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白羊宫 你看见的我是蓝色的
第2章白羊宫你看见的我是蓝色的
蓝眼睛,就像盛着一片海,
映照着蓝天。
海镜,就是这么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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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个夏日的秘密,让我们把过去忘了,只记得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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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八月的盛夏,太阳憋红了脸,路面蒸腾起一层薄薄的水雾,道路两旁的老树穿上巨大的深绿睡裙把阳光切割成发亮的碎块,一片又一片地铺在路人身上。这个盛夏的景,在阳光烈烈之间变得生动起来。
我记忆里的言星,盛夏总是慵懒和惬意的,路过隔壁阿姨家时总能听到那些一到暑假就不停重播的电视剧,或者是家门前老音像店放的那些不知名的调调,洒水车每天从很远的地方开过来,有些孩子还特意站在路边享受水花洒在身上的感觉,围墙上的野猫不停地翻着身想找一个合适的姿势小憩。
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好像这些记忆离我越来越远了。
有时候我想张开双臂去环抱一下总被人唏嘘的炎热,因为平和的心境让这些温度洒在身上居然会觉得温暖得恰到好处。
没错,是温暖。
哦,还没介绍,现在是2005年8月21日,在我视线所能遍及的世界里,人们都喝着同一品牌的酸酸乳,总有三五个人聚在一起讨论今年的超女冠军会不会是那个头发爆炸、不喜欢穿裙子的女生。但我所要顾及的不是谁唱了一首怎样的歌而得到晋级,而是如果我再不抓紧时间,我人生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高一开学典礼就要迟到了,而迟到的下场就是给班主任留下坏印象,然后很可能排座位的时候把我放到最后一排,结果会因为看不清黑板而放弃听课最终成为一个愤世嫉俗的三坏学生。
在这个炎热的夏日,我坐在出租车上朝着言星一中奔驰而去,我穿着白衬衫和黑裙子,一个新的校卡别在我的胸前,上面写着蓝海镜。
司机正在就我的眼睛颜色跟叔叔谈笑风生,每个人见到我都会问同一个问题:“你是不是混血儿啊?”好像在他们看来,漂亮的蓝眼睛只有电视里那些老外才能拥有。不过我倒也习惯了,甚至上升成了我的困扰,有时候我真想回答我有二十四国血统,而且是蓝眼睛、塌鼻子、高颧骨、大饼脸、小雀斑组合的高端混血儿。
我坐在车后座,斜着眼盯着那个架着眼镜的中年男人,嘴里小声挤出了一句:“叔叔,我赶时间。”
“你女儿是混俄罗斯的,这下猜对了吧?”
“不是,不是。”男人完全没听到我在叫他。
“不会是非洲吧……”司机看见绿灯一脚刹车重重地踩了下去。
我被甩到前座的靠背上,终于忍不住了,说:“蓝莫年!”
“啊?海镜,怎么了?”叔叔回过头来无辜地盯着我。
我把校卡扯到司机眼前,脑子里氤氲出一团叫做愤怒的气体,一手抱着靠背,大声说:“我是祖国北方混南方,谁说蓝眼睛就必须是混血儿啊,我今天开学,你一个出租车从我家开了二十分钟还没出这条街比我走路都慢啊,你说你看到红灯停怎么看到绿灯也停啊,我迟到了你替我挨老师批评啊,还有,这个人是我叔叔,有跟我长得这么不像的爸爸吗?”
几秒钟之后,你会看到路上一辆牌照是“A2324”的出租车像离弦之箭一样飞奔过去,穿过弄堂和小巷,跑在大道的最前方。我已经忘记司机闯过几个红灯,只记得他跟我叔叔再也没有说话。叔叔抓着把手,脸上像被PS液化过,鼻子、眼睛、嘴巴都挤成一团,看样子是晕车了,最终到达言星一中的校门口时,才用了五分钟。
所以大多数时候,女人被逼急变成一个咆哮的大声公,对那些选择性听力障碍的人是非常奏效的。
陆陆续续地还有学生从四面八方赶来,学校就像一块磁铁,把不同的人聚集到一起,老师经常说能在一个集体本就是缘分,其实背后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我们都是同一个磁极,总会遇到我们共同的磁场,而我们相互碰撞就会产生火花,这个火花,便是叫做感情的物质。
叔叔捂着肚子从垃圾桶旁边走过来,眼镜歪在一边,一只手还拽着我的花格子书包,他满头大汗,眉间蹙起一条条深深的皱褶,说:“书包……书包,快拿去!”
