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桂花
第4章桂花
《本草汇言》说,桂花味辛甘苦,气温,无毒,散冷气,消瘀血,止肠风血痢。赠你一瓶桂花的香气,让你知道,我所在的城市,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还有藏在这甜香里,化不开的相思。
孟小阮真正和丁穗熟悉起来,是在微信朋友圈里。
让她万万想不到的是,丁穗居然在做微商。
而且丁穗无所不做,从精油香皂到修身内衣,从保健内裤到治疗类风湿、关节炎的袜子,从儿童早教书到卵巢按摩术。
丁穗这个微商还做得甚有职业道德,精油香皂自己试过之后,发朋友圈告诉大家,脸上起皮。
修身内衣穿了一段,严肃抗议罩杯没长。
保健内裤穿了并没有什么效果,类风湿、关节炎她没有,主动提供了袜子给明夷堂的老人,隔了一段时间悻悻地表示,能不能治病不知道,脚指头倒是露出来了。
儿童早教书写了上万字的读后感,从插图到内容批判得狗血淋头,至于卵巢按摩术,她坚持了一段时间之后实在坚持不了,跟大家表示,有病还是去医院治病吧……
消沉了一段时间,孟小阮以为她终于放弃了微商大业,没承想她又开始风风火火地卖起了一种药丸,全名很复杂,叫俄日柯勒藏密长寿丸。
据说俄日柯勒是一种少数民族语言,含义是神奇,藏密是藏传佛教,长寿丸好理解了,功效就是保人长寿。
所以这个名字的意思是,一种神奇的藏传佛教流传出来的长寿药丸。
还说这药丸的主要成分是犀角和牛黄,可以生死人肉白骨,只要还有一口气没断,就能从阎王手上夺活口。
孟小阮还看到丁穗发过一组照片。总代理的公公入院不治,医生已经让家里准备后事,总代理舍不得老人,凄惶无助之时,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给老人吃了一颗俄日柯勒藏密长寿丸,没想到老人居然活过来了。
第一张图片老人在床上脸色灰败,第二张老人被家人喂下了药丸,第三张老人已经能够下地走动,第四张老人开心地回归到了广场舞队伍之中……
也就是这味药,引发了丁穗和晏禾的矛盾。
晏禾的微信名叫日安,晏字拆开,他的微信很少用,只加人,不发朋友圈。
丁穗的这些广告,晏禾从来不回复的,孟小阮一度怀疑晏禾把丁穗的朋友圈屏蔽了,直到看到晏禾在那条“绝症老人濒死复活”的微信下面评论了俩字:胡说。
这俩字太扎心,引发了丁穗的激烈反击,洋洋洒洒写了几百字,全方位多角度地描述了这药的神奇之处,引用了多个案例,充分证明了这味药非但不扯,而且远比这组图片更加神奇,语言已经无法表达它的逆天之处,谁吃谁知道,谁用谁受益。
晏禾的回复还是俩字:胡说。
孟小阮知道这个药肯定没广告语说得那么夸张,但是如果有犀角和牛黄的话,应该还是有效果的吧。她听说有一种安宫牛黄丸,原料有天然犀角,效果很好,网上已经炒到了几万元一颗。
她默默地围观着俩人在朋友圈里的斗争,没料到战火烧到了自己身上。
丁穗要孟小阮做个见证,她要亲自演示这款俄日柯勒藏密长寿丸的神奇之处。
其实孟小阮也挺好奇,丁穗一叫,孟小阮就到了。
按丁穗的设想,是要找个绝症病人来试药。
这一丸药,丁穗购入的代理价是29000元,售价29888元。
为了验证效果,她免费提供。
孟小阮终于明白丁穗为什么总是一种明天就要断粮的姿态,她的钱都用在买微商产品上了,而且所有的产品一件都没卖出去,全都她自己用了。
明夷堂里是有几个危重病人的,丁穗一说,大家都很犹豫。
还是晏禾断然拒绝:“不像话。”
他从丁穗手里接过药盒,大概要走高端路线,包装十分精美,檀香木的盒子,上面还雕了寿星托着寿桃。
一打开,一种淡淡的香气弥散在空气中,药丸也不是普通的中药药丸,看起来倒像是修仙文里描述的金丹。
比玻璃弹珠要大,但比乒乓球要小,金光隐现,光华流转。
他拈起药丸问丁穗:“我来验证,你这药可保不住了,不后悔?”
