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 灾
虫灾
在我十二岁生日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让我明确知道自己和普通人不一样。是那时候,我脑中完全没有概念,不知道这种不一样,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出生的地方靠近岷山,属于汶茂交界的山区,可能大家对这个小地方没有任何认知,但是只要参考一下二〇〇八年时汶川大地震发生的区域,可能就有一点印象了。
当时汶川和茂县都是重灾区,我所在的村子处于汶茂之间的龙门山脉支脉,是川蜀地区最活跃的地震带之一,村子附近的一座小山峰在那次大地震中整个崩塌移位,只差几百米村子就遭了灭顶之灾。
也正是这次地震之后,灾后重建资金下来,才让村子破天荒地通了公路,结束了之前几乎完全封闭的境况。
因为当时村子太过偏僻,和外界联系很少,二〇〇八年以前要去一趟镇上,需要整整走四五个小时的山路,因此那件事情发生后,最后没有造成不可接受的后果,也就不了了之,在外界没有任何传闻。
可我现在回忆起当时发生的事,还非常后怕,觉得不可思议,法用科学去解释。我把这件事情讲给不止一个学理科的朋友听过,朋友逻辑严密地做了一番分析论证,但都无法解答我的疑惑。
这些事情或许无关鬼神,却比鬼神显灵还要可惊可怖,一度让我对世界的认知产生怀疑,甚至需要心理医生进行催眠治疗才能稍稍平静。
那是二〇〇一年的春末,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年的春天热得特别早,就像提前了一个月入夏。如果仅仅是这样也就算了,但似乎连山里的蛇虫鼠蚁也受不了这种天气,三天两头都能够在村子里发现不少平日里很罕见的毒虫。
或许是我们家风水不太好,一段时间后,大家纷纷表现,我家附近的毒虫比别家要多得多。不过我们一家人虽然有些忐忑,幸好没有人被咬伤,也就没有太放在心上。
有胆大的村里人趁机捉一些蝎子蜈蚣去泡酒,不过无一例外的是喝了这些虫酒的人,都上吐下泻好几天,非得大伤元气一番才能勉强恢复过来。这以后也没有人敢来我家屋子外面捉虫子了,村子里有了些不好的传言,村里人看我家里人的眼光,从此也带着难言的畏惧。
因为封闭所以愚昧,村子中保留了不少旧时代的习俗,所以如果哪家村民中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或者风水不好,一般都是请来隔壁村的端公或神婆来驱邪。端公是云贵川等西南地区省份对神汉或巫师的称呼,现在已经没落了,在当年的偏远山区还是具有一定影响的。
因为我家附近的虫子特别多,有邻居劝我妈去请个端公来作法,我妈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放弃了。
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没钱。
我是家里的第二个孩子,还有个比我大三岁的姐姐。我从小就体弱多病,爸妈几乎以为我养不活,给我取名叫杜小康,也是取从小就健健康康之意。
为了给我治病,我爸不得不去省城打工,家里就我妈一个人既要做农活又要操持家务,请端公来作法势必花费不小。只是家附近多了些虫子,我妈当然觉得没必要花那个冤枉钱,出门的时候小心一些就是了。
我后来听我妈说,从小算命先生就说我的命格独特,命中注定有几次大劫,其是本命年犯太岁更要注意。
万幸直到十一岁多,我都磕磕碰碰过来了,没有遇到什么真正的劫难。
