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塔岛

第11章 塔岛

第11章塔岛

文/冬筱

他向我挥挥手,捋捋额前卷曲的头发,从远处梧桐昏黄的树影里走来,背着相机包,长发飘飘,散发着草原的气息。他总是声称自己拥有某个马背上少数民族的血统。比如匈奴。

“从哪儿来?”我疲惫地对他笑笑。

“新天地。打车的,真贵。”他一脸灿灿的光,定是喝了不少。

“你还怕贵。要不要去哪儿坐坐。”我提议。夏夜,徐汇有太多酒吧不打烊。

“不去了,就在这儿聊会儿吧。”他径直坐在马路牙子上,拍拍长靴上的尘土,“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好不容易把今天的采访稿给写完。”我坐在他身进,点起一支烟,抬手看表,“都三点了。”

“你要几点上楼去?”每次我们见面,他最关心的就是我能待多少时间,我知道他希望是无限长,可我几乎回回让他失望。

“岛岛,我当爸爸了。”我很高兴这件事是面对面告诉他的,而并非通过什么失真的短信,聊天哪怕电话。

“静欣怀孕了?真好。”他一点不惊讶,从包里掏出一条藏纹头巾,扎起脑后的头发,像是准备去战斗,“值得骄傲的事情。”

“前天知道的。她有些焦虑,不知怎么和家里说,一边还得继续上班,辛苦得要命。”

“你们决定留?”

“留。否则呢。”其实我也焦虑,猛吸一口烟,“反正也安定下来了。这房子三个人住刚合适。只不过养个孩子成本高,我们都才刚刚工作,恐怕经济上有点难。”

“钱你担心什么,我这个叔叔可以出。”义不容辞的语气。

“不用,到时候会没事的。你管你自己。出国的事情办得如何?”

“在上雅思课。”他有所顾忌地敷衍我,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递过来,“我升职了。”

“副总了,不错。你爸准备退休?”我想起岛岛爸爸慈祥的笑脸。

“也许。他们想离开芊舍,去别的地方承包一块地,种水蜜桃。”

“啊,桃子。”我知道我们都想起了童年的时光,一起神往地微笑,“你今天住哪儿?”

“淮海路那个香港广场。”他伸手弹掉我指尖的半支烟,他向来反对我抽烟,“她回去等我了。”

“是上次我见到的那个燕小姐,搞奢侈品的?”他来上海的唯一目的只能是女人,这个我知道。

“不是不是,齐姑娘,虹口人。”

“哦,那个平面模特。”我似乎记得他以前和我说过。“不是啊,你怎么还是搞不清楚,那个现在我冷着她。现在这位是上戏的,1993年。”他掏出手机,硬要给我看照片,一个女孩瘦削的肚腹,青灰色,带着点雕塑的质感。我点点头。我还真是搞不清楚。

我们沉默了。安亭路上见不到一个人,路口花园酒店的院子里闪烁着一点幽幽的绿光,身边香樟枝头传来轻轻的蝉鸣,我想象一街之隔的衝山路上暄嚣的气氛,忽然觉得心头空荡。岛岛开始朝微信说话,变换着语气,挨个安抚对面的姑娘。我数着,一共五个。第一个在床上看比赛,第二个像是在外边和朋友唱歌,第三个似乎生病了,虚弱得很,第四个朝岛岛发起疯来,声嘶力竭地,第五个则对他不理不睬。我摇摇头,笑笑,继续抽我的烟。我还在想明天的事儿,中午要去采访一个冰球教练,下午得陪着静欣去医院。

“齐姑娘在床上看网球,等我回去。”他告了一个段落,开始给我逐个分析,头头是道,“每个都得花心思,也得平衝好了,不能落下谁。”他表情认真,觉得自己心如明镜,对事情的把握自然到位。打小就是这样。若换作十年前,我恐怕会苦着口把道理给他说清楚。但现在,我从来不告诉他我觉得他很多想法是错的,从头到尾都有问题。我没这个力气去说服他,或者说我更愿意看着他去体验斑斓的生活。

“你的小淳呢,还在找么?”小淳是岛岛的初恋,他说他七岁的时候就爱上了她。可岛岛从未牵过她的手,小学毕业后两人也再没有过联系,不过他无论如何都难以忘记她。

“不知道,我想她的,她是我灵魂的尾巴。我要和她一起生个孩子……”他的眼神在一瞬间扩散开去,又匆匆收回,接着关心起我来,“报社一切都顺利?”

