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四(2)
温斯顿一边修改富部的数字一边想,这连伪造都算不上,这不过是用一个谎代替另一个谎。***人所处理的绝大部分材料都和现实世界毫不相关,甚至连显而易见的谎与现实间的联系都没有。无论是修改前还是修改后,这些统计数字都荒诞不经。大部分时候,它们都是人凭空想象的。比如,富部预计该季度鞋子产量将达到一亿四千五百万双,而实际上只有六千二百万双。于是,温斯顿修改了预计的数字,将它减少为五千七百万,这样就可以说超额完成了任务。不过,六千二百万既不比一亿四千五百万真实,也不比五千七百万真实。实际上很可能一双鞋子都没生产。而更有可能的是没有人知道究竟生产了多少鞋子,也没有人关心这事。人们知道的是,每季度书面上都生产了天文数字般的鞋子,但大洋国里却有近一半人是光着脚的。所有被记录下来的事无论大小皆是如此。每件事都处在影子世界中,到最后,人们连今年是哪一年都说不清了。
温斯顿看了看大厅,一个名叫狄洛森的小个子就坐在大厅的另一端,温斯顿的对面。他下巴微黑,看上去精明谨慎,正不慌不忙地工作着。他的膝盖上放着一摞报纸,嘴巴靠近语音记录器,好像除了电屏,并不想让别人听到他的讲话。他抬起头,眼镜反了光,似乎充满敌意。
温斯顿并不了解狄洛森,不知道他负责什么工作。记录司的人都不喜欢谈论自己的工作。在没有窗户的长长的大厅两边是一个个小的办公隔间,翻动纸张出的声音和对语音记录器讲话的嗡嗡声没完没了。其中一些人尽管每天都出现在走廊里,每天在两分钟仇恨会上挥舞双手,温斯顿却连名字也叫不上来。他知道在他隔壁,浅茶色头的女人一天到晚忙碌不停,她的工作仅仅是在报纸上查找那些被蒸的人们的名字,并将它们删去。这件事很适合她,就在几年前,她的丈夫才被蒸掉。而在不远处的另一个小隔间,是他的同事安普福斯,他性格温和,有点窝囊,总是心不在焉,耳朵上还长着密密的毛。可他在运用押韵、格律上却有着惊人的天赋。他的工作就是修改那些违背官方意识形态却又不得不保留的诗歌——他们称之为“限定版”。
整个大厅有五十多个工作人员,这些人还只是处下的一个科,即记录司这庞杂机构的一个小细胞。在记录司里,从上至下,工作多得难以想象。在规模庞大的印刷车间里,有编辑、有校排、有制造假照片的设备精密的暗房。在电屏节目处,有工程师、有制片和各种擅长模仿他人声音的演员。此外,还有数目众多的资料核查员,忙着开列需要被回收的书籍、期刊的清单,还有不知姓名的领导们在制定政策,决定什么保留、什么伪造、什么销毁。司里有用来存放被修改的文本的大型仓库和用来焚毁文本原件的隐蔽的锅炉。
记录司不过是真理部的一个部门,事实上真理部的主要工作并不是改写历史,而是为大洋国的公民提供报纸、电影、教材、电屏节目、戏剧、小说——从雕像到标语,从抒诗到生物论文,从小孩的拼写书籍到新话词典——所有能够想到的信息、教育、娱乐。真理部不单要满足党的各种需求,还要制造一些低层次的东西满足无产阶级的需要。因此,它特地单辟了一些部门,生产除了体育、占星、罪案外别无他物的垃圾报纸以及五分钱一本的、内容刺激的小说和色电影、伤感音乐——这些音乐都是用一种被称作谱曲机的特殊的搅拌机机械式地做出来的。不仅如此,它还有一个部门专门负责创作低级色的文学——新话叫色科。这些文学被密封行,除了相关工作人员谁也不许看,就连党员也被禁止浏览。
又有三条指示从气力输送口传出来,所幸都是一些简单的事务。在两分钟仇恨会开始前,温斯顿就将它们处理完毕。仇恨会后,他回到他的小隔间,从书架上取下新话词典,把语音记录器推到一边。他擦了擦眼镜,开始处理当天上午的主要工作。