可惜的是,有些事情或许就像算命先生预言的那样,还真的无法逃避。
我十二岁生日那天,正好是周末,我姐在屋后面的猪圈喂猪,我就在前面院子里拿着竹棍玩耍。
前段时间有个台刚播了一九九八年版的《鹿鼎记》,里面的打打杀杀远比剧情本身更加吸引我,没事的时候拿着一根竹棍充当刀剑,一个人在院子里哼哼哈哈地到处疯。
不料乐极生悲,我从院子里一块废弃的磨盘石上往下跳的时候,脚下一个趔趄摔倒了,无巧不巧地额头撞在一块破碎的瓦片上,顿时鲜血长流。手中的棍掉在地上被撞裂,几根细细的竹刺扎入手心,也有血珠渗出。
我一下吓傻了,以前也不是没有受过伤,但是第一次流这么多血,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当时我就觉得流出的血似乎透着一丝金黄,很是好看。而最让我感觉不安甚至恐惧的是,我拔出手心的竹刺后,下意识地吸吮了下伤口,竟然感觉到自己的血有一丝丝香甜。
从小到大我都是一个资深的吃货,但在当时,我所在的偏远农村物质生活还不丰裕,我也没有吃过什么好东西,就觉得老妈烧的土泥鳅土黄鳝就是世上最好的美味了。可是在那个瞬间,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血中有一股完全无法抵挡的诱惑和香气,想要一直吮吸下去。
可能是冥冥之中祖先保佑,我在吮吸自己手掌上的血珠的时候,刚好一根没有拔出的竹刺被我吸进嘴里,扎在舌头上,突然而来的痛感猛然间让我惊醒,这才停止了那诡异的举动。
年幼的我心里害怕得要死,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虽然头上的血流速度已经大大减缓,可我还是吓得哭了起来。这倒不是因为怕疼,而是害怕自己血中的香气,以及自己居然想要吮吸自己血液的恐怖念头。
在之前,我也不是没有流过血,可是从来没有出现想要吮吸自己血液的事情发生,直到今天为止,我都不明白这样的情况是如何出现的。不知道大家能不能想象那种突然对自己的血液会抑制不住想吸食的恐怖心理,知道这绝对的变态和可怕,但控制不住自己,这种控制不住的无力感比吸食血液本身更可怕。
后院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是姐姐听到我的哭声赶过来了,我在偏房的门口看到姐姐时,姐姐突然发出一声尖叫。
尖叫的声音很大,我一下停住了哭泣,眼泪鼻涕还挂在脸上,额头还有小股的血缓缓流淌,满身的尘土,那样子狼狈得很,不过这些都不是姐姐被吓得尖叫的原因。
在我的周围,密密麻麻的全是虫子,而且还有无数的虫子在朝我涌过来,但是无一例外,它们都在离我一米左右的距离停下了,这样就形成了一个直径两米的圆,圆的中心是脸上还挂着泪珠的我,圆的外面是不停爬来爬去十分焦躁的虫子。而院子的外面,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那是虫子组成的大军争先恐后前进的声音,整个村子的虫子,甚至村子后面不远的整座猴儿山的虫子都涌了过来。
虽然当时我才十二岁,可是突如其来地灵光一闪,刚才那种不由自主的恐怖感觉一下让我意识到:血有问题!
因为别说是这些虫子,刚才就连我自己,也差点儿没有抵挡住自己血液的诱惑,如果不是运气好刚刚被竹刺扎到舌头及时惊醒,或许我自己就会把自己的血喝光。
这让我想起不久前看过的《西游记》,仿佛自己就是那吃了后能够长生不老的唐僧肉,而这些虫子就是无穷无尽的妖怪,只要吞吃了我的肉、喝了我的血,它们就能够马上成仙一样。
姐姐在短暂的震惊之后,对我的爱护似乎战胜了她心中的恐惧,她在屋角拿了一柄竹扫帚,大吼一声:“幺弟,不要动,姐来救你!”