“忙而已。所有事情都会来找我。作息不规律。”我仰起头,听到自己的颈椎发出怕人的脆响。

“家里都好?我很想去看看你爸妈。”

“他们好的,也都喜欢静欣。我在想,以后就把孩子交给他们管算了。”我发现自己一提起孩子就有些心慌,我还不适应。

“唉,塔塔。”他伸出左手搭在我的肩头,“我很想过些日子搬到上海来,但又觉得没法离开芊舍。你还记不记得你当初离开的时候?”

“忘了。”自从上了大学,我就没有回过故乡,一切信息都来自岛岛的摄影作品——可就算他的照片拍得再漂亮,我也清清楚楚地明白,芊舍镇早已容颜尽毁。

“你什么时候回家来看看?”他掏出相机,调整光圏,对准我脑袋右上方。

我抬手抵挡,虽然明知是徒劳。

“要不要我给你看看盘,算一算过去和未来。最近我学了不少,还认识了几个师兄。”他边拍边问,留下我无力的苦笑。

“别。你算得准,别算出个暴毙什么的,难堪。”

“呸,吐掉你说的,赶紧!”他伸手拍着我的背,着急得想从我嘴里扯出刚才那句话,无措的样子,迷信的念头,和小时候没一点区别。

“当我没说。”我们又不再言语。起了一点风,叶子簌簌响起。

“下次见面,我要送你一支枪。我答应过的。”

“什么枪,我不用。”我很早以前就不会再为玩具枪心起波澜。

“我有个朋友能搞到高仿的,我一定送你一把,别拒绝我。”

我没法再说不。

“今天在新天地,我见到老周了,和他聊了挺久,他说听我的声音,不像是个南方人。”

“周云蓬?”我羨慕他,总有那么多时间去追寻那些普通生活以外的东西。

“是啊,他来演出。”岛岛把镜头对着地面,长发盖住侧脸,标准的文青。

我忽然想唱歌。我已经多少年没有和他在一起唱过歌

了。

《鱼相忘于江湖》吧,不过我不太记得清歌词。岛岛记得。

很慢很慢地唱完,他问我:“你在上海有特别好的朋友么?这几年我经历过许多毫无缘由就崩溃的友情,除了你我现在谁也不相信了。我只能心甘情愿地对你好,其他人我不在乎,我没法在乎。”

其实我想说的和他一模一样。

“我走了,你少抽点烟。”他起身,背好包,宛如一根刚健的红木,立在夜空下。他伸开五指向我告别,朝暗处走去。我看着他缓缓行至路口,又转过身,似是恳求地说:“回来看看吧,塔塔。”

“再说。”我远远地答复,挥挥手,“路上当心。”我记得自己曾经是个有信心的人,但现在,一切问题最合适的回答常常都只能是个未知。

我走上楼去。静欣侧卧着,睡得安详。我吻吻她,右手放在她腰间,我太困了。

我做了一个关于故乡的梦。

二十多年前,芊舍镇的盛夏,两个怀胎五月的大肚子女人闷在家,无聊得很,便决定同去坐船。她们戴起草帽,一人捎上一包瓜子,顶着午后的骄阳,抹抹汗珠,走到七苕漾岸边,叫来一个慵懒的船夫,对坐在窄窄的柳叶船里,撑起遮阳棚,说说笑笑地朝湖中央行去。

七苕漾是个美丽的女子,这类人往往自尊心强烈。她也许把这两个孕妇肆意的笑声当做了轻蔑的嘲讽,有些不高兴。乌云瞬间不留情面地迅速聚拢,狂风席卷湖面,骤然掀起白色的大浪,在湖心一层层铺展开。小舟不稳,无助地颠簸了几下便翻了身。两个孕妇就这样猛地掉进水里,船夫早已不知去向,管自己逃命去了。她们寻到对方的手,尽力拉住,拼命挣扎。然而风浪不停,她们已难辨方向,只觉视线发虚,体力透支,四肢沉重,就要葬身于此了。