丁穗一咬牙:“不后悔!”
晏禾先用指甲划破了一点表面,观察了一番,又将药丸用力拈碎,闻了闻味道,最后在舌尖一触。
做完这一切,他淡淡一笑:“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根本没有犀角和牛黄。知母、黄檗、熟地黄、山茱萸、山药、茯苓、泽泻,一共只有这七味药。”
丁穗瞪大了眼睛:“你骗我吧?”
她从小在美国生活,长大后又在日本留学,对中医了解得不多,甚至有那么点偏见,觉得中医所谓的经脉、气血学说都是胡说。
她当然知道明夷堂在江城很出名,但她觉得这种名气是以讹传讹捧起来的,难道不是年纪越大医术越好吗,晏禾也不过比她大几岁。
至于这个药丸,那可不是普通的中药,而是藏药,西藏有净透的蓝天,皑皑雪山,有终日不停的转经筒,有神秘丰富的传承。
晏禾没理会她的质疑,告诉她:“你等下。”
转身进了药房,再出来的时候,他手上拿了两颗药丸,捏开其中一枚蜡封,递给丁穗。
“闻闻。”
丁穗在药丸上嗅了嗅。
晏禾又把捏碎的那枚药丸递给她:“再闻闻这个。”
丁穗又闻了闻,脸色有点不好:“怎么会……”
她兀自强辩:“也许凑巧呢,中药味道都差不多,这两种药相似也……说得过去吧。”
晏禾捏开另一枚药丸的蜡封递给她:“你再闻闻这颗。”
见孟小阮一头雾水的样子,晏禾给她解释:“这是安宫牛黄丸。”
他问丁穗:“你觉得味道相似吗?”
丁穗摇摇头。
“你这枚药丸可是宣称有犀角和牛黄的,却和安宫牛黄丸的味道截然不同,你觉得是我这里的问题,还是你那枚药有问题呢?”
丁穗的脸色变换了半晌,终于对这味俄日柯勒藏密长寿丸起了疑心。
“这一枚,”晏禾指了指先给丁穗闻的那枚药丸,“是知柏地黄丸。”
“我猜这家公司为了省事,干脆买了市面上的中成药在外面涂了层东西。”
“那……那……”丁穗还是不死心,“濒危老人转危为安这个,不是假的吧?”
晏禾一挑眉:“知柏地黄丸主治肾虚,所以,你说呢?”
“哪怕真的有牛黄和犀角又能怎样?这两味药的价值虽然相对高一点,又不包治百病,至于产品说明书上写的含有绿松石等多种名贵宝石,更是扯淡。绿松石是一种铜铝类盐酸矿物质,真做成药你敢吃吗?”
丁穗跺跺脚,转身跑走了。
晏禾没想到丁穗的反应这么大,收起药丸,问孟小阮:“她这是在心疼那29000吗?”
