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枸杞
第9章枸杞
《药性论》说,枸杞味甘、平,无毒,能补益精诸不足,易颜色,变白,明目,安神。枸杞的甜,就像初恋,回首时,有一抹淡淡的怅惘,和留在齿间,浓稠的暖。
孟小阮一个人先回了江城,走出机场的那一刻,觉得自己仿佛经历了两生。
回去把礼物给大家分一分,小螃蟹她也千难万难地带回来了,还给螃蟹换了个小玻璃缸,缸底撒下了细细的沙。
水母没能坚持到她回来,在某一个孟小阮毫无所觉的夜晚变成了一汪水。
见孟小阮回了电台,小赵舒了口气:“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庄素还是一副拿孟小阮当空气的模样,脸色不太好,眼下两道浓重的黑眼圈,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孟小阮吓了一跳,《佳期入梦》她终于可以当家做主了,不说春风得意马蹄疾,却也不该是这种状态啊。
小赵“嗤”了一声:“在搞什么辟谷减肥呢。”
其实庄素并不胖,个子高挑,身材匀称,只是骨架比较大,她总觉得自己胖,尤其网上老在说什么“好女不满百”,为了减到一百以内,她几乎到了疯魔的程度。
晏禾对辟谷减肥嗤之以鼻,还曾警告孟小阮:“辟谷会打乱肠道的运行规律,影响消化液分泌,你可不要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代谢紊乱了对身体不好。”
孟小阮看了庄素一眼,有心想提醒她一句,又一想自己提醒只会起反作用,最后把话憋在了心里。
到了下班的时间,庄素迟迟没动,手捂在胃部,咬着嘴唇神色很痛苦。
纠结了一会儿,孟小阮还是劝她:“你别搞辟谷了,该吃饭还是得吃饭,我看你气色不怎么好。”
庄素扫了她一眼:“假惺惺的。”说完捞起桌上的随身包,摔门走了。
小赵知道了孟小阮劝庄素的事,戳了戳她的脑袋。
“你呀,一点都没活明白。你劝她能乐意听吗?还以为你在背地里笑她胖呢。你这行为,古时候叫以德报怨,现在叫什么你知道吗?——白莲花。”
孟小阮一直记着明达方丈说孩子们没书看的话,下了班去书店买了两百本儿童读物,书太沉,她借了旁边超市的推车才运到邮局。
回到医馆的时候,晏禾也回来了,看到孟小阮一直在揉胳膊,问她怎么了,孟小阮便跟他说了寄书的事。
晏禾意味不明地笑笑:“他的目的达到了。”
孟小阮不懂。
晏禾点醒她:“你看,无缘无故他为什么要请咱们吃早饭,不过就是想让咱们看到他收养的那几个孩子。他甚至不用主动开口,只在话里面带出一句需求来,你就乖乖寄了两百本书。”
“这也没什么,”孟小阮捏捏发酸的胳膊,笑笑,“就算他留咱们吃饭是有私心的,可他做的始终是善事。”
顿了顿,她继续说:“对善事,我不看初衷只看善行,对坏事,我不问缘由只看恶果。”
“‘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作恶,虽恶不罚’这话我不赞同,即便为善有所求,结果是好的,那就应该褒扬;无心作恶,可是给人带来了伤害,那就应该罚。”
“我不理解当下人们的想法,有的明星捐款捐物,舆论说他沽名钓誉,只是为了博得曝光度。有的人作恶行凶,杀子杀妻,却有人给他们开脱,说被逼到这种情况一定饱受欺凌。”
晏禾沉默了,他没想到软弱而羞涩的孟小阮,居然有一颗看透世情的心。蓦然间,他想起方丈的话来:你还没找到属于自己的医道。
他原本并不在意,此刻却品出了其中的一点味道。
为善看行,作恶见果,这就是孟小阮的道吧,那么他自己呢?他从十七岁学医,十四年过去了,他的道又在哪里?