老天在紧要关头睁开眼,伸手为她们指明了路。一个孕妇迷糊地看见了不远处的一座塔,另一个看见的则是一个岛。她们用最后的力气尝试去靠近那座黑黑的塔,那个小小的岛。

两个孕妇最终得救,她们捡回四条命。

那座塔叫做云塔,那个岛叫做云塔岛。

又过了几个月,塔塔和岛岛出生在七苕漾的湖滨医院。塔塔比岛岛大一个礼拜。

这个故事,记忆里我母亲完整地、笑吟吟地讲过不下二十遍,岛岛则说他听过至少三十遍,而他妈妈讲的时候会后怕得哭起来),两个可爱勇敢的母亲原来就是这样给我们起名字的——她们非要在呼唤我们的时候再感谢一遍苍天(岛岛说其实她们是在感谢我们)。

“总之,永远别把七苕漾当做一个小池塘。”母亲这样提醒我。

我和岛岛都喜欢这个向来白雾蒙蒙的湖,我小时候以为所有白色的东西,面皮、粥、牙膏、蚕茧、棉花糖都是从七苕漾里舀起来的。

芊舍镇,连同七苕漾的被毁是在20世纪40年代中后期开始的,我和岛岛的童年见证了这个娇美的江南小镇千年来最后的喘息。

我们的母亲在同一所丝綢厂做车间工人,父亲则都是当地的果农,种水蜜桃,一家三十亩桃林。他们是拜把兄弟——我的爷爷和岛岛的爷爷当年一起从芊舍出去,参加了新四军,最后又一起还乡,所以从多少年以前开始,这两个家庭就是平行的,像一柄梯子,我和岛岛是第三档,我们是兄弟。

两家也是邻居,住在清溪沟的岸边。那溪水从百里外的莫干山涓涓前来,最后流进七苕漾。小时候,溪水特别甜,石缝里能见到虾米、小蟹和仓条。那会儿,芊舍是杭嘉湖一个平凡的鱼米乡:水汽氤氲,粉墙黛瓦,渔舟唱晚,米香糯糯一一我从来不屑于去到现在所谓的那些美丽古镇,它们和我幼时记忆里的芊舍没法相提并论。

“不过有什么办法,芊舍已经死去了。”几年前,我言辞凿凿地对岛岛说,显得漠然。

他许久没有说话,我才知道他有多痛心。他从来没有离开过芊舍,他是亲眼目睹家乡堕落的。

那时,我和岛岛在清溪沟里钓虾,在七苕漾里游泳,一起玩耍长大,幸福安宁的童年。后来我们上了小学,我记得我是比较懂事的那个,岛岛则常常不守纪律。我学来一点大人的口吻,这样告诫他:“岛岛,你得好好读书,否则以后就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工作,就没得吃饭,还讨不着老婆。”他当时向我吐吐舌头,但还是很乖地做完了那天的作业。

做完作业,我们就拿起玩具枪,冲上了街。

对我们来说,枪的意义大于其他任何东西,所以我对岛岛在七岁的时候竟然还能喜欢一个小女孩深表怀疑。最开始,我记得枪响声是从我们嘴里发出的,相册为证,两个光屁股的伢jL站在溪沟两边,拿着红色绿色的塑料水枪互相指着,撅起嘴,怒目而视。

“我们一定在发出什么声音。”哪怕现在看到这张照片,我依然发自心底地想去模仿。

一旁的岛岛不拘束,嘴里生动地演绎出那些熟悉的响声。我们静静地笑起来。

上了小学,经过无数次在母亲面前的软磨硬泡,我和岛岛终于各自拥有了第一支子弹枪,它们有弹夹,有枪声,有射程。那时这种枪在镇子上挺流行,男孩们无论大小,一碰面,只要对方手中有一支枪,不用说话就能开战,仿佛一种神圣的本能。

印象深刻地,那时我和岛岛还没发育,力气不够,给枪上膛便成为一件难以完成的事情。即使我们想尽办法费尽力气,我们的枪膛里仍然往往只有宝贵的一发子弹,要是浪费了,我们就不得不跑回家,让父亲帮忙,给我们重新上膛才能再度投入战场。也许就是在一次次往家奔跑的漫漫长路上,我们开始懊恼,开始疯狂地渴望长大,渴望拥有上膛的力量,拥有无穷无尽开火的能力。

