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邻居李三
第6章邻居李三
1
河堤上,一个年轻身影弓腰站马正对着水面打拳,伴随嘿哈大喝。
他是谁?来过我家的每个朋友都会问。
他叫李三。这里有问题。
我指向太阳穴。
我家住在六楼,李三住一楼,除去因凶杀封闭的七楼,我们两家算头顶脚底。说起来是上下楼关系,不过以前我可不这么认为。
李三家本有三兄弟,他排行老三。他二哥没成年就死了,李三的称呼却保留下来。他出生后持续高烧,烧坏了脑子,智商不足,影响了部分行为。李三眼神尖锐有力,眉毛总是拧着的,如在眉心处打了一个死结,小孩子一个不注意就被狠狠瞪住,动弹不得。不仅如此,李三走路姿态也显怪异,他脚其实没问题,但他就是爱拖着左腿行尸般一挪一挪地走。有次,几个孩子在楼下丢石子儿捣乱,他一挪一挪,路过一瞪,小破孩顿时四散而逃。
现在他又有了河岸练武的习惯。
老爸拿过一盘非常古老的电影回来。我现在还记得,名字是《龙威小子》,说的是一个蓬蓬头在师傅指导下击败强敌夺回心爱之人的故事,算早期难得的外国功夫片。
夕阳下,蓬蓬头扬起双手,面对大海,于木桩上金鸡独立,在海浪中用力挥拳。
那副对抗大自然的豪迈画面让我记忆犹新,当时我被激得浑身血液逆流,恨不得钻入屏幕,化身为他苦练武技。
自然而然,回头看到李三对小河打拳的时候我心里就多了一份敬佩。如果有个人你发现了一点儿好,其他的也会变得不那么坏。
李三的凶恶脸并不刻意,对他爸妈大哥也是那副样子。回来了?饿了没有?不舒服吗?哼,他统统恶狠狠瞪回去,回应一切。让人稍显意外的是,李三爱卫生,白衬衣、夹克外套、黑长裤总是干干净净,回家前他把鞋子在阶梯上磕,一直到觉得灰尘都掉光,才脱鞋进屋。楼道里也不乏他挥动铁扫帚的身影,从单元门下到楼顶,每个角落他都打扫一遍,因此我们这一单元没请过保洁阿姨。
2
夏日下午,我拿了新淘来的漫画回家,看到爸妈穿戴整齐,都是黑衣黑裤,脸色肃然。怎么了?我脑子里第一印象是他们离婚了,完了完了我只能选一个。
“你李爷爷去世了,我们去拜访一下。你在外面将就吃点东西吧。”他们对我点点头,然后走出了门。
李爷爷是谁?噢,记起来了,是李三他爸。傻子李三也是有爸爸的。
若不是去世,我也许很久想不起这个老人。他下楼的次数极少,我这个常住民也仅见过几次。一次是李三摔倒,他扶李三起来。还有一次是统一交水电费,他排队在末尾,看到我,送给了我一块扳指一样的磁铁。
“以前是军人,转业到我们单位,是个性格非常暴躁的老干部。”老爸曾这么评价过。
但我眼里李爷爷不是那样。李三摔倒时他很耐心,还偷偷用袖口抹眼睛,给我磁铁指环,他笑得皱纹都飞起来了,反正我没看他发过火。
现在李三他爸爸死了。
假如他再摔倒,有谁会去扶他呢。
我丢下漫画书,拿着爸爸给的钱往下走。路过李三他家门口,看到他们的对联全都撤掉了,门口挂了一束不知名的枯草。门栏周围有很多烟头尘土,没有人来打扫。
楼下院子里已经搭了一顶白帐篷,门口有写了挽联的花环,我不知道为什么进来的时候没有看到。李家大哥正在朝进来的人打招呼,李家奶奶没有看到,应该在里面。人来人去,大家都很少说话,空气像全部被压缩到这里变成了看不见的沙袋,咯得人胸口闷。我找到李三,他在灵堂口子里。他跪在地上,头部对着地面,身体套在一件大得不像话的白褂子里,他不说话、不看过来的时候就和普通人一样。