我接过书包,想笑却不敢笑地憋得难受,索性向他挥挥手,故意提着嗓子说:“叔叔,下次我们还坐出租车哦。”
“呕!”只见叔叔嗓子里发出一声不甚动听的声音,捂着嘴又朝垃圾桶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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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我笑着跑进学校,干净的白衬衣在阳光下剔透成发亮的金色,我伸手抹去头上沁出的汗,心里怀着对即将到来的高中生活的期待和因为一点点害怕而矛盾的情绪朝学校操场跑去。
有时候我总在想,在来来回回那么多人中,我一定是最渺小、最容易被忽略的那个,白羊座的热情冲动在我身上变成了孤独怯懦,原本被人羡慕的蓝色瞳孔放到我这张一个顶俩的大脸上就显得那么不登对,如果不是因为我还算个耐看的雌性,一定会是一群路人当中最不起眼的那个,没有之一。
手表上的表针停留在九点二十三分,而开学典礼九点就已经开始了,我喘着粗气,看着地上跑动的影子被阳光拖长,好像电视里的皮影。我故意加快了双手摆动的频率,影子就夸张地像是装了两根滑翔翼,等着下一秒起飞。我埋着头,傻乎乎地竟然笑了起来,结果忘记看前方的路,撞到一个软软的东西上然后被强大的向心力狠狠地拽到地上。
“哎哟!”只听我身下一声惨叫。
我转了个身趴在旁边的水泥路上,眯起眼朝右边看,一个寸头男生按着自己的胸部平躺着,两腿弯曲着踩在地上,蓝色的运动短裤上还别着一个笑脸的卡牌。
“撞我胸部撞得开心吗?”男生突然说话了,声音细细的,跟他的形象十分不符。
我腾地站起身,朝两边看了看确定他没在说别人,于是竖起一根食指对着他,变成大声公,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开心啦?”
男生微微上扬起嘴角,站起来把身上的灰尘拍了拍,他的高度就跟杰克的那颗魔豆一样瞬间伸张开来,背光把他脸上的轮廓打磨得十分立体,他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问我:“你的眼睛怎么是蓝色的啊?”
我仰着头瞪着眼睛愣了几秒,然后二话没说绕过他继续走我的。
“蓝海镜!”他叫住了我。
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他凭什么知道我的名字,我转头像审问犯人一样问他:“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只见他的眼神不断向下沉,最后在我的胸部停住,良久。
我赶快捂住胸,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冒出一丝窃喜,想到刚来这所新学校就有人知道我的名字,肯定是暗中调查过,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注视我的胸部,说明我还是有料的。寸头男,长得也还算阳光,海拔又高,刚刚撞到他胸上的时候,能感受到那厚实的肌肉,我想着想着,竟然扬起了笑,自顾自地陶醉起来。
正当我沉浸在幻想中的时候,右手碰到了别在左胸前的校卡。
也就是在这个当下,男生开口道:“看到你的校卡而已,你别乱想。”
我能感觉到室外快烧灼起来的高温打在我脸上的感觉,不然脸颊怎么会那么烫呢,我扯了一下书包的背带,然后拔腿就跑,更像是逃,如果当时地上有洞,我一定直接跳下去,最好再多加个井盖把我活活困死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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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我们二班的方阵在操场的最边上,个子矮也有好处,轻松逃过班主任的法眼躲到队伍后面。我颠了颠书包,主席台上校长正在慷慨陈词,唾沫星子到处飞溅。
身后的老树,夏蝉在上面不知疲倦地叫着,有时候还成群结队地搞个大合唱,我站在后面也听不到主席台上的声音,反正从小学到高中,这些校长的发言稿好像都是同一个枪手写的,内容永远一样,于是我索性从书包里翻出最新一期的杂志,直接翻到本月星座运势。
“白羊座,8月至9月是羊儿们的幸运月,水星、木星、太阳、新月和白羊座的守护星火星,众星齐聚迎接天王星迈入白羊宫,所以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好运气,你将会遇到爱的守护星,如果心境平和得当,还会结识很多新朋友。”
“你是白羊座的哦。”旁边一个细细的男声问我,像是深山里跳跃的小溪流。
“嗯。”我应付地点点头,继续往下看。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眼睛为什么是蓝色的,你是混血儿吗?”男声又问我,一只手盖在我的书上,手掌边有各种伤疤,看样子是喜欢运动而留下的痕迹。
我不耐烦地别过头,结果是那个我刚刚撞到的男生,他咧着嘴笑,一条舌头伸得老长。
幼稚。
“你干吗站到我们班来。”我低着头,假装看杂志。
“这就是我的班啊!”