然后姐姐疯了一般挥舞着扫帚,要将密密麻麻数以万计的虫子清扫到两边,冲出一条血路救出在她眼里被虫子重重包围的弟弟。
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才十五岁的姐姐是哪里来的勇气,或者说根本就是极端恐惧后反而忘记了害怕,总之直到现在,一想起当年那无以计数的虫子,都有些头皮发麻。
我看得出其实姐姐心里也很害怕,可是她还是挥舞着干竹枝扎的大扫帚朝我冲了过来,一路过来也不知道踩死了多少虫子,地上都尽是黄黄绿绿的黏液和破碎的虫壳,看上去非常恶心。姐姐丝毫顾不得这些,大概她以为这些虫子是将我当成午餐了。
才十五岁的姐姐冲过来的时候,还带着几粒雀斑的圆脸上因为恐惧和担心变得有些狰狞,这表情我至今也忘不掉,我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亲切,那个时候还是小姑娘的姐姐为了我真的是无所畏惧,这种亲情的力量是无敌的。现在我只要想一想当时的情形就觉得想哭。
可那个时候我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大概是早已经被吓傻了。姐姐的努力也不过是清理出了几平方米大小的空地,而更多的虫子涌过来,很快连姐姐的身后也被虫子挤满了。
这些虫子因为畏惧着什么,始终没有朝我靠近,但是我身上那股吸引它们的血液香气又让它们舍不得离开,于是变得越发焦躁起来。
这个时候姐姐的举动就成为虫子们愤怒的宣泄口,终于有部分虫子开始放弃围困我,转而攻击姐姐。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这些虫子趁着姐姐不注意,顺着她的腿脚往上爬,狠狠地将毒牙毒刺咬进姐姐露出衣服外的皮肤。
姐姐终于忍受不住全身传来的剧痛,也哭了起来,她的动作虽然僵硬,可是没有停,嘴里有些含混地嚷着:“滚开,滚开,放我弟弟出来……”
我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姐姐的嘴唇和脸色都变得乌青起来,姐姐的身上挂了几十只毒虫。被这么多虫子同时咬伤,就算我再不懂事,也明白姐姐受到的痛楚有多深,那是我第一次觉得身边的人离死亡是那么近。
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量和勇气,我一下站了起来,朝姐姐扑过去,这个时候我离姐姐只有两米多远,就算我步子小,也是几步就蹿了过去。奇怪的是,随着我的移动,周围的虫子也争先恐后地开始远离我,然后以我和姐姐为中心,重新包围过来,依然是形成一个直径两米上下的圆。
我手忙脚乱地将姐姐身上的虫子拍下来,有一只蝎子尾巴的倒刺还扎在姐姐的脚踝,姐姐整个小腿都肿了起来,我试着扯了几次才将这只凶恶的蝎子扯下来。或许是我用力过猛,头上微微愈合的伤口又被挣裂了,血顺着脸颊流下,滴落在地上,刚好落在一只有半尺长的蜈蚣身上。
那条蜈蚣猛地向上弹起了至少二十厘米高,然后死命地扭动着身体开始挣扎,可这挣扎似乎不全是痛楚,似乎带着无边的狂喜。周围两只蜘蛛突然朝它扑了过去,竟然是要去吃掉落在它身上的血滴,然后三只毒物撕咬成一团,很快又有旁边的蝎子和有着十几对长长的细腿、背上有七个红点的蚰蜒加入战团。
这个时候,我最早摔倒的地方,也被虫群占据,然后很快那里也出现了虫群的争斗——这些恶心的虫子,在争夺我的血!
我似乎明白了这一点,一下福至心灵,狠狠在额头的伤口上抹了一把,然后将血珠朝虫群中一甩,分散开来的血珠一下又引起十几个地方的虫群骚动。
“弟弟,你快走,出去喊大人来……”姐姐似乎已经支撑不住,有些虚弱地对我说,她的脸色乌青得吓人,看起来应该是被多种毒虫咬伤,中毒了。
我扶着姐姐,小小的身子骨几次都差点儿被姐姐带着跌倒在地。唯一的欣慰是随着我的移动,虫子也跟着散开。
这是一个十分奇怪的现象,这些虫子为了争夺我的一滴血而不惜自相残杀,却丝毫不敢靠近我半步。当时我以及后来险些丧生的姐姐都没有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一直到很久以后,一个偶然的情况下我才从一个我绝对不愿意提到的人那里明白真相,这却是后话了。
虫子带来的危机还远没有结束,或许是吸食了我血液的虫子终于尝到了甜头,有几只看上去色彩斑斓最是凶猛的虫子,居然朝我们追了过来。这个时候我和姐姐已经逃到了院子门口,刚刚将院子的木门打开了一条缝。