我看累了,就去吃了碗肥肠粉,又在街上晃荡了一圈。回头看到李三依旧是那副虾子姿态,里面没什么人了。李家大哥和李家奶奶都不见了。
只有他一个人傻傻地对空气鞠躬。
他爸死后我就再也没看到李三打拳了。他随身携带一个收音机,在河边的亭子里听音乐,有时是流行歌曲,有时是古典乐。他最爱听《夜来香》。兴致来了他会哼哼两声,看到有人在窥视自己就像某种秘密被撞破,抱起收音机就跑。到了隐秘位置,再继续。以前丢石头的屁孩子常故意出现在他身边,吓得他到处跑,屁孩子跟得就更起劲了。
当他发现周围亭子都不安全的时候,李三白天就不听歌了。他跑到我们打球的地方,站直了看。
我们几个也是篮球新手,经常来个五步上篮、走步绝杀什么的。大家都在犯规,相互也能够理解。看到李三在旁边,不知谁先提出来让他当裁判。其实这个裁判也不用太多技能,满足两个条件即可,一两不相帮,二判决迅速。
李三说话不行,一次只能说一个字,两个字连起来就要了他的命,于是他用手势。你,他一指,那种发自内心笃定的眼神就让你觉得的确是犯了错误。反正我们不需要太多理由。
李三不好意思连续判一个人犯规,过一阵就会在另一个人身上找回来。现在想来这一点和正规篮球裁判不谋而合。但是没有规则的仲裁随着时间问题会变多,你认为你是对的,他也认为他没错,那错的是谁,裁判。
有天来了个外来者,他骑车到我们这里打球。你们太奇怪了,让一个傻子当裁判。他那副疑惑又带着嘲笑的脸让我们很难堪。
李三顺理成章地下岗了。
当他再次举起手指,指向你我他时,没有人理睬。李三看着自己的手指很久,他大概觉得自己手指出了问题,然后不停地在旁边尝试,指来指去。这时候我们才发自内心觉得他的确是个傻子。
李三还是偶尔会来看打球,但他不再挥手指了。让他来裁判,他只是摇头,怀疑地看手指。从此他的手指长期贴着创可贴,五根手指,缠得严严实实,就像一个拳手。
看到他呆呆的样子,我有时候会觉得难过。
李三现在不止认为自己腿有问题,连手指也有问题。以前那个对着河流挥拳的拳手没有了,再也听不到那孔武有力的嘿哈声。
3
天冷的时候灰尘就会变得特别涩,吸入鼻子里就像一把小尖刀。即使如此,冬季来临有些老人还是喜欢烤红薯。在铁桶里塞废木片和枯枝,下面钻个洞,然后一群人围着烧火。烧得差不多变炭了,敲碎了,用铁杵碾一碾,下面塞进红薯。然后大家乐呵乐呵,烤火等待。
这天火怎么都点不着。守门白胡子老头说是昨天雾太大,起了潮,必须引一引。最好的燃料当然是汽油,但谁也没有。
“李三有。”不知谁喊了一句。
我还迷糊着呢,他哪来的汽油,他又没有车。
那人站起来一溜小跑,回来时手中多了一沓纸,有过期报纸,烂掉的废书、杂志。他把它们撕成一页页丢进去,火机一打,呼的一下就燃起来。火焰一点儿一点儿将纸张吞没,变亮,变暗,变成飞舞灰烬。里面的木头被引出了火星,大家松了一口气。
哪来的这些东西?李三?我问他。
他现在就在攒这些废旧品,攒了好高一叠,用这么一点儿没关系。那人皱眉搓了搓手,好像手指很脏。
不过他说错了。李三不知从哪儿拿来一根杆子,一捅一撩,给铁桶整个翻过来,未燃尽的焦纸如蝴蝶翻飞,到处都是蒙蒙黑灰。空气窜进火里,火哗哗生起,映到他的锁眉恨脸。他挥舞杆子大声说:“你,你!”