我感觉后背凉了一块,主席台上的校长突然咳嗽了一声,话筒发出一声凄厉的长鸣,我自然地用一只手捂住耳朵。男生居然问我说:“你不喜欢听我说话哦?”
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拉长声音说:“同学,我们认识吗?”
“我叫尹安东。”他突然牵住我的手,厚厚的掌心,热热的。
我一下子慌了,想挣脱他,可不知道为什么手会不听使唤,因为那个叫做“尹安东”的名字突然像针一样扎了一下脑袋,好像在哪里听过,小学、初中或是未来?
“你叫什么?”他问我。
“你不是知道吗?”我被他牵着,显得特别无辜。
“问你呢!”
“……蓝海镜。”这么顺从他太可笑了。
“好了,这下我们就认识了。”这个叫尹安东的男生,像孩子一样,又吐了一下舌头。
“我可以加入吗?”
我和尹安东同时向左看,班主任黑着脸站在我们跟前,油腻的中分耷拉在他的额头上,额头下面是皱成一团的眉头,再往下是一双细长的小眼睛,这种小眼睛可是往往最有杀伤力的。
“你们还不愿意松开哦,想向大家展示同学之爱吗?”班主任盯着我们。
意识到我们还牵着手,于是赶快松开,两个人不自然地站着。
班主任说:“看你们这站姿,等过两天军训得好好训练训练你们。”我嘟着嘴,气都不敢出,双脚换成标准的八字形站着,觉得累,就又重新并拢。
这个时候,在主席台上忘乎所以的校长重新清了清喉咙,情绪激昂地宣布道:“鉴于学校有其他安排,所以这次新生军训,取消——”
偌大的操场立刻变成了一个空旷的山谷,“取消”两个字好像回声一样在我耳畔一圈一圈地荡漾开来,待我耳朵接收到消息并传送到大脑深处,然后再传递给我的喉咙,最后到双脚和双手的时候,我就扭着身子叫了起来:“喔哦!不军训了!哦耶!”
我原本以为大家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在听到这么振奋人心的消息的时候,肯定会出于本能欢天喜地起来,结果整个操场只听见我单薄的声音飘荡在上空,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我,像是奥特曼般想要摧毁我这个为非作歹的小怪兽,我扭动的双手悬挂在空气里,感觉时间瞬间停止了,站我右边的尹安东张着嘴看着我,而左边的班主任已经燃烧了起来。
“这位同学,一会儿来我办公室!”班主任拼命压低自己愤怒的声音,他的眼神像要吃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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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盛夏一场和风吹过,卷起操场上阵阵沙尘,翻滚成为淡黄色的烟雾,笼罩住一片苍白的天空。神仙变得浮躁,而地上的凡人却内心澄明。
他们只想过自己的明亮小日子,最好是记忆丰满的明亮小日子。
教学楼的花坛旁,尹安东跟一个长发女生坐在一起,夏日的阳光拖长了他们的身影,打在地上形成一片晦暗的痕迹,尹安东把腿搭在台阶上,悠闲地吹着口哨。
“海镜该回教室了吧。”长发女生摘了一朵蓝色的花放在鼻尖闻了闻。
“再等等。”
“嗯,”女生抬头看了看二楼的教室,光线依附在她的脸上把精致的轮廓镶上了一层毛边,“你跟老师说让她跟你一起坐了吗?”