不承想大门猛地被人推开,我和姐姐都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最倒霉的是我的鼻子刚好碰在了门上,虽然没有出血,可也酸痛得受不了,刚才的勇气顿时消失无踪,又差点儿哭起来。
“奇怪,咋个会提前的……算了,还是救人要紧!”一个穿着灰褐色土布衣服、手里攥着水烟袋的中年人皱着眉头迈步走了进来,还不等我和姐姐呼救,这人就异常快速地从随身的一个褡裢布包里拿出一个竹筒,拔开软木塞子,小心翼翼地倒出一小撮灰黑色的粉末在一张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皮子上,双手连续搓了几下,那块灰白色的皮子竟然燃烧起来,被他抛进了虫群。
燃烧的皮子顿时有白色的烟雾冒了起来,却没有皮毛燃烧的焦臭味,反而是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异香。
这股异香一冒出来,周围的虫子一下炸开了锅,以比来的时候还快的速度四处逃散,只不过短短一两分钟时间,就逃了个一干二净,除了自相残杀死亡的和被姐姐踩死的虫子尸体,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那股异香甚至连这么多虫子聚集在一起的特殊的腥臭味也给全部冲淡了。
我震惊地望着眼前的中年人,不是因为陌生,而是太熟悉了。
来的人是余叔,本名叫余仁贵,是村里的外来户口,四年前才一个人搬到村里来。听说他老婆早就死了,没有留下子嗣,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后来也没有再娶。
余叔不太会种地,但是特别喜欢摆弄花花草草,有时候培育了好看的花,会大老远送到镇上,据说有人转手就能以大价钱卖给城里人。只是余叔好酒好赌,这些钱财很快就挥霍光了,然后口袋空空地重新回到村里来。
对此我家里是多半不信的,不过余叔偶尔去一趟城里,往往要好几天才回来,有时候会给我带些糖吃,还给我讲城里人的故事,因此我对余叔的印象倒不像村里其他人那样差。
就是这样一个有些被村里人看不起的外来鳏夫,居然用一把不起眼儿的灰黑粉末,就赶走了成千上万的虫子,这事就算说出去怕是也没人相信。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扶你姐进屋去?”余叔见我傻愣愣地看着他,瞪了我一眼后说。
我赶紧扶着已经没有力气的姐姐进屋,然后眼泪汪汪地看着余叔,说:“余叔,你看我姐这个样子,咋个办啊?要不要送去镇上打针?”在当时的我眼里,生病了去镇上打针就能治好,完全没有想到中毒如此严重的姐姐,怎么可能挺过这四五个小时的山路。
“去镇上?怕是还没走出村子,你姐姐就死了。”余叔没好气地说,然后沉思了片刻,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余叔,那咋办?你一定要救救我姐,我就这么一个姐……”我差点儿跪下了,或许是刚才余叔出现的时候驱散虫子的举动震惊到我了,我心底坚信这个平时吊儿郎当的老鳏夫,应该是有办法的。
“要救你姐也不是不行,只是……”
“只是啥子?余叔你尽管说,要好多钱,我妈老汉(四川方言:“老爸”)回来给你。”
“不是钱的问题。”余叔长叹了一声,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的样子。
我看着整个脸色都变得乌青,甚至嘴角已经出现细碎的白沫的姐姐,知道再不赶紧的话,姐姐怕是真的没命了。
我一下跪倒在地,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我家里的地面都是铺的山里的石板,结实耐用,这一用力之下,额头顿时红肿起来,本来已经停止流血的伤口,隐隐又有血迹冒出。
余叔看了我的伤口一眼,像是下定了决心,郑重其事地将我扶起来,然后说:“小康,你到底想不想救你姐哟?”
“想,咋个不想嘛!我就这一个姐,只要能救她,就算是用我的命去换也要得!”我毫不犹豫地说。
“真哩啊(四川方言:“真的吗”)?”余叔眼睛一亮。
“当然是真哩……余叔,不会真哩要我的命去换吧?”我突然有些心虚,我的确是万分想要救姐姐的,可是真要用我的命去换的话,我答不答应?
随即我在心里狠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杜小康,你到底还是不是人?你姐姐为了救你连命都不要了,你就舍不得自己的命还她?这还有啥子好犹豫的?