那副歇斯底里的面孔看得人害怕,大家都逃走了。
以前老人家都很照顾李三,但自从他们的红薯被破坏了,他们也不是那么待见他了。宽和一点儿说他没了爸,变成野孩子,激烈一点儿直接说他从傻子变成了疯子。
有的东西彻底失去才能体会得到。
我的篮球掉过几次,每次都能在不同的地方找到,床下、楼道、箱子里、伙伴家,无论走多远它总会滚回来,我一直觉得它是个可靠的家伙。
这次找不到了。
由于期末考失利,我决定出去找篮架出一通热汗,结果没找到球。我趁爸妈不在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连他们的私房钱都找到了,球依然没有踪影。没有办法,我打电话到周围几个朋友家,问他们有没有看到,结果都不耐烦地说“不知道”。
天正在黑下来,家里被我搞得像小偷光顾过一样,爸妈即将归来,而我的球也没有找到。一切一切都变成让我忧郁的烦恼。我按照身体的本能跑了出去,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假如问起的话就说不是我干的,预演一次遭贼了,还可以提高大家警惕性。
我坐在院子门口发呆,心里想着一万种应付情况。
嘶嘶——嘶嘶——
声音有点像是蛇吐信。我看过去,是李三。他正拖着一大摞绑好的纸板往回走,那是坚硬质地的纸板磨在水泥上的声音。他挪到我身边停下,对于我的样子不解。
球丢了。我用手做出球的形状,不知道他能不能明白我的痛苦。
李三朝我抬抬手,示意我跟他来。
他把我带到单元楼道下,楼梯后面放了很多杂物,木架子、废书、铁钎,还有一些说不上名字的残次品。李三蹲下去,那一堆杂物里不断有东西被翻出来,洋娃娃、狗链、塑料杯、破热水瓶、葫芦、牙刷……
最后他把找到的东西放在我手上。
一个灰扑扑的球。不是我那个。
指肚的触觉告诉我,这不是给小孩子玩闹的橡胶球,而是纯皮质的。真正运动使用的器具。
李三朝我点头,意思是东西是你的了。
天黑了,考试砸了,我准备打球,结果把屋子给翻了,球没有找到还翻出了他们的私房钱。我本会被他们揍到死。
可傻子李三转眼间就给了我一个,不要钱。我一瞬间觉得老天真他妈够意思。
他没有骄傲的神情,眉毛依旧在眉心处聚拢,是很平常的脸色。我仿佛看到他稳扎马步,正对着波涛打出迅猛的拳头。
我突然就想哭。
想归想,我是不会哭出来的,再怎么说我也是个成熟的初中生。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奇怪的事。李三是个整洁的傻子,头发永远洗得干干净净,一身衬衣没有一点儿污渍,裤子也是平整的。可眼前的李三不同,他头发尖都闪动着汗水,手臂和裤脚都脏兮兮的,像一个走了一万里的归人。
他收藏这么多废品干什么。
当然是卖钱。我脑子里迅速补充。原来李三也缺钱。
等到父母回来后,我如实交代。这不符合我一贯避开要害的行为,但是当我想到傻子李三那副“男人间不需要解释”的样子,我就说不出谎。妈的,我也想要成为在海浪面前踏出金鸡独立的男人啊!
虽然我很坦诚,但还是挨了一顿痛揍。这没道理。诚实的人鼻青脸肿,说谎的人却毫发无损,但我不后悔。
直到我把李三给我的球擦拭干净。
这是一个足球。
从那天起,李三成了收荒匠。他用录音机听《夜来香》,他站在篮球场外指点江山,但他还是收荒匠。一旦套上了某种称谓,其他东西就变得淡了。
院子里的人常常在楼上一嗓子喊:李三,来赚钱了。然后他就从不知什么地方窜出来,拿着秤和一圈圈麻绳奔去。他业务广,以收废纸为主,旧窗户、电器、铜铁器也收。李三会自带一双拖鞋入门,你只需要指出哪些要卖哪些要留,他就给你分出来,打好包,上秤,摸出钱给你,不带进一点儿尘土。
我趴在窗户边常常看到他在楼下拖东西。正式做这行后,他要搬的东西每次都有人那么高,看着都累。他肩膀上套着绳,拉着用残联所赠轮椅改造的拖板车往外赶。他身体依旧是那样,脚下一扭一扭的,他哪来的力气?
