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水浒》消失在2005

第15章 《水浒》消失在2005

第15章《水浒》消失在2005

1

要从《水浒》卡片说起。

每袋干脆面附赠有一张蒙胶卡片,天罡三十六,地煞七十二,一个个名字我现在还记忆犹新。就像庞麦郎唱的,有些事我都已忘记,可我现在还记得,记得那每一张卡,还有那一条消失的河。

为了收集齐全套,当时很多人都在到处换卡,一些稀有卡种被炒得极高。倒卖水浒卡让那时候的一波小伙伴走上了致富小康之路。有的小伙伴只顾着玩卡,有的却注意到了商机,说起来,人与人的不同很早就出现。

花椒是少数的、持有稀有卡的失意者。

“这个城市的下水道系统是有问题的。”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理由,后来他成为了一个市政工程师,研究每一个城市的下水道。

花椒曾有张极为稀有的宋江金卡,很让人羡慕。在一次花椒外出时不慎被带出裤袋,穿过下水道盖子缝隙落入污水,宋江驾驶滚滚黑水离他而去。

我安慰他:“没事。宋江怎么说也是个大头目,不甘于屈居你之下,估摸是顺着下水道回梁山水泊当老大了。”

花椒闭上眼,满脸痛苦咀嚼手中烤串。自从宋江不见后,他就有些自暴自弃,将每一串烤串都玩命地裹上花椒粉和辣椒末,让深入舌根的麻辣来减缓心痛。这导致花椒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舌头辨别不出味道,清淡了很长时间才恢复。

小段也从他盘子里挑了一串烤串说:“对啊,本命卡还在就好。”

本命卡是很多人私下的称呼。因为在学校里每个人都会被取外号,所以倒不如硬气一点儿率先出手,给自己选一个威风的称号,让其他人无名可取。本命卡稍作修改就成了外号。

花椒摸出他的本命卡看了看,短命二郎阮小五。他妈常常叫他“短命的”。干瘦的花椒格外迷恋赤裸上身的强壮男人,他喜欢这个称呼。

小段用牙撕掉最后一串儿烤串,摸出一把钞票说买单。他家是做生意的,也许不是我认识的人里最有钱的,可却是最愿意为大家买单的——有钱又不愿意用,和我们有什么区别?

他本命卡插在胸口内包里。

地狗星,金毛犬段景住,梁山一百单八将最后一位,就是他的本命。开头我们都一阵鄙视,这样一个搞马的有什么好,根本没出场几次。

不过小段自己有不同看法。

他说,段景住曾偷了金国王子的坐骑照夜玉狮子,是一名侠盗。换作如今行情就是偷了迪拜王子的布加迪威龙。

如此来说,段景住就成了一个收藏豪车的,一下子此人形象就高大俊伟起来。

小段越说越来劲,说段景住养马只是诸多技能之一,他还会诸国语言,至少五门外语,常常作为外交官与外族打交道。还有一个,打仗不会到他这儿,因此又绝对安全。要说梁山好汉最实在的人物,段景住绝对是其中之一。

他不小心说漏了最后一点,被我和花椒大骂贪生怕死,商人秉性。

我自然也是有本命卡的。

典故来自一次偷偷出门。大家都有过这样的时刻,家里人希望你安安静静看个书、要么睡个午觉什么的,你却被门外的自由吸引。哪怕现在打开网络搜索,也能够看到若干个“跪求开门不出声的办法”的求助。

我只是陷入了每个人都会有的麻烦。

门开了,声音响了,家里人察觉了。

仅仅两三秒脚步声已经靠近。我此时有两个选择,一是不顾一切冲出门,回来挨一顿暴揍;二是老老实实回头,坦白从宽。

可我都没有。

我在短短时间里将身体换了一个朝向,从脑袋对外变成对内,淡定地脱下本就穿好的鞋子。妈妈冷冷看过来,我说:“花椒找我看下他的手工,我就下去了一趟,外头还真冷。”

然后关上门,搓着手若无其事地回到屋子里。

我的本命卡是“神机军师朱武”。

我是大家的狗头军师。

花椒捅了捅我的肩膀:“周蕊来了。”

小段装模作样地摸出兜里的钞票一张张点着炫富。

我说:“周蕊,你好。”

她回头,一双眼睛里全是疑惑:“你谁啊?”