“你放心,我要你的命来干啥子?只是我要救你姐,要付出的代价也大得很,正好我需要你帮我办件事……”
“那你也要先救我姐啊,我姐快没命了,你救了她,办啥子事我都依你。”我一下急了,连忙说道。
余叔点点头,然后珍而重之地从自己随身的褡裢包包里掏出一个文具盒大小、两指厚的金属盒子。说实话,长这么大我还没有看到过这么精致的金属盒子,盒子没有上漆,就是金属本身的银灰色,打磨得十分光滑,几乎能照出人的影子来,一看就是高档货。
余叔在盒子的正面小心地拨弄了几下,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个微型的密码锁。余叔打开盒子后,里面静静地躺着三根透明的密封玻璃试管,每个试管装着大半管颜色分别是红绿蓝的黏稠液体,应该是什么药剂。
我呆呆地看着精致无比的金属盒子中装着的三种不同颜色的药剂,再看看余叔身上土灰色的只有村里最穷苦的老农才会穿的破旧衣服,怎么都感觉这情形十分不和谐。
这种感觉,就像是村子里最俊俏的小媳妇,死乞白赖要嫁给一个又脏又臭而且还奇丑无比的乞丐一样。
余叔又在褡裢里摸索了一阵,然后摸出一个看上去总算正常点的塑料盒子,从里面取出一个注射器,装上针头,拿出金属盒子中的绿色药剂,打开药剂瓶口的金属旋钮,用注射器吸起一半,小心翼翼地将药剂瓶旋钮拧紧,重新放回盒子中,这才将药剂注入姐姐脖子旁的静脉血管。
绿色的药剂注射一空,这个注射器和针头余叔却没有乱扔,而是从褡裢里找出一张油纸包了起来,然后重新放回去。余叔想了想,又去院子里拔了些杂草,嚼碎了敷在姐姐的伤口上。我正要开口问,却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在冒充草药呢。
“好了,这是我花大价钱买来的国外进口药,你姐肯定没事。”余叔抹了抹额头的汗珠儿,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解释道。
我点点头,但心中还是有些似信非信。刚才漂亮得如同梦幻的精致金属盒子,一看就是十分珍贵的药剂,一句“国外进口药”的解释未免太过牵强。
不过只要能救姐姐,这些疑问都被压下了,余叔也似乎觉得自己的解释有些牵强,干咳了两声说道:“小康,今天叔为了救你姐,可是下了血本哦,你娃儿也晓得,村里啥子人都有,余叔总不能见一个救一个嘛,所以今天的事……”
“余叔你放心,今天的事,我肯定保密。如果传出去半个字,就算打死我,我都认了。”我拍拍胸脯,很是义气地说。余叔总归是为了救我姐姐,不管他有啥子秘密,我都有义务为他保密。
“那就好。另外,叔要托你办的事……”
“余叔,你尽管吩咐好了。我这几十斤肉就豁出去了!”我大义凛然地说,只是带着几分如同烈士要就义前的悲壮。
“你个瓜娃子净乱说,你这几十斤肉,喂熊瞎子都不够。”余叔嘿嘿笑着,眼见着我姐姐脸上的乌青渐渐褪去,身上被毒虫咬伤的伤口更是有黄绿色的毒血冒出,他似乎也终于放下心来了。
很快,姐姐身上的伤口流出的毒血渐渐变淡,最后只出来一些血水,伤口周围的瘀肿也渐渐消散。尽管姐姐还没有醒过来,但是呼吸已经平稳了许多,就算我不懂医术,也知道姐姐的命肯定是保住了。
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如此快地将十几种不同毒虫的毒素一次性清理干净,这样的难度到底有多大。而那支药剂的价值,即便是放在十几年后的今天,也可以说是十分惊人的。
即便没有意识到那药剂的珍贵程度,我也对依然一副土农民形象的余叔感到敬畏和神秘起来。尤其是余叔之前在村子里的表现,和眼前这个能够飞快驱散虫子、用半管药剂就能解了虫毒的人有着天渊之别,难道说余叔竟然就是电视中那样隐居在村子里的高人?
