车窗,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车到了。梦非醒来,惺忪提起背包,跟着制片组一行人走进了据说是镇上最好的宾馆。制片主任把她带到了张秋水的房间。

张秋水是做统筹的,平时不去拍摄现场,只在驻地留守,负责制定每日的拍摄计划。此时见到梦非,她夸张地笑着,声音像个卡通人物,“哟,这就是新来的导演组小宝贝儿,非非啊,早听说了。欢迎欢迎。就是我这屋子乱,先凑合住,回头再让主任给你安排个单间。”

梦非只礼貌地笑笑,说:“谢谢张老师。”

她在组里呆了大半天,已学到一点,叫得上职称的,一定要叫职称,不能确定叫什么的,叫老师便错不了。

张秋水说:“嗨,什么老师,叫我张姐就成。”

“嗯,张姐。”梦非微笑。

这是一间宾馆的标准间,靠窗的那张床空着。梦非给自己铺床。

她从行李箱中取出母亲给她带来的粉色被套和枕套,都是HelloKitty图案。她笑笑。天下所有的母亲都觉得女儿应该喜欢粉色、喜欢猫咪,都觉得女儿永远是小孩子。

其实从十二岁起,她就更喜欢纯黑、纯白、藏蓝这样朴素的颜色。

她记得那个丹麦诗人的照片——在北非的沙漠中,他穿着藏蓝色衬衣,身边大幅白色的旗帜迎着金色的风飞扬。

他在那里写下诗歌——沙漠中的玫瑰。

当然,那是一个离天天需要做数学题并且盖粉色棉被睡觉的女孩万分遥远的世界。沙漠、丛林、山峰、汪洋……她只在梦中到过那些地方。

张姐告诉梦非,根据排期,她将有三天时间熟悉剧本。三天内不排她的戏,让她好好休息调整。梦非点头,懵懵懂懂地接过一摞剧本。

梦非突然想起那天拍摄事故中的伤者,便问张姐,那人可有好转?

张姐说:“那小伙子真可惜,浑身百分之九十的皮肤烧伤。命是保住了,但眼睛失明了。现在只有左眼能辨别微弱的光。乐观的说法,左眼将来或许能恢复视力,可谁知道呢?”张姐叹了口气,“小伙子才二十岁。”

梦非恻然,“是群众演员吗?”

“是。”张姐叹道,“多少年轻孩子抢着做群众演员,一天一百块钱,管两顿盒饭,在野外一站十几个小时。唉……谁不是爹妈生养的,就为了有朝一日能混出名堂,在哪部电影里跑个龙套露个脸也好,唉……可怜可怜。”

张姐说话老气横秋,却句句大实话。梦非听得恍惚,心里伤感。

张姐以为梦非在担心自身安危,笑起来,说:“放心,你没有那么危险的镜头要拍的。再说,这种事故也极其少见。我拍了十几年戏也就遇到这么一两回。别担心了,瞧你担心得。”

张姐挑灯夜战,在电脑上做表格安排拍摄进度。

梦非躺进被窝里,一时难以入睡,便拿出手机来看短信。有一条顾芳芳发来的留言:见到他了吗?

梦非知道芳芳问的是席正修。她回复:见到了。

芳芳的回信马上来了:哇!怎么样啊?说说。

说什么呢?梦非笑笑。其实没什么可说的。因为她根本也没仔细看过他。晚上吃饭的时候,席正修就坐在她旁边,但他和她一句交谈都没有。

若要向芳芳汇报,或许只能这样形容:身材高大,一身黑衣,沉默寡言。

但芳芳是席正修的死忠粉,这些想必早已知道了。事实上,到目前为止,梦非所了解的关于席正修的一切,都是从芳芳那里听来的:二十九岁,未婚,有一个女朋友。芳芳一定还清楚地掌握了他的身高、体重、星座、血型、最喜欢的颜色这类私密档案,这些她苏梦非可就是外行了。

想到这里,梦非笑起来,她猜他最喜欢的颜色是黑色。

没有及时得到回应,顾芳芳又追着发来信息:快说呀,到底怎样嘛?

梦非连忙回过去:跟电视上一个样。

其实梦非从未看过席正修出演的任何一部影视作品。

芳芳的回信跟着来:切,瞎说,他从没拍过电视剧好不好。

噢,是的,梦非想起来了,芳芳说过,她最喜欢席正修的一点就是他从来不演国产剧里那些傻乎乎的高大全。

芳芳又发来短信:好啦,记得把我的信给他就好。

梦非答一句:知道了。

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陌生的人,陌生的世界。

梦非闭上眼睛,眼前却还是白天吵吵嚷嚷的场面。那么多人,那么多以前从没见识过的场面,还有……他。

他跟所有的人都不一样。

梦非告诉自己,不能再想了。

她翻过身去,蜷起身体,因为疲劳,很快睡着了。

4.

第二天,梦非开始去片场观摩,一边熟悉工作,一边读剧本。

拍戏很艰苦,但组里人都很照顾她。服装化妆组的姐姐们、录音组的哥哥们、美术组、灯光组、武术组的小伙子们,还有各部门场务场工,人人都对梦非很客气,也乐意教她各种事情。

梦非话不多,看到的都用心记,很快了解各部门的职能与工作流程。

费导在工作状态中像个独裁者。他对拍摄要求非常严格,脾气火爆,经常动怒。但全剧组的确再没有人说脏字儿了。

最辛苦的是场记和导演助理,都是导演身边的人,伴君如伴虎,总要小心翼翼,稍有行差踏错,便要挨骂。场记是个极需细心的活儿,最容易出错,所以被骂得最多。做场记的年轻女孩看着不过二十出头,却仿佛已听惯了骂,始终面不改色,没有一句怨言,只认真工作。

梦非被周围人的工作态度所感染,埋头苦读剧本,一本文学剧本,一本分镜头剧本,一字一字地啃。

时不时有人过来逗她,“呵,这么认真!”,“小妹妹,台词背完没?”