我和岛岛在日复一日的战斗中并肩作战,一起寻找坚实的掩体,搜索落单的敌人,制定可靠的战术,换回满头的汗水、扯破的裤脚、浑身的泥点甚至额角的创口。我们在惨烈的战斗过后互相授予军衔(谁负伤更多一点,就能获得更高的职位),恭敬地向彼此致以敬意,举着武器,在夕阳下一本正经地唱起战歌(我们的战歌是《滾滾长江东逝水》,万年不变)回家去,把自己当成英雄。我们的母亲从来不责备我们,她们只会站在家门口,欣欣然地看着我们,觉得这两个脸蛋通红的小子真的好笑。我们白她们一眼,觉得她们根本就不懂,接着站在原地让她们扒光脏衣服,互相告别,在莲蓬头下发着呆,回忆之前激动人心的战斗,听到自己的心脏通通地跳。

念初中前,我们去军训,也第一次在靶场触到了真枪,六四式。每人胡乱朝远方的靶子开了三枪,一切就结束了。后来岛岛问我,觉得真枪有什么不一样,我想了想,回答他:“后坐力。”确实如此,离开芊舍以后我发现,其实所有东西都和真枪一样,有后坐力。比如背井离乡,比如追忆往昔,比如付出真心。

随着我们渐渐长大,镇子上的游客逐年增多,我们的父亲除了种桃子,又开起了出租车。一次,我的父亲载一个客人去莫干山,盛夏,那客人中了暑,上吐下泻,眼看旅途就要泡汤。我父亲掏出藿香正气丸给那客人吃下,立马见效。那客人很感激我父亲,留下了电话。过了大概半年,他打来电话,原来他是个上海老板,为了报答我父亲,问父亲愿不愿意去上海给他当助手。父亲考虑再三,也和岛岛爸爸商量了许久,觉得是个机会,便答应下来。

两个月以后,我们一家三口离开了芊舍,搬去大申城。

临走的那天,岛岛全家相送。我把我的枪留给了岛岛。他接过,眼睛里有泪光,他想向我敬礼,却终究没有抬起手。

“我决定明天回趟芊舍。”给岛岛短信的那天是周五,我在虹口看了一场泥泞的比赛,申花在雷雨里再次输球。我在球员通道采访完几个湿漉漉的球员,听完沉闷的新闻发布会,写好毫无新意的稿件,忽然心生怨气。我想回乡下散散心,一天也好。

次日午后,他开着他新买的越野车来长途客车站接我,抢过我肩头的小包。

“待几天?”照例是关于时间的问题,我想他其实知道答案,我只能住一晚。

“明天回去。”芊舍的天空和上海差不多,雾霾盈天,凄灰压抑。纵使我早已接受了这一点,但亲眼见到,依旧不免叹息。

“静欣都好?”我们往七苕漾方向驶去,他架起黑超,十分迷人的样子。

“这周回家了,她爸妈知道她怀孕以后特别希望她待在家里。”

“他们应该又惊又喜。”他向来热爱也善于推断别人的情绪,“你们最近的生活还正常?”

我懂他意思,避开了:“不怎么正常,一直在想结婚的事。总归年底前得办。麻烦。”

我们沿着清溪沟前进,我有一点点兴奋,想去看看溪水。

“不能看。”他执意不停车,纵使我们路过曾经的家,他也坚决径直往前,“没什么可看的,清溪沟里现在都是垃圾,水都变红了。”

他把车停在七苕漾边的滩涂,我们往前走了一段路,爬上水边一块侧缘锋利的巨石。水花拍岸,阳光下,我注意到水里满是絮状的条纹,还浮着一层五颜六色的油彩。湖水逸出塑料的毒香,令人作呕。

“这块石头以前是浸在湖里的,这些年,七苕漾至少缩了一半。”岛岛拿鞋底轻轻触水,透过相机的取景框端详七苕漾。

我木然望向遥远的云塔岛,问他:“你说当年她俩是在哪儿落的水?”