心疼是肯定心疼的,不过孟小阮猜丁穗回去做的第一件事,应该是在朋友圈里发辟谣公告。
丁穗也确实发了辟谣公告,甚至和上线代理狠掐了一架,在微博四处@大V打假。凑巧的是,这则辟谣公告被孟箫看到了,他虽然做财经新闻,但觉得这事很有卖点,于是联系了同事,将整件事报道了出来。
这款长寿药的代言人是一个一线当红明星,被骗群众的怒火免不了烧到了明星身上,明星的粉丝誓死捍卫明星的尊严,引发了一轮又一轮的骂战,一次又一次地上了微博热搜,连带着晏禾这个名字也家喻户晓。
孟小阮在浏览微博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了一则关于晏禾父亲的旧事。
那人说晏禾的父亲也是名医,只不过十四年前治疗事故治死了人,死者家属杀死了晏禾的父亲,自己也进了监狱。
是这样吗?孟小阮忽然想明白晏灵枢为何成了明夷堂的禁忌。
她私下里问她爷爷:“晏禾的爸爸您认识吗?那当年晏大夫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当年的事啊,”孟爷爷陷入了回忆,“有人说那个人的病症很重,晏大夫沽名钓誉,三帖药肯定治不好,但他坚持治,结果把人治死了。但我总觉得不会,我见过晏大夫一回,是个很好的人,那之后明夷堂就关了,还是你哥跟我说起晏禾,我才知道他儿子接手了。”
说完了,他还义正词严地教育孟小阮:“‘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少打听别人的事。”
孟小阮获得了有效信息,乖乖地点点头:“哦。”
孟爷爷闲谈论人非的瘾可比孟小阮重多了,几乎已经达到了哪里有热闹哪里就有他的程度,上次路口发生了交通事故,他为了挤进去看看,谎称出事的是他的同事,结果进去一看是只猫。
俩人正说着呢,有人过来招呼孟爷爷:“快,快,来了个患者。”说完等不及孟爷爷,先往前院跑了。
孟爷爷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想想又觉得不好意思,跟孟小阮解释了一句:“我跟过去看看啊,这老丁岁数也不小了,万一摔个跟头呢。”
其实明夷堂每天都有患者登门,不知道今天的患者有什么稀奇的,惊动了整个后院的人,孟小阮坐了一会儿,发现后院的工人有一半过去看热闹了。
气得阿婆直跺脚:“这群挨千刀的。”
孟小阮最后也跟过去了,她到的时候,已经围了不少人。
当中的人大概六十出头的年纪,人瘦得有些脱相,精神倒还好,肩膀上扛着一卷全开纸,手上扯过一头在计算着什么。
后面跟着的大概是他的儿女,儿子在跟晏禾说话,女儿不错眼地盯着老人,伸手要接过老人肩上的纸,被老人一把推了个踉跄。
丁穗拉了拉孟小阮的袖角:“听说是个物理学家,得了怪病。”
老人的儿子也有四十岁左右了,人很客气:“能不能帮我爸爸看看,我们去了很多地方,检查也做过,除了红细胞数值有些低,倒也没看出什么来。”
晏禾示意他们进诊室,老人不耐烦起来:“我没病,不治!”他扫了晏禾一眼,大概见他还年轻,更加轻视,“现在阿猫阿狗都能当大夫了吗?”
这话听起来实在不顺耳,明夷堂的人都不怎么高兴,他们对晏禾都有一种盲目的崇拜,平时聊天的时候,也总是很亲切地称他为“我们小晏”。
最后到的阿婆正好听到了这句话,想说些什么,到底忍住了。
还是丁穗嘴巴快:“您怎么说话呢!”
自从上次长寿丸事件之后,丁穗迅速从晏禾的表妹化身成晏禾的迷妹,对晏禾各种推崇,以前提起晏禾只肯叫他的名字,现在倒一口一个我哥。
还是老人的儿子出面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家父久染沉疴,心情不好,失礼的地方我给大家道歉了。”转过头来看晏禾,“晏大夫,请一定给家父好好看看,他已经病了两年了。先前只是晚上做噩梦,我们也没当一回事,给他买了安神口服液来吃,吃了一段时间也不见好,渐渐地,早上起来四肢麻木,现在只要一睡觉,半身就会发麻,老人现在晚上几乎睡不了两个小时。原本一百七十斤的体重,得病两年来,瘦到了一百斤。”
说到这里,他声音中已经带出了哽咽:“老人家受苦,我们做儿女的夜里也不好受,早就听过明夷堂的大名,我们住在省城,飞机也要一个多小时的里程,您就看在我们大老远赶过来的份上,给我父亲看看。”
晏禾还是那副亲切而温暾的姿态,一双笑眼里满是对老人的怜惜,伸手去扶老人的肩膀,被老人一把甩开,他却毫不介意,低头去看老人手里的算纸。
孟小阮忽然明白为什么总觉得晏禾的亲切中带着冷意,是因为他的表情太完美,完美到像一个模板,也许世间医术和医德已臻极点的医生就是这种姿态,想患者之想,忧患者之忧。
但是会有这样的人吗?只要是人,总有七情;只要是人,总有六欲,他无欲无求,只剩一颗仁心,这颗仁心有几分是真,便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她怀疑,却更觉得心疼。
老人不耐烦:“看什么看,你看得懂吗?”