梦非每每从剧本上抬起头,就笑笑。

人们发现,这女孩很乖,也很内向,根本逗不着她。

梦非想,他们或许期待一个可爱傻气的小姑娘,娇滴滴、甜腻腻、天真快活、细声细气,供大家逗笑,也懂得讨好人。

可她一向不爱说话,也不喜表现自己去吸引注意力。她不觉得自己年纪小就理所当然要得到别人的宠爱与关照。所以她不声不响,少说多做。在这一点上,她是早熟并智慧的。

金副导演有空就会跟梦非对戏,他讲李将军的台词,让梦非对若翎的台词。李将军就是席正修饰演的角色。

金副导演人称老金,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大块头,微腆着肚子,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眼睛总是笑眯眯的,跟谁都聊安东尼奥尼或者费里尼,自称看过三百部文艺电影,话多,跟组里的年轻姑娘尤其话多。

头天跟梦非对戏,他说:“梦飞梦飞,做梦都想飞吧?”他仰脖腆肚呵呵地笑。梦非却一点都不觉得好笑,只出于礼貌,微微牵动唇角。

梦非管金副导演叫“金导”。金副导演连说:“不敢当不敢当”,又说:“咱组里除了费导,哪个敢称‘导’啊?你跟大伙儿一样叫我‘老金’吧。”

梦非垂下眼帘,叫了声:“金老师。”

金副导演嘿嘿一笑,拍拍梦非的肩膀,“这孩子。”

梦非有点怕他。

若翎公主的台词并不多,梦非又素来擅长背文章,只一天便把台词背完大半。但她知道,光背出来是远远不够的,要让自己投入真正的感情,要入戏。她放下剧本,望向拍摄现场。

场上正在拍摄的是李将军率部下与敌军短兵相接的戏。精彩而繁复的武戏设计令人目不暇接。人群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席正修,他扮演的李将军高大英伟,身手不凡,骑马及挥剑动作都极为沉稳熟练。

梦非暗自喟叹,席正修的确是非常出色的演员,其古装扮相又是那样好看。若翎公主被这样一位顶天立地的将军拯救,或许也是苦难中的幸福。

休息的时候,席正修走过来。

费导拍拍他的肩,道声辛苦。助理为他们端上茶水。大牌演员待遇毕竟不同,导演都要对他客气三分。

他们坐下谈了几句,费导转头招呼梦非,“非非,在忙什么?”

梦非说:“刚才在和金老师对戏。”

费导笑,“应该找你席叔叔对戏啊,老金那家伙教得出什么?”

梦非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去看席正修,只见他神色漫然,亦不说话。

费导像是很不满意他的男女主角彼此这样生疏,拍拍席正修的背,笑道:“端什么架子啊。非非不是专业演员,第一次拍戏,你多带带她。正修,我话可放这儿咯,非非的戏要是出不来,我唯你是问。”

席正修笑了笑,说:“费导选的人,一定没问题的。”

客套的辞令,梦非想。这些大人都这样。

费导像是有意要撮合席正修与梦非说说话来彼此熟悉,很快找了个借口走开去了,把他们两人单独剩在了监视器前。

一阵静默,气氛略有尴尬。梦非抬头看席正修一眼,见他闲闲望着远处,眼神虚着,不知在想些什么。她低下头,打算让沉默持续下去,却忽然听到他问:“在剧组,还习惯吧?”

他话语淡淡的,声音却有磁性。梦非一时失神,愣了一下。他不问她台词背得如何,却问她习惯不习惯。她轻轻点头,嗯了一声。

静了一会儿,他又说:“天要冷了。”语气依然是淡漠的。

此时是秋天,往后是冬天,天当然会越来越冷。他是在没话找话吗?梦非呆着,不知如何对答。哪怕他问问她对角色的理解也好啊,考她几句台词也好啊,她还都能答出个一二三。天要冷了?什么意思?

她再次抬头看他,却见他闭上了眼睛,靠在椅子里,一副闲散的样子。

呵,他早忘了刚才说了什么,她却还在揣摩他的话,想着要如何对答,真傻。她又想,他身为明星,当然是冷漠高傲的,前言不搭后语也是自然。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若不然,他随口一句,她都战战兢兢仔细琢磨,可不要累死。这么想着,她无声地对自己笑笑。

“有什么要帮忙的,告诉我。”在她神思飘荡之际,他又说了一句。

“哦,好的。”她忙不迭地回答,都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等神思平定,借着余音把他的话回放一遍,才听清了意思,连忙补一句:“谢谢叔叔。”

他看向她,似乎愣了一愣,随即淡淡一笑,不再说话,也不再看她。

梦非低下头,脸不知为什么红了起来。

5.

制片人为梦非在网上注册了一个微博账号,叫“演员苏梦非”,让她有空就发布一些关于影片拍摄花絮和趣闻之类的短讯,或是贴几张工作照,用于扩大宣传。梦非对着电脑屏幕上空空的微博空间,一时有些无措。

微博她是早知道的,就是微型快捷的网络日志,班里稍微赶时髦一点的同学都拥有账号。用途多为记录生活琐事,或是晒幸福——吃了什么、玩了什么、看了什么电影、去哪里旅游了,配些风景或美食照片,图文并茂。

一本面向公众的日记,可以写些什么呢?梦非不知道。她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凡值得记录的事件或者情绪,又是不宜放到公众面前的。所以她从来没有微博或者网络空间,有的只是那些属于她自己的圆形铁皮糖盒。她仍是习惯用纸和笔,用最原始最隐秘的方式,与自己对话。

她关掉了自己的微博页面,然后打开了属于席正修的页面。他发布的内容不多,往往几周才有一条。寥寥字句,皆是关于人生的哲思与感悟。偶尔会贴一张影片海报,附加上映信息,想必也是配合制作方宣传需要。

梦非慢慢浏览着网页。席正修似乎是个淡泊而随性的人,不仅话少,连个人照片都从不放在网上。而其他男明星,总是三天两头在微博空间张贴自己的照片,照片都经过特殊美容处理。谁说搔首弄姿是女性的专利?如今时代,穿衣打扮甚至化妆整容都是男子更积极。

