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是夜未央,庭燎之光
第5章是夜未央,庭燎之光
温嘉树从包厢逃离时,脑中一片空白,没有任何想法。
大脑神经像是不受自己的控制,驱使着她起身离开。当她看到申沉那双眼睛时,她满脑子都是难受,难受到几欲呕吐。
十几年没有见面的父亲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那种慌乱无措感,不是本人根本无法感同身受。
离开包厢,进入了酒店的长廊。走廊上原本就有穿堂风,而现在已是深秋,她只穿了一件露肩的连衣裙,浑身冰冰凉凉的。但她还是快步走着,任由风在耳畔嗖嗖地吹过。
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布满了整张脸,温嘉树随意地抹了一把脸,妆容早已不复之前的精致。她脚上踩着一字带的高跟鞋,足足有七公分,是平日里她几乎不穿的款式,除非遇到需要出席闻香的重大场合。
她每走几步就会崴一下脚,却依旧不想放慢半点儿步伐,生怕申沉会追上来似的。
然而快要走到走廊尽头时,温嘉树停住了脚步。
她茫然回头看去,冗长的走廊上只有端着餐盘的侍者进进出出每个包厢,并没有任何人追上来……
四周静谧无声,温嘉树静静看着,蓦地笑了。
是她多虑了,也是她太自以为是了。申沉怎么可能会追上来?他的妻子、他的女儿都在那个包厢里,他怎么可能会因为她这个从小被他抛弃的女儿夺门而出?
他出来,势必会引起他妻子和女儿的不适。既然申姜刚才叫她“温嘉树”,那么想必陆渝媛和申姜母女都已经查过了她的底细,知道她是谁了……他们今天来,不就是为了让她难堪?
温嘉树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但她的双腿有些发软,根本连站着都成了问题,她索性直接蹲了下来,将头埋在膝盖上,开始轻声抽噎。
她不敢离开,纪南承交托给她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与其日后再受他威胁,不如将已经走出的路走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温嘉树的腿很快就开始发麻,想站都站不起来,她难受得呼吸都很困难,心口像是被堵住了。蓦地,肩膀上重了重,她感觉到多了一件外套,抬头便对上了纪南承的双眼。
走廊上灯光通透明亮,她仰头看他时,头顶的灯光恰好如水一般倾泻下来,落在了纪南承的脸上。
他身上的西装外套已经脱下,盖在温嘉树袒露在空气中的肩上,周身的凉意顿时散去,肩头暖了很多。她起身时纪南承想扶她,却被温嘉树以最快的速度甩开了他的手,独自扶着墙壁起身,戒备地盯着他。
她的全部怒意都来自纪南承,如果不是他,她也不至于在这里碰见申沉……
“你什么都没告诉我,是怕我知道会有什么人在场后就不敢来了,是吗?”温嘉树的怒意很深,泛红的双眼盯着纪南承,睫毛微颤。
纪南承只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领带系得工整,他略显烦躁地用力扯了扯领带,口气却比她想象中要和善许多:“来之前我并不知道申氏制药的人会过来。申氏和对方公司是合作的关系,这款香水添加了一些中药成分,所以对方请了申氏的人来参加。”
纪南承将事情撇得很干净,意思是他对此一无所知。
“申姜从小骄纵,我替她向你道歉。”纪南承是一个不会道歉的人,他素来骄傲,能够让他低头道歉的人屈指可数。
这一次温嘉树白白挨了一个巴掌,的确是他导致的,道歉也是理所应当的。
“纪先生,今晚闻香的事我会继续帮你,我会完成我专业的事,但是让我充当你的女朋友来帮你挡婚,抱歉,我不做了。”温嘉树的口气果断坚决,“这次是一个巴掌,难保下一次申大小姐向我泼的就是硫酸了。我惜命,玩不起。”
在巴黎丽兹酒店第一次见到从她身边走过的申姜时,温嘉树便知道她肯定是一个骄傲至极的人,从小在这样顺风顺水的环境中长大,她所接触的“世界”的人,都知道她是申氏制药的千金,都知道她姓申。
这个姓带给她的好处是从小到大她接触的那些人都会顺着她的意思来,她看不到世界的阴暗面,因为所有人都会对她露出笑脸,有些是讨好她,有些是怕她,总之形形色色的人,都不会让她感觉到半分不愉快。
在这样的成长环境中长大,她怎么可能不骄纵?