差点忘了,这个我们共同承认的女神根本不认识我们。

2

初次遇见周蕊是源自一次运动会。

花椒、小段、我被体育老师指挥去为运动员们送水,穿着印有“友谊第一”的傻兮兮的T恤在体育馆晃来晃去。

送水队走到游泳池时,出现了一个状况。

有个在旁边加油的同学不知道是脚滑还是故意抢镜,“扑通”一声落入泳池。原本这个泳道上的运动员回头一看迅速折返,她像一尾纯白色金鱼,双脚并拢变成尾巴,轻巧而灵敏地滑开水波,反手揽住人,将落水者拉住,游到岸上。

一缕头发垂了下来,她用力按压着落水人的胸口,水滴从下巴一点点滴落,让人想要帮她擦一擦。她抿紧嘴唇,似乎也在替那人承受呛水的痛苦。

我们三个都是旱鸭子,纯陆地生物,对于水有一种天然排斥。可那一瞬间觉得能游泳真是太好了。在那种时刻,如果周围都是我们这样的旱鸭子,大概只能眼睁睁目睹这位失足同学溺水而亡。

人怎么能像鱼一样游来游去呢?能够学会游泳的人是英雄。

花椒说:“会游泳太好了。”

小段叹气:“不会游泳,如果老妈和妻子同时落水,根本无解啊。”

他俩看着那位身姿优雅的泳者,目不转睛。

后来我们才晓得那个女生叫周蕊,哪怕冬天也会在游泳馆出现。

对于一个人看法往往源自第一印象。我们仨当时真的被她迷住了。多么英勇的姑娘,如果能够和这样的姑娘交朋友,那么游泳大概也没有问题了吧。

事实和想象往往背道而驰。

我们仨没有一个有胆量去说“周蕊你游得好好,不如交个朋友”。我是狗头军师,纸上谈兵高手;小段则是太喜欢用钱,觉得用钱太浮夸;花椒觉得自己比对方略矮,视野上就处于弱势,摆不平。

当时我们都把交朋友看成一个麻烦。

怎么能够和周蕊交朋友呢。

有了,如果学会游泳,就能够变成游友了不是吗?偶尔交流交流游泳经验,那成为朋友就顺理成章了。

本来和周蕊交朋友是为了能够让她教我们游泳,现在变成为了和她交朋友而努力学习划水。

我们市很寒碜,只有体育馆里一个像样的游泳池,可如果去那儿就会被周蕊看到狗刨的丑陋姿态。其他地方要么不对外开放,要么就太远,一来一回根本没法子。

于是我们想到了不远处的滨河。

我知道,我知道。

这是每天喇叭几乎都会说的话:请同学们不要私自下水,将自己陷入危险之中,历年溺水的孩子手牵手可以绕赤道一周。

只是,天天说股市有危险,还是那么多人投到里面不是吗。况且我们是三兄弟一起出马,连环马,比较安全。

将游泳圈抽掉气收起来放书包里,放学后我们就集合在滨河,重新吹胀,然后将自己塞进游泳圈里在河面晃荡。

滨河是一条蜿蜒穿过城市一角的河流,两旁是绿化带、防洪堤、小树林。水并不深,只要不走到中央位置。我们在水面差不多齐唇位置停住,然后划水。

夏日炎炎,我们就套在游泳圈里随波逐流,将皮肤晒成古铜,渐渐胸口和胳膊少了些病态的白,一个个有了些男子汉的气势。大家开始还会打闹,泼水吐口水,后来都安静下来,静静闭眼享受太阳的最后一点儿热度和水下凉爽产生的“冰火两重天”。

偶尔我们也会想起,这样学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够成为周蕊的游友?这样下去,真的能够成为游泳英雄吗?