“放心啦,夏天。”男生朝她摆摆手,胸有成竹的样子。
“嗯?”
“哦……”男生坐直,开始吐舌头,“同学,我可不认识你。你是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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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典礼结束后,我从办公室出来,背着双肩包有些落寞地走在陌生的走廊里,像我这种刚进校就被VIP学前教育的学生肯定少之又少,想着想着就走到了我们班的门前,班里已经坐满了人,等着班主任过来安排座位。
我朝教室里望了望,前面的位子已经被占满,我在靠门边的一个位子坐下,随手翻着杂志,同学刚见面的热忱让整个教室嘈杂不堪。
班主任从教室外走进来,他的中分明显有被重新梳过的痕迹,一条一条,头皮都露了出来。
“安静!安静!”班主任把点名册扣在讲台上说,“这个座位现在还不能按照成绩来排,我们就先按照高矮顺序,如果有自愿的可以坐在一起。”
所有学生排着队站在走廊上,盯着对方的后脑勺比较自己的高度,那些矮个子的男生、女生很兴奋地跑到第一排去坐了,我看着前面比我矮的男生坐到第四排,于是跟着他坐了过去。
男生操着一口乡音说:“你挺可爱的。”
我一下子就羞红了脸,原来这所学校里的人这么直接又诚实呢。
“长得好像QQ上的企鹅妹妹。”
我去你的企鹅妹妹,我压着心中的怒火,你全小区都像企鹅妹妹,你家就住在海洋馆里吧。
旁边的几个女生看到我,对我指指点点,讨论的大概都是我眼睛颜色的问题。蓝眼睛,就像盛着一片海,映照着蓝天,“海镜”就是这么来的。
“哎哟,你的眼睛好恐怖哦,跟中毒了一样。”乡音男生又说。
这下我真火了,如果跟这么没品的男生做同桌,那我的高中生活肯定会就此活在阴影之中,于是我起身嘴里小声嘟囔了一句“死矮子”就大摇大摆地找其他的位子去了。
结果坐到这儿人家说已经有人了,坐到那儿又说位子是留给他初中同学的,于是我一路被人像踢皮球一样滚到最后一排的位子边上。
真是衰到家了,真想大哭一场,哪里来的好运,我是买到过期的星座杂志了吗?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咚”的一声坐到旁边的位子上。
——“Hello!海镜。”尹安东吐着舌头朝我微笑。
我抬头瞄了一眼站在门口的班主任,然后对他说:“你干吗坐到这里来。”
“我这么高,你是想让我坐前面变喜马拉雅山还是让后面的同学变丹顶鹤?”
“那你坐旁边去。”我指着右边的空座位白了他一眼。
“我不。”
“你……”我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士不可杀更羞辱不得,老天既然让我蓝海镜这么倒霉,我就偏要自己踏出个艳阳天,我站起身,大叫道:“老师,我不要跟他坐!”
“你就坐那里。”班主任不紧不慢地说,就像最高领导已经签字同意了的合同,更改不得。
“啊?”气氛一时间凝聚静止,只听见头上的风扇呼呼地旋转着,把视线前的刘海吹得东摇西晃,夏日的光线在几根睫毛边忽明忽暗地游弋。
“我说你就坐在那里。”班主任重复了一遍。
“啊……啊。”上扬的二声终于变成短促的四声,然后乖乖地坐了下来。
“哈哈,你看老师都觉得我们俩当同桌多配。”尹安东一手拖着脸颊,侧着身子盯着我。
我连再送他一个白眼的力气都没有了,班主任已经把我拉进了黑名单,只好认命,我把书包拉开,翻出那本星座杂志。
“哦哦。”尹安东一把抢过我的花格子书包,一本一本把里面的书掏出来,“《星座恋爱宝典》《十二星座万能交际法则》《年度运势之白羊座》,原来你这么喜欢研究星座。”
“关你什么事!”我把书全部抢了回来。
头顶上的风扇呼啦啦地转个不停,我把新买的米菲兔笔袋放到和他桌子的中间线上,然后把凳子靠外面挪了挪,再把脸颊上的头发别到耳朵后面去,淡定地看杂志。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问我。
“三八线。”我回答。
尹安东突然伸手抓起我的笔袋,我转头过去就看到他的手悬在窗户边上,笔袋已经不见了,他咧着嘴巴笑,说:“给你丢了,看你怎么玩。”
我傻了眼,起身朝窗户外面看,要知道我们高一可是在二楼。我趴在窗棱上,尹安东突然拉开我的T恤领口,把笔袋从后面塞了进去,然后趴在桌上傻笑起来。
幼稚、幼稚,太幼稚了。
心里像是装着一块海绵把愤怒的情绪全部吸了进去,我扯着T恤朝他吼道:“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幼稚?”