我瞎想的时候,余叔却将我拉到一边,小声说道:“小康,你老汉在省城打工,现在你是家里唯一的男人,咱们就来个男人之间的君子约定,明天晚上十二点前,你去村子后面的猴王洞门口等我,到了我再告诉你具体要做啥子。记住,这个事情和今天发生的事,都要保密,一个字都不要让别个晓得。”
“为啥子要这么晚?我妈和我姐也不能说哇?”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这是我们两个的秘密,君子约定,死也不说。”余叔不忘再度叮嘱了我一句。
“我晓得喽,死约会,不见不散!”我想起前段时间看过的港版《鹿鼎记》里的一句台词,狠狠地点头,心里却在考虑今天这事要怎么向老妈解释。
傍晚时我妈从地里回来时,院子里的虫尸都被我打扫干净,而躺在床上沉睡的姐姐还是让我妈吓了一大跳,找了块纱布将我已经开始结痂的额头伤口包扎好,当时就张罗着要找邻居一起送我和姐姐去医院,我好歹用余叔已经敷过草药的借口阻止了心急如焚的老妈。
好在不久后姐姐就醒了过来,脸上还是一副担惊受怕的表情,但见我没事,终于放松下来,抱着我大哭,我和我妈劝了好久才止住哭泣。说来也怪,也不知道是不是那瓶绿色药剂的缘故,从此以后姐姐竟然都不怎么怕虫子,即便是被咬了,也最多红肿一会儿就没事了。
我装疯卖傻地将姐姐敷衍过去,让她勉强相信是余叔帮着一起赶走了虫子,又给她敷了草药。
吃过晚饭后,为了避开姐姐的盘问,我早早就睡下了。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怪梦,在梦里铺天盖地的都是各式各样的虫子,似乎整个世界都被虫子的海洋覆盖,其他任何生命都没有。更有一只比人还要高像放大了几千倍的蚕一样的虫子,血红色的如同两个小灯笼的眼睛紧紧盯着我。我拼了命想要逃,但是在我的前方,却出现了一个身穿黑袍的人影,我瞪大了眼睛,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就在我离他越来越近的时候,这个人将背在背后的双手缓缓举起,手中是一柄金色的长杖,在他的身后,有橘红色的太阳缓缓升起。
金色的长杖朝我一指,似乎一阵热浪扑面而来,我身后所有的虫子突然都燃烧起来,片刻间就化为黑灰,被风一吹,顿时四处飘扬。一些黑灰落在我身上,很快就消失不见,但那不是融化,而是顺着皮肤渗透下去,我的体内,似乎一下多了无数只虫子在蠕动,麻痒难当,似乎它们就要撕开皮肤,重获新生……
我吓得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全身上下冷汗淋漓,这才发现这只是一个梦而已。我朝四周看了看,这才别扭地发现,床前除了站立的爸妈外,床边还坐着一个脸上有着深深皱纹、身穿蓝色中山装的老头儿。
“虫子,好多虫子……”见到爸妈,我一下从刚才的噩梦中清醒过来,也来不及问坐在床边的老头儿到底是什么人,立刻就朝父母哭喊着。
“康娃儿,莫得事,虫子都赶跑了。”我妈慈祥地笑着,但是不知道为啥,她的笑容有些牵强。
“我姐呢?她被虫子咬的伤口好没有?”
“你姐也没莫得事,正在给我们煮早饭。”一听我姐已经能干活,我顿时松了一口气,这才惊奇地问:“老汉儿,你是好久回来的?”
“你娃已经昏迷三天了,我再不回来,你妈都要急疯喽。”我爸皱着眉头说,然后指了指坐在床边的中山装老头儿,“这个是旺达爷爷,是他救了你,要不然你娃还不晓得要晕好久。还不赶紧滚下来磕头。”
我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我明明才睡了一晚上,咋个他们都一副紧张的样子,还说我睡了三天?还被眼前这个比村里人还穿得土气的老头儿救了?而且我记得虽然被那些虫子吓得够呛,但是我并没有被虫子咬伤的嘛,咋个还需要这个老头儿救?他不是骗钱的吗?
既然抱着这样的想法,我双手撑着床,老大不情愿地坐起来,突然想起自己就穿了件背心,于是扭捏着说:“你们先出去,我穿了衣服就出来。”
“这娃儿,脸皮还薄得很。”老头儿笑了笑,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总算不那么严肃了。
等他们都出去后,我飞快地穿上衣服,然后来到堂屋,那个叫旺达的老爷爷已经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我看了看爸妈,虽然还是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在我爸逼迫的目光下,还是极不情愿地跪下磕了三个头,有气无力地说:“谢谢旺达爷爷救我……”
“莫得事,这娃儿能度过这一劫也是他的造化。”
“妈,我真的晕过去三天啊?”我还是不敢相信,拼命地回忆,可是只能依稀记得一点梦中的恐怖景象。
这个时候姐姐端着煮好稀饭的大锡锅进了堂屋,和我打了个招呼后,动作麻利地摆好碗筷,给每个人满满地盛上一碗,然后招呼大家吃饭。
早饭十分简单,就每人一大碗红薯稀饭,桌子中间放了一碗加了油辣子的酸泡菜。和平时不一样的是,我和旺达爷爷以及一副空的碗筷旁边,多了一个煮鸡蛋。
我眼睛一亮,随即想到恐怕我妈说我昏迷三天的事情是真的了,不然也享受不到这样的待遇。
不过我数了下碗筷,竟然有六副,难道说家里还有客人?