我坚信他和普通人类不同,不用脚提供能量,他的力量在眉间。每次一怒目就像接通电源,李三立马力大无穷。
4
念高中后被迫要求住校,由于回家路程不短,平日里我也很少回去。一直以来我是个不惹事的人,但依旧遇到了麻烦。班主任让我请家长,理由是我交白卷。严格来说算不上全白,选择题我做了三个。前一天晚上太紧张以至于躲在厕所通宵复习,实战时发觉文字开始打转儿,我要看清楚就不得不与他们保持同一频率。
我睡过去了。
我解释过,不过还不够,还需要爸妈解释。这次我没有被揍,但是他们说了很多狠话,让我觉得很伤心。大家都难过后,照例开饭吃一顿好的。
我没有再给他们讲学校的事,因为我觉得和大人讲小孩故事很蠢,于是我只好支起耳朵聆听。妈妈说了些他起草的企业工作激励制度,我和爸爸点头说做得好。然后爸爸说了单位近况,其中讲到了李三。
好久没看到他们一家了。他无意间提了这么一句。
“不就在楼下吗?”我奇怪道。
“不,早搬走了。对了,你回来得少。他吃着炒鸡翅,慢慢对我讲。”
半年前李三一家就搬离了。李家大哥欠了一屁股赌债被追,为还债不得不卖了房子,据说老干部就是为这事给气死的。李家大哥要卖,奶奶不愿意,李三是傻子,无法表态。最后大哥偷偷转让登记,还是给卖掉了。据说价格挺吉利的,好几个八。
然后李家大哥远走他乡去外地赌钱了。
李家奶奶跟着追去了。
李三应该也只能随着去了。不然他去哪儿?
我到楼下溜达了一圈。有个戴大耳机的男孩儿朝我打招呼:“大家邻居了啊,多指教。”我说“好好”,然后转头把他名字忘掉。他门口的台阶处太脏了,鞋子踏上去能盖个章出来,还漂着细碎的包装纸。然后我再往下走,看到单元楼下的楼梯后面。
果然已经没有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了,那里变得有点空旷,只有一架木梯靠在墙上。
到了傍晚,我在背包里装满水果熟食,踏上返校路。出大门口时,我觉得有些不对,然后倒退回去,看到单元楼下有一辆轮椅改造的架子车,楼梯后堆了一叠扎好的厚纸箱。
我就等在门口。
虽然脑子里有个声音不停地说,是另一个人,另一个。收荒匠千千万,这个为什么肯定是李三?我等得腿有些酸了,就上楼喝汽水吃了点什么,下来我听到了有人在放《夜来香》。到楼下一看,东西已经没了。车子没了,厚纸箱没了。
我觉得就是李三。
到校后,我非常兴奋地告诉同桌,李三回来了。他说李三是谁。我停住了,因为我说不出口那是个傻子。
为了验证这个猜测,我每周都回家,和爸妈说很多话。
重点是我的确注意到,李三的改造板车会隔一段时间就出现,但是少有人见过李三。唯一说看见的是守门的白胡子老头,也就是烤红薯那位。他说李三没怎么变,还是到处收破烂,然后拖去卖掉,放放收音机,偶尔会看着他们原来的房子发呆。
“看来他是在赚钱养家了。”我插了一句。
白胡子老头一晒,腔调一扬。
“他哟,是在赚房子钱。有回他自己说的,说什么他要买房子,他爸住在这里,他妈住这里,他要重新住进去。一套房子现在市价多少,他一年一个平方都买不到,傻子,脑子不会算……”
在我眼前仿佛出现了李三的影子。
他喘着气,抬起头,用力望向曾经的家,手里的汗与累不算什么。在他简单的脑袋里,只有那一个目标。
“傻子就是傻子,真是可怜,被大哥骗签了字。他还去问了中介房子要多少钱能赎回来,又被中介骗,他还以为十年就可以做得到。”
我离开,我怕忍不住破例殴打老人。
李三的车子、纸板、塑料瓶、易拉罐还是会不时出现。但我一次都没有碰到过他,我也并不遗憾,我知道他曾经在这里出现。李三和我一次次在楼道的时空里擦肩而过,我们不需要对话,也并不用相遇。