“不知道,可能在西进的湖面上。”他剥下一片碎石,有些1贲睛地挥臂将它掷向湖心,“芊舍就是被湖西边那些工厂搞坏的,造纸厂、化工厂,一大片。废水把七苕漾变成了一个死湖,柳叶船不见踪影三五年了。”

我想起来,那大概是小学四五年级的事情了,夏末初秋,桂花刚刚开了一点,香味沁人,我们全在胸前别上纸做的大红花,手摇彩旗,站在七苕漾边,列队欢迎一家大造纸企业的负责人在镇领导的陪同下前来视察。那时候我们觉得光荣,所有人都傻傻地笑,谁都不知道造纸厂会给七苕漾带来什么——七苕漾从此变成了一个吸毒的女人,再也戒不掉了。从废水注入她身躯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注定将被彻底摧毁。

我们沿着湖走了很久,想找一片清澈的水域,最后落寞而回。

车子经过镇中心,楼房造得参差不齐,难看得有些悲哀。我对面目全非的芊舍镇失掉了基本的方向感,沉默地看着岛岛频繁打着方向,穿梭在熙攘的街道上,最后来到一家照相馆门口,下车,等了片刻,取来两袋簾新的照片,扔给我。

“还在用胶片?”我拿出照片,有些惊讶。

“最近毫无感觉,拍的都是些垃圾。”他根本没有想看的意思,开向下一个目的地。我仿佛觉得他在带我参观他的家乡。

照片全是芊舍的市景,楼房、草木、行人或是静物,他的镜头简练而隐忍,一切景象都孤独地站在出人意料的角落。可我分明在淡然的色彩和布局里感到了一种怀念未果的哀伤,仿佛这个摄影师找不到他想要看到的东西,便随着一声叹息摁下了快门。我喜欢这些照片。

“我去买香,等我会儿。”他停下车,穿过小街,走进对面一家精致的香火店。

我想起他告诉我最近天天都在家里烧香,我一度以为他走了火。现在拿着照片,我似乎有些明白过来。

我们游荡到黄昏,在芊舍曾经最出名的一家土菜馆享用了晚餐,猪尾巴和酱凤爪依然美味宛若童年时。随后我们朝郊外开去,我听说芊舍新区开了好多夜总会,来找乐子的都是有钱人,包括许多苏杭或是沪上的富豪。

“你爸开的那叫什么?”

“芊夜城。”上了高速,岛岛猛踩油门,“太土。我爸没文化,不听我的。”

“你爸是个聪明人,看准了机会。”

“其实不过是因为清溪沟污水横流,桃树全死光,不得不另寻他路。开始是个按摩房,后来开成洗浴中心,洗浴中心又变成了芊夜城。”他说得面无表丨青,“我们凑巧抓住了人的本质。有了钱,就要玩,又没别的好玩,喝酒、按摩、小姐,仅此而已。”

“你现在可是副总,你准不准备继续这份事业?”

“我没得选,我爸最近已经管得很少了。”

不远处出现了一片灯火辉煌的高大建筑,泛着迷醉的彩虹光,在夜空中韵律十足地舞动着。我们下了高速,我打开窗,江南盛夏翻滾的热浪袭来,街上满是衣衫浅显又时尚的男女。

“汤汤露露的人儿勾勾兑兑,一片如水的乐土。”岛岛用词精良。

我们从后门驶入芊夜城,门卫向他的老板立正敬礼。芊夜城不算是幢张扬的建筑,方方正正,倒显得有些拘谨。岛岛独自住在酒店顶楼,拥有一个巨大的套房。他带我进屋,房间豪华得根本没有家的感觉。

“我还以为你住的地方会很温馨。”

“家里是那样。这边算办公,晚上我都得在。”他换上一套玄武色的西装,我辨认了半天,好像是个法国牌子,“我要去见些人,你随便玩玩,花钱就签我的名字。”

我跟着他下楼,坐在三楼迪厅的吧台边,要了一杯清酒,远远看着他走向卡座里的朋友。我分不清他们是官是商,总之都手握酒杯,臂揽姑娘,恣意地快乐着。岛岛不断递烟、握手、陪着喝酒,说得客人们眉开眼笑,在讲话间隙还不忘对身边木讷的服务生使着眼色。

我明白岛岛其实一样身处在他自己所说的人的本质里,他张罗的这一切,再无奈辛苦,恐怕也比他父亲当年更轻松熟稔。他牢牢掌控着他的地盘,与达官显贵们交换着的资源。

静欣发来晚安的短信,她最近开始变得容易疲惫,早早就睡了。我一直坐着没动,心里空落。不断有妆容浓郁的姑娘坐到我身旁的圆椅上,喝着烈酒,说着柔软动听的芊舍方言。我打量她们,我仿佛觉得她们就是我曾经的同学,当年白皙清纯的水乡姑娘们如今都出落成了同一个样子,同一种味道,粉扑扑的面庞,黑熏熏的眼眶,银闪闪的捃摆,躁郁不安地坐在欲望弥漫的人海里,等待着她们的机会。我有些失望。