晏禾挪开视线,有些无奈地对老人的儿子说:“还是需要患者本人配合才行。”
老人的儿子只好苦苦哀求,老人就是不为所动,到后来干脆用耳机塞住了耳朵。
老人的儿女也实在没办法,只好打算带老人回去,晏禾抢前几步拦了拦。
“老人家,”他伸手摘下老人的耳机,“看不看病是您的自由,但我有一言相告,希望您暂时止步。”
老人气哼哼地停住:“快说!快说!”
“您的病症已经危重,如果坚持不治疗的话,可能只有两个月的寿命。”
听完这句话,老人的儿女顿时脸色惨白。
老人一阵冷笑:“这就是你们这些江湖骗子的手段?两个月?我信你才怪。”
晏禾的神情不变:“我可以分文不收。”
既不收钱,那就是真心治病了,老人的儿女对晏禾更信了几分。
老人愣了片刻,语气更加不耐烦:“两个月就两个月,足够我把手头的演算做完了。”
晏禾摇头:“您这个演算,两年也做不完。”
老人火了,几乎要挽起袖子给晏禾一拳,还是儿子劝住了他。
“咻咻”地喘了几口气,他粗声问道:“我要是做完了呢?”
晏禾的语气毫无起伏:“如果您做完了,大可以把门口那块牌子摘下来。”
门口“明夷堂”的匾额已经传了五代,晏家的祖上治愈过一位名士,这位名士便手书了“明夷堂”三个字赠予晏家。此人书画双绝,可惜传世的作品少之又少,去年苏富比拍卖,一平方尺的价格已经高达七位数字。
甚至有些书法爱好者,特意来到明夷堂与这块匾额合影。
明夷堂的“明夷”是卦名,晏家祖上取名的时候卜了一卦,先得既济卦,后得明夷卦,都不太吉利,这位祖上索性就把医馆取名“明夷”,以此警示后辈,卦虽不好,人却要忍耐自重,坚守正道。
因此对明夷堂的人来说,这块匾额不只是晏家的门面,还是晏家百年传承的精神象征。
甚至在晏灵枢不幸过世,晏家后继无人的情况下,晏家也只是紧闭大门,未曾将这块匾额摘下来。
他们坚信,只要匾额还在,晏家总有一天会重开大门。
这话一出,明夷堂的人齐齐沉默了。
老人倒来了兴致:“小子,你知道我是谁吗?”
晏禾点头:“我知道。”
老人张了张嘴,不知道是该为了这小大夫对他的轻视而发怒,还是应该为他的年少轻狂感到好笑。
晏禾微微一笑:“如果您没算出来,就让我给您治病吧。”
老人哼了一声:“两个月是吧,行,我赌了。”
老人的儿女还待再劝,老人已经甩开他们先一步出了门。
这热闹倒是挺热闹,可是热闹看完之后,明夷堂的人怎么都觉得不是滋味,晏禾的医术他们是不担心的,假如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治那老人的疾病,只能是晏禾。
但晏禾赌的并非医术,而是那老人究竟能不能在两个月之内演算完。
丁穗私下里查过,这老人名叫徐飞卿,著名物理学家,为人倨傲,网上虽然对他褒贬不一,但都不否认他的能力。几年前他发现的一种新粒子更以他的姓氏首字母命名,称为x粒子,瑞典皇家科学院曾邀请他做客座教授,但被他拒绝了。
一个简单的数值,晏禾居然赌他两个月的时间都算不出来,这不是开玩笑吗?