席正修却根本不着力去宣传自己。若是一个不知其名的人打开他的微博,根本不会知道微博的主人是个电影明星。只有他的粉丝数量透露了实情。他的微博拥有数千万粉丝。他的每一条微博,哪怕只有几个字,都有上千条评论和转发。这样沉静低调的人,是如何吸引那么多追随者的呢?梦非不禁好奇。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忽然成为她的工作搭档。她将有机会走近他,随他开始一段全新的旅程,并认识一个其实没有多少人真正了解的席正修。

梦非每天都去片场,开始正式进入工作状态。

随着相处时间增长,她渐渐留意到关于席正修的一些细节。

他安静、寡言,常常有些忧郁,似乎是个怀旧的人,平日总穿黑色衣服、深蓝色牛仔裤、驼色翻绒野外鞋,几乎每天都是这样的风格。

牛仔裤洗得很旧,腿脚处起了毛边,膝盖处磨得发白。鞋子厚重粗糙,却干净。他的衣饰都出自昂贵品牌,但穿得很旧,别有一种落拓优雅。

他偶尔抽烟,抽的是红色万宝路,如今年代已经很少有人抽这样味重的烟,带着某种原始的狂野。

还有,他一直不离身的饰物,是颈上那根皮绳项链,挂坠是一枚金色的十字架。十字架款式古典而精致,年代久远的黄金,镂空的花纹,光芒温润黯淡,有陈旧质感,藏着遥远的历史与情感。

细小些微的事物往往反映出一个人的生活态度与人生理念,甚至能折射出过往生活的印迹。她总觉得,他的内心深处有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没有一般年轻男演员的开朗活泼,也没有大牌明星目中无人的高傲。他是一个可以随时微笑的人,但看似温和宽厚的性格中隐藏的却是莫大的消极与不作为。仿佛对什么都不在乎,仿佛什么都不想要,也什么都不惧怕失去。他对待一切都是淡淡的,像一个不会痛苦,也不会真正快乐的人。

那么,他必定承受过常人无法想象的创痛与黑暗。

正是那种遥远的、淡漠的阴郁,让他的形象有了一种无可名状的魅惑力。她由此对他产生好奇,并最终发展出比好奇更多的感情。

6.

第一天正式拍戏,梦非清晨五点就被叫起来化妆。

因为拍的是野外逃亡的戏,所以只上很淡的妆,脸颊上薄敷一层胭脂,嘴唇上涂淡淡的口红。尽管如此,她从镜中看到自己的时候,仍是稍稍一惊。

毕竟是少女稚嫩脸庞,略上一点妆,整张脸便熠熠生辉。她从不知道自己可以这样美。

身后响起脚步声,她回过头去,看到席正修走进来。

他穿着黑衬衣和牛仔裤,手上拿一杯咖啡、一份报纸。他跟化妆师招呼一声早,坐下来。化妆师开始涂抹,战场的刀光剑影在他脸上浮现出痕迹。

他翻阅着报纸上的新闻,时不时端起咖啡喝一口。窗台上一只收音机放着调频音乐。没有人说话。

每天早晨这样的化妆需要一小时。

她坐在一旁悄悄打量他。他目光低垂,面色冷峻,样子谦逊低调,却透着无法捉摸的孤傲。左手有时不经意地放在胸前,轻抚那枚金色十字架。

某一瞬间,他忽然留意到她在一旁的无声打量,抬起头来。他们的目光在镜子里相遇。只一刹那,她便低下头,转开了目光。

他眼神中的锐度与温情,能够直抵人心。

她抱起剧本,颔首走出了化妆间。

这是梦非第一次正式跟大部队一起出发。

演员组有专车,但费导特别关照,男女主角都跟导演组的车走。

导演组的车是一辆九座商务车。费导坐副驾驶位置,席正修坐第二排,他旁边的位置空着没人去坐。两名副导演坐第三排,最后一排有三个座位,导演助理和场记已经坐在那里。梦非上车见到这情况,毫不犹豫坐到最后一排跟两个姐姐挤在一起。

剧组就是个微型社会,阶层、地位,划分明确。梦非知道自己只是个小人物,不敢僭越。更何况她有少女矜持,还是与女生同座安全妥当。

人到齐,车上路。一路十几辆车组成车队,浩浩荡荡向野外开进。

席正修旁边的座位就一直空在那里。

车一路颠簸,梦非远远看着他,有些好奇,有些畏惧。

他很严肃,也很沉默。一车的人都在说笑,他只漠然置之。有人对他说句什么,他只点一下头,或者淡淡一笑。惜字如金。

梦非心想,这人有些奇特,明明是个随和的人,也不见得有架子,却自有一种孤傲的气质,让人难以接近。或有人想挑他刺,说大牌明星目中无人,但他言行妥当,客气礼让,从不落话柄。

这时她又想起顾芳芳的那封信,心里发愁。要寻一个什么样的机会把信交给他才好呢?他是明星,而自己只是个小孩。替同学转交情书这种事,多么傻气,多么丢人。她可不要一上来就给他看低了。

想到此处,她决定回头把信放到宾馆服务台,让服务员去送;或者趁夜深人静偷偷从他房门下面塞进去了事。

她想得心烦意乱,干脆拿出剧本来读。身边的场记姐姐像是看出她心思,在她耳边悄声问:“跟席正修配戏,是不是压力很大?”

梦非抿嘴一笑,由衷点头。

场记姐姐说:“别说你,老演员见他都紧张。他气场太强了。还有,他记性极好,剧本只看一遍,过目不忘。”

梦非听得心生佩服。这样的头脑,当演员真是浪费了。她禁不住又去看他。他正靠着车窗闭目养神。从她的角度,可以看到他四分之一的侧脸,那侧脸的轮廓十分俊朗。她不禁莞尔,这样的容貌,不当演员也是浪费。

7.