取下游泳圈大家都不愿意下水,于是游泳的计划也就作罢。不要和自己过不去嘛,休息,先休息一阵。游泳,总有一天会学会的。就和长大一样,不是你努力就会长更快。

哪怕我自称神机军师,可是身上的痕迹还是被妈妈发觉,狠狠训了一顿,我写了保证书贴在大门内侧,赌咒发誓绝不下水。好在父亲长期出差,不然我肯定少不了一顿老拳。

3

滨河临近夜晚时最美,水面倒映着夕阳。天上是还没褪去的火,下头波光粼粼的绿,小树林里情侣开始聚集,互相品尝味道。

花椒眼睛最贼,找到了一个很好的观察位置,可以看到那些男男女女偷偷亲热的画面又不会被发现。我那时因为一件事而心神恍惚,有一段时间没有去。

我的精神全集中在周蕊家。

她住在学校外不远的拐角处筒子楼,这一点我们都知道。不过我的目标不是她,而是她家的另一个姑娘。长头发,尖下巴配合白皙脸蛋,上唇微微有些翘起,不像周蕊那么青涩,一颦一笑都散发出让人着迷的咖啡味。在她面前,周蕊小了一大截,常常撒娇,就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俩人很像,也许她就是几年后周蕊的样子。

在现在的周蕊和未来的周蕊面前,我始乱终弃,选了后者。

我知道她是周蕊的姐姐周菱,大学毕业,正在本市某个学校实习。之前说周蕊是女神不过觉得好玩,看到周菱我发现自己心里怦怦乱跳,根本不敢抬头与她对视。

如果这都不是喜欢,那么大概就是我有心脏病。

2005年,我15岁,喜欢上了一个几乎不可能喜欢我的人。我不够高大威猛,浑身黑得像炭,家里没有白马,没有布加迪威龙,没有王室血统。我为了能够打消自己的妄想,开始转移注意力——看《水浒传》。

从游戏或者卡片开始接触《水浒》和《三国》,大概很多男生都是如此。妈妈告诉我,老不读《三国》,少不读《水浒》。因为《三国》需要雄心壮志,老年人最懈怠;《水浒》又黄又暴力,少年读了容易受影响。

她不说还好,一说我就更来兴趣了。

妈妈很忧心,让父亲远程电话来训话。

父亲说,喜欢什么就要坚持,不管再困难也要想办法。但是,不要三心二意。我说我懂了。从小到大我对父亲都很尊重,他说一不二,严于律己,这样的人说出的话往往很有用,让人信服。

“水浒传”三个字就是一个小典故,翻译过来就是水边发生的故事。“水浒”两字取自“率西水浒,至于岐下”,《诗经》中说周太王[5]率部迁徙,指的是反抗统治。所以,水边的故事讲述的是反抗统治的英雄故事。

我发现我们几个竟然和“水浒传”有了难言之缘。先是卡片,然后是本命牌,现在又是水边的故事。命运安排是不能阻挡的。

当我兴奋地告诉花椒和小段,他们却已经将滨河练水变成了一项偷窥运动,完全忘记了初衷。

花椒手持望远镜躲在一颗大石后面说:“游泳什么时候都可以,看到班主任被他女朋友打耳光可难多了。”

我大惊:“什么?这么重要的事情竟然都不告诉我!”

小段调着手里的数码相机焦距:“你天天都不来,丢了魂儿一样。怎么样,成天在周蕊门下晃,有没有什么收获?”

“收获?有的。至少知道她们家的内衣都喜欢白色。”

小段丢给我几张相片,都是一些情侣的高光时刻。第一张就是班主任被女友甩了一巴掌,他摸着脸满脸无辜。有一张是小树林里两个男的抱在一起,十分惊悚。还有一张……

我看着手里这张照片,满嘴都是酸牛奶味,心里仿佛有一根刺在戳来戳去。

“周菱。”

相片抓得有些花,可是我对于她的脸早就记得清清楚楚,不会错。她对着一个男人捂嘴而笑,笑颜如花。我看过她那么多次,都是淡淡的安静笑脸,从来没有这么放肆活泼。

花椒插话:“嗨,你不知道。这个女的可喜欢亲嘴了,一亲嘴要亲十几分钟,都不换气的。超级厉害。”

小段叹道:“可惜只抓到这一张,相机没电了,我靠。”