晏禾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给大家带来了多大的压力,他照旧接诊,照旧在药房里配药,仿佛这个赌约根本不值一提。
电台给每个员工发了两张美术馆的门票,据说有个新流派的画家正在美术馆做展览。孟小阮捏着这两张票,第一时间就想邀请晏禾。
但怎么开口呢?最后她只好找了个借口:“我们单位的新规定,要带伴侣一起去看才行,我又没有男朋友,孟箫抽不出时间来,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晏禾有点惊讶:“还有这种要求吗?”
孟小阮用力点头:“很不人道对不对?据说是响应上级的要求,现在不是全国开放二胎吗……”
晏禾不太理解开放二胎和带伴侣看展览有什么必然联系,但看孟小阮一副生怕他拒绝的忐忑样子,还是答应了下来。
美术馆的位置有点偏,附近就是森林公园,风景倒好。
大概是赠票比较多的缘故,来观看画展的人还不少。
这位画家的画风确实很新锐,新锐到都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几何图形,孟小阮实在没看懂其中表达的深刻感情,就是觉得色彩挺鲜艳的。
晏禾给她讲解:“你看这幅,三角在数学中代表着稳定,但在情感中就会引起纷争,这个三角十分抽象,几乎被拉成了一条直线,意味着三个人的博弈。”
这幅画的名字叫《我与我的太太和情人》,好像……有点道理?
她又欣赏了《摩天大厦》《冰冷的都市》等几幅画作,终于对自己的审美丧失了信心:“咱们还是出去转转吧。”
她走得口干舌燥,去自助机前买了两罐可乐,递给晏禾一罐。
晏禾打开拉环,把手里的这罐递给她,忍不住提醒她:“可乐腐蚀牙齿,要少喝。”
她“嗯嗯”应着,一口喝掉了一半。
晏禾再去开另一罐,手一钩,拉环倒是掉下来了,可乐没打开。
孟小阮有点尴尬:“我再去买一罐吧。”
晏禾说不用,他将门票折成了一个菱形块,用尖角处对着可乐密封的弧线摩擦数秒,“嘭”的一声,可乐打开了。
孟小阮大为惊奇:“怎么做到的?”
晏禾给她解释:“铝的熔点比较低,受热会变形,里面的气体往上一顶,可乐罐就打开了。”
孟小阮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好厉害!”
晏禾从小到大不知道被多少人称赞过,大家的夸赞含蓄且长,掺杂着社交礼仪的那种客气,第一次听到孟小阮这种简单而直接的称赞,他有种淡淡的成就感。
他有些新奇,这样微不足道的一件事,为什么会给他带来成就感?他每天接诊的病例比开个易拉罐要难百倍千倍,为什么从来没给他带来过成就感?
是自己做得还不够好吗,还是说因为夸奖他的人,不值得他心生喜悦……
展厅里在放音乐,他们离得不远,听得倒清楚。
“是《琵琶语》!”孟小阮第一时间就听出来了,她皱皱眉,“我最不喜欢听的就是这首曲子。”
她解释了一番:“我们大学考英语四六级的时候,考试之前反复放的音乐就是《琵琶语》,学校给我们每个人发了一副耳机,自己调到播四六级听力的频道。我第一次考四级的时候,怎么也调不到那个频道,后来终于调到了,只听到了最后一句——听力考试已经结束。”
她笑笑:“从此我一考四六级就紧张,一听《琵琶语》就想上卫生间。”
她摸了摸肚子:“哎哟,我现在就想去卫生间。”
风景不错,阳光正好,两个人就沿着小道往前散步,空气里满是植物的味道,这味道算不上难闻,也算不上好闻。孟小阮用力嗅了嗅:“松树味儿。”
道旁就是松树,江城的松树都是观赏用的油松,树冠很大,摊开来遮天蔽日。
有风刮过,卷起了一点尘沙,晏禾一低头:“好像进眼睛里了。”
这不算什么大事,眼睛受到尘沙的刺激会流泪,眨眨眼皮,就被泪水冲到眼角了。
孟小阮停在他面前:“是左眼吗?”
她踮起脚来,往他的左眼里面吹了口气:“好点没?”