“不能。”他回答得可真干脆。
“还有,我跟你很熟吗?我们才第一天见面,我——跟——你——很——熟——吗?”
我扯起书包倏地站起身,想换到旁边坐,结果几个高个子男生立刻坐了下来,班主任热情洋溢地双手一拍,告诉我们位子坐定,一会儿语文老师就来给大家上第一堂课。
我又可怜兮兮地坐下,高中生活的新篇章注定要在悲剧中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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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跟一个男生躺在一片草地上,天空被火烧云染得通红,男生突然抓住我的手,我的心跳加速,想看看男生的模样。
我心里小鹿乱撞,转过头看见那张脸跟泼了碳素墨水一样漆黑一片,只有两颗白色的眼珠在不停地转动。
我被吓醒了,真是一个又恶心又烂的梦。
我趴在后座上,前面英语老师在念着我听不懂的语言,我盯着她晃动的兰花指,左左右右,左左,右右。
眼前的景象又渐渐模糊,老师的身体被拉长变成一个高个子男生,大大的眼睛,安静又神秘。他微笑地看着我,嘴角边挂着可爱的酒窝,手里拿着蓝色的圆形气球,好像在等着谁。
画面渐次逼近,男生的脸越来越清楚,不太出众的五官但是放在脸上却显得格外好看,侧面的棱角在天空白寥寥的光线下变得含混,像是台湾文艺片里那些神秘男主角的调调。
“你好。”他伸手把气球递给我。
我接过气球对他微笑,心跳的节律乱了起来。
“你的眼睛是蓝色的,跟这个气球颜色一样,很漂亮。”他是第一个没有问我是不是混血儿而是赞美我蓝眼睛的人。
我手脚不听使唤,呆呆地杵在原地,来回搓着握在手里的气球线。
男生慢慢靠近我,我清楚地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绿茶香皂的味道。
他俯下身,离我的脸越来越近,慢慢地,我似乎能感受到他的鼻息。
我闭上眼睛。
“我叫尹安东。”男生说。
脑袋像被什么突然敲了一下,我猛地睁开眼睛,男生的五官渐渐变形,变成那张熟悉的、幼稚的、自以为是理所当然的脸——
尹安东歪着身子在离我只有一厘米的地方看着我,而我侧着脸趴在课桌上瞪着比铜铃还大的眼睛,大声地叫了出来。
“What?”只听英语老师高分贝的声音一出来,班上同学的视线倏地全部朝向我们这里。捣乱课堂秩序的后果可想而知,就是把新学的单词每个罚抄五十遍。
这真是一个我做过的最烂最瞎的梦。
尹安东是我遇见的最烦、最幼稚、最扫帚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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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周五的班会课上,班主任说要竞选班委,同学们都跃跃欲试起来。
尹安东把白色衬衫的袖子撩到肩膀上,手臂肌肉的线条还算好看。
“要去当什么?”他问我,我自然不理他,自从上次英语课那件事之后,我就更不想理他了。
“嘿嘿,我要当体育委员。”我怀疑他是不是个外太空生物,能自言自语就不说了,难道他完全看不出来我很讨厌他没有一点想要搭理他的意思吗。
他果真走上了讲台。