外景地在天漠镇附近的河滩与树林。这日天气不错,晨光明艳,凉风习习。梦非在服装组搭建的临时帐篷里换上戏服。

若翎公主的戏服有两身,一身藕色,一身素白。这天便是一身素白衣裙。

梦非望着镜中的自己,微有恍惚,这如凌波仙子一般的翩翩少女,真的就是她?她穿上这身戏服,从此就要开始与将军的逃亡之旅了?

这天要拍的戏是李将军骑马带若翎公主逃至河滩,后有敌人骑兵追赶。两人同乘一骑,将军护公主在怀,一手执缰绳,一手执剑抵挡追兵。

上了马,梦非惊觉尴尬。席正修在她身后,身体紧贴她的后背。隔着她身上层层的戏服,还有他身上重重的铠甲,她依然感觉到这个成年男子的热量在迫近她。她从未与异性有过这样的接触,一时只觉心神恍惚,说不出的窘迫与羞怯。这个怀抱着她的男子,几乎还是个陌生人,又是万众瞩目的明星。她与他靠得如此之近,他的气息就在她耳边。

容不得她多想了。大幕已经拉开,她和她的英雄已经在舞台上。

灯光聚焦而来,胶片跑动起来。她的脸颊刷地绯红。

费导即刻喊停,走过来重新说戏。他猜到梦非何故脸红,轻轻叮嘱她:“不必紧张,放开,放松,进入角色。”

费导很耐心,又说:“凡事开头难,演员的素质是慢慢培养的。非非,你才刚刚开始,我对你没有要求。你尽管放下顾虑,本色演出。今日浪费多少胶片都算在我头上。”梦非连连点头,暗自调匀呼吸。

重新就位,准备开拍。梦非仍有些紧张,却忽然听到席正修俯身在她耳边悄语:“交给我。”她还未及反应,远处费导已经喊了“开始”。她只觉身后的男子手臂一紧,将她牢牢箍入怀中。这一瞬间,她犹如心魂出窍,跟随着他,双双坠入李将军与若翎公主的时空。

李将军骑一匹棕色高头大马,抱着若翎飞驰。十几骑追兵则是黑衣黑马,气势汹汹,驾着疾风,狂扫而来。刀光剑影如魅影在她身旁舞动。虽是演出,黑衣人却个个卖命,凶恶至极,好似真要夺她性命,足够以假乱真。

她从未体验过这种感受。紧张、兴奋和恐惧同时袭来。身心全然陷于无法自控的状态。这身临其境之感,如此真实,让她战栗。而身边英勇刚强的男子在保护她,为她抵挡整个世界。她感受着他的力量与勇气,感受着前所未有的激荡。某一瞬间,她渴望时间能够停留在那一刻;下一瞬间,她又渴望时间能够飞跃,让他们一起逃离这险境、这追杀、这众目睽睽的关注。

这一刻起,她将心魂神魄全然交予角色。她成了若翎,将自己交托到身边这位男子的手中。她信他,爱他,愿随他亡命天涯,不顾山高水长。

他终究没有负她,带着她杀出重围,驰入旷野密林。

8.

直到多年之后,那一幕仍在她脑海中,时时浮现,从未褪色。

那是他们第一次亲密接触。她记得骏马飞奔时身边的风声,记得他在她耳畔低沉而自信的嗓音,“交给我。”在她的记忆中,这简单的三个字是他们爱情的开端。无论在戏里还是在戏外,这三个字所蕴含的担当与保护,让她久久感动,仿佛是一句海誓山盟,令她今生再难忘却。

此刻,十七岁的她,刚刚撩开青春的面纱,她渴望了解爱的真相,了解它的全部结构。她知道它就在前方。

像每个青春期少女一样,她有时走得很快,迫不及待地想要遇见它。有时又担心自己走得太快,一路遗失了太多珍贵的东西,而迎面遇见它的时候,又不如想象中的美好。

年少的她,尚不懂人性之复杂,不懂“爱”在成人世界普遍衍生的贪恋与沉溺。许多人借着爱的名义,做着伤害彼此的事,或让自己和他人都陷在罪中。

然而,直到很久以后,当她真真切切地爱过、痛过、欢愉过、怨恨过、希望过、绝望过,当她知道自己软弱,知道许多事情早已注定无果,却无法割舍,当她尝尽别离苦痛,她仍然不悔当初那股纯澈激荡的勇气。

她爱他,只能爱他,无法不爱他。从遇见他的那一刻起,这已然成了她无法抗拒的宿命。

9.

一整天都在拍这场追逐戏。分镜头剧本两页纸,竟也拍了七八个小时。

及至天色昏暗,方才收工。梦非犹如亲身打了一仗,浑身酸乏。好在算是正式上工,进入了状态,起初的尴尬和羞涩渐渐消失。

傍晚,梦非换下戏服,从帐篷里走出来,一眼看到席正修蹲在不远处的地上,手上捧着一只灰蓝色的鸟。那只鸟像是受了伤,扑腾着翅膀,却飞不起来。他捧着那只鸟的样子,像是在呵护小小婴孩,眼神动作充满温柔。

梦非望见这一幕,惊呆了,像是突然看到某种暗示或征兆。

某一瞬间,她难以相信眼前的画面。他手中这只灰蓝色的小鸟,莫不就是她曾经养过的那一只?