纪南承的脸色有些阴沉,被人这么误会,还是第一次。
温嘉树知道,此时的纪南承只见到了申姜那一巴掌,却并不知道她跟申家的关系……
如果单单只是那一巴掌,一切都还好解释,但她怕的是跟申家一而再再而三地接触,她一次都不想再见到申沉。
就凭着刚才申沉面对申姜打了她一巴掌没有半点儿反应的情形,她对他就已经绝望了……
同样是女儿,在申沉眼中大概只有申姜才是,而她这个对于他来说只有血缘关系没有半点儿亲情可言的前妻之女,一文不值。
他犯不着为了她去责罚自己的女儿。
“我不想再跟申姜碰面了。纪先生,请你放过我。”温嘉树的眼眶越发通红,嘴唇微微颤着,这个反应不像是挨了一巴掌之后该有的,倒像是经历了比挨巴掌更严重的事……
“请你放过我”这几个字里,蕴含着的情绪只有温嘉树自己清楚。
纪南承察觉到了,她跟申家人之间,大概是有什么渊源……他心思敏锐,一眼就能洞穿。只是她没有打算说,他也不会多问。
“今晚是我的错。”纪南承再一次道歉,“不会有下一次。”
温嘉树微微仰了仰脸,原本被头顶灯光洒下来的阴影遮蔽的脸颊红痕终于微微显现了一些。
申姜那一巴掌算不得有多重,她也很合理地控制了力道,但一巴掌实打实地打在脸上,终究是疼的,温嘉树感觉有些隐隐的耳鸣。
温嘉树摇头,克制地咬牙:“我想静一静,等你们吃完再来找我。”
“不饿?”纪南承的声音顿时温柔了不少,虽然相处的次数不多,但前几次对话,她都感觉到他话语里的压迫性,这次有明显的不同。
欺软怕硬?温嘉树脑中莫名其妙地蹦出了这四个字,虽不是特别恰当,但好像扣在纪南承的头上,也不为过。
温嘉树很饿,从早茶开始她就几乎没有吃东西,下午在纪南承家里她也不好意思说肚子饿了,到了晚上以为能在饭桌上吃点儿东西,谁想到会遇到申沉一家。
原本没有胃口吃东西,但被纪南承这么一问,瞬间就有了吃饭的欲望,饥饿感变得清晰和强烈了起来。
她的肚子也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走廊上原本就空寂,这一声咕噜声尤其明显,温嘉树原本蓄着的不悦情绪立刻消沉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羞愧。
她觉得好丢人,胃也不争气,怎么被人说一句,就叫唤上了……
纪南承走到一旁去通话,没有同温嘉树多说。
没一会儿他就转过身来:“邢时就在酒店,他帮你开了一间房,服务员会送餐上来,等这边结束,我会联系你。”
纪南承安排得很好,避开了温嘉树担心的所有问题。
温嘉树颔首,对于他的安排并不排斥。
纪南承交代好便离开去了包厢,温嘉树只要一想到包厢里面的人就觉得反胃。幸好邢时来得很快,看到温嘉树时他表现得有一些拘束,下午在公寓发生的事情让他尴尬不已。
“温小姐,我带您去房间,这是房卡。”邢时递了一张房卡到温嘉树手里,她接过。
“我自己会上去。不用麻烦了。”温嘉树的口气疏离。
邢时却已经走到了她前方:“纪总交代过,必须要送您上去。”
“放心,我不会走。”温嘉树觉得纪南承管得太宽了,这种被人拘束的感觉尤其不舒服,像是被困在了密闭的匣子里,空气都不流畅。
“您误会了,纪总是担心您心情不好,让我陪您上去。”邢时说的话真假参半,但温嘉树还是心生了一点儿羞愧之感。
纪南承心底怎么想的她无从得知,但她好像的确将他想得太坏了一些……
她没有再拒绝邢时,同他一起上了十三楼。
邢时帮她预订了一个城景房,透过窗户望出去,是被黄昏光晕笼罩的上城,整个城市处于一片朦朦胧胧的暖色中。暖色调能暖人心肺,温嘉树走到落地窗前拉开窗帘便看到了入眼的城景,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
“温小姐,待会儿服务员会送餐上来,中餐还是西餐?”
