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刑场风波
二月初六,顺天府还很冷。细碎的雪花在人们头顶飘着,天空一片晦暗。西市大街上却挤满了人,有人甚至爬到牌楼上。他们嘴中呼出一团又一团哈气,脸蛋冻得红红的。
因为今天有人游街,而且听说是个漂亮女人。
忽听得远处车轮碾动地面,人群骚动起来。这个女人的确很漂亮,纵然衣如飞鹑,也难掩其美色。那雪白的臂膀和脚踝,更是引得男人们浮想联翩。
一道道火热的目光紧盯着胡姬,他们不敢盯着贪官酷吏,更不敢盯着皇帝。不仅不敢,还要跪下高呼:“万岁!”
可他们唯独敢盯着这女人,并恨不得用目光把她的囚衣撕碎。
这时一个肥胖的节烈妇冲出人群,怒吼道:“狐狸精,不要脸!叫你勾引男人!”说罢举起手中秽物朝胡姬掷去。
胡姬一侧头,却没避开,烂泥流了满脸,人群轰然叫起好来。紧接着烂菜叶夹着石块泥团,冰雹似的飞来。押车军士喝道:“闪开,不许打!”可声音像水滴般瞬间淹没在大海里。
队伍只得走了半条街便转回,百姓兀自在背后震天般大喊:“杀头!杀头!”
押运队转出城门后来到一处林子中,早有三百刀斧手齐刷刷的排好。四周高搭法台,刽子手穿一身大红,半打赤膊,扛着鬼头刀耀武扬威。人群中站着个青衣官人,正是沈鉴。
一名军校拱手道:“大人,人犯已带到,请验明正身。”
沈鉴抬头望了望天,道:“时辰还没到,不急。”说罢悠然往椅子上一坐,似笑非笑的盯着胡姬。
胡姬忽然抬起头,破口大骂道:“你这背信弃义的狗官,我恨不得食汝之肉,寝汝之皮……”言辞越来越不堪,就连众军士听了也不禁暗暗皱眉,更有人在心中想道:之前有传言说这姓沈的特使包庇凶犯,今日看这架势,原来是不实之词罢了。
这时沈鉴身旁的赵铁牛大步走上去,抬手给胡姬来了个耳光。胡姬被打得满嘴是血,却兀自骂声不绝。
半晌过后,她终于精疲力尽,气喘吁吁的再说不出半个字。
军校再次禀告:“大人,午时已近,请验明正身。”
沈鉴的手忽然轻微的抖了几下。当然,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细节。他站起身来,抽出支令箭道:“不用验了,本官信得过弟兄们。准备行刑!”
但见刽子手猛地圆睁双目,两名军士一左一右将胡姬押上法台。
刽子手满饮一大碗烈酒,尽数喷在鬼头刀上。然后扔掉鬓边红花,道一声得罪,横过冷森森的大刀。
台下,沈鉴忽然对赵铁牛使了个眼色,铁牛心领神会,暗暗转到法台后面。
沈鉴将令箭高高举起,只要往地上一摔,胡姬便会身首异处。这时只听半空中霹雳似的一声吼:“谁敢伤我亲妹?”说话间一条大汉从树冠上跃入法台,飞起一脚将刽子手踢下去。
但见此人身高七尺有余,高鼻深目,生着一双金灿灿的眸子。
沈鉴大喜。拔出佩剑高呼:“弟兄们,且随我捉拿贼人!”说罢竟然撇了手下,只身冲上法台。
那大汉一愣,随即怒骂道:“狗官,来得好!看我不扒了你的皮!”说罢拽出背后朴刀迎头便砍。
沈鉴侧身避开,脚下却一个踉跄,扑到大汉身旁。他用低低的声音道:“假装抓住我,快!”大汉又是一愣,手却不由自主的扼住沈鉴的喉咙。
沈鉴立即扔了长剑,大叫:“好汉饶命,有话好说!”
众军士这才意识到监斩官被捉了,纷纷亮出兵器准备营救。沈鉴却道:“你们都想我死吗?快退下!”
众人听监斩官如此说,不敢用强,缓缓的后撤了几十步,这样一来法台上说话的声音便完全听不到了。
见众官军撤开,胡姬忽然哭道:“哥,你怎么才来呀!”原来这大汉正是胡姬的兄长胡马。
胡马边单手解开妹妹身上的绳索边说道:“是兄长不好,让你受委屈了。你别怕,有这狗官给咱们做挡箭牌,为兄定能带你逃出去!”
胡姬却按住他的手道:“慢着,沈爷是好人!”
胡马不禁愕然:“这狗官是好人?你脑子糊涂了吧?若不是我来得及时,你方才早就身首异处了!”