秋风吹到了江城,到了枸杞第三次采摘的日子。每到药材采摘的日子,阿婆都要提前提醒大家,早早睡,别起迟,等到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基本已经采摘完了。
丁穗只要不出差,对这项工作总是积极参与的,头上特意包了块白手巾,一副西北地区农民的打扮。
爷爷跟孟小阮说过,晏家的枸杞受土地气候的影响,品质并不很好,他们摘了也只是晒成枸杞茶送给邻居,并不用来入药。
枸杞养肝滋肾,用来泡水最好不过。
丁穗所在的公司拍了一部《抗日传奇之巾帼女尼》,最近正在四处推广,丁穗已经连续赶了几个电视节,人累得瘦了一圈。
孟小阮估计他们公司下一部电视剧就是《抗日传奇之道士下山》了,这是要把佛道都拍个遍的节奏,不知道佛教协会、道教协会会不会抗议。
丁穗跟她吐槽:“我们也没办法,题材就这么几个,又怕踩了雷,拍了不让播。一部戏砸的钱也不少,万一压着播不了,伤筋动骨谈不上,但总得缓一阵子才能周转过来。”
她还兴致勃勃地跟孟小阮宣传:“这回走谍战路线,比《十八罗汉》好看多了。”
因为《佳期入梦》是录播,庄素单独主持的这期最近刚播,听众褒贬不一,大部分还是支持孟小阮的,有个听众的意见写得相当实在——
“我对内容不挑,之前那个小阮声音挺催眠的,我晚上睡觉就靠她了,后来加了个庄素我也就忍了,现在居然让庄素单独主持,她那嗓子高亢得跟公鸡一样,以后让我怎么睡啊?”
这评论把庄素气得直跳脚。
第二天孟小阮上班的时候,在电梯里碰到了台长,她立马紧张得手足无措,有心想等下一趟。被台长的目光一扫,她吓得蹿进了电梯,缩在角落里装鹌鹑。
站了好一会儿她才想起来没跟台长打招呼,错过了最佳时期,后面补上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但装没看见是不是太没礼貌了?
还是台长主动问她:“小阮啊,有对象没?”
孟小阮对这种提问已经习惯了,这是事业单位领导关心下属的特有方式,正常得就像问你早上吃没吃早饭一样。
孟小阮乖乖回答:“还没有。”
台长打量了孟小阮一番,沉思了片刻,嘱咐她:“该找了。”
孟小阮应了一声,电梯一停。
看到台长要出去,孟小阮叫了他一声:“台长……”
台长回头看了看她,她赶紧补了一句:“早上好。”
台长明显一愣,亲切地问候她:“你也好。”
太蠢了有没有啊?孟小阮几乎要撞墙。
小赵知道了,先笑了一番,教育孟小阮:“下次你这样——”她做了个盲人四处乱摸的动作,边做边嘀咕,“我的隐形眼镜呢?”
“然后你装作不确定的样子问‘您……是台长?’台长说是,就赶紧说‘台长好,台长好,眼神不好,没看见您’。”
隔了几天,台里下发通知,让孟小阮继续主持《佳期入梦》,庄素则调到《娱乐八点档》实习。
《娱乐八点档》是电台的王牌节目,庄素去这档节目实习,看起来前程更明朗,但这节目的主持人正当红,庄素别说抢节目,贴个边都未必有机会。
小赵私下里笑了一番,表面上还给庄素捅刀:“小庄啊,恭喜你高升了。”
庄素哼了一声,将她手头的资料发给孟小阮:“我整理的,用不用随你。”
这胜利来得太突然了,孟小阮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下了班走在路上,才想起来既然要重新做回节目,今晚还得看一些资料,电脑落在了办公室里,她又转头回台里拿。
庄素还没走,人趴在桌子上没动,孟小阮以为她在休息,过了一会儿看她没动,脸色倒是越来越白。
她走过去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庄素没吱声。
孟小阮伸手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你发烧了?要我送你去医院吗?”