我将这张照片留下,天天诅咒那个男人落水而亡。

4

周蕊曾告诉我,要想学游泳,最重要的就是要学会换气。露出水面尽可能呼吸,潜入时则放松闭住口鼻,保持节奏,这样才能够游得远游得久。她当时还炫耀说自己天生就会,教练看到她都非常吃惊。

我恶毒地想,不换气的功夫她们家里的确是遗传。

对周蕊没有兴趣后,我和她说话自然起来。她看到我身上黑赤赤的晒痕,知道我在练水,好奇问我在哪儿露天游泳。

我说:“要你管。”

她也不在意,只是说有什么游泳不懂都可以来问她。

我只想问她,你姐姐的男朋友叫什么名字,有没有一个帅气如我的外号。这大概是我唯一能够赢他的地方。可恶,连接吻憋气的功夫我都不如他。

我跟着花椒和小段在滨河附近蹲点了好些天,看到不少奇葩事。比如对着河流拉屎的小屁孩,走着走着不小心落水的笨狗,以及一些小规模的混混斗殴——并没有想象中一拥而上的热血,都在那里放狠话,看着太阳差不多落山就各自回家各找各妈。

他们看得津津有味,不断摁下快门。我却一直在等着周菱,可我又多么不希望她再出现。

然而她还是来了。

花椒兴奋地用力拍我:“那个亲嘴高手又来了,快看快看。”

我夺过望远镜,看到她在一处树下。周菱正和那人说着什么,不停在笑,躲躲闪闪,最后两个人的头交错在一起,就像两头靠在一起休息的长颈鹿。我看得很难过,却又移不开眼睛,无比希望周菱能够给那个不要脸的男人一巴掌:我可不是这么随便的女人,流氓!

可她却没有。

他们你侬我侬,侬到太阳落山。

周菱和她男朋友换了一个角度继续。我忍不住扔下望远镜,让花椒心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对着那个方向,我捡起一块鹅卵石用尽全力狠狠丢去,溅起一朵大水花。

他们终于发现了,有些惊慌地看过来。不过我早已将身形藏在石头后面。

花椒忍不住抱怨:“神经病啊你。”

小段则是吃吃笑:“受到刺激了,看来被周蕊刺得不轻呀。不过没事,我已经抓拍了一张,比上次清晰多了,让我看看。”

就在他调着画面时我一把夺过,摆弄来摆弄去都不知道怎么删除,最后摁下一个键,画面闪了闪,再次出现时里面什么都没了。

小段也怒了:“神经病啊你,里面那么多照片都没了!还有我家去峨眉山的旅游照片!我爸非揍死我。”

我没有理他们,抓起书包朝着家里跑去。

声音离我越来越远。

5

两天后,周蕊主动找到我。

她特地将我拉到了教室外的走廊,找了个僻静角落。

“你们是不是偷拍我姐了?”

她声音有些气愤。

怕什么,又不是明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我回答:“没有的事。”

周蕊看着我的眼睛说:“我姐看到你了,之前你一直在我家周围晃来晃去……我姐早注意到了,对你有印象的。”

“所以她让我来找你,希望你别那么做了,将照片删掉。”

说到这里,她也有些疑惑:“你们到底拍了些什么东西呀?”

我只是冷冷说:“少儿不宜。”

周蕊顿时耳朵都要竖起来:“我姐男朋友吗,她都不给我介绍,给我看看。”

我回了她一句神经病。

发脾气是没有道理的。错在我们,可是我看着周蕊的眉眼、鼻子、嘴唇总会想起她姐姐周菱,想到她已经有了一个能憋气那么久的伴侣,心里就极为不忿。有时候人知道自己错误,可就是改正不了,没有办法。

该做的还得做。我必须要找花椒和小段拿到剩余的照片,周蕊来之前,这就是定好的目标。

为了能够得到他们的谅解,我也说了那人正是周蕊的姐姐周菱,她自己也希望能够将他们的照片收回,就当只是一个恶作剧。

花椒恍然大悟:“就说为什么觉得眼熟,原来是姐妹。”

小段则是看了看我,语气微冷:“你真是够义气。摔坏了花椒的望远镜,又把我的照片删得一干二净,就是为了能够在周蕊面前争表现。真行。”

我有些不好答话。可我所作所为的确像是这样。

我说:“是我的不对。不过这件事我们本来就做得不仗义,还是将人家的照片还给人家,你那儿还有底片吗?”