露着他的肌肉,大摇大摆地走了上去,然后一拍桌子,有模有样地宣讲起来。原来他是体育特长生,在言星市初中篮球比赛上得过第一,长跑项目也是第一,还参与演出了一个电视里经常播的体育品牌广告,虽然他的镜头最后被剪去了。
等他发表完讲话,台下的同学都像被上了发条的玩具般齐齐鼓掌,班主任的脸笑得都变了形,我把脸侧向一旁,眼不见为净。
前面那一排靠墙坐的女生突然站了起来,她的头发好长,蓬松地散开在背上,前额的刘海也长到眼皮下边,眼睛被深褐色的发丝遮住,若隐若现得看不清晰。
等到她走到讲台上,我才看到她穿着很短很短的黑色裤子,短到就像我洗完澡穿的那条内裤一样。
“我要竞选的班委是……”
“是文艺委员吧。”我心想。
“班长。”非主流女生说。
我身体一颤,目光重新打量了这个女生一番。她讲的话我已经记不完全,除了觉得重点特别明确之外就是非常有气势。颀长瘦小的身材加上一说话就变得尖尖的下巴,整个人的形象在我眼里立刻就光辉了起来。
“我相信,在这个班上,除了我,没人可以胜任这个职位了。”非主流女生最后一句话音刚落,班上的同学便给予了一阵更加热烈的掌声,这个女孩子的自信好有魅力,完全没有那种让人生恨的做作。
她好像有魔法一样能让所有的陌生人都对她臣服。
班主任咳嗽了两声走上讲台,把文件夹取出来,掏出一张白纸沉吟半晌,然后大声念道:“校规第六条写着,在校不许穿奇装异服,嗯,还有……女生不得留披肩发!”
全班立刻安静下来,讲台上的非主流女生一脸严肃地走下来,过道两边的同学们不由自主地行着注目礼,还有一些同学发出几声叹息,只有班主任的脸上写着“得意”二字,神采飞扬地怪笑着。
他们选班长的条件是:中考成绩好,说话声音大,服从纪律,有气场,最好男帅女靓。好像这选的不是班长,而是从车间的流水线上出来的国家免检产品。
我把绑在头发上的皮筋往里扎了扎,好像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的发型,叔叔说女生就要把头发扎起来才显气质,只是年少的我哪里知道,扎头发会让我这张脸又增大几倍。
没过一会儿,那个女生居然又上去了,手里还拿着一团黑色的衣物。
她身子靠着讲台,那黑色的东西其实是两条裤腿,她把它们连在穿着的短裤上,用力把拉链一拉,发出的声音像尖刺般穿进班主任的耳膜里,只见那条短裤瞬间变成一条规规矩矩的长裤。
“这裤子也太妙了吧!”尹安东在一旁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接着女生从裤兜里拿出一把剪刀,然后抓起自己的头发,想也没想,就横着剪了过去。
所有人当场就傻了眼,班主任也在一旁大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女生撩起耳朵旁的头发,一刀,对着额头上的刘海,又是一刀。
“这下我有资格了吧?”女生微笑着,头发被剪得七零八落,刘海像被宠物啃食过一样,一高一低地耷拉着,大大的圆眼睛闪着光露了出来。
我有没有看错,她居然还可以笑,并且还笑得这么man。
这个世界太疯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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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放学后,我在开水房接水,看到那个女生朝我走来。
“喂!”