庄素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要你管。”
犹豫了片刻,孟小阮还是将她搀了起来:“送你去医院吧。”
庄素实在没有力气,任孟小阮扶着自己下了楼。
打了个车,去了最近的人民医院,孟小阮给她挂了个急诊,医生检查后说是肠溃疡,长期辟谷不规律饮食造成的。
输上液,孟小阮陪着她:“要我通知你的家人吗?”
庄素抓起个枕头丢过去,声嘶力竭地喊:“你满意了吧,这回你满意了吧?”
“我丢了节目,还进了医院,”越想越委屈,她哭起来,“现在你在我面前强装什么好人,别以为我会感激你,告诉你,我简直要怄死了!”
孟小阮看着庄素,她说话的时候总是一副慢条斯理的样子,声音软而轻:“不管我出于什么目的,看你笑话也好,心里暗爽也罢,送你到医院来最终受惠的是你,受人恩惠说声感谢是最基本的修养。”
其实一点不气是不可能的,孟小阮不爱和人吵,平复了一下心情,她说:“你不乐意可以拔了吊针现在就走,我又不会拦着你。”
庄素张了张嘴巴,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回到明夷堂,孟箫居然来了。
以往孟箫怕他爷爷继续撮合自己和丁穗,总是找各种借口不来。
丁穗也提早下了班,还带了一瓶香槟酒回来,在孟小阮眼前晃了晃:“给你庆祝。”
医馆的人都知道了孟小阮重新主持《佳期入梦》的事,阿婆还特意烧了孟小阮爱吃的菜。
负责煎药的祝爷爷冲孟小阮笑笑,做了个加油的手势。
他一生都在药房工作,早年娶过妻子,妻子过世之后就没再结婚。晏灵枢意外身故,医馆曾经关闭过几年,他去了家药店熬药,等到晏禾接手了晏家医馆,他是第一个回来的。
他生来有哑疾,不能说话,唯一的爱好就是下象棋,孟广龄来了之后,有了象棋上的知己,他的笑容比过去多了不少。
明夷堂的人都是老人,从晏禾爷爷那辈起就在晏家医馆工作,他们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在晏家后继无人的时候,他们没有扶大厦将倾的能力,该走的走,该散的散,但当明夷堂再一次开门的时候,已经远在千里外、在儿女家养老的人,又都回来了。
他们把晏禾当亲孙子看待,但也并不亲热,维持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默默地守护着他。
管家阿婆,能一样一样数出晏禾最爱吃的菜;管理花木的钟爷爷得了健忘症,却记得晏禾父母和爷爷的忌日,每到忌日都会提前准备好大捆烧纸;打更的陈爷爷,总要等到晏禾屋里的灯熄了,他才睡;负责打扫病房的许婆婆,尽管手有风湿,晏禾的床单被罩一定会手洗,洗完了要在太阳下晒干,她说这样盖着才舒服。
这些,晏禾其实都知道。
所以即使他们已经老了,很多事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也从不苛责。
等到菜上了桌,晏禾也来了。
气氛前所未有地热络,陈爷爷喝了香槟,喜滋滋的:“哎呀,这还是我第一次喝洋酒呢。”
孟小阮也跟着他们笑,她有些明白爷爷为什么迟迟不走了,最开始可能是因为丁穗,到现在大概只是一个借口,这里比孟家的大宅,更像一个家。
孟箫给孟小阮挑带鱼的鱼刺,先拿了筷子将两侧的刺都挑干净,再细心地把肉剔下来放在碗里。
孟小阮的舌头刁,一尝就知道是野生的。
孟小阮跟他显摆起自己的螃蟹:“可好玩了,长了一圈。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软软。”
孟箫不屑一顾:“那有什么好玩的啊,水里一捞能捞一堆出来,养到猴年马月能吃啊,等明儿我给你整点阳澄湖的大螃蟹。”
孟小阮掐了他一把:“谁要吃啊,软软是我的宠物。”
“嗯,嗯,宠物,”孟箫敷衍她,夹了一筷子莜麦菜给她,“多吃点青菜,你瞅你的头发都干糙了,多吃点菜才水灵。”
晏禾一直默默地看着,原来亲人跟前的孟小阮是这样的。
会撒娇,会笑闹,不羞涩也不忸怩,甚至偶尔还会有点小嚣张。
心底略微有一点涩然,跟孟箫比,他在她心中终究还是不同的。他不清楚这不同是好是坏,他希望她对他有亲人一样的依赖和熟稔,又希望她对他保留一点对异性的羞涩和婉转。
他抬手向祝爷爷敬了一杯,一饮而尽。
第二日,徐飞卿上门了。
时间还不到两个月,医馆的人一时理不清他的来意,彼此看看,心里都有些忐忑。
较上次登门,徐飞卿老了很多,头发几乎全白了,背也驼得厉害,上次虽然虚弱但自己能走,这次已经坐上了轮椅。
他女儿推着他,儿子跟在身侧。
丁穗比较直接:“你来摘我们家匾的吗?”