岛岛终于结束了他的社交,来到我身进:“我们去红酒屋。那里人少。”

“不喝酒了,透透气。”

我们回到顶楼,坐上阳台的躺椅。岛岛盘起腿,闭眼打坐,手进放着本《周易》。

“那些人。别被他们拉下什么海。”我像年少时那样提醒他。

“我知道,只不过是互相利用,都安全。”他平和地说,一点都不急着辩解。

我再次望见了七苕漾,白茫茫的一个点,地平线的尽头,和我们隔着一大片黑色的田野。

“有办法能去到岛上么?”我异想天开。

“好啊,现在就去。”他从椅子上跳起来,“我有一条自带马达的小充气筏。”

我们就像两个小学生,为一场久违的玩耍兴冲冲地忙碌起来。他带上一箱矿泉水,两支电筒,从房间里扛出两支迷彩色的仿真M16,一盒子弹,换上一双长靴。我把充气完毕的小艇连同单手桨一起抬上他G55的车顶,固定好,认真得就像是要去行军打仗。出发的时候我们开怀地笑起来,久违了。

我们把车停在离岛最近的湖南岸,在芦苇丛中将小筏推进水里。夜晚的七苕漾比往昔宁静许多,没有了记忆里的蛙鸣和鱼跃,我能看到的只有湖面上盘旋着的巨大水蚊。附近工厂的探照灯来回晃动,湖上闪烁着惨白的斑点。充气筏结实稳当,岛岛掌着舵,我们很快便在云塔岛的客船码头登陆,拴好船,打起手电,举着枪,像两个夜行的突击兵,摸到云塔下。

我们穿梭在云塔岛稀疏的林子里,朝夜空放起空枪,找回了些许儿时激昂的记忆。没有敌人,兴奋的感觉逐渐退去,我们知道再没什么可玩,便依塔而坐,放下枪,想找找消失的月亮。我拧开一瓶水,从头浇下,他又开始在手机上照顾起那几份异地的感情。

“回得最慢的那个,你肯定最在乎。”我随意猜测,“何不找个人在身边。”

“平时晚上都有人陪的。不过《易经》说最好是要禁欲,我做不到。”他不在说同一件事。

我明白岛岛有多孤独,找到几个能懂他的姑娘不容易。

我们漫无边际地说起话来,试图抓住自由的思绪。我问他日出前最想待的地方,问他最喜欢芊舍的哪种动物,问他我们的生活目的何在,问他想不想回到十年前去。他向我描述小淳六年级时穿着的细节,讲起波兰斯基的那部《杀戮》,最后竟背念起他所记得的电话号码,一个个地背。

我笑累了。湖上吹来湿润的风,那似乎是故乡唯一没有变的东西。

“塔塔。”他忽然站起来,端起枪,瞄准前方一棵松树的梢尖,扣下扳机,子弹奋勇地蹿向天空,“你知道我有多爱芊舍,我总是为它感到自豪的。我愿意把所有东西都献给它,为它舍身。哪怕它再被无情地伤害,哪怕没人再热爱这里,我也要留下来的。”

我心怀愧疚。我对芊舍已没有这样的感情了,我早早离开她,那么多年,只有岛岛一直守护在她身边,执著地努力去保护她,保护自己远去的童年,雾气蒙蒙的七苕漾和他水灵的女神。我在成人之后坦然地接受了故乡的今不如昔,他却难以释怀。本该反过来的,可他就是这样单纯又澄澈,他希望他的痛苦得到故乡的回应,哪怕能有人口是心非地告诉他,一切都能回到过去。

我们后半夜才离开。告别的时候我特意朝云塔岛摆手告别。岛岛说他得在黎明之前做法,为塔岛许个愿。我们互道晚安,我在入梦时闻到他的房里传来薰香。我和他一同祈祷。

第二天,我们去看望小学班主任。她有些微微发福,见到我们,眯起眼,和蔼地摸摸我们的头,还请我们喝咖啡。我们聊起以前,岛岛说得最多,他几乎记得小学发生的所有事情,清晰到某个日子的天气温度,练字簿上的鸭