“西餐,麻烦了。”温嘉树淡淡地说道。
“好。”邢时颔首,“温小姐,我们纪总脾气不好,如果有让您不愉快的地方,请您多多包容。”
邢时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让温嘉树觉得很怪异。邢时像是已经做好了她会跟纪南承一直接触的心理准备,所以特意告知她一声,纪南承的脾气不好。
她很想回一句:看出来了。
但她还没有这个胆子,只是淡淡地道:“我和你们纪总还不是让他会随便对我发脾气,我去包容他的关系。”
意思是,他们不熟。
邢时被呛了一声,他发现这位温小姐远不像表面上这般柔柔弱弱,不堪一击。她一直都是淡漠着一张脸,甚少能够在她白皙的脸上看到笑意,就连多余的表情都没有。邢时在格拉斯的时候曾经听布鲁斯香水工厂的人说,多丽丝·温孤僻寡言,是极难相处的一个人,但她是个闻香天才,有着香水圈内人人都艳羡的鼻子。
天才似乎往往如此,很难融入常人的圈子。
“嗯。”邢时讪笑着颔首,“我们纪总从来没有带女人去过他私人的公寓,所以我误会了,抱歉。”
邢时很懂得分寸,同时也很聪明。
他看似道歉的一句话实则是在提醒温嘉树,纪南承的私人公寓从未有女人进出,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邢时看得出纪总需要这位温小姐,无论是作为伴侣还是作为利用对象,这与邢时无关,他要做的仅仅是用自己的方法将温嘉树留在纪南承身边。
他在纪南承身边工作了多年,早就有了讨好自己上司的一套门路。
温嘉树并没有参透邢时的意思。她跟人的交际少,对人与人之间的套路了解不多,关于职场上的门路知道得就更是少之又少,邢时的话落入她的耳中只是单纯的话,没有更深的意思。
她捕捉到的信息也仅仅只是纪南承的私人公寓里从来没有女人去过,她是唯一一个。
她还以为……他是那种随意带女人进出自己私人公寓的纨绔子弟,看来是她误会他了……
这个“流氓”还挺有操守?
“无妨。”温嘉树装作淡定地回应。
“有什么需要再叫我,这是我的电话。”邢时将自己的名片递到了温嘉树面前。
今天是什么日子?一个个上赶着给她送名片。早晨是付之微,现在是邢时。
邢时是纪南承的私人助理,他给她名片的意思很明显,是已经将她看成是纪南承的人,这一点温嘉树还是能分辨得清。
她倦于争辩,也不在乎,接过名片后点了点头,目送着邢时离开了房间。
门关上,温嘉树随手将名片扔到了桌上,并没有打算收下。
等事情办妥之后,她连纪南承都不会联系,更遑论是联系他的助理。
房间里面空荡无趣,温嘉树的所有神思都还深陷在申沉那件事情上,所以只是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儿电视,侍者送餐上来后随便吃了一点儿沙拉。
邢时令侍者送上来的西餐是牛排,但温嘉树只吃了一点儿牛排附赠的蔬菜沙拉。
闻香师为了保持自己灵敏的嗅觉,在饮食方面尤其克制,她可以吃牛肉,但很少会吃用了很多佐料加工而成的牛肉,过多的佐料在一定程度上会干扰她的感官。感官是相通的,味觉的感知势必会影响到嗅觉的感知。
一点儿沙拉下肚,虽算不得饱腹但也足够了,她平时的胃口就不大。
准备起身去洗手间漱口时,门铃忽然被摁响。
门铃声尤其刺耳尖锐,划破了寂静的空气,温嘉树想着,难道这么快就结束了?