徐飞卿的儿女脸上都有点尴尬,俩人看了看父亲,还是女儿先开口:“我们陪父亲过来治病。”
丁穗乐坏了:“那就是没算出来了。”
徐飞卿一直没说话,等到晏禾出来才抬起头,眼睛花得厉害,他伸手抹了抹镜片,再次看向晏禾,语气倒不生硬,但也谈不上心平气和:“我输了。”
他清楚自己已经走进死胡同了,时间拖得再久也没有用,与其约满再来,不如提早认输,也算维持了他一个学者的尊严。
虽然问这个问题很没面子,他终究没按捺住好奇心:“你是怎么知道的?”
晏禾没说话,示意徐飞卿的儿女把他推进诊室,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沓白纸,弯下腰开始演算。晏禾没阻止别人进入,丁穗就拉着孟小阮跟进去看热闹。
那公式极其复杂,孟小阮是纯文科生,只能看懂几个数字。
写到第三行的时候,他在某个数值上用笔一圈:“你这个数值算错了。”
他继续写下去,最后得出了结论:“其实你的推论完全没错,只是计算错了。”
徐飞卿半晌没说话,良久一拍脑袋:“我怎么能犯这种错误呢?!”
这个错误并不算低级,至少他的学生跟他一起做了这么久,没有一个人能指出他究竟错在哪里。
他再看向晏禾的目光就有些不同了:“你是个医生吗?”
这话听起来有些不客气,丁穗很不高兴,晏禾是他们家的骄傲,质疑晏禾等同于质疑自己。
她接过话来:“你怎么说话呢。”
徐飞卿其实没有质疑的意思,他只是单纯怀疑晏禾的来历。
晏禾明白他的意思,告诉他:“我曾师从梁思怀先生。”
梁思怀是当代著名的数学家,在理工大任教,晏禾曾经是奥林匹克数学金牌得主,被理工大录取之后,就被梁思怀教授收入门下。
梁思怀从教四十年,也只收过三名弟子,晏禾能成为其中的一员,足见他在数学上的天赋是怎样的惊才绝艳。
徐飞卿恍然大悟:“你就是当年那个差点把梁教授气到住院的学生?”
梁思怀的得意门生居然转投了医科,当年这事在学术界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大部分人都觉得这学生年少冲动,早晚会重归师门,没想到十四年过去了,这学生居然成了一方名医。
徐飞卿有些惋惜:“当年你要是不走,现在的成就应该会超过你老师。”
晏禾一笑:“人各有志罢了。”
既然有了这番缘由,徐飞卿也就不再抵触,他伸出胳膊让晏禾诊脉:“能治就治,不能治就算了,今天来我能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已经很知足了。”
晏禾诊了脉,问他:“您年轻的时候得过结核吧?”
