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三(2)
“屈伸手臂!”她喊道,“请跟我一起做。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同志们,精神些!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咳嗽作造成的痛感还没有驱走梦留下的印象,而这富有节奏感的运动又帮助温斯顿强化了梦的记忆。他一面机械地挥动着手臂,做出与做操相应的愉悦表,一面回忆童年的景。这非常困难,关于五十年代晚期的记忆已然褪去,找不到可供参考的资料,就连生活都变得模糊混沌。记忆中的重大事件也许根本就没生过,就算你记住事的细节,你也没法重塑那氛围。况且,还有相当长的一段时期是空白的,你根本想不起生了什么。那时的一切都和现在不同。国家的名字、地图上的形状,都和现在大不一样。比如那时一号空降场叫英格兰、不列颠。不过伦敦倒一直都叫伦敦,对此温斯顿很有把握。
什么时候打仗,温斯顿记不清了。但在他童年时,倒是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很和平。因为他记得,某次空袭让大家措手不及,或许就是科尔彻斯特被原子弹袭击的那次。关于空袭本身,他没有记忆,但他能忆起父亲如何紧抓着他的手,带他前往一个位于地下的、很深的地方。他们沿着螺旋状的楼梯不停地走,一直走到他两腿软开始哭闹。他的母亲失魂落魄地,慢慢地跟在后面,怀里抱着他的妹妹:他不能确定抱在她怀里的究竟是他的妹妹还是几条毯子,不能确定那个时候他的妹妹是否已经降生。他们最后来到一个喧闹拥挤的地方,一个地铁站。
地铁站的石板地上坐满了人,铁制铺位上也全都是人。温斯顿和家人找到一块空地,在他们身旁一个老头儿和老太太并肩坐着。老头儿穿着黑色套装,十分得体,后脑上还戴着黑布帽子,他头花白,满脸通红,蓝色的眼睛里溢满泪水。他身上散出浓烈的酒气,就好像从他皮肤中流出的不是汗而是酒,这忍不住让人猜想他眼睛里流出来的也是酒。他虽然醉了,却非常悲伤。温斯顿用他那幼小的心灵体会他的痛楚,一定生了可怕的事,那一定是件不能被原谅又无法挽回的事。他觉得他知道这件事。老头儿深爱的——也许是他的小孙女,被杀死了。每隔几分钟老头儿就会说:
“我们不应该相信他们。我说过的,孩子他妈,是不是?这就是相信的结果。我一直这么说,我们不应该相信那些同性恋。”他们究竟不该相信谁?温斯顿忘记了。
自那之后战争不断。不过,严格地说,不是同一场战争。在他小时候,有几个月伦敦生了巷战。有些巷战他印象深刻,可要叙述整个过程,说出某一时间交战的双方是谁,那就做不到了。因为没有任何相关资料、没有任何有关此事的只片语,除了目前的国家联盟外也没有提到其他什么联盟。而现在,举个例子,1984年(如果真是1984年),大洋国和东亚国结盟,一起对抗欧亚国。但不管是在公开场合还是在私下的谈话里,都未承认这三大国曾有过不同的结盟。而温斯顿很清楚,仅仅4年前,因为和东亚国交火,大洋国就曾和欧亚国结盟。只是这仅仅是由于记忆力失控才侥幸记住的片断。按照官方的说法,盟友关系从未生过变化。大洋国和欧亚国交战,大洋国一直在和欧亚国交战。眼下的敌人是绝对邪恶的象征,这意味着无论过去还是未来,都不可能和它站在同一边。
他的肩膀尽可能地向后仰去(他用手托住屁股,做上半身的转体,据说这对背部肌肉有益)——打仗的事也许是真的,如果党能够控制过去,说某件事从未生过——那不是比拷打和死刑更可怕吗?
竟说大洋国从来没和欧亚国结过盟。他,温斯顿却记得就在四年之前,大洋国还曾和欧亚国结盟。但这个常识立足何处呢?这常识只存在于的思想里,而他的思想很快就会被消灭。如果其他人都接受了党强加的谎——如果所有记录都这样说——那么这个谎就会被载入史册成为真理。党有一句口号:“谁能控制过去谁就能控制未来;谁能控制现在谁就能控制过去。”而过去,尽管它的性质可以被篡改,但它却从未被改变过。什么东西现在是正确的,那它永远都是正确的。这非常简单,人只需要不停地、反复地战胜记忆。他们把这叫做“现实控制”,用新话来说就是“双重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