蛋位置,甚至老师手里粉笔的色彩。他也总在纠正我们,似乎不允许过去的回忆有哪怕一点偏差。我觉得那些微末的细节都是他杜撰的,他只不过常常梦见那些事,一遍遍地梦见。

分别的时候,老师说:“想起来要告诉你们,前些天,我听其他几个老师说,云塔岛最近可能要改造。你们要有时间就回去看看,说不定今后见不着了。”

岛岛没说话,他眼里甚至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惊异。我不知他是之前已经得到了消息,还是夜深人静时开了天眼早就算出,或者,他对塔岛的命运已然绝望。

时间过了两个月,金秋到来。我在报社的日子并不好过,过了体育旺季,记者们开始竞争版面了,我必须写得更好才能上稿。为此我到处寻找有质量的素材,尝试从新颖的角度分析事件,然而收获甚微。我时常一周只能发两篇稿子,压力不小。像我这样的年轻记者,发不了稿子,职位和薪酬很难有提升。

与此同时,静欣患了孕期抑郁症,脸上少有微笑。那阵子秋雨连绵,她的情绪更加不稳定,有时吃饭的时候忽然就难以自制地哭泣起来,我如何安慰她都停不下来。她夜晚习惯性地失眠,服下美拉托宁好多天依然不见起色。我担心她,劝她干脆别再上班。可律师事务所的竞争一样激烈,她坚持要跟完手头两个遥遥无期的保险案子。我眼睁睁看着她消瘦下去,却无能为力。她不开心的时候,我会给她讲我们大学里快乐的日子,但讲着讲着,反而自己低落起来,因为我知道那些时光永远捡不回来了。最后,我只能轻抚她的脸颊,抱住她,再不说话。

那天晚上,我陪着社里领导去上海赛车场看V8房车赛,顺带当了回司机。把领导送走,回到家,写完稿子,已是后半夜。静欣浅浅地睡着,辗转反侧,我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告诉自己一切都好,只要能渡过难关。

手机急促地响起,岛岛的电话。

“我就到你家楼下了。”他的声音在发颤。

“行,我下来。”虽说有些意外,但我并没有预感到什么,我以为他只是想找我说说话,就开车来了上海。这听上去就是他会做的事情。

他从车上下来的时候,满脸都闪烁着泪光,他不由分说地上前抱紧我,泪水淌进我的衣领。

“云塔岛被炸了,十二点整。我得亲自过来告诉你。”

“那么快?”我的语气不过是惋惜。

“我坐在清溪沟旁边,炸药轰响,照亮七苕漾,塔和岛变成了粉,沉进湖底。”他没有放松双臂,自顾自地说,抽泣得像个孩子,“他们不过是要在湖里造起另一家夜店。”

“没想到上次是最后一面。”我拍拍他坚实的脊背,“我妈要知道一定也会感伤。”

“我很无奈,塔塔,你明白么。”他呜咽着放开我,颓丧地坐下,“你还好?”

“最近睡不着的时候,老在回忆生活在芊舍的曰子,想着想着就发现自己已经四十多个小时没睡了,但就是不愿睡,这么想啊想,好像觉得自己漂了起来,回到七苕漾边,和你并肩坐着,闷闷不乐的样子,大概闯了什么祸,若有所思地看着云塔岛。”

“我见到了小淳,昨天。”他突然打断我,却不知该怎样说下去。他往常是极善于描述的,总能生灵活现地把再微小的细节临摹在我眼前,可今天有异。

“昨天我去监督这个月的面聘。你知道,每个月都会需要新的按摩小姐。”

我理解地点点头:“之后你就在应聘的人群里认出了她,因为她与众不同。”

“我认不出来的。可她认识我。她甜腻地呼喊我的名字,不顾一切地黏上我,告诉我她多有经验,告诉我她多想我。”他捂住脸,往日的镇静一扫而空,“我真的没法再说。”

我懂。

他抹抹脸,艰难地起身,走回车里,拿下两只棕色的纸袋。

“长兴的桃子,不错的。”他从一个袋子里拿出两个丰满的水蜜桃,递给我。

我们一言不发地吃起来,安静地试图去寻找那种过于久远的滋味。桃肉里细细的纤维穿过我们的唇齿,仿佛带回了我们丢失的岁月,让我们想起后院的桃林,清清的溪水,朦胧的大湖和顽皮的彼此,把我们可悲叹的故乡、可歌泣的塔岛通通在这甜蜜四溢的刹那还给了我们。