她狐疑地走到玄关,想着应该是纪南承上来了,也就没有看猫眼直接打开了门,谁承想一开门,蓦地对视上了一双细长的眸子,本是长得极其娇媚温柔的眉眼,此时眼底却含着深深的怒意。
一双眼,像是要吃人一般。
温嘉树见到申姜时挺意外,申姜竟然知道她在这里,想必是问了酒店的人。
“不请我进去吗?”申姜的脊背笔挺,像极了平时看人眼高于顶的公主。温嘉树则恰好相反,她看人时脊背虽不弯,但眉目永远都是垂下的,看人的眼神也是小心翼翼的。
“有事吗?”温嘉树问得随意,面对申姜就好比面对申沉一样令人不适。
申姜的红唇张了张又微微合上,缄默着从她身边穿过,直接走进了房间。
温嘉树被这样的景象惊了一下,申姜的行为随意,让人反感。
申姜走进房间,站定时背对着温嘉树:“我是应该叫你温小姐,多丽丝,还是直接叫你的名字温嘉树?”
申姜的每一个字里都含着傲气,清冷感十足,她侧过身来,微微动了动眉梢,戏谑地看着温嘉树。
“随便你怎么叫,我们又不熟。”温嘉树虽然不自信,但面对扔向她的利刃飞镖,她也不会有丝毫的心慈手软,软柿子会任人揉捏,她不会。
“不熟?”申姜的眼神锋利如许,“温嘉树,你的母亲温致萍是我父亲的前妻,我们的血液里流着一半一样的血,怎么就不熟了?”
温嘉树听着申姜刺耳的话,心思微动。她故意说“我父亲”,提醒的味道很明显,她是在告诉温嘉树:这是我父亲,不是你的。
“但是另一半的血,不是不一样吗?”温嘉树并不觉得惊奇,从刚才在包厢里申姜叫她温嘉树开始,她便知道申姜母女肯定已经查过了她的底细,就凭着“温嘉树”这三个字,顺藤摸瓜便能够摸到温致萍,温致萍和陆渝媛曾经也是相识的,只要一查,便能查出一切。
她并不想跟申家扯上任何的关系,她故意这么说,是想撇清关系。
“你知道不一样就好。”申姜也不掩饰自己的态度,双手放在身前,她穿着及膝的裙子,脚底踩着秋冬的深红色高跟鞋,眉眼里骄傲有余,“申家不是你高攀得起的,爸爸也不会承认一个疯子的女儿是他的亲生骨血,所以,你也别妄图攀附上纪南承,他是我的。”
最后几个字,强势又盛气凌人。
也只有像申姜这样从小娇生惯养,所有人都会把星星月亮摘到她面前的人,才会用这种口气说话。
温嘉树对纪南承并不感兴趣,但她想到纪南承利用她是让她去阻挡跟申姜的联姻,她的底气便足了一些。
“这是你跟纪先生的事,跟我无关,我今天来是来闻香的。”温嘉树的口气淡淡的,她并不想惹一身腥。
申姜走近了她一些,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板上掷地有声,身上的黑鸦片香水味道浓郁扑鼻。
浓郁的麝香味压迫着温嘉树的鼻端神经,原本是她很喜欢的一款香水,但因为用在了申姜的身上,让她莫名厌恶了起来。爱屋及乌很容易,厌屋及乌也不难。