她的喘息间还带着可乐的甜味,吹到眼睛的气是暖的。
她担心没吹出来,凑近一点又吹了一口,他睁开眼睛,看到了她的唇,软软的,像果汁糖。
心里有种莫名的焦躁,他往后退了一步,闭上了眼睛,良久后才说:“好了。”
这个动作太亲昵了,孟小阮忽然反应过来,耳根热得很,脸涨得通红,隔了好久才勉强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你眼睛不舒服,我来开车吧。”
美术馆之行后,孟小阮开始躲着晏禾。
不幸的是,她这边极力安静地做个透明人,她爷爷却惹了大麻烦。
孟爷爷作为一个植物学家,每天都在研究他心爱的植物,忽然有一天,他在药圃里发现了一株鹿角蕨。
至于这植物珍稀在哪儿,孟小阮是不清楚的,只清楚她爷爷自打发现之后,兴奋得直搓手,更是连夜准备好了花盆小铲,把鹿角蕨移植回来。
祸就是在移植过程中惹下的,也许铲得太深,伤了一棵桂花树的根。
虽然孟爷爷极力呵护,没几天,这棵桂花树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了。
更可气的是爷爷没胆量承认错误,把孟小阮推了出去,还振振有词:“我惹了祸是要被开除的,开除了我怎么撮合你哥和丁穗呢?你被辞了也没什么损失。”
对此,孟小阮已经淡定了。
基本上爷爷的锅,不是她扛,就是她哥扛,她爷爷养这两个孙辈,就是为了背锅的。
晏禾正在诊室研究药方。
江城今年的夏天来得比往年更早,刚进入六月,天已经像火烧一样,孟小阮从后院走过来,也不过五分钟的路程,却晒得额头汗津津的。
晏禾起身给孟小阮倒了一杯饮料,递给她。
孟小阮尝了一口酸而回甘,有梅子的味,她问:“是酸梅汤吗?”
“对,”晏禾坐下来,“但和普通的酸梅汤有点区别,你尝出来了吗?”
孟小阮细品了品,似乎甜味里多了点香,不像普通的冰糖。
她摸不准,于是问他:“是什么?”
“桂花,”晏禾说,“桂花放得更多些。”
孟小阮的手顿时一抖,疑心他已经知道了桂花树的惨状。
她抿着唇笑笑,有点胆怯,有点羞涩,悄悄用余光去看晏禾,恰好被他抓了个正着。
他的语气并不严厉,是惯常的那种温和,拿起笔在纸上写着什么,问她:“有事吗?”
孟小阮又笑笑,带着点讨好的意味:“其实酸梅汤里,不放桂花也行的吧?”
“这是家里的习惯,从祖辈传下来的,你不喜欢可以去了这味桂花。水不要太多,不然味道就淡了,我看你不是很爱吃甜食,冰糖可以少放点。”
孟小阮讷讷点头:“桂花也是挺重要的一味中药对吧……”
“花有化痰止咳的作用,果可以暖胃平肝,根可以祛风湿。”
一听说这么重要,孟小阮更加坐不住,她放下杯子,一会儿搓搓手,一会儿假意去看房间的布局,最后深吸了一口气。
“我看药圃里只种了一棵,够用吗?”
晏禾放下手中的笔:“药圃的药再多再全,也不可能供应整个明夷堂,很多药材都是从别处进的,我们有长期合作的药材供应商。”
听他这么说,孟小阮略略放松了一点:“是……是这样的,我帮我爷爷挖植物的时候不小心伤到了桂花的根……它,它好像活不了了。”
晏禾略有些怔忡,片刻后回应了一个淡淡的“嗯”。
“对不起啊,我赔你一棵行不行?”孟小阮急起来,“我知道那棵是桂花中的天香台阁,我已经向一家绿化公司订了,很快就送过来。”
天香台阁是四季开花的品种,香味浓郁,因为花开的时候像个小小的台阁而得名。江城很少有种桂花树的,这个品种就更少,孟爷爷联系了好多地方,才找到一棵。
他见她紧张,安慰她:“没事的,等树送来了,你和我一起种上就行了。”
孟小阮还是很不安,正想再说点什么,丁穗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晏禾捏了捏眉心,问她:“你就不能先敲门吗?”