胡姬狠狠一跺脚:“我跟你说,今天是我和沈爷演的一出戏,目的就是把你引出来!”
胡马怔怔的不作声,半晌后颤声道:“真是……真是我的好妹子!”说罢膝盖发抖,几乎站立不稳。他误以为亲妹为了活命而将他出卖,因此心神剧震。
沈鉴急忙暗暗托住他的手臂,低声道:“胡马,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妹妹是为你着想!你若继续与‘血月营’的人厮混下去,早晚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来,到时就是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胡马强打精神辩解道:“胡说,我们是为了夺回家园,我们的事业是正义的……”
“放屁!”沈鉴低声怒斥:“你们为了挑动大明和蒙古开战,不惜接二连三的谋杀朝廷命官。到时战端一开,又要使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这是正义?”
胡姬也道:“哥,咱们普什图人是应该回家,但不能因此而毁灭别人的家园,那样安拉也不会原谅我们的!”
胡马本是心地良善之人,起初收人煽动误入歧途。听两人几句话后,心中偏激暴戾之气忽去,是非之心顿生,颤声道:“莫非是……我做错了?”
沈鉴立即道:“汉人有句话叫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先告诉我,一直以来策划的大事是什么?”
胡马犹豫片刻道:“首领让我们潜伏到顺天府,时机成熟后炸毁天子行在,再把此事栽赃给蒙古人,好让你们双方开战。”
沈鉴问:“用的就是后山那些炸药,对吗?”
胡马点了点头。
沈鉴道:“好。还有一事,也是最重要的:你们的首领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
胡姬接话道:“沈爷,我之前跟您说过,他们的首领自裁而亡了。”
沈鉴摇摇头:“不,那只是个管事的,真正的首领另有其人。”
胡马道:“你说得对。我只见过那个人一次。他自称是札兰丁苏丹后裔,和我们一样生着金眼。”
沈鉴忙问:“有什么特征吗?”
胡马思忖片刻道:“他高高瘦瘦的,六七十岁,看上去很威严……对了,他左边额角上有块浅浅的疤。”
沈鉴大喜道:“好!胡马,你立功了。沈某以性命担保你没事。你不要怕,先把刀放下,跟你妹妹到牢里躲一阵子。”
胡马一惊,问道:“该说的我都说了,怎么还要进大牢?”
沈鉴道:“不是要治你的罪,是为了保护你!现在你走漏了消息,牢里反而比外面更安全。”
沈鉴是好意,可他万没想到的是胡马曾在幼年不止一次被抓住并挨尽毒打,因此一提起监牢便心中惊惧。现在听到要再把他关进去,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情绪又崩溃了。于是他猛一推沈鉴道:“你骗人,我才不信你呢!”然后掉头便跑。
众军兵以为沈鉴挣脱控制,立即飞奔上前营救。沈鉴顿时汗如雨下,若胡马此时被捉住,定然会被立即处死。于是他不顾一切的对手下大喝道:“慢着!”而后高声下令:“赵铁牛,给我捉拿人犯!”
众人一听这话,还以为沈鉴是要独占功劳,虽然感到不以为然,却也并未怀疑他的动机。心想若是坏了沈大人的功劳反而不美,也就放慢了脚步。
而赵铁牛却心领神会,紧紧在后面追赶胡马。他知道沈鉴本想当众宣布胡马愿意戴罪立功,那样他即使在大牢里也性命无虞。
可是这一跑让整件事情变了味儿,官兵只能奉命捕杀他。因此自己名为追捕,实为护送,要把胡马送到众人目光之外方可。
然而胡马却不懂这一点,只知道低着头一味狂奔。赵铁牛披着甲越跑越慢,不禁心中焦躁,低声呼道:“喂,你跑那么快干嘛!”
这时却忽听一声马嘶,一人冷笑道:“好个旗牌官,竟和凶犯讲价钱。”言罢弓弦绝响,一支金纰箭擦着耳边飞过,不偏不倚正钉在胡马后心。
赵铁牛顿时愣住了。
胡马一个踉跄,却并未摔倒,而是继续向前跑。鲜血顺着后背流下来,染得雪地一条殷红。
尖锐的呼啸再次响起,竟是六七支箭齐发,全都正中奔跑中的胡马。这汉子再也支撑不住,摔倒在地气绝身亡。
胡姬在后面望见兄长惨死,顿时昏了过去。
这时沈鉴也追了过来,见胡马的尸首,不禁悲愤交加,拔剑喝道:“谁杀了他,给我站出来!”
“我杀的,怎么了。”声音毫无感情,让人不寒而栗。沈鉴抬眼望去,但见枣红色骏马上端坐一人,身披锦袍腰挎绣春刀,是让所有人都胆寒的刽子手——锦衣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