一年前的某日,那只小鸟飞入家中。父亲见她欢喜,便找出一只旧鸟笼,将小鸟养起来给她玩耍。她心中略有不忍,鸟儿有翅膀却不能飞翔,是世上最残酷的事情。但她实在对那小小生命欢喜得紧,观赏逗弄,不舍放手。

她从未饲养过小动物。她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常常觉得孤独,于是对那只小鸟寄托了很多感情。每日放学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去给鸟笼里的食槽添水添食。她记得那只蓝色小鸟最爱吃小黄米,也爱吃青菜。

数月内,蓝色小鸟成了她最好的伙伴。直到一日放学,她回到家,看到小鸟躺在笼底,一动不动,身体已经僵硬,食物和水仍是早晨她离家时的样子,好似一口未动。这打击太过突然,她忍不住恸哭。她一直想着某日要将鸟儿放生,让它重回蓝天,却是再无机会。不明原因的死亡,突然的失去,再也无法弥补的遗憾,让年少的她初尝了离殇。

此刻,她看着席正修手中的蓝色小鸟,看着他悉心呵护它的样子,一遍遍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个巧合。她养过的那只小鸟已经死了。天下也不会有两只一模一样的蓝色小鸟。但她无法不相信,一切巧合都是有原因的。

冥冥之中,他们两人有着某种联系,某种因缘。在时空的某个节点,他们或许见过彼此,或许分享过某种相同的情感。

组里几个年轻姑娘围到席正修身边去看那只鸟,唧唧喳喳地议论着。有人说,这是林区常见的鸟,不幸撞在灯光组的反光板上,受了伤。姑娘们纷纷说,正修哥哥好有爱心,又问他养不养宠物,借此与他攀谈调笑。

他应付众人都是淡淡的,一心只想让手中的小生命得到救治。梦非看到他最后把鸟儿交给了医务组的姐姐。

10.

回到宾馆,梦非淋浴洗漱,然后倒在床上。

她拿出手机,点开微博客户端,发现自己忽然增加了数百名粉丝。看样子苏梦非也要成为名人了,她莞尔。写些什么呢?犹豫再三,她只是写:

第一天拍摄,很顺利,也学到了很多。

如此简单平白的一句话,中规中矩,没有破绽,符合要求。

面向公众的网络日记,只能如此写。但这样的日记,写了又有多大意义?她苦笑摇头,按熄手机。

然后她从枕头下面拿出那只嘉云糖铁盒,铁盒里已经攒了几十张字条。

她慢慢翻看,找到数月前为那只小鸟写下的字条,只有短短一句话:

唯愿天堂有自由。

她回想着他捧起那只鸟时,眼中的柔情。

就在那一瞬间,她心神荡漾。他的眼神像是具有魔力,展开了他内心丰富的层次,让她感受到他生命中某种纯粹的爱,一种她所向往的质地。

她闭上眼睛,甩甩头,试图停止想他,却发现自己停止不了。

整个晚上,她眼前都是他的脸。她知道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于是她重新拿出一张纸,写下几行句子:

当孩子还是孩子的时候

亲手掘开绿草下的泥土

将记忆和梦想一同埋葬

将欲望埋葬

这才是她真正的日记。

她把字条放入铁盒中。

11.

河滩的追逐戏拍了三天,圆满完成。

撤景那天,席正修问梦非:“感觉怎么样?”

梦非呆了一呆,未料到大明星会主动与她攀谈。

虽然在一起工作了三天,但他们之间的交流也只限于拍摄的时候。工作以外的时间,他总是冷冷淡淡的,话很少,也从不主动理人。

“还……还可以。”梦非含含糊糊地回答。

席正修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助理在帮他收拾行装,他蹲下身去帮忙。

看得出来,这位大明星虽然习惯沉默,但为人和善。梦非于是鼓起勇气又说了一句:“虽然费导一直夸我,但其实我心里没什么底。我不是专业演员,很多东西都不懂,常常缺乏信心。”

“信心不来自于眼见。”他抬起头来对她微笑,“并不是导演夸你,你才有信心,也不是所有人都说你演得好,你才有信心。”

“那……怎样才可以有信心呢?”梦非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

“信心,是你内心一股鲜活的生命甘泉。”他微笑着说,“你看不看见,听不听见,它都在那里流淌,不会枯竭。”

“你,不需要任何人的肯定。”他说。

梦非一时不太理解他的话,懵懂地看着他。

“无需眼见的信心,才是真正的信心。真正的信心,是演好角色的根本。”他对她微笑。

梦非想不到大明星会对她说这么多话,态度还如此真诚和善,一时感动得不知所措,亦不知说什么来作答。

这时,身边却忽地热闹起来。医务组的姐姐走过来,把上次席正修救起的那只蓝色小鸟给大家看。小鸟已被医治好,饲养在笼中,正扑腾着翅膀,十分美丽可爱。组里的年轻女孩纷纷过来观赏,逗弄小鸟取乐。

一时间,众人围作一团,嬉笑议论,好不热闹。

此时虽已收工,费导仍是严抓纪律,大声呵斥众人不务正业。

组里没有人不怕导演。医务姐姐连忙收敛,将鸟笼送到席正修手中,交由他处置,也算是物归原主。

席正修道声谢谢。待众人散去,他打开笼子,将鸟儿捧到手上,轻轻抚弄,不由得露出欣慰的神色。

片刻后,他松开手,鸟儿扑腾了几下,展翅飞了起来。

一抹轻艳的蓝色划过天空,飞入树林。他抬头凝望远处,微微一笑。

一个人对自我的肯定,无需眼见旁人的赞赏。无论做什么事,信心都是最重要的。信心应该像这蓝色小鸟,被放出牢笼,自由飞翔。

梦非站在一旁望着一切,忽然理解了他说的话,随即由衷感动。他看出了她的问题,理解她的心思,轻轻的三言两语就为她指点迷津。

梦非望着天空下的树林,感到一股暖流涌入心田。

12.