丁穗“哦”了一声,嘴上模拟敲门的声音“咚咚咚”,学着晏禾的嗓音问:“谁?”然后自己回答,“我,丁穗。”再模仿晏禾的声音,“进来吧。”
晏禾对她无可奈何,问她:“怎么了?”
丁穗一手撸起袖子递到他眼前:“你看,你看,我的皮肤忽然变蓝了,我怎么搓都搓不掉,我是不是身染重病了?”
她急起来,边说话边跺脚:“我百度了下,没有跟我相同症状的,我这一定是绝症吧?罕见病?概率几百万分之一的那种?”
晏禾先观察了一番,然后点点头:“对。”
听晏禾这么说,丁穗这回真急了,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没法治了吗?我现在还只是胳膊变蓝了,以后会不会全身都变成蓝色的?”
“是,”晏禾告诉她,“会变成蓝精灵。”
丁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了,气得大叫:“你怎么这样啊,有没有点同情心啊,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开我玩笑。”
孟小阮也替丁穗着急,担忧地看着她的胳膊,问晏禾:“真的没办法了吗?”
“她要是再买那种掉色的衣服,我有什么办法。”晏禾去看丁穗,“回去拿温水好好洗洗,来回洗几次就好了。”
“啊?”丁穗呆住了,收回胳膊仔细又看了一遍,“原来是染上色了啊,我说那件上衣洗的时候怎么掉色得那么厉害。”
她马上不哭了,“嘿嘿”一笑:“行了,不耽误你了,你忙去吧。”说完去挽孟小阮的胳膊,“走啊小阮,咱俩撸串去。”
孟小阮被丁穗架到了巷子口的小馆。
“烤猪皮来四十串、涮肚给我来一锅、金针菇、馒头片、鸡翅、鸡爪子、茄子、青椒、韭菜各来二十串。”
“啤酒……”丁穗想了想,“先来八瓶吧。”
孟小阮被她吓了个趔趄:“能喝完吗?”
丁穗一挥手:“小意思,啤酒就跟水一样。”
按说丁穗是个标准的ABC,但和中华文化对接起来毫无障碍,简直比孟小阮更像江城本地人,哪儿有吃的,哪儿有玩的,混得那叫一个门儿清。
酒才喝了两瓶,丁穗的话说起来就有点飘:“我中文说得好吧?我奶奶教的,在她跟前必须说中文,小时候她还教我书法,一天写一篇大字。她总跟我说起城外的那条惠陵江,说起老院子里的那口水井,说家乡的吃食,我小时候不理解,这么点事翻来覆去地说,其实,她更想的是家乡的人吧。”
提起奶奶,丁穗有些伤感,这时候倒有些岳念知的影子。
“她腿脚不好,走不了远路,心心念念地想回来看一看,一直也没能如愿。她过世之前拉着我的手说,要把她的骨灰带回国,就葬在我姑姑的身边。”
丁穗的姑姑,就是晏禾的母亲。
“奶奶这一辈子,想回国,动不了,盼着我姑姑回来,到最后也没盼到。”
孟小阮问她:“你姑姑是怎么走的?”
“病逝的。”
丁穗又灌了一杯:“其实我姑姑过世之后,我爸曾经打算把我哥接出国的,但我姑父不同意,我哥自己也不愿意,就算了。”
吃得差不多了,丁穗晃晃悠悠站起来:“我去上个卫生间。”
店里进了个少年,吃饭的人多,老板也顾不上招呼他,少年没坐下,四处看了看,瞅着没人注意,挪到一张来不及收拾的桌子上,捡了半串馒头片。
十五六岁的孩子,个子蹿得高,大概营养跟不上,衣裤都显得空荡荡的,他警惕地观望着,察觉到孟小阮的目光,“嗖”地收回了手。
孟小阮有些尴尬,别过头不去看他,心里到底不忍,叫了老板过来,又点了一份腊肉饭打包。
饭是提前做好的,上得倒快。
丁穗上完卫生间回来,看到腊肉饭一乐:“你还能吃啊?”