徐飞卿点头:“后来治好了,又复发了吗?”结核传染,他有些紧张地瞅了瞅身后的儿女,“你们都离我远一点。”
晏禾摇头:“不是结核复发,是您当年结核痊愈后没有得到好的调养,年轻时身体强健,休息不足还能支撑,人到老年,体质虚弱,气血亏损,逐渐就有了油尽灯枯的预兆。”
这理由还不足以说服徐飞卿的女儿,她犹豫了一下问:“气血亏损会这么严重吗?”
晏禾没做解释:“先住下来吧,要调养一段时间。”
晚上孟小阮在后院散步,发现晏禾在药圃间的八角亭坐着。
这亭子年代久远,晏家的宅院翻修过几次,亭子却一直没动。
孟小阮从甬道穿过去,看到晏禾在看夜空。
沉沉的夜幕上三两点星,倒是月光更美一些,轻柔得像匹纱,罩在药圃上,点亮了点点辉光。
她陪着他坐了一会儿,问他:“不开心吗?”
他其实不太明白不开心是什么感觉,或许就是现在这样,不想思考,只想安静地坐着,听风吹过来又离开。
隔了许久,他说起来。
“如果没有我父亲那场意外的话,我大概会成为一个数学家。”
他说话很迟,长到三岁还不会说话,家里一度怀疑他是个哑巴,后来有一次家里来了个客人,给他带了一本《少儿趣味算术》。这本书对他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讲其实太过深奥了,但他极喜欢,很快就都做完了,并且说出了人生第一句话:“还要。”
他孤僻、冷漠,数学是他感知世界的唯一方式。
“十三岁那年,我进入了大学。”
他上大学这事,当年很是热闹过一阵,总有记者守在明夷堂的门口要采访他,对这些他没有开心,也没有自得,这一切在他看来都理所当然,不值得他停留和回顾。
“那时候梁教授并不是我的老师,他给研究生授课。有一次我从一个教室路过,看到黑板上写了一道题,就拿着粉笔给算了出来。”
对他而言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情,写完也就丢到了一边,却没想到这件事情引起了轩然大波。
梁教授出这道题的本意就是为难一下学生,根本没想到会有人做出来,他问了班里的同学,都说不是自己做的。
为了找出这个人,梁教授费了一番心思,他在黑板上又留了一道题,等了一周却没人答,他有些失望,疑心是把这答题的人难住了,却不想是因为晏禾再没经过那个教室。
真正捉到晏禾,是他授课的学生是晏禾班里的助教,说他们班里出了个天才。
这个学生也是天资聪颖,从来都是傲气十足,能被他称为天才,可见那人确实不错。
梁教授要了晏禾的卷子来看,惊喜地发现晏禾就是当初解题的人,那人的x写得独具特色,梁教授的印象很深。
“这之后,梁教授就收我做了学生。”
或许是因为晏禾年龄小,梁教授对他格外偏爱,生活上照顾得无微不至,晏禾不受同学待见,梁教授就找到班长,嘱咐他多照顾晏禾一些。
“那时候我不懂……”
他不懂的太多,彼时梁教授待他再好,他也不曾有过半分动容。
十七岁的时候,他已经在数学界崭露头角,他想他会跟着梁教授的脚步,最终攀上学界顶峰。
“你应该知道我家的事,十七岁那年,我爸过世了,我爸的两位师兄,也趁机离开了明夷堂。”
你说他们无情无义也好,说他们见利忘义也罢,晏家的当家人已经没了,晏禾也没有继承晏家的能力,他们没有趁机鸠占鹊巢,已经算对得起一场师门情义。
“对晏家,我并不留恋;对医术,我也一点都不感兴趣。我所不能理解的是,我父亲这一生的付出,究竟值不值得。我考虑了三天,最终放弃了数学。”
数学,曾经给他打开了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心无旁骛,乐此不疲。
放弃了数学,世界的大门轰然合上,他一度惶惑,只能在另一个领域步履维艰。
孟小阮默默地听着,隔了许久问他:“你想梁教授了吧?”
