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第二十四章追回天籁(3)
大家还以为,这才是进步,这才是文化。***
这真让人着急。
我之所以数度接受中央电视台的邀请担任全国青年歌手大奖赛的“文化素质总讲评”,就是想把这种着急之心系统地表达一下。因为每次长达四十多天,天天全国直播,收视的观众上亿。我已经不能不借助于这么大的高台,来呼唤天籟。
歌手都很年轻,绝大多数受过严格的专业训练,拥有大专学历。但是,一旦让他们谈谈自己,谈谈父母,谈谈家乡,谈谈音乐,立即出现一种惊人的景象。多数人都不假思索,随口吐出,用词华丽,充满了成语、形容词和排比,却又都严重雷同。他们谁也没有意识到,他们说得多么虚假和空洞。不管你怎么追问,他们还给你的,是加倍的虚假和空洞。
我不能不对着电视镜头严峻地讲评道:“你说了那么多描述妈妈的话,但很抱歉,我觉得你对自己的妈妈还缺少感。因为你和其他四位歌手描述妈妈的话几乎完全重复,而世界上并不存在完全重复的妈妈。因此,尽管我相信你心中有一个真妈妈,但你口中的妈妈是一个假妈妈。”
我又对另一位歌手说:“问了你三遍最早学歌的原因,你讲的都是宏大词汇,什么历史的审美需求、时代的文化趋势,却与你自己的着迷无关。自己不着迷,可以从事别的职业,却不能是艺术。”
我还一次次要求他们,能不能把他们挂在嘴上的那些句子,像“受众心理的定格”、“第三维度的判断”等说说明白,换成正常人的语。
当然,我没有让这些歌手在文化素质的考评中及格。但我反复说明,这主要不是针对他们个人,我是在为一种越来越得意、越来越普及的伪文化打分,他们只是受害者。
受害者很多,从学校到官场都未能幸免,就像一场大规模的传染病。文化的传染病比医学上的传染病更麻烦,因为它有堂皇的外表、充足的理由、合法的传播,而且又会让每一个得病者都神采飞扬、炯炯有神。
对于这样的疫我已无能为力,只能站在一个能让很多人听得到、看得见的高台上呼喊几句:这是病。有不少文化人原先很不赞成我参加这样通俗的电视活动,表文章说让一个资深学者出来点评年轻人的文化素质,是“杀鸡用牛刀”,可见他们都不在意疫的严重和紧迫,因此也无法体会我急于寻找高台的苦心。
捷克前总统哈维尔说,只有得过重病的人才知道什么是健康,同样,只有见到过真正健康人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疾病,真是天助我也,正当我深感吃力的那些日子,一些来自边远地区的少数民族歌手来到了我的高台边。他们从服饰、语到歌声都是原生态,从家乡走到县城都要花几天时间,却长途跋涉地来到了北京。他们显然没有受过什么训练,但一开口就把所有人的耳朵钩住了。热闹的赛场里立即出现了远山丛林间的夜风豪雨,以及一切生命的质朴起点。
每支歌唱完,是我与歌手对话的时间,全国电视观众都在倾听。
你看这位少数民族女青年,二十来岁,汉语还说得相当生硬。我就简单问了她一个小问题:“这歌,是从妈妈那里学来的吗?”
“我妈妈不唱歌。”她迟疑了一下又说,“但她最会唱歌……”
“这是怎么回事?”我好奇地问。
“我爸爸原是村子里最好的歌手,他用歌声引来了另一个村子的最好歌手,那就是我妈妈。但是,在我出生不久,爸爸就去世了,妈妈从此就不再唱歌。”
几句结结巴巴的话,立即使我警觉,此刻正在面对一个极为重要的人生故事。她还在说下去:“前些天初赛,妈妈在电视中看到了,我刚回家,她就抱住了我。这时,我听到耳边传来低低的歌声。这是爸爸去世那么多年后她第一次开口,真是唱得好。”
两位歌王的天作之合,二十年的封喉祭奠,最后终于找到了再次歌唱的理由……我还没有来得及理清自己的感受,抬头看见这位歌手正等着我的讲评和打分。我说:“请代我问候你的妈妈——这位高贵的妻子,高贵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