我把水龙头拧小了一些,就又听见一声“喂”。
我别过头,这个新上任的班长正站在我面前。
我皱着眉,指了一下自己。
“是叫你啦。”
“你的头发……”我把手又指向她,因为下午那头被自己剪得乱七八糟的长发现在又光鲜亮丽地变成了自然的BOBO头。
“那是我玩cosplay的假发啦,不然我怎么舍得剪掉。”
“……啊?”我突然觉得她说话有点缥缈,离我有十万八千里之遥。
女生歪着脑袋注视我的眼睛,说:“你的眼珠是蓝色的诶,好像外国人……好漂亮。”
我尴尬地朝她笑了笑。
“你好,我叫夏天。”女孩友好地伸出一只手,语调轻飘飘的。
“蓝海镜。”我伸出手想握住她。
她居然一把抱住了我。
好像失散了很久才得以相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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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理所当然的,夏天成了我高中的第一个朋友,她身体里好像住着很多性格,有时候安静得吓人,有时候又霸道得让人难以接近。她身上有一股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好像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困难和麻烦的存在,任何在我看来是问题的问题在她那里都变得比普通事还要普通。
——好像有点绕。
总之,她就是一个女神般的传奇人物,当了班长之后她又去团支部交了通讯员的申请。当然,她的爱好也不仅仅是当班委,她喜欢看漫画,耽美漫画,一直困扰她的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上帝当初创造了亚当和夏娃,而不是亚当和亚当,漂亮的男孩不躺在另一个漂亮男孩的怀里,那就是犯罪。
至于我的同桌扫帚星尹安东,我是绝对不想把他当朋友的,谁想跟一个神经大条每天除了篮球就是吃还动不动伸舌头装幼稚的人做朋友。
你说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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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里说哪里又有山火,一定是被雷电击中或有人故意纵火吧。
我把切片面包裹上草莓酱,一口塞进嘴巴里。我早就习惯了每天早上这样悠闲地边看电视边吃饭再边翻手里的星座杂志然后在最后几分钟飞车去学校的生活,叔叔他也拿我没辙,所以都会在等我的时候去客厅角落里用袖子擦拭婶婶的遗像,始终说些我听不懂的话,比如“是我对不起你”“如果怪我当初没救你就快点带我一起走”之类的话。婶婶倒也出落得漂亮,年轻又温婉动人,遗像上的她总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在我有记忆之前就已经去世了,而一直困扰我的问题就是婶婶为什么会死,可叔叔从来不和我说。
我跟叔叔几年前来到言星生活,至于爸爸妈妈,其实这两个称呼就从来没有在我的记忆里出现过,叔叔说我爸妈去了很远的地方不会回来了,虽然我现在知道这只是在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矫情台词,但现实中不管他们是死了还是把我丢了或者是已经离婚组建了新的家庭,我对他们也没有一点恨,因为从来没有爱过。
亲情这种事,就只有叔叔能教会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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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的三节数学课,戴黑框眼镜的男老师一边用右手写板书,一边用左手擦黑板,再一边讲课,忙得跟流水线上的机器一样。我对数字本来就不敏感,还在想这道题是怎么代入公式的时候,黑框老师就已经擦掉开始讲另一道题了。
我转头看看身边空空如也的座位,尹安东早在第二节课刚下时就跑出去打球了,现在都没有回来。我托着腮帮子,索性放弃听课,无聊地用铅笔在桌上来来回回地乱画,一上午就这么无聊地过去了。
从食堂出来,接到叔叔的电话让我去他的店里品尝新口味,听叔叔说自从婶婶去世之后,他就不再当老师了,而是选择在学校工作,他说能看到这些孩子们脸上的笑容就会觉得幸福。于是,叔叔在这所学校的福利社开了一家奶茶店,招牌上写着佳期小店,那是婶婶的名字。
奶茶店的旁边是一个面包铺,孙阿姨觊觎叔叔这边的生意,于是开始在面包铺里卖冰棒、油炸里脊、卡通贴画与副食,甚至还有文具和奶茶。不过她的生意始终没有叔叔的好,因为在这间奶茶店里,有“八卦社团团长”——就是我叔叔,像定海神针一样守着佳期小店的江山。表面上看着稀松平常的奶茶店,其实是一个放学后抄作业小组、早恋小分队、二手物品交换、八卦聊到爽的秘密基地,所以特别受学生欢迎。
等我走到店里,尹安东和夏天已经在吃冰了,一个刚从球场回来跟蒸了桑拿一样,一个拿着一沓资料刚开完会,两个都是大忙人。反倒是我,开学这么多天还是找不到状态,我搬了个凳子坐到他们中间,尹安东突然贴到我身边,小声问我说:“你看后面那两个是不是有问题?”