“闻香?说得好像多高端一样,谁都有鼻子,好像你闻得到气味有多稀奇一样。”申姜是有什么说什么的性子,她对温嘉树的态度很强硬。
一方面是因为温嘉树是她父亲跟前妻所生的女儿,另一方面,是因为纪南承当初为了这个女人把她扔在了格拉斯,今天又带了这个女人来。
“原本今天我是不想来的,但沉香匣公司的人告诉我,说南承带了一个女伴叫温嘉树,我就跟我爸妈一起过来了。”申姜的话冷悠悠的,“那一巴掌我打得可能重了一些,我道歉。”
温嘉树原以为申姜应该只是那种无脑的被宠坏了的富家千金,但听她这一番话,颇有一点儿给你一巴掌又给你一颗糖的感觉。申姜的段数,肯定不只有这么一点点。
“申小姐,既然你这么害怕别人抢走纪先生,那就看好你的男人,是他来招惹的我,不是我勾引他。”温嘉树也是被逼得烦躁了,明明是纪南承在利用她,到头来挨巴掌的却是她。
好像是她硬生生要贴到人身上去一般。这一身腥味儿,怎么洗都洗不掉。
“这就是我跟南承的事了,不劳你费心,你只需要管好你自己。”申姜看了一眼腕表上的时间,“对了,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南承能有今天纪氏总裁的位置,靠的是我母亲,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会娶我。”
温嘉树听星空提起过,当初纪南承之所以进了纪家,是申姜母亲陆渝媛的主意。她无心知道这些,但面对申姜强势的话,她还是忍不住想讽刺一句:“你跟我说这些,不就是怕我抢走纪南承?你就这么没自信吗?别的我不敢说,不过纪南承好像的确是喜欢我这种类型的,而不是你这种。”
温嘉树纯粹是为了气一气申姜,她见不得她这样嚣张的气焰,于是将原本积蓄在心底对申沉的恼怒全都发泄在了申姜的身上。
一句爽气的话扔出去,温嘉树心底舒爽了很多,然而就在她觉得很泄愤时,身后的门忽然被推开,门从申姜进来开始就一直虚掩着,没有完全合上。
纪南承进来时,温嘉树最后一个字刚落地,房间里似乎还残留着她的声音。
温嘉树转过头,对上纪南承一双比之前更加清冷的眸子。
她的心瞬间咯噔了一下……
同温嘉树相同的是,申姜的脸色也几乎是在一瞬间变得铁青,因为她也不确定纪南承是什么时候在门外的。纪南承到底听到了多少她跟温嘉树的对话,她不得而知……
她说了那么多嚣张的话,其他的倒是没什么,若是被纪南承听去了关于她母亲的那一段,以纪南承的脾气,定会不悦的。
“南承。”申姜连忙唤了他一声,她倒不是什么两面派,人前人后都是一个骄纵样,叫纪南承时也没软下来,还带着一点儿不悦的味道,她快步地走到了他面前,“你怎么也上来了?”