他悚然而惊,原来是这样吗?他今天所有的伤感并非是因为放弃了数学,而是想起了十四年来不曾想过的那个老人,那个给过他关爱、对他倾注了全部心血,得知他要转学医科时老泪纵横的人。
回去后,他给梁教授打了个电话,十四年前的号码,他也不知道梁教授有没有继续用。
接起来,是梁教授的声音。
他“喂”了一声,再无话说。
那边停顿了片刻:“晏禾啊。”
他没有作声,梁教授说下去:“你……这么多年还好吗?”
他瞬间哽咽,他私下里练习过无数种应对世人的方式,微笑的、温和的、谦虚的、同情的,此刻却没有一种方式能让他坦然地面对自己的老师。
或许因为没有回应,梁教授也沉默了,过了一会儿继续说道:“不管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都等着你。”
挂了电话,晏禾久立窗前。
你说这世上人心皆善变,但却有这么一个人,历经十四年的岁月,仍旧能分辨出学生的声音。
你说这世上的人皆有所图,但却有这么一个人,一生不慕荣利、不图钱财,对学术殒身不恤,对学生呕心沥血。
他确实缺少自己的道,悬头三尺,引他前行。
第一剂药下去,徐飞卿的病没看到有明显起色,他了了心事,倒也不太在乎,只是晏禾严令他不准继续研究物理,要静心调养。他一辈子也就只爱物理,忽然闲下来,人就没有了着落,整天让女儿推他在医馆内乱转,却不小心碰了孟广龄移植过来的一株植物,孟广龄气得差点把他吃了,俩人大吵了一架。
一个骂:“植物还能成门学问,连猪都要从圈里笑醒了好吗?”
一个回敬:“连个数值都算不明白也算是物理学家?到幼儿园回炉重造,人家老师都嫌你智商低!”
到后来还是徐飞卿的女儿和孟小阮各自把自家那位拉开了,徐飞卿走到很远还回头怒骂,孟广龄更是捏着拳头,扬言要给他好看。
隔了几天,徐飞卿的精神倒明显好了,自己也能独立行走了,他能走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悄悄到药圃把孟广龄的那株植物给拔了。
直把孟广龄气了个仰倒,十几个人都没能劝住,冲到徐飞卿的住处,拎起徐飞卿的领子就给了他一拳。
当第一场秋雨落下来的时候,徐飞卿已经彻底痊愈了。
徐飞卿的儿女不住道谢:“真没想到爸爸会恢复得这么好。”
他确实恢复得好,以前一顿饭只能稍稍喝点米汤,晚上整夜整夜不闭眼,人虚弱得说不出话来,可又焦躁,到最后只能躺在床上,不甘地瞪着窗外那棵白杨树。
现在饭量增了,腿脚也有力气了,为了报孟广龄那一拳之仇,每天早上起床都要锻炼一阵。
徐飞卿嘴上虽然不说,心里还是承认晏禾的医术的,很可惜晏禾在数学方面的才能,直到走还在劝:“要不你跟我一起学物理算了。”
孟广龄跟他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对,你们物理一家独大千秋万载,仙福永享寿与天齐。物理学高,高到给凌霄宝殿添瓦;我们植物学低,低到去十八层地狱挖煤。”
徐飞卿的儿女趁两人还没打起来,赶紧把父亲拉走了。
秋雨缠绵,已经下了一天。
孟小阮来诊室找晏禾。
她坐在那里没作声,静静听着雨水打在房檐上,天气转凉,她穿了一件长款的薄毛衣,印着浮世绘的花纹,大块的蓝色和红色,倒不俗艳,头发扎起来,露出了一张桃心脸,皮肤雪白,更衬得唇色红艳。
她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哪怕有些好奇,也要确定没有人注意了,才将视线的范围稍稍扩大一些。这诊室她来得多了,桌椅病床,她早看熟了,此刻只看着装梅子的青花瓷坛。
他也没有说话,专心整理着病例,他手头的病例很多,其实早就输入了电脑里,可他还是习惯于做一份纸质的,用钢笔,用信纸。
他用最朴实的那种信纸,大红色的横隔,行距很大,可以让他的字无拘无束,尽情舒展。
隔了一会儿,她说:“我和爷爷要回去了。”
晏禾的手一顿,钢笔吸满了水,在纸上留下了一片污渍,小指从上面掠过,沾上了淋漓的墨迹。
他不动声色,起身在洗手池里洗了手,那墨迹被水冲淡了,最终汇成了一道水流,打了个漩涡,冲进了下水管里。
抽出纸巾擦了擦,他问:“孟爷爷放弃了?”