我朝着他眼睛盯的方向看过去,原来是班上那个说乡音的矮个子男生,等等,他旁边那个女生,不是隔壁班的班花吗。
“那是他姐姐。”叔叔过来打断我们,然后在桌子上放了一杯白色的沙冰,中间有黄色的果粒,他扭过头去朝右看,眼睑垂下来,说:“那对才有问题。”
右边的一男一女手牵着手,女生用勺子舀了一块沙冰放到男生的嘴边,男生像个小宠物一样红着脸张着嘴,女生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呵呵呵了几下,又把沙冰喂进自己嘴里,男生见状直接一口咬住女生的嘴巴,于是又是一阵笑声。
“那俩不是我们班的吗?”我身子不听话地颤了一下,“这画面太难消化了。”
“哇,这发展比经济全球化还快啊。”尹安东眼睛都不眨地认真盯着别人亲热,还不忘责怪夏天怎么不管管。
“我当班长又不是为了管阿猫阿狗谈恋爱。”夏天吸了一口自己的冰茶,头上的红色发卡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看着夏天,忍不住问她说:“那你为什么想到当班长呢?”
“自由啊。”她说,“我可以逃课,就说去团支部开会,还可以抄作业,同学肯定愿意用作业换不用打扫卫生的机会,最重要的,我想成立社团的时候训导主任肯定不会干涉。”
“成立社团?那为什么不当文艺委员呢?”
“因为班长可以管着文艺委员嘛!”
我头上冒了一丝汗,这个女孩其实也偏离了地球人的轨道,从第一天认识她的时候,她的形象就在我的脑海里不停地变换,想法总是跟我们不一样,是超脱出既定规则之外的另一种思维。
“那你想成立什么社团呢?”我问她。
“腐女联合会。”
我没坐稳差点从凳子上跌下去,停止这个话题才是聪明人该做的。我把沙冰杯子上融化的水雾抹开,白色的冰粒绕着中间黄色的果肉形成一道螺旋式的屏障,我轻吸了一口,奶味的碎冰像潺潺的水流淌进我的嘴里,然后叮叮当当地敲击我的味蕾,带着一点点芒果的清香还有一丝浓浓的蜂蜜甜味。
“好喝!”我闭上眼开心地叫了起来,小女生对于甜品的喜爱溢于言表。
“这是白色思念。”一个温柔的男声从奶茶店里飘来,带着空气里渐渐苏醒的夏日尘埃,一同融进我的耳膜里。
我转过头,寻找声音的来源,一个围着粉红色围裙的男生站在店里的台阶上,他露出一排白色的牙齿,正在对我微笑。
我怀疑是不是受夏天的漫画书影响,眼前的男生精致到像是从漫画里走出来的,额前的刘海朝左边自然流向,就算背后是一片含混的灰也能看清楚他的五官和身型。
那种美,不是女人的娇柔和妖娆,而是把男性的硬朗用很柔软的笔触描绘出来。
我看着他的眼睛,透亮的瞳孔好像装裱着一池睡着的湖水。
“哦,还没介绍,”叔叔招呼完隔壁桌的同学,走到男生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这是小易,你们高二的学长,在我店里打工,这个‘白色思念’也是他取的名字呢,不错吧?”
我像是提线木偶被拉扯着机械地点点头,全身好像涌动着一股酸胀的情绪不断冲抵心脏,一不小心全部铺在脸上,形成一抹自然的红晕。
“你的眼睛很漂亮。”男生看着我,始终扯着一抹笑,温暖得似乎要赛过艳阳。
“咳咳”,尹安东咳嗽了两声,仰起头问叔叔说:“老板,不公平哦,我们怎么没喝到这个新品呢?不能看见她是个小美女就偏心呀!”
“叔叔,”我埋下头不再看那个男生,脸上滚烫的温度已经蔓延到耳朵,“给他们也来一杯吧!”
“对嘛!叔……”尹安东转过头,“叔叔?”
“他是你叔叔?”夏天指着叔叔问我。
我点点头。
“那这家店也是你叔叔开的喽?”
我又点点头。
夏天突然兴奋起来,她提议可以把奶茶店作为社团的根据地,因为校领导规定学生社团必须要经过训导主任的批准,并且不能占用学校资源(比如教室、办公室和操场),所以很多社团活动都只能在QQ群上发布而没有实际交流的地方。
“海镜,你这么喜欢研究星座,不如成立一个星座社团。”夏天说。
“星座……”我抬起头,目光又对上那个男生,身体里每一处罅隙都好像住进了不安定的分子,口腔里的两个音节被拖得很长,“社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