“下去。”纪南承只扔了两个字给她,他说的“下去”,指的是让她下楼,回到包厢去。
申姜下巴微抬,没有半点儿示弱:“这里是酒店,我走了,你们孤男寡女在这里,若是被有心人瞧去了,指不定说什么难听的话呢。你跟我一起下去。”
“你是想让我重复?”纪南承的口气略带威胁,饶是申姜这样目中无人的女人,听到之后都有些变了脸色。
她觉得被拂了面子,僵着一张脸瞥了一眼温嘉树:“我不喜欢她。”
“她也不需要你喜欢。”纪南承的话很伤人。
申姜皱了秀眉,白皙无瑕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长长的睫毛微微颤着:“话我放在这里,谁都可以,只有她,不可以。”说完,申姜愤愤地看了一眼温嘉树,推开房门便离开了。
高跟鞋的脚步声在走廊上渐渐地消失,温嘉树心绪难平,她不敢去看纪南承,因为虽然她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进来的,但她最后的那句话,他肯定听到了。
她只要回想一下刚才说的话,就恨不得找一个地洞钻进去,羞愧之感袭面而来。
纪南承身上只穿了白衬衫,白衬衫衬出了他身上的儒雅气质,压制住了那一身强势的痞味儿。
他平静时,像极了大雅儒商。难商量时,他又像是地痞大佬,根本一句话都说不得。
此时他算是前者,但她仍不敢跟他说话,这次连对视都不敢了。
纪南承走近了一些,他身上独特的味道扑面而来,刺激着温嘉树灵敏的嗅觉,她的余光瞥见他修长的指节正在转动着腕表的棕色表带。
“你是哪种类型?”他问,口气淡漠,听上去像极了在闲谈。
温嘉树低头看着脚尖,羞耻感让她挤不出半个字来。
“我是故意瞎说的,如果让你觉得不愉快了,我道歉。”温嘉树的话说得笼统又官方,像是在解一道数学题目,根本没有半点儿情感。
纪南承同她相处的短短几天,便已经看出她性子里的两面性。她偶尔刁钻,偶尔却冷漠得让人无法破冰,真是个奇怪的人。
他看着她低敛的眉目,更加靠近了三分。
温嘉树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里后退了半步。
“怕我?”
“怕流氓。”温嘉树利索地扔了三个字。
“前一秒是谁在人前趾高气扬地说,流氓喜欢你这种类型?刚才你看上去挺扬扬自得的,怎么,现在就怕了?”纪南承揶揄道。
温嘉树说不过他,喃喃道:“话我再说一次,我不会再参与你跟申姜的事情。”
她再一次强调了自己的立场。然而她的话刚刚说完,纪南承便斩断了她的话,接了一句:“是因为申姜是申沉的女儿?”
温嘉树的心脏紧缩了一下,知道逃不掉的。
纪家在南城独大,想要调查一个人的信息,何其简单。
既然申姜母女都能够查到她的信息,纪南承又怎么不能?
她咽了一口唾沫,窘迫感让她觉得自己好像是被撕破了衣服当街示众。
“申沉当年抛弃的女儿,母亲因为父亲的离开得了精神疾病,你不想见到申家人,对不对?”
这种被人扒开过往、袒露了皮肉的感觉,尤其难受,她深呼吸,尽量让自己冷静。
“既然知道,我想我也不用多说了吧?”温嘉树抿唇,“我不想插足申沉小女儿的婚事。”
“是怕外面的流言蜚语?”纪南承咄咄逼人,像是不把人逼到墙角誓不罢休一般。
“不怕。”温嘉树的话语果断,“我怕跟申家人扯上关系。”
流言蜚语并不能击垮她,这么多年在法国,她过得一直都封闭自省,跟外界的沟通非常少,所以流言对于她来说并不可惧——因为她极少接触到这些。
“我会站在你前面,不会让申家人把手伸向你,你也不需要跟他们有任何的接触。”纪南承的这句话像是保证,其实他完全不需要跟她保证什么,只要布鲁斯那边施压,眼前的女人肯定会妥协,但他看着她脸颊上隐隐的巴掌红痕,心软了软……
威胁的话也没有再说出口了,取而代之地变成了一句莫名其妙的保证。
毕竟这个巴掌是因他而挨的。
“事情解决,我们之间也不需要再联系。”纪南承又添了一句,这句话才是让温嘉树心安的。
她生怕被纪南承“缠上”,人一旦被威胁,就会不断地被威胁。
“怎么保证?”温嘉树动摇了,她原本泛着红晕的双眸微抬,凝视着纪南承的时候睫毛轻颤。
“歃血为盟?”纪南承开了一句玩笑。
温嘉树的警惕心略微放松了一些,她咬咬唇,从身后拿出了自己的手机,手机屏幕上,是一段音频。
“我录音了。”
她的警惕心超出了他的想象,纪南承微皱眉,自省,他看上去有这么不值得信任吗?