小段翻了个白眼:“我凭什么告诉你?”

我一下子拽住小段领子将他摁在墙上,几乎忍不住要揍他。

“打啊,真能耐。打,不打不是人。不打你是狗。”

花椒过来拉开我,劝道:“大家都少说一句。一样样来,李×你的确有点不仗义,现在这么凶没道理的。”

小段呵呵一笑,脸色发白:“没别的,我只要你说清楚为什么摔花椒的望远镜。为什么删我照片。说清楚朋友就继续做,不说清楚就别做了。”

我可以说清楚的,可是我没法说出口。

有的事只能自己知道,多一个人的话你会恨不得灭口。

“都是我的不对,不过现在我只是要把那些照片删掉。你以前还照过没有,还有底片没有?”

小段摇摇头:“你一直以自我为中心,玩什么本命牌,不过是以我们的弱来表现你自己的脑子好。《水浒传》我看过,什么义气兄弟到了最后都是分道扬镳。当老大的想做官,不想再在外头混来混去,你已经不把我们当作朋友了,连一句话都懒得解释。走吧,花椒,人家已经被招安了。变成了好人,不再偷偷跟踪什么的,恨不得从来没有去偷窥过。我们这些烂人还是走自己的路。”

花椒回头看我一眼,那是给我最后的机会。

我让它从眼前溜走。

我说不出口。

6

从那天后,花椒找过我一次。

他说:“其实已经没有照片了。小段只是气的,不愿意告诉我。”他邀请我再去滨河看看,说不定大家就和好了。

我非常感激他的好意,我已经不想去了。现在想来,为什么孩子们都喜欢水呢,不过是因为水自由自在,徜徉肆意。每天被固定轨迹的我们,对于没有轨道的时间非常渴求。

可哪怕是大名鼎鼎的梁山一百单八好汉也是要被招安的。水边故事总有结束之日,绿林好汉也免不了钩心斗角、壮志难酬,未来是星辰大海,不会在水边的。

随着皮肤上的晒痕一点点消退,日子也慢慢到了冬天,万物寂静,各自安眠。

班主任当众宣布:李×获得本学期最大进步奖励,奖金若干,大家鼓掌。

然后他非常欣慰地说,这位同学自从不在水边逗留,成绩是突飞猛进,大家要向他看齐。另外两个同学,你们注意了,我不想再听到你们在滨河出现,再被什么事情缠住了。

他用威严的眼神敲打了花椒和小段两下,完全和他被女友打耳光的可怜兮兮样子判若两人。

花椒他们之前出了状况。

虽然我不在,他们还是固定去取景。有次遭遇了一伙不良青年,他们不仅夺走了小段的数码相机,还将两人揍得鼻青脸肿丢入水里,不准他们上岸。

好在有人看见才救了他们。

这事后来闹得挺大的,俩人变成了反面教材。再次三令五申不要私自下水,以他们的例子说过无数次,俩人的家长也很狼狈。

自从我被招安后,周蕊和我走得越发近了。

她开心地说:“幸好你没有和他们再混一起,不然就危险了。要我教你游泳吗?冬泳?”

我说不用,对于游泳我一直没有什么干劲。学会游泳又能怎样呢,有的人注定和你隔着一道河,你拼命游去,对方只会被你惊走。那不如就站在岸这边,安安静静看着她。

周蕊其实一点儿也不女神,平易近人,是一个目标明确的女孩儿。哪怕和我走得近也没有表露出一丝丝可能超过朋友的可能。她的目标是成为一个女博士,准确来说,一个漂亮、有好身材的女博士。外界老是讽刺女博士,让她很不满。

她不满说:“每次都觉得你有心事,你哪来这么多心事?”