他指的是孟广龄撮合孟箫和丁穗的事。
“不放弃也不行啊,”孟小阮叹了口气,“丁穗和我哥完全没那个意思,我爷爷打算回家后就开始写岳念知的回忆录。”
“在这里不能写吗?丁穗住在这里,有什么问题问也方便。”
孟小阮摇摇头:“这里终究不是家啊。”
她陪着爷爷已经在医馆住了近五个月,这还是她第一次离家这么久。
“而且中秋节,我们孟家的族亲要聚一聚的。”
这五个月已经给医馆添了太多麻烦,虽说孟小阮和爷爷是借着做兼职的借口住进来的,但医馆那么多人,也不需要他们做什么,孟爷爷除了偶尔帮帮忙,大部分时间还在研究植物。
对于离开,孟小阮看得很开,终究是要走的,难道还要赖在这里过年不成。
她喜欢晏禾,但她对感情要求得不多,能远远看着就很开心,至于回应,她从不敢想,也从不敢要。
她决心把这爱慕长久地放在心里,藏到老,放到死,或许她背脊佝偻,满头白发的时候会跟孙女说起来,奶奶年轻的时候,曾经喜欢过一个人。
她的孙女也许会问她,是个什么人呢?
记忆中的那个人清晰而隽永,有温和的眼,有微笑的唇,有最适合做医生的手。
他很好,好到值得她一生珍藏。
这一刻,她明白了爷爷对岳念知的感情。
对爷爷来说,岳念知不但是他的初恋,还是他关于青春的所有回忆。
话已经说尽,桌上的那杯茶还没有凉,孟小阮冲他挥挥手,告辞而去。
他端起那杯茶,良久凝视,杯里的枸杞浮在水面,吸饱了水,红得鲜亮,像她的唇色。
门再次推开,孟小阮收了伞站在门口。
他疑心她改变主意了,但她停在那里,只一步的距离,却没有进门。
“晏禾啊,”她说,声音轻软,垂着头,目光没有看他,“你以后,要好好的。”
说完转身撑开伞,走进了雨幕里。
他没有关门,任由水汽扑进室内,她撑着伞,小小的一只,轻巧地绕过水坑,越走越远,终于在下一个转弯,不见了。
他与她之间,最胆小的是她,一直向前走的也是她。
与对别人不同,他没有避开孟小阮的靠近,而是站在那里没有动。
他无数次转身,留给别人一道背影,第一次眼睁睁地看着别人转身,原来心是这样的感觉,酸而涩。
他有些茫然,回到桌旁,拿起笔,却忘了接下来该写什么。
孟小阮和孟爷爷离开那天,他没去送,他们来得悄无声息,走得也安安静静。
只是那盆海伦不知什么时候,又放在了他的窗前。
他打开收音机,是孟小阮的《佳期入梦》。
她介绍的是《荆棘鸟》,一本澳大利亚女作家的作品。
他那个离婚的同学,在谈恋爱的时候,知道女友喜欢这本书,特意从图书馆借来看,他曾经翻过,过去十来年,内容倒还记得。
她读起最喜欢的段落:“他那件长法衣使他显得像个古时候的人物,仿佛他不是像常人那样用脚走路,而是像梦幻中的人,飘然而来;扬起的尘土在他的周围翻滚着,在落日的最后余晕中显得红艳艳的。”
女主人公梅吉视角的男主,就是以这样的方式来到人前。
年幼的梅吉依恋神父拉尔夫,在她长大后,拉尔夫为了权势放弃了对她的爱情,梅吉最终嫁给了别人,但在一次与拉尔夫的重逢中,重拾爱意,生下了他们的儿子。
梅吉谎称儿子是前夫的,儿子长大后,立志成为拉尔夫那样完美的神父,梅吉将儿子送到了拉尔夫身边,然而儿子为了救人溺水而亡。