“嗯。”他并不追究,觉得她做得无伤大雅,“下楼吧,申家人今天只是对方公司请来的陪客。我说了我女朋友跟申家可能有点儿矛盾,对方已经请他们先回去了。”
温嘉树听着“女朋友”几个字,无端端地觉得暧昧。
但纪南承像只是在陈述一件极其普通的事情,话语轻松。
她没有再拒绝,随同纪南承一起去了酒店楼下。
在电梯里,她忽然想到了自己脸颊上的巴掌印,刚才在房间里面一个人心情不佳,也没有想到这个巴掌印,现在忽然想了起来,她连忙从手包里拿出了粉饼,用粉扑扑了一点儿粉盖在了隐隐发红的巴掌印上。
“明显吗?”她问身旁的纪南承,纪南承低头看了一眼,两人距离很近,一低头,似乎鼻息都碰到了一起。
“嗯。”纪南承没撒谎,的确很明显。
但他的实话刺激到了温嘉树,她原本就紧张,即使刚才申姜是当着对方公司的人扇了她一巴掌,她仍觉得红肿着一张脸去很失礼貌。
温嘉树浅浅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又扑了一点儿粉,试图遮盖住脸上的红掌印,哪怕遮住一点点也好。
“女人问男人脸上有没有瑕疵的话,一般男人如果撒谎,获得的结果可能会比较好。”温嘉树淡淡地扔话给他,表达了对他平铺直叙的大实话的不满。
“那是针对一般男人而言的。”纪南承极其骄傲的一句话,让温嘉树哑口无言。
但她也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反驳他,的确,无论是样貌还是手里的钱权,都足够遮盖住他身上的任何一个缺点。
她无话可说,继续补粉。
一楼茶室。
这家酒店别有洞天,在喧嚣繁杂的酒店包厢之内,隐匿着一间极其幽静的茶室。
温嘉树刚一进门便闻到了茶叶的清香,应当是上等的虎跑龙井。
上城距离杭城很近,这里易得到极品的龙井,味道甘冽,几步之外便能闻到虎跑泉水熬煮茶叶之后的幽远清香。
温嘉树跟在纪南承身后进去,对方公司的总裁就当作是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申家人也的确不在了,温嘉树的心略安了一些。
一坐下对方便直接切入主题:“温小姐,这是我们公司最新研发的一款香水。因为是国产香水,所以我们想做到有中国特色,我们采用了申氏制药的中药材作为辅料,使得香水有宁神安神的作用,这样这款香水不仅仅有香氛作用,更有药效,对于失眠或者是……”
对方话还没说完,温嘉树已经从茶几上拿起了香水,在手背上喷了一点儿。入鼻是略微苦涩的中药味,她分辨不清这是什么中药制成的,只觉闻起来有些冲鼻,并没有达到香水最基本的“香”这一点。
她的眉心微微皱了起来,这些年她也替法国不少香氛公司闻过调香师调制出来的新香水,闻过各种各样的,有好闻到令人心旷神怡的,自然也有冲鼻如今天这一款的。
她直接放下了香水瓶,拿起茶盏喝了一口,试图用茶水的清香掩盖住刚才香水的味道给她带来的不适感。
“不好闻。”温嘉树只扔了三个字出来,算是她今天“送”沉香匣公司的香评。
对面几个人面面相觑,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对视之后又看向了温嘉树的方向。
“温小姐,您是专业的吗?”对方总裁淡哂了一下,面容上的表情仍是礼貌的。
温嘉树闻着虎跑泉水熬煮的茶叶才觉得鼻端舒服了一些,专业的闻香师对味道极其挑剔,如果闻到了让她觉得不舒服的味道,她会直接说,不会有丝毫的掩饰。
“请问怎么称呼?”