“对了,我昨天给你算了。”他表情严肃,冥想了几秒,“你得先有个女儿,再生儿子,否则他会软弱,而且刑克你。”

“行,你说女儿就一定是了。”我搞不清那些天干地支阴阳五行,但我信岛岛,“你有没有给自己算一算?”他点点头,淡淡地说:“我没有死在芊舍的福气。”

他似乎了却一粧心事,目光温柔地把桃核扔进纸袋,擦了擦手。“这个得送给你。”他从另一只纸袋里拿出一把硕大沉重的手枪,“沙鹰,你最喜欢的,特别漂亮,也够厉害。”

“谢谢了。”我依然在对付嘴里让我感动的桃子。

他专注地端详了片刻手中这把冰冷的武器,拿起来,抵上太阳穴。

“别开玩笑,放下来,岛岛……”

他望着我,目光平静得像当年的七苕漾。他扣下了扳机。

一声闷响。我的兄弟锕筋一样的上身横着敲在梧桐脚下。

我失魂落魄,扶起他,像儿时提醒他躲避流弹时那样吼着他的名字,我仿佛以为我的叫声能让他逃过刚才那发子弹。我在等待他跳起来,摸摸伤口,随即完好如初。可现在,他却不再目光炯炯地看着我,他的双眼可怕地翻了白,太阳穴上残留着一个紫红色的弹孔,周边经脉尽显,恐怖做作地扭曲着。子弹在他的头颅里。

我无法喘气,全身绵软,呼唤他,抱起他,拖着他上车。岛岛,你怎么能开这一枪?

他被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刻,我望了一眼天空,刚刚亮了一点点。

我觉得好疲惫,我要等他回来。

可他终于没有回来。那颗圆实的塑料子弹夺走了岛岛。当医生来到我面前告诉我一切都结束了的瞬间,我闭上眼,忽然听见自己的心脏发出了一种类似皮球放气的声音,它剧烈地收缩,像是在叹息。我虚弱地捂住胸口,跪倒在地。

我知道自己再没有力气抬头看看这个世界了,然而我觉得快乐,塔塔和岛岛在同一天捡回了命,也应该在同一天把它们交还给上天。

我眼前蔓延出一卷童年芊舍的晨景。母亲揉揉我的头发,等我睁开眼,走出门,踩上清溪沟旁青色的石板路,去买早餐。她见到了岛岛妈妈,两人说笑起来,谈论着她们的儿子。我和岛岛睡眼惺忪,一起在清溪沟边洗脸刷牙,互相渡起水来。阳光照在我们湿漉漉的脸上。

我最后的意识,是视野里朦胧的云塔岛,我和岛岛坐在柳叶舟里,一板一眼地唱完我们的战歌。岛岛放平手掌搭起遮阳棚,像个大人那样神情肃穆地问我:“塔塔,将来我的侄子或者侄女,你起什么名?”

“这是个秘、密。”我回答他。

再见,云云,爸爸得和兄弟一起走,得和故乡的塔岛一起走。

【千元大奖点评】:相信看到这一页的读者,一定会惊异于这个全然陌生的名字竟然夺得了本期的“千元大奖”。冬筱是谁?他的短篇作品凭什么能够力压众人获得编辑部的一致好评?文章以情动人,这篇《塔岛》正是以最真挚的情感打动了编辑。在他的故事里你能够感觉到一种脉脉的情怀,这种情怀,是对于家乡、对于理想的,他通过两个主角的每一次对话交流娓娓相述,并且一步步渐近、一次次渐深,直到最后予以至深至烈的一击,然后就在你的心里刻下了一点痕迹。

而真正让人对这部作品另眼相看的原因,可能更大一部分是由于它出自一位“90后”的作者,在他的笔下你看不到这个年龄会有的浮躁、浮夸与激进,他表现得远比他的年纪成熟、深刻。作为新人作者,冬筱当然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但无可否认他心中想要用写作来思考、来关注一代人的生活选择的执念,这种对于文字传播认真严肃的态度,将让他在不远的未来焕发出光芒。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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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小说(2012年9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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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塔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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