转眼梦非已在剧组待了一周,工作上了正轨,生活也已适应。

母亲每天打电话来,事无巨细,反复叮咛。梦非是报喜不报忧的,看到了什么,学到了什么,统统可以分享。演戏累到腰酸背痛,却一字不提。

母亲唯有两个要求:不可放松功课;不可交坏朋友。

每天都是这几句话,梦非连连称是。

拍摄很快进入了关键阶段,各场重头戏将依次到来。收工早的晚上,费导会在镜头会之后单独留下梦非,为她讲戏。

为什么会有演员这个行业?费导从头讲起。为什么有影院?为什么每天都会有这么多观众花钱走进电影院,坐在漆黑的大厅里看一个虚构的故事?因为人有“忘我”的需求。需要时不时抽离现实,沉浸到“无我”境界。

表演的根本要诀就是“忘我”。忘记自己的姓名、身份、来路,完全沉浸到角色中,体会角色的感情,成为另一个人。必要时甚至忘记整个世界。

费导为梦非讲述剧情,“王城沦陷,唯一的王室血脉——若翎公主为敌军俘虏。李将军征战归来,从敌军手中救出公主,带部下保护公主逃离敌兵追捕,一路历经艰险,抵达临玉城。这是最后的城,这里有一场殊死之战。城破后,李将军单枪匹马带公主逃亡,直到悬崖边。将军让公主独自逃生,他留下抵挡追兵。公主不愿独活,因她深爱着将军……”费导说着说着,忽然停下,轻叹道:“你年纪还小,从未体验过爱情。我不想教得太具体,因为这是教不出来的,反而会埋没你的个性和你身上独一无二的气质,所以你只能试着自己去体会,体会李将军这样一个人能够带给一个少女的震撼。”

费导又说:“李将军是一个非常具有男性气概的人,睿智、英武、临危不惧,是古代骑士与现代绅士的结合,阳刚、坚毅、粗狂,却不粗鲁。他是一个将领、一个英雄,豪气万丈,内心深处却藏有柔情。他是一个少女的拯救者,一个民族的保卫者。公主爱上他是必然。”

爱上他是必然……梦非听着,眼前都是席正修的模样。

费导看到她恍惚而认真的沉思状,无声微笑起来。

梦非神思痴痴飘荡,突然发现身边很安静,她抬起头,见费导正专注地看着她,脸上带有慈祥的笑意。

梦非羞怯,不知自己是否失态,心中不免惴惴。

却见费导转开脸,望向窗外,长叹一声,道:“你让我想起我闺女了。她跟你这般大的时候,也像你这么认真踏实、乖巧懂事,我说什么都听。现在,呵呵……不提了。翅膀硬了,飞了。”

梦非静静地望着费导,漆黑沉静的眸子里充满理解。

“孩子都要长大的。”她轻轻说了一句。

费正魁倏地转过来看着梦非。他像是没料到这小小少女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这句话的内容本身没什么特别,只是她的语气、她的神态、她眼中的光芒,竟有种超乎她年龄的成熟。这种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老成,甚至是沧桑,让他暗自一怔。

梦非觉出费导神色中的恍惚与讶异,悄然低下头。

其实她心里更真实的想法是,她也要尽快地长大,尽快地成熟;她不要做乖巧懂事的小女孩,她也要自由自在地飞翔。

旷野、山谷、碧海、蓝天,她渴望呼吸整个世界,而不仅仅是眼前所见的一切,成人世界为她所制定的一切。

当然,她什么都没有再说。

回到房间,梦非扑到床上,从铁盒里取出一颗红色硬糖,放入口中。酸樱桃的味道。她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享受这一刻的甜蜜与舒展。

她喜欢这个德国牌子的水果硬糖,并收集这些漂亮的圆形铁皮盒子。每吃完一盒,铁皮盒子就成了收藏她秘密的朋友。酸甜、羞涩、疼痛、烦恼、希望、叛逆、漫长的青春期,这是唯一的慰籍,也是唯一的秘密。

张姐对梦非说:“听说你的戏不错。”

梦非抿嘴笑笑。

张姐说:“你来之前,女主角都换了好几个了,都是金副导演找来的,费导没一个满意的,总是骂,电影学院的那些个女演员,想成名,想捞钱,一个个都太功利,还没上镜头,已经浑身骚味,怎么演十七岁的纯情公主?好不容易选了一个看得过去的,拍了几场戏,还是不满意,换掉。费导说,眼神不对。再装嫩,眼神是装不出来的,眼神中的清澈无邪是心底散发出来的。”

梦非听着,默不作声。费导的确夸过她,眼底的坦荡让人心动。

张姐又说:“费导挑,制片方也纵容费导挑,浪费几十万经费,让费导重选女演员。这次到女中学生里挑。费导说,不会演戏没关系,就要不会演。可不,这次总算找到合适的了。非非,你可别辜负费导的期望哟。”

梦非唯有诺诺,深觉自己任重道远。

13.

拍摄渐入佳境。天气却一天比一天冷起来。入秋后寒风愈发肆虐,最受影响的就是现场的盒饭,常是刚送至嘴边,就已凉了。

梦非已经开始适应这样的野外生活。在片场没有人拘于小节,吃饭、喝水、休息都要见缝插针。剧组生活的第一课就是要学会照顾自己。

在现场吃饭没有固定的时间。通常都是盒饭等人,人不等盒饭。盒饭总是早早送到,但一个镜头还没拍完,总是要等拍完才能吃的。并且还得仰赖费导的心情。他若心情不好,拖到下午两三点才开饭也是有的。

吃饭也没有固定的地点。除了导演和录音师因是坐着工作,有常备的椅子,其他部门的工作人员通常只能站着,想休息只能席地而坐,要么坐工具箱和器材箱什么的。一些常年跟组拍戏的年轻女孩,比如场记、导演助理、服化组的姐姐们,随身会携带折叠小凳,但也只敢在吃饭时拿出来坐。

梦非通常是捧着盒饭站着吃。但这天她累了,一上午都在拍动作场面,近景不能用替身,至午休时她已累得浑身酸痛,于是吃饭时,她支持不住,就近在摄影组的器材箱上坐了下来。

摄影一助走过来,看到就骂:“怎么坐我们的镜头箱啊?起来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梦非慌里慌张地站起来,又有困惑,“我看你们平时都坐,以为是可以坐的。”

摄影一助摆摆下巴,“你要坐就坐导演的太师椅去。”

梦非心里委屈,不知自己何时得罪了摄影组的人。平日她一向话少,在片场,她只认真演戏,自顾不暇,很少与人热络交流。换场间隙,也只够时间同导演及主创交流,与各部门的助理人员很少对话。

剧组是一个等级森严的地方。拍摄一部电影,需要大量普通工作者付出体力劳动,提供基础服务,以供那些投入金钱、脑力的商人和艺术家进行真正的文艺创作。这听上去有些不公平,但事实如此。

或许正因为梦非矜持、认真,便有了清高之嫌,让有些基层工作人员觉得心里不太痛快了,加上工作疲劳,难免有些怨气。

摄影一助理这时说:“进组的时候没听过规矩啊?摄影器材箱不能让女人坐,不吉利的。”

梦非说:“知道了,对不起。”心想怎么还有这种歧视,又听见旁边正在换胶片的摄影二助半开玩笑地说:“人家是女孩,不是女人。”

一助狎亵地笑起来,“谁知道是女孩是女人,你验过啊?”