“免贵姓陈。”
“陈总,您想要做好一款国产香水没有问题,但香水最基本的准则是要好闻,其次才会追求别的,例如持久度,再例如您所说的您的产品里面所含有的镇定安神效果,但是您公司的香水没有达到好闻的最低标准。”
温嘉树在其他方面一直都不自信,但在香水领域,她有足够的自信。
这位陈总脸上掠过了明显的不悦,当众被拂了面子,他自然不会高兴。
温嘉树低着头又添了一点儿茶,一面是因为想要驱散刚才香水味给她带来的不适感,另一方面是不敢看对方的眼睛,批评的话说出口本就不悦耳,如果对视着说,她怕自己说不出口。
她继续说道:“贵公司将精力过分地放到了中药上面,我理解您是想要研发出一款同别的公司不同的香水,所以拿出了中药这个噱头。这个噱头的确能够引人注意没错,但这是一款香水,不是驱蚊水,香水的精髓在于香字。”
陈总的脸色越发深沉,温嘉树垂着眉眼看不到,但她还是微微抬了抬眼看向了身旁的纪南承。
她不怕得罪这位陈总,而是怕得罪纪南承。
她说了大实话,纪南承会不会生气?毕竟他是生意人,她的大实话很可能坏了他的生意。
但要是让她胡乱开口夸这款香水好,她会觉得昧良心。
这位陈总倏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温嘉树,双手叉腰,手指压在皮带上,摩挲了几下,像是在思考,良久之后讽刺地笑了笑:“温小姐莫不是挨了申家人一巴掌,怀恨在心,所以故意挑刺,因为我们用的是申氏制药的中药材,所以你就说这款香水不好闻?”
温嘉树的眉心又皱了皱,她只想说这些人的想象力实在是太丰富。她是对申姜那一巴掌怀恨在心没错,但她的思维还不至于跳跃到这款香水上去。
“想多了。”她疏于解释,淡淡地道。
“哼,纪总,纪氏集团声名在外,没想到纪氏能够提供的闻香师,竟然是这种货色。”这位陈总的气焰尤其嚣张,刚刚在包厢第一次见面时那股子奉承讨好的劲儿都消失了,一旦场面变得于他不利,他扭头就可以不认人。
“货色”二字一出,温嘉树也有了一些脾气,她看了一眼纪南承,也不说话,紧紧抿着素唇。
纪南承凝视着温嘉树,压了压一根粗眉看向了陈总。
“纪氏不会再给贵公司提供香料,合作到此为止。”纪南承的话是让温嘉树意想不到的,她看他只是想让他帮忙说说话,毕竟她是他这边的人,谁承想,纪南承却直接说要终止合作。
温嘉树哑然,觉得自己无端端地好像成了罪人。
陈总一听,下意识地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收了放在皮带上的手重新坐在了茶桌前,笑了一下看着纪南承:“纪总,没开玩笑吧?我们是有合同的。”“我的助理会跟你详谈违约金的事项。我相信她的眼光。”纪南承最后几句话,是说给对方听的,但是落入了温嘉树的耳中,让她心底隐隐紧了紧。
商场上的话似真又似假,她根本难辨,纪南承或许只是随意说给对方听的,但这些话在温嘉树听来,却是温暖笃定。
无论是真是假,都很中听,她在心底默默收下了。
“纪总,您这样让我们很难做,我们已经放话出去是跟纪氏合作的一款香水,这样我们……”陈总见纪南承准备离开,立刻慌乱地起身,刚才那副骄傲嚣张的样子全然消失了。
所谓的墙头草说的大抵就是这种人。
温嘉树别开眼,同纪南承一道起身,在她想要离开时,纪南承忽然伸手捏住了她的手腕。
她下意识地想要立刻推开,但是纪南承的力道不轻,扣住她的手腕之后她根本无法动弹。她太害怕跟人接触,不仅仅是眼神的碰撞,身体的接触更甚。
被纪南承捏着的皮肤火辣辣的,像是有一团小火苗在灼烧,烫意一点点地爬满了她整条手臂,直至蔓延到了全身,连带着她的耳梢都有些染红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