我说你快走吧,你的朋友们招呼你回家了。

回过头来,花椒和小段从我面前走过,没有一丝留恋。我拉住花椒,他现在是我和小段唯一的纽带。

“你们听我一句,别去那儿了,闹也闹够了。”

这次却是小段回答的:“你好好当你的好学生呗,我们挨揍也是自作自受。”

花椒说:“你错了,我们准备每天在那儿拍一组照片,是为了……”

话还未说完他就被小段拽走了。

我知道,我们之间裂痕已无法弥补。

7

高一结束的前夕,滨河已经见底。

原因很多,一是大量引进加工企业,用水量巨大;二是污染问题严重,导致一条河流变成了泥潭。鱼虾尽丧,臭气熏天。

就在这时,出现了一条新闻。

两个学生为滨河请愿。他们记录了整整一年滨河的变化,每天一组照片,全程记下了滨河从市民们散步聊天的去处到水位降低、漂浮物增多、油污漂浮、干涸见底的过程。一时间造成了极大轰动。

全校都对他们进行了通报表扬。记者们对他们进行了大版面的报道,十分瞩目。

他们就是花椒和小段。

然而仅仅如此而已。热过一个月后该干吗依旧干吗,滨河已经死了,没有人能够让它复生。只是政府公开谴责那些污染企业,让它们交了一笔可观的费用,据说用在建设新的公共设施上。

花椒少见地找到我说:“本以为可以通过这种方式让滨河重新活起来,怎么就这样了呢?怎么就这样了呢?之前寄信没有用,现在大家都知道了,而且都很认同,为什么都不愿意挽回?”

我无话可说,说再多都只是徒增伤感。

对于他们的感受,大概没有一个人有我这样的切身体会。震惊、失望、浓浓的不甘和无数日子的消沉,如同失恋。

回到家,我发现周蕊在我家。除她之外,还有那个让我难过得要命却无法忘记的人——周菱。

她朝我一笑说:“是李×吧,坐呀。”

我木木地坐在周蕊旁边,看着他们聊得热火朝天。

父亲给母亲介绍:“这就是我们学校新来的自然老师,周菱。周老师科班出身,还愿意回家乡,简直给学校帮了大忙了。”

周菱优雅地一笑:“多亏了李副校长,我才能够转到现在学校工作。”

母亲说:“哎呀,大家都吃呀,别顾着说话。”

周蕊低低问我:“怎么不吃呢?”

我吃不下。

我怎么吃得下呢。周菱,算是我人生的初恋。

我想起拿到望远镜的那一刻,和周菱四目相对、缠绵温柔的就是我那位“长期出差”的父亲。无尽的羞耻和背叛感充斥全身,我唯一的想法就是想把这幅画面撕碎吞下去,用自己体内弯弯曲曲的肠子永远地消化掉。

所以我砸掉望远镜,删掉照片,发疯了一般在城市巷道狂奔。

父亲打电话说,喜欢什么就要坚持,不管再困难也要想办法,但是不要三心二意。

他做到了前半句,不,或许前半句就是说给自己的,后一句才是送给我的。人怎么能说着自己根本做不到的事情呢?他为什么还能够如此镇定自若地和母亲、周菱坐在一起,却丝毫没有异色。

母亲知道吗?假如知道,她又是以什么理由装傻呢?

当谎言赤裸裸摆在眼前,我却没有力气去撕破。我无法承受这个后果,我也不知道后果会怎样,我默默扒饭,像所有传统家庭的普通孩子一样。我不是个英雄。

回到自己屋子里,我翻开《水浒传》。

此时传来周蕊懒懒的声音:“你们男生就喜欢看打打杀杀的故事。”

我看了看她:“这只是个英雄不断消失的故事。”

没有了水,“水浒传”也就不再存在。我们曾经为了能够如周蕊一样英勇努力过,荒唐过,他们两个坚守过,以为每一个英雄都能得到正义的伸张。

可是啊,正义是天上的繁星,你可以收在眼里,装在心里,被所有人惊叹,就是无法将它传递给每一个人心底。所以正义不死,只有英雄在不断消逝。

少不读《水浒》,并不是害怕少年看到打打杀杀。怕的是,少年们早早就看到了英雄的结局。

我们的《水浒》消失在2005年。

对此,我无话可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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