两人的调笑轻亵下流,十分不善。他们并不是对着梦非说,却是在说给梦非听,存心要惹一惹她。

梦非站在旁边,端着冷掉的盒饭,委屈得想落泪。但她还是倔强,不肯落泪,只生生地把干而硬的冷饭一口口往嘴里扒,一句话都不说。

只因为她没有迎合一些人的期待,没有像个小甜心一样同每个人自来熟,或是做出一派懵懂天真可爱状,对身边所有老中青男性表现出娇俏亲和,就被一些人看作无礼,并怀恨在心?

她悲愤起来。自己十七岁,并不是七岁,没有道理非得做出可爱小宝贝的样子来讨好所有人,让自己立足。

但其实,她也隐约地知道,正是十七岁这样的年纪,太容易招人爱,自然也有足够的理由招来一些恨。

一盒饭早就冷得难以下咽了。但下午还有好几个小时的拍摄,必须要吃饱。她像是跟自己赌气一般,倔强而顽强地吞着干涩的米饭。

就在此时,她忽然想起了进组第一天的场景。

那天费导把她和席正修两人剩在了监视器前。当时席正修没问她台词准备得如何,没问她对剧本有什么看法,没问她所有人都会问的假模假式的问题。他当时问她,在剧组是否习惯,又说,天要冷了。

在他说完那两句话之后,她不知如何回答,两人之间曾有过一段冷场。她当时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只道他是敷衍了事,没话找话。而到了此刻,她才明白,看似不经意的话语,其中却饱含关切之意。

孤零零一个小女孩,第一次离开家庭、离开学校,到了陌生环境,投入高强度工作,能不能适应?能不能照顾好自己。天冷起来,在野外工作是非常艰苦的,她能不能撑得住?他拍惯戏了,知道这一切,所以他说了那几句话。那是真正关心她、为她着想、真心在意她的人才会说的话啊。

她忽感一阵鼻酸,心中有恍惚,又有感激,抬头望去,见席正修就在不远处,却没有看她。他望着远处,闲闲地抽着一支烟,如惯常那样,神情漠然,目光清冷,仿佛对周遭的一切皆不感兴趣。

14.

梦非觉得,在席正修眼中,她是随处可见的那种普通女孩。

从小生活顺当,并未经历过真正的磨难与艰辛,却总是一副伤春悲秋、孤单忧郁的样子;常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渴望长大,喜欢故作老成,却时常掩饰不住未脱的稚气。这样的青少年在他的影迷中一抓就是一大把。

这么想着,梦非感到灰心。再是追求自我的与众不同、遗世独立,在一个睿智而理性的成年男子眼中,她依然是普通并且幼稚的。

晚上,梦非独自在房间,拿着芳芳的信端详许久,犹豫不决。

到底要如何把这封信交到席正修手中?她痴痴沉思。

让宾馆前台转交?不行。这样很可能让全剧组都知道了,还以为是她给席正修写情书,到时她百口莫辩。

或者趁夜深人静从他门缝下塞进去?他的房间就在走廊斜对面,倒是方便。可整个宾馆都是剧组的人,万一给人看见她偷偷摸摸塞信,更是丢人。再则,万一他正好开门,亲自撞见,她更要无地自容了。

想来想去,她觉得,还是当面给他最妥当,大大方方的,就说是同学让转交的,最坦然。反正她只是个信差,这事跟她又没关系,怕什么呢?

可少顷,她又开始担心,芳芳会在信里写些什么呢?会不会有很肉麻、很可笑的话?会不会满篇都是“想你”、“爱你”、“永远爱你”之类的话?

虽然这信不是她写的,可芳芳毕竟是她的同学和最好的朋友,朋友的水平也一定程度反应了她自己的水平。如果信的内容很幼稚,或者很过分,惹烦了他或者惹恼了他,他会不会连带着讨厌她呢?

这么想着,她又不想当面把信给他了。思前想后,只觉得这事实在难办。

这时,张姐从外面进来。梦非赶紧把信藏到枕头下面,装作在看电视。她一边瞪着电视机,一边恍恍惚惚地想着,自己对这件事为何如此患得患失?其实只是一件小事,转交一封信而已,为何弄得如此复杂?为何要探测他的心意,并如此在乎他的看法呢?

“没事吧你?”张姐伸手到梦非面前挥挥,“发什么呆?”

“没什么,看会儿电视。”梦非扯动唇角微笑,急于掩饰什么。

张姐笑笑,没有说话,转身走进了卫生间。梦非长吁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刚才一直瞪着看的是一出卖电子香烟的购物节目。

她按下遥控关掉了电视,心里泛起淡淡的苦涩。

她有点明白自己这么魂不守舍是为什么了,可她是多么不想承认这一点。

15.

自从那天被摄影助理出言相辱,梦非从此学乖,谨记剧组里一些不成文的规矩。譬如,摄影器材箱是不准女人坐的,武行的护具也是不准女人碰的。当今世界仍是一个男权社会,女性是弱势群体,在哪个行业都一样。就像女人不能上渔船、不能下矿井,否则不吉利,一样。

梦非并不指望这种现象会改变,也不需要人人都把她当公主。她只是好奇,“不吉利”这种迷信最初是怎么诞生的。就因为女性会在某些特殊时段被视作“不洁”?她暗自发笑,有哪一个人不是浴着母亲的鲜血来到世上的?又有哪个男人血管里流着的不是母亲的血?难道这是不洁之源?是不吉利之源?为何声称自己比女性优越的男性会在如此缺乏科学依据的事情上毫无羞愧地展露自己的愚昧?