果然,旺达爷爷朝着门外喊了声:“小叶子,快进来吃早饭。”
小叶子?这个名字倒是有点怪。
不多久,堂屋外走进来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约莫十岁大小,眼睛很大,转动时充满了灵气。小丫头扎着双马尾,穿着蓝白相间的小洋装,白色的袜子、红色的小皮鞋,一看就是长年生活在城里的时髦小公主,和旺达爷爷的形象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丫头真好看,不会是眼前老头子拐来的吧?我心里不由得想着,不过看我爸妈对旺达老头儿十分尊敬的样子,这话我可不敢说出口。
听旺达老头儿介绍后我才知道,这小丫头是他外孙女。不知道为啥,旺达老头儿没有提小丫头的名字,就让我们和他一样叫她“小叶子”。
不过小叶子没有我想象中大城市来的女孩儿的娇气,大搪瓷碗装的稀饭,竟然也喝了大半碗,只是吃鸡蛋的时候,小叶子不吃蛋黄,还吵着要让我拿蛋白和她换。我懒得跟一个小丫头计较,逗了她几句就同意了。这让小叶子顿时拿我当自己人看,没多久就和我玩熟了。
吃过早饭后,旺达老头儿说要出去几天找些必备的东西镇住我身上的东西,小叶子就暂时在我家住下。
这让我心头咯噔一下,难道我身上真的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虽然我那个时候年龄还小,可从小到大都在农村生活,对于一些神神鬼鬼的东西还是多少有些了解,难道这旺达老头儿是爸妈请来的端公?
等旺达老头儿走了,我悄悄问我姐,我姐摇着头说她也不知道,只是说旺达老头儿和小叶子是在我家遭了虫灾后第二天和我爸一起回来的,她也不知道来历。
我突然想起那天我答应余叔,第二天要去村后的猴王洞帮他办一件事的,既然我真的昏迷了三天,那不是耽搁了余叔的大事?
现在回过头来想想当年的事,当时余叔说话其实是很有技巧的,他完全抓住了我当时正处于十二岁时的青春叛逆期的心理,以“男人的约定”“保密”“报恩”这些让我觉得神圣无比的字眼儿,让急于想要表现自己已经长大,能够为家里、为姐姐做点事情的小屁孩儿一头扎了进来,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可能真的是人小单纯,无所畏惧,就如同初生牛犊不怕虎一样,当时的我愣头愣脑、满腔热情,所以才那么容易相信余叔,何况他不久前才救了我最亲近的姐姐,我怎么也不会觉得余叔会害我。
可是姐姐的回答,却让我大吃一惊。
就在余叔救了姐姐的第二天,他就带着行李离开了村子,村里有传言说余叔在外面发了大财,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不太信,一个人跑到余叔家,果然是铁将军把门,一个人也没有。
看到紧闭的大门,我有些失落和茫然,不知道余叔为什么就这样一声不吭地搬走了。同时也有些庆幸,是余叔自己搬走了,那就不能怪我失约了吧?
