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八(18)
斯万夫人在林园大道上散步仿佛在自家花园的小径上散步,人们—他们不知她有“footing”的习惯—之所以有这种印象是因为她是走着来的,后面没有跟着马车。因为从五月份起,人们经常看见她像女神一样娇弱无力而雍容高贵地端坐在有八条弹簧的宽大的敞篷马车里,徐徐地在温暖的空气中驶过。她的马是巴黎最健美的,仆役的制服也是巴黎最讲究的。而此刻,斯万夫人却以步代车,而且由于天热步履缓慢,因此看上去似乎出于好奇心,想优雅地藐视礼仪规矩,就好比出席盛大晚会的君主自作主张地突然从包厢来到普通观众的休息室,随从们既赞叹又骇然,但不敢提出任何异议。斯万夫人和群众的关系也是这样。群众感到在他们之间隔着这种由某种财富筑成的壁垒,而它似乎是无法逾越的。当然,圣日耳曼区也有它的壁垒,但是对“穷光蛋”的眼睛和想象力却不大富有刺激性。那里的贵妇人朴实无华,与普通市民相似,平易近人,不像斯万夫人那样使“穷光蛋”自惭形秽,甚至自感一钱不值。当然斯万夫人这样的女人不会对自己那充满珠光宝气的生活感到惊奇,她们甚至不再觉察,因为已经习以为常,也就是说她们认为这一切理所当然、合合理,并且以这种奢侈习惯作为判断他人的标准,因此,如果说这种女人(既然她们在本人身上所显示的并没有在他人身上所现的崇高,却具有纯粹的物质性,因而容易被人看见,但需很长时间才能被获取,并且万一消失就难以补偿)将路人置于最低贱的地位,那么反过来,她在路人眼前一出现便立刻不容辩驳地显得至高无上。这个特殊的社会阶层当时包括与贵族女人交往的伊斯拉埃尔夫人以及将要与贵族女人交往的斯万夫人,这个中间阶层低于它所奉承的圣日耳曼区,却高于除圣日耳曼区以外的其他一切。这个阶层的特点在于它已脱离富人社会,但却是财富的象征,而这种财富变得柔软,服从于一种艺术目的,艺术思想,好比是具有可塑性的、刻着诗意图案的、会微笑的金币。这个阶层如今可能不复存在,至少失去了原有的性格和魅力。何况当时组成这个阶层的女士们已人老珠黄,失去了旧日统治的先决条件。归正传,此刻斯万夫人正走在林园大道上,雍容庄重、满脸微笑、和蔼可亲,仿佛从她那高贵财富的顶端、她那芳香扑鼻的成熟夏季的光荣之巅走下来,像伊帕蒂阿1一样看到天体在她缓慢的步履下旋转。过路的年轻人也不安地瞧着她,不知能否凭着泛泛之交而向她问好(何况他们和斯万仅一面之交,所以怕他认不出他们来)。他们抱着不知后果如何的忐忑心决定一试,谁知这具有挑衅性和亵渎性的冒失举动是否会损伤那个阶层不可触犯的至高权威,从而招来滔天大祸或者神灵的惩罚呢!然而,这个举动好比给座钟上了条,引起奥黛特四周那些小人们一连贯的答礼,先是斯万,他举起镶着绿皮的大礼帽,笑容可掬,这笑容是他从圣日耳曼区学来的,但已失去往日所可能有的冷漠,取而代之的(也许因为他在某种程度上充满了奥黛特的偏见)既是厌烦—他得向衣冠不整的人答礼,又是满意—妻子的交游如此广泛。这种复杂的感使他对身旁衣冠楚楚的朋友说:“又是一位!我誓,真不知道奥黛特从哪里弄来这么多人!”
1伊帕蒂阿,公元四世纪希腊女哲学家及数学家,以美貌博学著称。此处指法国一诗人关于她的诗句:“……天体仍在她那白色的脚下旋转……”
她朝那位惶恐不安的行人点点头,现在他已经走远了,但他的心脏仍然突突直跳。接着她转脸对我说:“这么说,结束了?您永远不会再来看希尔贝特了?您对我另眼看待,我很高兴,您不完全‘drop’(丢弃)我。我很喜欢看见您。从前我也喜欢您对我女儿产生的影响,我想她也会很遗憾的。总之,我不愿强人所难,否则您就不愿意再和我见面了。”“奥黛特,萨冈在向你打招呼。”斯万提醒妻子说。果然,亲王(仿佛在戏剧或马戏的**场面中,或者在古画中)正拨转马头,对着奥黛特摘下帽子深深致意,这个举动富有戏剧性,也可以说富有象征性,它表达了这位大贵人在女人面前毕恭毕敬的骑士风度,哪怕这位女性代表的是他的母亲和姊妹所不屑于交往的女人。斯万夫人浸沉在阳伞所投下的如流体一般透明又蒙上一层清亮光泽的阴影中,迟迟归来的最后一批骑手认出了她,并向她致意。他们在大道的耀眼阳光下飞驰而过,就像在摄影机前一样。这是赛马俱乐部的成员,是公众熟知的人物—安托万·德·卡斯特兰、阿达贝尔·德·蒙莫朗西以及其他许多人—也是斯万夫人熟悉的朋友。既然对诗意感觉的回忆比对心灵痛苦的回忆寿命更长(相对的长寿),我当初为希尔贝特所感到的忧伤如今早已消逝。但每当我仿佛在日晷上看到五月份从中午十二点一刻到一点钟这段时间时,我仍然心愉快,斯万夫人站定在宛如紫藤绿廊的阳伞下,站在斑驳光影中与我谈话的景又浮现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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