梦非知道凭她一己之力无法改变什么。每个人都只能学会适应这个世界,而不是让世界适应来适应自己。面对不公,愤怒无用,不如一笑了之,能躲则躲。人,就是这样被慢慢磨去棱角,然后终于长大了吧。

这天,梦非看到拍摄现场多了一辆黑色的越野车。

身边有人说:“呵,席正修今天怎么把车开来了?”

另一人说:“他助理开来的。天冷了,有辆车在现场方便。”

梦非这时才知道,原来席正修自己有车在组里,不过应了费导的要求,每天坐导演组的车。费导是个工作狂,极重视和演员的交流,从驻地到外景地的路上,他舍不得浪费时间,要和主演谈戏、谈对人物的理解。

午休时,梦非照例领了盒饭站在风里吃。

席正修的助理走过来对她说:“非非,来我们车上吃吧。”

梦非一呆,望向远处,见席正修坐在车里正在吃饭。这想必是他的意思吧。梦非道声谢谢,端着盒饭跟着助理走过去。

坐在车里暖和多了,盒饭也不会冷掉,梦非心里感激。

但车里的气氛却是沉闷的。整个吃饭的过程中,席正修一句话都不说。梦非偷偷看他一眼,只见他吃饭很快,也很静默。

梦非发现,席正修这个人,喜欢把事情都放在心里。虽然他看上去总是沉默寡言,习惯与人保持距离,心里却很关心别人,把一些事情看在眼里,并对事情有坚定的看法与主张。

吃完饭,席正修下车去抽烟,还是冷冰冰的样子。他从头到尾没理过她,没跟她说过一句话。

梦非也不作声,默默吃完,把车内收拾干净。

不远处,费导和制片主任在聊天。费导是铁人,经常不吃午饭。大家吃盒饭的时候,他常常还捧着剧本冥想,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此时费导正在向赵主任抱怨,“老金给我找的都是什么些人!演个宫女,还给我拿腔拿调,抢谁的戏呢?蠢相!”

赵主任听惯了这些,笑着拍拍费导的肩,泛泛地劝几句。

两个录音助理听见了,却笑起来。

一个轻声说:“金副导演是业内有名的大色狼,想上他的戏,都得让他睡过才行。”

另一个也嘀咕:“可不,为这事,费导没少骂人。”

那一个又说:“还是咱们费导为人正派,从不打女演员的主意,拍了几十年戏,没出过绯闻,跟发妻感情好得不得了。”

录音师在一旁终于忍不住骂了一声:“干活!少嚼舌头。”

两个助理吐吐舌头,扛着器材走开了。

剧组是个微缩版的花花世界,人人都喜欢在背后议人是非短长。

此时,无意间听到这段议论的梦非和席正修不约而同地看了对方一眼,都想克制,但都没克制住地笑了出来。

原来他也会这样笑。梦非心里忽一阵柔软。

这一刻,氛围有了些微妙的变化。他不再严肃冷酷,拒人千里。这一刻的他们,有点像两个刚刚偷听了大人秘密的小孩。他突然成了她的同谋、她的伙伴、她的小朋友。由于某种默契,他与她的距离似乎一下子近了。

16.

这天下午要拍一场打戏,有李将军飞身上树的镜头。

席正修身上绑着钢丝,被吊在半空五六个小时。在平地拍摄打戏也已经很累,何况吊在半空。梦非远远看着,发现他脸色苍白,汗如雨注。

化妆师看出梦非心思,轻声告诉她,席正修背部有旧伤,吊的时间久了,自然会痛。但他着实敬业,从不声张,全景也不用替身。

梦非暗自唏嘘,心生佩服,同时又隐隐觉得有些难过。

这一串镜头终于拍完了,席正修被放了下来。助理及时递上毛巾、水杯和止痛片。他服下药片,疼痛稍得缓解,但面色仍苍白如纸。

化妆师上前为其补妆,稍事休息还要拍摄后面的戏。

梦非一直在旁边看着,心中感慨不已。

在大众眼里,演艺圈是个风光的行当。可看似浪漫的工作,到最后亦不过是艰苦的营生。这里有许多常人看不见、也难以想象的苦痛。

一部电影拍下来,下至基层场务人员,上至大牌演员和导演,无不历尽艰辛。更不用说,除却编剧、导演、主演和制片人等主创人员,其他人都只在做一份按时出工领取报酬的工作,内容枯燥,无节假日,无上下班钟点,工作强度巨大,还要忍受集体生活,没有个人空间,并且,整个工作过程只是体力付出,亦不需要创造力。

总而言之,这个行业并不像它看上去那样有趣。哪怕是最出名的明星,在工作中也是极辛苦、极受罪的。

却不知为何,仍有无数年轻人对这个行业趋之若鹜。

终于等到换景,演员可以放松片刻。

梦非看到席正修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掩饰不住的疲惫模样。她忽然好想过去慰问他几句,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没有勇气。

或许在他眼里,她只是个小孩子,对世界充满好奇,时而天真,时而故作老成,但其实什么都不懂。她又自卑起来。

剧组工作人员忙忙碌碌,搬动器材,清理现场。

隔着人群,她远远望着他。原本是偷偷的、悄悄的注视,可偏偏就在她目光停留的片刻,他忽然抬眸望向她。猝不及防,目光与目光相遇。他眉间似乎掠过一波轻澜,顷刻又了无痕迹,唯有眼中的光芒流露了某种真实。

只短短一瞬,空气中无形无相的流波交换了多少不可言说。

他随即转开了目光,唇角却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从容笑意。

她低下头,心神微微震动。

隔着十多米的距离,隔着喧嚷的人群,她与他忽然建立了一条抵达彼此的捷径,并快速分享了一个微妙而酸涩的小小秘密。

这秘密的核心是什么,她本能地不愿深究下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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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望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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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漠上一片含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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