他不用说话,不必听懂恶意,他有《夜来香》就够了。他在无数阶梯上鼓动肌肉,在冷嘲与烈日中,为了梦想和回忆在前进。
这是另一种挥拳。
5
中秋节下午,小表妹一家来我家做客。
小表妹奶声奶气的,娃娃脸还没长开,眉眼大大的,皮肤娇嫩,不像其他小鬼头那么讨厌。
“哥哥你吃糖,哥哥读书累不累啊,哥哥我不能吃牙齿会坏的,哥哥我想出去玩儿……”我被一个小丫头弄得晕晕乎乎。
她和我在院子里打了一会儿羽毛球,整个人热腾腾的,脸上也多了两圈红色。
我说:“别玩了,出汗感冒了不好,回去我教你玩纸牌。”
走到门口处,她不愿意进去。小表妹看着楼上,问我,七楼上面是什么。我心说总不能告诉小朋友一些打打杀杀的可怕事,于是就说上面有野猫,很恐怖。
结果小表妹非常兴奋,她说最喜欢猫咪了,迈着步子就往上跑。
七楼虽然说被封闭,其实就是在门口多上了一把锁而已。大门都是统一样式的,除了上头灰尘多一点儿。
小表妹自然是失望的,被我拉着小手回到屋里。
他们几个中年人围成一圈打麻将,我无事可做,就站在窗口发呆。从这里望出去就是绕城河,有人会扔塑料和焚烧物进去,本来的水腥味也变得奇怪起来。最早河岸边有老人打太极,也许受不了味道,转战到了公园,就只剩下练拳的李三。
李三现在也不打拳了,那里变得空荡荡的,除了几棵孤零零的树,鸟都不愿意飞过。
一个时隔多年的疑问突然闯入脑海。李三他爸是军人没错,但是军人有习惯早上对河练拳吗,练的又是什么功夫?
于是我就去问老爸。
“哦,你原来是这么以为的。碰,七万。”他磕了下牌,丢了一张出去。
“其实他是练声,扎马步和挥拳是为了便于他顺利吐气,这还是老干部想出来的。老干部想要他能够和正常一样说话,为了这个跑了不少医院。哦哦哦,胡了……你表妹呢?”
我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找遍了屋子没有看到她的影子。我下意识觉得她到七楼找猫去了,几个步子跨上去,看到她正在走进七楼的房子里,往常锁住的门居然打开了。
我喊着她的小名,把她抱住。
“我来看猫猫。”她天真地说。
这样一来,我就说不出责备的话了,只好问她是怎么进来的。她说门一推就开了。
我当时第一感觉是又被玩儿了。大人们总说里面被锁得死死的,死过人后到处是血和老鼠蟑螂,恐怖得很。小时候我谨慎无比,甚至不愿意踏上上楼的台阶。
结果里面空空如也,墙上的白灰已经变得暗淡,屋子里有股潮味。正对门是客厅,中央处有一个破沙发。沙发扶手上固定了一盏灯,蒙蒙亮,带着红晕。
沙发上也坐着人。
他手上缠着创可贴,回忆的影子缠绕在一起,李三变得清晰起来。
时隔几年,我和他再次相见。他脸色有些疲惫,不知道是不是灯光原因,整个人黑了,额头和嘴角的痕迹变得深了,年纪凭空大了很多。他手里捏着收音机,老上海的《夜来香》正从里面飘出来。
小表妹不怕他的脸,或者说小孩子本身就具有分辨好恶的触觉,她退了一下,又抬着小步,想要走过去看清楚一点儿。
“别过来。”
这声音听起来有些硬,像没了油的齿轮咔嚓出来的一样。我大吃了一惊,李三可从来没法把两个字连读的。
他的挥拳等到了迟到的回音。
我欣慰之余又想到,现在他好了,又能找谁说话?
“别过来。”
他对小表妹挥舞双臂,犹如一尊凶神力士。小表妹却不听他的,笑嘻嘻朝他靠拢。
“别过来,脏的,这里。”
李三眼神紧张,一遍遍艰难说着。灯光下,他疲倦的脸努力向两边拉扯,嘴唇下压,力图摆出缓和的表情。
是笑容吧,我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