孟小阮说:“对拉尔夫来说,年幼的梅吉让他感到安全,他享受她全身心的信赖和眷恋。梅吉填补了他人生中缺失的一部分,他可以全然享受,不用担心这份感情给他的人生蒙上污点。但当梅吉长大之后,这份感情变得危险,成年女人的爱意,足以摧毁他的整个人生。”
“每一份感情藏在心里的时候,都是安全的。没有现实的风险,它美好,纯真,值得珍藏和回味。只是我偶尔会想,在漫长而又短暂的人生里,要不要赌一把呢?也许输得一败涂地,像最终死在梅吉怀里的拉尔夫一样。但要是赢了呢,最终的最终,曾经的白月光是不是又变成了米饭粒。”
“收音机前的你,有没有孤注一掷的勇气呢?”
这世间的爱情,不过是这样而已。
有相濡以沫、生死无悔,就有相互怨怼、悔不当初。
塞林格说过:“我觉得爱就是想要触碰却又收回手。”
晏禾看着自己的手,那自己呢,是选择伸手,还是收回来?
欧阳叔叔早已经把房子收拾好了,植物也打理得十分精神,孟家巷只在孟爷爷和孟小阮回来的时候热闹了一阵,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岑寂。
之后就是中秋节,孟家的传统是要做月饼,由四姑婆牵头,孟家的女性都要参加。
馅是枣泥、豆沙、蛋黄莲蓉三种。
也做了咸的,霉干菜和猪肉渣,孟小阮一直不太能理解这个味道,每年都只尝尝味道。
月饼烤出来,热腾腾的,用纸盒装起来,贴上红纸,拴上麻绳,由小辈送给前后巷的邻居,往年孟小阮都躲开,今年回来过节的小辈少,孟小阮躲不过,拎着匣子去送礼。出门前四姑婆还塞给她一个蛋黄莲蓉的,嘱咐孟小阮别人家还了礼就接着,否则下一次人家不好意思接的。
孟小阮捏着月饼咬了一口,刚出炉的月饼有些烫,她“嘶嘶”地吐了吐舌头,这一口咽下去,又匆匆咬了一口,塞得两个腮满满的。
一转弯,就看到了巷子口的晏禾。
她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有些惊讶,嘴巴一动一动的,终于将月饼咽了进去。
“我来给你送东西。”
晏禾递给她一件快递:“明达住持寄给你的。”
孟小阮这才想起来,她寄书的时候留的是医馆的地址,手忙脚乱地接过来,晏禾替她拿过了月饼匣子。
拆开来,是一封长长的感谢信,末尾几个孩子还添了几笔,说书很好看,谢谢小阮姐姐。
里面还放了一串砗磲手链,砗磲是佛家七宝之一,算是明达方丈的谢礼。
孟小阮将手串缠在手腕上,细瘦的手腕缠了几圈还留下了余地,她伸出胳膊在太阳下看了看,细细的眉舒展着,笑得异常开心。
她转过头来跟晏禾说谢谢,伸手接过月饼匣子,拿余光悄悄地看着他:“你……要不来我家过节?”
她想,她这个邀请只是礼节性的,没想到晏禾接受了:“那就打扰了。”
她愣了下,有点反应不过来,隔了一会儿,拆开一个盒子,将月饼递到他嘴边:“尝尝。”
他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甜得很细腻,豆沙馅的。
他有些担心:“这盒子拆开了,就不好送出去了吧。”
“不怕,”她眨眨眼睛,露出个狡黠的笑,“我多拿了一盒,路上吃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