出了门,孟小阮示意丁穗等了等,见那少年出来,孟小阮把腊肉饭递给他,神色间有些不好意思。
“我们点多了,你能不能替我吃了?或者你知道谁没吃饭,替我转交给他?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一口没动过,丢掉可惜了。”
少年的神色有些僵硬,嘴唇嗫嚅了两下,伸手抓过饭盒,飞快地跑开了。
丁穗“嘿”了一声:“这孩子。”
孟小阮没在意:“有时候接受比施与难多了。”
回到明夷堂,桂花树送过来了。
太阳已经下了山,暑气渐渐淡下来,孟小阮邀了晏禾一起种树。等到真的看到树苗的时候,孟小阮的愧疚更深,果真是树苗,又细又小,死去的那棵天香台阁树枝粗壮,不知道有几十年的树龄,花开起来的时候,离得老远就能闻到香气。
晏禾把死去的那棵移了出来,他做得很小心,一点一点将根清理出来,孟小阮生怕砸到他,伸手帮他扶着树。树挪出来之后,放在了路边,等着工人明天清理出去。
之后在原坑里栽上树苗,晏禾培好土,用水将根浇透了,算是栽完了。
整个过程,晏禾不曾说过一句话。
孟小阮觉得,他心里终归还是不高兴的,她也理解这种不高兴,就像她小时候被孟箫偷吃了棒棒糖,虽然后来孟箫补给了她,但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了。
仔细想想,这世间似乎没什么是重要的,因为没了什么,日子都依旧要过;但又似乎这世间所有的东西都是重要的,因为每样失去的东西都没法替代,时间如是,花木亦如是。
她觉得对不起他,就更加小心翼翼。
种完树,她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像条小尾巴。
过了好久,晏禾才注意到她,有些歉意地摸摸她的头:“不碍事的。”
她目送他穿过角门,转回去,发现阿婆在嚷:“树怎么死了?!”
阿婆出去拜访亲戚,走了总共有一个星期,没见证过桂树从衰落到死亡的全过程,一回来简直惊掉了下巴。
她蹲下身,爱怜地摸着死去桂树的叶子:“怎么我离开没几天,你就出事了呢。”
孟小阮挪过去,不敢暴露了始作俑者,安慰她:“阿婆,别伤心了。”
阿婆抹了抹眼睛,干涸的眼眶里有些湿:“这是晏禾出生那年,他爸妈亲手种的,种的时候还是根小苗苗,长到这么大,怎么就死了呢?”
孟小阮彻底怔住了。
是这样吗?原来这棵树这么重要,他幼年丧母,后又丧父,人生中一直陪他长大的,也只有这棵树罢了。
是夜,晏禾一直无眠。
《佳期入梦》在讲归有光的《项脊轩志》,最感人的不过几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三十一年前,他出生的那一年,父母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迎接他的到来呢?他手上有张百日时照的全家福,父亲抱着他,手法有些生疏,母亲偎在父亲身边,脸上笑得矜持,目光里却带着浓稠的甜蜜。
也许那天回去,父母就栽下了那棵桂树,盼着他像树一般长大,最后亭亭如盖,最后绿树成荫。
母亲过世的时候,父亲正在外面诊病,母亲最终也没等到父亲的到来,晏禾牵着母亲的手,感觉到她的体温一点点褪尽,终于变得冰冷。
他人生中第一次体会怨怼的情绪:你看,你明知道妻子已经到了弥留之际,为什么不能陪在她的身边?旁人的生死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别人口中的伟大,对你的妻子而言又何其残忍,何其自私。
那之后的每一年,他母亲祭日的这一年,父亲总会在院中坐上一整夜。
他只冷笑,这时后悔又给谁看。
待到他父亲过世的时候,最后的最后,其实已经盲了。
父亲睁着暗淡的双眼,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看见阿樨了。
阿樨是晏禾母亲的名字。
他蓦然想起,桂树的别名,叫木樨。
隔山隔海,隔了三十一年的光阴,他终于明白当年父母为什么会种下一棵桂树,原来那是他们的爱情。
你眼中的痛苦不堪,在他们心中却甘之如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