回到家后,可能是心虚,我没有提到余叔,而家里人似乎也不想再提到这个姐姐的救命恩人,在这个问题上一致地保持着默契。
旺达老头儿离开我家后,我本来以为小叶子肯定要又哭又闹的,却不料小叶子很懂事,完全没有哭闹,并且小小年纪的她似乎看出我心情不好,竟然一个劲儿地亲近我,逗我开心。
这让我对小叶子好感大增,加上我们家我只有个姐姐,没有弟弟妹妹,现在突然多了个小丫头愿意主动陪着我,顿时大大满足了我也要当一回哥哥的虚荣心。
有一天晚上,小叶子缠着我非要去山上看星星,我居然也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就像已经完全忘记了前几天刚因为深夜外出的事情挨了打。
可惜那天晚上天气不好,我们在山上等了半天,也没有星星出现。回来的时候,我背着小叶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山路上,周围黑漆漆的,仿佛整个世界就剩下我们两个人,这条路也永远没有尽头,我完全是凭着直觉在朝村子的方向走。
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害怕,小叶子趴在我的背上,我甚至能感觉到她瘦小的身子在不停发抖。
“小叶子,不要怕,我们马上就到了……”
“嗯……”
“不要睡着啦,夜里凉,要感冒的。”
“那你给我讲故事,等我长大后,我也背着你……”
“这个……那先谢谢了。”我哭笑不得地回答。
和小叶子纠结了半天,最终还是我败下阵来。或许正是要考虑怎么哄好小叶子,我背着她走了半个小时,除了手臂有点酸外,居然没有感觉到累。最后小叶子在我近乎呢喃的讲述中渐渐安静下来,趴在我背上睡着了。
就这样,在万籁俱寂的乡间小路上,一个十二岁的少年背着比他还要小两岁的小姑娘,心中罕见地没有任何害怕,步子无比坚定,这是我……第一次明白什么叫责任。
因为小叶子的缘故,爱屋及乌,我在心里将旺达老头儿的称呼,也偷偷改成了“旺达爷爷”。
第三天,旺达爷爷回来了,带着一个大包袱。他脱下中山装,从包袱中取出一套奇怪的行头换上:头上是黄褐色猴头帽,帽子上插着颜色鲜艳的野鸡尾毛;他的身上穿着蓝底白边的少数民族衣服,外面罩着羊皮坎肩,看样子有点像隔壁村寨中的羌族服饰,腰间更是系着铜铃、骨笛和羊皮鼓,看样子果然活脱脱就是一个跳大神的“端公”。
他用带回来的草药和几种矿物甚至我认不出来的毒虫调和成了一种黏稠的药膏,随后又烧了几张符纸将灰烬融入药膏中搅拌均匀。
这诡异的举动让我感到有些害怕,因此当他用最终调和好的药液当成墨水在我身上画下奇怪的符文时,我差点儿逃跑,却被我爸给逮住一顿胖揍,然后鼻青脸肿地只能任旺达爷爷摆布。
他让我盘腿坐在一个画好的圆圈中,圆圈的三个方位分别摆放了一块白色的石头,石头上分别刻画了三个古朴的符文,这一切看上去怎么都像是老师要我们坚决反对的迷信。
我的身上很快被调制好的特殊墨汁画满了看不懂的符文。画完这些符文后,旺达爷爷再度以极快的速度再次围绕着我踏着踽步,然后一边拍打羊皮鼓一边吟唱着咒文。
随着他的吟唱,这些符文没过多久就融入我的皮肤,我似乎能感觉到它们渗入我的血脉,然后无数的符文化为一把把大锁,将我的血脉中隐藏的某种东西给锁住。
接着旺达爷爷将摆放的三块白色石头中的一块用一根红绳穿起来,小心翼翼地挂在我脖子上。我翻来覆去地仔细看,石头白得晃眼,上面有一个很像是眼球的红色符文。
“小康,你要记住,这块石头,绝对不能丢掉,它能够配合我画在你身上的符文镇压住你体内的东西……希望它将来能够帮你度过下一次劫难吧。”旺达爷爷有些不确定地说。
我点点头,有些不以为然,只是这块石头在刚才旺达爷爷布阵时的威力我也见识过了,心中非常开心得了这样一件“宝贝”。
那以后,我的身边再也没有发生一流血就疯狂招来虫子的怪事,这样的平安日子我一过就是十几年。
可是,我总觉得不管是我还是旺达爷爷,似乎都忽略了什么……
几天后,当旺达爷爷要带着小叶子离开时,我才第一次体会到原来离别竟然也会让人痛苦。这不像是我爸去省城打工,我知道固定的时间他总会回来,可我和小叶子这一别,就真的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了。而经过这些天的相处,小叶子也早已经和我感情极好,走的时候一个劲儿哭鼻子,害得我也差点儿哭出来。
当时还在山村中的我并不知道,仅仅是几个月之后,在离村子几百千米外的省城市区,一座影响到无数历史学家的重要考古遗址被发现。这座遗址的名字,叫作金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